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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那里呆着。”夏之手指一个方向,用命令的语气说。
夏胡顺着他的动作看了看,才发现那他们原来是常去的那家咖啡屋,多少匆匆往事浮上心口,唯有点头答应,“哦。”
夏之看了眼手腕上的劳力士表,那光亮的蓝宝石镜面,倒映着一个憔悴男人的面庞,而边缘的磨痕,划出时间的痕迹。他继续说:“快放学了,你自己看着办,我先进去了。”
夏胡没有继续回答,径自走向那熟识的店铺,那身影,穿过稀疏来往的人流,更显形单影只。夏之把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看他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渺小,而夏之自己,也在风中化为一座雕塑,棱角分明的脸上,首次浮现出伤感,情绪蔓延。他扯了扯嘴角,“有我在,还怕什么,就算我不管,你妈也不会坐视不理,瞎担个什么心?”
他把大衣向上拢了拢,盖住裸露的肌肤,低头朝校门走去。保安亭的校园保安看见了,随意地往前一按,校门栅栏缓缓分开,待夏之通过后,又慢慢闭拢。一保安带着善意对路过面前的他问道:“接孩子放学呢?”
夏之看了那保安一眼,停下脚步摇摇头,低声说:“退学。”他注意到保安的讶然,接着解释说:“书读得不好,整天无所事事,又经常偷家里的钱去吃喝,我都不想管他了,现在帮他找了分工,出社会去体验体验。”
“是嘛?”保安遗憾地说,“现在的孩子啊,就是这个样,我家那个,更是不堪,跟个二流子没什么两样。”
夏之笑笑,“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一众门卫立时大笑不已。
……
……
不知道为什么,夏胡刚一闻到奶油的味道,就有些作呕。
咖啡上层的奶油,向来是他的最爱,漂浮在深色的液体上,散发着阵阵浓郁的奶香香。好好品尝它,试着让它在口中点点化开,在舌尖滑行,让味道散发到整个味蕾,这确实是一件至高的享受。可今天夏胡迅速捂住鼻子,看都不看一眼面前那热气腾腾的咖啡,苦着脸对刚呈上咖啡的女服务员说:“给我换一杯水好吗?”说完对她露出一个诚恳、歉意的笑容。
“咖啡有什么问题吗?”服务员疑惑地问道。
“没有问题,只是我吃不得奶油。”
“那为什么刚才您说要加奶油呢?”她有些不高兴了,言辞激烈起来。
“刚才我说错了。”夏胡自己也觉得理由站不住脚。
“这是我为同学点的,你给我杯水就行了。”不想做无意义的争执,夏胡换了借口,尽管他是有权利拒绝这些的。
“请稍等。”对比刚开始的殷勤,现在的她简直是判若两人,态度生硬、冷漠。
夏胡听了,怒火又起,他冷着脸举起咖啡,硬着头皮灌了一大口,“咕噜咕噜。”
一口,两口,三……
终究是没有吞下第三口。热气充满了整个口腔,烫得他火辣辣地难受,加上奶油的味道让他一阵反胃,一忍不住,吐了一小口出来,洒在擦得干净的桌面上。
第14章 合欢2
不知不觉间,女服务员又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站在夏胡身旁。她递过水,说:“我记起你了,昨天你和另一个人,也坐在这里。”她用抹布将桌面擦过一周,使之恢复黑亮的光泽,并没有继续生气,反而带着歉意说,“刚才我的态度不够好,不好意思。”
夏胡说:“你认识他吗?”
“谁?你昨天的同伴吗?我不认识。”
“哦,那你忙去吧,我等人。”
等谁呢?他并不知道,随着中午放学时间一点点逼近,那份期待的心情,就变得淡薄了。他不想见,或者说,不懂该如何面对,该笑着说再见,还是以无聊的对白来消耗掉那短短几分钟。其实细算起来,除了经常在一起接触的叶辰,夏胡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怎么说过话。若非真的必要,即使是在路上面对面走过,也只会留给对方一个淡淡的笑容,进而错身而过,不会留恋一秒钟。
夏胡由此想起昨天,很是惊讶,自己怎么会叫兰轩买单呢?现在想来真的不可思议,我的脸皮有这么厚吗?他摸摸脸,细腻光滑,连一点颗粒也没有,很薄很薄,因此极易受伤。
难道我会是个霸道的女生?
夏胡双手托着脸,被自己逗乐了,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惹他人笑话。只好端起水,用杯子掩饰着脸上按捺不住,逐渐盛开的笑意。
一个男生,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
他带着眼镜,穿着黑色的冬季校服,英姿勃发。
夏胡一看到他,很激动,可什么欢迎的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他在对面坐下,笑着说:“真巧!”夏胡才从失神状态中回归。
“是啊,很巧!”两人一起笑了。
“这是还给你的,昨天。”夏胡指着面前的咖啡说。
“记性真好,还记得我不喜欢奶油。”
夏胡骄傲地说:“有些冷了,需要加热吗?”
兰轩小尝了一口,“还好,不算冷,谢谢你了,我本想只要一杯水凑合的。”
夏胡没有做声。
兰轩又说:“今早我专门找过你,跑了大半个校园,都没人说见过你,你应该没来吧?”见到夏胡点头,他继续说:“苏琴的爸爸专程从皇岛赶到学校来了,听说这件事闹得很大,不过苏琴死活不愿意追究你的责任,这倒有点儿奇怪。”
夏胡的手颤了颤。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看你也没心情。”兰轩放下已经见底的杯子,“我要回家了,一起走吗?”
“我要走了。”夏胡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什么意思?”兰轩不明所以,对着夏胡的眼睛说。
“离开这个城市,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告别我这一生的前17年。”他的眼中有憧憬,盈盈如水。波纹闪动间,漾起一片片飞翔的浪花,扑面而来。
兰轩首当其冲,被这双奇妙的眸子吸引、卷入。他想看清重重帘幕之后,究竟掩盖了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做出那么不留退路的决定。
他终究没有再问下去,“不知道将来能否还有见面的机会。”兰轩轻轻地说,“无论如何,祝你平安。”
夏胡有些不满,撅起嘴,“就这些了?没有什么再见的话吗?”
兰轩想了想,终于肯定地说:“皇岛。我会去皇岛上大学,你若也去那儿,我想我们还是会见面的。”
“我只想问你,倘若我们真的在一年后重逢,会是你先认出我来,还是我先认出你来。”
“这要看具体情况,假如到时候你的身边有个女孩子,被我看到了,我还是会假装没看见你得。”
“给我个肯定的答案,好不好?”夏胡听了,勉强笑着,轻轻地带点儿恳求的语气说。
兰轩很矛盾,这个问题可真的不好回答。比较折中的办法是,“我们一起认出”,但依他的直觉来看,夏胡不会喜欢这种答案。同样地,反问也无助于解决问题,所以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夸口,帮夏胡圆一个小小的期待。
正当兰轩要开口时,忽听身后一个声音说:“你们都在啊?安泫,快进来,这有熟人哩。”
每个名字声调的出现,都会对特定的人起到集中注意力的效果,而“安泫”这个名字,无论是夏胡,还是兰轩,都是不可忽略的。思维被这打断,在所难免了。
当安泫和苏琴也是一身校服坐在他旁边时,夏胡立刻感觉别扭起来,也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穿它,就因为将要离开这所学校,就把她的一切都抛弃掉吗?何况我还没正式退学呢,还是湖阳高中的一份子。
夏胡忽然看清了自己,隐藏在冠冕堂皇的外表下,是一颗狭隘的心,这就是“夏胡”吗?他问自己。
礼貌并不代表尊敬,同情并不代表善良,拒绝并不代表慷慨,遵守并不代表接受……
看似相反矛盾的对立面,就这样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人行为准则。夏胡从没这么渴望过,渴望改变,改变可以改变的一切,变得更好。
他要回家。
“等等。”
继续走。
“我叫你停下,没听到吗?夏胡。”
他不能再走了,有一道平静的眼波投在他背后,这让他动弹不得。
“看到我的拐杖了,这都拜你所赐!”
夏胡没有看到,他想逃。
“你们好好谈谈吧。”这是安泫的声音,“兰轩,你在想些什么?怎么不说话?”
夏胡艰难地转过身,看了一眼立在墙壁上的拐杖,小声说:“对不起。”这才知道,有时候语言有多么苍白无力,他想到那封只写了不到十个字的道歉信,愧疚更甚。
兰轩苦笑道:“我还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会说。”
安泫说:“我还有些东西放在你家里,一会儿我们一起过去。”
“那盆花吗?你打算拿走?”兰轩吃了一惊。
“对,既然我们已经这样了,那她也就没理由继续留在你家里了,照顾她,也挺麻烦的。”
“你认为我会嫌弃她麻烦吗?”
“当然不是。我想,她没我的照顾,会冷。”
兰轩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脸上,透出一片灰色。
另一边,苏琴轻描淡写地说:“既然你知道认错,那就算了。只是希望你明白,安泫,不是你可以妄想的。”
夏胡呐呐称是,转头看向安泫,见她沉默,也只好一起沉默。
于是四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第15章 合欢3
打破沉默的,不是四人中任何一人。
“各位需要点什么吗?”还是那个女服务员,她轻轻在桌子正中放下菜单,微微弯起身子,说道。
兰轩看了她一眼,笑笑说:“你好。”
夏胡听了,插嘴说:“你们到底认不认识?”
那服务员快速回答说:“不认识。”
兰轩且笑着:“面熟,但不知道名字。”
苏琴看了安泫一眼,就对服务员说:“我们只是来看看朋友的,坐一会就走,但顺便品尝些糕点作为午餐也无妨。”
安泫悄悄打着哈欠,说:“随你了,我本想留在兰轩家里吃的,这样也好。”
她继续说:“你们点吧,这里我不熟悉。”她转头看向窗外,似乎在观察,也似乎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个单纯的动作。尽管如此,仍旧牵着大家的视线,静静欣赏,暗暗赞叹。
苏琴注意到这些,不满地撅起嘴,拿起菜单略扫一眼后又放下,故意提高音量,说:“听说你们两个是常客,那就帮我们点吧。今天算你们走运,我请客好了,‘大发慈悲’啊。”声音清脆,字字珠玑。
安泫在一边听了,暗怒。她偷偷抬起小腿,裙底一阵抖动,踢了苏琴一脚。看苏琴没什么反应,又踢一脚,只是这次的力度明显轻了。苏琴不偏不倚,坦然受之,只是一双明艳的眼睛,盯着夏胡猛瞧。看夏胡越是闪躲,它们就越是明亮,发出耀眼欲盲的强光。
夏胡在一边默默倾听这些别有意味的话语,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两张美丽过人的脸蛋,忽然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切,犹如雾里看花,始终探不得全貌。在这特殊的氛围里,他恍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参与者,可能连旁观者也算不上,至多是一个被圈内迷乱的外人罢了。这想法让夏胡芒刺在背,坐立难安,他又一次萌发起马上离开的念头,而且十分强烈,几乎窒息。
都成这样子了,看来只能躲闪了,夏胡悲哀地想,“不是不想说再见,而是你们根本就不给我机会啊!”
“你不用回答了,我现在就要走了。”夏胡忽然获得了说话的勇气,面向兰轩说。可内容隐隐涵盖了所有人,似乎有一根锥子,狠扎在心口上。即使如此的痛苦,那里仍是严严实实的,一贯对外关闭。那是门扉被极度的冰寒冷冻标志,毫不留一丝供人窥测的缝隙。
“下次再会。”兰轩如毫不知情般拿起菜单,眼睛一目目扫过,“我第一次碰到苏琴请客,可以吃些好吃的吗?”说完对着夏胡安慰似的笑了笑。
苏琴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轻轻点头,终于垂下眼帘。
夏胡感到松了口气,看向安泫,饱含期待。可等了半天,发现她没打算说些什么,他暗暗失望之下咬咬牙站了起来,对三人鞠躬,“那么,我有事先走一步了。下次再见,后会有期!”
他面无表情地掠过三人,走向外界隐约的光明。
快到门口时,夏胡回过头,把这一幕记在脑海里:包括苏琴古怪地眨眼,兰轩无言地鼓励,还有安泫一脸平静隐藏下的什么。
“我不想吃了。”安泫把兰轩手里的菜单抢过来,盖好。她笑盈盈地说:“一起去兰轩家吧,伯母做的菜味道很不错的。”
“我举双手赞成。”苏琴果然高高举起了双手,“好在终于赶走他了,很不容易,他脸皮真够厚得,害我浪费了好长时间!”
“你果真是故意的,不是说不追究了吗?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安泫有点生气了,语调冷了不少。
“乖嘛。”苏琴讨好似地拉住安泫的手,“我这是彻底打碎他的妄想!纯属为他好,你还怪我……”
“是梦想吧!哼!”……
兰轩听着听着,没有说话,脸上似喜似悲。
……
……
夏胡并没有走远,只是坐在咖啡屋外的墙边,呆呆地。不是他不想立刻离开,而是他的腿毫无征兆地发软,再没有行动的力气。他气急了,放肆地捶打,结果使得一阵阵痛感随着传入神经到达大脑,伴随着路人怪异的眼光,这又是另一种更加严重的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他不得不放弃,缩起身子,安静地抱膝坐好。
直到眼睁睁地看着苏琴他们三人鱼贯而出,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目之所及的视线中,他才收回目光,心酸万千。
这又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你在这儿做什么?”夏之就这么突兀地站在他面前,却让他无比高兴。
“等你啊。”
“在里面等不行吗?我刚进去转了一圈,没见到你,急死我了你知道吗?”
夏胡忽然有些微感动。这个男人,这几天对他的照顾虽说不上无微不至,倒也绰绰有余,怪只怪自己太不争气,即使责难来自他人,我一样只能学会默默承受,而不是据理力争。这些,目前都离我很遥远啊!夏胡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才意识到爸爸回来了,他已经是保证我人生唯一的希望了。想到这,他对夏之充满感激地笑了笑。
“起来。”夏之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夏胡细嫩的胳膊握住。
夏胡顺势站起,稳稳当当地,直至倒入夏之的怀中,紧紧贴着。
有多久没有享受到怀抱的温暖了?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日子的确已经久远到记不清楚的地步。而现在的这个姿势,在旁人眼中,不管是温暖的标志还是暧昧的标志,在夏胡看来,或许依旧相隔淡漠,但它再也无法阻止温暖的传递,灵魂的触摸。
久违的亲近滋味,在心口掀起一阵阵温馨的亲情浪花。
这种感觉,挺不错的。
“爸爸,事情办好了?”
“恩,结束了。为了解释原因,费了我一番功夫。”
“你说谎了?”
“那不是说谎,而是掩饰!”
“嘻嘻,还不是没说真话。”
“你愿意我说真话吗?小笨蛋。”
“你敢?!”
“我不敢。对了,你见过同学了吗?”
“见了,他们都很舍不得。不过我说,我们可以在皇岛再见,连他们礼物都没收呢!”说着这些谎言,夏胡心里刺疼,是自己故意扎的。
“那就好,你还想去哪里吗?趁着今天是最后一天。”
“哪都不想去,我只想回家,冷!”
第16章 潮汐1
很快,他们就回到了小区门口。
蝴蝶花园。
夏胡停住脚步,看那块巨石上飘逸的行书,似乎真的看到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这让他羡慕,不知是为书法,还是为蝴蝶?
夏之疑惑地说:“怎么了?快到家了。”
“那是谁写的?”夏胡指向那四个字,极感兴趣地问。
夏之沉默片刻,才说:“你妈写的,我刻的。”
“真的吗?”夏胡执着于真相,再问了一次,“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种陈年往事,没必要骗你。”夏之解释说,“那时我和你妈刚结婚,新房子就是这里。你想想,在十几前,能有多好的房子。过了一年,有人承包这个地段,起了新房,我们就第一次换新家。房子建好那会儿,你妈亲自找人商量,把小区名字改了,然后再从山区里运了这块石头出来,摆在这里,直到现在。”
夏胡不再说话。他由此想起几年前父母决定离婚那天,那场家庭大战。
早上照例醒来时,夏胡想得到,桌子上会有营养可口的早餐等候着他。可是迎接他的,是完全颠覆以往的视觉冲击,父母吵架了。不只是吵架,还包括打架;也不能说是打架,只能说是殴打。男的打女的,这经常在文艺作品里看到,不是么?没什么好奇怪的,男人都会有那么一套臭样子,只是平日里隐藏得深不见底罢了,爆发出来,那是一样的可怕。
夏胡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喜欢用从主要感官获取的信息来观察事物。比如父亲殴打母亲,他看到的包括母亲那刺眼的伤痕,包括父亲的眼泪,但很显然的一个事实是,血痕很明显地比眼泪更能挑战他判断善恶与对错的极限。所以,即使在他的记忆里,母亲那高不可攀的冷漠对他而言并无意义,对比起父亲的无微不至,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可就那时夏胡看来,父亲扮演的是侵略者,就该与事实区别对待。
现在,尽管他离不开夏之,并且有强烈地靠近欲望,也依然会不到从前。夏胡,不能容忍他所在意的人有自己讨厌的地方。他觉得,这是无法消除的隔阂,长久了就会使感情慢慢变质,这也是夏胡为自己确立的交往准则之一。
这时夏胡冷静地说:“既然你说我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那我想仔细看看,到处走走逛逛。”
夏之点点头,同意了,“也好,那我先去市场买菜。”
“我做手术可能要花少钱吧,买简单些的就好。”
“钱的问题你不必管,安心调整心态是最重要的。这件事上外在条件上我可以帮你,内在因素只能靠你自己。你好好想想吧。”
“我是一点儿也不怕呢……”他幽幽地说。只是,真的可以不担心吗?
夏胡走向那块石头,手掌慢慢滑过,是粗糙的感觉。拿起来细看,掌心纹理间有细小的沙粒,在微风中不住晃动,汗水粘连着,牢牢固定。他凑近吹了口气,散去大半,至于薄薄的一层灰尘堆积,再也清不掉。
没有多少人喜欢它吗?夏胡想到了学校的那座秋千,也一样被尘埃蒙蔽,被大多数人错过,包括自己。因为不懂,所以不愿。他继续伸出右手食指,沿着字的痕迹,随意用力,指尖就这么沿着它们舞动,一段一段。夏胡故意错过了“虫”字旁,单描半边“胡”,那是他的名字。
描完半个字,夏胡抬起手指,无言地注视着指尖的一小块黑色,渐渐冷嘲:真的很脏。他因此放弃了描完“蝶”字的打算,踏着沉重的步伐,往家所处的楼屋走去,边走边搓动手指,如此来往数回,那里逐步重归鲜红。在夏胡水亮的眼中,坑脏依旧。
转过一个小弯,眼前就是家所处的单元了,他稍微放松心情,学校的事顺利解决,算是个比较好的开端吧。
猛然间发现楼梯口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这个人还很被夏胡所熟悉。“他怎么来了?”
“终于等到你了。”叶辰笑着迎了上来。
夏胡说:“你跑来我家找我?”
叶辰摸了摸头,说:“今天你没来班里,也没请假,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有必要吗?”
“我认为有必要。”叶辰认真地极肯定地说。
夏胡玩味似的看着他,“哦?那刚才我家没人吧,你说说看,你是什么心情。”
“我很担心。”
“就这个?”
“当然不止这个,还有很多方面的,我到处胡思乱想。”
“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
“好了,别说了,我不想听。”夏胡笑着打断他,“我没事,你放心好了。”
“我现在不想回家。”叶辰说,他话里的隐藏意思是希望夏胡能邀请他留下来。
夏胡品出味道来了,不过他并不打算给叶辰这个机会,“不回家你还能去哪里,回学校啊?”
叶辰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我是说,我想上你家玩玩。”
夏胡听了,板起脸,“看样子你还没吃过午餐吧,我已经吃饱了,你快去吃吧,饿肚子可不好。”
叶辰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啊!我最近发现了一家甜点店,味道很不错的,一直想带你去,苦于没有机会,现在一起去好吗?”
夏胡不满地说:“什么叫带我去?我不可以自己去吗?还有,我对甜点已经不敢兴趣了,一闻就想吐。”
“你生病了?”
“是是是!”夏胡嚷嚷,“你烦不烦啊!”
“你上午去的是医院吗?”叶辰依旧在那里喋喋不休。
“这个三八。”夏胡想,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辰说:“我在关心朋友。”
“关心朋友?”夏胡冷笑,“有你这么关心的吗?”他背过身奇去,“是不是要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你才满意。”
叶辰无话可说。许久,他才轻轻地说:“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难过,为了那晚的事。”
夏胡有刹那的感动,可他的话语还是一向的冷淡,“你都知道了?也好,所有人都知道了。”
“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心彻底变冷。
“那么,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夏胡看着他的眼睛说,“在你看来,我是个什么人?请不要敷衍我!”
“你像只蝴蝶,你就是蝴蝶。”
“蝴蝶?”夏胡如同经历了什么好玩的一般,大笑,“你说我是蝴蝶?哈哈……从没有过家,左右逢源的蝴蝶?……笑死我了,你还真的说了句真话,高明,透彻!”
叶辰听得一身冷汗,“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蝴蝶是指……”
“滚。”
“你听我解释。”
“滚!”
叶辰听出了这个字里暗藏的风暴。无奈,只好黯然离开,临走时他发誓说,“我一定会解释清楚的。”
夏胡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心情激动之下,什么也控制不住了,包括理智和情感。
“算了,就这样吧,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无须我再说一次。”夏胡对着空无一人的楼道,柔声说。
他似乎被抽空了力气,只有一点点地爬上楼。
第17章 潮汐2
到凌晨1点了,夏胡打开卧室的门看向客厅,那里依稀有灯火的影子,他打量了一会儿,就走到转角处。壁灯还是没有熄灭,放射出点点柔和的光,把一片小小的角落照亮。这个家在夜间一向没有保持壁灯明亮一整夜的习惯,这么就说明了:夏之,和他一样,无法安然入睡。
等了一下,夏胡轻轻走进,才看清楚那里有个模糊的影子。夏之坐在沙发上,背脊微微向前倾斜,正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对比起以往,这已经是极低的频率了。香烟前头的红火镶嵌在周围的烟雾里,明晃晃的,异常显眼,这也算是一种光源,污染的光源。
夏胡轻呼一声,就问:“爸爸为什么还不睡?”
“我在准备明天的东西。”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吗?”
“你要学会,能提前做的事,尽量早些做完。”
“哦,”夏胡默默应了,“那你收拾好了?需要我帮忙吗?”
“收拾衣物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帮你的。”
“那你说你收拾什么?”夏胡有些摸不着头脑。
“指南!”夏之拿起摆在茶几上的一张纸,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你明天要用的。”
夏胡更加迷糊了,“什么指南,给我的?”
“你去北京后要怎么做,我都写在上面了。”
夏胡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快步走近,从夏之手中接过那张纸,粗略看了看,马上震惊了。这完全就是夏之为他制定的整个看病步骤,精确到每一小时。但这并不是他震惊的主要原因:
夏胡抬起头,“你,不打算陪我去?”
夏之闻言,挑了挑眉,淡淡地说:“我东拼西凑,费用刚刚好够你一个人,而且,这是考究你自主生存能力的一个机会。”
“你吓唬谁?”夏胡愤怒地说,将手里的纸张揉成一小团,“每一步都被你计划精确了,还谈什么‘自主生存’?再说了,你以为整件事真的会如你预测的那般?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就是因为有变数,所以我才说这是一次‘自主生存’。”
夏胡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真的不去?我不相信你的工作会让你忙到挤不出一星期的时间陪我一起去北京。”
“不是这个问题,你知道的,我一直没有工作。”夏之靠近他,无比严肃地说,“是你无法想象的原因。”
“笑话!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
“那是会让你恶心的理由。”终于说了实话。
夏胡觉得自己忽然像是被一泼冷水当头浇下,四肢冰冷。
时间,由此过的很慢很慢。
“乖,快去睡吧,明天早上9点的火车,别起不来了。”
夏胡低头避开了刺眼的灯光,也低低地问:“你刚才同我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夏之说着这个词,脸上闪过一阵无奈。
两人又没有话可以说了。
夏胡在不断地猜想,那些所谓的恶心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这些东西纠缠着他,让他不得安心。他想逼问,可要问的又实在说不出口,他恐惧夏之冷漠地拒绝,也厌恶自己的彷徨,懊恼到最后也没有一个结果,恨自己太轻易的让步,也曾骄傲地相信,一个人照样会做得很好很好,还可能会更好。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他才发现夏之已经离开了,就叹了口气,摇摇头,独自回房间去了。
一进门,正对面的是一张合影。一家三口,在镜头前浅浅笑着,无法让人怀疑其中所蕴藏地喜悦与幸福。他记得那是父母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所补充的婚纱照,看相片中的他们,即使年近四十,也显得格外青春美丽。
“水晶婚,CrystalWedding。”
夏胡静静地看着,觉得无比的讽刺。
忽然想到了很么,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镜子,目的是从自己的脸蛋上仔细寻找母亲的影子。
很像,真的很像!不管是那细细弯弯如新月般的秀眉,还是那挺拔的小鼻子,等待等等,都无一不是母亲的杰作。夏胡的眼睛潮湿了,他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个他一直故意忽略的问题,上天没有给他想要答案。
让他松了口气的是,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夏胡有理由相信,当他成为真正的女孩后,她可以诠释,什么才是世间美的极致。
夏胡好像忆起了什么,走过去坐在床上,抱起枕头,歪着脑袋向里摸了摸,小心地捡出一把小钥匙。再将书包倒挂,接着是一阵哗啦啦落地的声音,一堆书本夹杂其他的东西纷纷落下,躺在地板上。他在地上翻了翻,从中找到一个碧蓝色的小盒子,笑容慢慢浮起。
夏胡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有细小的花边缠绕一圈,围成一个心形,整体而言,这是一件非常普通易见的事物。但是盒子里暗藏着的,在夏胡心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分量,并不依价格而轻易定位。
他将手里拿着的东西对准钥匙孔,轻轻地插入,悄无声息地,盒子盖倏地打开了。
它盛放着一条紫水晶手链!
那本是事想送给安泫的礼物,可现在,他打算留给自己。
大小形状不一的八颗紫色水晶,被一银链串联,散落在各个方位,高雅而不显俗套,多个镜面反射着亮晶晶的光彩。
它意味了互相谅解,以诚相待,并保佑人们万事如意,岁岁平安;它可以唤醒真爱。
它或许不贵重,但我们可以称它作“完美,”只属于夏胡自己的高贵。
夏胡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安放在左手腕处,微微摇动间,尽显美丽,它和夏胡雪白的皓腕,相得益彰;它和周围的光彩,交相辉映。
“从今天起,你属于我,我赐予你新的名字,‘真夏’,为唤醒我真正的夏天。”
手腕上一阵轻微的凉意袭来,在冬天这个寒冷的季节,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带着满足的笑意,渐渐如梦。
新的一天,值得所有人得期待,不管是故事里的,还是故事外的。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第18章 潮汐3
早晨6点半,床头的闹钟准时响起了欢快的音乐,把夏胡从梦境拉回现实。眼前闪了又闪,夏胡才逐步适应几秒内突变的亮度,将整个世界展现在眼前,他伸手在闹钟身上一拍,“啪”的一声,它不干地拉长最后一节音调,就此成了哑巴。
“看你还怎么叫!”
夏胡半眯着眼,双手向后撑着床铺坐起,靠在床头,他慢慢地放松全身的神经关节,伸了个大懒腰,吁了口气。
又是全新的一天,可今天似乎意义特别的重大。
他晃着那小小的美丽的头,柔软顺滑的短发散落洁白的床头罩上,干净得可以细数其中的丝丝寸寸。过了不久,当仅存的睡意完全散去后,夏胡才开始起床穿戴。偶尔间留意到左手上相比以往多出来的手链,又带着欣喜细细欣赏一番才肯罢休。这样一来,就折腾了小半个小时,已经快7点了。
平常我若这个样子,不知道会迟到多少次!夏胡想到这些往事,又想象学校大门这时侯应是人来人往的样子,有些难受。我们的同学总是换了一批又一批,到底有多少是可以常驻在记忆里的呢?不管是伤痛还是欢笑,当一个人换了不同的方式思考后,可能这些难忘的事情,一样会轻若尘埃,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吧。他想到这,下定决心,他现在梦的是擦肩而过,而不是面对面的驻足后,欲言又止。
让一切随风而逝吧!
夏胡开心的笑了,银铃般动听悦耳。
上卫生间把一整夜的分泌物清理干净,他来到餐桌前,那里放着一纸便条,一张信封,有一个四方的大盒子压在上面,周围散乱地摆放着一些杂物。夏胡有预感到什么,把便条从信封下抽出,不出意外地,是夏之的笔迹。
“女儿:
我先走了,别问我去哪。最起码在你回家里来以前,我是不会回家的,所以家里的电话,你在外也不必打回来了,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看到那个盒子了吗?那是我专门为庆贺你新生买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读到这里,我想,以你的聪明,应该明白了——我们家并不缺钱,我昨天给你说的,也只是稳住你借口而已,你尽可怪我,欺骗了你,一个人独自离开。
我也知道,把你一个人丢弃在孤单的城市里,很不负责任。可你若希望我为你付出些除物质之外的额外责任,你可能要失望了,很抱歉现在我实在无法为你做这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在此,我献出作为一个父亲,最最诚挚的祝福——祝你平安。
还记得昨晚我给你的指南吗?我知道你是不会丢弃它的,你想证明自己做的比我安排的要好,是么?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到,但现在不是可以任性的时候,我可以明确地说,你一个人很不安全,易生变故。再次,若你还认我这个做父亲的,我恳求你,不要意气用事好不好?倘若你受到任何伤害,都是我们无法承受的。还原一个美丽健康的你,是我们最大的梦想!”
夏胡看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轻声抽泣起来,泪水打湿了信纸,模糊了视线。他擦了擦泪,眼睛一阵酸涩,有着轻微的疼痛,但目光依然专注,片刻不离:
“写到这里,我很激动。你知道吗?你快要从一个小伙子变成一个大姑娘了,我们都相信,你将来是很美很美的,比那些电影明星还要漂亮迷人!你一直都是最棒的。
我想我要告诉你一些家里的事了,关于你妈妈的。我不希望你变得像你妈妈一样,她太冷漠也太理智,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有很大一部分是她感染的,等明白过来时,已经是后悔都来不及了。呵呵,人啊,就是不能只顾眼前,当初我为了离她近些,把自己改造得像她一样,可最后才悲哀地发现,越是想靠近,离得就越远。做真实的自己,才是最好的……”
要怎么做,才能被所有人认可呢?夏胡很为这个问题苦恼,他不懂,就算今后非要以女人的身份生活,他同样不想受任何人的约束。从另一角度说,他开始渴望了解女人的世界,女人的生活,对于是否要参与,去刻意模仿、做作,以及对男人的态度上,他还没有统一的应对措施。
管他呢!以后我会怎么想,那是以后的事情,总之,我是绝不会凭此来故意伤害他人的。
“此间的过去和未来,就像烟花一样灿烂,一样的五颜六色,遗憾我不能和你一起观赏她盛开的瞬间,可她最美丽的时刻,我们一家人一定会一起共同庆贺。”
最美丽的时刻,是我成为新娘的时刻吗?谁又会是我的丈夫呢?他迷乱地想。
“以感恩的心,来接纳温暖;以虔诚地心,来面对祝福;以聪敏的心,来选择方向;以坚强的心,来斩断荆棘。”
这些……我都能做到吗?爸爸,你是不是太高看我了,其实,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的。
“宝贝女儿,想好名字了吗?我们没和你商量,擅自帮你取了一个,‘夏蝶’,怎么样?喜欢吗?”
夏蝶,夏蝶,蝴蝶。蝴蝶是美丽的象征,蛾子却从不讨厌人喜欢。为什么不把我叫做“夏蛾”,我一直是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公平,什么是公平?仅仅因为我的外表,就把蝴蝶送给我,是不是太轻率了?
“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拒绝,我们只是想给你个惊喜……”
喜欢,我很喜欢,我只是害怕,自己会辱没了她的美丽,自己的污点会让命运将你们给我的翅膀剥落,此后再也无法自由地飞翔,只能无奈地从云端跌落,尽管我不愿意。
“好了,看了这些,你的肚子饿了吗?快去吃早餐吧,不吃早餐对肠胃不好的。”
我不饿,真的不饿,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能使我忘记一切烦恼呢?我只想躲在屋子里久些,这样我才不会过早地面对他们异样的眼光。
纸张如一只蝴蝶,轻飘飘地脱离手掌的束缚,飘啊飘的,来回荡了几次,落在夏胡的膝盖上。
他趴在餐桌上,尽情地哭泣。
……
……
夏胡打开盒子,呼吸瞬间顿住了,那华丽的机身,优美的纹路,无不在显示出它的高贵和优雅——最新款的索爱,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夏胡迫不及待地将放在一边的SIM卡擦入,开机——电池是满的,爸爸充过电了,真细心。要知道,几天的火车,有了它的陪伴,确实可以消去不少寂寞。
他把衣服杂物等装进书包里,背着它走出家门。
到大路上时,他招了招手,“计程车。”
临进时,夏胡再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小区,在安静的天空下,静谧温婉,美丽的双眼里流过溶溶明月,点点流萤,最终归于平淡。
“城东火车站。”他轻轻地说,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再见。从现在开始,我叫夏蝶。”
第19章 霜雪1
今天很冷很冷,下着小雪。面对这种快入魔的天气,大多数人愿意选择窝在家里,享受被窝和家庭的温暖,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天。就算他们有各自的烦恼,也可以在欢乐中暂时放下,转而拾起满满的热情。而这个社会的规律却注定着总有这么一群人,要冒着严寒的天气,忙碌奔波。
计程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城东火车站的公路上,驾驶员的技术很好,车子的性能也不错,总算是给这一段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烦闷的旅途带来些安慰。
很难得的,车内的某些角落不时喷出一团团的暖气,左右飘荡着,避免人们受冻的同时也使这座车厢里缓缓酝酿出了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氛。坐在后座的乘客此时正微闭着眼,两手交叠在胸前,身躯微微蜷缩着一团,像极了一只假寐的小猫咪。
车窗外的景物一幕幕掠过,司机一手掌握方向盘,另一手自然而然地点燃了打火机,蓝色的小火苗雀跃地舞动着,离嘴边的香烟不到一厘米。就在它们即将两相触碰时,后座的乘客轻微地挪动身子,在后视镜里看得分外明显。
司机犹豫了,手晃了晃,火苗偏离了烟头,被摆动产生的微风熄灭。他舔着嘴唇,再一次拨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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