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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时装店。[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进去。
他在店内四处看了看,“不不,”他说,“不适合我母亲。”
“我以为你替女朋友买东西。”我说。
他看着我笑,“女朋友?”他说,“你知道现在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是不会送女人东西的,不捞点回来已经很差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倒是很有趣,有趣的男人大多数有女朋友。”
“我?”他说,“我没有。”
我笑笑,忽然想起百灵,“你能在香港呆多久?”
“三天,五天,如果有理由呆下去,半年一年。”他耸耸肩,“没有一定。”
“你的工作?”我问,“我相信你是有一份工作的。”
“研究所的工程师,我有一年假期,”他说,“到处游荡。”
听上去非常理想,嫁人一定要嫁有实力的男人。工程师。医师,一样是师,美术师就差多了,人们没有毕加索活得很好,少了一个电饭堡,多不方便!英国人说:情愿失去十个印度,不愿失去一个莎士比亚,那是因他们那个时候既有印度又有莎士比亚的缘故。现在问他们,势必没有那么洒脱的对白了。
张汉彪尽管说那些东西不适合他母亲,但是挑起东西来,真是不遗余力,他签旅行支票的时候姿态是美丽的,意志力薄弱的女人会得因此爱上他。
他留下地址,“送到这酒店去,叫侍役放在我床上。”他安排得很舒服很有气派。
我想百灵会喜欢他。女人可以欣赏这各类型的男人,但是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种女人——漂亮而没有头脑的。
“你要不要女朋友?”我问。
“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他笑笑,“你指谁?你本人?”
“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他问。
“你认识我们一家人,太熟了。”我说。
“但是我留在香港的日子不长,”他说,“我要回去的。”
“或者你不会爱上她,如果她可取悦你,你会把她带走,或是为她留下来,一切可商量。”
“说的很是。”他耸耸肩。
第三章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一言为定。”
“你倒是很热心。”他扬扬眉。“你的爱人呢?”
“我的爱人是我的波士。”我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真的?”
“自然,它养活了我,”我无可奈何他说,“做人家老婆也会被炒就鱼的,处境很难。喂!吃饭去吧。”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一定有情人的。”张汉彪说。
“我没有情人,我们现在不是开情人研究班吧。”我说。
“是是。我们吃饭去。”他扮一个鬼脸。
他很会吃,挑的酒都是最好的,百灵还没有来,我看看表,才七点半,她是常常过钟赶工夫的,上一次我们一起吃饭,还是我请的客,自然,杰以后井没有再来约会她,我有点歉意,好印象是给我破坏的。以前百灵至少有约会,现在我有义务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成功与否各安天命。
等百灵真来的时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溃了,这不只单单是身体上的疲倦,简直灵魂深处,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厌闷。
她看见我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我的“普意飞赛”一口气喝半杯,像喝汽水似的。
她没有注意到张汉彪的存在,我心中又忧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这种冷漠,但是男人终于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没才干的女人靠嫁人过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过活,到底是用别人的钱比较方便。
“你的工作完毕了吗?”我问百灵。
“明天还有,洋洋数千言,动用无数字典,一种非常辛苦,但是却没有满足的工作。”她说,“叫了什么吃?”
“还没有,在等你。这位是张先生。”
“哦,居然还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单,并没有抬起头。
“这是百灵。”我向张汉彪示意。
张点点头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对百灵说:“你看上去这么累。”
“什么看上去?我简直就这么累。”百灵用手支撑着下巴。
“难怪有些丈夫一到家里,就什么都不想干,单想睡觉。”我笑,“你看百灵那德性。”
“可不是,都快睡着了!”百灵自己先笑,“哎哟!”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们说话。”
“不行,”百灵说,“你随我去,我无能为力了。”
我说:“极度的工作会使一个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
张汉彪说:“这句话,好像是报纸的头条标题。”
喝了几口酒,百灵好像振作起来了,她目无焦点地笑着。
张汉彪边吃边看着她,似乎有莫大的兴趣,他问她:“有什么伤感的事?”
百灵燃起一支烟,“伤感?伤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来的精神?丹薇,新闻处的工作实在太无聊,我想转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里,打的就是你!”
“乱说,”百灵答,“那边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为了薪水?”我问。
百灵恼怒,“当然!我读书都是为了将来的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作了,你以为我早上八点钟咪咪妈妈的起床是为了什么,为爱情吗?不,当然是为薪水。”
“真直截了当!”我吐吐舌头,“这话可不能说给老板听。”
“老板自己也是为了钱。”
“难道一点工作兴趣也没有?”我问。
“工作的兴趣只限于少数职业,譬如说一份一星期只做三个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现自己能力的,像我们这样,一点地位都没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时候可以跟丈夫诉苦。”
张汉彪忽然说:“如果他不能帮助你脱离苦海,诉苦是没有用的,不要说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说,“贫贱夫妻对着诉苦,何必呢?”我笑,“一个人苦也就是了。”
百灵白我一眼,“真笨,这叫牛衣对位。”
“是吗?”我的兴趣来了,“仿佛是有这么一句的。”
张汉彪问,“你们嫁人是为了饭票吗?”他很有意思。
百灵凶霸霸的说:“你管不着。”她放下刀叉。
“百灵你累了,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见。”她笑,“再见。”她站起来走了。
“怎么样?”我问。“这女孩子不错吧?她并不是天天这么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还有偷懒的机会,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万元的劳力,老板一点都不笨。”
“也许是。”张汉彪说,“像她这样女孩子,感情需要长时期的培养,我留在香港的时间比较短,没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闪一闪。
我叹口气,“如今的男人是越来越精刮了。”我耸耸肩,装鬼脸,“但是你必须承认她是漂亮的。”
“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种:(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聪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过聪明。最写意的无异是漂亮而蠢的那种,因为她们在学术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娱乐性上发展。”
“最惨的是哪种?又漂亮又聪明?”
“不是,很聪明但长得丑的那种。”
“真会算!”我气愤。
“别生气,我当你是一个朋友,所以才大胆发言,你知道我没有勇气在女人面前说这种话。”他扮个鬼脸。
“你要娶怎么样的太太?”我反问。
“聪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虑,“但是希望她能为我变得漂亮而蠢,一切听我。”
“为什么?”我惊异。
“不是如此,怎么显得我伟大?娶个笨太太,我没兴趣,娶个聪明太太,我负担不起,只希望她自聪明转人糊涂,他妈的!”
“算绝了,祝你好运。”我说着站起来。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帐,”他叫侍役,“你没有生气吧?”
我又坐下来,错愕慢慢平复:“没有关系。”
“你还愿意出来吗?”张汉彪问。
“为了什么?通常下班之后,我巴不得早点休自”
“为了朋友,”他伸出手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待百灵空一点的时候。”
他与我离开饭店,车窗上又是一张告票,他顺手纳入袋中,替我开车门,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问:“那些告票你打算怎么样?”
“车子是朋友的,到时我会把告票与钞票一起交给他,向他赔罪。”
对男人,潇洒是金钱换来的,对于女人,潇洒是血泪换来的。总是要换。
“你似乎是一个冷静的人。”
我说:“冷静倒不见得,我有一个绰号,叫‘道理丹’,我喜欢说道理。”
他把车子开得纯熟而快。
我们在门口说再见。[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第二天并没有看见百灵,她连早餐都没有吃便离开了,她留了一张纸条说八点半要准备九点钟的记者招待会。
午餐时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开完会便去吃午饭了,发报机“轧轧”地响着,政府机关往往有种特别的气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为冷气实在冷。还有人人手中拿一叠文件,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的样子。
我觉得很闷,所以回到酒店。
换了制服到厨房去,大师傅弹眼碌睛的问:“你干吗?”
我说:“我要烤一只蛋糕,做好了吃下去,连带我的烦恼一齐吞入肚子。”
“什么蛋糕?”他问,“黑森林?谢露茜?”
“我没决定。”我打开食谱,“读书的时候,同学夏绿蒂告诉我,她的爸爸一高兴,便叫她谢露茜蛋糕——夏绿蒂,你便是我的谢露茜蛋糕。”
“你父亲叫你什么?”大师傅问。
我大力的搅拌鸡蛋,“阿妹。”我说。
大师傅笑了。
“请把烤箱拨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们忙得要死。”大师傅说。
“谁,谁也不忙。”我说,“我们这里全是吃闲饭的。”
“小姐,你凭良心说话。”
把蛋糕放进小模子内,“这种蛋糕。”我说,“是对不起良心的。”
“你会胖的。”
“这是我最低的烦恼,”我说,“我可以明知电灯要切线了,仍然上班,没空去交电费。”
蛋糕进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没有男朋友吗?”他问。
“这是我的私事。”我说。
“周小姐,外边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板,告诉他我淹死了。”我说。
“不是老板,是男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说着还是走出去。
那是杰,我只见过一次,请他吃过饭,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里。
“有什么疑难杂症要见我?”我开门见山道。
“有的。”
“请说。”
受了我影响,他说:“百灵不肯见我了。”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说。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妈妈也管不了这些事,”我说,“你请回吧。”
他急了,“我对她是认真的!”
“这也不关我的事。”我说,“你对她是否认真是你与她的事。”
“你还说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关心她!”
“你误会了,做一个人的朋友并不一定要关心她的私事。”我回转头说。
“丹薇,我有事请教你。”
“什么事?”我问。
“请你坐下来好不好?”他问。
“这里人很多,上我写字楼吧。”我说。
他跟我上写字楼,我们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给他。
“我想向百灵求婚。”
“那么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说。
“你赞成吗?”他问。
我站起来,“如果我赞成,影响不了她,我不赞成,也影响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呵,如果她要嫁给你,始终是要嫁给你的。”
“你这样说,如果朋友要跳楼,你也不动容?”杰好生气。
“那是他的生命,”我说,“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个残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这么残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气的说,“再见。”
“你对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
“你猜对了,”我笑,“该奖你什么好呢?”
“恳求你,”杰说,“你跟百灵那么熟,你猜她会不会嫁给我?”
我看着他,我的答案很肯定,百灵不会嫁给他。
但是我反问:“你为什么要百灵嫁给你?你知道她多少?你有能力照顾她的生活?你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他愕然,答不上来。
“你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结婚时间到了,所以你想结婚,试一试吧,如果试一试的风险都不肯冒,那么你也太过份了。”
“谢谢你。”他说。
“我什么也没做,别谢我。”
“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守口如瓶的入。”杰说。
“我只是对生活没有兴趣,是你说的。”
我送他出去,我忍不住说:“有很多好的女孩子是不可以娶来做老婆的,有很多好书是不适合睡前阅读的,解决了日常生活问题之后,才可以有心情去买古董,坐靓车,穿皮衣,现在有人送一套水晶酒杯给你,你有什么用呢?你急需的是一只电饭堡,”
他的脸色转为苍白,过一阵子他说:“我明白。”
“再见。”我说。
他走了。因为他的缘故,我一整天没心情做事情。
我跑到厨房去问:“蛋糕呢?”
大师傅把一碟子焦炭放在我面前,“喏!”
我问:“这是我的蛋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叫。
“你忘了拨时间掣。”他好笑。
“上帝咒罚你,”我说,“你他妈的知道几时该把它拿出来,是不是?”
“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一定可以在厨房做事。”他说,“你老在咖啡室兜圈子,为什么不到扒房去看看?”
“那领班十分的凶。”我说。
“又一次证明神鬼怕恶人,”他笑说。
“我肚子十分饿。”我说。
“要吃班戟吗?”
“OK。”我说。
他给我糖酱,我几乎倒掉半瓶。
“你为什么不结婚?”他问。
“我不能洗,不会熨,不会笑,不会撒娇,又一次证明了良好的经理人才不是好妻子。”
“垃圾。”
“我想回家。”我说,“我永远睡不够,晚上床是冰凉的。”
“你需要的是一张电毯。”他说。
“我知道。”我说,“你真是好朋友。”百灵的电话。
“杰向我求婚。”她说。
我叹口气,我浪费了那么多唇舌,他还是认为他可以扭转命运,《大亨小传》的黛茜说:“千金小姐是不会嫁穷小子的。”在香港,似乎应该改一改:能干的女子是不会嫁比她弱的男人的。
“怎么样?”
“我几乎崩溃,”她说,“我好言好话说了许多话,换一句话说:我不能嫁他。”
“如果你在找一个男人嫁,他是不错的。”
“真的吗?”百灵笑,“我不打算到他的世界里生活。”
“三十年后你会后悔的。”我说。
“或许,三十年后我什么也做不动了,如果还活在世上,我可以大把时间来后悔。”
“如果你早回家,看见钟点女工,请告诉她,我们的地板上灰尘很多,要吸一吸。”我说。
“知道了。”百灵答。
“杰有没有很失望?”我问,“以后你不与他约会了?”
“我不能与他再拖下去,”她叹口气,“我不能嫁他,我活得那么辛苦,不是为了嫁那么一个人。”
“我有一点点明白。”我说。
“真的明白吗?”有人在我身边说。
我以为是大师傅,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脸,熟悉的,常常存在我心中的脸,我曾经有一千个一万个想象,觉得他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中出现,但是他并没有出现,就在今天,我丝毫没有想到他会出现,他就出现了。
我直接的感觉是我的头发该洗了,但是没有洗,我的衬衫颜色与毛衣不配,我今天没化妆。
我的脸渐渐发热,百灵在电话那边叫我:“丹薇,丹薇!”
我放下电话。
“你是怎么样找到我的?”我问。
“如果我要找你,总找得到。”他说。
“为了什么事你要找我?”我问。
“想见你。”他坦白的说。
“这么简单,”我说,“想见我了,隔了五年,你想见我,是不是?但是为什么想见我?”
“我想与你说说话,你是说话的好对象。”他说。
“我没有空,我在上班。”
“下班——”
“下班之后,我会觉得很累。”我说。
“上班下班,”他嘲弄的说,“你的薪水有多少?这家酒店没有你不能动吗?”
我没有生气,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小人物原本就是为小事情活着,希望你原谅。”
“你不是小人物。”他说,“丹薇,你的生活不应该如此单调。”
我看着他,他的脸像是杜连恩格蕾的画像,一点也没有变,也没有老,我真佩服他,他还是那么漂亮,时间对他真有恩典,而我知道我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
“如何办?找一个客户吗?”我问,“我已经老了。”
“有很多女人比你老比你丑的。”他笑,“而且受欢迎。”
“你要说什么?是不是又叫我辞工,搬进一层楼字去,有空在家打麻将,应你的召?”
“那么你就不必那么辛苦工作了,”他摆摆手,“看你,你的兴趣不会在这酒店里吧?有了钱,你可以去印度旅行,穿银狐裘开吉普车,用最好的拨兰地就乌鱼子,有好多的事情可以做,你活在世界上,难道真是上班下班那么简单?你是个十分贪图享受的人。”
“你在应允我这一切吗?”我问,“你是十分小器的人。”
“我们走着瞧。”他说。
大师傅过来说:“喂,老板找你,老板问要不要在咖啡厅替你设张办公桌?”
“我要上去工作了。”我摊摊手。
“下班后我在门口接你。”他转身就走。
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梦。我没有假装忘了他,谁都知道我没有忘记他,如果我故意对他冷淡,不过是显示我的幼稚。
这些年来,我在等他与我结婚。
老板说:“这些单子,在下班之前全替我做出来。”
“是。”我坐下来看,又站起来,“这些办馆的帐已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半年前也该是你做的!”老板吼道,“你以为塞在抽屉一角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我对于一切都非常闷,我觉得饱死,我不想做了!真的不想做了,天啊,为什么我要这么忙才找得到一口饭吃?”
老板看着我,“你不是真的那么严重吧?”他问。
“真的,我的烦恼在嫁百万富翁之后可以解决。”我说。
第四章
他笑,“那么便出去找一个,别坐在这里申吟。”
我觉得累,但是打开了计算机开始核对帐目,去年的帐今年还是要算,等我死的时候,已经算得满脸皱纹。
帐单一张张减少,玛丽又拿来一叠,我喝杯咖啡,拿起电话,打给我老友百灵,说我不回去吃饭,她只好答应,我知道她将如何解决她的晚餐,她会把水果盘子、巧克力盒子往身前一放,然后开始看电视,至少嚼下去三千个加路里。
或者有人约她出去。
电视片集上有人拍职业女性,其实职业女性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复杂,职业女性通常闷得要死,一辈子也碰不到一点刺激的事,像我们就是。
时间到了四点半,我收拾东西要走,老板问:“这么早?”
“是。”我要避开一个人。
“事情做了?”他笑问。
“做好了。如果你要奖励我,可以请我去喝杯茶,然后再去晚饭。”
“这是暗示吗?”他问。
“你的太太与情妇呢?”我问,“放她们假吧。”
“好的,”他站起来,“丹,你今天看来非常的不快乐,为什么?”
“我能与你吃晚饭吗?”我问。
“自然,来,我们现在走。”他站起来,他发胖了,并不想节食,以后还有机会胖下去,他似乎很在意,挺一挺胸,他是一个好人。
我微笑,如果以友善的眼光看,每个人都是可爱的,我的老板也可爱,事情可能更僵,如果他是一个爱刻薄人的老头,我还是得做下去,为了生活。“你不介意我这套衣裳吧?”我问。
“你没芽裙子已经三个月了。”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一个女子。”他挤挤眼,“我们可以一起去喝啤酒。”
“别这么说。”我微笑,“你是一个好波士,”我耸耸肩,“我应该满足,来,我们走吧。”
老板一部浅紫色的积架。
我们真的跑到酒馆去喝啤酒。
我说:“我从来没问过,是什么令你跑到东方来的?”
“我?你不会相信。”他叹一口气,“念书的时候认识一位中国女郎——”
“现在外头有很多不会说中文的中国女郎,是哪一国的?”我笑问。
“是中国的。”他发誓,“我不骗你。家里开炸鱼薯仔店,香港去的,英文说得不错。”
我看着天花板,“呵,新界屯门同胞。”
“对了!就是那个地方!丹,你不要那么骄傲好不好?看上帝份上!”他生气了。
“好好,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愿意娶她,但是那时候我经济能力不够,所以她的家长没有允许,我失去了她。”
“她长得美吗?”
“扁面孔,圆眼睛,很美。”老板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笑,“都一样,那是你的初恋情人?”
“并不是,但是我很喜欢她,你知道,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在那个时候是件很不错的事。”
我哈哈高声笑起来。笑到一半停止了。我看看手表,五点正,他的车子现在该开到门口了,等不到我,这个会有什么感想?活该,随便他。
“她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喜欢穿牛仔裤。”他回忆。
“那时候你几岁?”我问。
“十八九岁。”
“你今年几岁?”我又问,他在我印象中,该有四五十岁了,“四十五岁。”他说。
“你说得对,在那个时候,有个中国女朋友真不是容易的事。”我喝完了啤酒。
“所以后来结了婚,唏,还是到东方来了,”他搔搔头,尴尬地笑,“可惜东方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东方,我再也找不到像美美那样的女朋友了。”
“她的名字叫美美?”
“也可能是妹妹。”
“但是你现在的确有个中国女朋友,是不是?”我说。
“一个上海女子,也不错。”他说,“她长得很美。”
“西方人眼中的东方美人通常长得吓坏人。”我吐吐舌头。
“看你,你就一点不像东方人,百分之一百西化。受英国教育,说英文。做的事比男人还多,赚一份高薪,这跟我老婆有什么分别?”
他老婆在银行里做经理。
“请你别提高薪的事,这份薪水实在是不够用的。”
五点二十分,他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吧?心中不停的诅咒我吧?或是已经掉头走了?以他的脾气,掉头走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摆一点架子。他要是不来第二次,也就算数。
我心不在焉的听老板说着他的事,发觉他是老了。只有老了的人才会有这种口气,他是一个干净的。好心的外国人,见解不错,但是老了还是老了。
我很耐心的听着他,对于这位老板我总是耐心的,因为他对我也很耐心。
他说他以前那女朋友送过檀香扇子给他,教他用中文说早安。晚安。这个叫美美的女孩子也许教过三百个英国男人说这种话,但是我老板本来浅蓝色的眼珠仿佛转为深蓝,此刻如果我提出加薪的要求,也不是不可以的。
有妻子有情人的男人也会寂寞。
我们静静的吃了一顿晚饭,他送我到家门口,我马上说:“不要送我上楼。”免得百灵笑。
百灵在看电视。
我问:“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她很肯定的说。
“杰也没有?”我问。呵,他并没有找我。
“你开玩笑?他来找我做什么?求婚不遂是一个男人的最大侮辱,他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再出现。”
“你有没有后悔?譬如说像今天这么寂寞。”
她想了一想,“不,我想不会。这是两回事,我并不能与他生活。”
“夫妻总要互相迁就的。”我说。
百灵很肯定的说:“不是他。”
“真的就是那么简单?”我问,“杰不是那么讨厌的。”
“他的确不讨厌,但是我不想做他的妻子。”百灵说。
“我明白。”我说道,“怎么?没有水冲厕所?”
“也许坏了,”百灵说:“什么都坏了,手表。电钟。马桶。梳子。镜子。”
“真是饱死!”我恨恨的说。
“钟点女工也病了,衬衫自己熨。”
“我真的饱死了,”我问,“你确定没有人打过电话来?”
“没有,你在等谁的电话?”百灵抬起头来,“张汉彪?”
“他有没有找你?”我问。
“他为什么找我?”她反问,“我又不是十八二十二,老娘早退休了,累得贼死,哦对了,水费付掉了。”
“不是可以自动转帐吗?”我问。
“转了,但是帐还没有做好,”她说,“你知道。”
我到厨房去做茶,一大堆罐头差点没把我绊死,我也顾不得脚上疼痛,发了狠一脚踢过去,所有的罐头倒在地上,滚得一厨房,怨气略消,但是脚痛得要死。
百灵在一边含笑道:“在这里,咱们又可以得到一个教训,伤害别人的人,往往自己痛得更厉害。”
“去见你的鬼。”
我蹲在厨房,提不起劲来。
电话响了,百灵跑过去听,差点儿没让电话线绊死。
她说:“丹薇,找你,”
我去听,那边问:“你回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震荡了很多回忆,生气是很幼稚的。
我说:“回来了。”
“如果你不愿见我,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叫我在门口等两个小时是有趣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事实刚相反,一点也不好玩。”
“你等了两小时,真的吗?”我真有点高兴。
“噢,女人!”他说,“我可以明白别人这么做,但不是你,丹。”
“我也是女人,你忽略了。”我说。
“明天你打算见我吗?”
“不,这样子见面一点补偿作用也没有,你永远不会与我结婚。”
“你真觉得结婚那么重要?”
“是。”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娶我。”
“那很笨。”
“你才笨,娶那个女人做老婆——那是你的选择。”
“我不会原谅你那么说。”
“唉,你如果不原谅我,我还是拿六千元一个月,老板不会扣我二十巴仙,如果你原谅我,我也是拿六千元,老板不会加我二十巴仙,你说,你对我生活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影响?”
“你加了薪?”他说,“高薪得很,一天两百港元!”
“我要睡了。”我说着挂了电话。
百灵进来看见了,她说:“你怎么忽然精神焕发?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一副要自杀谢世的样子。”
“我精神焕发?”
“当然。”她说,“照照镜子。”
真的?就为了那么一个电话?简直不能令人相信,我颓丧的想:太难了,谁说他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你怎么了?”百灵问,“你有什么烦恼?”
“多得很,百灵,你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
“我知道。”
我扬起一条眉毛。“你知道?”
“唉,丹薇,在香港,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你知道?”我张大了嘴。
“我知道。他是有老婆的,是不是?很有一点钱,是不是?你那件灰狐与貂皮,是他送的,是不是?”
“有点是,有点不是,事情就是这样,很难说是不是谣言,因为有些真,有些假,我不能句句话来分辨,这两件大衣并不贵,谁都买得起,我自己买的。”
“不知道。”百灵说,“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我们告吹了,现在他又打电话来。”
“你在等什么,叫他拿现款来买你的笑容,快快!”
“男人不是那么容易拿钱出来的。”
“才怪,除非你不想向他要钱,否则的话——你并不是要他的钱。”百灵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隔了很久才睡着。
我在与自己练习说,“你原谅了我,我的收人并不会增加百分之二十,你不原谅我,我的收入也不会减少百份之二十,你对我的生活没有影响。”
但是肯定对我的精神有影响。练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像与人打过仗,累得贼死。
拉开门拾报纸,铁闸外有一束黄玫瑰。
我关上门。
黄玫瑰?
我再拉开门,是黄玫瑰,一大束,茎长长的,竖在铁闸边。我连忙打开铁闸把黄玫瑰捡起来,上面签着他的名字。皇后花店。
百灵满嘴牙膏泡沫的走出来,“什么事?耶稣基督,玫瑰花?”她惊叫,“什么人?什么人会送花来,我们不是被遗忘的两个老姑婆吗?白马王子终于找到我们了?”
我小心地撕去玻璃纸,数一数。
“有几朵?”
“二十六朵。”
“为什么二十六朵?”
“因为我二十六岁。”我说。
“你那个男朋友?”百灵说。
“是他。”我说。
“丹薇,看上帝份上,快与他重修旧好,说不定他用车子载你上班的时候也可以载我。”百灵抹掉牙膏。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说,“他很狡猾。”
“唉,又没有人要嫁给他,谁理他的性格如何呢?”
百灵把饼干自瓶子倒迸塑胶袋中,把瓶子注满水,把花放迸瓶子。相信我,花束把整个客厅都闪亮了。
我觉得与他保持这样子的距离是最幸福的。
但是男人与女人的距离如果不拉近,就一定远得看不见。女人与女人的距离则一定要远,远得看不见最好。像我跟百灵一样,连牙膏都是各人用各人的,她买她的罐头食物,我在酒店里吃,是这样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回头,他可以找到一百个新的女朋友,像我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
我再去上班,但事情不一样了。公路车还是那么挤,但是我不介意了,路程还那么长,我也不介意了,下了车还得走五分钟,也不介意。
一大叠一大叠的事要叫我做,我也不介意,我心平气和的把它们一件件做清楚。昨夜踢到罐头的脚在作痛,我安静的搓搓它。
我很满足,只不过是为一束花。
当然别的女人会说:“哼!大件事,一束花。”但是花这样东西是不能真送的,真的送起来,那效果是很恐怖的,只有从来没收过花的女人才敢说花不管用。
下班后我匆匆回家,我看了看那束花,在厨房哼了一首歌,做一只蛋糕。许多许多的回忆都上来了。
百灵回来时闻到蛋糕香,从烤箱中取出,我们吃蜜糖茶。
“丹,你今天很漂亮。”她说,“为什么?”
“或者我们应该节省一点,买点画挂在墙上。”我说。
“我们甚至不会负担得起画框。”百灵说。
“画框?”我问,“买一本印象派画册回来,把图片贴出,那比贴海报有意思多了。”
“在伦敦有很多店是卖这种画的!”百灵惋惜的说。
“英国人也会说:在香港,帆船油画一街都是。”
“毕加索说:‘女士,艺术不是用来装饰你的公寓的。’”
我的眼睛看一看天花板。老天。
“为什么?我们会有访客吗?”她问。
“我们一天有大部分时候呆在这里。”
“我不关心,只要电视不坏,我不关心。”
我笑笑,我们继续吃蛋糕。
“你的脾气倒是真的犬好了。”百灵说,“有没有钱?我想问你借一万八千的去买点衣服过节。”
“我没有钱。”我笑说,“有钱也不买衣服,你想想,吸尘机才两百三十元一个,凭什么衬衫要五六百元一件?”
百灵自我一眼,“你可以穿吸尘机上街吗?”
我想起来,“杰,他有没有约你出去?”
“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他已经失踪了。”百灵说。
“他伤心吗?”我问。
“我不认为,人的心往往是最强壮的一部分。”百灵笑。
他终有一天会结婚的,那个叫杰的男孩子,他的妻子将会是一个贤淑的好女人,才不介意他喝咖啡用白糖,与他守住一辈子,一个好女人。
一个好女人,他买什么结她,她都开心,他可以把他伟大的见识告诉她,她将会崇拜他。但是我们活在两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不一样。她们的幸福不是我们的幸福。
百灵说:“咖啡冷了。”
我一口喝光,站起来。
“今天星期六。”百灵说,“有啥节目?”
“新闻处有什么新闻?”我问。
“市政局说市民不爱护花草,影树幼苗成长的机会只有百分之十五。”百灵说。
“乱盖。”我笑着出门。
或者张汉彪会打电话来。
他不能替我解决困难,但是他可以陪我消磨时间。虽然我们忙得那个样于,不过是身体忙,但是精神上益发空虚得很。我们像是那种僵尸,天天做着例行的工作,其实已经死了很久了,不知如何,身体还在动来动去,真恐怖。百灵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说法。
第五章
我觉得她很美丽,头发那么长那么干净,打理得真好,她常常笑说她花了生命一半的时间来洗头,但还是值得的,在早上,她看上去那么美,一脸的迷茫,我想我们还是年青的,还甚有前途。
百灵真是史麦脱,她喜欢把双手插在裤袋中走一整街,一整条街上的女子还是数她最出色,脸上洋溢着秀气,她是属于城市的。
在下午,他来了,要订地方请一百三十五个人吃饭,老板叫我去摆平他。
我很客气,问他要什么。
“最好的乐队,最好的香摈,最好的菜。”他说。
“我们也许没有期。”我翻着簿子。
“你们一定有,我早半年已经订好了的。”他说,“现在来计划一下详情。”
“当然,生活的每一部分,你莫不是计划好的。”我微笑。
他沉默了半晌,“也不是,”他说,“有时候也会失算,你这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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