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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着迫近眼睫的事情,他却控制不了自己,也……收不回已经放下的感情。[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眼看着那稚嫩的小娃娃一年年抽长丰盈,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也一年年变重,重到不可收拾,他甚至不知道,他对她的关心什么时候变了质,在他惊觉之前,她已经成为他心中,最最特殊无可比拟的存在。
他心纵情放,回不了头,放任情丝泛滥,让自己对她的感情完全走调……即使明知,她终有一日,会成为他人的妻,会成为弈儿的妻。
这一次,是最后的最后了吧?
他敛眸,看着少女顺滑乌亮的秀发披在身前,纤细的香肩微微颤动,淡淡的檀香传入鼻端,低弱的啜泣在耳畔徘徊。
他以一种无比珍惜的方式抚着她的背,怀抱着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的美丽梦境。
今日之后,他会记得,她是弈儿的妻,是他的侄媳妇;今日之后,他会像一个普通的叔叔,遵守一切礼数。再也不敢逾矩……
只有现在,且容他放肆,让他拥她在怀,让她的泪,湿透他的衣,灼痛他的肌肤及他的心。
“九爷……”封舞埋在他胸前,模糊的声伴着泪意,“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这噬心的失望,若是没有他在身边,她经受的了几次?即使有他在身边,她又能再经受几次?
司马昂轻抚着这他从小看到大的、他心系的少女温顺的发,语意迟迟,竟不知如何应她:“小舞儿……”
乱世偏多伤心事。他从前隐瞒小舞儿家人死讯,因她年幼怕她承受不住。但看着她一年年愿望成空,一年年徒劳等候,他忍不住怀疑,这样做对小舞儿是否一样残忍。
让她抱着这永远不会实现的希望空等下去,年复一年,重复着企盼的失望——这样,与知道亲人亡故,哪一个更痛苦?
是要让她一直失望,还是一下子绝望……
人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可那一下子无比剧烈的撕心痛楚,小舞儿禁得住吗?
封舞的心因他的迟疑而绷紧,轻轻道:“九爷别说,我不问了。”
司马昂却在同时下了决心。
小舞儿与弈儿成亲后,他这做叔叔的,再也不方便陪着她在这城头等过黑夜白天。弈儿的身体,亦不适合做这件事。与其让小舞儿今后一年年独自伤心,还不如一刀割下这毒瘤,彻底根除。
“小舞儿,”他慎重扶起封舞,凝视着她流泪的眸,深深怜惜,“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封舞睁着含满泪的眼,视线迷蒙,敏锐地察觉他想说什么,闭眼掩耳,“不听不听……我不想知道。”
珠泪如雨,她的心却慌乱如雪,一声声,急似催魂。
这一刻,她担心的竟不是会听到噩耗,而是会失去见他的理由。
如果等待的人都不在了,而后的小寒日,她能用什么借口把他留在身边?
司马昂举袖为她拭去满脸的泪,柔声道:“小舞儿,你已经不是娃娃了。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碰就可以当做没发生的。”
人生中太多无奈,终须面对。
司马昂,最大的遗憾,发生在两年前。
在得知封舞是他最最疼爱的侄儿的童养媳的同时,赫然发现自己竟对那女孩动了心。
他又何尝不想逃避现实?他宁可瞎目残肢,换取她身无所属。然而最终,依然要看着小舞儿嫁为人妇。
封舞放下双手,舍不得睁开眼,感觉着他以与从前一般的温柔为她轻轻擦着泪,鼻间充盈着他独有的气味,如兰似麝,与她珍藏已久的那方绢帕或是那件狐氅上的一模一样。
这温柔,是不是……是不是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任他为她拭去泪痕,泪却始终未停。才抹去一重,素颊转眼又增啼痕,重重叠叠,写尽伤心。雪白的袖袍一下子便被泪水打湿,沉甸甸直压上心头。司马昂眼看着又一颗新泪滚出眼眶,沾上羽睫上将坠未坠,不假思索地伸出一指,将泪水轻轻托住。
如花瓣般娇嫩的触感停留在指尖,司马昂触电般收回手,凝望着晶莹水珠自指尖坠落虚空,心醉神伤,转开了眼,狠下心道:“小舞儿,他们不会来了,别再等下去了。”
封舞娇躯一震,仍然不肯睁开眼睛,索性蹲下身子,抱着双膝,呜呜哭成一团。
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教她同时失去亲人和他。
她的要求不多啊,一年有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日,她只是想,能够有一日可以与他在一起,为什么他连这最后一点恩赐也要收回?
司马昂按不住对她的怜惜,拥她入怀,柔声劝慰:“小舞儿,你别伤心,等你和弈儿成了亲,弈儿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我们一样是你的亲人啊。你不会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的,别怕喔……”
等她和弈儿成了亲……他轻轻拍着她的肩,星眸藏在月光中,折射着清冷光芒,心事无人知。
等她和弈少爷成了亲……封舞的哭声顿了一顿,加倍伤心,“弈少爷……不肯娶我。”
失去这一重身份,她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留在司马山城,留在九爷的家里?
与司马弈的婚事一取消,三夫人立刻派人照顾病发的司马弈,封舞的日常工作,被完全接替。众人无形中将她排拒在外,不留立足之地。
“如果不嫁弈少爷,我还能做什么?”
她切切低问,彷徨失措。
十一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司马弈的妻子而准备的,连她这个人也是为他存在。而今,她努力了十一年的结果,被完全否决,连她这个人也被抹杀。
她本是外姓人,与司马家无亲无故。这桩婚事,是她与司马弈之间惟一联系,却一句话就切断。婚事取消,小寒之约已毁,她与九爷还有什么瓜葛?
真正的心伤难以启齿,她无声地落着泪,像是要哭尽一生中所有辛酸,却不知晓,抱着她的男子,星眸中划过深深的惨痛,轻轻一声叹息,包含了无数伤心。
封舞大病。
以她的内功修为或是体质来说,她都不应该会染病。然而这一次,病势汹涌,令她缠绵病榻十余日,一直昏迷不醒。
司马昂站在窗前,看着近在咫尺的病床上的少女辗转呻吟,眉如远山,锁住重重心事,清艳丽颜凄惶无助,他心如刀割,却不敢再走近一步对她稍加抚慰。
小舞儿,想要的是弈儿的安慰吧?
她昏迷中,念念伤心,都是为了弈儿推拒了婚事,芳心谁属,不问可知。
因这一认知,咫尺有若天涯,他只能在一边看着她受尽折磨,恨自己有心无力,再也帮不到她。
她想要的,不是他啊。
“小九,”司马晔放下封舞的手腕,转头打开医箱,取出一排银针,道:“我要为她针炙,你帮我护住她心脉,将她的真气导回经脉。”
封舞的症状,是因伤心过度导致真气走岔,近于走火入魔。若能救回却也是元气大伤,不认真调养怕会落下病根。
说到这一点,司马昂便自责当日自己太过于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竟然忽略了封舞的异样。她练的是修心养性的佛门心法,最忌心浮气燥,妄动无明,那天却是那样大悲大恸。他若细心一些及早察觉不妥,小舞儿的状况也不会到现在这样严重。
司马晔皱眉,再唤一声失神的小弟:“小九?”
司马昂收敛心神摒弃一切杂念,走至封舞身后,盘膝而坐,伸出双掌抵住后心。
隔着层层罗衣,他却依然可以感觉得到掌下肌肤丰泽滑腻,如一方最最美好的羊脂白玉引起绮思遐想。
他微凛,立刻记起此刻攸着她生死大事,净心涤念,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她体内。
内力流动运转九周天,直至封舞体内凝滞的真气完全通畅,顺行无阻,他才撤开双掌,睁眼看向半路学医却已取得卓著声名的兄长。“她的病,可有大碍?”
司马晔收好针囊,重新为封舞把了一次脉,淡淡道:“她积郁成伤,外感风寒,一定要细心调养方保无恙。”
“积郁……成伤?”司马昂凝视着封舞紧锁的黛眉,欲语无言,只是心痛。
小舞儿的伤心事有那么多,他该如何做才能为她抚平心伤?
司马晔却只看着弟弟含愁的眸,冷声提醒:“她不是你的责任,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
小九什么都好,就是心地过于良善,见不得他人的不幸,总想为人分忧。但他再能干,毕竟也只是一个人,总是这样糊涂地善良下去,迟早把自己压垮。
司马晔冷淡的眼只关注着自己的亲人,正如在司马弈与封舞之间,他可以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对他来说,一个司马弈,比天下苍生都重要得多。
他学医,并非为济世救民,普渡众生,惟一的原因只是医好司马弈。
司马昂自然了解兄长个性,闻言只是轻声道:“小舞儿,也是咱们家的人啊。”
甚至,她本来有可能成为弈儿的妻子。[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是。”司马晔承认,提起药箱,走到门边又回头,“所以,我会医好她。你不用担心。”
对这少女,司马家确实有所亏欠,他会没法补偿。但他不希望小九为此耗费心力,所以才会破例说出这样的承诺。
对十五岁便被迫离家,一直在外奔波的幼弟,他一直有着深深的疼惜,连重话也不曾舍得对他出口,当然也就分外耐心。
既然小九这样说了,那么封舞,从今天起,就是司马家的人。
是谁在一直看着她?
封舞难受地转侧螓首,沉沉昏迷的神智中,却有一根纤细的神经灵敏地察觉了加诸身上的视线。
许多天,她一时犹如置身烈火之中,无比炙热,娇躯如被火焰吞噬,焚烧成烬;一时又似投入冰窖,严寒刺骨,连神志都被冻僵。然而半梦半醒之中,她总能看到一双眼,带着暖暖的关心,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每一次她总想对那双眼的主人说些什么,好抹去那眼底的忧虑,却总在未出口之时,又已陷入另一轮的昏迷。
那双眼,无比熟悉,她在梦中都曾见过无数次。
是谁?是谁?
她惶急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因知道那个人对她而言,是最最重要无人可以取代的存在。然而记忆一片空白,曾刻骨铭心的过往,也似褪色惨淡,在脑海中不留鳞爪。
不不不不不……她拼命摇头,不要忘,不能忘,如果没有那个人,则她一切过往,都不会有意义。
父母的死,或是被弈少爷退婚,与失去那个人比起来,都似无关紧要,不足轻重。
一定要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
她贝齿紧合,香汗淋漓,感觉到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印上玉额,为她擦去汗,有人低低道:“小舞儿,做噩梦了么?别怕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
“九爷……”她轻吟,脑海中“轰”然一声,无数景象纷迭而至,如春雷唤醒大地,所有神志顷刻复苏。
床边人来人往,她知道为她把脉针炙的是五爷,打雷似的说“丫头片子就是娇弱”的是七爷,站在床边半天不说话的是三爷,带着些微哽咽对她说“抱歉”的是三夫人,被人再三劝说才离开的是弈少爷……而一直看着她的人,是九爷。
在他的注视下,一切不适都惟化为乌有,她的昏迷似乎只是深度沉醉。潜意识中,她甚至不愿清醒,怕一睁眼九爷又将远离。
明知道九爷宽仁,对谁都温柔,明知道九爷视她如一个晚辈……她仍然沉醉,贪恋这片刻温存。
“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
恍惚的少女低诉着深埋心底的悲哀,倾尽了珠泪,伤心更加沉痛,不愿睁眼,不愿面对……
现实中,她与他相差天渊之遥,这咫尺天涯,要如何才能走到一起?
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遍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封舞低微的声音传入守护一旁的男子耳中,令他如遭雷殛,怔怔望着她的眼中,积满酸楚凄伤,几欲落泪。
“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
少女微哑的声音带着如许缱绻缠绵,如泣如诉,深情幽怨,却似一根针,深深刺入他心窝,连根埋入再也无法拔出。
这是曹子建的《七哀诗》。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小舞儿是这样伤心介意着弈儿的拒绝啊,病中念念不忘竟只有此事。
十一年来,她与弈儿日夜相守,耳鬓厮磨,会是何等深厚的一分情呢?令她如此痴情,将自己全都托付给了另一个人,以他为生命的重心,以致一旦为他所拒,便失依凭。
女子以夫为天。小舞儿从小便知弈儿会是她的天,倾心倾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啊。
他只是一个用长辈的名义接近她的,偶尔出现的陌生人,和她相处的时间还不及弈几百分之一,有什么资格……在乎她的心,给了准?
他有什么资格在乎?
寒冬冰冷的空气中,俊颜温雅的男子微微垂下了眸,明明是平静如水的面容,远远看去却会有他落了泪的错觉。
第六章
“九叔这就要走?”
司马弈不舍地望着来人秀雅温柔的笑脸,好生惋惜,“我还想着九叔今年总算可以留在家中过年了呢,怎么还是要走?”
司马昂有些无奈地应道:“秦王都快下十二道金牌了,再不走,怕他要冲到山城拿人了。”
不放心封舞,他将动身的时间一延再延,已经拖无可拖了。
如今外患虽除,内忧未定,京师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秦王一日未登大位,大唐一日不得安宁。尤其这年关岁末,宫中人事纷乱,是非更多,他这“天策府”第一谋士,想要窝在家里过个安稳年,可没那么容易呢。
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长安的空气,污浊的他都想效法陶潜,挂冠归隐去也。
可惜他一入尘网,身不由己,“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迫遥快活,不知要几时才盼得到。
他虽未明言长安局势,司马弈在平日长辈谈话中也略窥一二,知他不欲多言,略一迟疑,问道:“九叔,小舞的病情可有好转?”
封舞虽住在他隔壁,可怜他却被下了禁足令,被五叔勒令不许踏出房门一步。除了头一回五叔拗不过他,让他探她一回外,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司马昂神情转黯,道:“她今天已可下床走动了。你五叔说再好好修养几日,她便可痊愈。”
司马弈展开笑颜,欢喜地道:“那就好。”
小舞这次生病,他亦难辞其咎。想到那少女,十一年来是以怎样的心情伴她左右,他便觉侧然。小舞心里头一定很苦。
司马昂聚目凝视着侄儿毫不虚假的关切神情,沉下瞳心,问得慎重:“弈儿,为什么不娶小舞?”
这句话,他是代封舞问的。
“弈少爷很好。”
耳旁又似响起少女清脆玲珑的悦音,平静却肯定地陈述着她的心事,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平淡的语气反而让人知道她的心意是何等的坚定。
正因为她这一句,他忽略心头悸动,不许自己逾越界限,对她,就只是一个长辈。
司马弈微微变色,灿烂的笑容也失去光采,只是虚有其表,“九叔怎么不问问,小舞是心甘情愿的吗?”
没有怨言,不代表小舞心肯意愿。
怕是他的家人们,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了小舞,那少女只是无可奈何地认了命。
司马昂沉静的黑眸缓缓流过悲恸,话语依旧温和似轻风,“小舞很喜欢你。”
司马弈诧然挑眉,不明白九叔的根据从何而来,“如果说她一直以来,都没有反对过这件亲事是喜欢的表现,还不如说这是我娘对她长期洗脑的成果。九叔,这是无奈,不是心许。”
依他看,小舞对九叔,只怕还多点感情。
但是九叔,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连他也分不出,九叔对小舞,是不是有特别在意,自是不敢随便道破小舞的感情。
何况小舞那般内敛,所有情绪尽皆深埋,她对九叔那微妙的感情,又有谁能知道那是对爱护她的长辈的孺慕还是对异性的倾恋?
司马昂想起封舞泪如泉涌,对他诉说“弈少爷……不肯娶我……”时的情景,对她的心意却是十分肯定:“若她对这件婚事抱有不满,怎会因此而这般伤心?弈儿,你不该轻易抹杀小舞儿对你的感情。”
唉唉,他也想不通小舞为什么会因为这件事情难过啊。
司马弈瞅瞅九叔凝重的神情,暗觉这条路大概讲不清楚,转问道:“九叔可知,五叔与我爹娘为何选中小舞?”
诸位叔伯中,他与司马昂最为亲近,所以无论如何,也盼他能够接受他所做的决定,并且给予理解支持。
司马昂微怔道:“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小舞长得标致可爱,不过看弈儿特意这样问,肯定另有他故。
司马弈失去笑意,缓缓道:“他们,想用小舞为我治病。”
司马昂不解地扬眸,看他浅浅的笑容中糅入深深的悲伤,将藏在封舞身上十一年的秘密揭开:“利用小舞十一年来苦练的内功与我合修双修之术,将她的真气占为已有,打通经脉,以达治病之效。”司马弈迎视着脸色突然间转白的司马昂,平平述说:“而小舞,功力全失,则有性命之忧,生死难料,即使留得命在,也会因此变得体弱多病,失去生育能力,更不用说,她有一半的可能性是会力尽而亡。”
事后他向五叔询问此事,从五叔口中得到的消息,比母亲所说的还要可怕得多。
小舞儿明知如此危险,也仍然希望能嫁给弈儿吗?
司马昂心魂撼动,设身处地,想着封舞的想法,“弈儿,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司马弈愕然道:“九叔想说什么?”
司马昂垂下长睫,淡淡道:“生死小事,何足惧哉?最可怕的是眼看着心爱的人,却不能与之相守。也许对小舞儿来说,她宁可以命一搏,换取与你终生相伴,纵然九死一生,也是无撼。你执意拒她,岂不是辜负她一片心意?”
他曾想,以他今世寿元,换取与小舞儿盟订来生,将心比心,小舞儿的心思,应该也是一样的吧?自己的得失喜悲全都视若等闲,这—刻,他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说服司马弈,说服这小舞儿情之所钟的男子,让小舞儿不用再伤心。
他对她,用尽所有情感,却只能远远退开,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子痛苦沉沦,因那人的喜悲展颜或锁眉,随之起舞。
为什么九叔认定了小舞对他有意?
司马弈抚心自问,却寻不出蛛丝马迹,支持九叔的看法,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低声道:“我拒绝婚事,小舞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成说偕臧,都是两个人的事情,一方不愿,便不可勉强。
“我视小舞,犹如亲妹,从未涉及儿女情,岂可成夫妻?”
更不要说,成亲的真正理由竟然是非关情爱的那一个,只为了治病而与一个女子结发,他绝不愿意。
司马昂静下心绪,凝视细问:“小舞不好么?”
司马弈微微苦笑,躲开了他的目光,和声吟唱:“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菲我思存。缡衣萧巾,聊乐我员。
出其,有女如茶。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缡衣茹,聊可与娱。“
弱水三千,吾心所思者,惟一瓢而已。
古人简朴无华的诗句中,蕴藏的却是能令天地变色的深情。司马昂心神微震,望着浅吟低唱着刻骨相思的侄儿,猛然惊觉,自己一直当做孩童的侄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然长大成人,尝到了情滋味,并正为情所伤。
所以,不是小舞不好,只是他爱的不是小舞。
还要再问下去吗?
他的眉间分明刻划着不欲人知的黯然,正如他也有不足为人道的情伤,苦苦追寻,无非是强揭开未愈的创口,逼它再次流血。
司马昂轻叹一声,道:“弈儿,九叔求你一件事。”
司马弈松了口气,暗暗感激,“九叔请讲。”
司马昂目中泛起毅然之色,朗朗道:“叫你爹开宗祠,登族谱,歃血为盟,收了封舞这个义女。”
这是司马山城最最正统严肃的认亲礼,滴血明誓之后,封舞就是司马家族毋庸置疑的骨肉亲。
小舞儿想要亲人,他就让她拥有天下最最爱护亲人的骨肉手足;她怕孤苦无依,他就让司马山城成为她永远的家。
从此后,她不再是举目无亲的孤女封舞,而是司马山城排行第八,拥有十七个兄弟与七个姐姐的司马舞。
司马弈欣然道:“这件事,九叔何用‘求’字?我早打算这样做哩。”
这样看来,九叔对小舞,应该只是单纯的疼爱小辈吧。否则怎会提出这个想法。
要知宗祠一开,封舞之名记人族谱,司马昂与封舞便列入五行亲内。族规大如天,他们若有逾矩,便是乱伦大逆。
他却不知,司马昂此举用心良苦。
封舞随待司马弈身侧十一载,此事天下皆闻。失去婚盟之订,则她的身份便显得暧昧,难保没有小人起诟卒谣言,辱她清誉。一旦认亲,小妹照顾长兄,无违礼数,一可堵住天下众口,二来亦使封舞不至无依,更割断自己对她的妄思,从此之后,与她仅存至亲之谊,其余遐想皆是世所不容。
他考虑到最最周全,将她保护的滴水不漏,心心念念惟望她情伤早愈,从此平安快乐,再无他求。
“叮叮……”
司马弈绝不透风的暖室内,珠帘无风自动,敲出轻微的脆响。
司马弈放下狼毫,展开温柔的笑容,迎向似带着犹豫在帘外驻足的清影,柔声呼唤:“小舞,怎么不进来?”
封舞微带踌躇,慢挑珠帘,低声道:“弈少爷。”
司马弈隔桌遥望少女低垂的螓首,温柔地道:“小舞,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封舞步履迟迟,目角余光瞥见他煦如暖阳的笑颜,芳心一痛,终于走近了些。
弈少爷和九爷何其相似。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将弈少爷当做九爷的替身,却很清楚另一件事:自己之所以会毫不抗拒与他的婚事,舍命相酬,确有很大一部分因了他这张与九爷如出一辙的绝美笑颜。
而今……万事皆休。
司马弈怜惜地望着她清瘦的丽容,轻轻叹道:“小舞,你瘦多了。”
这是他们自司马弈拒婚后第一次面对面交谈。
之前先是司马弈病发,接着封舞病倒,昏迷不醒,至今方愈。
封舞垂眸,低望着自己紧紧交握的纤手,细声道:“让弈少爷挂心了。”
司马弈指指面前的座椅,道:“你坐下来,我有事想跟你说。”
眼见着她默默入座,垂首敛眉,于沉静柔顺间拒人千里之外,司马弈微微颦眉,黯然道:“小舞,你受委屈了。”
日日见她愁眉,她只道她挂念亲人,故而哀伤。怎知她愁绪万千,到头来他才是罪魁祸首。
封舞微侧螓首,有几分纳闷,“弈少爷何出此言?”
司马弈端整俊容,郑重其事,“我不知道我娘他们竟然一直勉强你做着你不愿做的事,让你一直这样痛苦,是我们有负于你。”
封舞蛾眉低转,转顾他沉痛容颜,不解地问:“弈少爷何以见得,奴婢不愿许嫁?”
由始至终,她对这桩亲事,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亦从未想过对此表示不满。弈少爷,为什么觉得她是被迫为之?
司马弈深深凝着她清颜玉容,眼眸染上层层悲凉,轻叹:“小舞,你可知道,十一年,你在我面前从未有过开心颜?”
整整十一年啊,这张秀美花容,一直平静漠然,压抑了所有喜悲,像是心如死灰,找不出生命中可博一笑的东西。
当年初见,小女娃未晓人事,冰雪可爱。却因了大人们的千叮咛,万嘱咐,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语,不敢大步走,生怕行差踏错,引来骂责。
一年年,稚气娃娃渐渐成人,早熟内敛,教心事压锁眉头,连笑都忘记了。
至少,能让她笑的人……不会是他。
听闻亲事,他才知道,小舞的不快乐,他才是祸端。他的存在不知给她带来多少苦难。他甚至不敢去想,他的亲人们为了他,逼她做了多少事情。
他望着像是迷惑着的封舞,沉沉叹息:“小舞,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不幸,来自于他。看着连笑都不会的清丽佳人,司马弈深深歉疚。
封舞转开俏脸,目光落在雕工精致的书桌上,缓缓道:“弈少爷多虑了。奴婢开不开心,与弈少爷无关。不是您害得奴婢不开心的。”
一直以来,真正可以令她开怀的只有一个人。
不问缘由的对她好,不求回报地帮着她,在她身后,默默地为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那个人……
是孺慕还是感恩,是迷恋还是掏心,她分不清。只知道,在她明白情为何物之前,眼底心间就只容得下那一个人,再也看不见其他。
然而即使没有与司马弈的婚约,她只是司马山城一侍婢,他却是名满天下的神机九尊,高下之分,判若云泥,纵使胁生双翼,她也飞不上天,追不上他。
司马弈嘴角微弯,却做不出平日那美丽笑容,他试了又试,只能放弃,“如果不是我,这些年,你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想到这些年她受的折磨,他连面具都挂不起来。
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小舞原来一直被当做他未来的妻子来培训的,所以要求她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他原以为父母是为小舞好,故而用心栽培,却未料他们只将小舞当成了他的附属品。
即使结果无二,他们的别有用心,已经令小舞学艺途中血泪累累了。
想到每日清晨那盆井水,他甚至没有勇气追问其他细节。
他司马弈,欠她良多。
封舞回眸,看着他难得露于人前的真实,突然道:“弈少爷,您可知道,奴婢的家人,十一年前便死了?”
司马弈“咦”的一声,吃惊地望着依然平静的少女,“你怎么……”
封舞回想起她按九爷留下的信中所画的地图找到的地址,秋波渐柔,淡淡言道:“若非五爷买下奴婢,封舞此际,也不过白骨一钵。司马家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其余小事,弈少爷何须再挂怀?”
那坟墓,虽已过了十一年,却修葺如新,显是常有人精心维护,建墓人的用心可见一斑。
这恩情她亦铭记。
十一年来,九爷为她做的,何止这一桩?
司马家再造之德,九爷恩重如山,其余苦痛皆不值一提。
这世上若无司马昂,她会宁可与亲人偕亡。然而十一年来,他如冬日暖阳,融融关怀从未有断,三九苦寒因他如春,她对这世间,竟也生出眷恋,故而对买下她的司马晔,也怀感激之情。
无怨无怨,命再坎坷如纸薄,仍让她遇到了一个司马昂,她如何敢再贪心怨嗔?
司马弈面色依然沉重,“即使如此,我们也没有权利要你……”
“弈少爷只是担心奴婢不愿意吗?”封舞打断他自责话语,轻描淡写,“若是因此,弈少爷无须多虑,这桩婚事,是奴婢自己情愿的。”
救了司马弈,九爷该也会高兴吧。
女儿家谈及婚事会有的娇羞腼腆,她一丝儿也欠奉,平淡道来,将此事,就只看做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更没有将自己会有生命危险一事放在心上。
司马弈差点掉到书桌底下去,望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说错话的封舞,苦笑道:“小舞,你告诉我,你是否知晓,两个人要成为夫妻,应该要两情相悦,互相喜欢着对方?”
明明四书五经,小舞一本也没漏读啊。《诗经》中真挚纯洁的情爱,难道没有一篇有给她留下印象?
她知道的。
她记得“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背过“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听见“野有蔓草,零露清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她知道什么叫做“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甚至,亲身体验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相思若狂——然而她更清楚地知道,所谓情爱,于她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
自周公制礼以来,婚姻大事皆从父母命,媒妁言,何况她只是一个没有自主的丫环?
封舞却只是提醒道:“弈少爷,夫人难道没告诉你,奴婢可以治好你的病?”
司马弈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喘了口气,微急道:“小舞,你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她有啊。
封舞无辜地望着苍白俊脸上涌现的一抹红晕,习惯性地走到他身后,输入真气,听他平稳下呼吸,才又坐回去。
只是她不觉得,她与弈少爷的婚姻会影响他将来与其他女子“两情相悦”。她只是妾室不是吗?很好,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什么。
司马弈头大地睥着间接提醒他要与他“阴阳交合,水乳交融”的“姑娘家”,做了一个深呼吸,和声道:“小舞,我坚持男女之情应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两个人的事。无论如何,我想娶的,只有我喜欢的那‘一个’女子,我也希望,你能嫁给真正爱护你,怜惜你的男人。而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勉强自己嫁给你并未动心的我。”
若她爱的是他,若他爱的是她,再小的机会,他都会放手一搏,换取与心上人共渡更长的光阴。生或死,他都选择与她同归。
可是事实上,他心底的不是她,她想的分明也不是他,这样错误的两个人,怎么可以,捆绑成夫妻?
生死有命,他命数几何,全凭天定。只坚持,若有结发相守妻,那女子,须是他心许玉人。
若否,宁可终身不娶。
弈少爷,是真的漠视了生死,也坚持着他的“情之所钟”呢。
听他无比强调地将“一个”重重读出,封舞微微动容,重复了将近一月前,曾问过的话:“弈少爷,可有意中人?”
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令弈少爷钟情若此?
司马弈退去笑容,星眸寂寂,望向苍茫虚空,良久之后,轻声道:“有。”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在人前坦吐情衷。
之前亲若九叔,他仍只隐喻此事,而不明言。因为担心走露风声,被爱护他的家人们知道了那女子的存在,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来。
若非为了解开小舞心结,这情意他一世永埋心中,不欲人知。
封舞痴望他无比温柔的眸,心中忆起病中曾见情景,芳心怦然,疾似惊雷。
为什么弈少爷想起意中人的眼,竟然与九爷望着她时一般无二?
是真的吗?是幻觉吗?
是九爷也同她一般,还是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九爷对谁都好,她知道。九爷对什么人都温柔,她也知道。可是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九爷对她,不只是一个晚辈,不只是随便“什么人”,不只是,让他抱着,还会哭鼻子的小姑娘?
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她要赌吗?
封舞握紧了玉手,感觉指尖冰冷冰冷,沁出汗来,心绪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这惟一一个可以更靠近九爷的机会,她要赌吗?
封舞忆起她曾与司马弈讨论过的,九爷也许有了意中人一事,犹如万箭穿心,纤手抚上酥胸,美眸微闭,花容惨淡。
这或许可以不失去九爷的机会,她要赌吗?
赌不赌?赌不赌?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九爷有无意中人,不是她亲眼目睹,她都不会真正知道。九爷究竟把她当做什么人,不是九爷亲口所说,也没有人可以确定。
她是要困守山缄,等待九爷偶尔一顾,最终真的找到意中人,与其双宿双飞,而她也真的永远失去他;还是拼他一拼,将所有赌注都押到这一注,搏那微乎其微的机会,期待或有奇迹出现,可以走到九爷身边,可以成为九爷身边的人?
被勾勒出来的景象迷住,封舞深深吐纳,美眸中激起的,是义无反顾的坚决。
她赌了。
这样美好的愿望,本不是平凡如她可以得到的,纵使拿一世伤心去搏,她也心甘。
“小舞,小舞?”
走神回来,发现谈话的对象走得比他更彻底,明明呆望着他,杏眼中却毫无焦点,七魂六魄,都不知已逛到第几重天去了。司马弈不由莞尔,轻声招魂。
小舞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比她平时可爱多了,有人气多了。
这样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呀。
封舞眨了眨眼,看着上下舞动的毛笔,“弈少爷想练字吗?”
是叫她研墨吗?封舞探头看了眼仍有大半方墨水的宝砚,奇怪地坐直娇躯,不动如山。
弈少爷变奇怪了。
原来小舞也可以这么好玩。
司马弈几乎绝倒,忍笑放下毛笔,摇头道:“不是,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
谈了半天,总算讲到正题了。
呃,不是说他刚才说的是废话,那些也很重要,不过最了不起的,还是现在这件啊。
嗯咳,言归正传。
咦,难道方才弈少爷都只在跟她闲扯吗?
她还以为,弈少爷已经讲完正事了呢。
封舞扬起水眸,道:“弈少爷请讲。”
司马弈展开笑脸,慎重地道:“今年过年,祭祖之时,我爹娘会请出族谱,正式收你为司马家第三百八十九代女,从此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了。”
他是真心为这少女高兴。
开祠认祖,如九叔所言,这是最隆重最正式的认亲仪式。一旦进行,封舞的地位与司马家另七女毫无差别,无人可动摇。这样一来,无人可看轻封舞。
封舞微怔,旋即摇头,“多谢三老爷三夫人厚爱,多谢弈少爷好意,请恕奴婢不能接受。”
司马弈愕然,柔声道:“小舞,你在我身边十又一载,我早把你视若亲妹。认了司马族亲,你从此再非孤身一人,不好吗?”
他未出口的是,司马家族何等尊荣显贵,她若认下这门亲,从此鱼跃龙门,身价百倍。世人多势利,有这一重身份,将来她出嫁,也不会被婆家看轻,或被人欺侮。
封舞哪会不解他的用心,暗暗感激,却仍坚持自己的意思,“承您美意,真的不用。”
司马弈凝眉苦思,“小舞,莫不是你恼我爹娘当初对你太过苛求了?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你且宽怀,莫计前嫌可好?”
封舞讶然道:“弈少爷多心了,奴婢怎敢做如此想?”
说起主对奴婢,司马一家何曾薄待过她?
司马弈修眉打起结来,“那却是为何?”
“因为……”封舞抬起俏脸,毫不退缩地与他对望,唇边溢出一抹浅笑,美似灿烂光华闪烁,眩目无比。“因为——我喜欢着九爷。”
所以,她不能认了司马亲,不能又变成他的晚辈,再次与他失之交臂。
这分恋慕,早在十一年前便散下种,生根发芽,到如今,已茁壮成大树。只为她妾身已定,明知无望,故将它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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