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点击/收藏到桌面
“是的,可以做我喜欢的事。[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承认。
“很好,我替你高兴,”她说着就把灯熄掉。
我做了一个梦,很久很久之前,当我还是年轻的时候,如何下了班他会带我出去吃饭,生活很满足很舒适,没有什么顾虑,那个时候,我还认为自己是美丽的,那时候,城市还不至那么繁忙,那时候朋友都紧紧在身边,吃喝玩乐,谈到半夜,第二天糊里糊涂笑着起床。
醒时百灵在洗手间听无线电,唱片骑师在说:“请各位听一首《怕羞》吧。”
我提高声音说:“那并不是‘怕羞’的意思,那是‘丢脸’的意思,是不是,百灵?”
“是!”百灵关了水龙头,“今天厕所又没水。”
我笑,“我的天呀!”
“你要到公司去看看吗?”百灵丢下毛巾,“还有事没完吧?”
我点点头,“好的,为人为到底,去看看有什么事做。”
“我与你一起出门还是怎样?”她吃鸡蛋。
“你先走,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我说。
“好的。”她取过外套,“今天很暖,像春天,那些过去的春天。”
“春天总会再来的,”我笑着陕陕眼,“去吧。”
她出门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堆在一起拿出来洗,忙得一身汗,那个钟点女工忽然来了。
我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工,今日忽然在家碰到,有点意外,我看着她用锁匙开门进来,非常之吃惊。
她歉意地向我笑笑,她说:“对不起小姐,我婆婆死了,所以好些日子没来。”
“那么你今天来,打算做下去?”我问。
“是的。”她答。
“不是辞工?”
“不是,小姐。”
“好,那么你做下去吧,我们已经累死了。”我说,“快!快!”我倒在沙发中。
她笑着拾起衣服。她是一个很体面的女人,身材也不见得特别臃肿,面目姣好,早十年八年说不定是个很风骚的女人,现在——现在每个人都老了,老了就完了。
她高声问:“小姐,今天没上班吗?”
“等一会儿才去。”我说,“快走了。”
“小姐,”她抹着手出来,“可不可以先付我的工资?你们欠我两百多块。”
我一怔,我以为都付清了,“是吗?”我问,“是几时的?”这是原则问题。
“自十二月开始就没付过。”钟点女佣赔着笑,说道。
“是吗?那个时候忙。”我抽出一张五百块,“不用找了,你慢慢算着办吧。”我说。
“是的,谢谢。”她又干活去了。
我换下衣服出门。
在楼下扬手叫了部计程车过海,并不还价,我很快到了公司,因为不来上班,而是来看看,所以很有种愉快。像考完了试,看到图书馆还有人在苦读,事不关己,因此非常开心。
我向玛丽打招呼,玛丽说:“周小姐,老板不在。”
“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口气像是他的小老婆般。
“大概是约人喝咖啡。”玛丽说。
我推门进去,玛丽抢着说:“白小姐是来替你的。”
我已经把门推开,里面一个女孩子抬起头来。
我杲住了,我没想到老板这么快便请到了人。我知道他迟早要请的,但不能这么快!
我震惊地看住这个女孩子。
她很大方地站起来,微笑到家,很礼貌地问:“请问我能够帮你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很年轻,很美丽,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灰色格子的裙子,灰色的丝袜,鹅黄色的皮鞋,我觉得她是端庄的。得体的。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轻,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玛丽说:“白小姐,周小姐以前是副经理。”
“请坐,周小姐。”她说。
她叫我坐,在我自己的地方,她叫我坐。
我看着我熟悉的写字台,铅笔筒,帐簿,我有种凄凉。要离开是容易的,要回来就璇了,不都是这样吗?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过了半晌,我抬起头来,我问:“工作……熟了吗?有什么问题没有?”
她明眸皓齿地笑道:“没有,一点也没有,一切都很清楚,玛丽会帮助我。”
我茫然若失,没有问题,我可以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而不会有问题。
我站起来,“谢谢你,白小姐。”
“别客气,有空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道别,她关上门,我再向玛丽道别。
玛丽笑道:“周小姐,他们说你结婚了。”
我低下头,“可以这么说。”我笑一笑。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我说:“我们都去过了,而且,而且他也没有空。”
“呀,多可惜,我还以为你们会去巴哈马,或是百慕达,或是峇里岛呢。”玛丽向往的说。
我笑笑,“玛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一个人结婚已经不容易,还能相爱得一起到巴哈马去吗?有很多人的确相爱,但是又没有钱,找一个三甲之才,不是开玩笑吧,你或许有兴趣知道,林青霞也在找这么一个人呢!”
玛丽笑起来。
我觉得有点乏味,于是我向她道别。
她说:“大师傅问起你呢,你或者会去见见他?”
我点点头。
到了咖啡厅,我向大师傅眨眨眼。
“哦,你来了。”他说,“我以为你飞上枝头做凤凰去,不会回来看我们。”
“你好吗?新来的妞好吗?”
“很好,谢谢你,都很好,不客气,新来的妞办事比你落力得多,有点像你初来的时候。”
“当然,”我笑说,“新毛厕也得有三日香呵。”
“说得不错。”大师傅耸耸肩,“你最近如何?”
我叫一杯咖啡。
“现在你叫咖啡,要付钱的。”大师傅笑说。
“得了!”我说,“我知道的。”
“他是谁?”大师傅好心的问,“他使你快乐吗?”
“当然,不然为什么跟他?”
“你们年轻的一辈好像忘了什么叫爱情呢。”大师傅说,“有些人结婚是为快乐,为爱情。”
“是吗,两个人搂着去挤公路车?”我笑,“难怪公路车这么挤。”
“势利的女人!”
我问:“然后在吃茶的当儿希望有别人付帐?在回家的时候希望有人搭他一程?”
“算了!”大师傅问,“你要试试我的蛋糕吗?白小姐计划推广我们的蛋糕,吃三块送一块。”
我不做,自然有人来做,我走了他们并没有停顿一分钟,现在又计划逼人吃蛋糕了。
“我的比萨呢?”我问。
“不坏,的确不坏,过一阵子我们会卷土重来的。”
“我要走了。”我说。
“有空来看我们,你从此以后会很有空了吧?”
我摇摇头苦笑,“我忙别的事,恐怕不能常来,而且你们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们非得找个替身不可。”大师傅说,“我们不能老等你回心转意呀!”
“你很对,说得再对没有,放心,我明白!”我的声音提高许多。
我终于走了,在大堂又看见那位白小姐,她的头发漆黑发亮,她向我笑一笑,步伐轻快。
我也向她笑一笑。
从现在开始,我这个劳碌命做什么好?
我叫一部车子回家,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发觉停在旧居前。
我也不分辨,旧屋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我发觉这已经不是我的家。
我上楼,打算把锁匙交还给百灵。
小房子收拾好以后还很像样子,窗明几净。百灵还没有下班回来,我把锁匙掏出来。
电话铃响了。
是张汉彪,“你好,”我说,“百灵不在。”
“为什么你老提着她的名字?”他笑问。
“你不是在约会她吗?”我问。
“没有。”他说,“我要回去了,跟你说一声。”
“回老家?”我说,“为什么这样突然?”
“我不是说过吗?如果没意思,我是要回去的。”
“但是百灵——”
“我没见百灵几百年了!”他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有点奇怪,为什么硬把两个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
“什么?”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多管闲事,但是我有这种感觉,你们两个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谁说的?”张汉彪的声音怪异透了。
谁说的?我一怔,当然是我早已知道的,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看见他们的约会,那么自然是张汉彪说的,现在张汉彪否认,那么自然是百灵说的。
百灵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与张汉彪在约会?
为什么?
“丹薇,你怎么了?”
“对不起,你几时走?”我问。[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过几天,”他说,“丹薇,谢谢你招呼我。”
“对不起,我没有怎么样帮助你,抱歉。”我说。
“我知你忙。”
“而且心情不好。”我说。
“得了,这次来我一点收获也没有,老婆没找到,工作也没找到,只好走。”
“听着,有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还没娶到老婆,你怨什么?”我笑。
“我走了,代我向百灵说一声,我打电话来,她老不在。”他发怨言,“女孩子们到底有办法得多,爱在家不在家的。”
“百灵常常不在家?”我问。
新闻,她说她常常在家。
“我不知道,反正电话永远没人接。”
“这样好不好?你可要到我家来吃晚饭?我搬了一个新家呢,你可要看看?”
“搬了家?你搬开独自住,不与百灵合租房子了?”
“是的,趁你没走之前来一次怎么样?”我邀请他。
“你煮饭?我很怕帮手。”他笑嘻嘻,“我喜欢吃现成的。”
“我有佣人。”我说,“当然现成的才敢请你。”
“哦,居然用了佣人,了不起。”他吹一下口哨,
“到底是女孩子们走得快。”
“我来接你吧,好不好?”我笑,“现在我有空,可以招呼朋友,以前在要上班的时候,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
“好,你把地址告诉我。”
我说了地址。
他“嗯”一声,“好地区。”
“当然,”我说,“人总要往上爬的。”
“听了你们这种受过教育的女人都这么说,穷小子简直没前途,”他挂了电话。
受过教育的人杀人放火,罪加一等,这我是明白的,但是我急于要将我暴发的财富展示给不相干的人看看,因此非常兴奋。
张准时在大厦楼下等我,我下车便向他笑。
他说:“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呢。”
“怎么,你失望了?”我笑,“凭什么我要永远像一具僵尸?”
“嗯!我可没那么说过。”
他把手放在口袋中。
如果我只有十七八岁,如果我的要求跟现在不一样,我们在一起,可以很快乐,真的,张给我一种心平气和的感觉;我喜欢他。
但是过去我的时间太少,现在时间多了,他又要走,即使他不走,恐怕我也不能见他。现在供给我生活的人非常妒忌,非常疑心,非常没有安全感,他不可能准许我见别的男人。
“我住在十二楼。”我说,“你会喜欢这地方,我花了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马不停蹄地装修,逼死很多装修店。”
张取笑我,“是不是搭一个架子,最高一格放扩音器,最低的地方放读者文摘,不高不低的地方放电机机?”
“去死吧。”我笑说。
我用锁匙开门,让他先进去,我跟着他,关上门。
他只看一眼,转过头来,充满惊异,他再转头。
“你把墙壁都打掉了?”他问。
“并不见得,”我说,“厕所保持原来的样子。”
佣人出来泡了杯好茶。
“在我的家中,有生一日,所有上门的人,只要愿意喝茶,就可以喝到最好的茶!”我说,“我恨这种分等级吃茶的人!”
“你恨得太多,是不是?”他笑我,说,“所以你花这么多钱来淹没你的恨意。”
我笑,“你要吃什么菜?”
“随便什么。”他摇头,“我的天,这地方真是舒服。”
“你真的认为是?”我十分得意。
“告诉我,这个瘟生是谁?”
“一个男人。”
“我并没有以为他会是一个女人。”
“一个相当富有的男人。”
“他在哪里?”
“他并不是时常来的,我也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张看着我,神情非常惋惜,“你是指——?”
“是的,”我说,“你觉得滑稽?”
“并没有。”他摇摇头,“每个人的要求不一样,如果你要那样而得到了那样,你就是幸福的。”
“其实我希望能与他结婚。”
“你不能够什么都有。”张说。
“那是很对的。”我点点头。
“所以你不再工作了。”他问,“在家里享福?”
“是的,终于我可以做我所要做的事,无聊的,但是有意义的事,终于我可以叫所有的人滚到地狱去,他们都想在工作上有所表现,而我,我的目的在放弃工作。”我说。
“因此你们目觉高人一等?”张问。
“闭上嘴!”我笑着推他一把。
“你会快乐多久?”他问我。
“谁告诉你我很快乐?”我诧异地问,“我只告诉你,我有钱了,我可没说我快乐呵。”
张摇摇头,“我不懂得女人,真的不懂。”
我叹口气,“你不必懂得,你只要养得起她们就是了。”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金钱挂帅的女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笑着与他吵嘴。
“你会寂寞的。”他看看四周。
“胡说!”我笑,“你看流行小说看得大多了,有钱女人才不会寂寞,我可以去芬兰浴,做按摩,逛公司,喝下午茶,看画展,吃最好的晚餐,参观时装表演,到非洲去旅行,学四国语言,甚至到瑞士去上半年课,寂寞?你在说笑话!如果你以为一家八口一张床就否定了寂寞,你错了。”
张不服气,“也有富家太太自杀的。”
“她不懂得生活。”
“海明威也是自杀的,”
“还有许多困苦的人。”
“金钱的奴隶!”他诅咒我。
我笑了。笑到后来有点心虚。
我不过是想让他知道,我这样的选择是有道理的,而其实没有,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靠。
佣人把饭菜放好,我与张对吃。
“你回老家后打算于什么?”我问。
“找工作做,娶老婆,组织小家庭,生一些儿女,过正常的生活。”
他把“正常”两个字说得非常响亮。
第八章
我微笑,我并不打算与他争辩。张说:“你也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喜欢你的男人并不是没有的,你也可以结婚,生子。”
“你觉得我可以?”我问道。
“当然可以。”
“你真的认为一个女人在外面工作八小时,回来再做家务,腾空生孩子,同时把薪水拿回来贴补家用,把丈夫孩子服侍得舒舒服服,这是正常的?你真的认为如此?”
他不出声了。
“张汉彪,让我们说些别的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这种女人是男人眼中的瘟生,”他笑,“通常有知识的女人都是瘟生,如果你们门槛也精了,哪里还有肯上当肯吃苦的女人?”
“或者有的,在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堆中挑吧,你会找到的,我不骗你。”我说,“骗少女是最方便的。”
“这年头读小工子的人都不天真了。”他耸耸肩。
我笑,“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女人,但是她一开口,与小王子中说的成年人一般:口口声声‘多少钱?’有人找到职业,她问:多少钱?有人出现在电视上,她问:多少钱?有人买只戒指,她问,多少钱?她一直不知道,问钱是很不礼貌的事,真的使她原形毕露。”
“这不过是说,你比她虚伪。”张说,“这汤真是一流。”
“是的,这女佣煮菜是一流的,我将来会很胖的。”我伸伸懒腰。
“我该走了,”张笑,“你的暴发气味使我室息,真的。”
“对不起。”
“你知道吗?我一直喜欢你,直到今天。”张摇摇头。
“因为你妒忌了。”我笑。
“并不是。你现在完全失去了你自己,你失去了以前那独立。超然的气质,却还没有习惯金钱的压迫力,现在,现在你比一个脱衣赚钱的女人还要俗!”
“我不在乎。”
“你在乎得很呢!”张摇头,“你其实什么都有了,那层小房子是可爱的。干净。温暖,虽然厕所的门对牢客厅,它还是可爱的。你每天去工作,一星期六天,你是个有用的人,是社会的一分子,你现在是什么?”
“张汉彪,你在于吗?在讲道?现在不流行这一套了!”我对他装了一个“滚你妈的蛋”的手势。
“对你是的,你永远不会满足,你是个悲剧。”他说下去,“对你我愿意讲道,因为你听得懂。回去吧,你还来得及,不要把你自己卖给他。他一旦知道你也有个价钱,他便会把你当一切女人一样。你为什么不约会他?不利用他来喝酒解闷你有你的工作,你有同事。有人尊重你,你有知识,你可以活得很好,活得令人佩服,但是你看你现在这个四不像的样子!姨太太不像,情妇不像,捞女也不像,职业妇女?你已经没有工作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
“职业妇女往往有一种美态。是工作给她们的,你也有,丹薇,只是你不自觉,现在你放弃了多年来的工作美而去追求学习去做一只宠物,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宠物,你不要侮辱我!”
“我没有!是你乐意那样做的,看,看!”他夸张的说道:“看这个地方!这不是一只笼子吗?”
“你快点走,好吗?”
“丹薇,你听我说,你现在跟天下所有的情妇没有分别,他把你买下来是为了虚荣感,他爱的还是他自己,情妇与大衣一样,是逐渐升级的,他要淡淡的告诉别人,即使是受过教育的女人,也同样乐意被他收买!”
“快点走吧!”我说,“我不想知道真相!”我疲倦的坐下来。
“醒一醒,丹薇,回到你那层小房子去,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快一点,还来得及。”
“我已经辞职了。”
“另外找一份工作。”张汉彪说,“他们需要你这种人。”
“你要做什么?做救世主吗?”我说,“圣诞已经过了。”
“你没有希望了,丹薇,你乐意被收买,你懒惰!你贪图金钱!”张汉彪说。
“我不是!”我大声叫,“我不是!我曾经辛苦地工作!我只是厌倦了!”
“当然你懒惰,你逃避责任!”他鄙夷的说,“你觉得你应该超人一等,对你来说,挤公路车是受罪,你要坐在劳斯莱斯中看人家挤公路车,你这个变态的人!因为你命中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所以你千方百计的……”
“闭嘴!”我狂叫。
所有的眼泪都涌上来。
“OK。”张住口,叹口气,“我走了。”
我转过头来。
“记住,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他摇摇头,“有人生下来有银匙,有人要苦干一辈子。”
他自己开大门,走了。
我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坐了很久,到浴室去洗一把脸。有什么分别呢?用七角钱一块的肥皂与四十二块钱一块的肥皂,这张脸还是这张脸。
我用手捧着头想很久,天黑了,今天是我新居入伙的日子,他在哪里?
我打电话给百灵,张汉彪很对,她并不在家。她告诉我她在家,但是她并不在家。
我下楼,叫一部街车到旧居,我看到他那部黑色的宾利停在楼下,已经被抄了牌。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那里。
他趁我不在,赶来找百灵。
百灵从来不曾约会过张汉彪,她在约会我的情人。
我有一丝愤怒。他们使我觉得做了傻瓜。我还买了戒指送给她,我还同情她从此会一个人住在这层小屋子里。
我的天。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男盗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机会。
百灵,我还把她当朋友呢。
我深深的为我们悲哀着,我在骂百灵,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尝不是在骂我,将来百灵一定会去骂另外一个女人。
我站在楼下好一会儿。
他的宾利抹得雪亮,我还以为这是我的运气,我的汽车。
我打电话到青年会去订一个房间,然后到一间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时有多。
我永远不会做一个好的情妇,我没有受过这种训练,你别说,每一个行业都得受训,我看不开,我会生气,我会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坏的是,我即使不做一只宠物,我也不至于饿死。
我做一只野生动物太久了,猎食的时候无异是辛苦的,但是却不必听人吆喝使唤,我为什么要忍受一个这样的男人?当然他不爱我,他不过是要证明他终于说服了我:女人都是一样的。
有一段时间我愿意做他的家畜,因为我懒,张汉彪说得对。
张汉彪!
我打电话结他。
“你在什么地方?”他兴奋的问。
“咖啡店。”我说。
“我来接你。”
“不用,我早习惯了,”我说,“我什么都搬得动。”
“可是你的东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我的。”我说,“一件也不想动,旧居也有限。”
“你这样子的决定,是不是——因为我的说话?”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话使我痛苦,但是另外还有些事发生了。”我说,“于是我决定做回原来的我。”
“什么事?”他问,“告诉我行吗?”
“我迟些告诉你,等我找到房子和职业之后才对你说。”
“我的天!”
“不会太难的,我以前做过,我们开头的时候都是没有地方住与没有工作做的,我可以从头开始,我是一个强壮的女人,男人恨我是因为我太壮,我才不要他们的帮助!”我说。
“说得好!”他在那边鼓掌,“请打电话给我,我会到青年会来找你。”
“好的,再见。”我说,“别退缩。”
我付了帐,踱步到旧居去。
他的宾利不在了。
我打电话上去,没人接听,隔了很久,百灵拿话筒。
“我现在要上来拿一点东西,请替我开门。”我说,“谢谢你。”我的声音很平静。
百灵不是应被责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才是可恨的。
我按铃,百灵来开门。
她穿一件晨褛,缀满了花边,这种晨褛是很贵的,一定是件礼物。
我微笑。
她说:“……这么晚。”
“是的。”我说。
我取出旧的行李袋,把我的衣物塞进去,我整理得很仔细,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要。
百灵的神色阴晴不定,她笑问:“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些都带走?”
“是的,有纪念价值的,像这件大衣,是我念书的第二年买的,走了十家店才找到这件好货。”
我想问她:喂,你是几时勾搭上他的?是那次在电梯门口吗?
是他先约你,还是你先约他?
他答应了你什么?你要他什么代价?
“我那个吹风呢?”
“在我房中。”
我跟她进去取,闻到了他烟丝的香味。这种香味是历久不散的。
我想说:百灵,至少我认识他有好几年了,而且曾经一度我很爱他,但是你,你简直是离谱了,但是生客与熟客是一样的。
百灵非常心虚,她不住的笑,不住的挡在我面前。
我说:“我付了钟点女佣的帐。”
“是吗?我要不要还给你?”
“不用了。”我说。
我把两只大皮箱抱在手中,背上扛一个大帆布袋。那种可以藏一个小孩的袋子。
“让我帮你。”百灵说。
“不用。”我说,“这就是我搬进来的样子了。”
她替我开门。
“再见。”我说。
“再见,你行吗?”
“当然。”我说。
我恨她,也恨自己。人怎么可以这么虚伪,我其实想咬她,咬死全世界的人,为什么没有胆量?如果吞声忍气是一门学问,我早已取得博士学位。
我叹口气。
百灵说:“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好的。”我说。
我走了。
在街上我等了很久的车于,一部好心的街车停下来,我挣扎着把箱子往里塞,然后自己上车。
“青年会。”我说。
人到了非常时期会有一种奇异的镇静与麻木,事不关己。非到事后才懂得震惊,然后那时候再淌泪抹泪也没用了,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我一夜没睡,细节不用叙述。
第二天一清早便去租房子,找到纪,很快看中一层,但要粉刷,马上雇人动手。
然后找工人,分类广告被我圈得密密的,再托熟人介绍。
张汉彪常来看我。
两星期之后忽然想起:“喂!张,你不是说要回老家的吗?”
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要留下来看好戏——一个职业女性的挣扎史。”
我照例的叫他去死。
他当然没死,我也没有。
张帮我迁入新居。我“失踪”已经两星期,没有再回旧居,也没有去那层“金屋”。
我摊摊手,“人战不胜命运,看,厕所又对了客厅!”
我们出去吃云吞面当晚餐。
“后天我去见工。”我说。
“祝你成功。”
我去了。搭四十分钟的公路车,还没把化妆梳头的时间算进去。
到了人家写字楼,把身分证交上去,人家说:“轮到你了,周小姐。”便进去接受审问。
说的是英文。真滑稽,面试职员是一个中国人,一个英国人,问的却是英文。有点气结,答得不理想,只十五分钟便宣告结束,大概没希望。
回家途中差点留落异乡。公路车五部挂红牌飞驰而过,我的意思是,如果该车站永无空车停下来,该车站为什么不取消呢?最后改搭小巴过海,再搭计程车回家,元气大伤。
但总比半夜三更等一个男人回家好。
张汉彪说:“不要紧,你一定会找到工作的。”
“一定是一定,但几时?十年后可不行。”
“别担心。”
旧老板打电话来,真吓一跳。
“干什么?”我问。
“你在找工作?”
“你怎么知道?”
“整个行业都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能帮我吗?”
“当然,珍珠酒店要请蛋糕师傅,你要不要去?”
“太妙了!”
“不要做亚瑟王!”
“亚瑟王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亚瑟王微服出行,到农舍去,农妇留他吃饭,条件是叫王去烤面包,王烤焦了面包,受农州羞辱——你没听过吗?”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哈哈哈……”他大笑。
“你还在想念他?”张说,“因此戒指没还他?”
“他是一个有气派的男人,”我叹口气,“自然,”我抬头。“不娶我实在是他的损失,不是我的!”
张笑,“他可不这么想。”
“那也是他的损失。”
“如果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损失?”
“世人会支持我。”我说。
“他并不关心世人想什么。”张分辩。
“那么我也没有损失。”
“对了!”他鼓掌,“不要替他设想,他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替你自己设想。”
我叹口气,“你的话中有很多真理,但是很难做到。”
“过去的事总是过去了,”他把手插在口袋中,“想它是没有用的,老实说,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么干脆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我可以的,我绝对可以当没发生过。”我说,“生命在今日开始,昨日永远是过去,今天甚至是皮肤也不一样。”
“但你的记忆会告诉你,你曾经做过什么,你不怀念?”
“当然,那些名贵豪华的东西,”我微笑,“永远忘不了。你记得那张玻璃茶几吗?下面放满了好东西。名贵的图章石头,银粉盒,水晶镇纸,香水瓶子,金表,记得吗?”
“我记得那只透明的电话——你从哪里找来的?”
“只要有钱,当然找得到。”
“还有那只透明镶钻石的白金手表。”他提醒我。
“可不是!”我遗憾的说。
“你倒是很够勇气。”他笑,“是什么令你离开的?”
“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说,“剩下一生的日子,永远要在那里度过,夜夜等那个男人回来——多么的羞耻与痛苦。当然我现在一直想念那件双面可以穿的法国貂皮大衣,但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一月复一月。
我现在很出名了,行内人都会说起“珍珠酒店”那个丹薇周……
张汉彪一直没有走。
他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厂做工程师,他在我面前永远卖乖,他以为我搬出来是为了他那一席废话,那使他快乐,他认为他救了我。
那聪明的驴子!
但是我常常约会他。
事情过去以后,我也弄不清楚我是哪里来的神力,那天居然背着三件大行李跑到青年会去。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永远找不到工作了,我可能饿死。我的天!但是我搬了出来。
有时候我也觉得笨,至少那套手刻水晶玻璃器皿应该带出来的,我抛弃了一整个奢侈宝藏,真是天杀的奢侈。
我储蓄够钱买了只烤箱,每天做一点甜品。我的
“苹果法兰”吃得张汉彪几乎役香死。
“丹,”他说,“这才是女人呵!”
我用木匙敲打桌于。
“男人!当你要求一个女人像女人的时候,问问你自己有几成像男人!”
“我的天,又来了。”
“老实说,我很喜欢煮食,但是找不到一个甘心愿意为他煮食的男人。当然我会煮食,我会煮巴黎美心餐厅水准的西茶,英国政府发我文凭承认的。”
“我我我!自大狂。”他把苹果法兰塞进嘴里面。
“你吃慢点好不好?慢慢欣赏。”
“那么你为什么煮给我吃?”他问,“有特别意义吗?”
“没有。”我说,“没有特别意义。”
“那是为了什么?”张问。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说,“有福同享,你总明白吧。”
“那只方钻戒指,是他买给你的吗?”
“是的,”我看看手,真是劫后余生。
“在那几个月中,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他好奇。
“我不知道,让我们忘了这些吧。”
“你要去看电影吗?”他问。
“与你去?”我尖着嗓子问,“当然!熟人见了会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
“我岂不是你的朋友?”他摊摊手。
“不,”我说,“我们是兄弟。现在是你洗碟子的时候了,好好的洗刷,你知道我的要求很高。”
“我知道。”他绑上围裙,“你有洁痹。”他说。
他到厨房去洗碗,我在客厅看画报。
没有客人来的时候,我很少开客厅的灯,张汉彪这浑蛋是我惟一的客人,所以你可以想象。
第九章
电话响了,“喂?”
“丹薇。”
我马上放下话筒,是他!
“丹薇。”
“打错了!”我说,挂上了话筒。
电话又再响,张抹着手探头出来。
张诧异,但是拿起电话,等了一等,他说:“你打错了。”他放下电话。
张看我:“那是谁?他明明找丹薇。”
“他找到了我,像一篇小说,他又找到了我。”我摊摊手。
张看我一眼,“你可以与他讲条件,要他娶你。”
“他不会,他比鬼还精。”
而且他有了百灵,同样是职业女性。
张说,“是有这种男人的,越是得不到,越是好的。”他取过外套,“我要走了。”
“这次为什么不讲道理?”我追上去替他穿外套。
“你已经得救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我替他开门。
“我明天再来。”
“再见。”我说。
“明天烧羊排给我吃。”他问,“怎么样?”
“当然。”我说,“明晚见。”
他走了。
我看着电话,它没有再响。
我觉得这件事处理得很好。想想看,我曾经那么狂恋他。社会上像他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英俊。富有、具气派。够性格,但如果他不是我的,没有益处。
我决定不让任何事使我兴奋,爱恋,升起希望,落得失望,不不不。我喜欢张汉彪是因为他使我平安喜乐。他像一种宗教,我不会对他沉述。
这是张的好处。
我睡了。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形容这么镇静的,像个没事人一样,我的意思是,我曾经那么爱他。为他几乎发狂。(我为卿狂。)可是现在心中这么平静,短短一个半月中的变化。
现在如果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我真的会冲口而出,“他是谁?”真的,他是谁?是的,我认识他,但是现在他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呢?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
第二大我照做我应该做的事,买一张汇票,在银行里排长龙,心中××声。银行那张长凳上坐着两个妇女。四五十岁模样,唐装短打上是丝线背心,把脚跷了起来,在那里搔香港脚。
我心中不是没有作呕的感觉,就像看到防火胶板上的三层床,统计一下,那张床上大概可以睡八个人,心中非常苦闷,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去上班。
我的工作环境是美丽的,圣洁的,犹如一座高贵的实验室,我是一个暴君,我叫两个学徒天天放工之前把炉箱洗得干干净净,可以照亮人的面孔,地板要消毒,拖完又拖,掉下的面粉屑要马上扫干净。
我们的制服都是雪白的,头上戴一顶白帽子,每日我脱下牛仔裤,穿上制服,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我对助手说:“不准留指甲,不准戴戒指,不准化妆!”我是个暴君,在我的国度里,都得听我的。
(有一次我自己忘了脱戒指,钻石底下都是面粉。)
不过我与我的臣民们同样地苦干,有时候手浸得发痛。我们的“美艳海伦”梨子用新鲜莱阳梨,罐头?不不。香港不是没有不识货的人,那些会得摆架子的太太小姐,穿姬仙婀皮大衣的女士们会说:“珍珠酒店的甜点真好吃。”
我的服装开始简化,日常是T恤、牛仔裤、男童鞋。一个大袋。另外有一双自球鞋放在公司。我每天都准时上班,早上十一点,准时下班,下午八点,伺候着爷们吃完晚饭才收工。
我自己在酒店吃三顿。
会有笑脸的 (:
)
( 城市故事 http://www.xshubao22.com/1/13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