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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虽然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可是从来不说谎话,所以后来很长时间,我都以为炊烟就是故乡的魂儿。
那个年代,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早点儿看见炊烟,因为,只要有炊烟就有饭吃,只要炊烟升起来,距离吃饭的时间就不远了。那一刻,我的口水不停地往下咽,肚子也咕咕咕地欢叫了。不知为什么,越是吃得多越是饿得快,越是饿得快,就越一门心思地想着要吃,好像人活在世界上唯一的事就是吃饭。
那是个过来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年月,多数人家的日子是困难的,许多人蜡黄的脸上迟早都布满了忧愁。庄稼因为天
旱缺雨不好好生长,田里的荠荠菜、苦苣苣、水芹菜、刺槿、野苜蓿被挖完了,榆钱、槐花、枸絮,包括能吃的树叶
子也被捋光了,就连榆树皮也被人们剥去做了充饥之物。山坡荒秃秃的,田野灰蒙蒙的,河滩白煞煞的,村庄里几乎没有了鸡鸣犬吠之声。这个时候,唯有袅袅飘升的炊烟给故乡添了些活力,使得沉默静寂的小乡村有了一点儿生气。
能使乡村天空飘动炊烟的是柴火,那时还没有听说谁在使用天然气、蜂窝煤、煤炭之类的燃料,也没有人用得起,家家户户烧的全是山坡上、田塄坎、河渠旁生长的蒿草、艾草、猫娃草、巴藜藜、酸枣刺。大人们忙着给生产队干活,打柴捡草的事全由孩子们承担,于是每天下午,满坡架岭都是孩子的身影。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小伙伴最怕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到黄昏就躲在麦场的麦垛旁,呆呆地望着家家户户的炊烟徐徐上升,因为,我们打的柴火总是不够第二天烧饭用,家长惩罚我们不是训斥就是巴掌。那个时候,我特别希望自己能马上变成孙悟空,用魔绳把太阳拉住。
那时候,我最爱闻的也是炊烟味儿,那炊烟里有我们打的柴火味儿,更有诱人的饭菜香。
近些年,我经常回故乡,每当我看到山坡上、小路旁、河岸边一片片半人高的荒草时,心里总是有说不出的惋惜。这荒草也生不逢时啊,要是放到过去,能等到它们长这么高吗!
故乡变了,故乡的山山水水都变了,唯有故乡的炊烟没有变,它还是那么飘逸可爱,还是那样令人神往,还是那样让我魂牵梦绕。
在城市里住得久了,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乡村来。一想起乡村,故乡那丝丝缕缕的炊烟就在我的眼前浮现,于是就泛起了浓浓的思乡之。
12。青石子儿(1)
河水是从绵延起伏的终南山里流出来的,石头是被山里的洪水冲下来的。在河水的冲刷中,在石头与石头的撞击中,大石头变成了小石头,小石头变成了卵石,卵石变成了沙子。于是,水一波追一波,一浪赶一浪,一直追赶到黄河里。不少卵石和沙子也跟着去了,留下的全是大石头,它们横一块,竖一块,左一块,右一块,把个白布带似的小河点缀得格外生动。
传说,很早以前,白鹿原上有个叫牛才子的,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是当时方圆数百里有名的大文化人。一日,这位大举人挽起裤腿过河时,面对河滩上的青石子儿起了呆,临走时撂下一句让人费解的话:满地的银子啊!
这打地基、砌猪圈、垒茅房、做垫脚石的物什能是银子吗?银子是这满河滩的烂石头吗?老人们摇头,年轻人撇嘴
,都以为牛才子是酒后醉语。说来也奇怪,一百多年了,虽然人们谁也不相信牛才子的这句话,却还是一辈一辈认真
地传到了今天。
想不到的是百年后牛才子的话得到了应验,你看那到处林立的一栋高过一栋的高楼,再看这一座座小
桥、大桥、立交桥,还有那一条条望不到尽头的省道、国道、高速公路,哪一个不以沙石为主要材料?
我享用石头是在上世纪60年代寒冷的冬夜里,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热水袋之类的东西,温暖我童年冬夜的就是祖父从河里搬回的一块又圆又光的大石头。每天睡觉前,祖母就会把石头放在灶台上慢慢煨热,然后用一块布把石头包起来放进我的被窝里,当我上床睡觉的时候,被窝里已经暖和了。
最早看到沙石能换钱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我所在的中学和全国一样都在认真贯彻落实“学工学农学军”的最高指示,我们放下课本,高唱着《五七指示放光芒》的歌,从学校门前的小河里把沙石一车一车拉进纺织城的工厂里,用换来的钱为学校搞建设。
有一歌,我一直记得:
远去的白云请你等一等
捎上几句知心的话儿到北京
送给领袖**
**呀
是您的教导指引着我们
奋勇向前
……
那是个红色的年代,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年代,是一个激燃烧的年代,那个年代经历的许多事刀刻似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永远都抹不去。
每次望着小河那遍体伤痕的河床,我的心不由得就揪成了一疙瘩,很为这现状担忧。
可是,望着奔腾的小河水,我又觉得自己就是一枚小小的青石子,永远都在故乡的怀抱里。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总觉得这路上铺的、楼房上用的都是家乡小河里的沙子和石头,于是感到由衷的亲切和高兴。
13。乡路(1)
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开始,也不知是哪一代哪一辈哪一个勇敢者踏出了第一步,抡起了第一把挖土的工具,砍下了第一棵荆棘,刨出了第一个台阶,从此这座山原就有了路,这座无数层黄土堆积起来的庞然巨体就有了血脉、有了生机,就长出了皱纹,刻下了年轮,留下了记忆。***
第一次看到这山坡,第一次踏上这山路,谁也不敢相信这七八十度坡度的羊肠小路竟有人可以肩挑重物行走。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知道,几千年了,他们的祖先就居住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每天都走在这山路上,每天都在这山坡路上辛勤劳作。
这就是我的故乡,在山原的侧面,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小路。
走在这些山路上的,曾是故乡的先辈和现在故乡的亲人们。秋天,他们把种子撒在山坡上,祈祷来年有个好收成。冬季,他们挑着粪担上坡送肥,汗水在脸上弥漫成水蒸气,眉毛上也挂了霜花。春天,他们在庄稼地里拔草锄地,企盼
着粮食早点成熟。夏季,
他们挑着沉甸甸的麦子下坡,汗水湿透了衣衫,每个人的背上都画了图案。扁担把肩膀磨出了一层层厚茧,石子磨破了一双双百层鞋底,岁月的煎熬使他们驼了背,生活的重负压弯了他们的腰。
活着,他们终年在山路上奔走,在山坡上劳作,肩挑着日子的需要,放飞着单纯的理想、信念,追赶着心中的太阳。死后,他们的子孙在山坡向阳的地方挖一土坑,就像死者曾埋葬他们的父辈一样,在一阵阵哀哀的哭声中把他们掩埋在这块贫瘠的热土上,让他们长眠在这里,看子孙的成长和这里的变化。于是,山路旁就有了一个个黄土堆,清明时节的山路上就撒满了白色的纸钱。
这山路,唱过我童年的歌谣,响过我牧羊的皮鞭,撞烂过我打柴的柴筐,摔破过我稚嫩的膝盖。
这山路,流过我心酸的泪滴,洒过我辛苦的汗水,走过我攀登的脚步,有过我欣慰的微笑。
离开家乡已经许多年了,故乡的山路还是那么高那么窄那么长那么陡。
我的头已经花白了,故乡的山路还年轻着,路旁的草还那么绿,坡塄上的花还是那样红。
沙石铺出宽敞笔直的公路时,山坡的小路没有变化,如今水泥路都修到村里了,山坡的小路还依然存在着。
故乡的小路,古老又年轻的小路,你是我的起点,我从你的脚下出;你是我的归宿,我终究要回到你的身旁。我永远走在你的身上,你永远都在我的心头。
一声秦腔拉下了夜幕
关于粮食的记忆渐次展开
从什么时候开始
像晨光微露的早晨来临
那些黑暗贫穷和饥饿
便留在昨夜
是什么让我仍然怀念
空旷的原野上
低矮的老屋影子被炊烟拉长
所有的鸟鸣回到大山
蛙鼓从夕阳里跳出来
在水塘里惆怅
14。粮食(1)
我牵着羊放牧的时候,忽然现向阳的土坡上草绿了,小河旁柳树也冒出了鹅黄|色的芽。***很快,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开了,桐树花开了,槐花开了,崖头上的迎春花也黄灿灿成一片。我记不清是哪种花先开,只记得村子里外到处都开着花。
春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了。太阳暖暖的,懒懒的,照得人们只想打瞌睡,走路也没有劲儿,肚子总感觉饥饿,整天只想着吃,好像总是吃不饱。
白天越来越长,夜晚越来越短,太阳早早就跑出来了,落山的时候却总是缓缓地不愿下去。
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这个年代的春天,却是村子里人最难过的时候。
我说,春天好看,到处都是花儿,空气中都弥漫着甜丝丝的香味儿。
奶奶说,好看,好闻,顶啥用?不能当饭吃啊!
我不理解,满地的庄稼,为什么就没粮食吃呢?
粮食,大人们每天说的都是粮食,爷爷愁得晚上睡不着,奶奶整天都在叹气。看着爷爷阴沉的脸,一家人吓得都不敢说话。
我怕爷爷是从吃“集体食堂”饭开始的。那时候村里人集中在一个食堂吃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锅饭”。生产队的铃声一响,每家每户都派代表排队领饭。我跟着姑姑去领饭,返回的路上脚下一滑,一锅饭变成了半锅,爷爷翘起胡子黑了脸,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地上。这顿饭,爷爷没吃,我也没有吃。爷爷没吃是因为生气,我没吃是因为被惩罚。
吃“大锅饭”的时间不长,很快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又冒出了炊烟。据说,是生产队的仓库没有粮食,“食堂化”坚持不下去了。还有人说,是“食堂化”走得太快了,要停一停。总之,再不用我去排队领饭了,我心里暗暗高兴。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村民们锅里的饭越来越稀了,多数人的脸越来越窄了,小孩子手中的白馍变成了黑馍、麸子疙瘩,有的人家甚至出现了断顿、揭不开锅的问题。
没有粮食,人们就去挖野菜,荠菜、麦萍儿、白蒿、苦茴茴、水芹菜、姜干……只要是可以吃的都挖。吃完了野菜,又开始吃树皮、草根、油渣、豆渣,有的人家甚至把包谷壳、包谷芯子砸碎磨成粉末蒸熟来吃。这些东西很难咽下去,拉出来的时候更艰难。
我的父母在县城工作,每月多少都会寄些钱来,就这样日子也非常艰难。爷爷隔三差五往城里跑,买豆渣、油渣和白菜、萝卜、土豆、红苕,有时也买回些包谷面糕来。奶奶再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进行综合加工,然后分给大家吃。日子虽说艰难,但还过得去。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是榆树和槐树,它们的花是最好吃的,特别是槐花,开得满村子都是香味儿,采下来不用加工就可以直接吃,只是时间不长就会被人们采光,甚至树上的叶子也没有了,全都装进人们的肚肠里。
那时候,我最怕的是割草、挖菜,因为山坡上、小河边的地塄坎上都光秃秃的,找一寸高的绿色都难。就这样,妇女、孩子每天还会提着篮子漫坡驾岭地跑,去寻找给人和动物充饥的植物。
吃了没有
村子里的人至今还保留着这样的问候,两人一碰面,先问一句:“吃了没有?”不了解的人总以为这里的人好吃,无论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见面总是先问吃。
其实,这种问候是从过去流传下来的。那年月,如果每天每顿能够吃上饭、吃饱饭,一年四季不断粮,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而有没有吃饭,自然也就成了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那时候,就是在西安市的大街上,是绝对看不到行人吃东西的,因为,随时都会有人从你手中抢走食物。我的祖父曾在西安火车站看到这样一幕:有一个妇女买了只烧饼,还没放进自己的口中就被一中年男子抢了去。那妇女一边叫
喊一边拼命追赶,中年男子见逃脱不了,就往烧饼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扔掉了。妇女大骂那男人缺德,并诅咒其不得
15。粮食(2)
好死。妇女骂着走了,中年男子却从地上捡起脏烧饼,用衣袖擦了擦,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离我们家不远有一户人家,母亲生了孩子后一直没有奶水,每天都用一只小铁勺煮黑面糊糊给孩子喂。孩子早产,体质很弱,黑面糊糊无法满足孩子的需求,结果不到一岁就夭折了。母亲非常伤心,每天都坐在自家的后院里哭上一阵儿,逢人就说她的猫娃,说她的猫娃连拌汤都喝不饱,生生地饿死了。我们那一带的人把面糊糊叫拌汤,把大米稀饭、小米稀饭都叫米汤。这女人的神很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多少年后还整天絮絮叨叨的。夭折的孩子叫猫娃,长得也像只小猫。可怜的小生命,不要说羊奶牛奶,要是有白面喂养,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天,我和祖父拉着自家生产的大米到城里换包谷面,天还没有亮就出了,到纺织城时工人才上班。那时浐河两岸生产一种叫桂花球的水稻,产量不高,吃起来很香。每年青黄不接时,祖父都要把这金贵的桂花球从柜子里拿出来,收拾干净后拉到西安换包谷面或者高粱米。走在半路上,祖父告诉我,说这次去是要锻炼我,于是一遍遍教我吆喝“大米换包谷面了——”我说这一次就让我学习一下,下次再正式进行。祖父胡子一翘生了气,骂我没出息,断定我这辈子讨饭也讨不下一碗热的。当时我说什么也不能理解祖父的良苦用心,就是不吆喝。我心想,拿大米换包谷面就已经够窝囊了,还吆喝?太丢人!祖父很生气,不再理我,自己扯着喉咙去吆喝。午饭后不长时间,我们的大米就换完了。祖父很高兴,说:“走,咱到‘一间楼’吃羊肉泡馍去!”“一间楼”是纺织城一带有名的饭馆,羊肉泡馍做得和“老孙家”不差上下。祖父给我买好饭后就走了,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有事。当时我已经饿极了,看到这碗从来没有吃过的羊肉泡馍,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吃罢饭,到处找祖父,就是不见人,找了几圈,结果在我们拉的架子车后面找到他老人家。他一手拿着只麸子疙瘩子,一手就着碗白开水艰难地往下咽,想起刚才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幕一直刀刻似的留在我的脑海里。后来读著名作家路遥的小说《人生》,当读到主人公高加林进城卖馍一章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就流出来了,我想起了当年的换大米。我佩服路遥的才华,相信生活中的路遥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后来读他《在困难的日子里》得到了验证,也许就是这些苦难的经历才成就了这位大作家。
竹娃死了
上午,我从家里出来,是要上坡去挖野菜,走到沟口的时候忽然听见乌鸦“哇——”地叫了一声,再听就是女人的哭声。我心里很害怕,但却循着哭声走了去,现三角地的坡坡下又多了一座坟茔,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正坐在坟堆旁啼哭,哭声不大,但很凄惨。
啼哭的是好好的妈妈。
好好妈生了5个孩子,两个已经死掉了,竹娃是最小的,有一岁左右,瘦弱得像只病猫。生了竹娃的好好妈一直没有奶水喂孩子,饿得竹娃整天整夜地哭,那哭声也很像是猫叫。每次我从他们家门口过都头皮紧。
好好的弟弟叫来来,和我年龄相差不多,我经常到他们家玩。好好妈比较瘦弱,眼睛很大,牙齿长得很长,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精神,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可是,她很爱孩子,也喜欢问我们家的事,我到他们家时,她总要问我吃了没有;回家的时候,她总要叮咛我走慢些,下坡的时候不要跑,小心摔倒。
有一次,我到好好家,好好和来来都不在,我正要离开,好好妈要我帮她抱一抱竹娃,她知道我会抱孩子,还知道我喜欢抱孩子。这一天,我认真看了竹娃,现竹娃是双眼皮,还有一对儿小酒窝,笑起来很可爱。可是,竹娃太瘦了,头太大了,浑身都是皮包骨头,好像她的小身子支不住她的头,头总向一边歪。
16。粮食(3)
从那以后,我还抱过几次竹娃,一直到竹娃病了。***
想到这些,我很想走到好好妈跟前,劝劝她,但是没有,因为我的脚步迈不动。还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我猜,好好妈早已经看见我了,因为她的哭声没有刚才大了。
好好妈不哭了,她手搭凉棚望太阳,眼睛眯着,嘴张得很大,显得她的牙更长。太阳的颜色不怎么红,她的脸色更显得白了。
好好妈忽然回过头,问我:“你揪菜呀?”
村子人把挖菜叫揪菜。
我慌忙说:“哦。”
她说:“竹娃没了。”
我说:“哦。”
她说:“饿死了,生生地饿死了。”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好像做完了一件事一样。
望着好好妈的背影,再看看埋着竹娃的那座小土包,我忽然看见竹娃爬出来了,病猫似的样子,苍白的小脸还露着笑。
我不敢上坡了,撒开腿就往家里跑,吓得油菜花地里的蜜蜂、蝴蝶到处乱飞。
三块榆树皮
我跑到生产队打麦场的时候,忽然看见姑姑一个人低头坐在碌碡上,脚下放着她早晨出门时提着的那只草笼。
我正要把竹娃死的消息告诉她,忽然现她在哭,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问:“姑,你哭啥呢?”
姑姑没回答我,却问我:“你锹的菜呢?”
我也没有回答姑姑,却说:“竹娃死了。”
姑姑忽然睁大了眼睛。
我就把刚才看到的都告诉了她。
姑姑和好好的姐姐雪花同岁,还是好朋友,于是说:“我就听雪花说她妹子有病了,给娃连黑面拌汤都喝不上,唉!咋好好的就死了呢?”
我说:“好好妈说是饿死的。”
姑姑沉思了一会儿,再没说话。
说完这些,我也好像完成了一件任务。看着姑姑红肿的眼睛,我问:“那你这是咋的了?”
姑姑说:“没事。”
我说没事你哭啥呢?
姑姑说:“我没哭,是沙子钻进眼窝里了,咱赶快锹菜去,不然今儿个怕真的没啥吃了。”
姑姑大我六七岁,好像大我许多,经常大人似的关心我、保护我。对她的话,我总是听计从。
挖菜的过程中,姑姑悄悄告诉我,说她刚刚剥下三块榆树皮被别人抢走了。
我问是谁。
姑姑说,是大铁壶。
大铁壶是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因偷过人家的大铁壶留下了这么个绰号。
我说,咱找他去要。
姑姑说,算了,要不回来了。
我说,那咱再去扒些榆树皮。
姑姑说,树皮不能扒,扒了树皮树就死了。
我说,那村子的榆树皮咋都没有了。
姑姑说,那都是偷着扒的。
这时我才明白,姑姑扒榆树皮是被大铁壶现的,人家是村干部,有这个没收权。
我劝姑姑,算了,算了,榆树皮也不好吃。
姑姑说,那也只能这样,再说啥呀!
榆树皮真的不好吃,是人们实在没有吃的了才拿来食用的。上次叔叔弄了几块,奶奶把榆树皮烘干,用碾子碾碎,然后把碾碎了的榆树皮和包谷糁子放在一起煮熟给我们吃,这种饭热吃太烫,放凉了就成了一坨,只能不凉不热时吃。榆树皮又黏又光,我喝上第一口,所有碗里的饭就进了肚子。
吃榆树皮的事爷爷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坚决反对家里人这么做的,因为榆树没了皮就很难活了。姑姑的脾气是很倔犟的,能忍下这口气,与爷爷反对扒榆树皮是有直接关系的。
姑姑再三叮咛我,扒榆树皮的事绝对不能让爷爷知道。
我说我知道。
这个晚上,我们一家人吃的是我和姑姑挖的野菜,奶奶给煮野菜的锅里放了两把白米,那白米叫桂花球,是浐河岸边有名的产品,产量不高,数量不多,在那个年代尤其好吃,要是吃一顿白米饭那可就是过年了。
17。粮食(4)
斑斑土
早晨,奶奶给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要我和她一起去二姑奶家。***二姑奶是爷爷的二妹妹,待我很好,我很喜欢去他们家。
二姑奶住在白鹿原上的沟岸村(也叫塔家嘴),沟岸村在鲸鱼沟西边,有一部分人就住在山坡上,村子里的人都说那里的斑斑土带油性,可以吃。
奶奶是小脚,走路很慢,一般很少出门。今天出这趟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上午,太阳暖烘烘的,热得我把棉袄都脱了。
我在前面跑,奶奶赶不上,就远远喊我走慢些,走慢些。
我说,我在那个村口等她。
她说,走快了饿得快,咱们没带干粮。
我说,没事儿,不是斑斑土可以吃吗?
奶奶说,瓜娃(即傻子)呀,斑斑土不能当饭吃,只能压压暂时饥饿,吃多了消化不了。
我疑惑地看了看奶奶,不再跑了。
还没到中午就到了。二姑奶看见我们很高兴,从吊在房梁上的馍笼子里取出一只黑馒头来,说:“也没啥给俺娃吃,来,姑奶这儿还有个馍,快吃。”
我稀罕地接过馍,用请示的眼神看奶奶。
奶奶说,吃吧,你姑奶给你,你就吃。
奶奶和二姑奶说了一会儿话,我们就下鲸鱼沟找斑斑土去了。
鲸鱼沟原叫荆峪沟,是白鹿原最有风采的一条大沟。沟中间有一汪水,是上游小河流下来水蓄成的湖泊,沟两旁树木成林,鸟语花香,风景很好看。只是腹中饥饿,对这些美好景色没有一丝感觉,以至于多少年后也记不清当时的景。
鲸鱼沟的背坡阳光少,当地人叫阴坡。就是这终年潮湿的阴坡生长着两种稀罕的土,农村人刷墙用的白土和可以食用的斑斑土。这两种土不多,我们费了很大劲儿才挖了一笼子斑斑土。斑斑土是红色的,上面像涂了一层油,吃在嘴里有一种油油的泥腥味儿。
二姑奶对奶奶说:“咱们挖的也不少了,多了你婆孙俩提不动。实话说,这东西不敢多吃,吃了难克化(难消化的意思),前几天把我们村一个老汉吃得肚子胀,没几天就死了!”
奶奶说,知道了,这也是没有办法才来的。
走上鲸鱼沟已经是下午了,我们没敢在二姑奶家停留,就往回走了。
回家的路忽然间变得很长,我和奶奶轮换着提那笼斑斑土还休息了不知多少次,天黑下了才回到家。
这些斑斑土很难吃,我只吃了几块。
奶奶说,娃娃家不敢吃,吃了要得气鼓胀。
可是,奶奶几乎每天都吃。
我问她,她说,大人没事儿。
我又问为什么。她说,大人肚子里有虫,吃了就没虫了。
这话,我自然不信。
后来,我现奶奶把一些斑斑土送给了邻居的几个奶奶。
我再问奶奶斑斑土时,奶奶说吃完了。
我问还去挖斑斑土吗?
奶奶说,不去了,鲸鱼沟已经没有了。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斑斑土就是一种土,没有什么特别,根本不能食用,只是那个年代人们饿极了才拿来充饥的。
磨盘下的豆子
我正在河边挖野菜,长生提着担笼过来了。
我说,今儿个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
长生没理我,一边踢着脚下的草,一边低头在地上寻找野菜。我借机看了看他胳膊上挎的笼子,里面横七竖八的几棵野菜连笼底也没盖住。野菜越来越少了,挖不到野菜人的心都不好,而长生很少干活儿,挖野菜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问长生想不想多挖些野菜。
长生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看我,然后说,你没看见我笼里放了几棵菜?
我说,那你跟我走,我带你到野菜多的地方去。
长生说,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真话。
长生再没说话,就跟着我走了。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大水潭,水潭里水很深,水潭旁的野草也很茂盛,这些草只可以作柴火烧,牲口都不会吃的。野草下面生有水芹菜,个儿大,叶子胖,由于水蛇出没,一般人不敢去。长生胆儿大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割草时现有蛇,别的孩子都吓跑了,长生不但没跑,而且以极快的速度抓住蛇,还剖出蛇胆吃了。他说蛇胆好,清凉败火,可以治病。
18。粮食(5)
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们俩的笼里已经装满了野菜,长生忧愁的脸舒展了,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没想到这地方菜这么多,你够朋友,伙计也告诉你个秘密。”
我问:“是不是又去偷人家东西?”
他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说:“不是偷,是去掏,不过咱俩不行,得把我狗子哥叫上。”
狗子和长生是堂兄弟,关系很好。
我说行呀,就是肚子饿得不行了,咱能不能快一点儿。
长生提起笼子,说:“这就走,我去叫狗子。”
长生带我们去的是村子里的磨坊,在一孔破窑洞里,平时各家各户都来这里磨面什么的,这几天生产队派人在这里磨豌豆,这时候回家吃午饭去了。豌豆是炒熟了的,专门给生产队骡子、马这些干重活的大牲口食用。
磨坊里没有人,也没有磨的粮食,只有熟豌豆的余香和拉磨子牲口留下的粪便味儿。我疑惑地望了望长生。
长生说,你不要看,我肯定不会哄你。
我说那跑到这儿来做啥?
长生说,看草驴(母驴)尿尿来了!
那天,我们几个在这里看磨黄豆,拉磨子的小草驴忽然叉开后腿撒尿了,尿水打在磨道的尘土上,溅得大家的裤子上满是尿点子。
长生忽然笑了,说:“你们快看,这驴的水门咋还翻呢?”
村子里的人,把草驴尿尿的地方叫水门。草驴的水门是黑色的,平时紧闭着,这时候翻动起来却成了红色。
赶驴磨豆子的是一位年轻妇女,红着脸骂长生不学好,小小年纪净说瞎话,骂完了就给我们一人抓了一把熟豆子,要我们快点儿滚蛋。
狗子说,我知道你想弄啥呢,快点儿,一会儿人来了就弄不成了。
长生说,你俩把上面的磨盘抬起来就行。
这时我终于明白,原来他是要掏磨盘中间没有打扫干净的豌豆。
我和狗子试了几下,没抬起来,长生急了,骂我不使劲儿。
我说我早就饿得心慌了。
长生说:“我和狗哥子抬,你快点儿把两个磨盘中间的豆子掏出来,要麻利,听见了没有?”
我说好。
磨盘抬起来了,我急忙伸手进去,里面果然残留了许多未彻底碾碎的豌豆。我心里暗暗佩服长生的聪明,因为这些事我压根儿想不到。
事也就在这个时候生了,长生和狗子力气耗尽,忽然放下了磨盘,我因为动作迟缓,手指被压在了磨盘下。一股钻心的疼痛,我额头上就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泪水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长生和狗子咬着牙,再次抬起了磨盘,我的中指的指甲盖却破了,血在往下滴,手指感觉在肿胀。狗子捡起一块破布给我包了伤口,我坐在磨道里很长时间才站了起来。
手指破了,我也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因为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这个难忘的夜晚,手指的疼痛使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晨,我的中指肿成了一根小棍儿。
两个多月后,中指的指甲才终于蜕掉了,长出了一个新指甲。
来了几个洋芋蛋
这天早晨,村子里忽然来了五六个外乡女人,围成一堆坐在村外的老槐树下。我挤到跟前看时,现都是些年轻女人,她们穿的衣服上有补丁,但都干净整齐,每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胳膊上挎着一个蓝色的粗布包袱。女人和孩子都没有精神,好像生有大病似的,一个个脸上白得像是作业本上的纸。
围在她们跟前的是村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和她们说话,问的问题都是对方家里的况。一个十分瘦弱的女人用祈求的眼光看了好久,忽然跪在地上说:“大婶,行行好吧,我和娃娃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谁给一个馍我现在就跟谁走。”
一个我叫三婆婆的急忙扶起了她,把一只黑馒头塞进这个女人手里,说:“先给娃吃吧,先给娃吃吧,看把娃饿成啥了!我这就回去给你们提壶水去。”
19。粮食(6)
瘦弱的女人一边说谢谢,一边掰着馒头往小孩儿嘴里喂。***
和这些女人说话的村里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个年代村子里不少男人娶不上媳妇,有这么多的女人找上门来,再
不动手不就是傻子了。
听大人议论,这些女人来自很远的天水,说离陕西宝鸡很近,属于甘肃省管辖。那地方比我们村还要穷,光生产洋芋,所以就叫这些人“洋芋蛋”。这些“洋芋蛋”女人在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就相约来到我们这里,用她们的话就是“逃命来了!”
“这些女人有男人吗?”
“没有男人怎么会有孩子?”
“那男人呢?”
“谁知道呢!”
村子里的人并不傻,经过一番议论,最后把决心都下在了“谁知道”上。
“洋芋蛋”女人和她的孩子要活命,村子里的男人想要媳妇,各自的需求就这样把他们拉在了一块儿。不知女方的家在哪里,不知女方婚姻状况,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举行结婚仪式,甚至给新娘连一件新衣服也没有买,一个临时性的家庭就这样组成了。
他们的第一顿饭吃的都是臊子面,村子人有讲究,结婚一定要吃长面,面擀得越长越好,目的是要个吉利,为的是长远、长久。
可是事实往往与人们的想象是有距离的,第二天村子里就传开了,原来这些女人晚上都不脱裤子,一个比一个的裤带扎得紧。娶媳妇的男人都生气了,三婆婆先去做那个瘦弱女人的工作。
三婆婆问:“娃呀,你叫啥名字?”
瘦弱女人说:“秀秀。”
三婆婆会说话,是村子有名的巧嘴人,她说出话句句都中听。三婆婆笑了笑说:“名字好,难怪长得这么秀气。”
瘦弱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三婆婆问:“你们不跟人家睡觉,那人家娶这媳妇干啥?”
秀秀不说话。
三婆婆问:“都是结过婚的,还没见男人的东西?有啥不好意思的?”
秀秀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三婆婆问:“是不是身上来了?”
秀秀摇了摇头。
三婆婆终忍不住了:“那为啥?说!”
秀秀哭了,哭得很伤心。
三婆婆语气放缓了,问:“俺娃是不是还操心甘肃那边的?”
秀秀抽泣着点了点头。
三婆婆擦了擦眼泪,说:“娃呀,听婆的话,为了咱的娃娃,要往前看,忍忍,习惯了就好了。”
秀秀哭着说:“我就怕怀上了,回去没法交代。”
三婆婆摇了摇头,说:“唉!这日子,真造孽,叫人咋活呀!”
三婆婆再也没有往下问,可是晚上这些“洋芋蛋”女人不但解了裤带,而且脱掉了裤子。那些娶媳妇的男人脸上有了笑容,那几个“洋芋蛋”女人脸上依然布满着愁云。
这几个“洋芋蛋”女人话都很少,也不和村子里的人打交道。可是,只要她们有时间就往一块儿凑,给人的感觉挺神秘的。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一年时间就过去了。
第二年夏天,就在村子里的人忙着收割麦子的时候,“洋芋蛋”女人忽然全部失踪了。当她们的“丈夫”坐在一起说况的时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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