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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也叹口气,说:“在哪儿都一样,咱们就像被人骑的马,马跑得越快,缰绳就被拉得越紧。”
***
洪钧办公室的门一直紧闭,他独自在里面忙碌了几乎整个下午却一无所获,能打的电话都打了,能试的途径都试了,但依旧希望渺茫,他灰心丧气地想,这能怪谁呢?谁让弗里曼偏偏要在这种不合时宜的节骨眼来北京呢?
洪钧正郁闷,桌上的分机响了,是玛丽,她试探着问道:“Jim,您有一位姓‘于’的朋友在线上,说有急事找您。”
洪钧一时想不起自己的哪一位朋友姓“于”,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你接过来吧。”
外线刚切换过来,就听见一个曾经非常熟悉的声音笑着说:“Jim,又忙呐?还听得出我是谁吗?”
洪钧当然听得出来,这声音在他的记忆中始终占据一席之地,他只是已经很久不再期待听到这个声音,如今在耳边乍一响起反而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电话那端的人是俞威。洪钧干脆又等了片刻,好像自己是经过冥思苦想才分辨出俞威的声音,然后才说:“哦,我还以为是哪条‘鱼’,原来是你这条‘鱼’啊。”
“嘿嘿,正是在下,鱼儿离不开水啊,所以我才来找你的嘛。哎,我刚让人给你发了个fax,看到没有啊?”
洪钧一愣:“没有啊。”
“啧啧,你们维西尔也太没效率了嘛,我还特意等了一会儿,估计你已经看到了才给你打电话。对下属得严格要求才行,从这点小事就能看出来你带兵还是松松垮垮的啊。”
洪钧说句“你等一下”就把外线先挂起,拨通玛丽的分机问道:“有我的fax吗?送过来吧。”
很快,玛丽在门上敲了一下就推门进来,把一张纸递到洪钧面前,怯生生地说:“刚才您的门关着,就没马上送来。”洪钧说了句“没关系”,接过传真却发现玛丽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他正莫名其妙,玛丽已经转身出去把门带上了。
洪钧随手把传真摊在桌面上,正要恢复和俞威的通话,手刚触到听筒却僵住了,俞威传过来的是从一份报纸上放大复印下来的版面,硕大的标题立刻吸住了洪钧的视线:《维西尔机构改组生变 洪钧引发高管出走潮?》他忍不住向下看正文,这篇“豆腐块”并不长,只有二、三百字,文章写道:
“维西尔自从在去年底大动作改组,设立大中国区并将华东业务并入台湾公司、将华南业务并入香港公司之后,来自高层的人事震荡持续不断。继本月初维西尔华北区销售总监突然离职之后,业界于近日盛传原维西尔中国区总经理、现任华北区总经理的洪钧也在与多家公司接洽,很可能将于近期投奔新东家。据圈内人士透露,洪钧因不满机构改组后其所辖区域大幅缩水,已主动向IBM、埃森哲、ICE和科曼等数家公司伸出橄榄枝,并至少已与其中一家进入实质性商谈。据推测,洪钧此举并非单枪匹马,很可能携得力战将集体出走,已离职的原华北区销售总监去向尚不明朗,可能也在待机追随洪钧加盟新公司……”
洪钧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桌上的分机骤然铃声大作才让他猛醒过来,又是玛丽说道:“还是刚才那位‘于’先生,他说电话断了。”
洪钧让她再接过来,在恍惚中听到俞威尽情地调侃:“哟嗬,看得够认真的啊,看第几遍了?记得你一向都挺低调嘛,不是从来不让媒体宣传你个人吗?这回怎么连大名都上标题了?”
洪钧淡淡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事,就是特意来给你道喜,如今你成了香饽饽,那么多地方请你去,其中居然还包括ICE,怎么好马也吃回头草啦?哎,我怎么不知道你要回ICE的事?你和谁谈的?Peter?好啊,回来好,咱俩又可以在一个战壕里战斗了。哎,是不是得让我给你腾位子啊?好说,咱俩谁跟谁啊?”
洪钧不愿意理睬俞威的嘲讽,而俞威却越发关注洪钧的动向,追问再三,洪钧说:“是不是你的位子不保了?怎么你对这篇报道比我还神经过敏啊?”
俞威倒是说了句实话:“这年头,随时得有危机感啊。”他又一再试图打探洪钧的口风,洪钧一律回之以“无可奉告”,俞威不满地说:“你这就不厚道了,这肯定不是完全没影的事嘛,苍蝇从来不叮没缝的蛋。”
洪钧笑了,回敬道:“这一点的确你最有发言权。”
和俞威的斗嘴并没让洪钧感到丝毫的放松,他又拿起传真看了看,想知道是哪位“名记”采写的这则消息,却没找到署名,只看到“本报讯”三个字,他认识这家报纸负责“业界动态”专版的编辑,本想打电话过去问问,思虑过后还是决定作罢,在他印象中这还是头一次不用公司花钱、不用自写新闻稿就使维西尔见诸报章。
洪钧又把文章仔细读过一遍,心里说不出的苦涩,他当然知道该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他也很清楚该消息出自何人的手笔。这一手实在是够毒辣的,洪钧想,如此一来很难想象近期还会有什么公司愿意接纳他,而他也将更难以在维西尔立足,就像在棒球比赛中的跑垒员,前方的垒位上不去,原垒也不能回,他生生地被封杀了。
洪钧拿起电话拨了玛丽的号码,问道:“刚才那份fax的内容你看过了吧?”
玛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在电话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嗯”,洪钧可以想象出玛丽为难的样子,笑着解释:“你别误会,那份东西尽管随便看。我是要你帮个忙,在网上找出那条消息的link发给我。”
玛丽忙如实回答:“我收到fax就已经在网上搜过,都有好多好多条了。”
洪钧暗自苦笑,网络的传播速度自然是快,但玛丽的响应速度也够快的,他只好说:“我要的是那家报纸的电子版,那些转载的就算了吧,咱们得支持原创啊。”紧接着他又吩咐一句:“对了,你再辛苦一下,马上把那篇文章翻译成英文,大致意思对了就成,不用追求信、达、雅。”
玛丽的电子邮件很快就到了,附带那家报纸网站上含有该篇文章的网页链接和翻译稿,虽说不必追求信、达、雅但洪钧还是又花几分钟对翻译稿做了些修改,以免因为歧义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然后一并转发给维西尔北京、上海和广州三地全体员工以及韦恩等大中国区管理层,他也没忘把科克放在抄送名单中。洪钧在邮件里用英文简单地写道:“仅供开心之用。我很高兴居然有这么多不知姓名的人在关心着我。”
***
关心洪钧的确实大有人在,邓汶就是其中极热心的一位,他风风火火地打来电话询问,嫌洪钧语焉不详又要风风火火地跑来当面聊,洪钧告诉他晚上已约好菲比吃饭,邓汶倒是一点都不见外,说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菲比了,正好一起聊聊,洪钧也拿他没办法。
洪钧接上菲比,到国贸进了一家茶餐厅,晚上七点不到,正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一族前来集体用膳的时候,两人只好在门口等位,洪钧越等越不耐烦,菲比在旁边哄他,一再检讨都怪自己挑错了地方。等到终于有位子可以坐下来,洪钧把头顶在后面的高靠背上揉着酸痛的脖子,菲比把菜单递过来,洪钧看也不看就说随便你点,菲比说要不就等邓汶来了再点吧。
邓汶很快就来了,洪钧笑骂道:“你小子真会掐时间,位子等到了你人也到了。”
邓汶忙赔罪说:“不好意思,今天我买单。”然后在两人对面坐下。
洪钧对菲比说:“听到了吗?今天有某人请客,多难得啊,什么贵点什么。”
菲比就很认真地发起愁来:“可这儿没贵的呀,都是一二十块的。”
洪钧埋怨道:“还不是你自己挑的地方,简直就是个大食堂。那你挑贵的每样点两份,咱们吃一份、打包一份。”
菲比说:“就是要让你们两位大老板体验一下我们小白领的生活,你就庆幸吧,我本来打算中午带你来的呢,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呵呵。”
邓汶顾不上掺和他俩讨论如何敲他的竹杠,忙不迭地掏出一张纸塞到洪钧面前,说:“到底怎么回事啊?这里说的哪家是真的啊?你要是真能来ICE那可是太好了,我天天请你吃饭。”
洪钧把邓汶的手从眼前推开,说:“报纸上的东西能信吗?”
菲比却“嗖”的一声把那张纸抽过去,很快发现了那则消息,嘴唇翕动无声地念了一遍,然后递还给邓汶,不以为然地说:“嗨,这不都是胡说八道嘛。”说完就伸手招呼百忙之中的服务员过来点菜。
洪钧说:“听见了吧?咱有证人,连她都说报纸在胡说八道那报纸肯定就是在胡说八道。”他又无奈地摇摇头,“我以前都怀疑这报纸有人看吗,今天才认识到它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菲比扭头接了一句:“这才叫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邓汶对菲比说:“你怎么知道这上面都是胡说八道?洪钧有没有和其他公司接触你都清楚?他要是瞒着你呢?”
菲比侧过脸看着洪钧,字字千钧地说:“有事瞒着我?不会吧,我相信你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服务员经不起菲比的千呼万唤终于来了,菲比给洪钧点了份铁板套餐,给自己点了碗生滚鱼片粥,邓汶随便选了烧鹅饭。服务员刚走开,菲比就很老到地说:“好了,接下来就将是漫长的等候,你们都记住自己点的什么了吧?呆会儿服务员端上东西来要先看清楚再吃,因为很可能是其他桌点的东西。”
洪钧和邓汶都表示谨记在心,又闲扯几句之后,一直密切观察洪钧神色的邓汶忽然指出:“不对,你肯定心里有事,还是因为报纸上的那条消息吧?你就别瞒着了,我和菲比都不是外人。”
经他这么一说菲比也定睛审视起洪钧来,似乎要洞穿洪钧心底的秘密,洪钧哭笑不得,意识到如果再不交代些东西就是态度问题了,便说:“我这几天确实有事犯愁,我们维西尔的大老板要来北京了。”
“弗里曼要来?怎么没听你说过呀。”菲比不愧在维西尔工作过,居然还牢牢记得大老板的名号。
洪钧笑着说:“你还真想让我什么事都向你汇报啊,你又不是我老板。”
菲比做出一副诡异的笑容,从牙缝里说道:“嘿嘿,我和你老板的惟一区别,就是我不用给你发工资。”
邓汶问:“弗里曼?你们维西尔的CEO?”
“董事长兼CEO。”洪钧更正完又叮嘱一句,“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嗯,你放心,我嘴严着呢。”邓汶又问,“他来你愁什么呀?现在你上面不是还有个澳洲佬嘛,应该他愁啊。”
“维西尔内部的事不方便和你说太多,反正这差事压到我头上了。弗里曼想见高层,越高越好,但问题是他挑的这个时间点不对,3月中旬,‘两会’都还没结束,不用说那时候高层肯定都还在会上见不到,现在还没开会呢我就连一个能和高层沟通的人都找不到了,他们的心思都在‘两会’上,这次又赶上国务院机构改革,谁还有功夫搭理弗里曼的这些事。”洪钧愈发觉得懊丧。
“他想见多高的高层啊?部级?政治局委员?”
洪钧伸出食指向上戳了一下,苦笑说:“还要再高,能见多高就见多高的。各种渠道我也都试过了,没戏,全都爱莫能助,说在这种时间点根本不可能,除非等‘两会’结束之后再来,可是弗里曼不听,他以为地球是围着他转的。”
“嗯,还是得找对人,得找个把你的事当成他的事来办的人才行,不然肯定只会推托。”邓汶说着果真就把洪钧的事当作自己的事犯起愁来,他低头冥想一阵,猛然抬起头眼睛里闪动着光亮说:“你没找过柳峥吧?应该去找她啊,她肯定帮你。”
洪钧就像在瞬间被闪电击中,搭在桌上把玩筷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菲比立刻注意到了洪钧的异样,注视着洪钧的眼睛警觉地问:“柳峥是谁?”
“噢,我和邓汶的大学同学。”洪钧强作镇定地回答,并有意把邓汶捎带上,企图分散菲比对他与柳峥之间关系的关注。
“你不知道柳峥?你从来不看电视吗?”邓汶依然很兴奋地说,“我在波士顿经常看当地电视台转播中央台的新闻,都有好几次看到柳峥呢,你怎么会不知道她?”
“我看电视啊,但是我一般不看新闻,除非有时候不得不陪他看。”菲比瞥一眼洪钧,认定邓汶是个可以突破的薄弱环节,便问邓汶:“柳峥是男的女的呀?”
“女的呀,要不然洪钧不就成同性恋了嘛。”邓汶全然没有注意到此言一出洪钧和菲比的脸色发生了何种变化,仍旧笑呵呵地问洪钧:“哎,她现在是什么级别了?正部?这次开‘两会’估计她又能往上升吧?”
洪钧惴惴得不敢去看菲比,心里深恨邓汶这张嘴,又不得不敷衍道:“应该还不到正部吧,最多是副部,但是正的厅局级肯定是早到了。”
菲比探身把头凑到洪钧面前,像是端详陌生人一样看着洪钧,看得洪钧心里阵阵发毛,菲比幽幽地说:“没想到,你还隐瞒有这么重大的历史问题没有交代啊。”
邓汶登时醒悟过来,覥着脸对洪钧满怀歉意地说:“哎哟,对不起啊,我说走嘴了,我忘了既然她都没听说过柳峥是谁,当然肯定不知道你和柳峥的事了。不过不要紧的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早说晚说都没关系吧。”
洪钧实在忍不住质问道:“拜托!先不管早说晚说有没有关系,起码你说和我说肯定不一样吧?你就不能等到让她先从我嘴里听到这件事吗?!”
菲比见洪钧居然因为此事对邓汶发了脾气,心里倒立刻舒服许多,嘴上却不依不饶地说:“你对人家凶什么凶啊?我看你是恼羞成怒吧?简直恨不能杀人灭口似的。你自己说,你和那个柳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啦?!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你还上幼儿园呢。”
菲比歪头认真想了想,说:“不对,我已经上小学了。”又继续揪住不放,“就算那时候我是个小孩子,可我现在早不是小孩子了,你休想蒙混过关,你说,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洪钧有些急了,争辩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早都过去了,我和柳峥一直没再见面,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怎么是瞒着你呢?!”
邓汶一脸尴尬,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外人,这时他们点的饭菜终于上来了,邓汶忙解围说:“呵,真够慢的,来来来,都先别说了,赶紧吃吧。”
菲比拿起筷子向洪钧点了一下,说:“这笔帐先记着,吃饱了回去再收拾你。”
洪钧兴致大减,看着堆在面前的一大盘铁板饭连半点胃口都没有,邓汶倒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烧鹅饭,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见态势似乎已经平息,又忍不住逗洪钧:“嘿嘿,你后来是不是特后悔啊?人家柳峥一路青云直上的,你当初把人家甩了是大错特错了吧?”
“胡扯!”洪钧烦躁地用手在铁板上方扇动,好像这样能让饭菜凉得快些,嘟囔说:“我哪有资格甩她啊,我是受不了那种压力,和她在一起总感觉有一种压力。”
菲比的脸立刻变得好似与铁板一个颜色,洪钧这番自谦的表白在她听起来真是无比的刺耳,她把放在粥碗里的瓷勺拿出来“啪”的一声撂在桌上,厉声说:“什么味儿啊?!怎么这么酸啊?!”
洪钧自知失言,便埋头用筷子翻弄着铁板上的饭菜,不再说话,邓汶也闷头吃了几口,但很快就觉得自己有义务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又试探着说:“好了,咱们说真的,我还是建议你去找一下柳峥,人家毕竟是党的人,应该会有办法。”
洪钧尝了口铁板饭,皱起眉头抱怨道:“这做的叫什么东西啊?!咸死我了!”
菲比并不正眼看洪钧,而是慢条斯理地用瓷勺底部在生滚鱼片粥的表层一下一下地撇,又一下一下吐气若兰轻轻地吹,眼睛专注地盯住手上的动作说:“看把你烦得,恨不能时光倒流吧?看什么都不顺眼,是不是看谁也都不顺眼啊?”
洪钧顿时泄了气,静静地吃罢几口就用纸巾擦下嘴,低声对邓汶说:“怎么找她?十几年都没有任何联系,我连她联系方式都没有。”
邓汶很热情地说:“我帮你问吧。”他随即看一眼菲比,见菲比不动声色似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碗粥上,便接着说,“应该不难问到,我去年年底回咱们学校招了几个硕士生到我们研发中心,那些老师对我特热情,好像我是什么校友楷模似的,我替你去问问负责校友会的老师,像柳峥这么杰出的校友他们肯定应该保持联系的。”
菲比用胳膊肘拱了一下洪钧,说:“还不快谢谢人家,有这么热心的朋友,帮忙都帮到家了。”洪钧和邓汶都被她奚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草草吃完,洪钧出于讨好菲比的目的,又张罗着点了几个红豆冰之类的点心,等结账时邓汶把账单抢过去一看,难为情地说:“才一百四。”
洪钧站起身,把手搭在菲比肩头,对邓汶说:“下次你要是打算请客就提前说,我们好挑个最贵的地方。”
菲比借着戴丝巾的机会把洪钧的手拂开,也对邓汶说:“下次要请就只请我一个,你要是也请他,我可就恕不奉陪了。”洪钧和邓汶不由得各自赧然。
邓汶说到做到,他确实把替洪钧排忧解难视为己任,第二天就来了电话,兴奋地说:“搞到了,刚和柳峥通完电话。”
洪钧心跳开始加速,嘴上却故作矜持地说:“你倒是比我还急。”
“我怕号码不准确嘛,总要先替你确认一下,虽然校友会的老师一再保证没问题。”
洪钧在便笺上工工整整地记录下邓汶报出的电话号码,又问:“怎么样?都聊什么了?”
“没聊几句,我怕领导同志公务缠身啊,就彼此问问近况。”
“嗯——,没提到我吧?”洪钧揣着复杂的心情试探道。
“没有,我没敢,还是留着你自己和她说吧。”邓汶总算吃一堑长一智了,他又补充一句,“嗯——,她也没提到你。”
洪钧若有所思,邓汶催促道:“你现在就打吧,她肯定还在办公室呢,机不可失,你不知道领导同志有多忙啊。”
洪钧挂上电话,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他出去倒了杯水仔细地润润喉咙,还有意和玛丽闲扯了两句以便检查一下自己的音色,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重新在皮椅上坐下,一再调整姿势想让自己处于最舒服的状态却总觉得浑身别扭。洪钧拿起便笺默念柳峥的电话号码,头四位是“6309”,他回想起最后一次与柳峥的通话,那时柳峥刚进中南海不久,他还记得号码是“39”局的,如今北京的电话已经从6位升到了8位,柳峥也从正科级升到了正厅级抑或副部级,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这串使他得以和柳峥重聚的号码却让他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是如此遥远。
洪钧又清清嗓子才郑重地拿起电话,认真地拨了号码,然后屏息静气地等待,铃音刚响过半声电话就被接了起来,好像对方正守着电话机专等这个来电,电话里一个女声很平和地说:“喂,你好。”
洪钧一瞬间就听出这是柳峥的声音,但马上又有些怀疑,因为声音虽然依旧但内涵与味道却已迥然不同,他竭力用平稳的腔调问道:“请问,你是柳峥吗?”
“我是柳峥,请问您是哪位?”
“我——我是……洪钧。”洪钧真恨自己的舌头不争气,曾经无数次的自报家门如今却哆嗦起来。
“哦,你好你好。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刚刚邓汶才来过电话,现在又是你,失踪这么多年怎么全在今天冒出来了?”柳峥的声音虽然充满欢欣,但听上去很自然,没有丝毫的惊讶或紧张。
洪钧的心里五味杂陈,没话找话地说:“是啊,是邓汶刚把你的电话给了我,我就试着拨了一下,没想到居然真能找到你。”
柳峥笑了起来,说道:“你们俩真不愧是同窗挚友,连开场白都如出一辙,他说是学校的老师刚把我的电话给了他,他就试着拨了一下,没想到居然真能找到我,呵呵。”
洪钧都能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他只好干笑一声,自嘲道:“我得谢谢邓汶啊,他不仅给了我你的号码,而且要是没有他的鼓励,我也没有勇气时隔这么多年贸然跟你联系。”
柳峥忽然说:“喂,你听得清吗?我这边总是听到有好多杂音。”
洪钧下意识地回答:“我这边没有啊,挺清楚的呀。”他奇怪两边都是直拨的固定电话,怎么会有杂音?何况对方还是堂堂中南海的电话,刚想到这儿,他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以前好像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凡是机要单位的电话随时都可能有相关部门在录音监听,也许是柳峥担心他口无遮拦重提那些陈年旧事吧,这么猜测着,洪钧忙说:“好像是有点儿,大概是我的电话机质量不行吧。我找你没什么事,就是因为工作上遇到一些难处想请你帮忙。”
柳峥很痛快地说:“好啊,没问题,能帮的我一定尽力。估计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吧?要不咱们见面谈吧。”
***
洪钧坐车从东二环拐上平安大街,一路向西经过地安门、北海后门和什刹海,快到平安里时在一处路口掉头兜了一圈才来到位于平安大街南侧的金台饭店。金台饭店的大堂是个很有气派的四方形天井,洪钧进来找了一处沙发坐下,扫视着四周的景象。洪钧还是头一次来这里,他平常出没的地方多是外资饭店,这种“中”字头背景的很少涉足,他知道金台饭店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的下属单位,主要承担各种党政会议的接待任务,也就难怪柳峥把他约到这里来。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洪钧越发觉得不安,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八、九层楼高的天井顶部,更感觉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他和柳峥虽一直游走于同一座城市,却好像分处两个完全不同维度的空间,头一次有了交集。
三点正,柳峥准时走进大堂,她站住脚往四下张望,洪钧已经起身向她走来,柳峥马上认出了他并笑着主动伸出手,全然不像是久别重逢,一边握手一边说:“刚到吗?走,咱们先上楼,我没让他们下来等咱们。”
柳峥轻车熟路地把洪钧带到二楼的餐厅,果然饭店经理和几名服务员早已在门口笑容满面地迎候,柳峥向经理点头致意而后就说:“给开个单间,我们谈点事。”
一名服务员忙快步前去,经理陪着柳峥和洪钧跟在后面,进到一个中等大小的包间柳峥说:“我们不吃饭,你们就给上些茶水吧。”她又马上扭头问洪钧:“你中午吃过了吧?”洪钧忙点头答应,等服务员把茶水等一应物件招待停当、关上门退出去了,柳峥才和洪钧隔着茶几坐到沙发上,柳峥客气道:“这里说是四星级其实硬件条件也就一般吧,但是接待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主要是我对这里熟悉,而且离我那儿又最近,只是让你跑得挺远,辛苦你啦。”洪钧也客气地表示这点路不算什么。
一切安顿好了,两人才开始互相打量对方,辨认着当年依稀的模样,也搜寻着似水流年刻下的印记。柳峥穿一套浅棕色的西装,里面是一件暗红色的羊绒衫,短发稍微做了些波纹的式样,还是像学生时代一样素面朝天,清秀的眉眼一如往日又略增了几分干练和英气,眼角没有半点皱纹,洪钧好像听说过女人最先老去的部位是脖子,便偷偷瞟了一眼,发现柳峥的颈项光洁如初,他感觉柳峥好像故意用穿着和发式使自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成些,便由衷地夸赞道:“你还像以前一样年轻啊。”
柳峥“咯咯”地笑起来,说道:“你呀,行了吧,也太不实事求是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年轻啊?我如今也就在中组部的眼里还可以算得上是‘青年’。”
洪钧忙说:“我是说真的,你就是年轻嘛,和过去没什么变化。”
“好,你说是真的我就当是真的吧,不过你倒真还是老样子,就是白头发好像多了点。”
洪钧搔了下脑袋,说:“没办法,污染越来越严重啊,天也灰了、水也黑了,只有我的头发越来越白了。”
“呵,还是那么忧国忧民呐。”柳峥喝了口茶。
洪钧一眼看见柳峥拿着玻璃杯的左手在无名指上有个白晃晃的戒指,便说:“记得你以前从来不戴首饰的,如今也穿金戴银的了。”
柳峥放下杯子,翻手看了眼自己的白金戒指,笑着说:“你绕什么圈子啊?就直接问我结婚没有不就完了嘛,哪儿穿金戴银了,就这么一个戒指。”
“那……你结婚了?”
“当然啦,都多大岁数了,我总不会那么老大难、死活嫁不出去吧?”
“哦,挺好。敢问你家相公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他呀,穷学究,在社科院做学问的。你呢?你怎么样了?”
洪钧夸张地叹口气说:“还一个人漂着呢,没人看得上我。”
“你呀,行了吧,恐怕是没人能让你看得上还差不多。漂就漂着吧,不都说男人像好酒吗?越陈越好。我听其他同学说起过,你一直在外企,现在都是大老板了吧?”
“什么老板,打工仔一个。”洪钧略带尴尬地遮掩着。
“假谦虚,我又不查你偷税漏税,在外企做职业经理人也是在为国民经济做贡献嘛。”柳峥止住笑,半真半假地说,“你不用把自己事业、生活都说得一塌糊涂似的,奇#書*網好像这样能让我觉得舒服,我心里当然盼着你过得好。”她忽然顿住,又跟了一句,“我盼着咱们所有同学都过得好。”
洪钧默然无语,柳峥又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问道:“你电话里不是说有什么事吗?以你的个性,要不是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事,你才不会主动再来找我,我原本还以为你只会到我的追悼会上去见我了。”她说完就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
洪钧的心登时收紧,他没想到柳峥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结果竟挤出一句:“怎么可能呢?你肯定比我长寿。”
柳峥立刻朗声笑起来,又恢复了刚才的神采,指点着洪钧说:“你看你这个人,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为了让我不得不先去见你竟然恨不得你自己先死。”
洪钧红着脸笑了笑,说:“我今天不是主动和你联系、主动来见你了嘛。”
“嗯,说正事吧,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洪钧用热水瓶往柳峥的玻璃杯里续满水,便开始扼要地介绍自己在维西尔的工作情况和弗里曼来华访问一事,最后说:“你肯定已经知道我的难处,只剩十多天他就到了,半点眉目都没有,逼得我没辙了,忽然就想到了你。”
“我真荣幸啊,这时候想起我了。”柳峥白了洪钧一眼,问道,“你们老板想见谁啊?”
“当然希望越高越好啊,能见谁就见谁。”
柳峥冷笑道:“他难道还想见‘一号’啊?美国总统也能由着他想见就见吗?”
“能啊。”洪钧笑呵呵地回答,“花五千美元就能参加一次募捐晚宴,还能和布什聊上几句再合个影。”但他的笑容很快便僵住,因为柳峥严肃地瞪了他一眼,足以让他气短。
“坦白讲,你心里肯定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们公司,以你们公司的实力规模和业务特点,无论在国计民生还是在两国交往中都不具备足够的影响,‘一号’根本不可能见你们,你应该让你老板认识到这一点,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奢望,否则他反而会怪罪你办事不力。”此时的柳峥与方才谈笑时平易随和的柳峥已经判若两人,开始流露出她强悍果断的一面。
洪钧无助地问:“那依你看,他见谁比较合适呢?”
柳峥摇了摇头:“很难,恐怕他这次谁也见不到。你今天能找到我也真是凑巧,明天我就要准备上会了,这是我们所有人当前面临的中心工作,‘两会’期间高层都要暂停一切外事活动,你以前见过开‘两会’的时候有外国元首来访的吗?”
洪钧的眼神黯淡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柳峥静静地注视着洪钧,轻声问了一句:“这件事对你非常重要吗?”
“嗯。”洪钧重重地点了下头,旋即又像是反过来安慰柳峥似的说,“嗨,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呗,争取把老板在中国的其他活动都安排好,他要是实在不满意也就随他去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扛着呗。”
柳峥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又端起玻璃杯轻轻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片刻之后才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帮你争取吧,看看有没有可能见到‘三号’,他一向对高科技和创新产业特别重视,但这个时机实在太不凑巧,只能尽力而为吧,我和‘三号’的大秘比较熟,上次我去中央党校学习,他是我们学员班的大班长,再之前我下到地方上挂职锻炼,正好赶上他也外放,归口就是归他领导,一直相处得不错,我从这个渠道试试看吧。”
本已绝望的洪钧顿时喜出望外,忙笑着一再向柳峥拱手说:“哎呀这真是太好了!大恩不言谢,这次就全靠你的面子了。”
柳峥没笑,而是认真地说:“这种事,面子没用。你先别谢我,坦白讲希望不大,只能先试试看,你最好多做几手准备,我这话不只是讲给你听的,你最好也讲给你老板听让他也做好思想准备,见不成是正常的,见成了是意外之喜。”
洪钧暗想究竟是谁的面子没用,是自己的面子对柳峥没用呢还是柳峥的面子对大秘没用?他马上就意识到恐怕是都没用,但毕竟眼前重又浮现出一线生机,洪钧仍然很高兴地答应道:“我会的,在领导心目中设定合理的期望值,也是我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嘛。”
柳峥没理睬洪钧话里的影射,而是继续问道:“你们老板这次来,中方的接待单位是哪里啊?”
洪钧一愣,嗫嚅着:“中方的接待单位?就是我们维西尔中国公司负责接待啊。”
柳峥不由得笑了,揶揄说:“我还以为你像当年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呢。我问的不是你们公司的内部机构,你们的总部也好、中国公司也好,对我们来说都是外方,你想啊,如果‘三号’真能接见你们老板,你是坐在哪一边呢?肯定坐在你们公司那一边吧,我问的是陪同‘三号’坐在他那一边的该是哪个部门。你们不可以直接去找‘三号’办公室和他的大秘,我只是私下帮你们联系所以也不能出面,你们必须走正规渠道,要由一家国务院下属机构负责邀请和接待你老板,再由他们正式发文上报‘三号’办公室,明白了吗?”
洪钧很老实地点点头,又满脸困惑地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单位适合做我们的接待单位呢?”
“这要看你们老板来访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也要看你们公司的业务重点和哪些单位对口。泛泛地说,像科技部、教育部都可以考虑;你们是搞电脑软件的吧,那么信产部、中科院和中国科协可能也合适;你刚才说你们的软件主要用在企业管理上,那么发改委和相关的行业协会也可以。关键要看对方是否已经和你们有比较长期性、实质性的联系与合作,不然急来抱佛脚恐怕行不通,明白了吗?”
洪钧规规矩矩地应道:“明白了。这几家部委和我们关系都挺好的,我回去就和他们联系,找找相关的业务司局再通过他们的外事司走正规渠道吧。”
“嗯。你们老板准备好在高层接见的时候谈什么议题了吗?”柳峥又问。
“议题?没什么特别的议题吧,他能和高层讨论什么具体的啊,只能是务虚,建立联系增进感情,最多表示一下对中国市场的重视和加大投入力度的决心吧。”洪钧心里有些没底。
柳峥沉吟着点点头,说:“恐怕也只能这样,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们公司的实力和业务规模都还不足以影响到国计民生,只能本着扩大交流、着眼长远的基调初步接触一下,主要是礼节上的,不涉及任何实质性议题。既然如此,你们那边准备好表达什么诚意了吗?”
“诚意?你指的是?”
柳峥又笑了,不客气地教训说:“你的功课做得也太不到家了。你老板两手空空跑到中国来,还吵吵嚷嚷地要见高层,既没有中方关心的实质性议题要探讨,又没有诚意上的象征性表示,高层为什么要出面见他?中方的接待单位也没有积极性搭理他啊,你们总要为会见营造一些良好的气氛吧。”
洪钧不由得又红了脸,忙解释说:“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我老板当然不会是空着手的,不然他自己怎么好意思来呢?这方面我一开始就向公司建议过,公司也都做了安排,已经和教育部谈妥,向国内的十所重点高校捐赠维西尔公司的全系列软件产品,帮助高校培训师资以便建立管理软件实验室和开展课程教学,单单这项捐赠折合的价值总额就达到一亿五千万美元;还会正式宣布向中国的合作伙伴联盟提供全面培训计划,在中国培养一千名项目管理师和业务咨询师;还会和西安、大连的软件园区管委会签订意向书,承诺今后把每年预计将达上千万美元的外包业务搬到中国来做。不瞒你说,我们公司这些天根本顾不上在中国挣钱,都在忙着往中国送钱呢,就是为了让大老板来的时候有个好氛围。”
柳峥这才稍感宽心,说:“嗯,这还差不多,不然你们也太不懂事了,一点没有大公司应有的做派。话说回来,你们恐怕也就这几天才想着往中国送钱,以前和以后还不照样都只想着在中国挣钱?我看就找教育部作为主要的接待单位吧,同时多管齐下,相关的省市也可以向国务院办公厅报文,一并汇总到‘三号’的大秘那里,见还是有可能见的,就不知道时间上能否安排得开。对了,你们事先会找媒体吹吹风吗?”
“当然啊,主要是行业内的一些媒体。”
“那可不够,你们的宣传主要是针对客户吧?我的意思是向上边吹吹风。我帮你联系一位记者吧,请他尽快给你们做一篇专访,发到内参上去。”
洪钧心中高兴,一边给柳峥倒水,一边谦卑地请示:“感激不尽呐!您看还有什么吩咐小人去做的?”
柳峥也不谦让,大方地说:“面上的工作你们抓紧去做,我会尽快去找‘三号’的大秘打个招呼。你得马上给我写一份情况简报,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各方面情况做个汇总,我去见大秘的时候好拿给他看,对了,除了你们公司概况之外还要把你们老板个人的简历写清楚,尤其要把他大大小小的各种头衔都列出来,包括他参与的各种学术、商业、政治、慈善、宗教等团体和机构的名称以及他的头衔。”
洪钧笑了,不以为然地调侃道:“看来你们也是不能免俗啊,难道也得像社会上那样凭借各种数不清的头衔才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吗?给一个人戴上各种头衔就像往猪肉里注水,纯粹是为了压分量,注的水越多说明猪肉本身越没有分量,戴的头衔越多说明这人本身越没有分量。”
柳峥不动声色地等着洪钧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才不留情面地抢白说:“你这张嘴啊,还是老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发议论,我看你自以为是的毛病是改不掉了。我再强调一遍,这种接见属于正式的外事活动,各相关部门必须要全力以赴把好关,在决定是否接见之前,有关方面当然要了解对方的各种身份,一旦事后才发现你们老板还有某种不适宜的敏感身份,我们就会非常被动,这次的接见就很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就会酿成严重后果,你以为这是儿戏吗?”
洪钧被柳峥训斥得无地自容,但也只能心服口服地说:“嗯,我知道了。”
柳峥盯着洪钧涨红的脸,微笑着说:“看来这么多?(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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