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枪 第 3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点击/收藏到桌面
    ,当天夜里发生了兵变。许多年之后熊阔海才知道,这是因为直系的吴佩孚通电反对皖系的段琪瑞“武力统一中国”的政策,皖系军人才在他父亲的军队中策动了这次兵变。那天夜里,他父亲带着卫队出去弹压,却被一股乱兵乘机冲进他和母亲的住所,母亲护住他往后院逃,被一颗子弹击中,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等到他推开母亲的身体爬起来时,乱兵已经离去,这时他才发现,母亲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五官,只留下了一个黑黑的大洞。而此后多年,让熊阔海不得不从黄埔军校中途退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每次面对画着人脸的胸靶时,枪口前出现的总是他母亲中弹后的那张黑洞洞的脸。

    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这是一时糊涂,不会妨碍你刺杀小泉敬二吧?安德森在熊阔海身边蹲下来,口中仍在不住地道歉。熊阔海用力摇了摇头说,往后再不许提这件事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好过多地责备安德森,因为,当年他父亲带着他从安阳回到天津家中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多亏有安德森这个玩伴,每日里过来与他纠缠、打闹,这才让他慢慢地恢复过来,至少在进入军校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了。然而,安德森的胡闹让他终于明白,在他这一生当中,无论他将要射击的是什么人,他都无法面对瞄准镜中的那张脸,哪怕那个人是日本侵略者小泉敬二。

    安德森这时又给他胡出主意:实在不行,你可以让你的同伙替你开枪嘛!

    住口。熊阔海清楚地知道,他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老于,因为这关系到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也关系到他在上级领导面前的声誉——他的所有领导和革命同志都知道他是黄埔军校出身的军事家,是一个意志坚定,行动勇敢的斗士,他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更不能因为这个小小的缺陷而让他们失望,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动手射击。

    杀了小泉敬二,我的病也就该痊愈了。他直截了当地对安德森讲出了实话。

    远处,老满已经将南瓜吊在树杈上。瞄准镜中的那张黑洞洞的脸消失了,现出来的是南瓜金黄色的外皮和浅绿色的花纹。安德森站起身来给老满打手势让他离开,熊阔海往枪膛中压入了一颗铅头子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胸中的干呕,对安德森道:你还想打赌吗?

    打呀!安德森来了精神。如果我一枪命中,你得帮我办件事,熊阔海讲得一字一句。你小子想歪了,不打赌我也帮你办事,从小到大,我帮你打过多少人?奇*shu网收集整理安德森一时间显得义气冲天。这件事可比打人、杀人难办得多,熊阔海在努力纠正安德森的玩笑口吻。好吧好吧,只要你一枪命中,我就帮你做一件事,但是,不包括让我替你刺杀小泉敬二。安德森毕竟不傻,他先堵住了可能的言语漏洞,以免再像儿时那样上当。

    熊阔海将枪托紧抵肩窝,眼睛离开瞄准镜一寸的距离,避免枪的后坐力带动瞄准镜撞碎他的眼镜,他用食指在扳机上一点点地施加压力,同时用心去感觉扳机另一头的卡铁轻轻抬起,再抬起……他只感觉枪身猛地一跳,同时听到举着望远镜在一边观察的安德森骂了一句脏话,便知道他打中了。

    说吧,让我帮你干什么?安德森放下望远镜,并没有赌输了的懊丧,反倒是一脸的释然。熊阔海又往枪膛中压入一颗“达姆弹”,将支架再次固定好,重新调整瞄准镜。这一枪之后,那只南瓜便碎裂得没了踪影,只留下短短的一小截瓜蒂吊在树上。

    两次射击证实了熊阔海的担忧,他发现这支枪射击时跳动得太厉害。他又压入两颗铅头子弹和一颗“达姆弹”,瞄准树上的另一只南瓜,三弹连发后,机枪跳得连前支架都移动了。这时安德森说,那个乡巴佬打手势说,你只打掉了南瓜的一小截,还是让我来试试吧。

    熊阔海当然不能让他试枪,甚至都不能让他从瞄准镜中看上一眼。以安德森丰富的射击经验,他一看便能发现瞄准镜的“视场”太狭窄,几乎不可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内射击移动目标,而小泉敬二也绝不会在日侨俱乐部门前像拍照一样摆好姿势等着他来射杀。

    他从衣袋中取出老于装红漆的小玻璃瓶,在瞄准镜与木块和木块与枪机接触的四角上做出标记,又在瞄准镜的四个旋钮上做好标记,这样以来,等他回到巴尔扎克公寓后便可以把调节范围缩到最小。但是他知道,除非他能将小泉敬二一击毙命,否则,在这样的射击精度之下是不可能刺杀成功的,他必须得解决机枪射击时的跳动问题。

    远远的,他望见老满正在往回走,便对安德森说,打赌我赢了。安德森说要是让我开枪我也会赢,这么好的瞄准镜可是我给你借来的。熊阔海说你欠我一个赌注。安德森说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把小泉敬二干掉,我会还你这个人情的。于是,熊阔海把手伸出来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安德森说你得先把活儿干完。熊阔海说在我干活的同时,你帮我做这件事。安德森问什么事这么要紧?熊阔海说我在楼上开枪向小泉敬二射击的同时,你必须得把我的太太和女儿送上津浦路的火车。安德森问她们到哪去?熊阔海说你只管给她们买到浦口的车票就是了,车费由你出。

    安德森仰面打了一阵哈哈,说你小子任何时候都不肯吃亏,好吧!熊阔海问:如果遇到杨小菊的人拦阻,你打算怎么办?安德森笑得更厉害了:那我就先抓了他的手下,再抓他本人,让他们在我的班房里喝上半个月的泔水,到时候他自然会客客气气地求我把你的太太和小姐送走,甚至为此还会送给我一大笔贿赂。

    他们二人握手成交,于是,熊阔海知道自己心中那些让他烦乱,让他关心,让他担忧的事情中间,至少有一件已经安全了。但这件已经安全的事情又在他心底引起了另外一种内疚的感觉——像这种“托妻寄子”的大事,他为什么不去找党组织,而是拜托给了一个殖民地腐败的警察呢?显然,他不想让上级领导发现事情的真相,发现他此前一直在说谎。

    10

    熊阔海试枪后回到公寓已是中午,裴小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睡觉,而是正要出门。她告诉他,电话中的那个人确实名叫小泉敬二,但从昨天傍晚的最后一个电话之后,那两个电话便一直没有人接听,看起来,小泉敬二已经失踪了。

    方才在巴尔扎克公寓,熊阔海刚刚向老于明确表示,他一定会亲自动手杀死那个日本侵略者,请组织上放心。老于为此激动得流下泪来,说我一直在担心你的革命斗志,怕你不够坚强,不够勇敢,但我又怕自己看错了,就一直隐瞒着这个想法,没有向上级汇报,现在好了,听你这么说,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误解你,对不起。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小泉敬二失踪了。这对任何人都不是好消息,因为,他担心老于会认为他早便知道小泉敬二已经失踪,甚至知道这个家伙此时已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所以才故意向组织表决心,以示勇敢,其实却是在欺骗组织。

    他与老于虽说已经相识将近一年,但共事极少,彼此并不了解,所以他认为,如果老于有这样的想法非常正常,而这件事如果汇报到上级领导那里,让领导产生同样的看法也很正常。到了那个时候,他以往在组织面前小心维护的自尊自爱都已毫无用处,作为一个革命者,胆怯与欺骗是最大的缺陷,他从此便再也无法洗清自己的名声了。

    所以,他不得不再次求助于裴小姐:你现在能回去继续监听小泉敬二的电话吗?裴小姐说,我一直都守在总机旁,因为给巴尔扎克公寓和这边打电话都找不到你,就想回来给你留个字条,这才碰到你。于是他说,让你费心了,请一定帮我找到小泉敬二。裴小姐说,我会二十四小时不下机。

    裴小姐穿上外衣,走到门口,但并没有立刻出门,而是又回到他近前,低声问:如果真的杀了那个日本人,你是不是必须得逃走?他说也许会的。裴小姐紧闭双眼,咬住嘴唇,过了半晌方道:在你逃走的时候,请你记住一件事。他问是什么事?

    裴小姐突然睁大眼睛,目光中满是勇敢。她说:请你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走,否则我必定活不下去……

    裴小姐回电话局去了,阁楼中只剩下熊阔海独自发呆。他深知自己理应温柔地,怜惜地,委宛地将他已有妻女的情况告诉裴小姐,并且还应该善解人意地劝导她去寻找属于她一个人的美满姻缘——简单地说,就是让她去爱别人。

    在这件事情上,不论作为仁人君子,还是作为革命者,他都应该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只有这样做才能向裴小姐证明,他本人,他的组织,他的理想以及他所从事的事业,都是襟怀坦荡,遵从道德的,对待生活都是严肃认真,有责任感的。

    然而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既然裴小姐独特的性情能够因为这桩想象中的恋爱而开朗,也必定会因为这桩没来由的失恋而重新自闭。他深知裴小姐的心理有多么的脆弱,也深知她的身体状况有多么的糟糕,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告诉裴小姐他并不爱她,哪怕是委宛地暗示他不能爱她,那么,也就等于是在裴小姐满怀爱意的心中刺入了一根钢针,而这种失恋的痛苦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绝不会仅仅是痛断肝肠这么简单,他担心她会疯掉,是的,她必定会疯掉。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刚刚与裴小姐相识的时候,她就已经病得不轻了。

    同时,他还清楚地意识到,除去这桩没来由的恋情之外,由于小泉敬二的突然失踪,领导上交给他的任务也已经陷入了尴尬的局面。虽然裴小姐答应二十四小时监听小泉敬二的电话,但是,他又怎么能够肯定小泉敬二必定会再次回到他的住所,甚至再次回到天津呢?如果小泉敬二当真已经坐上火车南下,如果《支研物价周报》上的消息当真是小泉敬二用来迷惑他的烟幕,他又该怎么办?他将何以自处?他对上级领导该如何解释?

    天哪!这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熊阔海感觉自己仿佛撞入了迷魂阵中。

    面对如此困境,他最先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向组织坦白一切。是的,他不单要坦白自己在这次行动中的种种私心,还要将以往的种种错误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样以来,他便可以在同志们的批评教育之下,将自己重新洗刷得干干净净,变成一个真正的内心纯净,襟怀坦荡的革命者。

    然而,他深知自己不会这样做。虽然向组织坦白可能会让他重新变成一个没有缺陷的革命者,但是,如果因此而让妻女和裴小姐受到深刻的伤害,他就又会变成一个不道德的人。他实在无法将病妻和年幼的女儿送到根据地去,即使是到延安去也不成,因为,他的妻子也许根本就走不到延安便会病死在路上,而他的女儿也会变成无助的孤儿。再有就是裴小姐的事,这是组织上难以理解也无法原谅的。他并不惧怕组织上因为此事对他的惩处,他担心的是裴小姐再次落入因孤独而接近于疯狂的精神状态。

    除了向组织坦白,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就是立刻打电话给老于,报告小泉敬二已经南下的消息,就此放弃刺杀行动。等到日后组织上开会分析行动失败的原因,追查相关同志的责任时,他可以为自己找出许多理由“自辩”,甚至可以冒险指出这个行动命令本身的多重不合理性,以此来转移领导的注意力,使他们不会怀疑到事情的真相。毕竟所有关于小泉敬二的情报全都是他一个人向组织上提供的,同志们根本就找不到可以怀疑他的旁证。

    其实他心中清楚得很,自从接受了这项任务之后,他除去推脱、逃避,更多的是表现为拖延和畏缩,这与他对组织上撒谎,推卸责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然而,不情愿的行动与主动逃避毕竟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他就此放弃了这次行动,虽然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革命者的理想,但他必须得放弃革命者的道德,成为一个“不道德的革命者”,或者像他曾经批判自己的那样,从此后他便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当然了,即使是随便想想,他也知道自己还有第三条路可走,那就是带上妻女和裴小姐逃离此地,甚至逃到国外去。但是他知道,这条路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就如同他不能放弃理想,离开党组织一样,杨小菊和安德森也绝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地将家人带走。

    这些办法都不高明,但熊阔海并没有因为在头脑中冒出这些想法而感到羞愧,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什么混账念头都可能出现在头脑之中。他从来也没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道德高尚的圣人,连个自私、胆怯的念头都不能动,不是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信仰了马克思和列宁的理想主义者而已。

    现在他能够做的只有选择,在所有可能的办法当中,为自己找一条可行的出路。

    11

    熊阔海与杨小菊约定在下午3点钟见面,但他有意提前一刻钟来到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进门后便毫不客气地告诉迎上前来的别斯土舍夫,说他不再续交明年的会费了,然后径直坐到店堂中最显贵的位置——“希望号巡洋舰”蚀刻画下,并为自己叫了一只俄国茶炊,外加果酱、小圆面包和奶油。别斯土舍夫和周围的间谍们都吃惊地望着他,想必是以为他要么是突然发了横财,要么就是破罐破摔不过了,但他此刻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份小心翼翼的心情,也不在乎这些家伙会怎么想他。

    虽然方才想到了许多条出路,但是他知道,他只能有一个选择,就是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哪怕是完成任务之后立刻就牺牲,或者完成任务之后再放弃理想选择逃跑,他都必须得把这项工作做好。他认为,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完成组织上的委托杀死小泉敬二,他才能保持住一个革命者的体面,如果被那个家伙逃脱了,他就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鬼,是一个玷污了理想的废物,就会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今年只有30岁,还不想让妻子、女儿、裴小姐,乃至组织上的同志现在就发现他原本只是个懦夫。他清楚地知道,即使最终骗过了所有的人,让他们仍然蒙在鼓里,以为他就像以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不错的革命者,但是他无法欺骗自己,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确实“像个懦夫”,所以,为了避免让自己在耻辱中度过后半生,他必须得自觉自愿地“知耻而后勇”。

    杨小菊来了,在熊阔海的茶炊中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且加上大勺的奶油和砂糖,脸上很体贴地控制着表情,对熊阔海出人意料的奢侈没有流露出半点异色。

    熊阔海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大忙,把小泉敬二给我找出来。他已经不再操心眼前这个竞争对手可能会因此而轻视他,或者洋洋自得地傲慢起来,因为,如果他不能完成任务,他会率先轻视自己。

    听到这个请求,杨小菊表现得非常激动,似乎要伸出手来握他的手,但中途又羞涩地停在桌布上,口中道:在这个时候你能想到我,当真让我感动,我们两家原本就在合作,可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妨害了抗日大业。熊阔海摇头道:别说没用的,这件事虽说是我的任务,难道不也是你上司命令你干的事吗?杨小菊笑得越发地羞涩了:你说得是,这都是因为我太懒,也有点胆小,不敢亲手干,所以才麻烦您。熊阔海说你只要找出小泉敬二,我就替大家伙儿干掉他,一了百了。

    不想,杨小菊却对他讲出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说,小泉敬二已经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准备,包括巴尔扎克公寓里的机关枪和那个伪军小队长,他害怕了,又不方便到租界里来抓你,这才躲到北京去,据说,等他把手里的几件事情处理完就会直接前往上海,也许坐船,也许乘飞机,不会再在天津落脚。

    听到这个消息,熊阔海非常失望。如果让他在几天之内到北京去刺杀小泉敬二,他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他。如果在小泉敬二前往上海的船上刺杀,他又无法得知小泉敬二的船期,况且,即使刺杀成功,他也必定是要牺牲的,因为在船上无处可逃。当然了,如果小泉敬二乘坐飞机,他就只能追到上海去了。

    这时,杨小菊将话锋一转:不过,假如你真打算完成这项任务,我倒还有一个主意。熊阔海望着他没有讲话,但能清楚地感觉到病重的视网膜因为目光过于集中而有些刺痛。

    杨小菊笑道:我也许有办法能把小泉敬二从北京弄回来,甚至还能逼着他不得不去参加“居留民团”的欢送会。熊阔海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不相信杨小菊也不成了,尽管这个家伙根本就不值得信任,于是他再次对杨小菊强调:只要你把这家伙弄回来,杀人的事包在我身上……

    熊阔海向杨小菊告辞,用老于给他的活动经费付了账,而且像他年轻时那样,洒脱地在侍者的银托盘里丢下了丰厚的小费。走出大门没多远,他又碰到了那个头戴红色毛线帽的报童,报童说我在这儿等您半天了,有人让我给您送报纸来。在报童送过来的一叠报纸里,中英日文都有,熊阔海给了报童5元钱,告诉他给自己买双棉鞋穿,然后便叫了辆洋车坐上,径自回公寓去了。

    熊阔海并没有认为自己这种胡乱花用是在浪费革命经费,恰恰相反,他认为自己这是在运用正确的方法,努力找回他这种特殊“革命者”的“身份”。是的,自从前几年家业衰败之后,日常生活的穷困便凝固了他的智力,同时,穷困所带来的愧疚与不体面,也漫漫地消磨了他的胆识和勇气。他是个出生在富人家的孩子,尽管中共党组织要求他们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习惯艰苦的革命斗争生活,然而,在他重归故里,不得不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与众间谍周旋的时候,他实在无法将理想对他的严格要求真诚地运用于奢侈的租界生活——面对富人,他常常会陷入由于羞惭而生成的自卑之中。

    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赚。他不由得想起市井之中的哲学,同时也记起了方才逼迫杨小菊答应他的另外两个条件——如果他成功地杀死小泉敬二,杨小菊必须得将老于交给他的那一千元联银券补上。倘若事事如愿,他便既可以利用杨小菊帮助他完成任务,又可以用对手的钱弥补组织上的损失,同时他还可以用节省下来的经费给妻女带些川资前往上海。投亲靠友是人生中最悲惨的一件事,他可不想妻子和女儿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他要求杨小菊答应的另外一件事,是派人保护裴小姐。那是个无辜的女子,却被卷入了这场危险的争斗之中,此时很可能已经被小泉敬二确定为报复目标之一了。

    然而,等到他在中英文的各家晚报上读到有关他和小泉敬二的文章时,他又恨不得将杨小菊揪过来狠狠地揍上两巴掌。今天,各家晚报分别刊登了两篇文章,英文的是《中共在法租界活动猖獗,巴尔扎克公寓重开索姆河之战》,中文的是《熊阔海再演刺杨广,小泉君京城搬救兵》。两篇文章讲的是同一件事,正是他刺杀小泉敬二的行动,文中公开了他所有的行动准备,并且转弯抹角地嘲笑小泉敬二的逃跑,话说得很不中听,显然是在故意激怒日本人。他知道,日本人心眼儿小却又好面子,这一招也许当真有用。

    让熊阔海感到气恼的是,这两篇文章表明,杨小菊最晚也是在今天早上便得知了小泉敬二逃往北京的情报,而且早已经对报纸做了部署,但他居然不动生色,静等着熊阔海将身上的自尊自爱剥得一干二净,低声下气地前来求他帮忙。

    依照眼下这种情形来看,即使他在行动之后成功地避开了日本人的报复,也很难再继续情报俱乐部的工作了。在这件事情上,杨小菊不单让他代替自己完成了刺杀工作,而且还挤兑得他为了妻女和裴小姐不得不向杨小菊求助。这样以来,杨小菊既让他领受了巨大的人情,又羞辱了他的自尊心,并且成功地将他赶出了情报俱乐部。相识一年多来,他们二人交手无数,这一次杨小菊终于清楚明白地占了他的上风。

    12

    一夜之间,熊阔海要刺杀小泉敬二的消息传遍了京津两地。第二天一早,租界中的早报、日报便铺天盖地地刊出各种各样的文章,大赞国民党人慷慨大度,将杀敌立功的好机会送给了他们的合作者。同时,报上还刊登了各种杂文,言语尖刻,口气鄙薄,对逃往北京,不敢面对抗日英雄的小泉敬二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而且援古及今,从丰臣秀吉统一日本时各藩国武士的不忠,一直讲到近年来日本政府的背信弃义,再对比大汉民族和东瀛岛国小民的品质优劣,仅从小泉敬二这一件事情上便可高下立判云云。

    熊阔海并没把这些报纸当回事,他在等待裴小姐的消息。算起来,裴小姐已经在电话总机上坚持了将近四十个小时,在他的事情上真正辛苦,真正用心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到了中午,裴小姐还没有打电话回来,倒是老于急匆匆地赶来了,他说上级领导有最新指示。熊阔海从床上坐起来,擦干净刺痛的眼中不由自主流下的泪水,又伸手到桌上摸了半天,这才摸到眼镜戴上,口中问:领导同志怎么说?老于说领导同志认为“砍头行动”已经失去了控制,你的身份也暴露了,现在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他们专门安排了交通员和护送人员,让你迅速撤离。熊阔海摇头道:没有这么简单,现在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于焦躁道:我可管不了你是不是上满了弦,领导让我护送你到菜码头,咱们现在就动身吧。熊阔海说,如果我中途逃跑,报纸上就会像嘲笑日本人那样嘲笑我们党组织。老于说日本人派了大批特务渗透进租界里,都是冲你来的,组织上不同意你这样白白牺牲,他们会另外派人完成任务。熊阔海实在不方便告诉老于,除去上级领导的命令,他在这件事上还受到了杨小菊和安德森的威胁,于是便对老于说:你们不明白,如果我不能亲自完成任务,那可比白白牺牲还要可怕。

    然而,老于还在坚持,他也只好先请老于安稳地坐下,再由他给组织上写一封短信解释此事。他在信中道:……虽然现在的局势非常混乱,但还是有线索可寻的,一旦找到小泉敬二的行踪,我必定会完成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同时,由我亲自动手也可以更好地告慰我弟弟的英灵……从现在这一刻起,请组织上完全彻底地信任我,等完成任务之后,我会向组织上讲清一切隐瞒的事实,并请求同志们对我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以洗刷我身上的种种不洁……

    他刚把信封好,裴小姐便推门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因为困倦已经皱缩到一处,身体摇摇晃晃,对熊阔海道:杨小菊和小泉敬二刚刚通过长途电话,但他们讲的是英语,我听不大懂。说着话她将手中的多层饭盒放到桌上打开来,上边菜盒里是红烩牛肉,下边饭盒里是罗宋汤,腋下夹着的是俄式黑面包,很显然,恋爱中的她也抛弃了节俭的美德。她口中催促道:你快吃吧!没有我给你买饭,这两天你肯定挨饿了。

    熊阔海没有去注意桌上昂贵的饭菜,而是将目光放在了老于的表情上。老于果然老实不客气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面对这样一位口无遮拦的同志,熊阔海简直哭笑不得,但是,如此纠缠不清的关系是他自己惹下的,所以,他也就没有理由去责备革命同志不肯装聋作哑了。就在这个时候,开公寓的白俄老太太替他解了围,她在楼下高声叫道:熊先生,有人打电话找你,说他就是你要杀的那个日本人。

    电话听筒中的声音呜呜地像刮风,一嘴南腔北调的英语从风中传来:您是熊阔海先生吧,我叫小泉敬二,冒昧给您打电话,请您原谅。

    小泉敬二的英语虽然差,但语调文雅,语气殷勤。熊阔海便也客气地问:听说您到北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呀?小泉敬二道:在您弟弟身上发生的事,我很遗憾。熊阔海还在问:您什么时候回天津?小泉敬二道:您在报纸上把我骂成那个样子,陆军部和参谋总部的长官们都火了,我不回去不行啊;我知道您要杀我,我不怕,明天晚上19点整,我会去日侨俱乐部参加“居留民团”为我举办的欢送会,当天晚上就乘火车去上海。熊阔海道:19点天已经黑了,我没法看清您的相貌。小泉敬二问:如果我请他们把会期改在下午17点整,您是不是就能用机枪清楚地瞄准了?熊阔海道:明天如果是晴天,应该没问题。小泉敬二道:那就说定了,明天下午17点整。然后他问:您不介意我把刚才的这段对话刊登在报纸上吧?熊阔海道:也欢迎记者们明天到现场观摩。小泉敬二道:那就请您稍等一下,我先把记者们请出去,然后与您讲两句知心话。过了好一会儿,话筒中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小泉敬二道:请您听清楚了,我已经派人包围了你老婆的住处,如果你不肯听从我的命令,你,你的老婆、你的女儿、你的情人裴小姐、你的上司老于、你的帮凶老满,还有跟你一起策划这件事的所有共产党人,到了明年的明天,就是你们的祭日……

    听到小泉敬二最后的这段话,熊阔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因为他刚刚想到,如果现在就告诉小泉敬二,参与策划刺杀行动的还有杨小菊会怎么样?但是,他还是轻轻地将听筒放下了。即使杨小菊当真向小泉敬二出卖了他,那也无关紧要,只要小泉敬二明天肯回来。

    回到阁楼里,他将与小泉敬二对话的前半段向老于和裴小姐复述了一遍,后边的内容则属于民族战争中的常态,他认为不值得一提。裴小姐听到这些居然不动声色,而老于却还在问:你跟这位女同志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件事当着裴小姐无法解释,但还没等他开口,裴小姐却径自对老于道:不管他有没有太太,这都是我个人的事,请你不要干涉。老于一时语塞,呆望着熊阔海。熊阔海只能好言相劝: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请你把刚才出现的新情况向上级领导汇报。于是,老于脚下往外走,口中却还不住地念叨:难怪,难怪,难怪哪!便去了。

    见老于走出房门,熊阔海也就顺便将写给组织上的那封信捏成一团,塞进衣袋里。他认为,自己虽然错过了一次向组织上坦白的机会,却重新赢得了另外一个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机会,尽管这个机会也许会像小泉敬二威胁的那样,会以他全家人的性命为代价。

    再回过头来,他发现裴小姐又向往日一样,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只是,这一次她坐到了他的床上。又过了好一会儿,红烩牛肉上结起了一层白色的油脂,裴小姐方道:菜凉了,我下去借老太太的炉子热一热。她端着饭盒与他错身换到门边,这才问:我刚才那样讲,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她口中说着话,脚下却往外走。

    熊阔海绝不能让她带着这份疑虑和担忧走出门去,便拉住她的手臂道:你把事实向我的同志和领导公开出来,我的心里反而轻松……

    吃饱喝足之后,他安排裴小姐睡下,便走出家门。外边起风了,树上还没落净的叶子哗啦啦地响,行人都加快了脚步,但他却走得很是安然。这种鼓腹而游的感觉久违了,油腻的俄国菜让他有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信心,便想去最后看一眼他的太太和女儿。

    不想,他刚刚拐上爱丁堡道,便跳出来一名华人巡捕将他拦住,说熊先生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说着话便指给他看远处街角上的一辆黑色汽车,说日本人已经把您太太住的这条街封锁了,您一露面必定会被乱枪打死。

    熊阔海没有理会他的警告,而是继续往前走。他在心底倒是希望那些日本人有胆量向他开枪,因为,他与小泉敬二的对垒如今已经被杨小菊操纵成一出大戏,等着看戏的观众太多了,小泉敬二如果在这个时候杀死他,便等于承认了自己以及整个大和民族的怯懦,同时,也就丧失了威胁他太太和女儿理由。

    华人巡捕跟在他身边仍在不住地劝阻,说安德森先生交代了,如果让您被日本人杀了,就罚我们每个人半年的工钱。见实在劝阻不住,他便摸出一只警哨狂吹起来,于是,街上各个角落中一下子窜出二三十人,应该是安德森和杨小菊的手下。他们排列在街道两旁,目送着熊阔海走过。日本人的那辆破旧的黑色汽车中没有任何动静。

    坐在太太的床边,他发现她的嘴唇黑紫,眼睑浮肿,手像冰一样凉。女儿围着被子坐在床角,尖尖的小脸上只剩下一对大眼睛。她们还没吃午饭,但他没有时间替他们安排午饭,便数出200元钱交给太太,告诉她明天,最迟后天安德森就会安排她们坐火车去上海,但他公务在身,不能亲自送她们了。他太太紧紧抓着他的手,问他工作还顺利么?他说一切都很好,只是太忙,抽不出时间来看望她们。女儿却突然问:您真要杀死那个日本人吗?房东说您可能干不成。

    女儿的话让他吓了一跳,再去看太太,他太太说女儿自己也会读报,什么事都瞒不了她。他只好说,我的同事们都是好样的,他们会帮我,你们不用担心。女儿又问:日本人会不会在火车站把我们拦住,不让我们上火车……

    女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已经无能为力了。明天无论他是否刺杀成功,日本人是一定要报复的,自然会向他的妻女下手,而她们母女现在是三方人马共同看守的囚徒,任何人也无法从这么严密的看守下将她们转移出去。

    虽然他对安德森的承诺和办事能力抱有很大期望,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有多难。一旦他杀死小泉敬二,不论什么人再帮助或扣押她们母女,都将意味着要与包围租界的十几万日军对抗,所以,到了那个危急时刻,安德森很可能会违背对他的承诺,将她们母女丢下来自生自灭。

    他太太让女儿到房东那里给爸爸讨一杯热水,见女儿走出门去,她忙问:房东说外边街上聚了很多人,都是看押我们母女的,是这样吗?熊阔海只能点头。她又问:这是不是说,我们很可能再也离不开这里?他只好再点头,看起来,他太太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女儿的危险处境。接下来他太太说:我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你一定得把女儿救出去……

    然而,熊阔海认为自己已经将整件事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了,所以,除去胆怯逃跑,他再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改变事情的进程。其实,即使他真的逃跑,甚至是选择自杀,也仍然改变不了什么,更解救不了他太太和女儿,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让他因为一个人的胆怯而使整个党组织甚至整个汉民族蒙羞。

    在步行前来的路上,他原本还在操心要不要把这个绝望的处境告诉太太,但他没有把握,担心太太会在激动中当即死去。如今他发现,既然他太太已然清楚地了解了她和女儿的绝境,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拉住太太的手,连说几声对不起,然后硬起心肠离开。

    于是,他认为自己比日后可能背弃诺言的安德森更加可恶,因为他这是亲手将妻女抛弃在了自生自灭的悲惨境地。

    13

    安德森开着警车来接他,一路上赔着小心,仿佛他是件娇贵的瓷器。然而,熊阔海却没有心情理会安德森的殷勤,因为他还在为安德森可能会背弃诺言,抛弃他的妻女而生气。

    见熊阔海回来,比利时二房东一步窜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臂哭叫不止,说无论如何您也得马上搬家呀,原以为您不过是个绑票的,谁曾想是共产党要在我的楼里跟日本人开战……安德森上前护住熊阔海,劈头盖脸地给了二房东几巴掌,然后粗暴地将枪管深插在他的嘴里,推着他往楼里走,直到熊阔海也进了门,这才将他放开。

    公寓里的那些很像是罪犯的房客此时都走出来看热闹,见到熊阔海,便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有人上前亲热地拍他的肩头,还有人塞给他一根擀面杖粗细的雪茄烟。熊阔海在口中与众人打着招呼,让自己好像是个大名角似地被他们簇拥着,心里却苦得很。看起来,杨小菊的宣传攻势居然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已然被众人当成了这出大戏的主角。

    阁楼里只有老满一个人,门外守着三位党组织派来的同志。老满一见熊阔海进门,便叫起撞天屈来,说他冒险来到天津卫,别的不指望,好吃好喝好待承总该有吧?可从早上到现在,他水米没沾牙,更别说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了。熊阔海让门外的同志去对面小吃铺给老满买两套煎饼果子回来,而他则顾自研究架在桌上的机枪。

    老于方才见面时告诉他,机枪跳动的毛病他已经给治好了。现在看来,情况还不错。老于做了4个锚爪样的铁钩,又在方桌上打了4个洞,然后让铁钩穿过桌面,把机枪前支架的两只锥形脚固定在桌上,桌面下再用螺栓将铁钩拧死。这样以来,机枪在桌面上就不会移动了,但是,他无法确定射击时方桌会不会跟着一起跳动。他用手掂了掂方桌的分量,觉得还是太轻,但要是找重物压在桌面上,却又没有合适的物件。

    正在为难之际,老满说,俺有个好主意,要是管用,你得给俺买肉包子。说着话,老满到门外提了一桶水进来,将前任房客留下的那一堆酒瓶子灌满水,再用麻绳将一簇簇的酒瓶子捆扎在桌脚上,此时再移动木桌,便已经不那么容易了。熊阔海夸赞老满聪明能干,老满自夸说他天生手巧。安德森在一边看他们干得起劲,便笑着对熊阔海说,等事成之后,你干脆把这家伙留下来当跟班吧。但熊阔海还在因为安德森可能犯下的“罪行”而生气,便没搭理他。

    机枪跳动的难题解决了,熊阔海让老满为他小心地移动桌子,他向日侨俱乐部瞄准。透过瞄准镜他看到,射击线路刚好能从斜上方到达日侨俱乐部门前。唯一的问题还是“视场”太狭窄,如果他在小泉敬二走出汽车时便射击,成功的机率并不高,因为他担心小泉敬二与前来迎接的人鞠躬行礼时,汽车会挡住小泉敬二的身体。如果他将弹着点定在小楼的大门口,他又担心有人在小泉敬二身边簇拥,会遮挡射击线路。这样以来,小泉敬二从下车到进门,唯一没有遮挡的便只剩下他走上台阶的那一两秒钟了。日侨俱乐部门前共有三级台阶,高不足一米,如果将弹着点定在这里,他就等于选择了一个移动目标。在这样狭窄的“视场”中射击移动目标,难度可就太大了,更不要说他的机枪还被固定在方桌上,根本就没有大幅度调整射击角度的余地。

    怎么办?他把枪托紧顶在肩窝里,将枪身轻轻地移动,让眼睛适应从台阶下跟踪到台阶上的射击过程。一辆汽车驶进日侨俱乐部,车上下来一个人,拾级而上,但在他的瞄准镜中,那人只是一闪而过,根本没给他瞄准的机会。他将瞄准镜小心地调整一下,让“视场”变大一些,但目标也就相应地变得很小,瞄准镜中细细的十字线变得几乎和门廊上的柱子一样粗。再调整,稍好一点,再调整,“视场”又太小了……

    从现在的情况看,想要一发命中根本就不可能,但他又不想连发射击,因为他还是信不过固定在桌子上的机枪当真不会移动。从这么远的距离射击,他这里移动半毫米,子弹飞到那边就得差上5米左右。

    安德森很关心地问:能行吗?没问题吧?

    熊阔海将机枪小心地放好,回过头来直视着安德森的眼睛,?(精彩小说推荐:

    ) ( 借枪 http://www.xshubao22.com/3/3934/ )

小技巧:按 Ctrl+D 快速保存当前章节页面至浏览器收藏夹。

新第二书包网每天更新数千本热门小说,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xshubao22.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