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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石田衣良
译者:千日
第一章 波上的魔术师
世界也许会在一天之内彻底改变。这就如同那静静流淌的溪水,也许它刚刚越过平缓的山丘,但一旦碰到一个险峰,命运就会从此不同。原本会流向东海的,也许此时的目的地就彻底转向了,只是那样一个小坎,从此就流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大海里去了。
那些命运之峰,是每一条河流、每一个人都将要遇到的。而在日常生活中,也会经常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和事。我曾经听过一首烂歌,意思是说在罗曼蒂克的状况下与一个美好的女人邂逅了,我想那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但可惜的是,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比如说现在吧,我不但没有遇到美女,相反,我所碰到的,是个年近70,令人一看就烦的老男人。
那老头子也不知为什么那么有劲,他连哄带骗,让我这个老实的青年,最后陷入了一片丛林之中。当然,这个丛林并不是那种有着树木的林子,而是一个名叫“市场”的丛林。也许我陷入的时间比一般日本国民早吧,所以我总是看不惯在这个世界里的坑蒙拐骗.而事实上,在这个市场丛林里,目之所及,人们全都扮演着双重角色,他们既是凶恶的野狼,也是待宰的可怜绵羊。
在我认识那上代老男人之前,对于“自负盈亏”与“市场主义”、“避险基金”与“火箭科学家”①、“信用交易”与“电子货币”之类的词汇一窍不通,即便在报纸电视里见到了,也会把它们当做都市巫婆嘴里念出的神秘咒语.
可是有的人却跟我说,数字是会唱歌的。对于这样的言论,我只能哑口无言。真是难以想像,一大堆数字歌唱、各式各样的图表跳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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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融界的火箭科学家是指高科技金融产品的研发者。
不过到后来进入市场丛林,我才知道货物几日元的价格变动,会让人的心脏七上八下有如面对性感美女的脱衣舞表演一般刺激。这种心情别人无法体会,就像个准备亲手把头天晚上新做的巧克力送给临座男同学的小女生。越到后来,我越对那整列整列的数字有感觉,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数字就像形状不定的波浪一般,随着市场的潮汐忽涨忽落。
这是一个狂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你无论怎么逃,都无法摆脱市场的影子。市场是不会管参加者的性格和命运角色的,不管你是一介平民,还是一个善良的良民;不管你是傻子,还是精明的小贩,你都会成为市场魔棒指挥下的一颗棋子。当然,它也不会对人世间那些纷纭复杂、司空见惯的人生故事产生任何兴趣或同情心的。
所以,请各位静下心来,稍微听我讲几句话吧,这对大家来说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哈哈,是不是跟那些诈骗分子或银行职员的话如出一辙啊?)。就像当初那个老男人对我做的那样,我也想把这个名叫“市场”的水晶球交给各位。至于各位会如敬神明一般高高举起它,还是把它跟垃圾袋一样伸腿踢飞,这就是各位的自由了,我是不会管的。
当然,我也会照顾诸位的感受,我绝对不会与那帮学者们一样,捡一大堆官方统计数字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经济分析,然后装作很懂行似的讲得头头是道,而事实上却完全是一些事后诸葛亮式的吹嘘。我讲的内容,是那种一刀切下去,血与脓就会从伤口喷涌而出的事实一一活生生、血淋淋的经济。
那么,让我们开始交易吧,哦,错了,是开始讲述吧。要讲我的故事,那就得回到日本经济最糟糕的1998年,那是个灰暗中有些温暖色彩的春天。
“各位各位,大家都是尾竹桥通商店街的良民,请大家配合一下,把自己的自行车停到专用停车场去,不要放在这里妨碍路人。”
老远的地方,一个破旧的扩音器里传出这种低浊的声响,这时正好是阴天,天上的阴云就如压着头顶一般令人压抑,再加上这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更是让人受不了.真想不到这是一个临近春天的日子。我忍受着扩音器里这种右翼分子精神病一般的叫嚣,静静地背对着街道,脸正对着柏青哥店紧闭的铁卷门。
“‘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自己没有足够的自行车停车场,却去贿赂官员,无视本地居民的反对,改装旧店,强行开张。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于腐败权力的!”
扩音器大声地喊完一遍口号后,孩童们就开始用一种笨笨的声音,不停地跟着齐声喊道:
“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于腐败权力的!”
我虽然眼睛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铁卷门,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路上的灰色小巴士。此时那辆小巴士正在那条两侧都只有单行道、窄得几乎通不过的尾竹桥通上缓慢行驶,车顶四个角落都挂着扩音器,车窗外夸张地装了铁丝网,车身上认真地喷着“大日本立志青年会”的黑色字样。我本来就很无聊,所以就扭过头去看了一下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可我没想到的是,这辆车居然不是足立的车牌,而是橫滨的。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政治就是这样的吧。
而对于那些在人行道上走着的人来说,不管是忙碌的上班族,还是悠哉游哉的老太太,都对扩音器的噪音轰炸视而不见,那样子就跟穿过一个菜市场对市场里的叫卖声司空见惯一般。不过说的也是,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两个星期了。对于一辆一天往返尾竹桥两端几十趟的宣传车来说,想要对它感兴趣都难。
右翼分子之所以这么卖力地在这里穷嚷嚷,是因为他们反对在尾竹桥通前端准备重新开业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我原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才从我那几个老打柏青哥的朋友那里得到一些传闻,说这家柏青哥店之所以惹上这么多麻烦,完全是因为它遵循警方的指示,中止了与黑道集团有关的赠品供应商关系。
我看有的朋友好像对我说的这些还不太清楚,好吧,我就把事情原委跟大家提一下。我之所以面对着柏青哥店的铁卷门,是因为我正在排队呢,而我排队想进入的,是位于“科斯莫斯”前方另一家叫“新巴黎”的柏青哥店。说老实话,在尾竹桥通这一带,除了那几家生意还可以的便利商店,充满活力的恐怕也只有柏青哥店丫。这是一个属于寂寞旧市区的商店街,我想在东京都荒川区盯屋这里,应该找不到住在高档小区里的那种东京小王子吧。
我所居住的单房公寓条件挺差的,而且刚好面对着街道。每到周末晚上,经常会被那些喝醉酒的酒鬼吵醒,他们大声喧哗、唱歌的声音实在是让人难以入睡。有一次,我在半睡半醒中又被一阵吵闹声弄醒,开始的时候隐约觉得那声音很像是女孩子的口吻,可是越听越不像,那低沉浑浊的粗犷声音,简直要把我家那本就质量不够好的窗户玻璃都震动了。睡不着的我便睁着眼睛听了半天,最后才明白原来是一对男同性恋者在吵架,那7个“女朋友”在这半夜两点钟,一边哭泣一边和他“男朋友”吵架,一吵就吵了45分钟,连警车来了都停不住,还在吵。我说了这些,你们该知道我住的地方有多糟糕了吧。
我站在柏青哥店门前等了很长时间,看了一阵那辆瞎嚷嚷的宣传车之后,就百无聊赖地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早上9点了。此时挂在商店街圆弧状屋顶的扩音器正播放着《蓝色多瑙河》。宣传车现在不再巡游了,现在它专注地停在正忙于装修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前,继续用超强的噪音骚扰着我们,那声音大到连早晨的空气都要为之扭曲了。
右翼分子宣传车的吼叫示威声只要一停,商店街屋顶的波尔.玛丽亚大乐团(Paul Mauriat Orchestra)的美好弦乐演奏就会立即补上。在这条街上,是绝对不会让你的耳朵清静一会儿的。
没办法,这条街的早晨好像永远都是这么糟。
我是一个爱玩的青年,几乎每天都会到柏青哥店的铁卷门前报到。而且我们还形成了一个小团队,一般在柏青哥店开张之前的1小时,我们这个小团队十几号人就开始一个挨着一个排起队来。大家的制服都是袖口磨破的工作服(不是衬衫)、连穿两星期不脱的毛衣,以及磨破的便宜凉鞋。在这种环境之下,大家都不需要什么时尚杂志,也不需要什么名牌标志,因为这帮排队的群众虽然不发表什么言论,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找到“人生过得好累”或“丧家之犬”之类的共同特征。我们静静地排着队,但相互之间绝不目光交接,因为目光一交接,就会从对方眼里看到映照出来的自己,那很讨厌。
那一年的春天,我好不容易从京都一所私立大学的文学系毕业了。这是一所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中不溜学校,学生待在这里的偏差值大约55。我大学就不是顺利毕业的,为了拿到那个毕业证,我足足被延长了一年时间,所以我的大学一共念了5年。5年之后,我终于拿了两个“优”,从校长手里捧过那个得来不易的毕业证。
不过可惜的是,虽然我有了毕业证,但并不表示我就有了铁饭碗。而且作为一所中不溜的学校,基本上有三成男生、五成多的女生最后是找不到工作的,这些没找到工作的人就会变成没有固定职业的“就职浪人”,(不过仔细说起来,从我开始懂事以来的10年间,我们这一代人似乎还真没碰到过什么景气的时候)。
我也很不幸落入了“就职浪人”的行列,出去应聘若干次,也没有找到一个肯给没工作经验的毕业生机会的企业。而且在应聘的时候,我还见识了难以胜数的坏脸色。事实上,我对混入某家公司去当个没有棱角的“小媳妇”,也确实没有作好准备。
所以呢,我只好隔几天就向在新泻当公务员的老爸要一次生活费。要钱的时候,我总是跟自己说,不要着急,再有一年就好了,而事实上,这个“就好”的时间看起来却漫无终点。
老爸给的钱总是不够花,而那不够的部分,我就用大学生活中惟一学会的技能一一柏青哥去赚。于是我每周就跟上班一样,准点来到柏青哥店门口候着,好去里面恶赌一天。周一到周五,我总是第一个进店,最后一个离开.只要中了奖,我就猛吃一顿,赚不到只好就饿着肚子喽。
一般来说,要想从柏青哥上赚钱,那就要勤打多练,次数愈多愈有利,所以说这种数字柏青哥并没有太多的技巧,关键要看你对它够不够执着。如果一直打下去,总是能练出相当的水平来的。而高水平就意味着高回报。就拿我来说吧,自从我打习惯后,就常常能赢一些钱了。而到大学 “五年级”的时候,每天基本都可以赚到6000多日元了。而要想赢这6000多日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我得从早上10点打到晚上9点,这样算下来基本上时薪就是600日元。至于这样的报酬到底合不合算,我也说不清楚,但至少,比没钱花强吧。
我就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混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这么活着。没有理想,也看不到希望。兜里既没有钱也没有工资卡,有的只是少得可怜的几张毛票。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我不觉得欠谁什么,因为这个社会没有谁对我好,哪怕是父亲给我寄一点钱,那也是成天给我脸色看。我觉得自己不过是脱离群体、独来独往的一匹瘦狼,但事到如今,我想不承认都已经不行了,我只是一个抓着自己的自尊不放,在漫无边际的半空中晃荡的可怜虫而已。
看着跟我同年的伙伴和同学都已经找到了好工作,我心里就是一阵莫名的烦躁,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內心的疼痛,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条愈来愈不是滋味的下坡路上走着。但即便这样,我还是硬挺着跟自己说,不是我不行,而是因为我很特别。
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一匹特别的狼,而是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笨野鸭罢了。但在那个时候,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就这样,在这个我进入社会的第一个春天里,我依然坚守在柏青哥店的门口,寻思着用我那半吊子的柏青哥高手身份去赚下一个6000日元。
“哎呀,有人吵起来了!”
杂乱的叫声从我排着的队伍后面传来。很快,“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就在我身边响了起来,他们都兴奋地朝着路头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跑去。有时候我真是奇怪,人们为什么对别人吵架闹事那么感兴趣呢?原本沉闷的空气转眼间就流动起来,香烟尼古丁与咸咸的体臭味全都扑鼻而来。我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立即就发现跟我一样排着队的人原本那像死鱼一般浑浊的眼珠,因为有这样一个新鲜事发生而闪闪发亮起来。这里果然是下町,这种武打戏从来都是很受欢迎的。
我也是闲得发慌,所以就跟着他们,凑上前去看看热闹。
一走到“科斯莫斯”柏青哥店门口,我们就见到在宽约2米的人行道上,一字排开五六个从那辆吵吵嚷嚷的宣传车上走下来的年轻人,他们都穿着特攻队服装,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他们下车之后,就直接朝“科斯莫斯”柏青哥店的装修现场扑去,其中一个把头剃得光溜溜的家伙大声怒呵道:
“喂,你们影响市政交通了!”
他一边叫嚷,一边猛地踢飞了装修工人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一时之间,螺丝起子和扳手就如乱草堆一般散落在人行道上,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银色的工具闪烁着灰暗的光芒。那些前来为柏青哥店安装机器的制造商员工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傻愣愣地呆在那里。而“科斯莫斯”柏青哥店的保安虽然身上披着警察制服,但对于这群身穿特攻队服装的小伙子,似乎也是无能为力。不过这也难怪,现场的保安只有3个人,其中一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学生,另两个则是一脸晦气,似乎是刚从其他单位下岗的肥胖中年男子。别说现在他们的力量与宣传车悬殊很多,就是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挺身而出的,毕竟他们领的薪水,还远没有高到可以让他们以身相搏的地步。
不过可惜的是,现场并没有跟围观的人想像的那样爆发战争,对立双方除了相互瞪视外,谁也没有出手打闹,即使那些占绝对优势的特攻服小子,也没有直接对店方的人动手。
也许这些右翼分子也明白,如果诉诸暴力的话,他们就会被警察逮走。所以他们除了用这种气势压倒对方外,只是一个劲地借用街头宣传车的扩音器,这就是现在的格局。我们对于这种没气氛的对攻是没什么兴趣的。
不过对立双方虽然没有打起来,但特攻服右翼分子到底还是照顾了围观者的感受,他们瞪了对方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振臂一呼:
“我们坚决反对‘科斯莫斯’,反对‘科斯莫斯’整修后重新开店!”
见对方在气势上被自己压倒,特攻服小子们格外来劲,他们整齐地站在那儿,齐声喊道:
“反对重新开店!”
这一帮子人握着拳头往空中大力挥舞,那动作实在是很僵硬。不过,对于这种连吵架都算不上的民主示威抗议,我是不会有太大兴趣的。
觉得没意思的我离开围成一圈的人们,舒服地把腰靠在路边的栏杆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专门记录柏青哥“战绩”的记事本。那几天我的运气实在不佳,柏青哥打得实在是有些糟糕,如果再无转机的话,恐怕月底就交不起房租了。
我把记事本翻到昨天那一页,记录显示我昨天的支出是2.8万日元,获得4960个钢珠,赢回来1。2万日元,统共一算,那可是亏损1.6万日元。想到这我就一肚子气,要知道,昨晚我可是一直撑到晚上11点的呢,可是结果还是输,想到快要关店居然还输掉1.6万元钞票,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在心里暗暗决定:今天一定要重振雄风。
就在我心里悲愤交集的时候,仿佛童话书里的魔法一样,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老人.闷头看记事本的我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于是抬头看向他。他的个子比较矮小,所以他的眼睛视线跟倚靠在栏杆上的我差不多高。我定睛一看,莫名地竟觉得他有些奇异,他那双眼睛明明锐利澄澈,然而表面却覆盖着一层光,似乎是不想让人看到里面似的。说老实话,我在这种游戏场所玩了若干年,阅人可谓无数,然而这老头子这样的眼神却是头一次看到。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觉得有点可怕。
那老人也不知道吃错了哪门子药,竟围着我打量了起来,那样子就跟我是一件货物,而他这个顾客要找到放在我身上的价签似的。趁着他看我的空当,我终于把他给看了个清楚。
老人年约70,个子确实不太高,头发梳得光滑齐溜,发线略为后退,额头很宽。也许是年纪大了,所以他的头不大,不过好在鼻子、嘴巴、耳朵的形状不错,他的脸就像庭园里的盆景一样,既整齐又好看。虽然我对他第一印象是有点害怕,但客观来说,他看上去可不那么魁伟,甚至可以说是小小的。
老人身上穿着和我老爸一样款式的衣服,也是那种20年前定做的服装:上衣、长裤、背心,三件一组,严丝合缝,服装颜色是那种间杂着较深茶色直条纹与明亮灰色直条纹的混合搭配。他的这身法兰绒厚西装,虽然跟老爸的衣服一样陈旧古板,但不论从裁工来讲,还是从布料来讲,都比我老爸那些便宜货强上百倍。他的西装口袋里还放着怀表,金链子垂露在外,在阳光的照射下晃出一道和缓的圆弧。
老人看我的眼中,有一丝光芒缓缓闪了闪,那样子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而是断然转过身子,拄着一根把手处刻有银色浮雕的T型手杖,缓缓走了开去。老人的背挺得笔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朝马路走去,而是径直进入“科斯莫斯”前面聚集的人群中,这老头个子虽小,却很有些力量,他用手杖分开人墙,很快就走到了最前面。
虽然我对人圈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出于对这老人的好奇,还是从栏杆上立起身来,用视线追随起那个老人。
我个头相对还是可以的,所以能越过一大堆人头的缝隙看见现场.只见那老人如入无入之境般径自走到那群特攻服小子和店家保安中间。这老家伙,难道想充当威风凛凛的县官吗?真是的,这样瞎闯瞎走,难道就不怕性命不保吗?果然,那群特攻服小子中带头的光头小子走到老人面前,倣陵地粗声叫道:
“老家伙,你想干吗啊?难道不知道现在这里正忙着吗?”
而其他的特攻服小子也围了上来,他们一边一个劲地嚷嚷,一边威胁着老人:
“你是不想长命百岁了,啊,你再这样,你的小孙子可得痛哭了哦!”
老人显然没想到眼前这帮年轻人居然这么嘴上不留德,他的嘴变得垮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到老人这般从容,在场的特攻服小子显然感觉相当不爽。很快,三件式西装就被特攻服的绿色盖住了。情况看来不妙,围在四周的那一圈人,似乎也被现场的异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又见老人被围,彼此眼神中都有些不安。正当围着老人的特攻服小子准备采取行动时。街头宣传车的扩音器突然响了起来:
“住手!你们几个!”
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很大,大到就跟直接拿着前端圆圆的铁锤敲击耳膜一样。正当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的时候,却见从这辆小型巴士上走下一个人来,走下来的人是个穿着皮外套的中年男子,这人肤色健康、体格不错。只见他轻松地跨过栏杆,大声地朝站在道旁的特攻服小子呵道:
“立正一一”
他一声令下,穿着特攻队服的6个人就如遇圣旨般地在人行道旁站成了一列,昂首挺胸。中年男子大骂一声:“混账!”然后从右侧的头领一一光头小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他们两边脸颊上各甩了一巴掌。左面、右面、左面、右面。几乎每一个巴掌都用上了腰力,那样子简直不像是在打人,而像是在参加职业网球比赛。就这么几下子,特攻服小子就有好几个流出了鼻血。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小伙子即便鼻血流了一地,也没有去擦一擦,而是正视着前方,昂然站着。
一直处于气势下风的店家保安完全被这抽在脸颊上的清脆巴掌声给吓到了,倒是那目空一切的老人还若无其事、见怪不怪似的站在那里。穿皮外套的中年男子一连打了12个巴掌,将手上的血滴甩了甩后就走到老人的面前,诚惶诚恐地一面向老人深深鞠躬,一面歉声说道:
“年轻人没见过世面,多有得罪,他们失礼的地方,请容我再次向您道歉。”
老人抬起一直搁在左边手杖上的右手,朝着中年男子那边挥了挥,语气就像是帮着小辈说情一样,道:
“哪里,我这边也是,没有早点跟辰美兄打招呼,这事我也有失礼之处啊.”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在沙哑中夹杂了一种金属的质感,感觉有点像把两块生锈的铁片拿来相互摩擦。他的话虽然平缓至极,但不知为什么,他话刚说完,那被称为“辰美”的中年男子竟吓得把头低得更低了。中年男子低垂着头,笔直站着,然后用头深深一点,道:
“过阵子我会再去向您请安的,今天请容我先行告退。”
中年男子说完,就直起背来,然后把下巴朝街头宣传车努了努,特攻服小于心有灵犀般地应势而动,转眼间就消失在了那辆小型巴士里。中年男子再度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个躬后,也倒退着上了巴士。转眼间,那辆刚才还在街头橫行霸道的宣传车,此刻已跟变魔术一般消失了。
见扩音器走了,敌对双方已经不再存在,原本那些围成一圈等着看热闹的路人便觉得没啥意思了,于是便作鸟兽散。处于浪潮中心的老人这时再次转过头来看向我,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而此刻我也站得笔直,盯着他那双有如黑色弹珠的眼睛。一时间,周遭人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一切都不在我的视线之中,仿佛在那一刻,全世界只剩下魔术师一般的老人的眼睛而已。
宣传车的扩音器撤走之后,商店街的扩音器便顶替上来,开始播放莫扎特的《四十号交响曲》。音乐终于使我回到现实之中,这首曲子我太熟悉了,因为现在身在新泻的老爸最爱听这首曲子。我老爸可是个天才,他不仅能满足我们全家的生活用度,而且在发明制作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他会自己制作真空管扩音器,在我家那个只有3张榻榻米大小的小书房里,他在两端各安置了一个“高档”喇叭,有空的时候坐在屋子当中,静静地聆听小音量的古典乐,那种感觉简直是爽毙了。在这种家庭熏陶之下,我把大部分的名曲都装在了脑子里。
播完波尔.玛丽亚太乐团与木匠兄妹后,街道扩音器竟又播起莫扎特。我真不知道那个播音的人到底是哪根葱长错了,这种音乐对于一般人来说,怎么会听得懂呢?正当我听着音乐的时候,却见穿着条纹状制服的店长从“科斯莫斯”里走了出来,他非常有礼貌地朝老人鞠了个躬,然后就引着老人走进了改装中的店里。
……
这就是我跟那老头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正因为这一天的音乐大合唱.所以每当我回想起与老头子碰面时的场景,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那首G小调旋律来。
既然这边平息了,那我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便转过身去,继续目到我原本排队的那家柏青哥店去。对于我来说,今天的任务是很重的,如果没抢到一台顺手的机器,那可就没希望回本了。我记得当时我打的机型是CR怪兽屋(两只蝙蝠戴着大礼帽飞向天空的第二代机型)。幸好,被宣传车事件吸引过去的不止我一个人,所以当我赶到柏青哥的时候,店里居然还有很多空位,我用摆香烟的方式占了3台。选择运道比较好的机型,我一如往常开始自己的工作。柏青哥机的数字一开始转动,我就已经完全将那老人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接下来的一星期内,我还是盯着那块粉红色游戏面板度过的。街道上仍然还是春天,但在被空调与有线电视隔离开来的柏青哥店里,是没有季节之分的。历尽千辛万苦,我好不容易才把亏损的部分追回来。在那个时候,说什么长远的未来,那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在我眼中,当天的柏青哥输赢状况才是重于任何事情的“大事”。
就在一个连星期几都不知道的上午,就在我刚要把新买的5000日元卡片插到读卡机的沟槽里时,突然一只厚实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左手腕。我非常气愤,以为是哪位不良少年来捣我的乱,可是等我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人的袖口是黃色与灰色的条纹。这套制服我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除了“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还有谁呢?
我大怒着挣开那只手,然后愤愤地抬头一看,意想不到的是,抓住我手腕的人居然是我认识的“科斯莫斯”店长。
“哎呀,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呀。”
我可听不懂他的意思,心想这段时间以来我没做什么糟糕事啊,再说“科斯莫斯”这两个星期以来一直都在装修,根本就没开店呀,我怎么可能欠他钱或是做什么影响他店里生意的事情呢?但既然被他抓住了,所以我还是下意识地问道:
“找我?我怎么了?”
好沙哑的声音,真没想到我的声音居然也变成这样了。不过想想也是,我成天盯着那个游戏机面板,已经有好几天没和人讲话了,喉咙感觉有些怪怪的。“科斯莫斯”店长没理会我的问题,而是直接跟我说道:
“有一个人在找你,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坏事。你现在能不能和我走一趟呢,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嘛。等我们‘科斯莫斯’店一开张,我保证给你最大的优惠。拜托啦。”
真是没想到,站在我眼前的这位“科斯莫斯”店长居然一脸认真,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他对我这个小地痞似的人,居然奉若恩人。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正当我准备把赢来的钢珠拿去兑现时,他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说道:
“别管这个了,赶快走。”说完,他已快步跑到服务生那儿,特别要求对方帮我看着机器。我们很快走到自动门门口,自动门一开,就感觉一阵柔和的春风迎面而来,好长时间未曾出来见太阳的我,周身沐浴着这种美好的气息,顿觉一身轻松,感觉人整个体重都急剧变化了,走在路上的脚步都有些发飘。
“这边,这边!”
看来这位“科斯莫斯”店长急得不行,还没等我完全适应这明媚的春色,他已经在尾竹桥通人行道的前端大声地对我叫唤了。
不过我们在外面走的距离非常有限,所以我还没享受够春风轻抚肌肤的温暖,就已经走到了20米外的咖啡厅里。这间咖啡厅位于“新巴黎”与“科斯莫斯”之间,从马路上可以直接看到玻璃里面的景象。
意想不到的是,此刻在咖啡厅里坐着等我的人,居然是那个穿着深绿色西装的老人,他挺直了背坐在最前面的圆桌旁,微笑地看着我。我先是朝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跟他对看起来。没过多久,他的嘴唇右侧上扬了3毫米,似乎是在笑。
站在圆桌旁的“科斯莫斯”店长对那老人无比尊重,他看了看老人,然后想到有必要先了解价格。他首先准备跟老人介绍我:
“呃,这位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惊讶地看着店长,老人那生锈般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你叫……白户则道,是吧。嗯,请坐吧。金野先生,这里没你的事了,多谢你的帮忙。你先去忙吧,过后我会再和你电话联络的。”
“科斯莫斯”的店长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弯着腰退出了咖啡店。我细细一看摆在老人面前的咖啡,竟连嘴唇都没碰过一下,而且他的眼睛是冷冷的、浊浊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嗯,先别急,请坐吧。我之前稍微调查了一下,你是今年春天大学毕业的,直到现在也找不到工作。老家住在新泻县新泻市,令尊是县政府的公务员。你是家中长子,但你却一个人住在这条街上。”
我听完他说的这些话,不由得吓了一跳。真想不到,居然还会有人把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底细摸个一清二楚。
“还有什么是你所掌握的?”
听到我声音里的不痛快,老人的嘴角又扬了起来。这个怪老头似乎乐在其中。接着,他又说道:
“当然不止这些,还有好多内容都是我们已经掌握的。比如说你读大学时经常缺课;也没什么政治或宗教背景;成绩只能勉强及格,更不可能称得上是好学生;你有个同班的女朋友,但她比你先毕业,现在正在一家超一流的外资企业上班。”
“够了!”
我猛地从桌旁站了起来。这真是一场让人极度不愉快的见面。说老实话,与其在这儿和他讲话,还不如留在“新巴黎”看怪兽屋的魔女好一些呢。老人见我动火,连忙安抚我道:
“等一等,我跟你说,在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就是你的帮忙。擅自调查你是我不对,但你能不能为我工作呢?那些大企业在招人的时候,应该也会去作一些简单的身家调查吧。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请您谅解我。”
我简直是受够了,他以为他是谁啊,难道全天下任何人都要听他的话吗?
这老头可真是人精,话语之中用词虽然客气,但一讲到具体的事,所用的语气就全都变成了讽刺式的命令口吻。我是最受不得别人的约束和管教的,于是便对着老头说道:
“我讨厌黑道,我到目前为止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整件事跟我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老人严肃的表情一变,首次在和我见面时笑了出来。不只嘴唇,甚至连满是皱纹的脸都整个笑开了,这是一种看起来发自内心的笑。但老人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白户先生,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你听了别生气,不过,这种想要丢下一句‘与我无关’就拍屁股走人的思想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还有,连柏青哥赢多少输多少都要每天记录、详细而有条理地进行整理,这跟我几乎是一模一样.”
连我在仔细检查那张记录输赢的备忘纸都被他看到了,看来这老头还真是眼神锐利啊。
“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辆右翼分子的街头宣传车会那么干脆地认输、乖乖溜回去吗?我家里老爸可是公务员呢,他可不希望让我在危险的世界里工作,不然他让我读大学岂不是白费劲了?”
听我说起这些情况,老人似乎已看出我心有些动了,便又回复到原来那种面无表情的脸色,但到底还是难以掩饰他的得意对我说道:
“那还不简单,他们之所以离开,当然是因为钱喽。说实话,我如果没有手上的这些钱,他们怎么可能会那么听话呢?你不要相信我有什么无边的影响力,影响力就是我手上的钱。”
“那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吗?”
“地下钱庄。我的客户里什么门路的都有,当然也有黑道分子喽。但你不要理解偏了,他们可是非常可靠的借款人。他们的信用甚至比所谓白道的人还要可靠。只要他们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遵守,不需要任何麻烦的合同条款。”
“可是,你没看见他们在进行那种暴力味十足的抗议活动吗?”
“唉,这个你就不懂了,他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做生意?自从警方介入后,店里换奖品的部分就没有以前那样有油水可捞了。再说也是为了他们的面子问题,所以他们必须不能乖乖就范,而要弄些影响出来。示威行动?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提高分手费金额而进行的商业活动罢了。事实上,只要‘科斯莫斯’店门一开,他们就再也没机会提什么条件了.他们本来想在店没开之前捞一把,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如果他们再这样闹下去,就会被警方以胁迫妨害营业罪逮捕。店方由于不愿把事情闹大,才会请我出面调停的。当然,双方的调停费我是会照单全收的啦。”
老头子神色泰然地把右翼分子闹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他说的故事简洁明了,但那一切都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世道情形。到这个时候,我已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然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有一点却是明确的,那就是原本对他的抵触心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这个非同寻常的老头的好奇。于是我沉默了片刻之后,便对老头说道:
“既然这样,那你把我找来做什么事呢?”
老人听了我的问话,泰然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眼底却悄悄流露出“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眼神。我当然不会在意他有什么样的脸色,随便他怎么想吧。反正有赚头,我就接,如果没赚头的话,那也就不客气,当场就跟这个自大狂老头说再见。
“帮我跑腿啊,就是代我到各金融机构去办一些事情,同时帮我收集一些资料。任务会随着各个阶段状况的不同而有所调整。因为你对这行业务还不熟,所以在前3个月,你要以受训者的身份在我身边实习一下。”
“那薪水呢?”
“试用期每天1万元,月薪是25万元,这个价在你们打工族来看,还算不太坏吧。”
说完,老头开始用一种眯着缝的眼睛看着我。不过说老实话,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价格。比我每天打11个小时的柏青哥赚到的金额还要多得多呢。而且柏青哥的赚头是未知的,而这里却旱涝保收。
但我又转念一想,既然是他把我请来的,那工钱肯定可以再得寸进尺一下。就从他调查我的细心这一点可以看出来,他为了我这样一个人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吧,不付给侦探社一大笔钱,怎么会得到我这个小人物的详细情况呢?那我就跟他来个狮子大张口吧,不行的话我就再去打我的柏青哥。想到这,我便朝那眯眼看我的老人笑了笑,道:
“30万元怎么样,那样比较好算。”
听到我提的要求,老人有些意想不到地苦笑了一下。他用那玻璃般的黑眼珠紧紧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叹口气道:
“能清楚地明示自己的欲望,也算是一个优点吧。好吧,那就照你说的,月薪30万元。以后你会明白,我就是这种人。”
说着,他便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径直递给了我。在这张还留有手工抄写痕迹的硬纸中央,用明体丰印着“小塚泰造”四个字,既没公司名称,也没有职务职称。我好奇地翻到背面,还好,有电话和地址:
荒川区町屋三丁目。
看来他就住在这附近,三丁目就在一进入尾竹桥通没多远的地方。见我在认真地看他的名片,老人笑了笑,道:
“好了,请你明天早上9点到这地址来,我会把具体的工作内容说给你听的。”
说完,他就暂时闭上了嘴,开始由上而下地观察我的穿着。
今天我穿的是那件成天披在身上的灰底白点连帽皮外套,以及皱得不行的藏青色棉质长裤,脚上穿的,则是一双坏了一半的篮球鞋。我被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正当我准备低下头去的时候,他发问了:
“那……你难道一直就穿成这副德性吗?”
听到老人有些担心的提问,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
“恩,今年流行穿成这样啊。”
“真拿你没办法.”
有些哭笑不得的老头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皮夹。他那个泛红黄色的皮夹看来是用一整尾刚出生没多久的鳄鱼的皮做的。虽然我从来不知道那些奢侈品卖多少钱,但我想就凭这皮夹的架势,估计付我好几次房租是绰绰有余的了。
更令我想都没想到的是,老人那枯枝般的手指居然从皮夹里取出一叠万元大钞,直接递给我说道:
“这是10万元。你马上就拿这笔钱去买衬衫、领带,再去买双皮鞋。全部花掉都没关系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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