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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不起的事。
谭因做了分队长后,看管杨世荣的警卫更是多行照顾。谭因的月薪不过30万储备券,行动有功另有奖金。而且上海市面上,生财之道多的是:自杜月笙去港后,青帮留下的人,只能靠拢76号。得到吴世宝信任的血手哪吒,少不了成为首先必须打点的门神。
谭因的权势和在特工总队中的名声,使看管人对杨世荣另眼相看。谭因不断供应的金钱,也使一批批换来换去的监狱看管不愿对杨世荣过于苛刻。但是,他来看杨世荣的次数少了。
七
杨世荣正躺在床上抽烟解闷,恍惚中看到一个全套白色西装、三接头皮鞋的人物走进来,那鞋尖头尖脑,时髦得很,完全是一年前贺家麟的样子。他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那个贺家麟快步地朝里走,把礼帽拿在手上,警卫看到他,立即敬了个礼,没有拦住他的意思。
鹤止步(10)
他忽地坐了起来,这个狱房与软禁贺家麟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他定眼一看,来人朝他露齿笑,原来是谭因,能大模大样来这个地方的只可能是谭因。这小子几乎在一夜间长成一个大人,个头也冒出好大一截,脸形也变成熟了,只有露齿说话时能显出他旧日的孩子相。
谭因来看杨世荣时,监狱看守人正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很紧张的样子。杨世荣凭直觉得出结论,76号一定出了新的巨变:可能是李士群为争夺控制权,与特务总队的吴世宝火拼。
特务们每个人现在都面对一个如何自处的问题:究竟是忠于吴世宝,还是忠于李士群。趁四周无人时,谭因求教杨世荣这个问题。杨世荣想都未想就说:“当然吴世宝是我们的救命人,而李士群要我的命。不能背叛吴队长。”
谭因不做声。想了一下,说:“日本人相信李士群,说他有能耐。吴世宝可能会处于劣势。如果吴世宝倒了,我们跟着他倒,没有任何好处。”
杨世荣沉默了,谭因的思考方式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谭因作为吴世宝的主要助手,在这种时候背叛,未免过分。反正这不是杨世荣行事做人的立场和方式。
“唯一的办法是让李士群满意,才能过这一关。”谭因说。
“他给你封官许愿了吧?”杨世荣试探地问。
谭因摇摇头,但是杨世荣现在已经不知道谭因会不会告诉他所有的事。他觉得应当断然说出他的看法。
“李士群对自己人都诡计多端,日本人看得起,也甩得起。人生总有走运背运,做一个背主之臣,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不值。”
“我知道。”谭因语气很不耐烦,但是他稳住自己,轻声轻语地说,“小日本占不住的缝太多,现在是谁有胆量谁打天下。李士群要管好多地方,他答应上海这个市面让给我,让我做上海王”。
杨世荣大吃一惊,顿时觉得晕糊糊的。这种话,哪怕能相信,也实在口气太大。上海是多大的世面,能让几个半文盲杀手称王?不过为什么不能呢?黄金荣杜月笙又识几个字?是真英雄,又有几个肯定比谭因强?他一时觉得这个小子实在有能耐,至少胆子极大,不是他能够理解的。
不过他明白到自己已经不是大哥。这个谭因翅膀硬了,要自己一飞冲天。身逢乱世,不就是谭因这样的人物得意?他第一次明白,他们的路,已经分开很远。他即使出去,恐怕谭因也不会认他做朋友——他只是给司令当兵冲锋的料子。今天谭因来跟他透底,算是看得起他。
他知道不必多说了,只说这么做欠稳妥。“况且”,他说,“你以前提到过,吴世宝答应尽早放我。”。
“大哥”,话才说到了关键,谭因也不含糊,“不管吴世宝李士群,老子为他们拼命,第一条就是为了放你!”
此话是真是假,杨世荣都很感动。他知道自己的案子太重,不管是谁,都愿意先押着他,今后万一需要,可以拿他的头抵债。但是他喜欢听见谭因这么说。
谭因站起来,拿起礼帽要走,说要去见一个叫胡兰成的人。见杨世荣看着他,他一笑,说不是他要约见胡兰成,而是胡兰成要见他,已经约了好几次,这个人是吴世宝的军师,可能是想稳住他。
杨世荣想起他陪贺家麟时翻过一些杂志,胡兰成的文章他也读到过。他记得在什么场合与这人打过一个照面,长得到是讨女人喜欢。一个弄文墨的人来搞政治?最能把政治搞得臭气熏天的就是他们!
“酸人,好对付。”谭因笑意收住,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杨世荣看着他的背影从监狱门廊里消失,天高云淡,他已经跟不上谭因的思路。
自那之后,谭因有三个月没有出现过。看守人告诉他,李士群先在吴世宝头上安了个捣乱上海市面的罪名,把一大堆证据交给日本人,日本人把吴世宝关进牢里。在吴世宝的老婆和胡兰成的请求下,李士群又“打通关节”,让放出来。
鹤止步(11)
看来是日本人明白过来:犯不着给李士群火中取栗,李士群要杀人,得自己动手。结果吴世宝在李士群的别墅里被一碗面给毒死。死得很惨,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抽筋,七窍出血而死。
吴世宝出事的当天,谭因带一帮人守在静安寺赫德路192号公寓对门,那里是女作家张爱玲的公寓,他们用望远镜监视了几天。他们看见胡兰成在六楼的阳台上与一女子望景致,隔了一会两人进屋去了。就偷偷摸进楼里,守着电梯和楼梯。一直到天黑尽再天亮,也没见着胡兰成下来。一伙人最后到楼上搜查,把那个女人吓得半死,也没有找到,看来胡兰成在他们进楼前就溜掉了。
既然谭因带了头,吴世宝的部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报仇。李士群接管了特务总队后,就立即把谭因调到苏州,任江苏税警部队的团长。
杨世荣当然不全信看守人的话,尤其是讲得太生动的故事,更不能信,况且胡兰成仍活得尚好,吴世宝一死,他迅速离开上海,到武汉办一张小报纸去了。谭因如果连个文人都抓不住,上海滩如何站住脚?不管怎么说,这次谭因为李士群立了大功劳。
“升官了,”看守人说,“你的兄弟升官了。你不会呆久的。”
这时他坐牢已有一年半,他只能希望成为有功之臣的谭因能办到这点。
可是事件之后,谭因只来过一次,匆匆忙忙呆了三分钟,而且,派人送钱来的次数也渐渐减少。可能他认为自己的地位稳固了,杨世荣再也牵累不了他,杨世荣通常是理解的态度,有时不免气恼地想。他早就应当明白,这谭因是个出尔反尔不能依靠的朋友,尽管他皮靴绶带,外表活脱脱大当官一个,说话也像有身份的人,不再冒冒失失,他却感觉自己和他生分了。
没过多久,看管人又换了一批,换了一些李士群的亲信,他们对杨世荣看管得很严。他托看管人带信,要求见谭因,谭因却没有来。
他看着手里的琥珀鱼,那是谭因送给他的,鱼脊上的花欲开欲放,很像那夜谭因的嘴唇。他再次请人带信,并一同捎去鱼,一定要见谭因一次,最后见他一次,却依然没有见到谭因半个影子。不过有回话,说是公务在身,忙于清乡,一时无法到上海来见他。过几天,一旦抽得出身,立即赶来。
“上海王!”杨世荣想,上海王在跟乡下游击队缠斗。李士群也真敢胡乱许愿,谭因也真有胃口吞下这么大的诱饵,而最让人脸红的是,他杨世荣听了也居然觉得有何不可。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变化,这世界等着骗人吃人。
过了一星期,过了几个月,杨世荣知道不用等谭因,同时又不甘心,所以照样等,但还是没有等到。牢里吃得太差,睡得很短,看管他的人每周一变,态度越来越坏,甚至两天只给他吃发酸臭的稀粥,气得他把碗一扔,看守们看他在那里吼叫,还嘲笑他不知好孬。瓦楞上有棵蒲公英,他看着那小小的黄花改变,变成白绒毛飞散,化成淡淡浓浓的昼与夜。
终于有天中午,看管例外送来豆皮闷烧猪肉,米也是好米,还有一盒香烟。他们向他祝贺,说是李士群省长要亲自了断此案,放他出去,他马上就会自由。
杨世荣不觉得是个好兆头:谭因完全躲开了,把他推给李士群。
他一直在回想他们两人的交往,怎么想都觉得如一场梦:他现在是个阶下囚,谭因现在是带兵的大官,官大架子大了,不必再理睬这位昔日的兄长。没有天长地久的情谊,尤其是他们这种情谊。既然谭因能当他的面找贺家麟,他也能找其他人,比他这种兵痞更像样的人。男人间这种事情风吹来雨飘走,比会生孩子的女人更不可依持。
即使他不在这儿代他坐牢,谭因也会变心。都两年了,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不必为此伤怀。事已如此,他没有必要感到后悔,不过他还是心里难受。当一切可以结束时,就该结束得干脆。人生实在如下棋,要图个圆满,要讲究步法一贯,下得磊落光明不丢脸,棋局长短,谁输谁赢,倒是不必太介意的事。
鹤止步(12)
贺家麟说得对,这一切很无耻。
八
这是个阳光耀眼的下午。杨世荣出狱,押送的看守人祝贺他:“兄弟,你的事可以结了。”
他的心七上八下,一脸的胡须和长发该剪,浑身真是脏得很。他很想洗个澡,在大池子热水中泡一下。其他什么都不必想。如果他真能获释,他就到镇江报恩寺出家,化缘为生,清心寡欲,不再理会人世过多的纠缠和苦恼。反正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他被塞进车子,左右前后都有人,无法看到具体往什么方向开,尤其许久没有看到喧闹繁华的街面。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关在上海,看来在上海坐牢,没有什么特殊,到了最倒霉的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只有希望成功者,如谭因那小子,才有“在什么地方成功”的考虑。大白天之下,人来人往,广告花花绿绿,铺天盖地,他眼睛还不适应,干脆闭上眼睛。
车子终于在一所宅院里停下。树木葱绿,繁花簇拥。当他穿过一道道门,进了几层警卫森严的厅,到了一间奇大的房间,才看到李士群一身西服笔挺坐在那里,难道自己到了有名的“鹤园”?他不能肯定,因为他只是听说,从未去过,不过他一点没有发怵。以前他作为下级人员,很少有见到李士群的机会,只有在行动前听训话时才能见到这个大人物。听看守说现在在上海滩,这个人的名字,已经人人闻之胆寒。当年的吴世宝只是个街头流氓,李士群可是个玩政治手腕的魔头。
李士群见到他,反而客气地从椅子上欠个身,拱了拱手。虽然是个五短身材,但比以前训话里看上去儒雅,换了个讲究的眼镜更书生气,说得上目清眉秀。不像他关押了近两年,苍白消瘦,萎靡不堪,以前雄壮的体魄只能仔细从眼睛和动作里辨认出。
“杨营长,”李士群说,还记得他的最高军阶,也许是刚读过案卷,“杨营长辛苦了,坐了两年牢。”李士群坐下来,边取过桌上的案卷,边说,慢慢地翻看。他并不看杨世荣的脸,似乎在对着纸片说话,“这件案子,说清楚也够清楚的,说不清楚,也真够不清楚的。”
杨世荣没有说话,他觉得这势头不太好。
“按照你的说法,贺家麟是企图逃走,不得不就地解决。但是你有一个警卫班,为什么无法拦住一个没有武器的犯人逃跑?而且,为什么枪弹是正面前胸射入?”
杨世荣只说了一句:“事起突然,他正好转过身来,我开了枪。”这是他一直咬定的话。
李士群搁下纸片,突然声色俱厉地说:“少胡扯了!两年没有动你,现在贺家麟的鬼魂又变得重要了。杜老板要我们给个答复,要你的脑袋给杜老板歇歇气。”
杨世荣早就猜到是这么一回事:这批人个个脚踩几头船,他的命在哪只船看起来有用些。小日本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就得讨杜老板好,他的命也就得完。他不能永远幸运,不可能每次从死神手中逃脱。
见杨世荣没有反应,李士群说:“立即枪毙!”他拂了一下案卷,像一堆废纸,马上可以扔开似的。
杨世荣看着李士群,心里想,像在做戏。如果他们真要他的脑袋的话,犯不着李士群来宣判。
果然,他听到李士群放低声音:“除非你说清楚谭因当时在干什么?”
他心一惊,已经有好久这名字没有在他脑子里了,他基本上已经忘记这个名字。谭因不是为这个人立下大功了吗?难道他能出什么事?他没有时间想。“谭因第一次执行任务,心奇#書*網收集整理情不太稳定,来向我说说。”杨世荣还是这句老话。
“别跟我来这套废话!”李士群走过来,离他有两三步远说,口气并不凶狠,“我知道你们这些老丘八的习惯。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兵吃粮,还得解决性欲。慰安妇又不来慰安我们的部队。”
杨世荣不知说什么好,这事是第一次被人点穿。李士群又说得在情在理,虽然他不知道李士群说的是不是事情的因缘。他觉得因缘在自己的血里面:当别的士兵强奸民女时,他躲开去;当别的军官在逛窑子嫖暗娼时,他留在兵营里。原先他只认为自己克制力强些,自从谭六跟上他后,他才知道别有原因。
鹤止步(13)
但这与案子无关,他对自己说。既然已面临死亡,他不必去辩解这种事。他没有亲属,没有人会记得他这个人扮过个什么角色,有过什么羞辱。
“贺家麟是谭因打死的!”李士群说。
杨世荣失声说:“不,没有的事。”他说得稍急了些,他原可以更从容地否认。
“你真犯不着为这么个人顶罪,”李士群说,“谭因是个什么角色,我最清楚。他能跟贺家麟去套什么近乎,我也清楚。他没有不敢做的事,没有不敢睡的人,也没有不敢杀的人!”
杨世荣只说:“贺家麟是我杀的。”
李士群挥挥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说了两年了,从不改口。就因为从不改口,证明是假的。我这里的死刑犯,个个要翻几次供,弄几个花样才罢休。”他走到杨世荣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汉,敢做敢当,我最爱好汉,最看不得那些背主卖友求荣没骨头的小人!”
杨世荣心里咯噔一响,李士群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有股杀气,看来他要除掉谭因了!小谭六碍了他的事,不够听话,或冒得太快?他可是许过谭六“上海王”的宝座,不是有意栽人吗?虽在狱里,他也有所耳闻,有人向日本人告状,说李士群搞的清乡,是匪去兵来,兵来匪去。他真的又要借人头向日本主子交代?
或许谭因近半年没有消息,是他自己处境不佳,有意让我撇清关系?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突然觉得谭因与他又接近了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谭因失宠的经过。不会有半年吧?心怀异志的下属,李士群不会放半年之久不动手。
李士群回到桌边,又换回那种官腔官调,对审问杨世荣,他明显不感兴趣。“江苏省警侦局现已查明,谭因,时任上海特务总队队员,在1940年5月21日擅自枪杀上海藉市民贺家麟,现宣判死刑。同案杨世荣,时任上海特务总队支队副,擅离职守,纪律处分关押两年。现刑满开释,恢复职务。”
“不,不,”杨世荣喊起来,“不是谭因杀的。”
“行了,”李士群说,“杨营长,你先代理一下谭因的团长职务,你有军事经验,他只是个街头流氓而已。江湖义气,也要看用在谁身上。为谭因这小子不值得,他早就自己承认了。”他朝门口笔直站立的警卫点点头,“带谭因。”
看来谭因早就押在隔壁房间里,等着来与他对证。谭因进来的时候,杨世荣看到,这个负心人已经受过毒刑,虽然军服穿戴整齐,但是脸色惨白,脸颊上有血痕,走路拖着脚步,勉强地维持着。半年多不见,谭因已大变了,创伤和奔波也使他不再年轻俏皮,青春消失太快,快到连他都没有来得及看到,谭因对他已经是个陌生人。他在牢里也想到过,有一天如果他们俩巧遇,可能会是这样的感觉。
谭因看到杨世荣,朝他一个惨笑,然后就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尽可能身体挺直地站着,全场没有人说话,都在看他们俩。不过当他一笑时,杨世荣才看到他昔日撩人的光彩,他承认他现在像个好汉。
杨世荣很想过去拍谭因肩膀,给他一点安慰。他竭力控制自己,这已经是最糟的境地了,他不能把这局面弄得更糟。重新见到谭因,几乎使他的血重新沸腾。路已经走不下去,还有其他路吗?生命之火在他们两人心中都应当已经熄灭。
“杨团长有什么话说?”李士群对杨世荣说。
“你要谁死,当然谁死。”杨世荣镇静地回答。
李士群一笑置之:“你明白就行。谭因作孽太多。说实话,等着他脑袋的人真不止杜老板一个。我有一句话,谭因这案子,叫做‘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用词,“如果你活得够长的话,你可以看到,我这句话会流行的。”
“那么好。我说。”杨世荣顿了顿,“是谭因欠了我的情,我白白代他坐了两年牢。他的确是不仁不义之人,行不仁不义之事。罪贯满盈,自该当死。”
鹤止步(14)
谭因惊讶地抬起头,他看到杨世荣的脸色,没有愤怒,却有一种决心。他感到莫明其妙。难道真是如他们所说的,是杨世荣翻供指控了他,就因为这一年他接济少了,其实就半年没有办法去看他?他想扑过去打他,牙齿咬紧,手自然地握成拳头。
“想动手,是吧?”杨世荣理解地说。
谭因嘴里只“哼”了一声,很瞧不起的眼光,掉开了脸。
杨世荣不理会他,转过脸对李士群说:“李省长的判决很英明。怨有头,债有主。请让我执行你的判决,我要亲手杀死无情无义之人!”
李士群满意地看着杨世荣,不过眼睛里有迷惑不解。难道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能翻得那么快。他手下的人,乌龟王八贪婪之徒,多了也不可怕。只是乱世里,经常有不在情理中的人,使他头痛。杨世荣是个可靠的人,一直咬着说是他自己杀的。在这关键当头,聪明识时务是人的常性。但是此人要自己动手杀朋友,又未免太狠了一些。连他跟吴世宝,已经你死我活打翻了脸,他也让吴世宝死到家里去。
他稍稍一想,点点头。叫来了卫队长,对他作了交代。
然后他说:“好吧,谭因已判死刑,杨团长负责行刑,立即执行。”说完转头就离开这房间。
十
那是个葱绿的长堤,一边是湖水,看起来像浏河附近。杨世荣一下子就看清楚了:他三年前在这一带打了一个多月的仗,一条条战壕死守,缠住日本精锐的海军陆战队。他是下级军官,没有军事地图,也用不到。他记性好,对地表地貌方向记忆非常明确。
这个地方他肯定来过,在从浏河向苏常退却的路上,部队在这里住过一夜。拂晓就受到日军飞机的轰炸,他把队伍连滚带爬从民房带到一条湖堤上:湖堤是最好的应急工事,这是每个低级军官都明白的措施,而正巧他在晚上睡下前,看了一下这已经逃空村子的四周。那次空袭依旧抓走了他那些贪宿的部下。日机走后,整个营不得不去埋葬被炸烂的残肢断腿——这不过是对他们坚守上海郊区一个多月的报复。
任何事都有代价。当他走在湖堤上时,他突然发现,人生的延续或切断只是很微小的差别,例如你正好在弹片飞过的路径上,或正好在“募兵队”的路径上,或恰好伏在坦克辗过的路径,或正好落在某某大人物发怒的方向上。
谭因走在前面,他走得很慢。杨世荣也不着急,提着刚发给他的十二响驳壳枪,慢慢地跟在后面。跟他一起来的卫队好像也不着急,背着枪,一路跟着他们,放开了一定的距离。他们像已经执行完任务,大家心不在焉地散步。
湖堤很清静,几乎没有行人,远远看去湖里荷花,只开了一朵淡红,那些花苞遮掩在绿叶间。湖水很清,风吹皱波纹,吹拂着脸,觉得不热不凉正好。太阳已经在西沉,景致开始变得单调,一色暗红。杨世荣觉得有点奇怪,仗打得再大,田还是有人种,日子还是有人过,江南农家的景色依旧。
他很想和谭因说点什么,他们中有太多的话需要说清,到这时候却已经说不清。真是开玩笑,他或者谭六都未料到有这么一天,会弄到这么奇怪的局面。他拿着枪,押着谭因在堤岸上走,觉得这湖比他记忆中的大得多。
谭因一直是得意的,一个聪明伶俐和俊俏的小子,可能从小就是受宠的,很多人宠,他会讨人好,他一笑就让人心里软了。谭因命里不会缺少扶植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把别人扶植他当作生活的常规,大概并不珍贵,觉得理所当然。
杨世荣却老记得祖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人对你不好是应该的,不要怨恨牢骚;对你好倒是例外,务必感激报答。
恐怕在这个时候,谭因会需要人扶一把,才能走得下去,杨世荣想。他把视线从谭因的背转移到堤岸上。天空一群候鸟飞过。这堤岸走上五十米后景致美极,来这里真是对的。
他帮不了谭因,他不想看到结局。谭因是否能从这个堤岸脱身,看他自己的运气。他选择这地点,只是因为他曾经从这样的绝境跑出来。那是死里拣一条命。或许,谭因行,他可以变成一条鱼钻进水里,或是躲进荷叶里,变成一个温柔贞洁的女子。
鹤止步(15)
没有必要再走下去。他高声地说:“就这里吧!”大家都站住了。谭因也站住了。堤岸的顶是平的,但也有几个人宽,草丛渐渐高起来,没及他们的脚踝。
谭因没有回过头来,侧着身,面对湖水,他个子奇高,可能他真长了一大截。杨世荣从未看见他那么静的姿态,可能是等着开枪。他把枪保险拉了一下,谭因听到咯嗒声,居然还是一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杨世荣感到一股热流突然涌入他的心中,这个人,前面的这个将死的人,或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许诺过忠诚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他不想列出账单看看谁欠了谁多少。只要他有过许诺,他就只能珍惜那个许诺,因为他没有向任何人、任何党派、任何政治许诺过忠诚。他也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放弃他忠诚的权利。
无论他怎么做,谭因逃不了一死。他为谭因作牺牲完全没有必要。但是他想做的不是为了谭因,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纪念。
他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没有理会,但他看见他的头动了一动。
他又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转过身来,声音又硬又冷:“没什么可说的,开枪吧!”
杨世荣举起手来,大声地说,说得很缓慢:“谭六,为哥的不能送你了。”
谭因说:“杨哥,不关你的事。打准点,干净点,小弟谢你了。”
杨世荣看他还不明白,但是没有时间解释。或许他们俩本身就是难以互相理解,难以信任终生,称兄道弟也没用,刎颈之交也没用,互相听不懂的不是话,而是心里的声音。
杨世荣举起驳壳枪。这种枪很笨重,但枪的口径很大,子弹杀伤力极强。他举起驳壳枪,渐渐抬到到一个高度,眼瞄过去,正是谭因的心脏,他要的就是他的心。他拨了枪机,突然叫了起来:“谭六,接着。”他迅速把枪举到额头,子弹飞了出来,轰然地炸开一个大口子,再继续往前冲,命定要从另一边冲出来,大口径子弹的冲击力,把杨世荣整个头颅洞穿,他全身的血几乎在一瞬间从头部飞出喷洒在这堤岸上。但是,就是这一切将发生的时候,杨世荣把枪一扔——这是他开枪前脑子给手的指令,当子弹穿越他的脑子时,他的手依然能执行这个指令。
谭因在这一巨响和火光中看到了那支抛过来的驳壳枪,他看到这时杨世荣的头脑被打了个对穿。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空中飞来的枪,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杨世荣把枪扔给他,叫他“接着”,是接着他自杀还是让他接枪,打出一条血路?
他来不及想杨世荣的目的,也来不及想他自己的计划,枪在他手中自动地射击起来。他蹲靠堤岸,边打边跑。而李士群的卫队也在开枪,在两个人站定准备行刑,互相扔出几句听不懂的话时,他们早就把背着的枪换到手中,扳上了枪机,以备发生意料得到的情况——杨世荣帮助谭因逃跑。他们没有料到杨世荣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自杀。
等反映过来时,他们的手指也在火光和枪声同时自动地按下扳机。堤岸上枪杀响成一片,杨世荣正在倒下的身体又加了不少血窟窿。
那个倒在这片潮湿草地上的头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从湖心里腾起的鹤。鹤欲飞,升起的腿却突然静止不动。
(明)王同轨《耳谈》:
一市儿色慕兵子而无地与狎。兵子夜司直通州仓。凡司直出入门者,必籍记之甚严。市儿因代未到者名,入与狎。其夜月明,复有一美者玩月。市儿语兵子曰:“吾姑往调之。”兵子曰“可。”往而美者大怒,盖百夫长之也。语斗不已,市儿逐殴美者死。弃尸井中。兵子曰:“君为我至,义不可忘。我当代坐。”死囚二年,食自市儿所馈,后忽不继,为私期招之,又不至,恚恨之久之,诉于司刑者。司刑出兵子入市儿。俞年行刑。兵子复出曰:“渠虽负义,非我初心,我终不令渠独死。”亦触木死尸旁。
我们互相消失(1)
虹影
一
傍晚雾气翻卷,尹修竹奔回学校时,她头发都披散了,本来用了一条丝绢绾住,现在丝绢不在了,风一吹,头发就乱如野草。她心里肯定,陆川躲开了她,早已回了学校,有意让她在外面乱找整整三个小时!她气喘吁吁地奔进学校大门,校园依然是空空如也,没一个人影。这是暑假,学生全都回家了,老师也走了,就他们俩人借个理由晚走,留下两个人在一起。
尹修竹朝教师宿舍那一头奔去,两棵桦树后的一片黑瓦的平房,四周有围廊,藤蔓依架延伸。中间是个小天井,玫瑰依墙爬着,开着粉红的花,人一靠近就闻见一股香气。在二十年代,师范学校的老师待遇算是比较好的,在这个偏远的北方省份,这是最高的学府之一。她朝陆川的房门怦怦怦打了一阵,没有任何回音。那么陆川真不在?她背靠廊柱,一着急,气都接不上,心跳得急促,眼前冒出金星。
她抱住柱子歇了两三分钟,稍稍感觉好一些,才用双手按住太阳穴揉了几下,眼睛才看清一些。
天已全变紫红了,尹修竹心里开始绝望,绝望透了。这时她感觉背后有人,那缓慢的脚步不陌生,紧跟着声音就到了:
“尹老师,怎么啦?”
不必看,她就知道那是门房老李头,她一直想躲开的人。整个校园一时全部留给她和陆川,偏偏这里还有一个老李头和他瘫痪的老婆。人说老李头是校长家的老仆人,他做事仔细负责,对人也不错。不过在这个特殊时期,对尹修竹和陆川来说,老李头有点碍事,他们平时装作看不见老李头,老李头也知趣地装着看不见他们,大家避了解释的窘态,也算过得去。不过现在,尹修竹想,只能问他了。
“你看见陆老师吗?”
老李头说:“今天中午起没有看见。”他的脸色挺认真的。今天中午当然是他们俩一道出去的。
“我是问他有没有回来。”尹修竹急急忙忙地说,她转过围廊,到天井里。
老李头看到她真的着急了,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他回来。”
尹修竹心里顿时有个东西沉下去,她一阵头晕,金星四溅,像有个无底黑洞吸着她往下掉,即刻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只一秒钟就发黑了,她依着砖柱滑下身,坐倒在天井里。
“尹老师,我给你取点凉开水,喝喝水就会好,”老李头焦急地边说边往外走。果然,没一会他就回来,端着碗水递过来。
尹修竹费劲地睁开眼睛,老李头那碗就到了嘴边,她喝了几口,才觉得心口好受了点,缓过了神。
当时,是她叫陆川躲起来的。她说,“我背过身三分钟,你好好躲起来,我肯定不要三分钟就可以把你找出来。”
陆川说,“不行,你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然你还是听得出我藏在哪里。”
尹修竹说,“没问题,全按你的做。我一样还能把你找出来,你别想躲过我!”
那个树林并不很大,有个山丘,并没有山洞之类可藏身之处,从山下走到山顶只需一刻钟。但是无论陆川怎么躲,这么大的人能躲到哪里去?尹修竹花了不是三分钟,而是整整三个小时,她把树林每一处都寻遍,来来回回搜寻,林子里所有的鸟,都被她折腾得飞走了,就是没能找到陆川。她喉咙都喊哑了,脚也走痛了,一身是汗,还是没能找到那个与她捣鬼的家伙。
最后,她肯定陆川是到山脚的小镇去买东西了。急急奔下山,过石桥就有几家小店,一一看过,却没有陆川的影子。问店主,店主记不清。她又爬上山,回到那片山林。
那一群高大的杉树中的地面,铺满落地的杉叶,这是他们俩一眼看中的好地,她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三分钟,一转身,陆川不见了。原先是游戏,这下子不像闹着玩。
当然不是假的了,尹修竹与老李头把事情原原本本这么讲了一遍后,站了起来。若是平日,怎么会与这个守门老头说呢,更何况是男女之事,可是她顾不得害羞。说完整个过程,她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互相消失(2)
老李头说:“就这样?”
“就这样。不见了!”
“是玩闹?你们没有吵架?”看来这个老李头不傻。
尹修竹脸红了。
不仅没吵架,他们正好得恨不得捏成一个人。她没有对老李头说,陆川到后山树林里去散步,一路上就慌得心跳个不已,知道会出事的,那树林太幽静,太诗意盎然,彼此眼睫毛眨一下,都会知晓,肯定会出事的。
“当然没有吵架。”尹修竹几乎要嚷起来。他们一进入那树林,眼睛看对方都不一样了。风拂动出汗的手心,他轻轻揽过她来亲吻,她紧紧抱住他便不想停下。那缠绵而热烈的欢乐从空而降。缠绵好久之后,她和他会意地一笑,说,“看你能躲到哪里去。”她想象一阵游戏后,两人又会控制不住自己,哪怕他们知道天下所有的时间,这下午和整个晚上,以后的白天,依然是他们单独的时间。
她转头望望天空,黑色越聚越深,像水纹向天边漫散开来。她很害怕,那中心的黑翻卷起一座险峻的山峰。这太像洪水冲过来,把一切有生命意识的美丽东西遮避起来。不久前,她还牢牢抓在手里坚实的肉体,瞬刻间就被黑暗溶解吞没,不知去向了。她把碗里剩下的水全喝完,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心慌意乱地说。
老李头同情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女教师,好象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现在却被恐惧紧扼住了咽喉。他想想说:“到街上叫人帮着找?”
“镇上有警察。”尹修竹有气无力地说,这事她早就想过。
她不知老李头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但是老头子也不作声了。他拿着碗,好心地问,“还要水吗?”
尹修竹摇摇头。
“姑娘――尹小姐,你先进屋休息一会儿,我到街上看看,顺便给你买点晚上吃的东西――干净一点的。我家里锅盆腌月赞,不好给你做饭。”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放宽心吧!陆老师当然是跟你闹着玩的,最多明天早晨他就会回来。”
她向老李头道谢,说她不想吃东西,但若有陆川的消息,请他千万来告诉一声。
看着老李头消失在拱门外,尹修竹才感到……现在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陆川不见了,被她“玩掉”了。她脑子又回到这题目上,想她思路是出了问题,这不是早在几个小时前,就明明白白了的吗?她再也无法不面对这个事实。
二
等到夜里十二点钟,老李头也没有来。
她熄了灯,上床却无法入睡。半夜里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间泻进来。她突然觉得有这点月光,陆川就可能走回。于是她跳起来,披件衣服,奔到屋外围廊里,朝那一墙玫瑰走过去。可是那厢男教师宿舍,没有任何动静,还是每个门上一把锁,每间窗都没有灯,月光阴森森地照着那些瓦片、窗框、屋檐。
她慢慢走回房间,不情愿地上床,刚又迷糊睡了一阵,突然听见一点声音,她来不及穿鞋,跑到窗前提起竹帘一看,原来雨淅沥下起,滴答作响。
这下尹修竹再也睡不着了。睡在床上听雨声,她想象陆川躲在树林里,雨会把赶回来。一直等到雨停,她起床,梳洗完毕,天也亮了。无精打彩地走到围廊里处,她到陆川门前,不必敲门了,门上仍是一把锁。
夜里下过雨,空气变得清新湿润,天井有盆指甲花沾着了水气,颜色鲜艳夺目。她坐在干净的石阶上,抬头看天,几乎没有云,不过也没有太阳,麻雀在瓦楞上停停飞飞,扑闪翅膀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她的旗袍很素静,浅蓝,镶了同色丝边,不仔细看,看不出那蓝来。当瓦楞上麻雀一只不剩时,她发现天色已晚,便站起身来,脑子里虽然一团浆糊,心里却清楚极了:陆川确实不在了。
一旦这么确定想法,她的头开始沉重,身体变得笨重,脚下的步子仿佛也不是她的了。她机械地生火,烧了一锅水后,开始淘米,结果把水洒了一地,鞋子都湿了,才把注意力从远远的地方收回来。
我们互相消失(3)
没有做菜,就将就豆瓣酱下饭。桌子上吊着一盏孤灯,阴雨日,天黑得早,今夜灯光也变微弱了。一人坐着吃饭,嘴里一点味也没有。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院子里洗碗,顺便又看了一下男教师宿舍,还是静极了。回到房里,收拾收拾这东西,理理床,她打开门,走到前院的办公室,没准陆川会在这里。她瞅着门缝,希望能瞧见里面有动静,可是没有,月光比前夜明朗多了,照在她娇弱的身体上,她去摇门,手用力地捶门,捶累了就摸着门,仿佛门就是陆川,她想把自己一副空空的身体摘下来附上。
尹修竹与陆川热恋才一个星期,这之前两人都未打破这层茧。放假后,周围的熟人不在了,他们才鼓起勇气。这一星期天天厮守在一起。她已经忘记了没有陆川在身边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她甚至已经忘记了最初见到陆川的情形:她和一个女同事从食堂把午饭拿回来,在路上同事捅捅她的腰,说前面那人,是新来的英文老师,北大毕业的,或许只是借这地方暂时落脚吧,肯定不会久呆。真是一表人材啊!
听到这话,她抬头朝左前方看去,正好看到陆川朝她投过来的眼光,那种特有的劲敛眼神,她拿着锅子的手一颤,她急忙垂下眼帘。他们互相走过,没有打招呼,她应该有礼貌,人家是新来的,可是她却突然不好意思。
同事大大方方与陆川说话。她也未停下,当作没有看见。
以后陆川总说,尹修竹的确如校里送她的绰号“冰雪佳人”。她对追求者从来没动过心。她对陆川说,育婴堂里出来的孤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改变生活,天天教她的地理课,兼代两节国文,大部分时间关起门来写作。实际上她已经给上海的一个刊物寄出一个中篇,编者回信表示鼓励,说是“暂存待用”,她看着那信,虽未说一定会用,但是心里充满了期待。
怎么和陆川开始说话的,她想不起来了。不过天天遇见,之后就熟了。陆川也喜欢文学,而且偶尔也做文学批评,写了好几篇介绍普罗文学理论的文章,发表在报刊上。她要来看了,看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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