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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骨当回事,别人咋着也是白操心哩。〃
花五魁笑笑说:〃又不是坐月子,风顶一下没啥,看把你急的。〃
花五魁嘴上说着,心里却觉得身上不得劲,从被垛子上扯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闭了眼
睛。
翠蛾帮他抻抻被子盖住脚,惊慌地说:〃姐夫,觉着不得劲咧?〃
花五魁说:〃没,合会儿眼养养就过咧。〃
翠蛾柔声说:〃要不就睡会儿,俺再叫你。〃
7
院里的风越来越大。
翠蛾眼睁睁看着花五魁睡到窗户纸发红,心里焦躁不安起来。
天一黑仗就开始打了,据说屯在城里的奉军想用地势占便宜,三面包围驻扎在离车站二
十里的赵村北边的晋军。
翠蛾去过赵村,村外是城北那条唐河故道留下的沙丘和茂密的柳树丛子,踩踏起来既没
有声响又能隐身,奉军绝对有抢先下手的好机会。可是,谁知道晋军有没有妙想?晋军里不
少河北人,没准儿赶上个军官是定州的,备不住还让奉军钻口袋哩。奉军一撤不要紧,晋军
进城来说不定比奉军抢夺得还狠。兵荒马乱的年月,老百姓遭受没完没了的殃,有啥法子哩。
翠蛾越想心里越乱,直想随花五魁一头钻进地洞里安心躲避。
花五魁睡得好沉,满脸蜡黄好像活死人一样样半仰在被垛子上,鼻子里的呼吸浅浅的,
不细听根本辨不出响动。
翠蛾有点害怕,刚要忍不住摇醒他,手伸到半路的辰景,猛听得院外几声狗吠,声音有
些焦躁、恶毒。
〃汪、呜汪………〃
〃汪、呜汪………〃
花五魁的身子一动,两道浓眉拧了两拧,眼皮跳大神样样地眨翻起来。
翠蛾以为他在梦里遇见啥事体,又猛听了狗叫才胆小得挤眉弄眼,想快些摇醒他离了噩
梦喘口气。哪知手刚搭上肩膀,他的嘴竟突然张开拼命往左歪斜,好像要咬住那个又大又厚
的耳垂,接着,整个身形筛起糠来。
〃姐夫,你咋咧?〃
翠蛾急了,用力晃他的肩头。
花五魁猛地惊醒,裆里一松,一泡热尿冲在炕席上,全身抖个不停。
翠蛾看着炕席上突然洇开的黄水水,又看了花五魁睁开的眼睛,吓得一声惊叫,细溜溜
的腰身一软,瘫在炕上。
只睡了一觉的辰景,花五魁的两只眼珠子竟像涂了一层血。透过那片浑浊的赤红,翠蛾
看到里面迸射出极度的凶恶和恐惧。
〃呜汪………〃
〃呜汪………〃
外面的狗又叫了两声,腔调似乎软了许多。
花五魁的五官挪移得没个人样样,嘴歪眼斜地瞪着翠蛾,像瞪着等了千年万年终于现了
身的仇敌。
〃姐夫,你咋成这个样样咧………〃
翠蛾吓得哭出声来。
〃嘘………〃
花五魁的歪嘴里突然低低一声呼哨,左手哆嗦着在空中一举。
翠蛾见他的眼神迷乱,急忙止住哭声。
花五魁神秘地看着窗外,压低声音道:〃俺认识这两个鬼,前面那个抱招魂幡的还听过俺
的戏哩!〃
翠蛾吓得透出一身冷汗。
花五魁又埋怨说:〃该来的辰景不来,东西早该给俺送回去咧,这不是俺喜欢的样样,俺
的幡上有金钱眼眼哩!〃
翠蛾再也憋胀不住,〃哇〃地一声大哭。
〃姐夫,哪有鬼?刚才是狗叫哩………〃
花五魁在她的哭声里不再说话,全身抖得溜圆,血红血红的眼里除了仇恨与恐惧,居然
还多了一丝温柔的遗憾。
翠蛾惊恐地看着花五魁,用力晃晃他的肩膀,变声变调地喊道:〃姐夫,姐夫,你这是咋
咧?青天白日的哪有鬼幡?是不是撒癔症哩?〃
花五魁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脸上浮出一丝娃娃样样的笑容,对着发红的窗纸招招手说:
〃正月十五来吧,能碰着俺在庙上唱《王二小赶脚》哩………〃
翠蛾那张好看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身形向后退着,突然想起什么,猛跑到外屋,从瓮
里抓起葫芦瓢,吞了一口清水,转身喷到花五魁脸上。
〃扑………〃
花五魁通身精湿却无动于衷。
半晌,他抖颤着嘴唇望了窗纸委屈地说:〃看你,咋变得这么不仁义哩?不喜欢听别听,
俺换别的戏,俺会的多哩!〃
〃咣啷………〃
捏在翠蛾手里的葫芦瓢掉到地上,摔成两瓣。
花五魁通身一抖,低头看了摔成两瓣儿的葫芦瓢,〃嘻嘻〃笑着说:〃脾气还挺大,俺还
礼让着你?把头磕破喽多可惜,俺不是媳妇,不会用针线缝哩!〃说完,眨眨血红的眼睛,突
然撇开歪嘴,娃娃样样地哭出声来。
翠蛾被他这番举止吓傻,脑子里轰响成片,哀嚎着说:〃姐夫,别吓俺咧,俺不晓得咋办
哩………〃
花五魁直勾勾地看着她,自顾通身颤抖。
翠蛾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响头,哀求着说:〃过路的鬼神爷爷,你要
歇过劲儿来,就从俺姐夫身上出来吧,他身子虚弱,经不起折腾哩,求求你,求求你………〃
花五魁的眼睛半睁半闭,如同视而不见。
翠蛾突然觉得花五魁中了风邪,要么就是疟子鬼(注:旧时人们把闹疟疾认为是疟子鬼
附体)缠身。她听老辈子人说过人中邪之后的征兆,也听过被疟子鬼缠身之后的解救之法,
于是,猛从地上蹿跳起来,向院里跑去。
8
小院的东南角是一间置放家什的棚子,翠蛾从里面拽出一顶破了沿的草帽和一柄丈把长
的大锄头,返身放在院门口,又向屋里跑去。
〃姐夫,你还能走动不?〃翠蛾喘着气问。
〃你……你是让俺来偿命的不?〃花五魁答非所问。
〃你说句话,咱到河里躲疟子鬼(注:旧时传说疟子鬼怕水,要头戴草帽手拿锄头到河
里躲避)哩!〃翠蛾晃了晃他的胳膊。
〃俺的头大,换你们五颗人头正好哩,快来摘吧,俺等得心焦咧!〃花五魁说得开心。
〃姐夫,俺背你,天黑之前咋着也得好利落哩!〃翠蛾见他完全乱了心志,咬牙从炕上把
花五魁背到肩头。
花五魁的身体依旧颤抖不止。
翠蛾把他背出屋外,觉得活像驮了一团火,燎烫得脊背生疼。她在门口弯腰拣了草帽和
大锄,刚迈脚跨出土墙院门,猛见一只白狗流星样样地向南疾窜而去。
翠蛾费力地向前走着,后背上的花五魁突然开口说话:
〃招魂幡咋是黑的哩?谁跟俺换咧?〃
〃姐夫,这是大锄,哪是招魂幡哩?〃
〃俺要招魂幡,放俺下去………〃
〃你别生气,俺这就去用大锄换哩!〃
〃快点快点,晚喽那俩鬼就回家咧回家咧………〃
〃姐夫,你搂紧脖子……别颠下去,俺一路小跑着,眨眼就到哩,行不………〃
翠蛾把左手的草帽叼在嘴里,反手抓着他的裤腿,一路小跑。
从草场胡同的翠蛾家到护城河,平时也走半顿饭的功夫。今日,翠蛾背了死沉死沉的花
五魁,手里提着丈把长的大锄,嘴上还叼着那顶破了沿的草帽,即便是一路小跑,总有歇脚、
喘气、精疲力竭的辰景,没有三四顿饭的功夫,别想看见河堤。
翠蛾跑不起来,没颠五十步,双腿没了力气。
在她的念想里,每往前走出一步,花五魁的性命便多一分希望。正是这一分一毫的希望,
竟使她忘了双腿酸软得快要跌倒下去,忘了腰身直刷刷将要断裂的剧痛。
花五魁趴在翠蛾背上不再催促,闭了眼睛颤抖着身子,随她一颠一颠地向南而去。
过了槐树林,终于看见河堤上的柳树了。
翠蛾脸上分不清汗水和泪水,它们掉在地上砸下的坑,又被翠蛾的脚踩平,一步步趔趄
着来到河堤前的陡坡。
翠蛾本想跪爬到陡坡上再放下花五魁,然后给他戴了草帽拄了大锄,走到河中央躲那该
死的疟子鬼。哪知,双膝跪下的辰景,花五魁一下子从她身上栽下来,而她像散了骨架样样
的再也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翠蛾的头发在脸上打了绺,摔到地皮上的辰景,浮土便拌了汗水、泪水在脸上和成一摊
稀泥。
她想扶起花五魁,身子不听使唤。
花五魁倒在地上,全身依然抖颤,血红的眼睛空洞无物。
翠蛾看着她用肉身子和性命喜欢的花五魁,此时活死人样样地瘫成一团,不由绝望地哭
了。
〃姐夫,俺……动弹不咧,你要争口气哩!戴上草帽拿着大锄到河里去吧,疟子鬼……
怕水哩!呜呜呜呜……〃
〃俺……俺不要大锄,俺要招魂幡哩,俺要金钱眼眼的招魂幡哩!〃
〃姐夫,去吧,到水里呆会儿,疟子鬼……见水就跑哩!呜呜呜呜……〃
〃他有金钱眼眼的招魂幡不?〃
〃好姐夫,听话哩!要幡还不容易,拿……大锄到河里换哩!去吧………〃
花五魁听了她的话,似乎愣怔一下,摇摇晃晃起身,拿了大锄真的往陡坡上走去。
翠蛾心里一阵狂喜,忽地又嚷叫道:〃姐夫,拿着草帽,要不人家不跟你换哩………〃
花五魁走回翠蛾身边,拣起那顶草帽戴在头上,朝她神秘一笑,僵尸样样地上了陡坡,
一步一滑顺着河堤蹭下去。
翠蛾看着他软茬茬的背影,想着这位在戏台上用神采迷倒多少大闺女、小媳妇的秧歌名
角,不由得哭了个昏天黑地。
事到如今,她后悔跟他说了扒坟的事体。不活埋那十三个当兵的,至少不会那么快让李
锅沿抓起来,更不会耽误治病。而最让她后悔的是买了那些好茶叶。没那身虚汗,他咋会让
风顶着?咋会迷失心性?咋像个僵尸样样地到河里躲疟子鬼?
花五魁是她心里拽都拽不走的人,她情愿拿命让他欢喜。可她想来想去,却总是觉得一
步步把他毁了。这是咋咧?咋一出好心他就倒霉哩?难道两个人的命前错后拧着?如果真是
这个样样,躲疟子鬼这件事体哩?还要害他一回?
翠蛾心里一惊,猛然抬头,见他没了身影,腔子里的心又揪扯起来。天呐,刚才光顾催
他走,万一在河里站立不住淹死咋办哩?
她心里嚎了一声亲娘,身上不知哪儿又窜出气力,跪爬着摸上陡坡。
〃娘哎,敢情今儿是末日哩………〃
翠蛾脱口哀嚎出声,被眼前的景致险些吓死过去。
方才来的辰景,翠蛾只顾低头背着花五魁趔趔趄趄狂奔,根本没留意天气,等到趴在高
高的河堤上西望,腔子里那颗心活像被一种剧烈的声响砸瘪,疼得撑不开呼吸。
翠蛾从未见过这么怪异而恐怖的景致。
河面上,那个喷着怒火的夕阳半蹲半泡在赤红赤红的水水里,活像一只趴在河床架上张
口吐血不止的独眼怪兽。整片整片的西天跟大灶膛一样样,烧得连炉渣都不剩,闪着深不见
底的光芒。被风抄起来的柳丝让它燎着了,河坡上一片片头重脚轻的狗尾草让它熏糊了,河
水倒是翻着浪纹向东流去,只是粘稠得快要凝固,它暗涌着腥气的血,不愿意轻易走动,怕
变成随风卷上天际的潮气气。
最令翠蛾魂魄飞散的还是离她五十步远的那个门楼。
那是花五魁的家。
门前那片硬地上,一只招魂幡飘飘忽忽地飞舞着,通体被映射得好看极了,闪着祥云样
样神秘的光辉。而招魂幡下,那只大白狗通身更是镶了一圈金边儿,像一头狮子正襟危坐,
孤傲地似笑非笑,看着河里的花五魁。
莫非他的胡话是真?
莫非他隔着窗纸隔着房屋树木能看到自家门前的景致?
莫非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天数?
翠蛾觉得自己深陷在这片无边无沿的血红里,浮不上来又沉不了底,绝望中往水里找寻
花五魁的身影。
花五魁戴了草帽拄了大锄,像怪模怪样的僵尸,趟在血一样样粘稠的水里,向河中央慢
慢飘去。
河水越来越深,快到河中央的辰景,花五魁上半截身子短缩得只剩下脑袋和脖子,像个
黑不溜秋、残缺不全的幽灵。
翠蛾傻了,花五魁再往前走,说不定会淹死。
〃姐夫,别走咧,朝……西边看哩………〃
翠蛾对着水中央的花五魁狂喊,希望他能看到那个金灿灿的招魂幡。
哪知,翠蛾话音刚落,招魂幡被吓着样样地突然撕断半截,被风吹着向河里飘去。它的
姿势好美,像一条亮闪闪的赤练小蛇在云雾里翻转腾挪,绕过树干躲了树桠在水皮上低飞。
终于,它轻飘飘粘在血红血红的河水里。
翠蛾扭头往河里望去,哪里还有花五魁的身影?只有东边的水皮上一顶草帽随着流水旋
来旋去。
〃娘哎………〃
翠蛾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觉得血红血红的河水向自己倒灌过来,接着,耳中仿佛听到
〃扑通〃一声闷响,陷在腥气扑鼻的死亡里……
第七章
翠蛾胳膊上挎了两个包袱,歪歪趔趔走在街上,东边天上的景致猛让她想起那天
河里的惨状。她忽然觉得越走离花五魁越远,备不住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仿佛有啥东西愣
把他从她腔子里掏拽,不得不悲从中来。
1
东边的天光不太亮。
那道从东南往东北一路横躺着的云溜子,活像一条窄窄长长带了皮的五花肉,开始的辰
景有些青白,抽两袋烟的功夫,下边终于显现了二指宽的血丝丝。
头顶上的浮云不多,懒懒散散各顾各地在天幕上胡乱溜达。围着北斗星的几朵倒是齐心,
想合了力将它埋住,可它瞪着眼睛狠命钻出钻进,直到泄了气力,也没将云彩抛在远处。
地上的景致还是晕绰绰地黝黑,让人断不准房顶和树桠间的雾霭偏东还是偏西,它们相
互勾连了乱糟糟地糊了一层,刮了半夜的风吹不走,下了半夜的雨也冲不散。
估摸着正是半夜,枪炮声渐渐稀疏起来。
清晨,芒种第一个走出地洞,空气湿湿凉凉的,有股苦艾草生涩涩的味道。他侧耳听听
西边的动静,确信这场仗到了尽头,对着洞口喊了两嗓子,拼命到院里舒展筋骨。
花瓣儿站在门口,扭头看看院里亲切又陌生的景致,眼里噙满了快要跑出来的泪。
这场仗让他们在地洞里死憋了一天两宿。
芒种觉得这一天两宿睡足了一辈子的觉,若不是花五魁隔三差五地犯病,他倒愿意一直
在里面呆下去。
其实,芒种不能不睡。自从他和白玉莲泪花闪着日了一回,说啥也不能使腔子里平静片
刻。借了地洞里的灯光,他总能看见白玉莲那张好看的脸,还有眼里那点亮灿灿的欢喜和知
足。起先,他以为白玉莲只有看他的辰景,眼里才有那点光亮,后来发现就是看铺在身下的
稻草,她眼里的欢喜也不四散,心里不免打起鼓来。他奇怪平时泼辣、火爆的白玉莲,只经
历了一次和他在炕上的事体,咋就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变得乖巧和温顺起来。莫非男人和女
人一旦有了肉箍钻肉的情分,腔子里就觉得和那个人亲得像一个人?芒种晓得那一通猛日也
解了白玉莲的饥渴,可他不愿意把她想成〃偷人〃的贱妇,他觉得她是个外热内冷的需要人
可怜和安慰的女人。
芒种不知白玉莲咋念想,但他的确对她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毕竟是她让自己
尝了一回女人的滋味,而且这滋味囫囫囵囵的,丝毫没有打着折扣。
芒种也害怕两人的事体会闹大,既不愿意让她忘了〃过喽今天,咱们以后三百辈子都是
一个娘生的〃的姐弟恩情,又不愿意让她忘了肉贴过肉的男女情分,心里乱如麻团。有几回,
芒种想从胡大套身边走开,到花瓣儿身边坐会儿,又怕白玉莲看了心里别扭,所以,故意装
作看不明白花瓣儿递过来的烫眼神,随意和胡大套闲扯累了,离开众人到一旁躺倒了睡下。
憋了一天两宿,花瓣儿早想和芒种说话。
此刻,她见芒种望了四周的景致发愣,嗔怪道:〃这不是在地洞里咧!〃
芒种晓得她有怨气,笑笑说:〃咋?生气咧?地洞里那么多人,有好话儿也不敢说哩!〃
花瓣儿撅着嘴说:〃谁指望你说好话儿咧?挨着俺坐会儿都不肯,俺以后也不对你好咧!〃
芒种见她耍娃娃脾气,捏了她的手晃悠着说:〃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思哩?俺晓得对不
住你,要不从今儿起咱们都拉着手,上茅房也不分开?〃
花瓣儿转怒为喜,痴痴地道:〃俺就是苦命,让你哄上半句就没脉咧。晓得不?俺这一天
两宿都想疯癫咧!〃
芒种〃嘻嘻〃笑着说:〃说说,都哪儿想?〃
花瓣儿的脸〃通〃地涨红,看了芒种一眼,俏皮地说:〃你说哩?〃
芒种坏笑着眨眨眼,一字一顿地道:〃脚、指、头………〃
花瓣儿见他捉弄自己,反拿了他的手往嘴里咬。芒种甩胳膊将手抽回往门外跑,花瓣儿
不依不饶,扬举着细嫩嫩的巴掌追打过来。
到了院门,芒种不再闪避,任花瓣儿软软着手指在头上敲打,忽然收了笑。
花瓣儿见他一脸正经,慌忙住了手说:〃咋咧?不高兴咧?〃
芒种仔细盯了她的眼睛问:〃你说,这仗谁输谁赢哩?〃
花瓣儿说:〃你咋操这份心哩?赢喽不让你吃七荤八素的大席,输喽也不让你捐房子捐地,
爱谁输谁赢哩!〃
芒种说:〃也是。不过晋军赢喽,定州城倒霉劲儿大哩,他们得猛抢一回,还没抢过哩!〃
花瓣儿突然嚷道:〃晋军赢就是奉军输,姐夫还在奉军手里哩,他会不会被打死?〃
芒种示意花瓣儿压低声音,思忖着说:〃命都是天定的,也许奉军赢哩。〃
花瓣儿又欢喜起来:〃那敢情好,俺能见着蛋样哥咧!〃
芒种自从跟白玉莲有了那档子事体,他对男女之事反倒有了奇怪的警觉,心底里对谁都
有防范,不由抑郁地说:〃咋,你想他?〃
花瓣儿没在意,又说:〃咋不想?一晃两年不见,想看他如今威风成啥样样咧!〃
芒种不冷不热地道:〃再威风也是个人,有啥好看的?〃
花瓣儿看他一脸不高兴,恍然明白过来,半玩笑半认真地抢白道:〃师姐的脸好看,你在
地洞里看够咧不?〃
芒种一听,吓得冒出一身冷汗。
2
秀池熬了一锅姜丝蛋花汤。
人们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喝着,除了翠蛾,谁的心里都愿意早点离开,急着看看自家
的房舍有没有闪失。
翠蛾盯着碗边发愣,心里难受得要死。
白玉莲过来蹲在她的旁边,轻声说:〃咋不喝哩?地洞里潮坏咧,驱驱寒气。〃
翠蛾感激地笑笑,还是没有动,她晓得这锅蛋花汤是散伙饭。仗停了,人们都得各回各
家,可她不放心花五魁,不愿意离开他,哪怕远远地相看着,心里也踏实。
那天,翠蛾看了河面上飘的草帽就晕死过去,她耳朵底子里的〃扑通〃声不是自己掉到
河里的动静,而是恰巧赶到的芒种一个猛子扎到了河里去救花五魁。
花五魁在地洞里一直高烧不退,幸亏胡大套用两瓶烧酒不停地在他前心后背和胳肢窝里
抹擦,渐渐散了身上的热气。也幸亏胡大套出身武学世家,晓得些推拿之术,硬将花五魁从
阎罗殿拉回了人间。
花五魁吐了一脸盆绿绿的苦胆水,眼里的血丝丝褪了大半。
翠蛾看着花五魁半人半鬼的可怜样样,不管不顾地在地洞里哭嚎起来。
人们虽没有直接怪罪翠蛾,也不晓得她和花五魁的事体,但是从冷冷的眼神里看出,他
们恨她把花五魁折腾个半死,就连平时对她亲近的花瓣儿也是一脸怒气,刚才秀池把碗递到
她手里的辰景,脸上更是老大的不情愿。
翠蛾觉得孤单,这一天两宿,除了白玉莲,谁也不搭理她。她不敢明着伺候花五魁,只
能帮着胡大套和秀池打个下手。其实,她心里恨不得一把搂了他,一动不动地肉贴着肉,哪
怕不能治好他的病,哪怕在他死后也闭了眼归去西天。
翠蛾晓得今天散了以后,不能总去薄荷巷看他,更不敢妄想让他到草场胡同静养。在人
们眼里,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她即便想说这句话,可是咋出口哩?
她心里憋胀委屈,嗓子眼儿哽了两哽,豆大的泪珠子掉到碗里。
人们喝完蛋花汤,把碗撂在风箱上,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的闲情。
翠蛾晓得喝完就得离开,所以一直未动。她怕别人看到自己眼里的泪水,咬牙把满满一
碗蛋花汤放在空碗旁边,右手抬起来的辰景,假装拢额上的碎发,顺便把眼泪悄悄擦了,转
身进到里屋。
花五魁并不记得在河里的事体,脸色好了许多,眼神还是浑浊,此刻正木头样样地坐在
炕上,半张了嘴等白玉莲用瓷勺喂汤,对翠蛾的出现漠然不见。
翠蛾心里一疼,不晓得往哪儿看,盯了白玉莲手里的瓷勺说:〃姐夫,谢谢你收留俺,老
天保佑你,好好养着,俺……俺走咧!〃
说完,扭头拎了两个包袱往外就走。
胡大套、花瓣儿和芒种都在院里站着,看她红了眼睛出来,没人说句挽留的话。
秀池往猪圈里泼完刷锅水回来,正好和翠蛾打成照面,看着她的样样冷冷地说:〃咋?你
还屈咧?恨没当成扫帚星,没把俺兄弟害死,是不?〃
翠蛾觉得没理,不敢硬回顶,心里揪扯着深深浅浅地迈了步子走出胡家院门,等来到铁
狮子胡同口,薄薄的嘴唇早咬得快要裂缝。
在屋里,她没顾上看花五魁的眼神,没顾上听花五魁是否说了话,甚至还不晓得他能否
听见。可是,她耳朵底子里却一遍遍鸣响着自己那句藏裹了委屈的话,尽管她说得平静,可
还是指望花五魁能咂出里面的苦滋味。
太阳只升出半块脸,天上的浮云们跑散了,天光一片红黄。
翠蛾胳膊上挎了两个包袱,歪歪趔趔走在街上,东边天上的景致猛让她想起那天河里的
惨状。她忽然觉得越走离花五魁越远,备不住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仿佛有啥东西愣把他从
她腔子里掏拽,不由悲从中来。
翠蛾心里疼得空空荡荡,越念想临走的辰景那句话,越觉得真成了两个人生生死死的诀
别,一个控制不住,〃哇〃地哭嚎出来。
翠蛾的动静好大,把愣怔了一天两宿的街筒子吓了一跳。
3
这一仗还是晋军赢了,奉军在城北的唐河套里撂下三百多条人命,一溜烟南下到了百里
以外的石门。
一个团的晋军驻扎在县知事的衙门里,除了大街小巷站着队巡逻的兵,没有一个人敢私
自到闭了门户的百姓家抢刮。
逃难回来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向城里,看见房舍家院没少一草一木,不由惊讶地欢喜起
来,于是,盛传了晋军战胜的种种可能。
有人说晋军行的是天道,奉军刚趁天黑包抄的辰景,神灵便让晋军往西退了十里。奉军
没头没脑一路追来,等全部暴露在唐河北岸的野地里,晋军突然神兵天降,吓得奉军没开一
枪便抱头鼠窜,溃不成军。那人说得邪乎,怕人不相信,跺了脚说亲眼验过奉军的伤口,枪
子打的都是后脑勺和屁股蛋。
胡大套宁肯相信另一种说法,就是奉军里有人给晋军递了口风,不然,奉军不可能钻了
口袋。
胡大套和秀池满心盘算着奉军赢了,然后风风光光地到街筒子里打听蛋样的消息。现在
奉军败走石门,他们甚至不敢透露蛋样当的是奉军,更别说还是军长的红人。
其实,胡大套和秀池都盼着蛋样还在望都县,根本不到这场仗里现身,至少能保全一条
命。可偏偏不晓得从哪儿传来消息,人们在唐河套里看见了蛋样的身影,还传言躺在担架上
少了一条腿。
整整一个上午,秀池心里发毛。
胡大套自顾闷头拾掇院里的杂物,没说话的心思,直到看她蹲在门槛上落泪,住了手里
的活计,走过来硬着嘴说:
〃哭啥?风言风语也值得信哩?〃
〃咋不信?有鼻子有眼儿的。人家咋晓得蛋样是奉军?备不住是真的。〃
〃你咋还盼着哩?咱儿不是短命人,放心,说不定过几天就欢蹦乱跳地回来咧!〃
〃要是真少一条腿咋办哩?〃
〃废话,少啥也是咱的儿,还能嫌弃?〃
〃那他这辈子可咋过哩?〃
〃……〃
秀池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站起身回屋准备做饭。
〃啪………〃
〃啪………〃
有人拍打院门。
秀池的身子陡然僵住,惊慌地看了胡大套一眼。
胡大套摆摆手让她进屋,自己迈了步子将院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后面跟着一官一兵。
胡大套见当兵的衣裳比毛大顺的颜色浅,心里紧了紧,盯着那位先生问:〃有事?〃
〃可是胡师傅府上?〃老先生扶扶眼镜。
〃俺是胡大套。〃
〃刚才学生去过薄荷巷,秧歌班的花老板可在贵府?〃老先生又问。
〃找他干啥?病咧,躺着哩,不便见客。〃胡大套晓得这些人不是为蛋样的事体而来,心
里多了几分不耐烦。
〃学生在县里孙知事手下当差,特奉他的命令请花老板过去议事,还请胡师傅行个方便。〃
老先生说得极为客气。
〃俺兄弟是个唱戏的,到县衙议的哪门子事?他现在唱不了,请回吧!〃胡大套说着,就
要关门。
〃慢着………〃
站在老先生身后的瘦脸军官猛抬手,将胡大套半关的门板挡住,嘴里龇出黄牙一笑。
〃胡师傅,县太爷请不动花老板,俺们团长请得动不?你可晓得军令如山倒,只要他老
人家发了话,尸首也得抬走!〃
胡大套听完他的话不觉一愣。
这倒不是胡大套怕当兵的,而是眼前这位军官居然操了一口纯正的定州口音。
〃你是定州的?〃胡大套问。
〃咋咧?〃瘦脸军官撇嘴一笑。
〃既是定州人,可晓得秧歌班几百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胡大套问。
〃当然,秧歌班里人人骨头硬,唱集唱庙就是不唱堂会。可俺说让他唱堂会来不?俺让
他在省立九中的操场上唱,台子都是县里搭的,他还没这么风光过哩。〃瘦脸军官似乎胸有成
竹,早有对策。
〃为啥在那儿唱哩?〃胡大套不解地问。
〃慰劳晋军呗。〃瘦脸军官拍拍胸脯。
胡大套从心里恨着晋军,要不是他们,蛋样说不定这会儿早在家里歇着哩。
〃咋样?跟花老板通禀一声?〃瘦脸军官一脸谐谑。
〃通禀啥?俺兄弟就在屋里躺着,是抬是扛随便。不过,他的病要是折腾犯喽,俺可轻
饶不了你!〃胡大套瞪了眼说。
瘦脸军官没答话,抬腿进了院门。
清早喝完蛋花汤的辰景,人们各回各家,胡大套不愿意让花五魁在路上来回折腾,反复
叮嘱花瓣儿和芒种几句,让他们先回了薄荷巷。
此刻,花五魁闭了眼睛正在沉睡。
瘦脸军官进屋,看了他的脸色和蓬乱的头发,不由暗暗叫苦。
〃连长,这样子咋唱哩?〃当兵的小声嘀咕。
瘦脸军官没吭声。
〃你的弓拉太满咧,团长怪罪下来,吃不消哩!〃当兵的又讨好地说。
〃不妨事,不妨事。张连长是给晋军立过大功劳的功臣,没有张连长舍身报信,晋军说
不准会被奉军吃掉,郭团长哪能不给面子呢?〃老先生恭维地说。
〃先生说得没错,再说这算啥难事体?七岁红病咧,小七岁红和韭叶黄不是没病?台子
啥辰景搭好,俺就让花家班啥辰景唱。不信?俺大不了把这身衣裳脱喽!〃瘦脸军官说完,大
步走出里屋。
胡大套在外屋门口听得仔细,心里陡然明白了街面上的传言。的确有人给晋军通风报信,
但他没有想到那个人就威风在自己的家里。
〃是你报的信?〃胡大套拦住他冷冷地问。
〃咋?不报信哪来这身衣裳?哪来官做?〃瘦脸军官不以为然。
〃你觉得挺值?〃胡大套一脸不屑。
〃日他娘!你晓得俺咋从西关车站一路跑到赵村的?把这脑袋掖到裤裆里当成蛋咧!俺
想咧几天才赌了这把,这也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其实俺当初没想当官,报信只是因为晋军
里有几个相好的兄弟,没成想人家比俺还义气!〃瘦脸军官说得唾沫横飞。
〃一个口信换个连长?〃胡大套有些恼怒。
〃啥叫一个口信?那是几百条人命哩!再说咧,俺当个连长不是绰绰有余?你往车站打
听打听,谁不晓得俺'小七寸'是一方霸主?〃
〃你就是'小七寸'?俺原先有几个徒弟跟你混哩。不错,算是个人物,佩服!佩服!〃
胡大套一脸鄙夷,不愿让他在这儿多停留片刻,说话间挪让开身子。
〃小七寸〃非但没看出胡大套的面色,反在门外住了脚步,一副悲天悯人的样样说:
〃难得和胡师傅相互仰慕,既然说到这份儿上,小弟临走有句话不说不快。吃过晌午饭
去趟唐河吧,那个对不上号、接不上茬的,说不定就是你儿子那条断腿哩,将来人、腿凑到
一块儿,也算是个囫囵尸首!〃
4
天黑的辰景,芒种去了白玉莲家。
芒种硬着头皮拍拍院门,白玉莲迟迟疑疑地站在屋门口,不敢问话。
芒种晓得她胆小,故意咳嗽一声。
白玉莲听出他的动静,迈了碎步过来把门打开,看了一眼左右不见旁人,重新把门关好,
悄声说:
〃咋就自己?〃
〃瓣儿在家哩。〃
〃黑灯瞎火的,你放心?〃
〃俺……俺说几句话就走。〃
白玉莲将他让到里屋,借了灯光看他一脸苦闷,柔声说:〃弟,啥又不顺心咧?〃
芒种苦着脸道:〃晋军让咱在省立九中操场唱戏,师傅死活不依哩!〃
白玉莲说:〃咱秧歌是演给百姓看的,这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
芒种说:〃可……可俺答应人家咧,咋好反悔?〃
白玉莲诧异地问:〃答应谁咧?〃
芒种低了头说:〃是……是他们的团长。〃
白玉莲有些着急,埋怨道:〃你咋这么浑哩!师傅不应的事体谁敢做主?再说……再说你
跟人家又没啥过命的交情,咋就一口应承下来哩?〃
芒种心乱如麻,半晌没言语。
其实,他对白玉莲撒了谎。
芒种并没见晋军的那位团长,而是上午〃小七寸〃派兵把他半请半拎地拽到了南城门外
的河堤上。起先,芒种没认出那个瘦脸的军官就是在〃大白鹅〃那儿被他踢了裆的〃小七寸〃,
直到听他说话,看他笑嘻嘻地摘了帽子露出长长的分头,才晓得遇上了要命的冤家。
〃小七寸〃压根儿没提〃大白鹅〃和踢裆的事体,脸上始终挂着笑。
〃兄弟,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咱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山不转水还转哩,这不,哥哥
俺转着转着就转到你这儿来咧!〃
〃找俺有事?〃芒种还是心存戒备。
〃俺想让你在省立九中操场唱台大戏,慰劳慰劳晋军。你不晓得,县里的知事和俺们团
长都是有道行的戏迷哩!〃
〃俺师傅病咧唱不了,秧歌班又有规矩,他不下话,俺不敢去!〃芒种推辞说。
〃他要死过去,你还听他的?话说回来,他要不应你就不去,那干脆把他弄死!〃〃小
七寸〃话说得狠毒,调调却像开玩笑。
芒种晓得他不是好惹的货色,心里暗暗叫苦。
〃兄弟,不是俺攥咧你啥把柄,俺是觉得在你这儿有个面子。实不相瞒,俺在团长跟前
拍着胸脯打了保票,说花家班的台柱子韭叶黄是俺兄弟,一定唱台好戏。你晓得军中不能顺
嘴胡说,团长不如意喽会崩人的!兄弟,你不会把咱俩往绝路逼吧?况且还能挣两份钱哩!〃
〃小七寸〃一番软中带硬的话,芒种心知肚明。
芒种不信团长会随意崩人的话,但是担心他把〃大白鹅〃的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在定
州城里传得狼烟四动。
〃小七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芒种既后悔又慌乱,第一次体会到六神无主的痛苦,低下了头。
〃小七寸〃没有苦苦相逼,不冷不热地撂下一句话:〃不管唱不唱,反正台子三天之后搭
好,第四天早晨,派兵来接人。〃
芒种心里发虚,央告说:〃俺不让你遭难,你也别让俺遭难,你去铁狮子胡同胡家
找俺师傅,应喽更好,不应俺再想办法。〃
〃小七寸〃得意一笑,带着人这才去了胡大套家。
5
白玉莲见芒种半晌闷头不语,晓得犯了难,叹口气捏攥住他的手。
〃弟,这事体你咋想的?〃白玉莲柔声说。
〃咋想?就……就得唱哩!〃芒种结巴着说。
〃瓣儿愿意不?〃白玉莲又问。
〃没敢跟她说哩。〃
〃她是你媳妇,说啥也得帮这个忙哩!〃
〃她要硬听师傅的,咋办?〃芒种很无奈。
〃不会,自己的男人不帮,帮谁哩?〃白玉莲笑笑。
〃万一……万一她不唱,你……你唱不?〃芒种抬眼看着白玉莲。
〃你说哩?你说姐帮亲弟不?〃白玉莲的眼神好烫。
〃你不怕师傅不高兴?要是把你轰出秧歌班哩?〃芒种还是觉得不把稳。
〃姐还能唱一辈子?老喽就没人要咧!姐没啥可给弟的,就这么个肉身子,弟想用就可
着劲儿让你用哩!〃白玉莲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那……俺心里就有底咧!〃芒种红了脸。
〃乐器家伙啥的跟兔子毛说不?不行姐为你出面求去?〃白玉莲关切地问。
〃俺先去,不行你再说。〃芒种说着往外屋走。
白玉莲随他站起身,攥着的手却没松开。
芒种没有用力外抽,还是软软地由她攥着。
二人默默相视。
半晌,白玉莲挪闪了发烫的眼神,把身子偎在芒种怀里,低了头说:〃弟,还把姐当亲姐
不?〃
芒种没说话,点点头。
白玉莲又抬起那张好看的脸,伤感地轻声道:〃弟,你要真把姐当亲姐,咱这辈子就那一
回咧,你……你觉得亏不?〃
芒种不晓得咋回答,两手绕过来搂住她的腰。
白玉莲闭了眼睛,颤颤地长吸一口气,痴痴地软了腔调说:〃弟愿意把姐当啥就当啥哩,
当姐,当亲姐,当媳妇,不管当啥,念想着姐跟弟打心眼儿里亲就行咧,姐不愿意让弟抱屈
哩!〃说着,眼里两行热泪流下。
〃姐,弟……也是打心眼儿里跟你亲哩!〃芒种腔子里激动,疼疼地也涌上一些伤感,右
手不由抬起来捂住她的酒酒。
白玉莲身子一颤,几缕酥麻绵软软地游窜到腰间,脸也跟着涨红。
二人不再说话,相抱着纹丝不动。可是,不晓得谁最先抽回胳膊,将双手搭上对方的裤
腰,两人身形都是狂颤的辰景,那双手也相跟着抽出对方腰里的布条条。
两个人赤光光地裸着下半截身子,白玉莲还没在炕上躺利落,芒种便挺着裆里硬生的物
什,栽进她湿滑的软处。
〃弟,姐那儿……好不?〃白玉莲猛扳下芒种的身子,呼着热气说。
〃嗯。〃芒种动着腰身。
〃好就常念想着,让它们也多亲近哩!〃白玉莲闭了眼睛,腔子里满是陶醉,娇喘喘地道。
芒种冲动地猛撞几下,白玉莲忽又睁开眼睛关切地说:〃弟,别使绝劲咧,这几天
地洞里熬磨人,身子骨乏哩!〃
芒种渐渐慢下来,手往她小褂里掏酒酒,揉着捏着,裆里的物什憋胀不住,又是一阵猛
撞。
白玉莲瘫软了胳膊腿儿,不迎也不躲地随了他在炕上狂颠。半晌,芒种打个激灵静下来,
捂着她的酒酒不说话。
白玉莲等他喘匀了呼吸,侧挪开身子,用手替芒种抿了抿乱发,愧歉地笑笑说:〃弟,姐
不拉拽你咧,赶紧找兔子毛吧,他脾气古怪不便疏通,再说瓣儿还在家等着哩。〃
芒种穿上裤子走到外屋,忽又停住问:〃姐夫有信不?〃
白玉莲说:〃没,他能回来就算,不回来拉倒。〃
芒种宽慰道:〃别着急,备不住随奉军到石门咧。〃
白玉莲惨惨一笑,转了话题道:〃弟,有阵子不唱,都快忘咧,想好喽那天唱啥,提前跟
姐言语一声。〃
芒种点点头。
白玉莲忽然想起啥,光着半截身子下炕,抬胳膊拉住刚要出门的芒种,着急地说:〃弟,
锣鼓家伙和行头都在地洞里,你咋背着师傅拿?还有祖师爷的画像,没它们咋唱哩?〃
芒种愣愣神,叹口气说:〃姐,你放心,没过不去的火焰山,这戏说啥也得唱成哩!〃
白玉莲不再说话,替他打开门。
芒种连头也没回,大步走出小院。
白玉莲回屋吹了灯,没心思睡觉,直挺挺坐在黑暗里,睁着雾蒙蒙的眼睛出神。
〃嚓嚓………〃
陡地,窗下传出轻微的响声。
〃谁………〃
白玉莲一声惊慌的问话脱口叫出。
〃咚咚咚咚………〃
一阵猫窜着疾跑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一个黑影轻熟地从院里的南墙豁口越出,眨眼消失
得无影无踪。
白玉莲心里害怕,不敢点灯也不敢出门,光脚悄悄从外屋案板上拿了菜刀,哆哆嗦嗦地
放在枕头底下。她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除了娃娃、媳妇们隐约传来的哭啼和吆喝,再没别
的响动,暗暗吐了一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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