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忘记 第 1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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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风羽

    (一) 十年修得同船渡

    飞机在万米高空航行,气流平稳,无一丝抖动,仿佛只是悬在半空,可一笑心里清楚,每分每秒,都在接近那座城市,接近那个人。

    一笑姓颜,颜昊天的颜。

    八岁那年一场车祸,头部重创,深度昏迷,仿佛进入一个无限冗长的梦魇,永远无法摆脱,全身似被大象踩过,脑袋里有无数个小人奔跑呼啸,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周,竟也精疲力竭。

    完全醒来的那刻,许是刚刚注射过什么镇痛剂,四肢百骸久违的安静,不再用剧痛提醒她每个零部件的存在。

    睁开眼,便看到了颜昊天。

    阳光从一格格的长窗照进室内,洒在他的身后,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这实在不像还在噩梦里会有的景象,心里一松,竟笑了起来。

    似乎很多昏迷的病人醒来后都会看到一片白色,然后问:“我这是在哪?”。

    她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镀着金边的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是谁?”

    “我是颜昊天。”

    “那……我是谁?”

    “你是一……一笑”他说,“颜一笑。”

    背光处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他的声音低缓沉稳,让人安心。

    然后,然后她又睡着了。

    如果八岁的一笑可以未卜先知,知道多年后她会爱上这个叫颜昊天的男人,当时就算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要大声地说:“不不不,我不要做颜一笑,张一笑李一笑都可以,只要不是颜一笑!”

    可惜她是个普通的八岁小儿,只知头痛很痛,尚不知心痛更痛。

    于是她只是睡着了。

    那场车祸夺走了她的父母,彻彻底底地夺走了他们。除了肉身,还有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

    医生把她散了黄的脑组织一一归位,对于大脑的神经活动却无能为力,那是上帝的杰作。

    一笑患了解离性失忆症。

    她忘了她是谁,忘了她的父母,忘了所有她以前的生活经历,可颇有些讽刺意味的是,与此同时,她却能流利地背出《三字经》、《增广贤文》和一大堆诗词曲赋,颜昊天说,也许父母本来想把她培养成国学大师。

    颜昊天收养了她,他是一笑父母的挚友。

    一笑常常想,不知是否应该为此而感谢命运,还是诅咒它。

    她痛恨做颜昊天的女儿,可如果他没有收养她,也许她只是他生命里的路人甲,而如果没有颜昊天,又怎么会有今天的颜一笑。

    To be or not to be,这个游戏如此有趣,若你是命运女神,也会玩不腻。

    ……

    “小姐,需要毯子吗?”

    一个甜软的女声传来,一笑一怔,旋即回过神。

    又是那个圆圆脸的空乘小姐,她已经来问过两遍要不要耳机,三遍要不要报纸,还有N遍要不要加饮料,现在又来问毯子了,真是个执着的小妞。

    一笑抬起头,促黠地眨眨眼,说:“暂时不用,谢谢。”

    圆脸小妹知道她在打趣她,大眼睛慌乱地忽闪了两下,脸微微红。

    小妹醉翁之意不在酒,前排C座的一位东方男子,从飞机起飞后便对着一台笔记本忙碌不停,虽然只能看到半张侧脸,但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似乎长得不错。

    小妹芳心暗动,才屡次跑来殷切问询,头等舱内只有一笑和男子二人,若只搭讪他怕太落痕迹,所以总是先来问问一笑。

    一笑乐得成人之美,每次都说暂时不用,好让她有机会再来,能多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不过似乎成效不大,那人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每次都是略一摇头,眼都不抬。

    这次又是,小女孩有点泄气,轻轻咬了下嘴唇,颇不甘心的走开了。

    其实这女孩资质不错,二十左右年纪,肤色晶莹,薄施粉黛,更显得唇红齿白,明眸善睐,想来平时也是裙下拜倒者众,奈何今天却碰到块木头。

    怕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徒呼奈何。

    一笑轻叹,心中黯然。

    不想,没多时,那女孩又兴冲冲地走过来,弯腰在一笑耳边轻道:

    “小姐,我想和那边的先生合个影,能不能帮个忙?”

    说着便把一个小巧的卡片机塞到一笑怀里,她已把她当成自己人,知道她不会拒绝。

    真是个聪明姑娘。

    邀他合影,既可暗传心意,又不致太过唐突,况且拍了照片便得寄照片,要寄照片就得留下联络方式,若那男子有心,自然懂得顺水推舟。

    只是要担些风险,要是被乘务长看到,怕是一顿处分躲不了。

    小小年纪便懂得为自己争取,不是不需要莫大勇气的,一笑心生敬佩,更是有意帮她。

    女孩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男子走去。

    “先生……先生?可不可以……和你合个影?嗯……你……你长得超像我一个哥哥……嗯……表哥,我拿照片回去给他们看,他们一定会惊讶。嗯……好不好?”

    到底是小女生,有勇气上前说,未必有定力说得镇静自若,短短两句话,已经紧张地快要发抖。一笑的一颗心也被她“嗯”的提了起来。

    男子没有回答,眼睛像是粘在显示屏上,仍旧只是摇了下头。

    小妹有些急,以为他没有听懂,因为是国际航班,乘务员习惯先用英语,猜想有可能他不懂英文,便又把刚刚的话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男子抬头,终于出声:

    “Lady,I said no。”

    说的是英语,声音不大,但几分不悦,几分不耐烦,语气是毋庸置疑地拒绝。

    可怜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哪曾听过几个“不”?何况是这般不委婉、不客气、甚或带着几分无礼的“不”。

    小女孩愣在当场,面带委屈,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

    呵,恃靓行凶吗?

    一笑望着女孩泫然欲泣的脸,心中忿忿,口中却笑盈盈道:

    “这位小姐,能不能帮我拍张照?我上一次坐头等舱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你们这飞机可比上次那个漂亮多了,来,让我留个念。”

    女孩冰雪聪明,知道一笑在为她解围,飞快的向男子道声“sorry”,匆匆走开。

    一笑对着镜头摆了个夸张的笑容,女孩知她好意,跟着扯了扯嘴角,却是苦笑。

    拍完照,一笑低头翻掏纸笔书写邮箱地址,心中不平之气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不禁嘟哝道:

    “皮囊稍好就自视甚高,岂不知万米以下地球表面五尺男儿比比皆是,卖相不好不要紧,要是男人一把年纪还不修不来三分风度,怕是长成一朵水仙花也没人希罕。”

    一笑用的是国语,这番话象是说给女孩听,又象是自言自语。

    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但她知道那男子听到了,也听懂了。

    因为他突然转过身,望住她。

    一笑抬头,撞上那一道目光,心中一凛,立时噤声。

    原来这男人不是皮囊稍好,竟是皮囊“相当”好。

    可是不,让她震动的并不是这个。

    一笑走遍欧美大陆,见过的古罗马雕像般的美男子以车船计,早已难为美色动容。

    可这男人有双令人无法不动容的眼睛!

    如一潭深水,看似波澜不惊,但似有阳光投射,波心微闪,光芒如电,倏忽直指人心,令人不敢逼视,虽是轻描淡写的一望,但她感觉仿佛被那眼神攫住,心知不妙。

    若问一笑两年的游荡生活最大收获是什么,便是如何看人。

    以为西方国家便是乐土吗?才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绅士也有强盗,有贵妇也有娼妓,三教九流一流都不少。单身女子独自闯荡,如何趋吉避凶?两分靠运气,三分靠直觉,其余统统靠眼力。

    只一眼,她便知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未必奸恶,但断然不该招惹。

    一笑心头一悸,可面色无波,只平静的迎上那道目光,微微笑。

    是了,颜昊天说过,无论伤心、难过、恐惧、或是不知所措,都得笑一笑,因为哭是没有用的,颤抖是没有用的,但笑是有用的,笑是一个愉悦的暗示。

    颜昊天还说,一一,你笑起来最好看。

    二人无言对视,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蓦的,男子唇边轻挑,笑了一下,――更准确的说是笑了半下,因为另一侧唇边动也没动。

    然后,若无其事转回身去。

    一笑不以为意,并不追究这半个笑到底是讥诮,抑或不屑。

    只把手中的邮箱地址递给那女孩,轻声嘱咐:“别忘了寄。”

    女孩目露感激,连连点头。

    只是小小插曲,机舱重回平寂。

    一笑遇过插曲太多,并不全都放在心上。

    她把座椅放平,挪了两挪,拣了个舒适的姿势,又把手表调到目的地时间,好尽快适应时差。现在是颜昊天的夜里十点,他不惯早睡,他在做什么?

    六年来,他的黑夜是她的白天,他的白天是她的黑夜,仿佛两个世界。

    这次,她要去他的世界。

    一笑凝视舷窗,身未动,心已远。……

    (二) 居人思客客思家

    长途飞机最是难熬,十几二十个小时下来,比爬山都累。

    还好,一切旅途都有尽头,一切流浪都有终点。

    终于到了。

    上海。

    所有的机场都很大,人很多,这里尤其是,而且吵,人声鼎沸。

    一笑不嫌吵,她被一片嘈杂包围,觉得亲切又安全,心里竟有些雀跃。

    “颜小姐,颜小姐……”

    忽的有人从背后拉住她的手臂。

    “柳叔?!怎么是你?”一笑看清来人,从心底笑出花来。

    “颜小姐,喊了你一路都不应,还以为认错人。”

    不知是因为跑了几步还是因为激动,柳叔说话有些喘。“是颜先生叫我来接你的。”

    “哎呀,柳叔,你还是这么见外,总是颜小姐颜小姐的,太久没听过这个称呼,没以为是叫我呢。”

    柳叔是家里的司机,跟随颜昊天二十余年,同住在宜园,可说是看着一笑长大的。一笑见到家人,开心地脸色涨红。

    突然,她似乎想起什么,问:“颜先生……也来了?”

    “没,最近他很忙,总是在开会,我把你送回家,再去公司等他。”

    一笑有点失望,转而又有些庆幸。

    刚下飞机,满面风尘,长辫松松垮垮,衣裙皱成一团,怎好见人?

    柳叔不善言辞,一向话不多,只是抢过一笑手上小山一样的行李,连拖带扯搬上车。

    一路飞驰。

    阔别六年,窗外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穿过一片繁华,车子三转两转,人车忽然稀落,一条不宽不阔的马路弯弯向前延伸,两侧是郁郁的法国梧桐,绿影成荫。

    车子在一处院门前悄然停住。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荫叠翠,洒落在紧靠路边的黑色铸铁镂花栏杆上,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围栏里面是繁密的高大灌木,四季常青,形成一道密密实实的绿色围墙。朱漆大门经久不用,木质门板已有些斑驳,透着几分神秘。

    宜园,宜园。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里。

    一笑忽然情怯,呆坐不动。

    “颜小姐,到了。”柳叔拉开车门,轻声提醒,“门开好了,你先进去,我到前面车库把车子停好就把行李给你拿去。”

    是了,颜昊天不喜欢车辆在宜园开进开出,因此大门常年紧闭,人员出入都走旁边的小门。

    一笑走下车,站在黑色小铁门前,犹豫良久。

    忽尔有些好笑,呀,颜一笑啊颜一笑,豺狼虎豹都没怕过,自己家门却不敢进吗?

    摇摇头,伸出手,吱呀一声,铁门应声而开。

    迎面一片开阔的草坪,草正绿,长而茂,软软地匐在地上。

    几株老银杏仍在那里,枝繁叶茂,四面围墙爬满藤蔓,沿着墙根一溜的花树。

    庭院尽头是一栋三层小楼,底层是红色清水墙砖,虎皮石基座,白色壁柱,顶上两层涂成暖黄,那是夕阳的颜色。

    一条碎石小路穿越草坪把小楼和大门连了起来。

    门开的一刻,一笑有刹那的恍惚。

    时间是不是停止了?还是她根本就不曾离开过?

    她分明看见,一个顽皮小儿正在草坪上乱蹦乱跳,柳妈妈从屋里追出来:“一笑,快下来,你把草都踩坏啦!”颜昊天正坐在廊下看报,突然把报纸卷成圆筒,冲外喊着:“不怕,咱们家的草就是种来踩的!哈哈。”

    柳妈妈无奈,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一大一小笑作一团。

    “一笑,一笑,是你吗?是你吗?”

    咦,真的是柳妈妈的声音,那么真切,不像幻听。

    一笑凝神细看,这才发觉眼前一片模糊,使劲眨眨眼,两颊有丝温热。

    只见一位老阿姨正沿着石子小路跑来,到了一笑面前,差点收不住脚。

    “柳妈妈,是我是我,你慢点,我跑不了的。”一笑呵呵笑着,泪却止不住地涌出来。

    “你还敢说跑不了?你……你知道你跑了有多远,连个信都没有,到最后连影子都没了,我看你们一家以后都甭姓颜了,通通改姓牛,一个老牛,一个小牛,脾气犟得要死。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谁家没个大人吵孩子闹?你们可好,十年不吵不闹,闹上一次就六年都不闻不问。……你还笑?最没良心的就是你,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说走就走了,风筝飞了还留根线呢,你……你要是安了翅膀,还不得飞到天边去。早知道这样,当初死也要拉着颜先生不让把你送走。”

    柳妈妈越说越伤心,一边数落着,一边用手擦眼泪,另一只手还死死的拉着一笑,好像她真的会拍拍翅膀飞掉似的。

    “好了,老太婆你别站门口唠叨了,进去说。”

    不知什么时候,柳叔已经拿着大包小包站在她们身后,眼眶微红。

    一笑忙挽着柳妈妈往屋子走去,“走啦走啦,柳妈妈,你还是这么唠叨啊,呵呵,不过我这一路都云里雾里的,被你一顿唠叨才感觉真是到家了。”

    进了屋,沿着盘旋楼梯上到二层,右手尽头便是一笑的房间。

    柳妈妈一路仍不停的念叨着:

    “一个人在外面,苦不苦?怎么穿得像个野姑娘?好像长高了啊?”

    “柳妈妈,你看你老把我当小孩,我都二十四岁了,早就不长个子了。”

    “我看看?哎呀,肯定是因为瘦了,一瘦就显得人长,怎么这么瘦?是不是洋人东西吃不惯?”

    “瘦吗?想你们想的吧,嘻嘻。”

    “哼,从小就油嘴滑舌,不知是跟谁学的。”

    “肯定不是跟柳叔。”一笑扭头,做了个鬼脸。

    三人走进房间,放下行李。

    柳妈妈忽然郑重起来:

    “一笑,你别怪柳妈妈多嘴,你听我说,这牙齿和舌头还会打架呢,一家人难免有个磕磕碰碰,可从小到大,颜先生有多疼你,你不会不知道,是不?你看他一直吩咐你的房间一切都要保持原样,经常通风打扫,这次知道你要回来,提前几天就让把床单被套窗帘都买了新的,洗好晒干再换上,一家人总是一家人,这么多年的感情放在那,他总归是对你最亲最好的人,几年前的事……”说着,她顿了顿,轻声道:“你别放在心上,啊?”

    一笑垂着头,一声不响地听完,抬起脸,笑盈盈地嗔道:

    “什么事啊?哎呀,猴年马月的事谁老记在心上?您就别操心了,操心容易老哦。”

    “老太婆,别多话,颜小姐刚下飞机,该休息了。”柳叔在一旁催促。

    “好好好,不说了,一笑你先歇着,我改天再说,反正这次绝对不能放你走了。”

    柳妈妈碎碎念着走远了,关上门,仍能听见她在同柳叔咕哝着:

    “一笑就像咱自家孩子,有什么不好说啦?重要话得赶紧说,免得他们爷俩……”

    一笑靠住门,轻吁一口气。

    环顾四周,柳妈妈说得没错,一切都没有变。

    架子上的书本、玩偶、文具、相思结、千纸鹤,它们都在,窗边悬着的风铃和晴天娃娃,早被晒得失了颜色,但是也在,一笑走到床边,一伸手,从床底掏出一大瓶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呵,它们也在呢。

    颜昊天常说,一一的房间是个杂货铺。

    她几乎从不丢弃任何东西,无论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买的,时间久了,自然满坑满谷。

    在国外游荡的几年,虽然旅途奔波,但她还是尽量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带在身边,一路背了回来。

    望着小山一样的行李,一笑叹了口气,决定暂且不理它们,先去泡个澡,洗洗风尘。

    (三) 莲子青青心独苦

    卫生间进门是一面硕大的穿衣镜。

    一笑冷不丁迎面看到自己,不由一怔。

    只见镜中女子一头及腰长发,如黑缎般散在肩头,左右耳侧扭了两根细细的发辫,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高高卷起,露出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一袭艳丽的大摆拼布棉裙,长及脚踝。

    怪不得柳妈妈要说像个野姑娘。

    因为离开得匆忙,她还一直穿着在吉普赛营地时的衣裙。

    事实上,就在三天以前,她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天会回到宜园,而且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还以为会一直那样毫无目标地游荡下去,直到――也许――直到她学会忘记。

    ……

    她是在一个多月前遇到Nana奶奶的车队的,在一个开满雏菊的荷兰小镇。

    本来,她已经在德国的一家小酒馆赚足了找到下一个落脚地之前的旅费,然后在法兰克福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出发的火车车票,票上写着,终点――阿姆斯特丹。

    总有些事情让人感觉就像命中注定。

    在阿姆斯特丹街头一家旧物店的橱窗里,她在上百件零零杂杂的摆件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骰子项坠。

    她一眨不眨地盯住它,它也盯着她。

    终于,店老板走了出来,温和的说:“美丽的小姐,如果你真的喜爱它,我以标价的一半卖给你,可好?”

    “好。”她飞快地回答,像是不假思索,又像是思索了很久。

    从店里出来,脖颈里多了根红绳,口袋里只剩下钢镚。

    虽然流浪生活一直居无定所,食无粗细,但她还从未试过如此困窘。

    思索后,她用所有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开往郊区的巴士车票。

    根据一贯的经验,小镇比大城市更容易比较快地找些零工,只要能坚持三五天,Judy那里最近的一笔摄影稿费应该也能寄来了。

    不幸的是,她一份活计都没找到,幸运的是,她遇到了Nana奶奶和她的车队。

    其实开始她只是想碰碰运气,打算讨几个面包,没准还可以借宿一晚,同是天涯流浪人,想来会比较好商量。

    没想到,她不仅得到了面包,还有香甜的华夫饼、美味的奶酪、浓浓的豌豆汤和上好的鸡蛋威士忌,大快朵颐之余,更有歌舞助兴,宾主尽欢。

    Nana奶奶是营地里年纪最大的长者,她与一笑十分投缘,她叫她“China Kid”,中国小孩。

    刚好奶奶的孙女去阿姆斯特丹读大学了,她便“鹊巢鸠占”,住了下来。

    那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日子。

    男人们常常摆些小摊,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女人们载歌载舞,吸引游客。

    房车里各种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车身上还刷着五彩斑斓的商业广告,能顺便赚些外快。

    一笑则跟着Nana奶奶,操持吉普赛人的古老营生――占卜。

    虽然她那临时学来的三脚猫功夫顶多只能打打下手,但一张小巧精致的东方脸孔配着吉普赛服饰,还是引来很多路人好奇的关注。

    日子像阿姆斯特丹河水一样悄悄流过,平静无波。

    直到三天前的晚上,她一时兴起,嚷着要Nana奶奶为她占卜。

    奶奶拿起那副已经旧得卷边的塔罗牌,却没有任何动作。

    她笑眯眯地看着一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孩子,你该回家了。”

    这话没头没脑,乍一听象是逐客令。

    可一笑知道不是,她听得懂。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眸,低声说:

    “我没有家。”

    “不,孩子,每个人都有家。我们罗姆人都有家(吉普赛人常以罗姆人自称,他们认为吉普赛人是个带有歧视的称呼),虽然我们没有房子,可我们有家,有父母亲人兄弟姐妹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有牵挂就有家。”

    “你的眼睛对我说,你渴望回到那个你牵挂的地方,而你却在压抑这种渴望。”

    “可怜的孩子,你看,你背了太多的东西在路上,哦,我不是说那些看起来比你还重的行李。”奶奶孩子气的眨了眨眼睛,“背着它们你是走不远的,无视它们并不代表它们就不在那里,如果不放下它们,你迟早会被压垮的。”

    “奶奶把这副塔罗牌送给你,如果无法做出决定,你可以自己为自己占卜,记住,秘诀是,重要的不是你翻出的是什么牌,而是在牌翻开的刹那,你在心底希望它是什么牌。”

    “这就是占卜的秘密,听从心的方向。”

    岁月风霜在老人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她的笑容沧桑而神秘。

    一夜无眠。

    清晨,天还未亮,一笑一骨碌爬起床,为所有人做好早餐,然后宣布:

    “我要回家了。”

    Nana奶奶了然的笑,其他人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太多伤感,罗姆人不惧怕离别。

    接下来是一阵风似的订机票、收拾行李、办理手续、并接收大伙陆续送来的各种纪念品,直到坐上飞机,一笑让自己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彷佛一停下来心头积攒起来的那团勇气便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

    现在,站在这里,一笑望着镜中人,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罗姆人相信,如果一个人经常经常照同一面镜子,时间久了,镜子就会记住他/她的模样。

    镜子,镜子,你是否记得我十八岁的样子?

    一笑伸出手指,描划着镜中六年后的自己。

    两弯浓眉,不够纤巧,圆圆的双目,笑的时候弯弯的,可不够妩媚,唇算生的好,不点自朱,带着自然的光泽,可还不够娇俏,额上有道若有若无的伤疤,是儿时那场车祸留下的印迹,本来白皙的皮肤经过几年的风吹日晒,已变成浅浅的麦色,只有这一把长发,蓄了六年,乌如垂缎,勉强有些象她……

    不,你不象!

    一点都不象!

    云泥之别,何以相比?

    痛楚毫无预警,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一笑无力地用掌覆住镜中悲伤的脸庞。

    看不到泪。

    (四) 望远愁多休纵目

    悠悠醒转,看清眼前陈设,一笑以为又是一次午夜梦回,片刻才醒觉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看看表,晚上十一点。睡得还真久,看来是累坏了。肚子有些饿,她随手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走到楼下厨房。

    不出所料,柳妈妈果然在桌子上给她留了吃的,还特意装在微波盘里,好让她转过再吃。

    很久没有试过柳妈妈的手艺了,一笑胃口大开,好一阵风卷残云。

    吃饱喝足,更精神了,看来这后半夜的觉是不用睡了。索性泡了杯咖啡,边喝边在屋里逡巡。

    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真好,一室莹白。

    宜园内外都变化不大。

    厨房、餐厅永远都是窗明几净,对于柳妈妈来说,每天都是大扫除。

    客厅仍是简洁做派,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摆设,颜昊天喜欢简单考究,稳重实用,讨厌繁琐罗唆。

    唯一显得突兀的是客厅中间一整套红木沙发茶几旁边的天鹅绒贵妃榻,乍一看,颇有些不伦不类。

    看着那个鸡立鹤群的贵妃榻,一笑不禁莞尔。想起那时她一直抱怨红木沙发又冷又硬,趴在上面看书,不一会就硌得腰疼,吵着要换,颜昊天斥她懒骨头,还说小小年纪长的什么腰,可说归说,没几天还是搬了这么个贵妃榻回来,舒服得坐下去便不想起来。

    一笑倚在榻上,浅浅地啜了口咖啡,眼睛盯着杯中的泡沫,像是盯着什么很值得研究的东西。

    终于,目光飘向客厅对面那扇黑橡木门。

    那是颜昊天的书房。

    老话常说,人一辈子享多少福,受多少苦都是一定的,或早或晚而已。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笑不知道这算不算后福。

    一场车祸,夺走了她八年的记忆,但从那以后,她日渐显露出过目不忘的天赋,无论是读过的书、见过的人、抑或说过的话,无论何时想起,都历历在目。似乎八岁以后,她唯一遗忘的,便是如何去忘记。

    读书的时候,这项异禀人人艳羡,可其中的苦处,无法与外人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有时回忆就像伤痕,遗忘是贴良药,是人类亿万年来为求自保进化出来的本领。

    可对一笑来说,忘记只是个姿态,除了时时提醒她忘不了这个事实之外无任何意义。

    于是她早已放弃在忘与不忘中挣扎,对于伤痕,她选择埋葬,埋在心底最深最深的深处,不去触碰。

    当然伤痕并不会好,但至少不那么痛。

    可显然,这在宜园并不管用。

    眼前种种如磁石,吸引着那些心底的回忆。

    无法抵抗。

    ……

    她是从什么时候爱上颜昊天的?

    她不知道。是的,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时爱上一个人?

    没人能知道。

    她只知道,他待她象亲生父亲一样好,甚至比许多亲生父亲还要好。她不是没见过有些父亲当着众人对子女冷言冷语,甚至拳脚相加,只是因为考试没考好,或不小心打破东西。

    不,颜昊天温文有礼,从不失态,他对她永远宠爱。

    他并不因为收养她就以高高在上的父亲自居,他认为那是一种僭越。

    他明白地告诉她:“你的父亲是周传如,你的母亲是周陈秋华。我?我是颜昊天。”

    他从未把她当作无知孩童,待她一如一个平等的朋友,坦诚、开明。

    八岁时,他告诉她什么是死亡,他对她说人人都怕死亡,但正因为人人都会死亡,才不能把活着的时间都浪费在害怕上。

    十三岁,她在外面听得风言风语,回家问他:“颜昊天,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他并无恼怒,只是约来唐律师,坐下来给她讲当年一个三十四岁的单身男子收养一个八岁女童需要费多少周折花多少代价。最后说道:“一一,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只要一纸DNA鉴定就能省却这所有麻烦,何苦舍近求远?而且你可相信我无胆承认亲生女儿?”见一笑摇头,他接道,“好,那别人说什么,全不必理会。”

    十五岁,颜家有女初长成,越来越多的男孩子打电话来询问习题,借练习册,或借各种理由送小礼物,颜昊天说,有喜欢的男孩可以一起出去玩,只是不得晚归,对不喜欢的男孩要说“不”,因为好女孩绝不处处留情。

    那些男孩或青涩,或热情,可她都不喜欢。

    为什么这家伙如此聒噪?颜昊天懂得什么是高贵的沉默。

    为什么这家伙总是手舞足蹈?颜昊天举止得体,进退有度。

    为什么这家伙如此喜欢装酷?颜昊天就算泰山崩于顶都会面带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是颜昊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用女人的眼睛去关注颜昊天。

    然后,她发现了别的女人,颜昊天的女人,或者说,女人们。

    其实颜昊天从不带暧昧的女人进出宜园,他甚至很少夜不归宿。

    但她还是发现了,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她也知道谁是他的女伴。

    别问她为什么,这是女人的天赋和本能。

    起初,这样的发现让她震惊,她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

    她不再作乖乖女,开始逃课,不交作业,故意考砸,并且染头发,穿耳环,和一群别人眼中的小阿飞们混在一起。只为吸引颜昊天更多的注意。

    显然,颜昊天不喜欢这样,可也并不过多苛责,也许他只把这当作少女青春期的叛逆表现。

    渐渐的,她发现正在她抓住一切时机刺探颜昊天身边的某个女人时,这个人却忽然不见了,无影无踪,再也不曾出现,而不久后,颜昊天就会同另一个女人亲昵地出现在一起。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专一的人,甚至,他是一个太不专一的人。

    不,她没有更难过,反而有些释然。这说明颜昊天并不爱那些女人,每个都不爱,不是么?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长相厮守?

    可这许多年来,真正与他长相厮守的不是她们,而是她。

    思及此,她从不安中镇定下来,甚至燃起某种莫名的希望。

    这希望是在她发现书房里那幅藏在木版画后面的女人画像后彻底破灭的。

    那是一幅很普通的木版画,并不美,看上去也很旧,也许比一笑的年纪都要大。她进入这个家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

    她从没特别关注过它,虽然它是书房里唯一的装饰。

    那天,鬼使神差,她发现这幅画竟然可以掀开,原来它只是一个木盒子的盖子,盒子巧妙地嵌在墙体里,外面丝毫看不出来。盒中端端正正地竖着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极美的女人,约莫双十年华,肤光胜雪,星眸流波,双眉修长纤巧,朱唇微微弯起,眼角眉梢皆是妩媚,笑意中却有淡淡哀愁,女子斜倚在一个宽大的丝绒座椅上,一把乌黑长发用紫色丝带随意拢起,千丝万缕,搭落在胸前,漾着说不出的风情。

    虽然只是画中人,一笑还是为这般美丽而动容。

    初时不觉有异,只当是幅精工细琢的美女图,摆在木版画盒里,噱头而已。

    正要把盖子盖上,突然,有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仿佛这张面容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凝神思索,一张张女人的脸在脑海中掠过。

    忽的,霍然想起,是了,是那些在颜昊天身边穿梭更替的女人们!

    她们身上隐隐约约都带着些许画中女子的影子,或是眉眼,或是长发,或是唇边那一丝浅笑。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流连于一个又一个女人却从不停留?

    为什么他会常常独自坐在书房的大班椅上盯住前方发呆?

    为什么他的眉宇间永远有着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落寞?

    手一软,盒盖砰声落下。绝望如潮水,没顶而来。

    (五) 不求相伴求相守

    六年,两千多个日子过去了。

    此时此刻,一笑的目光穿透那扇木门,仍能清晰地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呆立在画前,宛如失了灵魂。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幅画将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轩然大波。

    她疯狂寻找画的秘密,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她只能猜到,画中女子应该已经死了。

    因为画已古旧,女子的服饰装扮也是很多年前的样子,而且画框是凝重的黑色,透着几分肃穆。

    多么可悲,她死了,于是她永远不会老,她永远娇艳动人,她所有的美好都在他的生命里成为定格!

    巨大的悲伤、绝望和无以言表的痛苦把一笑压得喘不过气来。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看到颜昊天坐在书房里凝望失神时,她发疯似的冲了进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画中女子迷离的目光与他相缠。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这难以忍受的叫声仿佛把她撕成两半,一半的自己浮在空中,冲着地上的自己冷笑:

    “颜一笑,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而另一半自己居然也在笑,她在冲着颜昊天笑,笑得那么丑陋,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叫喊:

    “颜昊天,你的拼图游戏玩够了没有?你是不是恨不得把你所有的女人都切下来,就为了拼一个她?就是她?一个死了的女人!……她死了!她死了!你明不明白?她已经死了!”

    眼中早已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要和画中女子一起,定到地老天荒。他的无动于衷令她无比屈辱,她象一个愤怒的泼妇一样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死命地砸向画中人。

    杯子应声而碎,水珠四溅!

    碎裂的响声竟然震耳欲聋,所有理智倏的归了原位,旋即被一个清脆的巴掌再次震晕。

    ……太过突然,它一时间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遭一片死寂。

    只有那个死去的女子永恒不变的微笑着。

    ……

    手里的咖啡早就凉了,一笑放下杯子,手有些抖。

    月影西移,黑橡木门笼罩在一片阴暗里。

    她无意推开那扇门,心里清楚,那个微笑的女子一定还在。

    是啊,她为什么不笑?她虽然死了,却仍然可以将任何有可能威胁她的人轻松逐离颜昊天的身边。

    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冒犯过她的第三天,一笑被唐律师押上一班开往美国的飞机,她的游学生活突如其来地开始了。

    月上中天,空旷的客厅显得更加清冷。

    一笑紧了紧外衣,缓缓踱到室外,在一棵银杏树下停住脚步。

    一阵风起,树影婆娑,草叶沙沙的响,心情渐渐平复。

    她抬起头,看向二楼东侧的一处窗户,一片漆黑。

    他已经休息了?还是深夜未归?

    正琢磨着,蓦的,有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从身后传来,正待回身,一个低缓、沉稳的声音清晰入耳:

    “一一,你回来了。”

    一笑身形微微一震。

    是颜昊天。

    六年来,她曾无数次在心底摹画过她与颜昊天重逢的情景。

    就在回来的飞机上,她还在演练着见面后每一句可能的对白,对话中的每一处起承转合,和万一冷场后的寒暄,甚至包括表情。

    颜昊天会说什么呢?她常常想。

    “一一,过得可好?”

    “一一,怎么毕业了还不肯回来?”

    “一一,这两年你去了哪里?如何生活?”

    “一一,你长大了。”

    ……

    她又会说些什么?

    “颜昊天,你知道的吧?我拿了商科文凭,全都是A哦。”

    “颜昊天,我去了很多地方,像你常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颜昊天,你看上去还是老样子。”

    “生意怎么样?”

    颜昊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颜昊天,你可知道我爱你?

    颜昊天,我爱你。

    爱你爱你爱你……

    不,原来全错。

    她没想过颜昊天只是说一一,你回来了。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听上去就像无数次她刚从学校返家后的一句最普通的问候。

    有些失措,可她并没让自己怔仲很久,更没有像肥皂剧一样飞扑过去,痛述衷肠。

    她早已不是十八岁了。

    万千思绪只一闪念。

    一笑转过身,微笑颌首:

    “嗯,飞机今天中午到,还好没晚点。你才下班?”

    “是啊,公司最近忙。”颜昊天立在庭院当中,手里夹着一根雪茄,月华如水,可以看到他的脸上有些疲惫。

    “柳叔送我回来的时候也说你常常开会,其实事情是做不完的,不如匀到明天做。”一笑站在树影里,并没有走过去。“对了,怎么这么巧,知道我今天回来?”

    “一一,你的信用卡两年没有用过了,突然刷了一张飞机票,他们猜你要回来,不过还是费了些工夫才查到具体航班,不算很巧。”

    颜昊天温声回答。

    一笑由衷地笑了,她知道,若没有颜昊天的吩咐,不见得有那么多“他们”会自发自觉地时刻关注她。

    她一早知道他会通过信用卡追踪她的动向,才从不使用,这次是故意想要试试。

    不过小把戏被说中,还是有些赧然,索性耍赖:

    “没办法,在外面度日艰难,一直攒不够回家的机票,但又实在想念大家,不得不提前支些路费出来,而且天宇集团发展得这么好,听说最近还成功上市,筹到大笔资金,我买张头等舱也不算过分啦,日后还你就是。”

    颜昊天但笑不语,悠然吸了一口雪茄,徐徐吐出淡蓝色烟雾,轻叹道:

    “我们家的小丫头,都知道关心公司的事了。”

    “当然啦,天宇集团是颜氏会下金蛋的鹅,我很关心回来之后是不是还有锦衣玉食,没准还能混到一官半职。”

    一笑似乎一本正经,可她没有说,真正原因是只有关注天宇才能收集到关于颜昊天的只言片语。

    “哦?你愿意来天宇?”颜昊天竟流露出明显的惊喜,“那最好不过了,公司上市后有一系列比较大的业务拓展计划,关系到未来的长远发展,现在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尤其是值得信任的人。”

    一笑没想到他会把戏言当真,稍一踌躇,颜昊天看在眼里,“当然,如果你……”

    “不,我愿意。”一笑莞尔,“我只是在想,董事长亲自招选,应该说多少期望薪水才好呢。”

    她不想他失望。

    颜昊天忽然动了脚步,走近一笑。一股熟悉的烟草味道包围住她,那是他的气息。

    一笑觉得心忽的一下提了起来,摒住心神。

    终于可以看清他。

    这个她爱了六年的男人啊,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望着他,都会想哭,因为喜悦。

    “一一,你真的长大了。”

    颜昊天轻轻拍拍她的头,仿佛她还是个小丫头一样,语中带着欣慰,眼里是她十分熟悉的宠爱,“你……”

    不知为何,他并未说完,转而道:

    “夜里湿气重,不要站在外面了,好好休息,公司的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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