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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亦舒
第1章
开明不是许家惟一的孩子,他记得小时候有个弟弟,他会走路的时候弟弟出生,他上幼稚园弟弟跟在他身后,他很喜欢弟弟,把他当洋娃娃般抱进抱出。
然后有一日,弟弟不见了,母亲哭泣。
他每间房间找弟弟,十分忙碌,放了学就乱找一气,轻轻唤,弟弟,弟弟,以为弟弟会得哗哈一声扑出来与他拥抱,可是没有。
不久,他们搬了家,他渐渐忘记弟弟,直到少年时期,一个下午,母亲与他说起弟弟。
他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哀伤的面孔,她说:“弟弟患病,早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
开明记得他这样安慰母亲:“上帝身边那些长翅膀的小天使必有一个是弟弟。”
母亲的声音相当平静,可是豆大的泪水直滚下来,开明知道母亲的悲痛长存。
弟弟启明没有长大,开明总觉得他要做得加惜好来补偿母亲。
他是个循规蹈矩的好青年。
世上的诱惑不能打动他的心。
考试他名列前茅,运动是游泳健将,常替学校拿奖牌,音乐老师说他拉小提琴音色与姿势都似海费兹,闲时躺在藤椅子上看小说,一丝不良嗜好都没有。
记忆中弟弟启明永远只得十多二十个月,开明十分喜欢那样岁数的小男孩。
可是渐渐同学的弟妹、亲戚的孩子全部长大,已不大有小小孩上门来,开明略觉好过。
数年后许化夫妇移民到加拿大温哥华,开明留在大学念建筑系,成绩优异,课余活动十分忙碌,也不觉寂寞。
父母不在,他得照顾自己,生活细节上错漏百出,他对洗熨煮一窍不通,家里很快像垃圾岗,闹出许多笑话,譬如说,他以为毛衣需拆开还原成为毛线才方便洗涤之类。
女同学大起怜惜之心,带了家里训练有素的佣人上问去帮许开明度过难关。
开明说:“不不不,不要服侍我,请教我,那样,我有一日会得独立。”
女同学们母性大发,为之恻然,纷纷嘱家务助理倾全力教授,不得留任何私心。
开明渐渐自众多师傅处学会家务秘诀,打理一个家已不成问题,准时交水电煤气电话费,冰箱里常备新鲜饮料食物,三房一厅家具井井有条,一星期换一次床单,还有,牛仔裤T恤全熨得笔挺,温习得累了,起来炖一碗牛奶鸡蛋当点心。
母亲回来看到他时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开明搂着母亲的肩膀说:“初级工夫,华生,初级工夫。”
他母亲笑着说:“我是华生,你就是福尔摩斯了。”
“我是你爱儿。”
母亲紧紧握住他的手,开明心酸,他爱煞他受过伤的母亲。
半晌许太太问:“有女朋友没有?”
“女友十分多,尚无爱侣。”
许太太握着茶杯,看着天花板,“一切随你,妈妈不会干涉你。”
“我知道,但总得毕了业找到工作再说。”
“早点结婚生子也好。”
开明问:“妈妈这次回来打算做些什么?”
“无特别目的,看看亲戚朋友吃吃螃蟹。”
开叨嫌吃蟹麻烦,又觉不卫生,可是他乐意陪母亲出席。
亲戚的饭局排得满满,有时一晚两席,不知去何处好,只得合并成两桌,一起吃。
一日饭局完回家,开明斟上一杯浓例的玫瑰普洱给母亲,把她的腿搁好,陪她说话。
许太太十分满意,忽然低下头,“你弟弟如果在,不知是否如你一般听话孝顺。”
开明不得不劝道:“妈妈,世事古难全,何必想那已经失去的,你有我不是得了吗。”
许太太饮位,“是,开明你说得是。”
开明试说些愉快之事,“妈妈,你有无发觉请客亲友统统都带着女儿一起来?”
许太太凝神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得破涕为笑。
开明绞一把热毛巾给母亲。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留意,你可有看仔细?”
开明躺在沙发上,头垫着双臂,“当然有。”
许太太诧异,“咦,伯母们都赞你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开明悠然答:“我工夫上乘,毋需鬼祟眼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许太太笑,“看中谁?”
“都不错。”
许太太点头,“那就是说一个都看不上。”知子莫若母。
开明也笑了。
“太太只要对你好就行。”
“不,”开明不以为然,“那是不够的。”
许太太取笑他,“走着瞧,将来别娶一名黑小猪。”
“妈妈,我会娶美女。”
许太太看着儿子,“那是一个宏愿。”
开明拍胸口,“你看看好了,她既美且惠,又有学养涵养,我不会叫你失望。”
许太太拍拍他的手,“你喜欢谁我就喜欢谁。”
开明知道母亲笑他大言不惭,可是他却信心十足。
翌年暑假,他在刘关张建筑事务所做工,每天做得老晚不下班,他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
胡髭长出来了,衬衫皱了,仍在办公室听电话。
连清洁女工都问:“那英俊小生是谁?”
刘关张三人都有女儿,也都介绍给许开明认识过了。
刘小姐年纪较轻,还没有性格,关小姐十分骄矜,不易讨好,张小姐却似历尽沧桑,听说已订过两次婚,服饰开始暴露。
都不错,但不是开明喜欢的那个人。
开明没有单独约会谁,但是老板们却不住在家搞聚会邀请许开明参加,“年轻人,多见面,好培养感情。”
背后无限感慨,老关就同妻子说:“人家祖宗山坟风水好,生出那样品学兼优相貌英俊的孩子。倘若给我做女婿,减寿也情愿。”
关家长子专爱搞男女关系,一次在夜总会为争与一小明星共舞被人家男伴殴打终于闹到警局去,官司打了半年,关氏夫妇从此白了中年头。
刘家有泳池,大家比较喜欢到那里聚头。
刘小姐永颜才十八九岁,迷歌星黎某人,整间书房都是歌星签名照。
开明把她当小妹妹,陪她谈歌坛走势。
“寇可平吞枪自杀了。”刘小妹感慨,“一手创办GRUNGE乐派,唱片全球超过一亿张,还要轻生。”
开明答:“他的乐队叫纳梵那。”
“是呀。”
“纳梵那是梵语,在佛教中,意即涅?。”
“何解?”
“涅?即生命火焰熄灭,解脱、圆寂、往极乐世界,他思想一早晦暗。”
刘小姐啊地一声,“我竟没有留意到!”
“人生要积极。”
刘小妹十分钦佩这位大哥,“你言之有理。”
可是他懂得与她们维持一个距离。
张小姐到过许家,发觉许开明衣柜中只得五套西装,分别是深深浅浅的灰色,还有一打白衬衫,他只有那么多衣裳。
“为什么?”张小姐问。
“没有需要穿花衣服。”年轻的像舞男,年老的像太太奶奶。
“你真可爱,许开明。”
许开明但笑不语。
“这是你最后一个暑假了吧?”
“正确。”
“毕业后可有考虑加入刘关张?”
“已有公司与我接头。”
“哪一家?”张小姐好奇。
“黄河实业。”
“啊大公司。”
“最终目的是自己出来创业。”
“你把一生都安排好了。”
开明微笑,“尽力而为。”
“有用吗?”张小姐有弦外之音。
开明欠一欠身,“当然,命运往往另奇www書shubao3網com有安排,可是,我总不能趴在地上听天由命,总得努力一番。”
张小姐赞道:“这是最佳态度。”
开明忽然温和地问:“你呢,张家玫,你在生活中最想得到什么?”
张家玫对自己也很了解,“恋爱。”
开明点点头,没有人会怪她,大多数人都渴望恋爱,只是无时间精力负担,她大小姐不忧生活。倒是可以努力找对象。
可是她接着叹口气,“一直没找到。”
不是也订了两次婚吗。
她又叹口气,不再言语。
开明温言安慰,“追求快乐是很应该的。”
张家玫以感激的眼光看他一眼。
可是最早结婚的却是骄傲的关小姐。
接到帖子的时候,开明已经返回大学,读完这个学期就大考毕业,他胸有成竹,不算紧张,也不是太忙,却没有心情参加婚礼。
念在;日情,还是匆匆赶到教堂,新娘子已站在牧师面前读誓词。
双方交换指环,新郎掀开新娘面纱,开明一看,咦,新娘不是关尤美。
他第一点想到的是新郎换了对象,然后在电光石火间,他知道自己走错地方。
糟!连忙自口袋中把帖子取出再看,原来弄错了日子,不是这个星期六,而是下一个星期六。
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家姓什么名谁,真是糊涂荒谬。
许开明吁出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且待仪式完毕才轻轻离去吧。
他前排坐着两个伴娘,兴高采烈地朝一对新人撒纸屑,笑得花枝乱颤。
开明见观礼亲友纷纷站立,心想这是消失的好时候,谁知正在此际,一位老太太拉住他,“大弟,来,一起拍照。”
开明知她认错人,又不好推开她,只得解释,“我不是大弟,我不拍照。”
老太太十分固执,“那你一定是三弟,来,扶我过去与新人拍照。”
开明一看,老太太有一双小足,心便慈了,啊老人怕接近一百岁了,否则怎么会缠足,他高高兴兴地答:“好,我扶你,请小心走。”
大家排好队,开明刚欲走开,摄影师说:“笑一笑,”咔嚓一声,连许开明拍在内。
新人向每一位亲友道谢,开明发觉他一件外套还留在教堂座位里,折回去取。
穿上大衣,经过走廊的时候,忽然有一只皮球轻轻滚出来。
开明将球拾起,一个约岁半的幼儿摇摇晃晃走过来,看着许开明,手指放嘴边,笑眯眯,想许开明把球还给他。
开明看到那孩子,只觉眼熟,忍不住轻轻唤:“弟弟,”太像启明小时候了,同样的卷发圆脸与水手服。
想到弟弟,开明心酸。
不要说是母亲,连他也不能忘记。
他叹口气,把球还给那小小孩儿。
这时候有人扬声叫:“弟弟,咦,弟弟不见了,”焦急惊惶,“弟弟,你在何处?”
他也叫弟弟,真巧。
开明连忙应:“这里。”
有人掀开丝绒帘子,松口气,“呵,弟弟,你又乱走。”
开明这才发觉原来那两家人把所有幼儿都集中在这间小小房间照顾,一瞥眼,约莫看到三个婴儿与两个会走路的小家伙,那保姆抱一个拖一个,所以让弟弟走脱了。
开明忍不住笑,“弟弟在这里。”
保姆立刻说:“谢谢你。”
开明目光落在保姆身上,呆住了。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第一次看到邵子贵的情形。
她有一张鹅蛋脸,缀着汗珠油光,分外晶莹,长发本来拢在脑后,此刻却被手抱的幼儿扯出来把玩,大眼睛,红嘴唇,这可能是她最狼狈的时刻之一,可是丝毫不影响秀美。
她看到对方是一个陌生年轻男子,十分尴尬,幸亏这个时候,婴儿们齐声哭泣,替她解了围。
开明声不由主地说:“我帮你。”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认领孩子?”
“正拍集体照呢,快了。”
“我支持不住啦。”
“我明白。”
开明找张椅子,把三个较大的孩子都捧到膝上坐好,看见桌子上有面包牛乳,每人分一份,然后自袋中取出一只口琴,轻轻吹奏。孩子们得到娱乐,显得很高兴。
开明说:“你可以喂那些小的了。”
“是,是。”
她转过头去准备奶瓶,开明见她穿着薄身套装羊毛衫,圆台裙,平跟鞋,身段修长美好。
开明微微笑,他没有走错地方。
啊绝对没有,开明心里甜丝丝,有种奇异感觉。
半晌她喂妥婴儿,一手抱一个逗他们玩,孩子们的母亲也纷纷来领回孩子。
“子贵,今天谢谢你。”
“子贵,你这保姆十分尽责。”
“子贵,今日没你,不知怎么办。”
“咦,”一个太太说,“大弟,你也在这里。”
另一位说,“姨婆说他是三弟。”
六个孩子转瞬间被领走。
那个叫子贵的女孩子跌坐在椅子里,“我一生最累的三小时!”
开明伸出手去,“我是许开明,你好。”
“我是邵子贵,新娘的表妹,多谢你相助。”
“应该的。”
邵子贵看着他,“你是男方的亲友?”
许开明怔怔地凝视邵子贵,她那浓眉长睫与澄澈的眼神真叫他忘我。
他半晌低头,“呵,不,不,我,我,”然后鼓起勇气,“我根本不认得任何人,我冒失走惜了婚礼。”
邵子贵大表诧异,“呵。”
外头有人叫:“于贵、子贵,我们走了,等你呢。”
子贵正想走,忽然之间,珠子项链断了线,掉下来,撒满地。
“哎呀,一定是被孩子们拉松的。”
她与开明连忙蹲在地上抢拾珍珠。
开明把拾起的珠子先放进口袋。
邵子贵的亲戚探头问:“子贵——”
子贵说:“你们先走吧,我有事。”
“呵断了珠链,先找珠扣。”
一言提醒许开明,他眼尖,看到白金镶钻的圆形珠扣落在墙角,“在这里了。”
邵子贵松口气。
他们把珍珠逐一拾起,开明心细,又到处找了几次,方把袋中所有珠子取出放碟子里,“数一数。”
邵子贵笑,“我也不知道一共有几粒,相信大部分已拾起,算是十分幸运,可以啦。”
语气豁达,许开明欣赏这种性格。
开明替她把珠子包在手帕里交还。
“谢谢你。”
他帮她穿上大衣,走到教堂门口,理应道别分手,可是两个人都看着鞋面,踌躇不动,然后齐齐鼓起勇气说:“我的电话号码是——”
许开明与邵子贵都笑了,笑中带一丝述惘,又带一丝喜悦,腼腆中略觉似乎太过仓猝,不过也只能迅速把握机会。
开明掏出笔纸写电话地址给她,又记下她的电话地址,两家住得颇近,开明又放了心,应当算门当户对。
然后他说,“我送你一程。”
邵子贵心想,陌生人,应当警惕,可是只觉许开明一举一动,无限亲切,不禁说:“好呀。”
在车上,她问:“你真的不认得今日的新郎新娘?”
“素昧平生。”
“真是奇事。”
“我也这样想。”
送完她回家,开明返回寓所,倒在沙发上,忽然泪盈于睫,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半晌起来更衣淋浴,忽然看到西装裤管褶边上落出一粒珍珠。
他立刻拨电话给邵子贵。
“是伯母吗,我是许开明,我找子贵,是,我是她朋友,我多大年纪?二十四岁,我是建筑系学生,几时毕业?明年,是,家里只得我一个孩子,不,没有兄弟姐妹,爸妈?移了民在温哥华——”
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子贵在一旁骇笑,“阿笑,你同谁说话?”连忙抢过听筒。
开明为之喷茶,这分明是她家的老佣人好奇心炽,乘机打听小姐男朋友身世。
子贵没声价道歉。
开明问:“要不要出来?我认得串珠子的首饰店。”
子贵毫不犹疑,“明天下午五时在宇宙大厦正门口等。”
“你在宇宙上班?”
“我是郑宇宙私人助理之一。”
已经在工作了,可见经济独立,她简直天造地设为许开明所设,上帝造她,分明单单就是为了他。
开明想到这里,心里充满幸福的感觉。
这不是一个适合年轻男女约会的都市,人太挤,而且每个人认识每个人,天气恶劣,不是太热,就是下雨,街道肮脏,简直无处可去,可是开明等到了子贵,还是认为一切困难可以解决。
子贵略迟,抵步时有点担心,“叫你久等了。”
开明微笑,“应该的。”
“我们到哪里去?”
开明说:“我一个表姐开珠宝店,可以先去把珠子串起来。”
他毫不犹疑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她觉得也只得这个办法,否则在挤逼的街道一前一后终于会失散。
开明的表姐通明亲自出来招呼他们。
开明把他拣到的那颗珍珠小心翼翼奉献出来。
表姐数了数,“七十二颗,数目对吗?”
子贵含笑点点头。
在店堂的灯光下,开明发觉子贵穿一套小腰身女式西装,十分婀娜。
店员取出香茗及饼干糖果,开明与子贵边吃边谈,等于享受下午茶一样。
开明看到一副珍珠耳环,问表姐:“流行一只黑珠一只白珠吗?”
表姐答:“不配对有不配对的别致。”
开明说:“我喜欢配对。”
表姐又说:“在一张文艺复兴的名画里,维纳斯戴一副珠耳坠,一只在阴影里、画家画成黑色,所以流传到首饰铺来。”
开明留意到子贵有细小耳孔,“请取出我看看。”
子贵并无拒绝,趋近来观赏。
表姐很是高兴,这位邵小姐气质好,相貌娟秀,与开明配极了。
因此她说:“我同你照样子镶两只白珠好了,后日送上去给你。”
“是,”开明说,“我喜欢配对。”
表姐试探,“几时请我们吃饭?”
“快了。”开明闻弦歌而知雅意。
“母亲知道吗?”
“我会去探望她。”
“那才是个美丽的城市呢,有假期的话不妨多呆一会儿。”
开明迟疑,“我刚打算开始工作一一”
表姐教训他:“一个人最要紧的是有一头家,否则你的功绩有谁来分享。”
稍后他俩告辞,一出店门开明就说:“通明表姐是老小姐,很可爱。”
“她不过三十出头年纪。”
开明讶异,“那不已经老大了吗?”
子贵含笑更正:“六十以上才叫老年。”
一出门开明就十分自然地握住子贵的手,而且无话不说,像是自小认识子贵。
少年时看《红楼梦》,读到贾宝玉甫见林黛玉即道:“这位妹妹在哪里见过,”真觉百分百是吊膀子恶劣手法,可是此刻对子贵,他却有同样感觉,可能怪错了怡红公子。
他对子贵说:“自明日起一连五日我需考毕业试,你愿意等我吗?”
子贵一本正经说:“那是要到下星期三才能见面了。”
开明微笑,“是,好几十个秋天。”
于贵温婉地答:“我会等你。”
“好极了。”
可是,开明并没有遵守自己的规则,每天一出试场他便争取时间与子贵见一个面,一次是送珍珠耳环上去,另一奇www書shubao3網com次把项链原壁归赵,还有一次只是去看看于贵,送上一包小熊水果橡皮糖。
“考得怎么样?”
“不幸辱命。”
“什么?”
“不不不,讲错了,幸不辱命。”
“那是有把握?。”
“没有人会比我做得更好,假如伯母问起我这个人,别说我是学生,说我比你大一岁,而且下个月就开始上班,正筹备经济基础。”
子贵只是笑。
建筑系学生读七年,毕业略迟。
星期六是关尤美小姐举行婚礼的日子,许开明携眷出席。
子贵服饰含蓄得体,仍然配戴同样的珠珍项链,只不过多一副开明送的耳环。
关小姐的礼服只能以花团锦簇四个字来形容,她神色紧张,一般新娘都担心人生至重要一次演出不够十全十美。
老板同开明说,“你要是在黄河做得不愉快,记得同我联络。”
开明唯唯诺诺,“是,是。”
当天晚上,母亲与他通电话:“听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是,母亲,她叫邵子贵。”
“你真幸运。”
“是,有些人要到三十多岁,甚至四十岁才找到适当的终身伴侣,几乎寂寞半生。”
“早婚有早婚好处,快点生孩子,抱到我处养。”
“那是很辛苦的。”
可是许太太一直说:“我不怕我不怕。”笑个不停。
半晌又问:“未来亲家母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妈妈,邵家的女子统是美女。”
“你一直喜欢美人儿。”
开明承认,“是,子贵的面孔叫我忘忧。”
许太太说:“这叫作秀色可餐。”
春季她见到子贵,才知道开明一点也没有夸张。
第2章
飞机场里中外陌生人都转过头去注视邵子贵,疑心她是某个微服出游的明星。
许太太立时三刻欢喜地问:“几时结婚呢?”
开明答:“很快了。”
在花园里,他紧紧拥着子贵散步,他喜欢把下巴抵着子贵的头顶,那样,讲话再轻,她也听得到。
许氏伉俪在窗前看到这对小情侣亲密情况甚为满意。
“家有漂亮媳妇真够面子。”
“嗳,而且不是水灵灵削薄的那种美,子贵甚为敦厚,而且学历佳,又有正当职业。”
“开明总算如愿以偿。”
许太太忽然起了疑心,“他的一生会那样顺利吗?”
许先生答:“为什么不,我同你的生活也总算不错。”
许太太黯然不语。
许先生温言道:“你还念念不忘启明?”
许太太低声说:“在梦中他总还不大,永远只得两岁模样,缠住大腿叫妈妈,我真心酸。”忍不住落泪。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许太太抹干眼泪,“是,我家快办喜事。”
喜事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快,他们要到翌年才订婚,那时开明已经升了级。
据说是女方家长的意思,觉得他们年纪太轻,惟恐不定性,故希望他们先订婚,再过一年才结婚。
开明认为合理。
他是那种到上海开三日会也要抽半日乘飞机回来看未婚妻的男子,有时只够时间吃一顿饭就得赶回去。
邵太太笑对女儿说:“你叫他别劳民伤财。”
子贵看着天花板说:“将来老了,也许面对面都只会各自看报纸,也不再在乎对方面孔是黑是白。”声音忽然之间有点寂寥。
邵太太佯装生气,“这不是讽刺我同你爸吗!”
于贵赔笑。
半晌,邵太太问:“我们家的事,你同他说了没有?”
谁知子贵冷漠的反问:“什么事?”
邵太太叹口气,“你要是不愿意告诉开明……”
子贵扬起一角眉毛,温婉秀美的她脸上忽然现出一股肃杀之气,“什么事?”
邵太太怔怔地看着女儿,“现在不说,永远没有时间说。”
子贵答:“我自己的事,没有一件瞒住他,与我无关的事,我说来无用。”
邵太太噤声。
然后,子贵神色渐渐缓和,“我是真的爱许开明,从前我老以为结婚对象要实事求是,”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她笑了,“妈妈,我真幸运。”
她母亲说:“我希望你快乐。”
子贵显得满有信心,“我会的。”
开明那边的朋友却略有犹疑,像刘小妹妹就问:“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一生所爱?”
天明愉快地答:“人是万物之灵,总有点灵感,如果他出现,你会知道。”
“你爱她吗?”
“尽我所能。”
“假使稍后冉认识一人,你更加爱她,那又如何?”
刘永颜的问题尖锐而真实,开明忽然之间发愣,过很久,才温柔地答:“我不认为我可以爱另一人更多。”
刘永颜颔首,“我知道我会迟婚。”
开明笑,“你是小公主,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永颜很高兴,“真的,开明,你真的那么想?”
开明握住永颜的手,“你爸妈认为你是永远的红颜。”
永颜吁出一口气,“我的表姐妹却说我永远给人看颜色。”
开明骇笑。
“开明,”永颜又说,“你未婚妻不会嫌弃我俩的友谊吧?”
“当然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性格大方可爱,”开明非常陶醉,“对人对己都有信心,你一定喜欢她。”
刘小妹看着开明倾心的表情,希望将来也有人如此对她。
张家玫比较直接,她把许开明及邵子贵约到家中喝下午茶。
她站在门口亲自迎接,务求第一时间看到邵子贵。
张家玫没有失望,子贵的确长得好,脸上有正在恋爱的特有淡淡莹光,眉眼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身段柔软修长,秀发如云,衣着大方,不暴露,不喧哗,年纪不大不小又刚刚好。
张家玫认为邵子贵可打八十五分。
由一个妙龄女给另外一个妙龄女八十五分,那是破天荒的超级分数。
子贵与张小姐闲谈一会儿,忽然想起一点事,到书房借用电话。
张家玫看着子贵背影,轻轻说:“开明,就是她了?”
开明肯定地答:“是。”
张家玫改了题目:“家母小时候老跟着祖母逛百货公司,那时,她至喜纽约沙克斯第五街,认为那才叫作大公司,每次都叫她乐而忘返。”
开明纳罕,张家玫想说些什么呢,除出子贵,她们都是那样高深莫测。
张家玫说下去:“然后,有一年,她说,她到了伦敦,祖母带她走进比芭。”
开明点头,“我听说过那家百货公司,它以法式装饰艺术装演为主,非常优雅别致,与众不同,但因经营不当,在七十年代已经关门。”
“但家母肯定那是她所见过世上最美丽的百货公司。”
张家玫到底想说什么呢?
她揭晓哑谜:“开明,你见到的是沙克斯还是比芭?”
开明看着家玫,微笑答,“我从来不逛百货公司,我一年只光顾两次拉夫罗兰专门店。”
这时子贵已经出来。
开明稍坐一会儿便告辞。
他说:“家玫一直不开心。”
子贵诧异,“是吗,我倒没注意。”
“你没看出来?”
子贵笑,“我根本没看,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真难能可贵,讲得太正确,闲人的眉头眼额,理来做甚。
开明轻轻将子贵拥在怀中,怀抱渐渐收紧,一直紧到二人呼吸有点问题,才缓缓松开。
“子贵,家母说我们该筹备婚礼了。”
“盛大婚礼,还是一切从简?”
“大概要请五六十个亲友到大酒店去吃顿乏味的西餐。”
子贵松口气,“我比较懂得控制西菜场面。”
“早上去注册签名。”
“让我们到外国注册,回来才吃饭。”
“你看,问题已经解决一半,子贵,由你负责订飞机票及酒席。”
子贵笑,“我们要陆续试菜试酒试礼服。”
“谁做伴郎与伴娘?”
“看,都要预约。”
“先得问父母借贷。”
“不要太破费,我家可以负担一半。”
“不要说笑话,怎么可以问他们要钱。”
子贵笑,“在外国,女方负责所有婚礼开销。”
开明答:“习俗是习俗,我们中国也有所谓三聘六礼,谁还会去理那个。”
每天做一点,一两个月后渐见婚礼规模。
最困难部分本来是找房子,可是许太太决定将开明此刻住的公寓送给他们,皆大欢喜。
要到这个时候,许开明才见到岳父邵富荣。
他长得相貌堂堂,国字口面,约六十余岁,精神十分好,穿考究深色西服。
对开明客气极了,又表示欣赏他的才华,最后说:“我是一个生意人,杂务十分之多,所以存一笔款子在子贵户口,任由她编排,你们年轻人自有主张,我们长辈意见太多,徒惹人厌,总之,届时把帖子给我,我便准时出席,哈哈哈哈哈。”
大刀阔斧,实事求是。
开明看到岳母暗暗松一口气。
岳父的年纪比岳母大很多。
接着,子贵走到父亲面前,轻轻说:“谢谢你。”
邵先生口气像是有点感慨,“子贵,我祝你快乐。”
子贵颔首。
开明看着他俩,觉得父女之间尊重有余,温情不足,也许因为邵先生一直在外头做生意的缘故。
稍后开明发觉邵先生存在子贵户口的是七位数字,而且另有房产划归她名下。
“哗,”开明说,“幸亏只得你一女儿。”
过了很久,子贵才轻轻回答:“不,不止我一个。”
开明一怔,转过头来,“他们人呢?”摊开手大表讶异。
子贵轻轻答:“都是大太太生的。”
开明一听,瞪大双眼,随即发觉那是最不礼貌的行为,于是若无其事呵一声。
“你不觉意外?”
“一点点。”
“大太太共有两子一女,同我家没有来往。”
开明说:“过来,坐下慢慢谈。”
子贵走近开明身边,在他旁边座位坐下。
开明拥着子贵肩膀,“看得出他对你不薄。”
“我也觉得如此。”
“那就可以了。”
轮到子贵诧异,“你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开明莫名其妙,“我应有什么问题?”
子贵张大嘴,没想到开明会那样欠缺好奇心。
开明摊开子贵的手,把脸窝进去,“我爱你。”
子贵别过脸去,悄悄落下泪来。
开明的世界澄明清晰,所有无关重要的事统统丢开,而他一直认为世上要紧的不外是子贵与他,当然,还有父母亲。
他与母亲谈过这件事。
“子贵父亲有两个妻子。”
明理的许太太只啊了一声。
“你想知道详细情形吗?”
许太太立刻说:“不,我不想知道,开明,我们更要好好爱护子贵。”
“谢谢你,母亲。”
“开明,你是我的孩子不用客气。”
母子二人都笑了。
挂上电话许先生问妻子:“何事好笑?”
“开明说,子贵父亲有两个妻子。”
“齐人之福。”
“现在才知道,一心一意毕竟难能可贵。”
“所以,你怎么感激我呢?”
许太太瞪丈夫一眼,“才怪,你才应该对我感激流涕吧。”
“嘿!”
二人竟没有论及他人是非。
子贵与母亲去试车,坐在二座位德国名贵跑车里,她问服务员有否银车身红皮座垫。
“邵小姐,银身不成问题,红皮座位己停止生产。”
子贵有点失望,忽然听得母亲在一旁轻轻自语:“越是那般高尚人家,越是要同人家说清楚。”
子贵猛地挂下脸来,“妈,你有完没完!”
邵太太连忙低下头。
子贵立刻后悔了,她扶着母亲的肩膀,“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母女相拥落泪。
服务员将色版取来,看到客人哭了,不知发生何事,只得发愣。
子贵抹干眼泪,“就要这辆好了。”
“是,是。”这是他所见过,最激动的顾客。
那天傍晚,开明问子贵:“婚后你会不会辞职?”
子贵一听,立刻把双臂抱在胸前,如临大敌:“没有可能!”
开明连忙安抚,“别紧张,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对不起我反应过激。”
开明笑,“别担心,我做你近身丫环,再请一个家务助理打杂,让你放心工作。”
子贵渐渐松弛,微笑道:“那还差不多。”
开明说:“宇宙公司一定对你很好。”
子贵答:“不见得,我自小见母亲一早起床妆扮好了,终日无所事事,非常无聊,心里有个阴影,所以发誓要有工作,每天有个目的,出了门,抵达公司,有人招呼,有固定工作量要完成,上司同事交换意见,一起出门去开会……”
开明摊摊手,“我不反对。”
“我会做到五十五岁。”
“没问题,”开明说,“我支持你,子贵,我总会在你身旁。”
子贵惬意地笑,“我知道,所有童年时的不快你都会补偿我。”
过一会儿开明才劝她:“据我观察你父亲厚爱你,我相信所有不愉快记忆都是你多心之故。”
“开明,你就是有这个优点,心事都往好处想。”
“那么,你应跟我学习。”
屋子重新装修,不过髹一髹墙壁,地板打一层蜡,窗帘换过新的,又添两盏灯。
邵太太觉得简陋,“屋里怎么空空如也?”
子贵笑答:“这样才好。”
“唉,不似新房。”
子贵说:“我怕噜里噜嗦的装饰品,小时候,看佣人替你抹梳妆台,逐瓶香水取起放下,一整个上午过去了,第二天又得再来……”
邵太太低头抱怨,“但凡娘家有的,你必定要全部丢弃。”
“没有的事,”子贵分辩,“我可没有拒收嫁妆。”
邵太太点头,“这倒是真的,一是一,二是二,径渭分明,”
忍不住笑。
女儿要出嫁了,母亲心灵受到极大冲击,思前想后,前尘往事,纷沓而至,感慨自然特别多,情绪也比较波动。
子贵尽量体贴母亲,事事让她参与。
当下说“一嫁人可以现成搬进新房住,在今日也算是福气了”。
邵太太点头,“这是真的,许家确是高尚人家。”
“来,来看我们的房间。”
只见光洁的木板地上一张大床,白色的被褥,两张茶几,并无其它家具。
“这倒好,每日可以沿床跑步。”邵太太终于出言揶揄。
子贵当然不怕,她诧异地说:“跑步?我与开明打算踩脚踏车。”
邵太太轻轻在床沿坐下,忽然说:“她出来了。”
子贵一怔,可是马上知道母亲口中的她是什么人。
过片刻,轻轻问:“人在何处?”
“在这里。”
于贵有点意外,“几时到的?”
“好几天了。”
“怎么不马上告诉我?”
“你正在忙。”
“她住在什么地方?”
“酒店里,说想回家柱,我拒绝了她,我说,我得先问过子贵。”
“她那个人呢?”
“是她要离开他,说三年在一起,实在已经足够。”
子贵垂头。
“此事颇叫我为难,子贵,我已决定叫她走。你正在筹办婚礼,她夹在当中诸多不便。”
子贵低着头沉吟,她穿着套头毛衣,绝厚的长发盘在头顶,像是有点重量,把她的脸越压越低。
子贵神色渐渐悲哀苍茫,终于说:“那也不好,这也是她的家,想回来总得给她回来。”
可是邵太太说:“不,当初是她自己要走的。”
子贵凄然笑,“这种话,只有老板对伙计说出来,才理直气壮:‘看,当初是你自己要走,好马不吃回头草,反悔无效,’至亲之间,不可以如此计算。”
“你的心慈悲。”
子贵像是有点累,走到白色大床上躺下。
“我有和你说过吗,开明本来有个弟弟,比他小一点,养到两岁,不幸患急性脑膜炎去世,开明母子至今伤心不已。
“呵,有那样的事。”邵太太表示惋惜。
“他们一家真是相爱,我十分羡慕,或者,那是我们的榜样。”
邵太太不语。
“开明说他常常梦见弟弟同他踢皮球,他一年比一年大,弟弟仍然是幼儿,可是两兄弟并不陌生,玩得很高兴。”
子贵声音里充满怜惜。
她母亲长叹一声。
子贵看着天花板,“生离死别真是可怕痛苦之事,妈妈,让她回来吧。”
邵太太半晌才说:“我还要想一想。”
“你这一想,她又要走了,那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见。”
“你仍然爱她。”
子贵有点无奈,“我想过了,不知是否爱的原故,我爱我的瞳仁吗,不可以说爱,我爱我的四肢吗,不可以说爱,可是我失去它们还能生存吗,大抵很困难,她在外头,我仿佛少了身体一部分,快乐好似不能完全,我想,她是回来的好。”
邵太太站起来,“我考虑过再说。”
“妈妈,她还是那样漂亮吗?”
邵太太一怔,神情略有厌恶之色,“我从来不觉得她漂亮。”
她已不愿多讲,这次谈话宣告结束。
这段日子,开明几乎天天在岳母处吃饭,和老佣人阿笑混熟了,有点放肆,开始自做主张吩咐她做什么菜。
“红烧鱼云你会做?还有,清蒸狮子鱼呢?好久没吃煎挞沙了,还有,泥蜢鱼粥也美味,越是这种便宜鱼越是好吃。”
以致邵太太大吃一惊,“开明,你明明不是广东人。”
“阿笑是,阿笑做粤菜一流。”
老阿笑双眼眯成一条线那样笑。
岳母家并不大,可是家私奇多,全都是法国美术式,台椅每个角落都打卷雕花,描上金漆,椅面全用织锦,金碧辉煌。
子贵占用的小房间内情形也差不多,一张小床上还设有纱制帐篷,十分娇美。
开明微笑,“婚后委屈你了。”
子贵惆怅,“没法子,人生每一阶段不同。”
“一看就知道你自幼生活得像小公主。”
“还过得去。”
“叫阿笑过来我们家继续服侍你。”开明灵机一触。
“那妈妈怎么办?”
邵太太在一边说:“不用挖角,下个月自有菲律宾人来上工跟阿笑学习,如是可造之才,则会到你们家去帮忙。”
开明连忙打揖唱喏,“岳母大人你这下子可真救了小生,否则我就得沦为灶跟丫头。”
邵太太笑,笑着忽然落下泪来,悲喜交集。
子贵连忙与母亲回房去洗把脸。
开明独自坐在露台看夜景。
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他知道那是子贵。
他没有回头,把她的手握紧紧,然后搁在脸旁。
猛然想起,“呵,戒指做好了。”
自内袋取出丝绒盒子,打开给子贵看,“我替你戴上。”
子贵没有说话,戴上戒指,把脸依偎在开明胸膛上,双臂围着他的腰。
开明微笑,“看,如此良辰美景。”
子贵颔首。
因为时间充裕,筹备婚礼这种天下最叫人心忙意乱的事也变得十分有趣,主要是两个年轻人都不计较细节,而且有幽默感。
没有玉兰就用玫瑰,没有荷兰玫瑰就用纽西兰玫瑰,开明与子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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