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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他敢打赌,小舞儿的爹当时说的一定也是儿子。[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唉呀,被问住了。封舞蹙起秀气的眉,道:“阿爹没说过。待会儿他来了,舞儿问问他。”
司马昂为之绝倒,见雨渐渐住了,合了伞,道:“小舞儿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封舞从没想过此事自己也可以发表意见,想了想道:“阿宝是弟弟,所以舞儿想要妹妹。”见他抱着自己又要合伞,颇为不便,不安地道:“九爷把舞儿放下来吧,舞儿自己会走。”
司马昂将伞靠在城墙边上,和声道:“放下你,你不就看不到他们的脸了?我抱着小舞儿,你认真找找有没有你爹娘弟妹,可好?”
封舞感激地点点头道:“那九爷要是累了,要告诉舞儿喔。”精灵大眼努力地过滤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希望可以看到熟悉的面孔,道:“九爷,你知道吗?阿宝今年有两岁了,也该会走路了。”司马昂瞅着小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摆,瞳心转暗,随口应道:“是么?”
恐怕小舞儿,最终还是要伤心啊。
封舞大声应道:“对呀。九爷,纪嬷嬷说,二十两银子够一家人过上三两年呢,这样阿宝和小弟弟就不会饿肚子了,对不?”
二十两银子?司马昂徽怔,旋即想到这定是她的卖身银,双手环抱住小小人儿,只觉侧然。
他自小生在山城中,不知饥馁,五谷不分,又几曾识得民间疾苦?此番出城为李阀助阵,只见田野荒芜,饿殍满地,才知乱世之中,百姓痛苦如斯。
二十两白银,不过他家一顿饭,却买下了一个人的终身。
而小舞儿,话中犹带庆幸,竟已觉得足够。
他深吸一口气,话语低沉:“对。从今后,小舞儿不用担心,你一家人,都不用再挨饿了。”
他已决定,若小舞儿家人无事,他会安排他们举家迁入山城,再不用受兵乱之苦。
封舞开心地露出笑脸,神秘兮兮自衣内掏出一个小小荷包,瑰宝道:“九爷,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吗?”
司马昂配合地道:“是什么?”
封舞解开系子,给他看里头的东西,道:“九爷你看,这是过年时主子们给舞儿的压岁钱呢,我问过纪嬷嬷了,她说这里头加起来,值十几两银子呢。舞儿把这给阿娘,她一定会高兴的,是吧?”
她小心翼翼收了快一年,就等着给阿娘呢。
里头十几个小锞子,还杂着几个铜板,显是她将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了。
司马昂暗暗叹气,不忍扫她兴,只是道:“嗯,你阿娘一定会夸你懂事的。”
封舞笑眯了眼,像是已经得到阿娘的夸奖般,兴高采烈地对他絮诉着家中的种种杂事,浑不觉时光飞逝。
城头点起火把时,封舞的希望也破灭了。
她呆呆凝视着黑幽幽的路,渐渐稀少的路人,听一边城卫催促九爷快人墟去,他们要关闭城门了,一脸无措。
阿爹阿娘阿宝还有小弟弟,不记得舞儿了吗?
她惶然地靠着司马昂宽厚的胸膛,汲取着他源源不绝的暖意,像是天地间只剩了这一个依靠。
司马昂护着怀中娃娃,无声浅叹,却不知从何劝起。
“九爷,”稚嫩的童音怯怯道,“为什么阿爹阿娘不来看舞儿?他们忘了舞儿么?”她问,含着泪的眼眸越发乌黑剔透,似两颗浑圆的黑水晶,一层层叠着伤心。
司马昂低声与城卫商量一会,带着封舞上了城头,望着一片黑暗,柔声道:“怎么会呢,也许他们有事耽误了,没赶上时间,咱们再等等,好吗?”
也许他们记错了日子,不知道今天是小寒呢。
也许他们一早便来了,没找到小舞儿,家里又有事,急着先赶回去了。
也许他们走错了城门,到东门那边找人去了。
也许……
找遍了借口,编了一个又一个拙劣的谎言,哄住了小娃儿,司马昂看着城下一片漆黑,心中想着的,却是不敢对封舞说出口的猜测。
也许……也许他们再也来不了了……
见她又倦又累,他柔声道:“小舞儿,我明天派人去把你爹娘接进城来,今天先回去睡觉,好不好?”
小女娃的认知中还没有那些最最可怕的事情存在,闻言亮了眸,企盼地道:“那九爷,能不能让爹娘和弟弟也住在城里?舞儿会认真侍候弈少爷,乖乖听话,让他们也进府来行吗?”
司马昂怜惜地看着无知无邪的女童,重重点头,哽住了喉,痛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到最后,他还是没帮上小舞儿的忙。
惟一能做的,便是每一年的小寒日,陪着那小小娃儿,苦守在城门口,从门开等到门闭,为她编着一个又一个自欺的谎言,等待着她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亲人。
看着小舞儿眼中的希望一年年微弱下去,开朗的娃娃渐渐沉寂为寡言的少女,他却爱莫能助,只能沉默。
事实是那样的残酷啊,他宁可小舞儿还抱着一丝希望,继续苦等。也不要将她的梦惊破,逼她了解发生了什么。
那年严冬,天寒地冻,无数平民饥寒交迫,冻死街头。小舞儿的爹娘,靠着她换来的二十两银子,逃过了天灾,却避不开人祸。
大隋朝,兵荒马乱,流兵窜走,四处为祸。奸杀抢掠,无所不为,她的一家人,全都做了刀下冤魂。
美貌的封氏娘子,九月怀胎,仍躲不过丧心病狂的贼子,不堪淫辱,一头撞死在家中的破灶下,她身边,躺着片刻前才被一刀砍死的丈夫与被活活掉死的儿子。一家人,三条尸首四条人命,转眼间烟消云散,便是有冤也无处诉。
这一切,要他如何开得了口,对那翘首期盼家人的天真娃儿说?
他选择用双手蒙住童稚的双眼,不让她看见人世的悲哀,告诉她说,她的爹娘,因兵乱,携了她两个弟弟,逃难去了,所以今年赶不回来与她相会。
他也答应,今后每年的小寒日,他都一定会赶回山城,带她到西城门,陪她等着她的亲人,决不失约。
小女孩也许早就明白了人世间许多的无可奈何,也许还没学会怀疑,不再哭闹,平静地接纳了他的说辞,也平静地接受了“今年家人失约”的事实。
司马昂则暗暗庆幸着当他发现司马晔并不知道封舞家人情况时不是派人查访,而是亲自前去,消息不致走漏。
乱世飘零,与司马山城只隔了一个山头的小村庄萧条惨淡,只剩下三两户人,也是准备逃难去的,到小舞儿大到懂得自己去查消息时,她也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只是这小舞儿便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司马山城中了。
那一年司马昂并未在山城逗留多久,来去匆匆,司马山城对李阀的态度却有了极大的转变。
司马山城之所以出兵助李氏,乃是因其先人曾欠李氏一份天大人情。司马家族此举全为报恩,蹚这趟浑水,却非自愿。将年仅十五岁的司马昂出借,更非得已,故全族所采取的态度十分消极,其主事者司马昂只是保守地配合着李氏的军事行动,几乎完全保持缄默。
经封舞一事,司马昂深痛乱世之苦,更不乐见无数幼童与封舞一般,一反前态。三年后,李渊起兵太原,直下攻占长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最有利的战略地位。兵贵神速,这当中,司马山城一万精骑兵居功至伟。此后司马昂全力辅佐李世民,运筹帷幄,雷厉风行,招纳天下英雄名士,平定天下,力求在最短时间内,重新建立一个国泰民安的王朝。
而这八年来,司马昂亦从一名默默无名的弱冠少年,成为天下闻名的神机军师,居客卿之位,却是李世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都壮,安知天子尊。
这便是长安。
司马昂静坐在天策府宽大明亮的议事厅中,嗅着手中清茶淡淡的清香,耳中充斥着府外街道热闹的人声,悠然自在。
而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这被大唐李氏选做都城的长安却已显得一片繁荣景象,没有一丝曾经战乱的痕迹。
这,也是他一直努力的结果啊。
他微微眯了眼,脑海中掠过小小身影,忧多于喜,沉浸在往事之中。
小舞儿一年年长大,从被他抱在怀中,到让他牵着走,去年见时,已长到他齐肩高度,俨然一位娉婷少女,不再是好唬弄的小娃儿,也越来越不快乐……
而他,再找不出安慰的话。
陪着那少女,看她落寞守在城头,一年年,失望到麻木,他心中的心疼怜惜也一年年浓烈,到——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程度……
他敛下羽睫,沉沉叹息。
小寒将至。
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来人步履轻捷,虽然急促仍不失节奏感,显示出极佳的自我控制能力,司马昂放下茶杯,抬起星眸之时,对方正好跨入厅内。[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起身,尚不及施礼,已被来人挥手阻止,以明快的嗓音道:“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些繁文缛节,私底下就都免了吧。”
司马昂依盲,只拱了拱手,道:“秦王殿下。”
温和悦耳的声音向来有着和缓他人烦燥情绪的神奇功效,十七岁便驰聘沙场的勇将绽出开朗的笑容,拱手还礼道:“九公子何必多札,在下愧不敢当。”
明白他的用意,司马昂淡然一笑,改口道:“世民兄步履匆忙,想是有什么急事。”
李世民露出“这才像话”的表情,快步行至前方坐下,笑道:“你回家的行程,怕是要暂缓两日了。”
因事务繁忙,已将归期一拖再拖的司马昂一怔,注目道:“怎么?”
如今离小寒不过十天,他倚着有千里宝马,才延到今日准备起程,再要推迟两日,不免太过吃紧。李世民面容含笑,眼中却无笑意,淡道:“父皇命我前往巢阳,剿灭聚集该地的两千名乱党,命我即刻打点行装出兵。”
巢阳到山城,却也顺路。
他简单一语,司马昂却立刻明了内情。
李氏王朝中,军功赫赫,威震中原的正是秦王李世民。整个大唐江山可说是由他一手打下来的。正所谓“功高震主”,太子建成看他这二弟,早已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拔之而后快。
而秦王四处征战,与久居长安的唐皇李渊的关系亦日见疏离。更在太子派权臣的离间之下,令李渊对次子渐起猜忌之心,近日种种举措,皆表明他已完全偏向李建成一方。此番令秦王出征,不过是又一次的刺探罢了。
司马昂整理思绪,迅速揣测着太子一方此举的用意,边道:“皇上给我们多少兵?”
近来太子党动作频频,不断试图削减秦王的兵权,这一次的事件绝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定然别有所图。
李世民显然亦在考虑这个问题,沉吟道:“父皇让我带五千精兵。我已令无忌去点兵了。一会集中府中战将,便可出发。”
天策府三十六名战将皆是万中选一的好手,名满天下,骁勇善战,可以一当百。
五千精兵对两千贼党,应是绰绰有余,顺利的话,一场战便可分生死。然而这是一次试探,还是一个陷阱?
太子党一派曾有人对李渊言道,秦王便似第二个杨广,大有杀兄弑父守位之心,令李渊大起戒心。在如此敏感的时期,秦王一派调兵遣将更要分外当心,以免有谋逆之嫌。
然而若这其中有许,五千精兵,不过只是陪葬罢了。
司马昂瞥向李世民,后者扬眉苦笑,哂道:“就算是陷阱也只能这样了。巢阳弹丸之地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他叱咤沙场,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凶险没经历过?
比起宫闱中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他更愿意面对战场上的敌人。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而他们手足之间这一场恶战,看来却是难以避免了。
第三章
她最终仍是有负九爷训导。
走神的结果,封舞兵败如山倒,不到半个时辰便一败涂地,被司马弈吃掉一条大龙。
九爷如若知晓,定要叹息孺子不可教。
封舞脑海中,浮现起一张温柔的脸,笑着怪责她的不专心,却从未真正恼过她。
“小舞!”
坐在正中央的美妇柳眉微蹙,提高了音量。
封舞无声抬眼,注视着雍容贵妇,想不出她为何唤自己来。
三夫人一日里不知探视弈少爷多少次,哪有必要来问地弈少爷的身体状况?
一边侧坐的少女把玩着一支玉箫,兴趣缺缺地睥她一眼,冷哼:“还是一个闷葫芦,三棒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
看了就火大。
想不通啊,为何爹娘与各位叔伯会对这丫头另眼相待,把她抬到天上去。
三夫人为女儿的粗话皱眉,薄责道:“玉箫,小心讲话。”
司马玉箫樱唇微扯,没好气地道:“我又没说错。从进门到现在,她说了多少个字了?娘还是别跟她绕圈子了,有什么就赶紧说吧。”
也省得害她在这干耗。
若不是好奇娘亲唤封舞来此的目的,她才不要与她呆在同一个房间里。
三夫人对这被宠坏了的爱女一点办法都没有,转向垂首低眉,沉默寡言的少女,温声道:“小舞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司马玉箫不赏脸地拆自己母亲的台,道:“天天念叨着我比某人大一岁却没她一半沉稳懂事,娘亲大人难不成连女儿的岁数也记不清了?”
明知故问,浪费时间。
天天被拿来跟丫环比,司马玉箫一肚子怨怼,气得很呢。
三夫人无奈道:“玉箫,你再胡闹就给我出去。”
司马玉萧立即一把捂住檀口,表现出“封嘴”的诚意,杏眼不忘瞪向封舞,察看她有无幸灾乐祸的偷笑。
封舞心如明镜,清晰地反映着身外诸事。
司马玉箫对她的敌意并非今日始,也不会由今日止。
早前未有好事者将她列入司马山城“连城八妹”时,她在司马玉箫及其他小姐眼中,不过是司马弈的贴身侍婢而已,与她们各自的侍婢并无两样,也不值关注。然而去年司马弈被司马山城仇家劫走,司马山城倾城惊动,她亦曾出手抗敌,被当时前来相助的大少爷之友,武林榜谱写人孙择鹤撞见,大笔一挥,“七姝”便成了“八姝”,将她与诸位小姐相提并论,事后更广为宣传,白白为她树敌。
隋唐承魏晋南北朝遗风,门弟等级森严,尊卑之别极为严格,世阀望族对寒门子弟尚且轻视,况她不过司马家一名家奴,何等卑贱,竟得以与司马家诸小姐齐名,对这些名门千金而言,实是奇耻大辱。
成熟稳重如司马锦筝,自然不与她计较,而六小姐司马瑶琴与七小姐司马玉箫年轻气盛,终是小孩子心性,对此便大感不忿,对她更加刁难。
可笑的是,司马家中主子们看她是奴才,轻之鄙之,奴才们却又视她为异类,亦大加排挤。她身份尴尬,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了,不上不下,十分奇突。
照规定,幼年入府的奴婢为司马家奴,前缘断尽,不问来历,皆赐“司马”姓,从此与旧家再无关连。
但封舞却是例外。
她初入司马山城,总管亦曾为她改名,却被五爷驳回,命她依原籍,不做变更。而后更派她入“撷芳院”,贴身服侍司马弈。经这一番折腾,五爷的用意昭然若揭,改姓一事,从此无人再提。
同姓同宗,不可联姻。故司马晔此举,等于向众人公布了她的身份。
名门世家的司马山城,自不会娶她做司马弈的元配妻房。然小妾之中,“封舞”这一颗榜上有名,却是十年前便定下了。
这样一来,她与一般丫环侍女间亦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小时犹可,天真无邪的孩子无妒谤之心,她也不觉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及解人事后,童伴们纷纷疏远,无人肯睬她。自她十岁至今,再无一知心友。
三夫人带些小心的声音重又传入耳中,道:“小舞,如今你也成人了,准备一下,下个月我挑个日子,让弈儿收了你。”
浓密长睫轻轻一颤,封舞却只屈膝应道:“是。”
成人——指的是她今日辰时来的初潮吧。
辰初换下亵衣,不到二刻三夫人便得知消息,好灵敏的耳目啊。
封舞玉颜清冷自若,平静如水,
她的衣物寝居,自有专人照料,不管换了多少人,那人,终究是司马家奴呢。
只是明知身边有一双眼,无论何时,都在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别有用心地翻寻着她换下的贴身衣物——这种感觉,曾经一度令她不寒而栗,犹如置身鬼域。
到如今,她已习以为常,处之泰然。
生命中的打击太多了,到最后,她已钝了知觉,学会不再抱着期望。
十三岁那年,偶然听见三夫人与纪嬷嬷谈及她的身体状况,为她的癸水迟迟不来大表焦虑,她才知道,一直以来对她关心有加的纪嬷嬷,真正关切的,只是她何时成为一个成熟的少女,
从四岁起便照顾她,她视若亲人一般的纪嬷嬷,另一个身份,是弈少爷的奶娘,亲疏之别,显而易见。
而她的成年与否,关系着能否开始修习双修之术,能否治愈弈少爷的病,纪嬷嬷对此事的关注,也在情理之中。
只此之后,她对身边的人,再也没有办法付出信任与感情。
“夫道者,性与命而已。性无生也,命有生也。无者万物之始,有者万物之因。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不穷之谓易,易即道也。”
五爷为了弈少爷的病,穷尽心力。最终将易、道、医、武四者揉合,创出这独出一格、空前绝后的医理,以她纯阴之身,修纯阳之功,以养元精。再以阴阳双修之术,将所有精华导入弈少爷体内,助他打通自出生便闭塞的经脉,接续过弱的心脉,从根本上改善他的体质,以达到治病之效。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她长大。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三爷夫妇、纪嬷嬷,以及想出此法的五爷。
此事自有凶险处。五爷曾言,此术未有人试,她身为鼎炉,更有莫大风险。谁也不知双修之术一旦施展开,她所有内力、元阴尽入弈少爷体之内后,可还有命在。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五爷只将此事告诉了弈少爷的父母,纪嬷嬷则是由三夫人处得知的,连她,也是十二岁开始发育那年,五爷传她以修心法,才知五爷为何买了她,又如此精心栽培她。
命是五爷给的,就这样还了司马家,也好。
她宁可像五爷这般,如实相告,也不要再有一个纪嬷嬷,以长者慈爱的面容伴在她左右,时时想的却是她是否已发育成熟,能否与弈少爷交媾。
如今,算是终于到了最后关头了。
封舞抱宁守静,无嗔无怨,却有一种大事底定的放松感,因她这条路,终于走到终了。
真心不动,则是光明,一经妄动,即生诸苦;不动时,无所谓见,一经妄动,便生妄见。
她练的若非这清静沉敛的佛门心法,可还得这般平和心境?
司马玉箫从未听过此事,怫然道:“为什么要弈哥收她?要给弈哥选嫂子,也该找个大家闺秀呀。未娶妻先纳妾,算怎么回事?”
她的意思,大半来自人选上。要叫小她一岁却死气沉沉(被她娘美其名曰“老成持重”)的封舞为小嫂,她才不干。
封舞充耳不闻,向一脸尴尬的三夫人行礼道:“弈少爷快要吃药了,三夫人没有别的吩咐的话,奴婢先下去了。”
三夫人嗔瞪女儿一眼,少有的厉颜道:“住嘴,我没问你的意思。”转向封舞,和缓了颜色,道:“下午弈儿睡着了后,你再过来一趟,我叫了师傅来为你量量体裁,赶做些衣裳。”
封舞抬眼,恭敬顺从:“奴婢遵命。”
三夫人却不自在地别开了脸,不敢对视这少女的眼。
封舞的眼极美,杏形的眼眸中黑白分明,清澈如一泓秋水,盈然流转,纵使不解风情,也有打动人心处。然而这一双眼,却死寂黯沉如黑夜,不见半点情绪波动,只有着深之又深的漠然,寻不出一分生意,像是认了命,放弃了挣扎,连对自己,也不再在乎……
她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做法是何等的残忍。拿了她健康鲜活的生命,去搏弈儿的生机,这是以命换命的做法啊。封舞纵保得命在,十年内力皆转到弈儿身上,元阴耗尽,怕是与废人无差了。
然而她只是转过了头,逼自己狠下心来。
弈儿……弈儿是她的骨肉啊。
她垂下眸,望着自己肤如凝脂的玉手,却似看到一掌血红……
一直以来,她只是顺着他们一道道命令,机械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觉得有必要,问一问她的意愿。
只除了——一个人……
耳旁似有人温言和声,总记得问她一句“好不好”,明知道她一定点头,却仍多此一举地征询着她的意见。
只有那个时候,她才有着“选择”的权力,也才真正有着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感觉。
弈少爷虽然和善,然而正是在他面前,她完全失去自我,如牵线木偶,做着一桩又一桩被嘱咐了千万遭的事情,七魂六魄,完全抽离。
只有在那个人的面前,她只是一个被人照顾着的小姑娘,不需要忌讳任何事,也不曾有什么任务加诸于身,单纯地看着他的笑,就有一种身心都被洗净了的感觉。
封舞退出三爷居住的“晓翠堂”,沿一路连绵的大树,走向“撷芳院”。
“撷芳院”内外,皆种满合抱粗的松柏。因司马弈对花粉过敏,故而司马府中寻不出一株花草。她在一株苍翠青松前驻足,螓首仰起,望向天尽头。
长安在那头。
每一年,她怕过小寒,却又盼过小寒。
她怕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蚀心的失望,再一次等不到至亲的空洞悲凉,便如她等尽了小寒,在城头,看着次日子时的天色,漆黑无光,黯沉沉的天幕笼罩下来,重重压住心头,天地万物全都失去生机般的孤寂无助。
但她盼的,却也是小寒。九爷……无论身在何方,如何地忙,这一天,都会赶回山城,陪她守在西城门。从她五岁,等到了十四岁,从未失约。
她自小,便知弈少爷会是她的夫,这件事,在她懂得什么是夫妻之前便已决定了,她没有挣扎的力气,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不不,也许曾经有过,曾经……
“小舞儿可喜欢弈儿?”温暖的男声曾经这样问过她,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小寒,在城门上。
她记得那年的天特别地清,满天繁星,九爷的眼里像是映入了满天的星光,亮得令她无法逼视。
十三岁的封舞身量未足,却已出落得娉婷秀致,妍丽清灵,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莲花。而她的性格,却越来越内敛沉静,再非当初毫无机心的娃娃。
当时她偏开眼,低低问道:“九爷怎么想起问这个?”
司马昂浅浅笑着,坐在高高城墙上,看着满天星子,柔声道:“我昨天听说,五哥当初买下你,是要给弈儿做小媳妇的。难怪他当时舍不得放你走。小舞儿,你若不愿意,现在说一声,我去替你跟三哥三嫂说。可别勉强,委屈了自己呵。”
他这些年在家里的日子寥寥可数,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是昨天听六哥拿小舞儿这小媳妇取笑三哥才说的。
这件事,可是关系着小舞儿的终身呢。
封舞回过头,回望着他满满关切的眸,露出一丝笑,美得如镜花水月,清丽似仙,却虚幻无比,轻声道:“弈少爷很好。”
她知道她当时的回答让九爷放了心,也断了自己的退路,从此,再不会有人间她愿不愿意。
然而重来无数次,她的答案也不会改变。
她若答“不愿”,九爷一定会想法为她解除婚事,若她只是单纯买来给弈少爷做妾的女娃,没有人会反对。然而她既是弈少爷的药引,事情便变得复杂了。
她不想为难九爷,让他要在亲侄儿与她之间择其一;她也不想为难九爷,看他最终会如何选择。
事实往往是残忍的啊,她可以不在意纪嬷嬷的背叛,却没有勇气去承受试炼九爷的结果。那结局,如果不是她想要的,她宁可连开始都不要有过。
闭了她的眼,掩住她的耳,锁上她的心,她一直都是胆怯的,懦弱地逃避着生命中所有悲哀……不肯面对。
“小舞回来了。”
元气不足却带着笑意的男声轻轻迎上入室的粉嫩倩影,轻裘缓带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桌上一纸锦笺,眉眼含笑,“九叔的飞鸽传书已经到了,他今天启程,大约二十七八便会回来。”
轻挑开珠帘的玉指微微一滞,悦耳的叮当声激起一串高音,波动如心弦,白衣少女淡漠的目光掠过行书飞草,清脆嗓音微冷,“是吗?”
司马弈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她的态度影响,依然将信递到她手中,好脾气地应道:“是呀。依追日的速度,长安到山城只需七天时间,如果‘追日’会想‘烈焰’的话,也许还用不了五天就会到家了呢。”
“追日”是司马昂的坐骑,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灵驹。而“烈焰”则是司马弈的七叔司马昊去年得到的一匹宝马。两匹马儿去年一见如故,临别时甚至一副难分难舍、依依惜别的模样,想来便发噱。
“烈焰”可是匹母马,原来异性相吸、一见钟情的道理,也可以用在马儿身上。
封舞沉默接过信纸,看着一行行熟悉的龙飞凤舞,美目浅起一丝灿烂喜意,声也轻柔,“七爷也会回来么?”
司马弈不知想到什么,笑意转浓,道:“可不是吗。昨天衡哥才说,七叔来信说他的‘烈焰’和九叔的‘追日’要分开马厩,省得让‘追日’拐了他的乖‘女儿’去呢。”
去年那场好戏可热闹得紧。七叔要拉“烈焰”走,那“烈焰”却丢不下才打得火热的“情郎”,几次三番出了门又溜回来,气得七叔拿了把刀扬言要阉了它,闹得鸡飞狗跳。
封舞亦觉莞尔,道:“难得‘追日’会对异性产生兴趣,七爷偏要打散鸳鸯,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追日”可是一匹很有格调的公马呢。多少母马在它面前搔首弄姿都不能让它多看一眼,如今它对烈焰情有独钟,正该成全它才对。
司马弈顿首赞同,“可不是,‘烈焰’对‘迫日’可钟意得很哪。况且让它们俩配了对,九叔就不用担心‘追日’要打光棍了。”
封舞合上纤掌,滑韧绵密的质感自掌心透人心底,眼睫低垂,“弈少爷担心‘追日’,还不如担心一下九爷。”
司马弈微怔,而后会意道:“小舞是说九叔的终身大事吗?”
小舞竟也对这些事感兴趣吗?
明澈星目巨细靡遗地收集着封舞的情绪波动,司马弈的笑容突然间带上一丝怅然,“各位爷爷奶奶与叔伯们对九叔的婚事也是十分挂心呢。为他挑了多少家闺秀,他总说战事未定,家国不平,无心男女私情,不该耽误那些小姐锦绣年华。这一耽搁,可就是十年了。”
十年啊,从她五岁开始,她与他,在城头也已过了整整十个小寒日。九爷,自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长成沉稳忧雅的男子,温柔的性子不变,煦如冬日暖阳的笑容依旧,可是,眉梢却渐渐染了愁絮,眼底也往往添上几分沉重,那——是为了什么?
封舞心沉如水,眉带轻郁,对这问题表现出少有的执着,“如今天下大定,九爷,可是有空考虑一下儿女私情了?”
儿女私情……
司马弈游移的目光停在雪白玉掌中簌簌抖动的信笺上,轻轻一顿,转开视线,平静地道:“九叔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可是四奶奶却是半年前就开始搜集各家闺秀的画像与生辰八字了,看那阵势,势不容九叔再拖延了。”
封舞平摊开手掌,将信笺放回桌案,轻声道:“拖延?九爷之所说,是为了拖延婚事吗?”
司马弈拾起信笺,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光滑纸面,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九叔不愿成亲,是很明显的事。如今他年岁渐长,仍只孤身在外奔波,四爷爷四奶奶怎么放得下心?小舞知道吗?四奶奶都在猜,九叔可是有了什么意中人,却因为什么缘故不肯说,所以才拖着婚事的呢。”
四奶奶还在担心,九叔钟情的对象莫不是罗敷有夫了,那可就惨了。
九叔的性子外柔内刚,看似平和随意,一旦认准一件事,却是绝不会回头的。
他若恋着有夫之妇,在对方不可能嫁给他的情况下,他所选择的,极有可能是终身不娶。四奶奶嘴上说得虽狠,自己儿子的性格却是明白的,九叔不愿意做的事,那是谁也勉强不了的。
四奶奶自己吓自己,说到九叔有可能孤独终老时,眼圈红了又红,差点哭给他看了呢。
还好当时房中只有他和四奶奶。若大伯他们见到平日里最最刚强的四奶奶也会有那样的一面,怕牙都吓掉一地了。
封舞浅淡眼波迎上带笑星眸,再转到刚刚放手的信笺,陡然凝成异彩,语气依旧漫不经心,“四太夫人担心什么?怕那女子出身微寒吗?”
那一张松花小笺,自她掌中一转,依然平滑细密,却有一角,已被震为粉末,散落尘埃。
秋水翩然掠过那一片水红,敛起波漾,花容点波不兴,似是家常闲谈,心上却似利刃深深划过,痛澈肺腑。
九爷……有了心仪的女子?
是这个原因吗?为了那人,他锁了双眉,念念挂怀,所以,连笑容都淡了三分,不能开怀展颜。
那女子,是何模样,有着什么样的性情,是否也有一双温暖的眸,可曾与九爷一起烹雪煮茶,琴瑟唱和,会不会对九爷一样情深意长,剖心相待……
司马弈垂下眼睫,若有所思,摇头道:“小舞小看四奶奶了。若是九叔真心喜欢,她怎还会计较人家的出身?”
封舞将所有感官封闭,只余躯壳,木然地佩侃而谈:“莫不是那女子身在烟花,故而九爷为难不敢言?”
寻根究底,不是她的性情啊,为何她要对这问题这般恋恋,非要问到山穷水尽?
司马弈展眉失笑,“那就更不是了。九叔从来不曾介意别人出身家世,怎么会因为这种原因却步?况能令九叔倾心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纵身在烟花,又有何妨?你只看那岳清吟、秦罗敷二位,多少王孙子弟追逐裙下,有谁会想到她们身在青楼了?”
惊才绝艳岳清吟,倾国倾城秦罗敷,这两位青楼名妓各站在才色巅峰,宛如两朵绝世名花,尊贵如皇室亦为其大敞双门,倒履恭迎,哪有人敢嫌弃她们的身份?
向来,只有她们挑人的分呢。
封舞屏住气息,喃喃道:“若是岳才女,秦小姐……”
那么九爷的烦恼,也许来自“求之不得”呢。
岳清吟心有所属,秦罗敷名花有主,那段惊世缠恋天下皆知,多少多情种伤心肠断。远在山城,深居简出如封舞也有耳闻,亦曾经为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倾倒折服。
也许只有出色如她们,才能令九爷动心吧。
九爷恋上的,是“咏絮谢女亦休论”的清吟大家,还是“倾城秀色几曾闻”的罗敷美人?
她颤了朱唇,迟疑的美目睨向司马弈,终是默然。
问出结果,又……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轻淡檀香的气流撞人胸腔,勾起绵绵刺痛,再也不肯放过她。
司马弈清朗笑语传来道:“我只是举例说明呢,小舞想到哪里去了?好了,不说了。九叔要是知道我们在背后偷偷议论他,一定不肯与我们干休呢。”
“弈少爷,”封舞端整秀颜,晶瞳凝聚无比慎重,望住受病苦折磨却总笑得灿烂的少年,欲言又止。“有一件事,奴婢想问您。”
司马弈的病,忌多思多虑,所有烦心事,到他面前之前便已被司马家人一一化解。他们只想他单纯无忧,他也总表现的盈盈笑面,贴身随侍如她都罕见他悲哀愁苦等负面颜色。所有的情绪,他都似密密收藏,惟一露诸于外的,只有这一张笑颜。
关于她被许给了他这件事,被列入会令他烦心的事中,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不欲他对此事耗费心力,故无人在他面前提及。
表面上看,不过是将贴身侍婢收归房内,确不值多费口舌,司马家族,除司马昂外,亦不曾有人因此对她另眼待看——若说他们对她投注了较多注意力,其原因是她是司马弈的侍女,多过她是他未入房的妾室。
所以,司马弈对这桩“亲事”一无所知,封舞亦从未介意过他知道与否,然而如今婚期逼近,她忍不住,想探一探,他对此会作何感想。
司马弈敛眉微扬,有些不解她的肃谨,“小舞想问什么?”
封舞檀口轻启,吐出细音如珠玉击撞,铿锵悦耳,却陡然敲上他的心门。“弈少爷,可有意中人?”司马弈微震,绝美的笑容现出一丝裂缝,微微动摇,却在她发觉之前便修补得天衣无缝,悠哉反问:“小舞天天在我身边,有哪个人,是我认得小舞却没见过的?我有没有意中人,小舞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望着眼前如花俏脸,笑容煦若春风,掩埋尽所有心事。
家人对他太过爱护,所有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捧到他面前。因有如此无微不至的呵宠,他再也不敢任性,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伤害到周围的人。
封舞避开他的眼,无言以对。
不,她不清楚。
表面嘘寒问暖,是她对他的日常功课。他愿意坦露哪种情绪,她全认真。他的心埋得太深太深,她不想亦不敢挖掘,怕找出真相,却无力为他分忧。
她自己,心伤亦已累累,哪有余力慰藉旁人的病痛?
况弈少爷是因病苦,沉疴若起,万树皆春。她虽无扁鹊术,却是灵芝草。舍她草芥命,全他金玉身,做到这一步,应已足够。
小舞今天情绪波动,大往常数倍呢。
司马弈凝目看封舞唇边轻浅若无一丝的浅笑,却不觉她是开心,顺带扯开话题,道:“小舞方才去见我娘,可有什么事?”
封舞转身,步至珠帘外接下他本日第二碗药,改了主意淡淡道:“没什么事。爷该吃药了。”
他的反应,她不想看了。
无论是欢喜,还是拒绝,都不是她所期待的,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消息,还是等其他人来告诉他吧。
深色药汁蒸腾起浓浓白雾,模糊开眼前少女寂然杏眸,以一种完全抗拒的形态与他若即若离。司马弈笑叹一声,捧起微烫的药碗,浅尝一口,再徐徐饮尽。
一样是苦药,这一碗,与清晨那一碗,却又不尽相同。
千般滋味在其中,欲说还休。
第四章
他们面对的敌人,不是两千,是两万。
两万名骤勇顽抗的敌手。
五千精兵身陷重围,已有三日。
司马昂进入帅帐之时,诸将讨论到的正是他们损兵折将,粮草短缺等问题。
如此不容乐观的局势,各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然而见到入帐之人,郁闷的情绪依然减轻不少,代之以安适的感觉。
如果说秦王殿下是他们对敌抗战时的精神支柱,必胜信念的来源,则司马昂便是他们的定心丸。无论战局何等艰难险恶,只要有他在,将士们紧绷的神经总可放松下来,对局势也总能抱持乐观态度,不致绝望。
这种感觉,也许来自之前无数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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