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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飞雁
引子一(1)
恭亲王遇刺的那个晚上,天字号库房的太监头儿严四刚泡了脚,一个小太监殷勤地给他刮着老茧。严四舒舒服服地在躺椅上伸了伸懒腰,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他转着脖子,一眼瞥见了旁边那个鼻青脸肿的老太监,便冷笑道:“老王八蛋,瞧你还显摆不?”
老太监以前是伺候曹妃的,先帝咸丰一死,懿贵妃当上了皇太后,跟着曹妃的人都倒了霉。老太监仗着原先得宠,根本不把严四放在眼里。这可叫严四气炸了肺。大清朝天字号库房在紫禁城东华门里传心殿东侧,在这里存放的都是大清历朝历代的奏折、朱批和皇室档案,说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紫禁城里品级最低的场所,连御马坊的人都看不起严四他们。库房呈“凸”字形,存的又都是死气沉沉的物件,嘴巴缺德的人就称这里是“棺材铺”。今天下午,老太监刚被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心情自然不好,嘴上更没了把门的,一口一个“棺材铺”地骂着。严四看管天字号库房五六年了,年年升迁无望,脾气本来就暴烈,老太监这副骄纵的模样能不让他恼火?一声令下,几个小太监把老太监按倒在地,一通胖揍,打得他呼天抢地。
想到这儿,严四得意地眯上了眼,嘴里嘟囔着:“轻点!别给老子刮出血来!”
话音没落,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的黑暗处响起来:“是严四吗?”
这声音不高不低,有着一种天潢贵胄特有的傲慢和威严。严四脖子一缩,看也不看就跪下去,光着两只脚,如同捣蒜般磕头:“恭王爷吉祥!”
恭亲王奕䜣从黑暗中慢慢走出,他穿着杏黄色四团五爪龙褂,头上戴着缨帽,几颗东珠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奕䜣一双鹰眼盯着库房大门,道:“掌灯,本王要查验库房。”
几个小太监早把老太监拉远了,严四回身喝道:“兔崽子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动作起来!”
天字号库房平时少有大官来,这里的太监们没几个见过世面的,都被突如其来的恭亲王吓住了,一个个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听见严四的呵斥才站了起来,前后张罗着。奕䜣一语不发地走进库房,一股子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奕䜣皱眉,下意识地抬手捂鼻,严四早有准备,恰到好处地递过去一块湿毛巾。奕䜣受用地哼了一声,道:“打开天字一号。”
严四见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心中暗自得意,便拉长了嗓子道:“遵恭亲王令旨,天字一号,开锁喽——”
三个小太监上前,将三把细长的铜钥匙插进锁眼,一起转动。锁簧跳动,居然震起了一片灰尘。严四凑近,殷勤道:“王爷,委屈您上前瞅瞅?”
天字号库房除了正门,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十几根牛油大蜡发出的光亮透过迷雾般的尘幕,显得朦朦胧胧,每个人的脸都在这片迷离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库房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气息。奕䜣屏住呼吸,用手驱赶着弥漫的灰尘,走上前去,举起一只手打开了柜子。严四将灯烛凑近,照亮了奕䜣眼前三尺见方的空间。奕䜣顺着光线,眯缝着眼看过去。忽然,他的手一哆嗦,湿毛巾居然脱手坠地。奕䜣的眼睛瞪圆了,里面闪烁着死一般的神色。
严四和小太监们一个个面无血色,他们仿佛看见了比鬼还可怕的东西。
严四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厚厚的灰尘里,哀号道:“天呀,这,这怎么话说的!”
奕䜣刚才的王爷气度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气急败坏地转身道:“来人,库房的所有太监都给我拿下,一个也不许跑了!不把主犯审出来全都砍了!”
太监们何尝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瘫软在地。大内侍卫们上前,抓小鸡似的把他们拎起来。严四猛醒过来,爬到奕䜣身边抱住他的双腿,苦苦哀求道:“王爷,您圣明!小的实在是冤枉啊!”
奕䜣冷笑道:“毁了禹王九鼎,将来皇上登基亲政的时候,拿什么给天下百姓看?你想谋反吗?”
严四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道:“小的,小的真的是冤枉啊,看守库房五年了,这个天字一号我还是头回打开啊!”
奕䜣一脚踢开他:“等死吧你!”正说着,一个小太监趁侍卫走神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冷不丁地刺向奕䜣。黑暗中匕首刃上迸出一道雪亮的光,像是漆黑的天幕中骤然刺穿天际的闪电。奕䜣距离小太监不过两步,仓促之间已经无法躲开,就在侍卫们惊叫的当儿,匕首已经刺进了奕䜣的肩头,鲜血顿时迸射出来。这一刺已经耗尽了小太监几乎全部的体力,久经训练的侍卫们哪里还让他有第二次机会,一个窝心脚踢来,小太监立时口吐鲜血栽倒于地。奕䜣生长在紫禁城里,自幼锦衣玉食,哪儿受过这等刀伤?顷刻之间半个身子都疼得麻木了。奕䜣抚着肩头,忍痛叫道:“留活口!”小太监吐了口血,变了腔的声音尖叫道:“奴才为郑亲王报仇!”
奕䜣的眼中闪着刀子般的寒光,一把拔出了匕首,“当啷”一声掷在地上。侍卫们手忙脚乱地给奕䜣包扎伤口,侍卫头目看见伤口不断涌出鲜血,松口气道:“好险,刀上没淬毒。”奕䜣没理会他,冷笑道:“果然是端华的人,这九鼎是你毁的吗?”
两个侍卫反剪着小太监的双臂,高高地抬起,小太监匍匐在地,不顾一切想要直起腰来。库房里忽而静寂,只有小太监浑身的骨骼咯吱作响,谁都看得出小太监是拼着骨折也要站起来。两个侍卫当然不肯示弱,用力揪住小太监的胳膊僵持着。近在咫尺的奕䜣听见一声脆响,小太监的一条左臂给生生地拉了下来。两个侍卫一时吓呆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太监居然如此刚烈,宁可骨折也不肯弯腰,两个侍卫在这一刹那竟惊得松了手。小太监顺势挣扎起来,左臂像一根枯枝般在肩头无助地晃荡着,他凄厉地叫道:“你们狼狈为奸,陷害郑亲王,你们不得好死!郑亲王遗命,九鼎神器是皇室的象征,不能落入你们手里!”
引子一(2)
两个时辰之后,奕䜣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西太后的寝宫,伤口处还在隐隐作痛。刚才与西太后的那场谈话仿佛秋天的一片枯叶,飘然落下,寂然腐朽,湮没于黄土之间。大清的宫廷里,这样的秘密谈话宛如紫禁城的琉璃瓦,数不胜数,但在今后的数十年间,它却的的确确地改变了一个地方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当奕䜣迈出紫禁城的时候,一弯弦月高挂苍穹,第二天黎明的气息已经在悄然酝酿了。奕䜣心里在盘算着给河南巡抚的那封密信,他仿佛看到了遥遥千里之外,那个叫神垕的古镇。
引子二
公元1986年,历经千年的神垕古镇有了很大的变化。在窑神庙旁,一个破旧的祠堂里,来了一群衣着不同于本地人的中年男女。祠堂的主人是三户人家,在陪同来客的镇领导解释下,他们才明白这是本镇第一批返乡的台胞。领头的一个中年人自称叫卢思垕,他很有礼貌地提出,他的爷爷卢豫江一家曾经在这里居住过,这里也是他的爷爷的兄长卢豫川和卢豫海度过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的地方,如今他们兄妹几个特意从世界各地赶来故地重游,不知现在的主人能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
三位住户的男主人们商量了一阵,他们知道这个祠堂原本就叫卢家祠堂,既然来客是这个祠堂的前住户,又不是来争房产的,当然有权利参观一下故居了,何况还有镇上领导的陪同。男主人们憨厚而热情地笑了,答应领他们在祠堂里四处走走。来客们又提出让陪同的人回避一下,他们似乎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在镇领导的劝说下,男主人们把各自的媳妇和调皮的孩子叫到一旁,让来客们随意在祠堂里参观。几个来客很快就走进了后院,很久没有出来。男主人们终于有些担心了,他们悄悄地来到后院门口,然而眼前的情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些来客都跪倒在一堵好像被烈火燃烧过的矮墙边,抚着上面星星点点的黧黑印记,旁若无人地哭泣着……
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响。他们不知道这些西装革履的人为何而哭,但他们能明白,这堵矮墙边,一定发生过一些让人难以忘怀的故事……
1若为庸耕,何富贵也(1)
在卢维章的记忆里,咸丰十一年的那个冬天格外清冷。
卢维章出生在道光十九年,今年刚二十挂零,方脸浓眉,个子比哥哥卢维义还高出了一头多。乡下人开他们兄弟俩的玩笑,说是红薯地里长出了南瓜。卢维义一辈子最喜欢听的就是有人说他的兄弟比他强,不但丝毫不以为意,每每听到这样损人的话还笑眯眯的,比说话的人还高兴。可要是给卢维章听见了,非得动拳头不可。卢维义此刻就走在前边,见卢维章的脚步慢了下来,回头笑道,老二,快点走,别误了董家发赏物的时辰。卢维章加快脚步,追上了哥哥。卢维义又低声说,老二,是不是为了恩科的事儿?你放心,你嫂子那儿给你攒着盘缠呢。
刚才经过老街的时候,兄弟俩看见了乡学门口张贴的告示,上面说在京城要举行新皇帝登基大典,特意赏了一次恩科,让镇上的秀才们互相转告,准时去开封府考试。要搁在以前,卢维章肯定会欢呼雀跃一番,可现在的卢维章满脑子都是媳妇和孩子。他媳妇王氏再有一个月就生产了,前些天请来一个游方郎中把脉。中午吃饭时,大嫂还特意借来两个鸡蛋炒了。那个六十多岁的老郎中目光贼亮,筷子上的功夫也很了得,不多时一盘子韭菜炒鸡蛋挑得净剩下些韭菜,把旁边的侄子卢豫川眼馋得两眼噙泪。老郎中吃得满嘴油乎乎的,摇头晃脑讲了半天谁都听不懂的医道,最后撂下一句“保不定会早产”就扬长而去了。这可吓坏了卢维章和卢维义。乡下女人最怕的就是头胎早产,媳妇身子骨本来就弱,家里也请不起大夫,真早产了怕是凶多吉少,十里八乡中一尸两命的惨事还少吗?卢维章朝着董家圆知堂走去,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种种思绪仿佛一锅煮烂的面条,捞都捞不起来。
董家圆知堂大门外,已经来了不少人,都是来看热闹领赏物的。董家是神垕镇的首富,老东家董振魁今年五十岁整寿,大房太太董杨氏又怀了身孕,分娩之期就在今晚。董家双喜临门,早放出话去,凡是来道贺的乡亲们,不分男女老少,一律能领到面、肉、油各两斤,意为六六大顺。仅此一条,已足见董家圆知堂的财大气粗。刚过了戌时,圆知堂里鼓乐喧天,特意从湖南醴陵县重金买来的烟花腾空而起,什么双龙戏珠、彩霞满天、百鸟朝凤,把黑黢黢的天幕染得姹紫嫣红,虽不是过年,却比过年还热闹百倍。工夫不大,圆知堂外边就聚集了差不多半个神垕镇的人,如同沸水一般喧哗起来,三条长桌前,霎时间排起了长龙。
卢家兄弟来得早,卢维章看见卢维义直奔派发面和肉的长桌而去,想喊住他已经迟了,只得苦笑了一声,挤进排队领油的人群里。卢维章早有准备,一个自家窑里烧出来的小罐就抓在手里。董家的人个个换了身新衣装,笑容满面地张罗着派发赏物,每发出去一份,就在来人的手背上点一记朱砂。卢维章领齐了三份赏物,提着罐子离开了人堆,再想找哥哥的时候,已经觅不见他的身影了。
卢维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百无聊赖地等着,周围有不少领了赏物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董家的排场。卢维章凑在人群里听着,模样很专注,却也不插话,只是淡淡地笑着。这时,一辆黑色大马车在圆知堂门口悄悄停下,车夫的号坎上写着“开封府东关仁和车行”,一看就知道是省城来贺喜的达官贵人。领头的伙计挑起门帘,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车里出来,满脸的喜色。伙计高声喊道:“日升昌票号汴号大掌柜李鸿才给董大东家道喜!”圆知堂门里早有人迎了出来,与李鸿才互相施礼,将他请进了圆知堂。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张大了嘴:“我的妈哟,日升昌票号的汴号大掌柜啊!我在开封府早就听说过日升昌,那可是咱大清国最大的票号,光一个汴号,本金就不下一百万两银子!不上万两银子的买卖人家根本不做!为的啥?没做头,利太少!”
“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啊?瞧他那模样,和我们家那个老不死的屠户姨夫差不多……”
“人家是大掌柜,顶着七厘的身股呢。什么是身股你知道吗?”
“那谁不知道,人家晋商都讲究身股,无论是伙计还是掌柜,都有一份!”
“算你多少懂点,可你知道吗,人家日升昌汴号大掌柜每年的红利,不下一万两银子!”
“吹吧你,我说最近几天镇里牛肉跌价了呢,原来都是给你吹死的……”
好几个人哄笑起来。卢维章轻轻一笑,继续听他们舞马长枪地吹牛。说话间两队佩刀的绿营兵快步跑来,在圆知堂门口肃立两侧,而后,一顶轿子在圆知堂门口停下。来的是个银顶黄盖皂帷的八抬官轿,抬轿的都是戴着缨帽穿兵服的绿营兵。围观的人们都不说话了,伸长脖子朝轿子那里看过去。一个五短身材、面色白皙的中年官员哈着身子钻出轿子,他穿着九蟒五爪的官袍,外边做工精致的锦鸡补子,告诉人们他是位地地道道的二品大员。一个兵丁朗声叫道:“进士及第,钦命河南布政使勒宪勒大人给董大东家道喜!”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清承明制,在豫省没有设总督,布政使在清朝专管一省财赋、民政和人事,是地位仅次于巡抚的高官。豫省不比晋省,自古以来都有重农抑商的传统,从“士农工商”的排位可知,商贾中人敬陪末座,向来被官场瞧不起。没想到不过是神垕镇一个大商之家添了个儿子,连开封府里的藩台大人都给惊动了,还来亲自道贺。圆知堂大管家老詹早得了消息,在门外候着,此刻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纳头跪倒在勒宪面前。勒宪上去扶起了老詹,两人像是老相识了,一路说笑着走进了圆知堂。看热闹的人们这才发出一片唏嘘之声。一个中年人叹道:“瞧见没,这就是董家的排场!任你是二品大员,接着咱神垕人的帖子,也得乖乖地来道贺……”
1若为庸耕,何富贵也(2)
“你知道什么,豫商里就一个康百万,一个怀帮,再就是咱神垕镇的瓷商了。就咱一个镇子,每年的赋税银子占了全省的四分之一!人家董家又是神垕的首富,藩台大人怎么了,不也指望着咱缴银子纳税呢,不来才怪!”
人们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吹牛的吹牛,不服的不服,热闹得像是镇上赶大集。卢维章静静地听着他们议论,两只眼睛却盯在不远处悄悄过来的一顶青布小轿上。在圆知堂外停轿场里,各式各样的轿子马车琳琅满目。清代等级制度森严,三品以上的大官可乘银顶黄盖皂帷的轿,在京城内只能用四人抬,出京方可用八人抬;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只准乘锡顶四人抬的小轿;一般地主豪绅就是再有钱,也只能坐黑油齐头平顶皂帷的轿子(注:参见《清史稿·志八十·舆服四》)。停轿场里光是八抬的大轿就有四五顶,四抬的轿子更是黑压压一片。跟这些大轿相比,眼前这顶青布齐头的两抬小轿显得很寒酸了,看热闹的人也没把它放在眼里。等到一个顶多二十来岁、员外打扮的年轻人猫身钻出轿子的时候,卢维章腾地站起来,两只眼睛蓦地迸射出光芒,脱口而出道:“真来了!”
旁边一个年轻人奇怪道:“卢秀才,你说的是谁?”
卢维章没有答话,继续热切地追踪着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年轻人并不着急着让手下人通报,在圆知堂外饶有兴致地踱步,看着摩肩接踵领赏物的人们,不住地点头微笑,背在身后的手里,一把洒金的竹扇轻轻摇着。有人哂笑道:“这个破落户真是好笑,大冬天儿的拿了把扇子,没什么毛病吧?”周围一阵附和的笑声。卢维章两眼中的亮光渐渐暗淡下去,他看了看手里宝贝般的一块肉和一小袋面,又看见手背上三点大红色的朱砂,脸上萌动着自惭形秽的神色。他将手里的东西随手扔在地上,长叹一声道:“若为庸耕,何富贵也!”(注:出自《史记·卷四十八·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说话间,圆知堂正门、仪门都开了,董家大少爷董克温和老相公迟千里急匆匆迎了出来,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笑意。董克温老远就拱手朝年轻人施礼,高声道:“康兄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年轻人微笑还礼,还没等他说话,跟在董克温后边的老詹就高声喊道:“巩县康店康鸿猷大东家给董大东家道喜!”话音没落,一旁伺候的几个小厮就放起了迎客的烟花和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两道烟火腾空而起,在人们的头顶上绽开千万条光芒。
老詹刚才那句话在人声鼎沸的圆知堂门外并不十分响亮,可“巩县康店康鸿猷”这七个字却如同七声闷雷,震得人们耳朵里嗡嗡直响。康鸿猷跟迟千里见了礼,就携了董克温的手,一边朝圆知堂走去,一边笑道:“拿这排场迎接我一个乡野粗人,有些过了吧?叔父身子骨可好?大半年没见了,上次在康店见了一面,至今受益无穷啊。”董克温赔笑道:“劳康大东家惦记,家父身子骨还好,此刻正在书房等候。”董克温比康鸿猷看着显老,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因为常年皱眉沉思,额头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两人虽是携手并行,但董克温举止间带着恭敬,康鸿猷却是潇洒随意中透着巨商的豪气和神采。临近花甲之年的老相公迟千里含笑跟在后边,表情比董克温还要谦卑。这个排场当真非比寻常,大少爷董克温是圆知堂董家老窑的少东家,而迟千里给董家领东做老相公快三十年了,全权主持生意,地位仅在董振魁父子之下。普天之下当得起这样的排场的布衣人家,除了巩县康店的康百万,还能有谁?当时在圆知堂门外领赏物的,发赏物的,各位贵宾带来的轿夫走卒不下千人,却陡然寂静得如同子夜的深谷,众人无不一脸痴痴的表情,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圆知堂深处。
巩县康店康百万,这个名号在明清两代响彻大江南北,是豫商当之无愧的领袖家族,也是民间供奉的三大活财神之一。康家自明朝中叶开始发迹,到如今已经稳稳当当地富了快三百年了,传承了数代而不衰。大清嘉庆年间,朝廷用了十年时间,在川、鄂、陕、豫、甘五省镇压白莲教起义,耗军费达白银两亿多两,康鸿猷的祖父康应魁执掌下的康家供应了整整十年的军需物资,两三千万两银子赚到了手里。康鸿猷继承祖业几年来,把康家经营得如日中天,船行大江南北,生意做到了日本的东京、南洋的爪哇,人称“头枕泾阳西安,脚踏临沂济南,马行千里不食别家草,人行千里都是康家田”,足见康家的豪富惊人。日升昌的汴号大掌柜来道喜,董家只派了个管事的相公来迎接,就是堂堂豫省的藩台大人勒宪来了,也只是由大管家老詹接待,而康鸿猷仅仅是乘了一顶青布小轿前来,装束也是寻常员外的打扮,董家的大少爷和老相公倾巢而出,就差老爷子董振魁亲自来迎接了!卢维章身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激动得浑身哆嗦,白花花的胡须颤抖着,连道:“天大的面子,这是天大的面子!”
“老秉叔,您说这话儿是啥意思?”
“康百万是谁?整个大清国有几个康百万?他能来咱神垕,这就是咱神垕人的面子,这面子是董振魁老东家给咱挣过来的!董家老窑这三十年来干得不瓤(差),人家康百万都敬着董家三分呢,这不是天大的面子吗?”
1若为庸耕,何富贵也(3)
“这话说得对。就拿西帮晋商那些票号说吧,乾隆爷年间在咱们河南一家分号都没有,自从有了康家、董家这样的大商家,西帮的票号一个赛着一个在河南设分号。他日升昌不是有钱吗?比得过康家?慢说是日升昌,就是什么大德通、蔚丰厚、天成亨、合盛元、志成信,哪个票号不盯着康家和董家?这就是咱神垕人的面子,咱河南人的面子……”
卢维章坐在地上,周围众人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一颗心突突地跳着,再难以平静下来。跟一般读书人不同,卢维章在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之外,最喜欢的就是《商贾要略》、《银谱》、《常氏家乘》和《富家札记》之类的经商典籍,张口闭口都是古往今来商界精英人物的事迹。为了这事,卢维义没少责怪他不务正业。可卢维章天生就爱商道,读书之余还甘愿替董家跑码头送货,更是屡屡遭到镇上读书人的嘲笑和讥讽。圆知堂董家老窑以烧造日用粗瓷闻名天下,与江西景德镇白家阜安堂并称“瓷业南北两昆仑”,董家老窑一半多的瓷器都靠康家送到全国各地,卢维章也是因为这个才有机会到康店,遥遥地见过康鸿猷一面。今天能在家门口见到这位豫商领袖,而且距离如此之近,倒是卢维章没有想到的。想来那康鸿猷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汉子,可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做的是什么生意?晋商叫嚷货通天下不过是本朝开国之后的事情,可人家康家明末年间就做到货通天下了,一个豫商领袖的名号稳稳坐了几百年,这才是男人干的事业!反观自己空有满腔商贾大计的抱负,却连媳妇头胎生产的补品都买不起,巴巴地来领这几斤面油的赏物救急,又是何等落魄,何等不堪!
卢维义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手里提着东西,冲卢维章欢天喜地道:“老二,我领出来了,你的呢?”
卢维章呆呆地坐在地上,听见大哥的声音,好半天才收拢起海阔天空的心绪,站起身强笑道:“早领了,在这儿。”
卢维义纳闷地看着他,奇道:“咱俩同时去领赏,你这身子骨还不如我结实,你却怎的比我还先领出来?”
卢维章随意地一笑:“这没什么,哥哥请看——”他指着人头攒动的场面,两条浓眉一抖一抖的,道,“董家的面、肉和油分三处分发,面和肉是称好的,而油则需自己拿物件盛,所以面和肉发得快,而油发得慢。咱俩来得早,那时人并不多,我就先去领油,而哥哥你先去领肉,你我几乎同时领到了东西,但我再去领肉和面时就快了许多,而哥哥你却排了半天的队才领到油,这便有快慢之分了。”
卢维义慢慢思忖,忽而笑道:“细想起来,还真是这个理儿。”
卢维章眼里放光,滔滔不绝道:“领赏而已,仔细琢磨一番,倒也合着商道。大凡生意,有时不是以大吃小,而是以快吃慢!哥哥,若你我兄弟二人去做同一桩生意,你慢而我快,饶是你身强体壮,却也输赢立现……”
卢维义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了。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弟弟为什么一张嘴就是经商,就是生意,这是读书人应该关心的事儿吗?卢维义的笑容沉寂下去,他默默地捡起弟弟扔在地上的东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卢维章正讲得兴致勃勃,转身却发现哥哥早已走远了,当下明白了原委,满脸的兴奋像一件失手落在地上的瓷盘,顷刻间摔得粉碎。卢维章长叹一声,大踏步追了上去。
董家圆知堂就在乾鸣山北坡脚下,卢维章赶上卢维义的时候,两人已经走上了山路。一条蜿蜒的小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圆知堂门口的喧嚣声逐渐弱了下去,耳畔只剩下风声不绝。
卢维义的脚步慢了下来,兄弟二人并肩夜行。脚下的路突然陡了,两旁低矮的树丛里一派寂静,秋虫早已绝迹,夜风穿过之处,送来一片树叶的萧瑟声。卢维章的心怦怦地跳着,放弃科举考试的念头由来已久,去年的乡试落榜,读了十几年书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仅仅是因为没银子打点主考官!眼看着一同进学的人都上了桂榜,中了举人,自己的文章学养并不落于人后,但只能看着人家趾高气扬,原本滚烫的功名心思也就冷了下来。(注:明清两代乡试每三年一次,逢子、午、卯、酉年举行。考试的试场称为贡院。考期在秋季八月,故又称秋闱。放榜之时,正值桂花飘香,故又称桂榜)几个不眠之夜的艰难抉择之后,卢维章终于下定了放弃科举的决心。可这一番肺腑之言,他却不知该如何向大哥倾吐。十几年来,大哥殚精竭虑给自己攒银子读书,说不考就不考了,大哥会答应吗?
良久,卢维义打破了沉默,道:“老二,你是不是打算不考了?”
“是。”卢维章鼓足了勇气答道。
“可是爹妈的遗愿,你忘了吗?”
“爹妈遗愿,永生不忘,不敢忘!可我这些年屡败屡战,已看透了科举,看透了官场。纵然我考上了功名,无非是做官,如今这官场里,做官就是做贪官。老百姓流传一副对联‘豫省有官皆墨吏,百姓无罪也入监’!做了官,干丧尽天良的丑事,取民脂民膏成就自家富贵,难道这就是爹妈的遗愿吗?”
卢维义站住脚步。此刻,兄弟二人已经站到了乾鸣山的山顶,翻过山,就是林里的瓷窑和工棚,也就是他们终日忙碌的地方。仅仅隔了一座乾鸣山,南坡的寂静与北坡的喧嚣对比如此鲜明,宛如昼夜之别。
1若为庸耕,何富贵也(4)
卢维义叹口气,言辞间带了悲声:“老二,我明白你的心思。”他抬头看了看弟弟,道:“老二,你若是放弃了科举,这十几年寒窗受的苦,受的委屈,不就白费了吗?”
“怎能说是白费?这些年我一面读书,一面走南闯北为董家送货,这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哥哥,我问你一句,如今是什么年号?”
“咸丰啊。”
“再过几天呢?”
“再过几天,就是同治元年啊,衙门的告示都贴到镇里了。”
“我再问哥哥一句,当今圣上年纪多大?”
“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
“可我知道!告诉哥哥,当今圣上只有六岁!我听驿站里的老伙夫讲,也看过朝廷的邸报,如今京城里,管事的是不到三十岁的恭亲王。眼下,南边几个富庶省份的督抚正全力围剿长毛,可奇 ^书*~网!&*收*集。整@理洋务之风已经在暗中酝酿,据我看,长毛的大势已去,不出三五年必被平定!一旦天下太平了,百废待举,朝廷里有支持办洋务的恭亲王,地方上有着手办洋务的封疆大吏,这天下大势,已经和往常迥然不同了!眼下,商帮兴起已成定局,晋商以丝茶庄起家,以票号业聚财,重钱不重官,学而优则商,从小就教孩子赚钱;徽商则依靠贩盐、绸缎生意不断做大,重官不重钱,赚钱为做官,从小就教孩子做官。唯独豫商传承千年,自成一体,官商之间纵横自如,却一直在晋商、徽商甚至粤商、浙商的风头之下。依我看,豫商兴起就在今朝,若抓不住办洋务这个机会,那才是遗憾千古的恨事!”
卢维义在神垕土生土长,烧了一辈子的窑,对洋务、生意之类的字眼儿一窍不通,直听得懵懵懂懂,道:“老二,啥是洋务?”
卢维章朗声笑了,耐心道:“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大家子,老爷子死了,大少爷掌权,里面有各方亲戚不服,外边有仇家寻衅,你说,这大少爷该咋办?”
“这个……我不晓得。”
“那大少爷想不想过太平富贵日子?”
“那还用说?”
“如今咱大清就是这个局面,朝廷和皇上要想富起来,阔起来,民间没人造反,海外没人入侵,只有一条路,办洋务!”
卢维义还是没弄明白,就道:“那跟咱家有啥关系?”
卢维章一笑,这通天下大势和商帮兴起的论辩,和这个老实巴交的烧窑伙计实在离得太远,自己满腔与董振魁甚至康鸿猷一较长短的鸿鹄之志,他又怎能知道?又怎会明白?于是他抢过哥哥手里的东西,大步朝前走去,笑道:“哥哥放心,人不怕穷,就怕不肯变,我也不怕穷,就怕这天下大势不许我变!一旦风云际会,我总归要弄出点子名堂,让咱卢家也跟这董家一样!”
卢维义憨厚地笑了,跟上兄弟,又把那些面、油之类的东西抢了过来,自己提着,道:“好好好,你忙你的大事,我没别的念想,就是想给你、给豫川攒下来一座窑,让你做自己的生意,好吗?”
卢维章感激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卢维义有些无奈地摇头,他仿佛也在说服自己相信眼前的事实。也罢,既然弟弟心意已决,自己再说什么也毫无用处,何况……卢维义不敢再想下去,只能仰脸看着满天的繁星闪耀,卢家列祖列宗的脸庞隐约显现在星子之间。卢维义暗想,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夜正长,路也正长,月亮罩着四野。下山的路平坦异常,似乎也被这兄弟俩的话感动了。乾鸣山存在了千年,这月亮也存在了千年,这么久的时间里,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一两句话,让这片风水为之感慨,为之动容吧。
2官商之间(1)
圆知堂的正厅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当中的一张枣木大桌,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佳肴,全是豫菜的名品,什么鲤鱼焙面、方城烧卖、炒三不沾、开封小笼包子、马豫兴桶子鸡、道口烧鸡、洛阳燕菜、固始茶菱、息县油酥、陈留豆腐棍、鹿邑狗肉、内黄灌肠、安阳燎花、商城葱烤鹌鹑、牛记空心挂面……董振魁为了这次喜宴,特意从豫省各地招来名厨主理,每道菜上都透着数十年熏陶锤炼的功夫,让人望而垂涎。厅下,洛阳府的名戏班喜天成正在唱戏助兴,一腔一句都是原汁原味的豫西调。厅里有十几个风姿绰约的丫头,在座的贵客只要稍有示意,立刻有丫头上来服侍。醇酒佳肴,美女韵腔,一时间竟仿佛天上仙境一般。
大东家董振魁此刻却不在正厅里,全是大管家老詹一人在支应。厅外,一群丫头逶迤而来,老詹大声叫道:“开封府一膳宫孔大师傅献艺喽!”
两个美貌丫头端着一个大汤盆上来,盘子正中是只首尾完整的全鸭。老詹赔笑道:“这是一膳宫掌勺大师傅孔杰的手艺,请各位贵宾品尝吧。”
在座的不是高官便是巨商,大江南北的山珍海味都吃腻了,谁会对这平淡无奇的鸭子感兴趣?无奈老詹一副恭让的神色,客人们只好纷纷动筷,却不由得一震:原来这鸭子不但皮酥肉烂,而且竟然一根骨头都没有!
老詹继续笑道:“各位莫停,里面还有呢。”
客人们吃完酥软的鸭肉,里面赫然是一只清香全鸡,席间自然又是一番赞叹。鸡肉剥尽,里面又露出一只柔嫩润滑的全鸽。最后,在全鸽的肚子里,又是一只体态完整,腹中填满了海参、鱼翅、鲜笋的鹌鹑。客人们食用至此,方才品出这道菜肴的精奇之处,饶是那些见多识广的富商大贾,也无不拊掌赞叹。
老詹笑道:“各位见笑了,这就是豫菜里的一绝——套四宝。这道菜,绝就绝在四只层层相套的全禽,个个通体完整又皮酥肉烂;绝就绝在从小鹌鹑到大鸭子相互包裹,却吃不出一根骨头来!各位都是场面上风光的闻人,南北大菜见得多了,以鸡、鸭、鸽加工的各种块、段、条、片、丝、丁、蓉、脯之类菜肴,数不胜数。然而,像咱们豫菜‘套四宝’这样,集四禽为一体烹制菜肴的,却为数不多。套四宝味道称绝,选料要精,最为复杂的是剔除骨架。一般来说鸡鸭骨架较为好剔,鸽子鹌鹑骨头难除。剔骨时要聚精会神,手持锋利小刀,要求剔出的骨架块肉不剩,剔后的皮肉滴水不漏。‘套四宝’的‘套’是个关键,这需要鸭、鸡、鸽子、鹌鹑首尾相照,身套身,腿套腿,而后放上各种珍贵作料上火熬制。不瞒各位,这道菜从今天上午开始熬,到端上桌来,整整用了五个时辰!”
酒桌前,几个山西票号的老帮们已喝得前仰后合。祁县乔家大德通票号的汴号大掌柜孙鸣杰握着酒杯道:“亏我还在开封领庄,这等佳肴竟是头一回见!”
日升昌票号的汴号大掌柜李鸿才笑道:“你们大德通号规严整,驻外老帮不得在青楼酒肆出入,可我们日升昌纵然没这等刻薄规矩,这道‘套四宝’我也是头一回吃上啊。”
祁县大德通和平遥日升昌、蔚字五连号,是当今山西票号响当当的领军字号。山西票号历来以资本雄厚睥睨天下,对河南商帮一直看不上眼,以为豫省全是些泥腿子农夫,自从豫商里出了康家、董家等几大商号之后,这等偏见才有所改观,各大票号也纷纷在河南开始设庄营业。票号设立初期,利润全靠汇兑银子抽取汇水,商号遍布大江南北的康家、董家自然是他们竞相争取的大客户。也难怪仅仅是董家掌门人董振魁添了个儿子,就引来了整个西帮在河南的票号老帮们。老詹一脸谦恭地站在厅口,瞥了瞥那群油光满面的票号大掌柜,自失地一笑。
康鸿猷虽是康家大东家,但今年不过二十几岁,和董家大少爷董克温年纪相仿,所以在董振魁面前立时显得嫩了许多。康鸿猷在迟千里的带领下来到董振魁书房外,遥遥看见董振魁含笑背手,伫立在书房门外迎接,立刻抢前几步,施礼道:“巩县康店康鸿猷,给董大东家道喜了!”
董振魁含笑道:“老汉家里来了康百万,蓬荜生辉啊。”
康鸿猷忙摆手道:“乡人随口叫的诨名,董大东家莫要取笑啊。”
董振魁哈哈一笑,携了康鸿猷的手,进了书房。
迟千里轻轻合上书房的门,蹑手蹑脚走出去几步,这才快步迈出小院。书房里的两个大东家,掌握了大半个豫省商帮的财势,这两个不同凡响的人坐在一起,自然是有要事商议,这样的要事,他一个领东老相公自然是不便参与的。迟千里鞍前马后伺候董振魁多年,对大东家的脾气秉性烂熟于胸,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拿捏得恰到好处,恐怕这也是他主持董家老窑二十多年屹立不倒、位置坚若磐石的缘故吧。
董振魁酷爱金石,书房里到处可见名家大师的珍品真迹。康鸿猷对金石浅尝辄止,倒也看出了几件稀罕物件。董振魁见状便笑道:“康大东家喜欢什么,拿去就是。”
“小侄岂敢夺人所爱?”
“老汉一介农夫,留这么多不顶吃不顶喝的东西也没用。”
“久闻叔父家有一幅宋徽宗的真迹《雪江归棹图》,与我前些日子收的那幅《欲借风霜二诗帖》一画一字,倒也是绝配了。”
2官商之间(2)
康鸿猷的父亲康无逸与董振魁是至交,自康无逸故去后,康鸿猷执掌康家,对董振魁一向行的是子侄之礼,董振魁对此也欣然受之。董振魁拈着胡须笑道:“康大东家在京城琉璃厂不惜三十万两银子买到了《欲借风霜二诗帖》,一时轰动京城,老汉羡慕得紧啊!要是大东家有意思,老汉自当把《雪江归棹图》送到府上。不过话说明了,只准看半年,半年之后,大东家得把一画一字两样东西送到老汉这里,让老汉也把玩把玩,如何?”
康鸿猷喷儿地笑出了声,边笑边摇头道:“还是老话说得对,十五玩儿不过二十的,老东家算盘打得不动声色,小侄实在佩服。”
一老一少不由得齐声笑了起来。康鸿猷慢慢放下一块鸡血石,道:“今晚是老东家添子之喜,您不在外边应酬宾客,却把小侄召到书房来,有何见教?”
董振魁看着他笑而不答,却自语道:“那帮老西儿们,恐怕吃得舒服了。”
正说着,河南藩台勒宪挑帘进屋,脚未落稳地,就听见他大笑道:“好你个董大东家,?(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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