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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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寅涵也并不恼,反而把外头的袍子更紧了紧,“宝气?等回了金陵我也找人给你做一身宝气的,你说你是要女孩儿的罗裙好呢?还是男子的锦袍好呢?”

    我忍俊不禁,见十一斜坐在许寅涵身边,伸手在许寅涵掌心里写了几个字。[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许寅涵看了抬头挪谕道:“你的少爷说是罗裙好呢。”

    我正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许寅涵又自言自语道:“我却觉得男子装更好看一点。”说罢故意狠狠瞪我一下,我猜想他仍是对我扮男装骗了他这事耿耿于怀,心中便更想对他多些像朋友一般的亲近和关心,令他能慢慢释怀。

    许寅涵今日真是兴致好,忽然又朝十一道:“哥,不如把淳泽给了我做书童可好,我只要她每日扮着书童的样子,跟在我旁边就行。”十一看他这样胡言乱语着,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指指自己,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来给你做书童如何?”

    许寅涵不依不饶,又对我道:“淳泽,你说,你是想做我的书童,还是十一哥的书童?”

    我嫌他问题问得孩子气,也玩笑道:“跟十一少爷的时候是在做书童,跟了你这些日子,倒是做着丫头的活多些。”

    许寅涵听了,想到他病倒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我守在床榻,日夜照料无微不至,脸上也少了许多嬉笑的神气,凝望着我道:“人家都说患难见真情,淳泽,谢谢你。”

    十一见许寅涵如此,便在他手心里又写了一个“酸”字,我看了也附和道:“就是,比十一少爷这样的读书人还酸,说些这样肉麻的话。”十一却听出我暗中挪谕他的意思,拿起手边的一卷书册来轻拍我额头,我侧头要避,哪知道许寅涵也探过头来帮我挡这一下,结果两人脑袋撞在一起,硬生生的一记响,疼了半天。

    许寅涵一边手指轻轻揉着额头,一边又来和我作对,“淳泽,你做书童的时候要是学到十一哥的一点两点,也不需做丫头这么久,没想到十一哥竟然这样通晓医理,要不是他,恐怕我……”

    我听他这样说,怕想到病情上又多惹愁绪,便想着法子来转移话题,“寅涵,你可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呵,怎么忘得了,你把我的锦袍都弄污了一大块!”许寅涵一挑眉,佯装怒意。

    我心知他说的是第一次去许府家宴那次,“我可是在偏厅里候着的时候就留意你了呢,满屋的少爷里,就你穿得……”说到这里怕又要说他宝气了,我赶紧闭了嘴。

    他却顺着我的话说,“穿得隆重是吧?可不就是为了遇着你呢。”

    十一又帮我,在许寅涵手心里写了“宝气”两字,提醒他别会错意。

    许寅涵见我们两个联合起来,就辩解道:“在府里,是这也被管着,那也被管着,也就是穿个衣服,还能自己做个决定而已。”

    他这样说,我便想到他连妻子也都是不明不白娶回来的,人人眼中的这位魔障,其实并不是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十一见许寅涵这样说,大概也感同身受,默默不语,一时间三个人各有心事,气氛立时沉下来。

    自然也都发觉,寅涵,寅初,和我,从未像此刻这样轻松融洽的聊过天,说过玩笑。环境虽然恶劣,情势也危急,项上人头还不知能留几日,竟然也可以有这样融融的情景,许寅涵不禁叹了口气。

    我们两个望向他,他对十一道:“哥,从前……从前我很少来瞧你,是我的不对。”

    十一的神情平静如一面湖水,目光却缓缓的暖了,他朝许寅涵摆摆手,末了将手叠在许寅涵的手上。这两兄弟相对望着,一个柔亮似锦,一个温和如玉,真是出奇的漂亮。

    上午这样说了一会儿的话,心情好了很多,下午给查大夫帮忙做事,也用足了力气。

    给帐内的三十多个病人分完了药,出来时候刚巧见天边一行人字大雁往南边飞去,那大雁的队形整齐划一,姿势优美。

    “大雁南飞,秋至。”不知什么时候,见查大夫也在我旁边,望着大雁飞去的天空。

    “已经秋天了,这几天天气开始转凉了。”

    “唔,这是好兆头啊。”查大夫抚着胡子。

    “好兆头?前几日又去了十三个。”我黯然道,并没觉得瘟症有缓和的迹象。

    “好兆头。这几日一号、二号帐移入三号帐的人是不是少了?”难民被分在三个帐内,前两个都是没有得病的健康难民,三号帐离一号、二号帐较远,是感染区,通常三号帐的人,都是抬着进来,拖着出去的。

    我听查大夫这样一说,想了一下,发现这三日内感染瘟症的难民只有五个,比之前那段日子成打成打的倒下的难民,要少得多,喜道:“查大夫,这是什么缘故?”

    查大夫叹口气,“原来这瘟症是时疫啊。”

    “时疫?”我有点明白了,以我的知识体系来分析,猜测大概是这传染病菌在夏天容易生存和蔓延,等天气转凉了之后便逐渐势弱,于是传染性也大大降低了,估计再过些日子,便没有它呈威的地方了。它的天敌原来是低温。

    我想起赵安来,趁机问查大夫道:“大夫,这几日赵安的病竟像是好了,也是因为这气温的缘故吗?”

    查大夫眉头紧锁,“这还不至于。十一少爷的药方虽然是神奇,可老夫仍觉得,赵安这孩子体质异于常人,恐怕是自愈的可能性大些。有些人的身体天生便能解百毒。”

    我想了想,沉吟道:“是不是可以说,赵安的身体里有一群小兵,同这瘟症在打架,打的时间久了,渐渐厉害了,便把这瘟症给杀死了?”我尝试着形象的说出来,想到查大夫的意思,是指赵安体内产生了抗体,这抗体自动杀死了病毒,其实,再进一步说,如果能提取到赵安的血清,制造抗体疫苗,那这瘟症就能立刻被我们打败!想着又泄了气,唉,竟在这里异想天开做什么。

    查大夫点点头,同意我这个形容,只说但愿十二少爷身体里的小兵也赶快厉害起来,把瘟症给杀死。

    入夜,萤烛小火的微光在帐篷内,映出一个森然的阴影。十二的床边,我席地而睡,迷迷糊糊之中,却被一阵骤雨的呼号惊醒。豆大的雨点直直打在帐顶,那声音扰得人身上都感觉到疼。下锅似的急,油炸一般的猛,雨势惊人的要把地都淹没了一样。我翻了个身,萤烛小火灭了。

    帐外那样大的声响,帐内却静的令人感到一丝不安。我起身,去点蜡烛,刚点好蜡烛,听到闷闷的扑通一响,转身查看时,却是挂在帐外的一盏灯掉落在泥地里了。正想要掀开帐帘去,就听见许寅涵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淳泽,淳泽。”伴随着压抑的轻轻喘息,这两个字吐的十分费力。

    我急忙到他床边,“我在。”

    “陪我呆一会儿。”寅涵的眼睛亮亮的,直盯着帐顶。

    “好。”我见他睡不着,怕他听见雨声心烦,就想陪他说会儿话。

    “冷吗?”他转头来望了我一眼,身子往床内侧靠了靠,腾出一块地方来,“上来吧。”

    我只略略有一点迟疑,就轻手轻脚的,钻进他的被子里。许寅涵是许寅涵,不是别人。我们两个面对面的睡着,我看着他陷在软绵绵枕头的脸,因为烛光的关系,轮廓显得十分深幽,被拉长的阴影,覆盖住了半边表情,还是俊美,没法挑剔的美。

    “好大的雨。”他突然说了一句。

    我悄悄“嘘”了一声,提醒他帐那边还睡着一个赵安。

    他露出一丝奇异的笑,直盯着我望。我也望着他,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的中间却足够塞下第三个人,然而这样的距离,正好能好好看清楚对方的脸。

    赵安翻了个身,说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雨势未退,雨点像一阵急急的沙漏,一点一滴计算着夜的深,和夜的静。秋风秋雨愁煞人,空气中尽是荒凉的远景。

    “淳泽,我死了以后,你别难过。”寅涵这句话说得很快,他说完,赶紧在被子里伸出手来,紧紧拽住我的手。

    我脑中轰的一声,直坐了起来,想甩开他的手,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我掀开被子,见寅涵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身子,他奇怪而缓慢的颤抖着,发丝像黑蛇似的缠绕住脖子,因汗湿而闪烁出一片诡异的光泽。

    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他张口欲呼,一声声叫喊却淹没在胸口旋转的气流里,来不及说话,来不及恐惧,来不及疼痛,来不及受尽折磨,他浑沌的无法表达,这一刻生命旅途的终极,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抓住我的那只手,慢慢松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泪流满面,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快得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满脑的这个念头将我狠狠碾碎,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咯的一声,陌生的,虚弱而绝望的尖叫破空而起,穿过大雨,穿过夜晚,穿过这个世界。

    “寅涵,寅涵,寅涵,”我将寅涵的身子托起来紧紧抱住,他垂着头,黑色的长发滑落到我的身上,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寅涵,寅涵,寅涵,寅涵……”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难听的喊着他的名字,烧着眼眶的炙热的泪,一路奔一路跑,慢慢凉了,慢慢凉了。

    恍惚间帐内大亮,人影冲了进来,雨水冲了进来,所有的脚步声都朝这里冲了过来,寅初来了,七少爷来了,查大夫来了,冯大夫来了,人都来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挤进了帐内,只有寅涵走了。

    寅涵走了。我抱着寅涵的身子向后倒去,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有一个人将我和寅涵紧紧地搂在了胸口。

    只听见我一个人在哭。帐子里满满的人,响起一两声无力的叹息,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哭。我扬起眼,看见寅初将寅涵的脸托起来,颤抖的手指抚过寅涵的鼻下,末了,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悄无声息滑过脸庞。忽然,松开了抱着我们的手,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七少爷脸色阴沉着,我一口气慢慢缓过来,将寅涵轻手轻脚的摆放在床上,他容颜完好,神情如初,只是闭着眼,只是闭着眼而已。瞧着他,眼泪又止不住的流。

    众人这才围了上来,将我挤出了床边。又有什么关系,寅涵的魂魄,早已走了。

    我浑浑噩噩的走出帐去十多步,腿一软,跪倒在大雨里。消解悲伤的唯一方法,便是将自己埋起来,埋起一切意识、肉体、记忆,没有感觉,就不会痛。我俯伏在地上,双手深深抓住粘腻的湿泥,用最卑微的姿势来回忆生命的起源,赤条条的生,与赤条条的死,都只有一瞬,这一瞬,像一把利刀,将情意拦腰而断,前生后世再无牵连,灿烂绚丽的容颜也被掩盖在尘土内腐化,什么都带不走。寅涵,你所有不能带走的一切,都重重的压在了我的身上。

    一双手,将我的手轻轻从淤泥里拔了出来。我透过雨水和泪水的眼,望见寅初湿淋淋的身影,跪于我面前,模糊不清的脸,只有千种痛哀,万般萧瑟。寅初,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他伸出一只手臂,将我温柔又坚定的揽在了胸口,隔着一层湿透的寒衫,身上的热量与我脸颊的温度交融在一起,我们都感觉到了彼此的悲伤,这深深的悲伤把我们捆绑在一起,有了取暖的勇气。我缓缓抬起右手,无知无觉的,又求生般的,抱住寅初。

    泪水,和雨水将我们融化在这个夜里,从未如此通透的紧握住对方过,从未如此迫切的需要对方过,从未如此清澈的看见对方的内心,在这一刻释放的安慰,让我们能共同承受寅涵所留下的一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寅涵最后的话,为什么,竟让人有这么痛,这么痛……

    十七 死里逃生

    我梦到一只气球。它也许曾经被我抓在手里,也许从来没有被我抓在手里。它飞了很久,我跟着它走了很多路。醒过来,仍然只是在这里。

    在这里。没有失忆,没有死去,甚至没有生病,我清醒的张开眼睛,一切又回来了。我在马车里躺了很久,感觉外面静的可怕,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一看,可是有某种恐惧让我却步。这样自己和自己交战了三百回合,只能叹了口气,想着一切并没有大结局,直起身来,掀开帘子。

    我一掀帘子,恰好帘边的人也回头来望我,这样打了个照面,大家都是一愣。许寅初面色有些苍白,不知已在这里守了多久。一阵微风,天还是阴阴的,但看起来雨已经停了很久了。

    他要我回车厢里去,我摇了摇头,反而出来和他并排坐着。远远的看见七少爷往这边走过来,他袍子的下摆竟破了一角,还沾了许多污泥。

    他走近了,先是给许寅初披了一件披风,然后目光朝我们两人一扫,“去送十二弟最后一程吧。”

    我们两个听着,下了车,跟着他走。

    这一片的土地都焦了。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烧了太多的尸体。许寅涵躺在木架子上,身上整齐的穿着昨天那件宝蓝纹云锦袍。风来一阵,他黑色的发丝还轻轻舞动着,一时分不清生死。然而死亡的味道还是扩散了开来,我见他露在外面的脖颈处有一块浅浅的紫红色尸斑。天啊,鼻子一酸,倒是期望大火赶快烧起来,美丽化为灰烬,总比亲眼瞧着美丽逐渐腐烂的好。

    家丁点着了火,大火越烧越旺,近处的人都被这火势逼得往后退了几步。

    大火烧了一个多时辰,我和许寅初并排坐在地上,送许寅涵最后一程。赤红色的光,将这阴阴的天空照得十分诡异,不似晚霞般辉煌,不如朝阳的艳丽,别有一种肃杀。

    我摸出怀内的那支玉笛,许寅涵送给我、亲自教我吹的玉笛,原本打算在这一路能再跟他好好讨教,结果,只来得及在唇边为他吹一曲挽歌,凄凄凉凉的光景里,仍只有那一首《身外情》,渡他一缕亡魂,渡我一腔哀伤。

    吹完这一曲,空气也沉默下来,我将玉笛朝火中一抛,怕似水流年,睹物思人,也怕他黄泉一路,无知音相伴。

    大火这样烧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缓和下来,我望了望四周,发现远处有个小小的人影,匍匐在地上的样子,凝神一看,那人影又直起身来,如此三下,对着这团大火行跪拜之礼。我站起来走过去,才看清了,那小小的少年脸上还粘着杂草和泥土,鼻涕眼泪混作一团,整张脸肿得像个小包子。

    “赵安!你……”,我蹲下来扯住他问。

    “许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样的人不死活着也没用,为什么我却死不了,偏许少爷那样的人却……拿我这条不值钱的命去换许少爷吧……”赵安又是哭又是喊,一个小人儿流露出生命最无奈的卑贱。

    我一听又痛又怒,喊道:“留着你的命!寅涵怎么死了,寅涵就这么死了,你这活着的还嫌命贱……”

    赵安没等我说完就一下子扑过来,将我按倒在地,朝我挥了一拳,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句话说不出,只好奋力挣扎。我虽比赵安高一个头,但是他的力气却比我大,此时更是发狂,跟我打得难分难解。

    “就是条贱命……早知道还不如死了的好……呜呜……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他一个劲儿的嚷着哭着,手上却是在打我,我也怒极,一脚狠狠踹他,一手去扯他头发,被打了也不觉得痛,就是想把这么多时候以来的不快都发泄出去,满脑子也尽是想要“打死你打死你”。

    两个人滚在地上,抱成了一堆。

    许寅初跑来也手足无措,我和赵安都跟发了狂一般,拉也拉不开,恶狠狠的盯着对方,瓷牙咧嘴的样子恐怕是很难看。直到七少爷来了,好几个家丁才把我们给分开,七少爷扬起衣袍就给了赵安一脚,我一呆,看见赵安那小身子被踹的陷在泥土里面。他闭了嘴,眼睛死死盯住地面。

    “说是不说?”七少爷有气无力的一句话,脸上神色阴沉到底。

    家丁逞凶斗狠,又给赵安一脚,往手掌心内吐了一口吐沫,狠狠朝赵安脸上甩了好几个大巴掌,重复一句,“说是不说?”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这些人眼睛里竟没一丝怜悯,只冷漠的看着这一幕,到底是为许寅涵的死而悲伤,还是因为许寅初的药没有起效,而感到了生的渺茫。

    七少爷缓缓走到赵安旁边蹲下来,瞅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赵安内心的恐惧涌上脸,完全没了刚才跟我打架的勇气。看来这一夜不止被打了一次,怪不得脸肿得这么高,才心中委屈,发泄到了我身上。

    “查大夫!”七少爷叫道。

    “七少爷,查大夫……于今日凌晨发病……”站出来说话的是冯大夫,他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七少爷一挥手,“冯大夫,把这小子的血给我放出来做药引,既然他能活着,他的血里面必然有解药!”

    赵安一听,哇一声哭了起来,我心里难受的很,这些人都好像不是血肉做的,七少爷也同平日的镇定变了两样,竟只想这些荒谬的法子。

    哪知道冯大夫并不反对,反而答了一声“是”,就命家丁将赵安抬到平日煎药的大铁锅旁。

    我急了,跪到七少爷跟前,“七少爷!这不是赵安的错,赵安说了他不知道,您这样问一个病人,为什么不问大夫!”这句话说出来,许寅初也跪了下来,一脸乞求与哀痛,他目光苦苦哀求着七少爷,似乎在说,如果要怪,也都是怪他,怪他没能救得了寅涵,没能救得了大家,也没能回答得了,为什么赵安会活下来。

    七少爷又是沉痛,又是心疼,瞧着许寅初的眼神里有了怒气,“寅初!如今你说什么我都不听!当初我要是不那么顺着你的意,把你从金陵带了来……唉!”他说到一半,又闭口不语,只叹了一口气,似有隐语不发,若不带来,七少爷此去不回,寅初在许府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正此时,隔离区外一阵扰攘,抬眼只见远远的来了一大群士兵,穿着盔甲,配着弯刀,为首的一匹骏马上一袭白影,正指挥着士兵包围整个隔离区。

    “这是做什么?”七少爷快步走过去,刚想走出隔离区大门就被两个士兵的弯刀截了下来,白明祀也不下马,就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们道:“听说十二公子也去了,节哀顺变。”

    “白统领,你如今带着这么多士兵来就是为了给我许家奔丧?”

    白明祀面无表情,“七公子还请见谅。”他扫了我们一圈,如同望一群已死的尸体,望到我的时候,从腰间解下一样东西,扔到我面前,“拿去。”

    我低头一看,见是一支剔透玲珑的玉笛,正觉得他此举奇怪,忽然想起来这是那一次年夜里,他配着的那支笛,也是我斗胆求过的一支笛。怎么算是临死的陪葬吗?心里冷笑着,表面上没任何反应,也不去捡,怕寅涵死了,我们许家有异动,先就派了这么多士兵过来,若有半点逃走的意思,恐怕是还等不到期限就要把这里的人全杀死。

    堂堂的金陵许家,富可敌国,竟也有这样一天,被钉住了七寸,成为了别人的鱼肉。

    白明祀也不多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仿佛不愿意被这里的死亡气息弄脏了衣服。

    七少爷颓然长叹,再富也敌不过兵,他不言不语,径直走过去拿了一把尖刀,往赵安手臂上一割,深红色的鲜血就滴进了锅内。

    我难过极了,只想同赵安再打一架,也不愿他这样被生生折磨致死,“赵安!你倒是说啊!你再不说,血要流光了!”

    赵安哭着,“我不知道!死了也好,我也不想活了,老天爷叫我活下来做什么,活着也不像个人,许少爷死了就是我的错了?反正我生来就是受苦的命,还不如换许少爷一条享福的命!我活着也就是吃树叶子吃老鼠,喝马尿过苦日子,从没吃过一顿好的,打死我吧,呜呜……”他越说越委屈,我越听越恻然。

    果然是命如草芥,病死的也好,打死的也好,我跑过去按住赵安流血的手臂,眼泪流了出来,“赵安,你不要这么说,谁的命不宝贵?十二少爷救过你,你的命便是他的,你得为他活着!”拼死都没有救回来的寅涵,才让人知道一条生命竟然是这样值得珍惜。

    许寅初撕了一截衣袖,来给赵安包住伤口,同时又快速在地上写了一句,“你这些日子吃的是什么?”

    这句话是问赵安的,赵安一愣,抽着鼻子,我急急道:“你快说啊。”

    “都是些烂东西,”赵安说着又哭出来,“口渴没有水喝,就偷着喝点马尿,饿极了没有饭吃,就偷了许少爷吃剩的许多饭菜,藏久了发了霉,我也顾不得……”

    马尿和发霉的饭菜?这里的供应十分有限,一天也只有一碗薄粥,像赵安这样长身体的大孩子很不经饿,一顿粥根本填不饱肚子。

    许寅初呆呆的在地上重复写着,马尿和发霉的饭菜,我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以前打的预防针叫青霉素,不就是从霉菌中间提取的么,灵光一现,许寅初也抬头看我,好像悟到了什么,两个人一同朝七少爷望去。

    就是这匹马。赵安指的马,是许寅初马车上的一匹棕红色骏马。一个家丁这时候插了一句话,“回爷,这马是一匹孕母马,产自天山伊犁。”

    “孕母马也敢拴上来?”七少爷盯了一眼家丁,那家丁吓得低了头,回道:“这几天才发现的。”

    当下接了半桶马尿,跟之前许寅初开的方子一起下锅熬,臊臭熏天,众人皆捂鼻,许寅初亲自熬药,皱着眉咳嗽了一阵。七少爷站在一旁道,“淳泽,你去。”

    我正帮冯大夫熬一大锅米粥,米粥熬好了还要闷上几天,如今天气转凉,怕不容易发霉。换到寅初跟前,默默说了一句,“我来。”

    他摇摇头,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仍然固执的抡着捣药杵。我便也不说话,帮他一起搅着。药熬好了,给帐内病人每人一碗,到了最后,人人为了活命,就是吃粪都甘愿,何况这些难民本来就活得卑微,此刻不过是马尿而已,一转眼也都憋着气喝了。偏听见一声碗碎,查大夫怒气冲冲的,“老夫不喝这东西!老夫治病几十年,从没听说过这歪理。”

    我跑过去劝解,查大夫见我道:“秋天来了,时疫必然会好,查某便是一死,必不能辱没君子尊严,喝这畜牲尿出来的脏东西。”

    “查大夫,你是大夫啊!你怎么……”大夫就该知道,药无高低贵贱之分,只要能治病,那便是好药。

    “闭嘴!”查大夫平时温和,这时候却很恼怒,“这是时疫!时疫!赵安的病愈和马尿无关,和那些发霉的饭菜无关,查某从医四十余年,从未听说过马尿和发霉的饭菜能治病,你们怎么能不相信一个大夫!”

    我心想,人都要死了,管它是有用没用,不想和这顽固又怒气冲冲的查大夫争辩,又端了一碗药来,好言相劝,哪知他话也不说一句,又将碗打碎。

    我劝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索性闭了眼装死,只能叹着气离开。

    过了三日,竟再无一例感染瘟疫,病着的人也没有死去,大伙又有了希望,只是隔离区周围的千人军队让人感觉心中十分沉重,这些士兵全副武装,每日喊着口号,晃来晃去,只等着屠杀猎物。

    还有两日,我默默计算着时间,七少爷却将许家的五十名家丁以及十名店伙计招进了帐内,他目光凝重拿出一叠银票,“这里有些银票,一人一千两,你们分了去。”

    一下子就拿出这么多银票来,一时摸不清楚七少爷的意思,众人也都呆了。

    他半天不响,又道:“我已派人送了十万两银票给禁军的教头,还有两日,万一……你们护着十一少爷逃出去,教头到时候会网开一面,趁乱放走十一少爷,你们之中,得了命的便保护十一少爷回金陵,再跟许府上头领赏,许家……必不会亏待了你们。”

    “七少爷,那你……”家丁中有人问。

    “许家这次目标太大,教头也放不过这许多人去。”他说了句,意思明了。教头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万一白明祀查起来,许七公子的首提是第一个要献上去的。

    “七少爷,眼下这瘟疫已经有了起色,过两天白明祀来了也能看到。”我想安慰他一下。

    七少爷森然一笑,“即使有起色,恐怕也无力证明,一时间瘟症散不去,皇上没必要留我们活命。”

    “七少爷,奴才必保十一少爷平安。”一人说完,众人附和,顿时跪了一地,只剩我一个不知所措的站着。七少爷养的家丁真是忠心耿耿。

    七少爷也不说话,将银票往众人身上一洒,幽魂一般度出帐去。

    我跟出来,见他背影凄凉,这些日子不但是瘦了,身上的衣袍也旧了没换过。走出一段距离,他转身来,从怀内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一看,是一本旧书卷。

    “这是十二弟的遗物,我想,给你最好。”

    那书卷上写着“禁色簿”几个字,翻来一看,原来是那出戏,寅涵一直惦记着,竟然终于写完了。

    “你陪着寅初走。”七少爷说完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淳泽,我把寅初托付给你。”

    “我?”我心中戚戚,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丫头而已,七少爷怎么会这样郑重其事。

    七少爷盯着我,就像是要看到我心里去,“我不在了以后,寅初在许家……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就离开。”

    我手上的书卷翻开第二页,露出一张金叶子,如此翻了数页,竟然每页里都夹了一张金叶子。

    “这些叶子,就给你们日后以备不测。”

    “七少爷,寅初只是一个……他妨碍不着许家……”

    “哼,”七少爷冷笑,目光一凛,“我苦心经营,没想到遇到这样的天灾人祸,你可知,寅初为什么即聋且哑?”

    我哑口无言。

    “娘怀着寅初的时候我已十一岁余,阴虚内热的厉害,目赤足肿,爹一出外,大夫人跟乐姨娘就常常带了许多安胎药来瞧娘,娘吃了以后倒是缓和了许多,只不过哪知道寅初早产,生出来还没觉得,到两岁时便发觉,竟然是天生的聋哑!娘生寅初本已经气虚体弱,这下子更加伤心欲绝,没多久就去了。我在许家扮得老实本分许多年,天天像狗一般讨好着大夫人和乐姨娘,才捡下了我和寅初这两条命。直到接管了药材生意,无意中发觉,许多东西本身是治病的良药,但食用得久了就是隐性毒药,我又暗中查访了很久,才发现乐姨娘与大夫人带的安胎药里面,含了一味青木香,说是解毒消肿的良药,可吃得久了,却是毒性日现!”七少爷说到这里,语气中恨意无限,“娘吃了足足有十个月,寅初生下来之后还独独熬了这味药来吃,娘的死现在想来恐怕也和这味药有关。寅初在娘胎里就受了这样的苦,俗话说长兄如父,我看着他幼时不能听又不能说,在许家被嘲笑排挤,性子也十分孤僻,还常常生病,心里真是难受的紧,就发誓要让他过上最好的日子!”

    七少爷说到这里,流下两行眼泪,我从未见过真情流露的七少爷,不知所措之中,想到许寅初这样的富贵公子,原来又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好得了多少呢?

    “淳泽,我觉得……许家只有你一个是真心对寅初的,所以只能把他托付给你,只是我……我太不甘心……”七少爷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真是此仇无期可报,此恨无处可消。

    我一会儿想到七少爷当初设了局置许寅涵于死地,一会儿又想到七少爷之前支了我去为许寅涵陪葬,这会儿他却又情真意切的要将许寅初托付给我,心中城府根本不可测量,但是哪怕他不说,想到许寅初一个人……我也心中牵挂,“七少爷,你放心,我一定守着寅初,永远……永远不同他分开。”

    这一日,有风。

    “小人禀报十日疫情,感染一例,查士诚,男,年五十九,金陵人氏;死亡五人,贺柳氏,女,年三十一,河北霸州人氏,齐大自,男,年五十,河北大名人氏,郭友先,男,年七十四,河北太原县人氏,陈力,男,年七十,河北太原县人氏,”冯大夫念到这里,顿了一下,“许寅涵,男,年二十一,金陵人氏……”

    教头一脸胡须,遮住他的表情,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后头站着整齐肃杀的军队,茫茫一片。

    “自九月二十九后,至今九天,再无死亡病例,感染病例,病愈……两例。”冯大夫递上灾民的生死簿,那教头用剑尖一挑,却没有看,直接就往空中一抛,用剑砍了个粉碎。

    众人心中一寒,教头道:“我已接令,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众人一听,顿时脸如死灰,我心惊七少爷料的不错,皇帝根本没有给过我们机会。

    七少爷不动声色朝我和许家家丁示意,那教头见了也不理,他一声令下,千余士兵将这地方围了两层,扯开弓箭,箭头皆对准我们。圈内之人,绝对无处可避,顷刻之间就要变成马蜂窝。

    七少爷神色一变,根本没想到最后教头使的是这一招,只想着士兵进来砍杀一阵,自然有乱子可趁,“教头大人!”他怒道。

    教头朝七少爷一看,面无表情,“许七公子,为防瘟疫感染,我不得不用此策,你放心,之后我一定还你许家全尸,好生敛葬,请和尚作法超度亡魂。”

    这个无耻的教头,收了许家的银票,还是不肯放过一个,对他而言,全部灭口,总好过日后留了一个两个的来揭穿他收受贿赂,七少爷纵然有多少心计,有多少金钱,此刻都已经俱成灰烬。他上前一步,挡在许寅初面前,新仇旧恨上心头,闭了眼准备受万箭穿心之苦,五十名家丁自发围了两圈,将许寅初护在圈内,没想到七少爷底下都是死士。

    许寅初脸色却变了,他挣脱了家丁的保护圈,站在七少爷身边,我靠过去,在袖子里握住他的手。

    不过是一死。寅初也这样想着,回握住我的手。

    三个人站在一起,这一刻,寂静无声,只听见风里传来士兵扣箭在弓的声音,那么齐刷刷的,预示着死亡。

    “慢!”

    远处一匹黑骏马,一匹白骏马双双奔驰而来,灰土扬天,马上一个白影子,一个红影子,白的如云,红的似火,奔到近前,一个是白明祀,一个是霍大小姐。

    教头见到白明祀和霍大小姐,竟然亲自下了马行礼,禁军教头对锦衣卫的统领这样巴结,先不论等级,已可猜测谁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白明祀看也不看那教头,霍大小姐从怀内取出一道圣旨,“林奉祖听旨,”那教头赶紧往地上一跪,“两个月内如再无人感染、死亡,立即撤除所有军队,钦此。”

    众人大喜,顿时头顶上那团死亡的阴影散了一半。

    白明祀又瞧着七少爷道:“许七公子,皇上很赏识你,还希望你继续坚持一下,这些灾民的命,可都在你身上系着。”

    当日,军队没有撤,但是粮草就不再运来,原先一直在白明祀命令下运的布施之物,也都不再运来。七少爷想着那道圣旨,“两个月内再无人感染、死亡”,咬着牙,自己掏了银票出来打点,仍然维持着原先的供应,如今这些灾民若是有点闪失,也不管是饿死病死,全变成了他的责任。这如意算盘,不知道是皇帝打的,还是白明祀打的,反正现在朝廷不出一分一毫,这费用全摊到了江南巨富的身上。

    崇祯五年,十二月初九,京城城郊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鹅毛大雪,白明祀送我们入城,他一身名贵的白狐大氅,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玉冠束顶,锦衣华服,气质盎然,凭这般芝兰玉树的风貌,跟随在我们的马车旁,引得路人皆侧目。七少爷在前一辆马车内,我和许寅初在后一辆马车内,随后有三辆马车及几辆运着杂物的马车,一路浩浩荡荡,缓缓行在京城的街道上。

    我轻轻掀开窗帘,望见被白雪覆盖的京城内,银装素裹,人潮涌动,大红色的春联随处可见,冷风中夹杂着家常菜的香味,我努力的望着这一切,感受着回归人世的喜悦,不知几时,寅初往我肩上盖了一条薄毯,我感觉到他轻柔无声的呼吸,一点一点从我耳畔荡漾开来,身子竟僵直不敢动了,他伸手将帘子放下来,车厢内顿时暗沉沉的,我感觉到一双臂膀将裹着毯子的我环绕起来,一点一点用力,终于将我拥入了怀内,从未感觉过的、这样一个温暖贴心,恬然可靠的怀抱,我闭上眼,安心的睡着了。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十八 以歌解愁

    白明祀为许家专门选了一处院落,僻静优雅,院内紫藤花架上白雪皑皑,一座假山旁青松迎风而立,常年翠绿,几株腊梅含苞待放,虽比不上未名居的鸟语花香,但却令人感到悠然世外,轻松自在。白明祀走时言道:“如今连年战火不断,世道不好,如若这场瘟疫是在偏远的四川、福建等地,恐怕皇上也管不了这许多,可偏偏就在皇上的家门口,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你许家倒霉,但是这样的瘟疫也能被你许家化解了,这又是冥冥中上天注定,大难不死,许家得恩宠也是指日可待的。”

    第二日,善和堂在京城的唯一一家分铺,便受皇帝钦赐牌匾“悬壶济世”,一时间街知巷闻,善和堂名声大震,七少爷着手开设第二、第三家分铺,又忙着和京城的达官贵人来往结交,一时间无意回金陵,眼见隆冬路途难行,年关将近,我和许寅初也自然留在了京城之内。

    七少爷仍然要叫我帮忙处理善和堂开张的事务,寅初这次再不肯放我一人,于是也跟着过来,七少爷又怕劳累了寅初,便只叫我做些轻松的抄写誊录,将这次从金陵带来余下的药材都一一统计归纳了一番。

    如此过了一个繁忙的大年夜,初一善和堂悬字号在城南开张,初四善和堂壶字号在城北开张,七少爷又大打义诊名号,几位善和堂的大夫因为这场瘟疫而变成了神医再世,只有一个查大夫自拒绝治病被我们强硬灌了马尿和发霉的饭菜,自感受辱,竟辞职回金陵去了。全城听说义诊七日皆奔走告知,于是善和堂门口每日光是排队的,便要排出去几百号人,许多人更是天还没亮就来守在铺子前面,从金陵带过来的药材很快便销售一空,义诊是真,但药材却变着法子偷工减料,涨了些价,于是七少爷这些日子也总算有些进帐,把先前大把洒出去的银票赚了些回来,去了些晦气。

    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能料得到那样山穷水尽的许七公子,如今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在京城内站稳了脚跟,过了十五,还将蒙皇帝召见,眼见许家一门恩宠,指日可待了。

    崇祯六年,上元节。

    我从床上醒过来,好好伸了一个懒腰,转头一望,桌上叠得两套整齐衣物,翻开来,一套是簇新的锦袍,下摆绣着针脚严密的金枝玉叶滚边,一套是用素怀纱缝的碧绿蝶花罗裙,腰间一条桃红的芙蓉缎带。进了京城以后,为行事方便我仍然穿男装,更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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