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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响彻母亲耳语般的声音。
母亲说我觉得羽那个丫头身上有一种什么可怕的东西,看她那双眼睛,吃得下人似的,得让宝贝离她远点。
父亲叹息着说我求你省点事好不好,外面又在搞运动,我的压力够大的了。
但是母亲象没听见似的接着说:“反正她马上也要放寒假了,不如把她送到大姐那里住段时间。”
羽知道母亲说的大姐就是指大姑,大姑是个老处女,样子很凶,羽从小就怕她。
直到外婆的房间里飘出了茶香,那压低了的说话声才停止。羽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走廊里那么黑,羽的一双眼睛钻进黑暗的深处,黑暗的深处是一个幽谧的王国,但是现在,它突然被一种恐怖的耳语震碎了,就在那一刹那,羽分明看到穿着黑衣的玄溟站在墙角,羽无法抵制恐惧,她大喊一声冲进父母的房间,但是更大的恐惧来临了:她看见平时道貌岸然的父母正搂在一起,赤裸的身体在黑暗里拧绞一处,黄白分明。她还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见黑暗里母亲狂怒的吼声:滚!滚!你个死丫头!不要脸的!你给我滚!
羽仓惶奔回房间;外婆正在沉沉睡梦中打着巨大的鼾声;与外面的巨雷互相呼应。小小的羽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不要脸这三个字象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里。许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幕她依然觉得烈火焚心。六岁女孩的羞辱笼罩了她整整一生。这羞辱完全是莫名的;与她毫无关系;却要她来承担。这斥责真的让她觉得自己有罪;自从这一天开始;她永远觉得自己是错;她所做的每件事;还没开始;便会有强烈的失败的预感。后来她真的败了;被周围的人彻底打败了。
父亲走出来对她说话。父亲的冷淡让她觉得受不了;但是她不会向父亲解释;她一辈子都不会解释。父亲在说什么。父亲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态度使父亲更加气愤;父亲拂袖而去;忽然听见她在小声嘟噜了一句什么。父亲停下来:什么?她仰起脸;一看到她那双眼睛父亲的心就软了;那是一双水一样柔弱敏感易受伤害的眼睛;父亲的声调温和了:你说什么;羽?羽这时清晰地说:金乌漂亮吗?羽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惨白;好象准备着挨一记狠狠的耳光。父亲呆了一下;眼睛里立即充满了警惕:小孩子;问这些干嘛?!
从那天起羽知道有些话小孩子是不该问的;当然更不该做。但是谁也阻挡不住她去想。她把她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念头牢牢地在她的头脑里生了根:她要见金乌;她一定要见见金乌这个女人。
羽看到玄溟站着的地方是个挂着黑衣的衣架;就向玄溟说了。玄溟听后沉默不语。几天之后玄溟自言自语地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魂都被小丫头看去了!从那天起玄溟和若木背地里便叫羽〃小妖怪〃,玄溟说“家要败出妖怪”。但是玄溟其实后来活了很久;差一点活过了100岁;在死前的那一天晚上;还做了她最精彩的〃穿灯〃游戏。那一盏灯她来不及解开了;就挂在那里显露着令人惊异的美丽。若木曾把它拿去卖;却始终没有卖掉;好象它是一件稀世珍宝;它只属于一个人;这个人还没来得及告诉后人解密的方法就去了。直到几代人过世之后;羽蛇姐姐绫的女儿韵儿把它捐给了国内最大最有名的那座博物馆。博物馆的负责同志几经研究才决定收下这盏奇异的灯。但是这灯被放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并且没有标明是哪朝哪代的文物。
神界的黄昏(11)
徐小斌
羽一连几天不吃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母和外婆都咬着牙互相提醒,别理她。谁也没把这个行为乖张的女孩当回事。大人们都聚集在那个长小鸡鸡的男孩周围,他才是他们的希望,他的每一啼每一笑都引来了强烈的反映,他是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的真正凝聚力。
好象是四天之后的凌晨三点,一声闷响把羽的父母从睡梦中惊醒,象是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母亲蓦然坐起:羽,是羽!……母亲的全身剧烈地抖起来,父亲一个字也没说就冲出去了,母亲也跟着往外冲,往外冲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套上自己的丝棉软缎袄裤。母亲有时喜欢追求戏剧性的效果,如果羽再长大一点,她会理解母亲为什么常犯把生活当戏剧的少女思春期的错误,但是羽太小了,她还只有六岁,一个六岁女孩只希望躺在母亲怀里撒娇,把母亲据为已有,而现在,母亲背叛了她,这对于她,一个内向而又敏感的六岁女孩来讲,就是天塌下来了。
羽其实只是把一只椅子扔向了窗外。在羽的父母冲向门外的时候,真正的戏剧发生了,这或许就是羽的母亲一直期盼着的那戏剧。羽象一个幽灵一般慢慢地踱向父母的卧室。羽知道有一个小小的摇篮就在父母体温的笼罩下静静地伏卧在那里,象一只蚕结了厚厚的茧。
羽趴在那个摇篮的边上,里面的那个小人儿依然如故。在月光下似乎那满脸的核桃皮显得光滑了一些,因此那小人儿也好看了一些。小人熟睡着。脸上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忽明忽暗。这时羽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她看过的那部电影:当那双美丽的手伸向那个无辜的孩子的时候,那个孩子忽然啼哭起来,那哭声象是在提醒什么人这小东西是有生命的。但是啼哭的样子扭歪了孩子的脸,那张红通通的脸似乎显出一种狞恶的表情。
但现在是在黑夜,黑暗中。羽并没有注意到孩子的表情。当时有一缕幽暗的月光斜斜地伫留在窗口。羽觉得那形状很象一片奇大的雪花。雪花应当是美丽的,但是那一片雪花因为过于巨大而显得狰狞。
外婆的呼噜声中止了一刹那,很快又接着打起来。羽觉得那声音是一种暗示,犹如那种不可思议的耳语,它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神界的黄昏(12)
徐小斌
那场大雪载入了那个地区的史册。在雪终于停了的时候,天空和湖泊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碧蓝,而森林一片青苍拔地而起。北方已经有了在那个地区出现雪灾的传闻,因此那个地区的人们特别注意收听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明天上午多云转晴,风向,北转南,风力,2——3级,最高气温,摄氏3度……
那一天,有很多人参加了扫雪。雪里淹埋了很多东西,最让人奇怪的是有一幅画已经和一片霜雪冻在了一起,在没有冻上的一个角上,清晰地可以看见那是一幅蓝底子的雪花图,那一片片的雪花又大又美,透着一种儿童的稚拙,看了的人都赞叹一声,便把它和其它杂物一起扔进了垃圾车。
天气预报的声音象一种放大了的耳语在扫雪的人们中间响起:明天晚上,在西北地区,有一个高空槽……
缺席审判(1)
徐小斌
若木是四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四十年代意味着一群穷学生对着炉塘吃贷金饭。困顿的贵州变成碗豆苗的象征。学生们的主菜永远是碗豆苗。但是回忆可以把一切添上色彩。学生在炉边吟诵的打油诗在几十年之后也变得十分浪漫:站在炉边吃草,命苦何必唠叨……主食永远是粥。那样的粥在进入五十年代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米油。也许因为没有菜,那一种米香一直渗入若木的脏器,那是一种浓稠的米香。米香浸泡着若木的脏器几乎使她贵族的芳香消失殆尽。但是若木的生命力是强大的。若木就在这米香中浸泡着,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上大学的初衷——找个合适的大学生丈夫。若木当时已经29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29岁尚待字闺中在当时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就连最贫穷最丑陋甚或是残疾的姑娘也难得如此。——恰恰相反,若木出身豪门容貌端严秀丽皮肤白如凝脂头脑和身体都十分健全。若木所以29岁尚未婚配仅仅由于母亲的极权。洞察一切的玄溟严禁儿女与异性朋友的交往。
在若木17岁那一年。隔壁搬来了一家新邻居。姓钱。各种家俱和金银细软塞满了四个车皮。钱家无女,只有两位公子钱丰和钱润。若木记得在那个早晨,玄溟颠着一双小脚,脸上露出少有的兴奋,玄溟说钱家那两个男孩简直象从画上走下来的。这句话象烙铁一样烫进了若木的心里。玄溟的独生女儿若木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思春期就连身体发育也一点不明显。若木身体的线条平缓而修长几乎没有什么凸凹。引人注目的是若木雪白的皮肤,如果她全裸着靠在刚刚粉过的墙上,那么唯一可见的将是她的头发和眼睛,假如不抹唇膏,连嘴唇也看不大出来。很少有人有着这样的皮肤。那是一种整体不变的白颜色,象染过了似的,毫无暇疵、皱折和斑痕,但却并不鲜亮并不透明,如果揭下来挂在阳光下,一定会象做水磨年糕的糯米粉那样呈现出一派虚弱的阴白。玄溟从不知女儿在想些什么,玄溟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玄溟总是把自己的生活节奏安排得十分紧凑,吃过晚饭之后还要有一场牌局,这场牌局照例要安排在午夜。玄溟从一开始就习惯于女儿的沉默。玄溟认为女儿天性沉默矜持是天生的小姐派头,玄溟对此十分满意。
有一个夜晚,是仲夏之夜。空气中飘浮着金银花的香气。若木象往常一样站在门前的葡萄架下徘徊。每逢这时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童年时母亲教她背诵的那些宋词:“……玉枕沙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一天的月色很好,满架的葡萄叶被照得通明透亮。若木雪白的皮肤在葡萄架的阴影里幽灵一般穿行。这时她突然感到有一道陌生的目光穿透那些阴影如剑一样使那些优美的葡萄叶纷纷坠落。她矜持地转身,然后定格。——一个漂亮的男孩正站在身后。她什么也没问就知道那孩子是谁了。他是钱润,一定是的。她想。
那男孩确是钱家二公子钱润。漂亮的男孩子小时候都有几分女孩气。也许按照女孩装饰起来会很象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钱润的作派也是女孩子型的:平时不爱讲话,讲起话来结结巴巴,羞人答答,语无伦次,辞不达意。由于母亲的严厉若木在人前行事常常不知所措与钱润有同样的毛病。而在人后却大大不同,若木冷漠、刁蛮、心硬如铁。因为钱润的软弱若木觉得自己立即变得强大起来。若木喜欢高高在上控制他人而不被人拒绝。钱润恰恰是这样一个对象。因此若木和钱润几乎是一见钟情地好了起来。钱润人前虽然象个姑娘,人后却常有些类似下流的好奇念头。有一天玄溟出去打麻将,钱润便悄悄钻了进来。就在那张巨大的橡木餐桌底下,钱润扒开裤子露出小小的生殖器。你有这个吗你有吗?钱润又紧张又激动满头大汗。若木冰冷透明如同玻璃一般的白脸痉挛了一下。若木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脱掉了自己的下衣。钱润好奇地趴上去看。就在若木小姐一尘不染毫无装饰的闺房里,钱家二少爷钱润实现了自己梦昧以求的好奇心。若木小姐雪白的双腿中藏着的那粒粉红色果核似的东西大概就是女人的全部秘密了。钱润只是看了又看,手忙脚乱反复研究了一番,就脸色苍白地系上了裤子。他被若木那双直瞪瞪的眼睛吓坏了。那双眼睛象一架监视仪,一个人在监视仪之下是干不了这种活的,特别是对于一个色大胆小的童男子。
但是这个节目却就这么保持下去了。玄溟因为与丈夫的龃龉越来越多地出去打牌。若木只要走到储藏室,轻轻地叩上三下,钱润就会一阵风似的席卷而来。渐渐地,钱润不满足于观赏和研究了。钱润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德国派克金笔,用笔尖轻轻地触碰那果核的中心,他觉得自己的那玩艺儿比这支派克笔粗不了多少。可就在这时,门口挂着的风铃突然响了。钱润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苍白的脸,就象被当场抓住的贼似的,两人急急忙忙穿上下衣。本来玄溟是因为输光了回来取钱的,只要两个年轻人沉着一些,完全可以不惊动一门心思都在牌局上的她。可是,惊荒之中弄出的声响立即打断了玄溟的思维。她循声而去,象一股风一般推门而入,惨白的女儿依在雪洞似的墙上,女儿的脚边有一堆宝蓝色的衣服在颤栗不止。
那华贵的宝蓝色直接刺入玄溟的眼睛。玄溟飞起一脚踢开衣服,精美绝伦的脚尖如同锥子一般洞穿压在衣服下的那个人。那个少年在被她拎起来的时候活象一只已经被开膛破肚但尚会甩尾巴的鱼。玄溟拎着他的时候他的裤带自动脱落,露出了常常用来表演节目的道具。
玄溟的吼声响彻了三进院子。丫头、老妈子、厨子和所有的佣人都齐刷刷地在院子里跪下了,黑压压跪了一地。少年钱润穿上裤子仓惶逃出的时候已经接近虚脱。跪在外面的佣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玄溟出来的时候把内院的门反锁起来。佣人们看见小姐的闺房全部拉上了深色的帐幔,什么也看不见。
若木雪洞似的闺房变成了黑洞。若木被勒令罚跪。跪的期限却没有被规定。于是若木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黑洞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没有声音。只有在漆黑的深夜,她能隐隐听见母亲的鼾声和远处纺织娘的鸣叫。
缺席审判(2)
徐小斌
秦府最老的佣人彭妈在一个黄昏小心翼翼地问玄溟:太太,怎么小姐这几日不见了?
玄溟一边剔着牙缝里的鱼刺一边悠悠地说:不该你问的你别问。彭妈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小姐就是有了错,到底年轻,还是太太的亲生骨肉……玄溟这才抬起眼皮:我要活活跪死这个贱人,谁求情我就打死谁。
彭妈大惊失色地找了小姐的贴身丫头梅花。老爷已经是半个月没有着家了。据说是在城外买了房,包了两个戏子。可诺大一个城市上哪里去找?就是去老爷在任的陇海铁路局吧,又怕挨老爷的骂,可这等人命关天的事若不通知老爷,到时也是个死。可怜夹在老爷太太当中,好难做人。
但梅花自有梅花的办法。梅花是秦府第一个漂亮的丫头。做事麻利,嘴又乖巧,秦府上上下下都喜欢,只除了若木一人。梅花是秦府家生的丫头,自小被玄溟差来服侍若木,虽比若木小几岁,却懂规矩、识大体、美行止、善解人意。若与若木比肩而行,竟分辨不出哪是丫头哪是小姐。若木几次想撵她走,竟找不出一点茬子来,便索性让她在下房呆着做些针线,平时也不用她,只抓机会对母亲说过:“妈,梅花也大了,该嫁人了,我看弟弟房里的梳儿憨憨的,倒实在些,弟弟现在外面读书,也用不着她的,不如赏了给我罢。”玄溟听了并不答话。
小姐对梅花的态度,梅花自然是明白的。但梅花清清亮亮的心里早就有了人。这个人,就是秦府的独生子、若木的弟弟天成。天成如今在外面念书,按照老爷的意思,天成将来是要念铁道管理的,子承父志天经地义。天成从外表到内心都不象秦家的人,却的的确确是秦鹤寿和玄溟嫡亲的骨血。天成的外貌按照线装书里的描述真是仪表堂堂美如冠玉。但天成的眉宇间总是锁着一片忧郁。即或开颜一笑,也赶不走那片愁云。若木和天成都是自小在父母的争吵声中长大的,反应和影响却不甚相同。若木早已对那种争吵熟视无睹。即使是父亲当着她的面对母亲抡板凳,也休想让她皱一下眉头。天成却是真真切切地难过。天成4岁的时候就知道膝行着抱住父亲的腿,求父亲不要打母亲。小小的天成其实并不知道父亲是只纸老虎,真正厉害的是母亲。天成的母亲玄溟今天看来真是妇女解放的先锋。玄溟的生命力和战斗力都是无予伦比的。她可以拍着梨花木的桌子骂上整整一天。她的话字字珠玑句句千金掷地有声每一句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这样的话语笼罩下鹤寿忍无可忍,但鹤寿的语言能力有限,又占不着理,于是只好抄板凳抡烟枪雷声大雨点小地发发威风,以求在儿女和佣人们面前保住自己的面子。
但这一切深深伤害了天成细腻温厚的心。他亲眼看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父亲穿着西装打着领结,面对着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为她们的清唱打着拍子。小小的天成并不知道那其中的一个女人便是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的师妹。两个女人都并不好看,起码是远远不如玄溟。可她们的低眉巧笑暗送秋波对男人来讲比真正的美丽更重要。玄溟一辈子都不明白这点,所以她一辈子都在争吵中度过。
玄溟也有偶尔收敛的时候:天成一向学习很好,国学功底尤佳。小学三年级时的一篇作文便被学校列为范文,但是当玄溟喜滋滋地颠着小脚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她被校长、教导主任和教师忧郁的眼神震慑住了。那作文的题目对于她不啻是一声霹雳——那题目叫做《破碎的家庭》。
在座的所有学校要人们在一致肯定天成的超越品格和过人天赋之后,突然沉默了。良久,校长犹犹豫豫地试探着说:秦太太,恕我冒味,公子小小年纪,怎么会写这样的文章?当然,他的确写得很好,可是……
当天晚上玄溟落了泪。玄溟好象忽然想起除了秦鹤寿与女戏子的各种风流韵事之外,这世界上还有其它的事在不断地发生。她的一对儿女已经长大了。他们的眼睛已经学会看世界,他们的耳朵已经懂得大人的争吵。这是一件多么危险、可怕又可悲的事啊!
在夜间的黑暗里,这么多年玄溟第一次清理自己的思想。玄溟突然发觉自已关心的事情已经十分遥远。
玄溟的确是一个大家族的么女。她的父亲曾经家财万贯却没有娶小老婆。她的父母生了兄弟姊妹17人。她是最小的,老17。17姑娘自小通算学、精家政,是理财的一把好手。祖父原是两湖有名的商界巨贾,到了父亲这一代正是家道中兴之时。父亲在17个儿女中单单选中了老么。么姑娘15岁便接过了那只家传的铁算盘。在姐妹们都在房间里飞针走钱的时候,么姑娘把她的铁算盘拨得滴溜溜响。
玄溟自小谁也不曾怕过,可是自从那一夜之后,她突然怕她的儿子了。'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缺席审判(3)
徐小斌
玄溟的儿子天成后来死了,死在战乱的年代,得的是斑疹伤寒。死时正值英年,不过才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玄溟坚持说当时如果不是为了照顾若木没顾上儿子,天成是绝对不会死的,这是母女之间永远的龉龃。若木从母亲的经历中意识到儿子的重要性,若木下决心要生一个儿子。若木的理想在她四十岁的时候终于实现了。她生了个儿子。尽管这个小人儿长得很丑,很弱小,不足月,但他仍然是儿子。是可以传宗接代的,是可以继承香火的。天呐,她终于有儿子了。
大学毕业的若木只工作了四年,生过二女儿箫之后,玄溟就说,不要上班了,陆尘当了副教授,可以养家。那时玄溟的老伴鹤寿已经过世,玄溟就一门心思地帮女儿持家,可是女儿若木对待母亲象对待一切人那样充满猜忌,若木从不让玄溟管钱,但她又从不愿意自己去买菜,于是母女俩便养成了一个“报帐”的习惯,若木不愧是学管理的,就是一分钱的帐对不上,也决不甘休。于是出身大家掌管过豪门的玄溟便常常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玄溟常常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破口大骂。羽便是在那样的时候慢慢知道了家族的故事。羽知道了她曾经有个舅舅,是外婆心爱的儿子,但是外婆在逃难的时候为了照顾母亲,把心爱的儿子丢了。外婆把这个故事重复了一千遍,直到所有的人都由同情变成厌烦了。外婆在骂过之后照样颠着小脚挎着篮子去买菜,然后回来一样样精心地做好,摆上桌子,叫大家来吃。但是任何现成的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在陆家还算丰盛的餐桌上,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听玄溟的唠叨。而在那时,当着陆尘的面,若木是绝不吭气的,只是低着头默默扒饭,一幅受气的小媳妇的样子。陆尘心里的天平自然要有倾斜。久而久之,陆尘和玄溟甚至象仇人一样互不理睬了。
直到有一种新的凝聚力出现在这个争吵不休的家庭里。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孩诞生了。玄溟立即叫若木写信给过去老佣人彭妈的女儿香芹,还有若木的贴身丫头梳儿,绫和箫都是她们从小带大的,现在有了接香火的男孩,人手当然不够。她们两个只要来一个,就能解决问题。另外玄溟坚决地主张这个男孩要姓秦,就算过继给死去的天成做儿子,那么就是她玄溟嫡亲的孙子了!陆尘当然不同意。他陆家也是几代单传,好好儿的,怎么就要把亲生儿子过继给秦家呢?!
但是现在,正在为孩子姓陆还是姓秦争论不休的时候,这个孩子没了,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窒息而死。
那天晚上,陆家的天塌下来了。那个小小的蚕茧似的摇蓝里,那个满脸皱纹的瘦孩子再也哭不出声了。他无声无息地躺着,脸和皮肤都呈现出青紫。
“是她!是三丫头干的!”在最初的惊天动地的哭嚎过去之后,若木撩开被眼泪粘在一起的湿漉漉的头发,咬牙切齿。
陆尘面如灰土。他好象看见一双奇亮的精灵般的眼睛就潜伏在黑暗之中,一闪,就迅疾地消失了。那是他的小女儿的眼睛。
缺席审判(4)
徐小斌
羽是在一个和风拂洵的春日清晨找到金乌的。那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高层楼房,在她按了三遍门铃之后,有一个女人探出头来,羽眼前一亮,那正是那个仙女──那个棕色眼睛的电影明星。羽已经想念她许多年了。
金乌的容貌和装束可以用“艳丽”来形容。金乌的一头长发都梳向后面,挽成了一个棕色的大发髻,金乌的前额明亮饱满,看上去象个洋姑娘。杏黄色的唇膏使她的皮肤与嘴唇的色彩反差十分鲜明,羽注意到她的皮肤象婴儿一样娇嫩,流光溢彩。相比之下,羽的皮肤则过早地呈现出枯败的征兆。虽然如此,金乌仍然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而羽却仍然是个不修边幅的女孩。
年龄是个奇怪的指数。它并不因头发的黑白,皱纹的多少而改变,皮肤、头发、甚至容貌等等软件都不足以说明年龄。年龄是硬件的构成。自古以来有多少美女因惧怕年龄而想出种种美容的手段,但最后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从最初红色的矿物粉到现在舍内尔的高级胭脂,统统对于掩饰年龄起一种掩耳盗铃的作用。但无论是多么聪明的女人都这么一如既往地自欺下去,无怨无悔。最好谁也不要去揭破真相,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混沌的,它是一条灰色的河流;最好谁也不要打破已有的格局,因为已有的格局是经过几千年的循环往复而自然形成的,要打破它不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丝毫于事无补。真理在实际生活中有时会变成笑话。假如你真实地告诉一个女人她有多么老多么丑,那么她会恨你入骨,会在你完全预料不到的时候,会在你自以为她早已忘却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而且会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人在一个晚上统统变成了你的敌人,譬如一位曾经赚了她很多钱的美容师,譬如那些靠化妆品发家的老板,……他们一向费尽心机地进行美丽的欺骗,而你,却用一句话来终止他们的谎言──他们的生计和饭碗。
这个世界的欺人与自欺是个陷阱,危险而美丽,最好别靠近它。
当时羽注意到金乌穿着一套蓝丝绸的睡衣睡裤。是那种极艳丽的碧蓝。那种蓝使她骤然想起她家门前那口清澈的湖。那时她天天坐在黄昏的湖边,总是想发现点什么。有些时候她会看到那只巨蚌在悄悄地开启。她总是看不清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有一天她忽然觉得那其实不是一个蚌,而是一些黑色羽毛粘在了一个蚌形的金属架上,那是一个戏剧,是一个女人的披风。躲在里面的女人是真正的幕后人,她自愿地把自己封闭在羽毛的监狱里,是一种隔离,更是一种保护。
她很象眼前这个女人。
缺席审判(5)
徐小斌
那时金乌在那座城市里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明星。金乌演过三部片子,有两部都是少数民族题材,而另外一部她演一个M国女间碟,由于饰演这个间谍她一举成名。从此她在演艺界的绰号就叫“间谍”。金乌天生有一段风情,她永远是个风姿绰约的妇人,不是少女,也不是老女人。
金乌没有年龄。
她属于现在,永远属于现在。
传说与金乌有染的男人数都数不清。在这座城市里,她相当于半个市长,或许更多。
所以当金乌亲自出面为羽联系学校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春末夏初一个湿漉漉的日子里,羽被领进了一个教室,语文老师正在给大家朗诵鲁迅的《一件小事》,羽鼓起勇气看了同学们一眼,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语文老师半是怜悯半是轻蔑地说了一句:“去坐到那个空位子上吧,一会各科课代表会给你发书。”
羽坐下来。羽看到自己的同桌是个外国人。是的他长得挺帅。但这并没有什么。羽觉得他的帅与自己毫无关系。羽甚至不愿意多瞧他一眼。外国人向她微笑了一下,晒红的脸上露出两排耀眼的白牙。
这座学校过去常有外国学生,这一点儿不稀奇。稀奇的是坐在羽身边的这位外国人是M国一位著名左派领袖的儿子。
他叫迈克,似乎总是很好脾气地微笑着,不怎么讲话,偶然说一句,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学习语言的能力真是糟透了,远远不如他的妹妹。他妹妹琼在另一个班里。迈克当时穿的是中国男学生最流行的白衬衫灰裤子。琼则稍稍有点儿特殊:梳盘头,穿波斯图案的花长裙,都生着蔚蓝色的眼睛,生着密密的雀斑,连手上都是。琼的肤色要白一些,不见得有多么惊人的美丽,却显得活泼自然,很动人。
金乌是通过羽认识迈克的。她听说羽班里有个M国左派领袖的儿子,出于好奇,让羽把他请到家里来作客。羽良久不语,最后说,要么你写张条子吧,我跟他不说话。
金乌对于羽的这一套早已习惯了。羽怕人,每每家中来客,羽便及时溜出去。羽为了怕见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羽年纪轻轻就眼圈发黑骨瘦如柴。金乌总是觉得,羽心里有什么秘密在瞒着她,羽的心里,好象有一个可怕的秘密。
为此金乌对羽格外宽容。为了羽的幽闭悲伤孤独倒霉不受宠爱不受重视,为了羽的可怕的秘密,更为了羽的不戴假面。
为了羽永远的裸脸。
缺席审判(6)
徐小斌
金乌在洒满鲜花的浴池里为羽洗浴。羽的身体正如金乌所想象的那样,柔滑,娇嫩,修长,胸部没有一点隆起,两粒小乳头是没有血色的苍白,颜色很古怪。全身没有一根体毛,触上去冰凉光滑,象是水族的后裔。
金乌掬起大捧的花瓣在羽身上搓洗,她想让花瓣的鲜嫩渗进这个肉体,她想塑造一个完美的少女羽蛇。被揉碎了的花瓣的粉红色汁液,给浴池染上了颜色,那是凤仙花,石竹花和月季。一朵一朵的花就那么飘浮在水池上。金乌被鲜花的汁液和蒸汽浴蒸得满脸粉红,羽却仍然那么苍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似的。
金乌久久地看着羽,忽然觉得,羽身上同时有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秀美和放浪形骸的绝决,她可以清淡成一滴墨迹,又可以纵身大水,溺水而歌。她的血管,好象入冬的花茎,干涸的河床,只有在有爱的时候才是美丽的,而现在,她只是象一匹进入冬季后被束之高阁的丝绸,沉睡着,万般无奈。
金乌决定唤醒她。
金乌脱去了睡袍。羽的目光落在金乌饱满的乳部。她的目光一闪即逝,似乎很羞怯,好象在为金乌害羞,又有几分惊吓。金乌被她的那种神态迷住了。她伸手拉羽,两只胳膊在水中变得透明,就象是纠缠在一起的乳白色珊瑚枝。水的浮力使两人都变得飘逸起来,金乌把羽轻轻拉向自己,开始慢慢地抚摸她。羽的一头长发遮蔽着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金乌抚摸羽的手的幅度越来越大,好象不经意似的,金乌触遍了羽全身的每一寸皮肤,然后躺在那儿等羽吻她。羽看见金乌茂盛的阴毛象海草似的在水面上摇弋。羽有些怕,但很快就兴奋了。她甚至比金乌更疯狂。象两条疯狂扭动的鱼似的,两个女人在布满鲜花的浴池里作战,她们甩动长发气喘吁吁体液四溅,直到精疲力竭,象两具尸体似的静静浮在水面上。
水面上,飘来一朵黑色的花。一朵黑色的郁金香。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羽握住这支花,轻轻把它插入金乌兴奋的下体。羽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杰作。
这是一种行为艺术。羽说。
缺席审判(7)
徐小斌
羽把字条扔给了同桌的迈克。照羽的眼光看来,他和别的傻瓜没什么两样。羽奇怪金乌对于M国二字的痴迷。是的仅仅是这两个字。羽认为假如没有这个两个字,金乌是绝对不愿屈尊写这样的字条的。
金乌接下来的举动更让羽生气。她去市中心买了一大堆东西,有壁毯,小花篮,草编饰物,还有一大堆好吃的。她听说迈克喜欢吃中国的饺子,于是又买了许多种馅子,亲自和面捍皮,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羽坐在一旁钩手袋,连眼皮也不抬。后来金乌连拉带拽地让羽帮着包饺子,羽包的饺子都是扁扁的,没精打彩地躺在盖帘上。金乌包的饺子则象她本人一样俏皮,生气勃勃展翅欲飞。
迈克到来的时候饺子已经包得差不多了。迈克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活计,执意要学。正忙着下饺子的金乌要羽教他,羽冷淡地说:“别让我教,我包的饺子都有病。”金乌扑哧一笑,细想想羽话里的意思,竟是十分真切。遂笑道:“死丫头,这么犟头倔脑的,将来哪个敢要你?”羽突然睁大了眼睛看金乌:“哪个敢要我?难道将来你不要我了?”
金乌大大地吓了一跳,她又感动又害怕,她想,行为艺术应当结束了。
金乌雪白的手指和迈克晒红的手指缠绕在一起。饺子皮不过成了两只手的一种媒介,金乌注意到迈克的手指甲畜得很长,左手中指戴着一个很精致的象牙戒指。当时迈克已经可以讲一口半生不熟十分难听的中国话。迈克会客气地说谢谢,及时地向女士们献殷勤,尽管献殷勤的话只学会了一句:你真象只可爱的小鸽子啊。
当煮好的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的时候,迈克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兴奋,他用含糊不清的中文说了一句:“你真象一只可爱的小鸽子啊。”迈克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饺子。金乌觉得他是在夸羽,羽觉得他是在夸饺子,以至两位女士谁也没有搭腔。迈克历来对于讲中文很不自信,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就更不自信了,他解嘲似的急忙吞下一个饺子,然后伸出留着长指甲的姆指:“真是棒极了。”
其实迈克那时还没尝出饺子的味道。
女人喜欢从捕捉细节来判断人,但是就吃饺子这一细节来判断,两个女人得出的细节却是相反的。羽进一步觉得迈克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小子,而金乌则认为迈克可爱极了,迈克是金乌一直在寻找的那种男人:天真未凿,混沌未开,璞玉浑金。金乌有一种为他人启蒙的爱好。
缺席审判(8)
徐小斌
我有一把檀香扇,精致纤细芳香,宛如葫芦花的苞蕾。我喜欢穿丝绸的衣裳。我很小的时候就爱跟着养母到丝绸店去。一匹紧裹着的丝绸,在女老板软绵绵的手指中滑落,它们明暗交替,象水一样冰凉,象月光一样柔滑,当它们发出裂帛一般的断裂声时,从中间层层显示出了美丽的山谷和云朵,那些漫天翻卷的花纹,象葡萄叶,象鸟,象银箔,那是一种无法摹拟的美。少女时代的我不敢去碰那些丝绸,我很怕它们是一些不真实的东西,一碰,就要消失。
我的第一件绸衣是养母给的。是件旧丝绸旗袍。那个晚上养母把它从箱底拿出来的时候,那些绞丝盘金大花在灯光下亮闪闪地发出樟脑的气息,那气息纷纷扬扬地弥漫了整个房间,那些陈旧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绽开层层波浪,我在养母复杂的目光下穿上它,在镜中,我分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陈年旧梦,那种美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魅力,盘金的花朵象旧照片一样发出赭石的颜色。那时我才14岁,可那件旗袍在我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上并不显得肥大,实际上它非常合身,只是长了许多,可以想象当年它的主人相当苗条,那个相当苗条的女人不会是我的养母,我想。
养母微微一笑:“你可真象她。”
我问:“象谁?你说我象谁?”
养母又是一笑:“其实也不太象,你看这是她20岁的时候穿的,你20岁的时候就不一定穿得上。她长得又高又苗条,不是瘦,是苗条,现在的女人要么胖得象猪,要么一身排骨,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苗条。就这么说吧,她腰身细得象瓶子口,可是连一根骨头也看不出来,我年轻时也就算是好的了,可她一出来,我就得躲出去,不然看不得呀,没见过她走路,就不知道什么叫风摆杨柳,那种媚气,慢说是男人,真真是我见犹怜呢。”
我笑道:“姨妈说得过了,什么女人,就敢把姨妈这样的给比下去?”
养母差一点中了我的圈套,急着找照片,可是忽然之间,清醒了似的坐下,喝一口凉茶,悠悠地说:“你也用不着着急,有一天,你会知道她是谁的。”
我的养母罗冰在战争时期是一位著名的女指挥员,而养父是养母的部下。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养母身体不好。养母罗冰一直在各种各样的疗养院里养病。罗冰患有各种慢性疾病,而且不能生育,但我始终认为,养母罗冰是世界上少数真正美丽的女人之一。这种女人即使三灾八难被炸干了汁水剩了骨头,那么骨头也是真正的冰雪质地非同凡响。罗冰有一种病态美,我难以想象象她那么病恹恹的样子能够指挥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但是这个事实却被养父无数次地证实了。养父最大的嗜好便是炫耀养母的功绩。养母罗冰是我一生中最早遇到的女权主义者,走进养母家的各种男人脸上都挂着尊敬与钦佩,是由衷的,而不是被迫的,这使我感到骄傲。
我曾经有一度叫养母妈妈,因为我那时有叫妈妈的需要。养母却对这个称呼坚辞不受,她坚持要我喊她姨妈。养母对我说,“你有妈妈,等你再长大些,我会把她的故事讲给你听。”
可是她并不了解她的养女有多么聪明。
有一天,当养父又在炫耀养母功绩的时候,拿出了一张旧时的照片。这张旧照片已经泛出一种古老油画的颜色,但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身穿八路军军装的年轻女人是自己的养母。养母罗冰正伸出一只手跟眼前的几个男人说话。养母身边是个穿旗袍的女人,虽然是侧面且照相术十分低劣,仍然能看出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似乎比养母还要美丽得多。我一下就指向那个女人问这是谁。养父象被烫了一下似的收起照片,养父说这是不相干的人,偶然照上的。
对于养父的话我决不相信。
若干年后,那场运动期间,我象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闯入自己不熟悉的那个世界。那座神秘的帏幕如此固执地遮挡在我面前,使我有一种迫不及待想撕开它的欲望。我以破四旧为名开始翻查家里的东西。那些平凡的物品因为被尘封日久而变得昂贵起来。就象一只因岁月的积淀而不断升值的手饰匣──多少年之后我在M国的海底游乐园看到了它们。那是一只巨大的海盗船。所有的珠宝都被蛛网尘封着。有一些柔软的海底生物在撞击着它们。就那么徒劳无益、九死不改悔地撞着。
终于有一天,我在《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的画象背后了现了秘密:那是张很大的旧照片,颗粒居然很细腻,比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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