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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一
1
熊阔海昨天傍晚便得知了“砍头行动”失败的消息,所以,当老于今早爬进他的阁楼,丢下伪装身份的褡裢和“唤头”,一屁股坐在门边生闷气的时候,他没有先开口。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会先开口,在被日本军队严密包围的租界里做抗日工作,口若悬河可不是个好习惯。
老于的劣质卷烟将这间小小的“鸽子窝”熏得像座庙,而熊阔海则兀自在桌边刻蜡版。每周两期的《烽火报》是他兼任的重要工作,耽搁不得。由于整夜没睡,他感觉眼球阵阵刺疼,便摘下眼镜擦一擦泪水,然后将完成的蜡版藏在一叠旧报纸中,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组织上的领导,但仍然没有开口。
老于将目光放在熊阔海的鞋尖上,口中道:他牺牲了,很光荣,只是任务没能完成。
他这是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熊阔海替刚刚牺牲的弟弟表示谦逊的时候,目光也在老于的鞋尖上。老于又道:对不起,是我的方案错了,希望你能原谅。熊阔海道:这是组织决定,说不上是错误,也无从原谅。
他那英俊潇洒,前途无量的弟弟就这样毫无价值地牺牲了,但他又没有权力去埋怨组织,因为,他的弟弟作为革命者,原本就是要随时准备牺牲的。如今,组织上的领导真诚地向他表示歉意,他也真诚地接受了,但是,有一点他不能原谅,就是他很不满意老于这次拜访所传达给他的明确暗示——让他去接替他弟弟完成那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刺杀日军华北司令部特高课课长小泉敬二。
这时,开寄宿公寓的白俄老太太在楼下高声叫他:熊先生,楼下有人找。下得楼来一看,他发现坐在餐厅里等他的是英租界警务处的总巡捕乔治?安德森,另有两名穿制服佩手枪的华捕守在大门边。
请坐,我的老朋友。安德森示意白俄老太太把门关上。
安德森是本地出生的白人,在熊阔海的父亲还没把家业败掉之前,他们住邻居,两个人一起上小学和中学,是“尿尿和泥”的交情,但是,自从熊阔海被组织上派回家乡从事抗日工作之后,他便一直在回避这个常会翻脸无情的爱尔兰人。
安德森的开场白很客气:你弟弟不幸去世我很难过,这样以来,我们就有了共同的仇人。
熊阔海知道,就在上个月,安德森的弟弟和情妇在华界被日军当作苏联间谍逮捕了,罪名是从事对抗大日本帝国的破坏活动,而实际上他们却是在往英法租界里贩卖海洛因。十几天前,小泉敬二下令将他们二人与另外三十几名抗日分子一起枪毙了。
安德森道:既然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我就需要你为我们共同的仇恨做一件事。
熊阔海能猜到安德森想让他干什么,便拦住他的话头道:我不杀人。
安德森咧开大胖脸笑了起来:如果你不肯去杀掉我们共同的仇人,我就上楼到你房间里逮捕你们的头头,逮捕你的情妇裴小姐,然后去爱丁堡道25号的地下室里抓住你的太太和女儿,把他们一起交给日本人。
裴小姐不是我的情妇。熊阔海口中抗议,心下却在飞速地思索着解决办法,然而,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可想,很显然,安德森已经掌握了他的一切。
如果老于在他的房间里被捕,同时他又没能因为舍身保护领导而牺牲,组织上就有理由认定他是一个无耻的叛徒,为此他甚至找不到任何替自己辩护的借口——因为他的弟弟刚刚由于老于的错误决定而牺牲了。关于他的妻子和女儿的事,他也无法向党组织解释,一年前组织上派他回来的时候,曾明确要求他将妻子和女儿送到根据地去,但是,他违背了组织上的命令,偷偷地将她们母女隐藏了下来,而对组织上却谎称已经将她们送往上海的亲戚家。
至于说他的邻居裴小姐,那是个无辜的,忧郁得令人怜惜的女子,如果无端将她牵扯进这场人命如草芥的战争中来,就必定会毁了他自尊自爱的男人之心,同时也毁掉了那个可怜的女子。
熊阔海回到楼上,见老于依旧坐在那里抽烟,与他出门时不同的是,老于已经将手枪打开保险放在脚边。老于问是什么人找你。他说是情报俱乐部的秘书别斯土舍夫,来催我交明年的会费。他平日里的主要工作是在远东情报俱乐部搜集有关日军的情报,这也是组织上人尽其材,充分利用他在黄埔军校的军事背景和一口好英文。
老于接着抽烟,又过了好一会儿,再次满面歉疚道:对不起,当初我们误解了你,现在组织上已经决定,这次行动由你全权负责,而且,本地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同志全都听从你的指挥。
面对组织上的领导,他不能像面对安德森那样说“我不杀人”。革命是一项有纪律的事业,组织上的决定他必须执行,更何况,除去组织上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之外,安德森对他的威胁也是无法抗拒的。
2
熊阔海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军人,也不是知识分子,更算不上是一名合格的“职业间谍”。当年他父亲强迫他报考黄埔军校枪械科的时候,他正认为自己是个诗人,先是着迷于“同光诗派”,后又迷上了拜伦;到他表面上因为眼疾,实际上却是因为对暴力感到深刻的厌恶而退学的时候,他正认为自己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改良派;等到他接受了马克思、列宁的进步思想,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候,他便认定自己是一个像左拉那样无畏的理想主义者。
直到去年冬天,组织上将他从八路军重庆办事处调回天津,让他担任中共在远东情报俱乐部的常驻代表的时候,他才真正发现,自己很可能什么都不是。
虽说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很早便失去了军队的小军阀,而他自己也从来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纨绔,但他认为自己仍然像租界中的每一个纨绔子弟一样,在这三十年的生命中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爱好的东西也太多了,结果是没有一样精通,没有一样擅长。如今,这个刺杀小泉敬二的任务落到了他的头上,而他却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刺客,甚至连个枪手也算不上。
尽管他在军校时曾钻研过多种武器,尽管他在组织面前表现出了相当真切的军事才能,但他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他痛恨暴力,痛恨杀人。即使他心下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民族战争,但杀人的事对于他仍然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是隐藏在他那努力维持的男子汉形象之下的痼疾。
这时,薄木板钉制的房门发出一声细响,裴小姐走了进来。她目光低垂,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洒下一对月牙形状的阴影。
你下班啦!熊阔海将声调揉搓到爽朗,这才与她打招呼。裴小姐紧了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将一只小小的手巾包递到他手中,然后便退一步坐在老于方才坐的矮凳上,开始用目光与自己的手指对话。
熊阔海打开手巾包,发现里边是一只煮白薯、一块玉米饼、一片老腌罗卜,还有一只颜色鲜艳,拳头大小的石榴。天哪!这么大的石榴肯定不是本地品种。熊阔海故作惊呀,希望将裴小姐压抑在心底的言语激发成声音。这个女孩儿太忧郁了,他担心她长此以往会发生什么可悲的变故。
果然,裴小姐轻声回应道:听说这是从临潼运来的。听到她肯开口讲话,熊阔海便知道今天是裴小姐难得开朗的一天。很长时间以来都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像裴小姐这样惜言如金的性格,她在电话局里话务员的工作又是怎样做的,那可是个需要不停讲话的行业。不过,他并没有问过她这件事,甚至他从来也没有问过她是哪里人?在哪个学校上的学?年龄有多大?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此地谋生?他认为,裴小姐忧郁的性情已经将她变得像雪花一样娇嫩,他生怕贸然动问会将她吓住。
吞下那块冰凉的煮白薯,熊阔海赞叹了一声好甜。不用去看,他便能知道裴小姐此时的脸上必定会因为这一声赞叹而现出温润如玉的光彩。这是她心情开朗时最美丽的模样,接下来她便应该会问他晚上几点钟回家了。其实,给他当晚餐的那块玉米饼她已经帮他买回来了,她问他几点钟回家,只是想知道在她出门上夜班之前能不能再见到他。
他将剩下的食物和那只漂亮的石榴分别包好,用麻绳吊在房梁上。一整天不在家,他担心猖狂的老鼠会吃光他的晚餐。然后他道:好啦,你快回去睡觉吧,累了一夜,还得帮我买饭,辛苦你了。说着话他穿上大衣便往外走,而裴小姐则将双手扭在身前,蓝士布的棉袍下摆一晃一晃的,口中问:你今晚几点钟回家?
他真的很想满足她的愿望,早些回来见她一面,但是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尤其是今天他更不知道——因为他今天是要去计划杀人的。
刚刚走出大门,熊阔海便发觉身上这件驼呢大衣已经对付不了今年的冬天,冷风正在穿透旧呢绒稀疏的经纬,溜进他的怀里。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曾想下决心改穿暖和的中式棉袍,然而不行,出入情报俱乐部他必须得穿体面的西式服装。同时,他也确实没有闲钱为自己添置新大衣,虽然老于临走时给他留下了一千元联银券,但那是让他用来杀人的经费,挪用不得。
顶风走过黄家花园铁桥,又向南走了一段,他便向西拐上了伦敦道。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在伦敦道的另一头,是个会员制的俱乐部——远东情报俱乐部,各国间谍在中国北方的大本营。
他的目标小泉敬二深知自己杀害了太多的抗日分子和各国间谍,知道想要找他报仇的敌人必定不止共产党和国民党,一定还有苏联人、英国人,甚至左倾的日本人,于是,他一直在很小心地保护自己,每逢出入都带着整车的武装士兵。不过,熊阔海明白,如果要想得知小泉敬二的确切行踪,在情报俱乐部里应该能找到办法,因为,小泉敬二的身边不会没有竞争对手,而陷害同伴以求进身之阶的手段,则是日本武士自桃山时期便形成的秘密传统,所以,一旦知道有人要杀他,小泉敬二的“伙伴们”是必定要将杀掉他的机会拿出来卖的。
根据前一段他为老于的“砍头行动”搜集的资料显示,小泉敬二年轻时就学于日本东京警务学校,1915年毕业后并没有立即参加公务员考试,而是独自前往中国游历。有人说,他很早便是日本最大的政治势力黑龙会的成员,派他前往中国的目的,是研究中国的地方帮会对政府官员的影响和中国军队哗变的基本模式。1925年回国后,他加入了陆军警务署计划调查课,专门调查日本共产党和左派人士的活动。1934年他被调往伪满洲国,任警务署署长,负责镇压“反满抗日分子”。1940年初,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被降级调来天津,担任日军华北司令部特别事务高级调查课课长,专门负责镇压本地日益活跃的抗日分子。
据说,小泉敬二游历中国的时候,在天津和上海待的时间最长,结交了许多中国帮会人物。这次他到天津之后,利用帮会中的汉奸替他做眼线,大肆捕杀抗日人士,中共地下党组织每个月都有同志牺牲在他手里。为此,日军参谋总部前不久下令,要将他升调至抗日活动同样活跃的上海,打算利用他的特长安定那边的局势。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于接到了从根据地传来的上级命令,要求本地党组织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小泉敬二,不能让他前往上海破坏那边的抗日组织。
一周前,党组织招集会议研究行动方案,当即便有人提出,要用最简便可靠的方法,力求一击必中。而这个最简便可靠的方法,便是派熊阔海的弟弟暗藏手榴弹在身边,找机会当面炸死小泉敬二。这个建议受到了一致的欢呼,而熊阔海则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我弟弟在伪市政府里当日文翻译,确实有可能接近小泉敬二,但是大家想过没有,为了除掉一个敌人,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同时搭上一条甚至几条革命同志的性命?
方才还在欢呼的同志们此刻都静下来听他讲话,他接着道:抗日也好,革命也好,打江山坐天下也好,讲求的不单单是毁家纾难,或者舍生取义,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像山西财主一样精于计算,看看我们投资多少,收益多少,看看我们付出的代价与得到的回报是否相当……
听到这话,同志们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但他没有理会这些,而是继续他的演讲:现在我们派一位革命同志前去舍身刺杀小泉敬二,这位同志必然是要牺牲的,但我们为什么不能费心想一想,有没有不损失革命力量又能达到革命目的的方法呢?
下边有同志问:如果我们不使用这个办法,你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有,如果我们掌握了目标的行动规律,再设法接近他的汽车,我们就可以在汽车上安装炸弹,也可以在半路上伏击他,其实,要刺杀一个目标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非得牺牲我弟弟……
有同志问他,根据你提供的情报,小泉敬二的调令已经下达,如果采用你的方案,你能保证在他动身之前完成任务吗?接着又有同志问他,如果你的刺杀方案不成功,反而惊动了敌人,他就此躲起来不出门怎么办……
同志们的讨论渐渐集中起来,开始批评熊阔海明显的胆怯和对革命工作不负责任的推诿。这时,主持会议的上级领导出来为熊阔海打圆场,他道:熊阔海这种爱惜革命同志的生命和对待工作的慎重态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但是,我们不能将这次行动仅仅看成是一个简单的刺杀行动,而忽略了唤醒全国民众的抗日需要,如果熊阔海同志的弟弟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了,他便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唤醒民众的抗日英雄,这样以来,他的牺牲便等于吹响了全国民众奋起抗战的号角……
于是,会议通过了由熊阔海的弟弟实施刺杀行动的决议,而熊阔海却发现,此时他已经被同志们误会为是一个阻碍弟弟舍生取义的自私的兄长,而非一名革命斗士。他清楚地知道,同志们对“砍头行动”所能产生的抗日效果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全,而且这个方案也切实可行,更重要的是,他的弟弟愿意做出牺牲。为此,他并没有埋怨同志们不理解他,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确实感到过胆怯,惧怕弟弟就此牺牲。
两天前,他从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买到了小泉敬二即将前往伪警察局训话的情报,并迅速传送给了老于。不幸的是,他的弟弟没能完成任务。现在,他的建议被组织上重新提出来,并且获得了全体同志的支持,新的行动将由他全权负责,于是,他认为自己又犯下了一个比阻碍弟弟舍生取义更严重的错误,他欺骗了党组织,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具体的行动方案。
3
熊阔海坐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里,口袋中只揣着一千元联银券,感觉自己很像是个乞丐。
自从一年前他来到这里,各国间谍就一直在用一种客气得近乎轻蔑的态度对待他,除非他正式提出要求,没有人会主动与他交易。最初他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才听说,这里的人们一直在用他的前任与他做比较。他的前任是位银行家的儿子,一个风流倜傥的时代宠儿,在这里挥霍掉了自己的全部遗产,并且取得了非凡的成功。熊阔海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永远也无法与前任相比,因为他虽然出身富有,但现在太穷了。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的经理,远东情报俱乐部管理委员会的秘书别斯土舍夫亲自将熊阔海的咖啡送了过来。他轻巧地俯下巨人般的身体,脸上堆满笑意,但眼睛却冰冷得吓人,口中道:您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团体的代表,同时,我们也愿意相信您是一位值得信任的绅士,现在离新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您明年的会费想必已经准备好了吧?
然而,熊阔海并没有准备好。正常情况下,人们在情报俱乐部里做的应该是一桩非常赢利的生意,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好几百名世界各国自行开业的“职业间谍”常年聚集于此的原因。他们不领政府薪水,全凭倒卖情报过日子,即使没能发财,至少也可以让他们交得起这里昂贵的会费,同时还能在租界中生活得体面。但是,熊阔海做的交易太少了,而且多半是买而不是卖,所以,他非但挣不上利润,甚至连生活费都很难维持。
别斯土舍夫讲完那番故意伤人的话便离开了,熊阔海拿起银茶勺慢慢地搅动浮着厚厚一层咖啡油的摩洛哥咖啡,心中很痛苦。在这里工作,即使是这样一杯咖啡也已经成为他沉重的经济负担,更何况他还要面对所有人的势利眼。
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去生别斯土舍夫的闲气,那个家伙是他前任的好朋友,从一见面便对他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他现在需要做的是怎样才能既不让间谍们猜透他的用意,又不用花费大价钱便买到有关小泉敬二的情报。如果他的真实目的被对方看透了,那么,这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不但会向他漫天要价,更可恨的是他们还会将他的真实意图再高价卖给日本人。
这时,一位眉目如画,皮肤细腻得会让少女妒忌的小个子男人坐到了他的桌边。熊阔海认得此人,也与他做过交易,他是国民党派驻在情报俱乐部的代表,是位有着少将军衔的高级间谍,名叫杨小菊。
杨小菊用长长的象牙烟嘴在桌上点了点,便有白俄侍者飞也似地给他送来了咖啡、小杯白兰地和糕点。他将白兰地倒进咖啡中,又将精致的糕点向熊阔海推了推,这才开口道:你弟弟的事很让人同情,请接受我的哀悼。
熊阔海点了点头,没有讲话。眼前这个长得像玩具娃娃的家伙是俱乐部里最有势力的间谍之一,不会凭白无故坐到他的桌边来,所以,他必须得为自己找到一个恰当的“身份”和相应的态度,以免在随后的交锋中落了下风。他知道,职业间谍的生活就是一出没完没了的戏剧,参与者必须得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身份,好去适应各种各样的新角色,但他不喜欢这种生活,因为他只喜欢“扮演”自己。
杨小菊笑得很精致,说我本不想来打扰您,但我从心底敬佩你弟弟的勇气,所以,作为相互合作,共同抗日的两大政党的代表,我很想为您正在谋划的工作略尽绵薄之力。熊阔海也在脸上现出精致的笑意,但还是没有开口。杨小菊接着道:那些厚颜无耻的日本人已经放出话来,他们希望在最近这一个月里,俱乐部里的任何人都不要与您做交易,这也就是说,您在这里再也不可能买到有关小泉敬二的任何情报,除非您肯花费超出常规的大价钱,或者您能像您的前任那样有着非凡的个人魅力,扭转这个不利的局面,只是……
杨小菊没有将下半截话讲出来,但熊阔海知道他要说的是他根本就没有财力出那个大价钱,更何况,在这样一个日本人公开挑战的危险时刻,既使有间谍肯与他交易,卖给他的也多半会是将他引向歧途的假情报。他清楚地知道,日本人一直是远东情报俱乐部中最险恶的势力,自从“七七事变”之后,他们便越发地粗鲁起来。
于是,熊阔海故意否认杨小菊的猜测,以激励他的谈兴。他笑道:虽说小泉敬二已经把自己吓成了惊弓之鸟,但你怎么也会误信传言?实话告诉你,我本人对他毫无兴趣。
杨小菊闻听此言一下子大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细密的小牙,说道: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正在计划暗杀小泉敬二,连小泉敬二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才派人放出话来禁止间谍们卖情报给你。然后他压低声音道:形势对你很不利呀老弟!如今在这块弹丸之地上,只有我还有胆量帮助你,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那么你能帮助我什么?当然是情报,而且不用你花钱。什么情报?小泉敬二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点的情报。比如说?比如说,日本“居留民团”会在小泉敬二离开本地之前给他举办一个大型欢送会。时间地点?所以我们才要合作嘛。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作为交换?一个人。什么人?一个女人。什么女人?
杨小菊故意让熊阔海的最后一个问题危险地悬在半空中,他自己则翘着小指上的翠玉指环,端起咖啡杯慢慢啜饮,瓷器般漂亮的小脸上流动着得意的珠光。熊阔海也端起咖啡杯,目光微垂,观察杨小菊搭在白亚麻桌布上的另一只手。这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正轻巧地捏着象牙烟嘴,香烟上结着长长的烟灰,一派意态闲雅的样子,但是,他最终还是发现了杨小菊那根蜷缩在手掌心里的无名指正在神经质地抓搔着桌布。这是他在与杨小菊的历次交易中发现的规律,一旦杨小菊急切地想达成交易的时候,他平素遮掩周全的身体上总会有一两处细节显露出不同寻常。也正因为掌握了对手的这个弱点,他认为自己在以往的交易中总能在最后关头占些便宜——他这是将年轻时推牌九赌钱的经验运用到了革命工作中,而且很有成效。
杨小菊喝光咖啡,连同熊阔海的账也一起付了,并且在侍者的银托盘里留下了丰厚的小费,然后笑道:您猜想得不错,也不要舍不得,我想要的女人正是裴小姐;我们知道她不是贵党党员,你们的组织对她没有任何约束力,但是,在她的问题上我们还是很尊重您的意见,因为,她毕竟是您的情人。
裴小姐不是我的情人。熊阔海回答得斩钉截铁。
随便您怎么说,但小泉敬二很快就要南下了,请您抓紧时间考虑我的建议,我等待着您的好消息。说话间他又将糕点向熊阔海推了推说,这是我送给你女儿的,听说她吃得很差,住在地下室里又很冷,长此以往会营养不良的。
该死的,熊阔海不禁大怒。既然安德森和杨小菊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他妻女的秘密,那么,日本人和中共党组织早晚也会了解这一切。这就是作为半公开身份的间谍的难处,你的对手总会有办法弄清楚你所有的秘密。
在刺杀小泉敬二这件事上,杨小菊的行为并没有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因为,在小泉敬二抓捕、杀害的抗日分子当中,国民党的人员要比共产党的同志多很多。杨小菊此前也必定是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不能让小泉敬二到上海去,只是,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想自己动手。
他心中非常清楚,杨小菊不肯亲自动手的原因,是他惧怕日本人对他个人进行报复。通常情况下,如果仅仅是联手除掉日本侵略者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会很高兴并且很小心地与杨小菊合作,但是,杨小菊却借此机会要挟他交出裴小姐,这便将他激怒了。于是,他明确地拒绝了杨小菊提出的要求:对不起,您想瞎了心啦。
其实,有关裴小姐的事,杨小菊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他需要的是裴小姐话务员的工作所具有的情报价值,更重要的是,裴小姐精通日语,可以监听日本人的电话。很长时间以来,杨小菊一直在想办法往电话局中安插自己的内线,但都没能成功。管理电话局的英国人对此事防范得极严,所以,发展裴小姐作为他们的内线应该是最便利的选择。然而,熊阔海绝不会让他这样做,因为,连熊阔海自己也不曾利用过裴小姐,不想让她参与到这种可怕的生活中来。
现在,情报俱乐部的消息来源被断绝了,而杨小菊提出的无理要求也不能接受,所以,要想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就只能自己动手。
老于听他汇报过新情况之后,对他的想法很支持,说他会让所有的同志都带上小泉敬二的照片出去侦察,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家伙的行踪。
看来,组织上的同志们并没有因为不得不启用他的方案而感到不快,在这一点上熊阔海感到很宽慰,这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和真正的革命者应有的胸怀。然而,他又确实不喜欢老于的那个“不惜一切代价”的说法,但是他知道,此时绝不能重弹那个“珍惜生命”的老调了,便对组织上提出了另外一个请求。
他道:现在我们即使发现了小泉敬二的行踪,也已经很难接近他了。老于点头称是,且在脸上露出惭愧之色。他又道:所以,我需要一挺轻机枪,这样以来,一旦找准目标,我就可以在远距离将他射杀。
4
熊阔海忙了一整天,回到公寓已经深夜了。俄国老太太用英语、俄语、法语,外加他听不懂的汉语不住地抱怨,说他只交那么点房钱,还不肯包伙食,却让她每天深夜都得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开门,实在是不通情理。
他打开阁楼的木板门,看见硕大的老鼠吱吱叫着四下里逃散了,吊在房梁上的糕点倒是安然无恙,只是拴着晚饭的麻绳被老鼠咬断后落在了地上,手巾包被咬了个洞,玉米面饼子也被啃掉了一块。
搓干净被老鼠啃过的缺口,他将饼子咬在口中,立时便嗅到了玉米面那股特有的甜香。他一边匆忙地吞咽,一边从衣袋中掏出大大小小的碎纸片,然后费力地将它们分类,拼接,组成六幅用铅笔画就的简单地图。
今早他从家中出来后,先是将刻好的蜡版给负责印刷的同志送去,并且请那位同志替他找一个报童帮忙,到日租界去买近半个月来的《京津日日新闻》和《华北经济新闻》等日文报刊,以及汉奸们创办的《天津日日新闻》、《东亚晨报》和《中美晚报》等中文报纸,并且留下了三元钱。要想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不能单指望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这一条路,况且,在设计刺杀行动的时候,这些日本人的报纸也必定会给他提供一些有用的背景情报。
等到他手里拎着杨小菊已经付过账的糕点,与老于分手后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头戴肮脏红毛线帽的小男孩正在那里等他。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两条黄鼻涕在唇上进进出出,鼻子两侧结起了蝴蝶样的厚痂,破棉袄的袖头晶亮,赤脚穿着一双肥大破旧的黄皮鞋。
今天报上有“扒灰”的案子吗?熊阔海用通常的暗号与他接头。那报童双眼一翻,目光凌厉,完全不是儿童的眼神,口中骂道:要是天天“扒灰”,当公公的还不都成老混蛋啦……
见暗号正确无误,报童从帆布袋中掏出一大叠报纸、杂志交给他,并且将找回来的零钱也还给了他,但是,这男孩的目光却一直也没离开他手中装糕点的纸盒。
熊阔海没有给他吃那两块昂贵的糕点,而是给了他一角钱,让他去华界喝一大碗热呼呼的羊杂汤,再吃两块红薯面的饼子。见那孩子接过钱欢天喜地地去了,熊阔海不禁叹了一口气,他的女儿与这孩子的年龄差不多。
中午回到公寓,他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才去敲旁边那间由厕所改成的小房间。裴小姐显然正在睡觉,隔着房门说她马上就过来,然后他便听到她冲下楼去洗漱的声音,不一会儿她便神态拘谨,头发一丝不乱地出现在他面前。
熊阔海抢先说我已经吃过午饭了,便将一块敷了一英寸厚的鲜奶油,上边还顶着半颗红樱桃的蛋糕送到她面前,然后才把装着另外一块蛋糕的纸盒用麻绳吊在房梁上。
他读中文报纸,裴小姐一边用调羹小口地吃蛋糕,一边细读日文报纸。两种文字的报纸上都有小泉敬二的消息,但都是事后报导,没有利用价值。
吃过蛋糕,裴小姐下楼去找俄国老太太借了一点茶叶,沏了一壶茶上来,又从自己房中拿来两只干净的茶杯,说咱们既没有牛奶也没有砂糖,但俄国红茶还是不错的,然后她才说到正题:这小泉敬二是个坏人,好像干过不少坏事。
熊阔海不可能告诉她自己要杀人,也不可能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以往的日子里,他只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靠翻译英语小说维持生活的失业者。
这时,裴小姐的目光出人意料地向他一闪,居然像绣花针般的锋利。她问:你找这个日本坏人,是想投靠他当汉奸,还是你原本就是个抗日分子?于是,熊阔海又发觉自己严重低估了裴小姐的智力,以往他只当她是一个惹人怜惜的女子,却没有考虑到她毕竟是一个明理的知识女性,便含混道:我绝不会当汉奸,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裴小姐收起目光,垂下长长的睫毛,但还是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抗日分子,那么,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熊阔海只好坦率地讲出他对自己的评价而不是他的身份: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熊阔海不愿意将裴小姐的这种探询,以及她以往多次小心翼翼的探询当成是一个单身女子对一个单身男人产生了兴趣,他坚持认为自己对她的关心并没有任何情爱意味,而仅仅是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酸楚的怜惜,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关爱她,保护她的豪情。他认为这是一位绅士对一位淑女,或者是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女子应有的态度,不如此便是粗鲁和缺乏教养。
他们的这一番接近于真相的对会话到此告一段落,此后二人各自研究报刊,偶有交流,也只是关于小泉敬二的内容。最后,裴小姐终于在一份名叫《支研物价周报》的补白上,找到了日租界管理机构“居留民团”即将向安定地方秩序有功的小泉敬二赠送锦旗的消息,这个赠旗仪式同时也是欢送小泉敬二荣升的欢送会,地点在日侨俱乐部。这条消息证实了杨小菊提供的情报,但文中并没有透露举办欢送会的确切时间。
裴小姐轻蹙眉头,用牙齿咬住丰润的下唇,思索了半晌方道:这会不会是日本人专门放出来的假消息?好让你找不到他,或是故意让你找错地方?
看来裴小姐已经认清他是抗日分子,熊阔海也就不再过多地掩饰,便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日本人傲慢得很,他们认为中国人不会聪明到来研究他们的经济小报,所以,这条消息很有价值。
裴小姐又道:除了读报,我还能做些什么?只要能帮到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熊阔海猛烈地摇头:不行,这件事你还是忘了吧。
大大出乎熊阔海意料的是,裴小姐从棉袍中摸出一张名片送到他的手上,并且有意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指尖上流露出来的气血不周的冰凉。
这张雕版印刷的名片精美绝伦,上边有手书的“杨小菊”三个字,在名片的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两个电话号码,都是日租界的局号。裴小姐向他解释说:这第一个号码是日军华北司令部新近增加的一个电话,如果这台电话只在日军内部或与宪兵队通话,用的就会是他们自己的电话网,不会通过电话局,但是,如果它向外打电话,哪怕是打到日租界警察局,就必须得通过我们总机;这第二个号码是日租界一处私宅的号码,昨天夜里没有通话,我还不知道主人是谁。
这张名片是从哪来的?熊阔海不禁忧心如焚,这件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道:就是这位杨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告诉说,如果你不能杀死那个日本人,你自己就会被许多人追杀;我不想让你被人追杀,我要你好好活着。
熊阔海清楚地看到,裴小姐终于放松了长期处在严密控制之下的表情,让泪水自由自在地流了下来,但他不得不摇头,再摇头,说你不能参与这件事。
裴小姐也在摇头,坚持问道: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熊阔海坚持道:我不能对你说任何事,你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神经衰弱的病症也就更重了。他此时才突然意识到,裴小姐的性格其实并不像他原本以为的那样柔顺,她身上有一股难缠的执拗劲儿。
那么你只告诉我一件事好吗?那位杨先生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裴小姐的语调轻柔到极处,但仍然在追问。他是国民党。熊阔海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以为只有实话才能劝阻住她。
闻听此言,裴小姐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腮上的泪珠也仿佛笑了起来:这下子我就放心了,怪不得杨先生说你是他的竞争对手,原来你是共产党,其实,我哥哥也是共产党。
熊阔海警觉道:那么,请问你是谁?
裴小姐接下来的讲述,着实出乎熊阔海的意料。她说,我哥哥两年前在北京被日本人杀害了,我只好一个人逃到这里,不敢与家里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我在这里生活得很不好,心中很苦,几乎就要发疯了,幸好去年你搬到这里来住,我的心情才慢慢好起来;你别介意我刚才说你要当汉奸,我是想逼你讲出实话来;如果连你都对我没有真心话,那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熊阔海说,所以……裴小姐说,我不能让你像我哥哥那样被杀,所以,我要帮助你做成这件事。熊阔海不得不再次拒绝:你的精神状况,还有你的性格都不适合做抗日工作。
裴小姐的脸上出人意料地现出几分顽皮,让熊阔海感觉很陌生。她笑道:怪不得你像养小鸡一样护着我,原来你一直在小瞧我,但是,你怎么就知道我成不了抗日分子……
5
在熊阔海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与裴小姐各自坦白了真实的身份。虽然他在情报俱乐部里是半公开的共产党人,但组织上绝不会允许他将身份暴露给像裴小姐这样的普通民众。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违反了组织纪律,同时也发觉自己与裴小姐的关系因为此事一下子被拉得很近,而此刻在裴小姐身上猛然迸发出来的亲近姿态,又让他感觉陌生,不知所措。
就在裴小姐浑身上下飞扬着惊人的热情,四处张罗着烧热水,要亲自动手替他洗头、刮脸的时候,他匆忙换上一件旧棉袍,抓起老于早晨遗留在这里的剃头匠的褡裢和“唤头”便出门了。
裴小姐并没有拦阻他,而是小鸟般温顺地将他送到大门口,在俄国老太太惊异的目光注视下与他挥手道别,并且高声问:你今晚几点钟回家?
闻听这句好似贤德妻子送丈夫出门的温柔话语,熊阔海感觉自己很像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浪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很是生自己的气,更生杨小菊的气,这个国民党的高级特务为了达到目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见他不肯合作,便硬生生将裴小姐拉进这桩麻烦事中来。这样以来,杨小菊既可以达到让熊阔海替他刺杀小泉敬二的目的,又能借此机会与裴小姐熟识起来,为日后拉裴小姐替他工作做好铺垫。
不过,熊阔海还是公允地承认,杨小菊向他提供的情报和裴小姐在《支研物价周报》上发现的线索相互印证,应该能证实小泉敬二欢送会的确切地点就是日侨俱乐部。他没有坐车,也没有胆大到划动“唤头”招揽剃头的生意,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剃头,而是悄悄地步行走出英租界,穿过法租界,进入了日租界。
他下午的奔走收获极大,在他穿过日军检查岗时不得不撕碎的六幅地图当中,有几张是日侨俱乐部的布局图和位置图,另外几张是他刚刚选中的射击点的位置图和撤退路线图。
天津是座依河而建的城市,海河自西北向东南穿过市区,但这条河并不直行,而是在市区里弯了一个肥胖的“肚子”。这个“肚子”从上游往下,过了金汤桥不久便开始向西南凸起,流经日租界时便到达了“肚子”的顶端,然后划出一个弧形收缩到下腹部,恰好流至法租界。而这一带河岸的对面是意大利租界。
日侨俱乐部就建在这个“肚子”的顶端,日租界河岸上的山口街和日本机关、洋行林立的宫岛街的街角上,是座二层小楼,却占有四五亩地的大院子。让熊阔海感到庆幸的是,俱乐部建成的时间不长,院子里的植物都很矮小,周围也只有一道不足两米高的围墙,如果从远处向院内射击,除去围墙之外不会遇到太多的障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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