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寒》 第 1 部分阅读 本站所有资源全部转载自互 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玉笙寒 在这短短的一生里,所有的牵绊与爱恋并不像传说中的故事那样脉络分明,也没有可以编成剧本的起伏与高低。[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第一章 楝花飘砌。 簌簌落下的清香,浸着浅浅的苦涩的味道,在暮春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氤氲开来。 面前是偌大的太液池,风未起,水面如镜。 自从我的侍从隐光莫名失踪的那日起,我开始喜欢上一个人在太液池边静静地看水。 太液的池水清澈明亮,清浅得一望见底,如同隐光的眼睛。我想,那是这个幽暗深沉的景王宫里所不该拥有的清透与单纯。 低头看到水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月白色软缎袍子凌乱不整,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黑色流光的缎带随意地束起。苍白憔悴的面容,毫无生气。那一双眼睛,沉沉的暗黑色,漂亮至极,却黯然到连一丝光都逃逸不出来。 勾起嘴角自嘲地笑笑,那样的清透,果然不是我应该奢求的。 「三殿下,」宫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在身后响起,声音很轻,却仍旧打破了四合寂然的沉静,「蔹妃娘娘要您过去。」 「恩。」我皱皱眉应到。终于到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了么? 一个月前我的侍从隐光突然地失踪。 这件事使我一反漠然低调的常态,最初的几天里我疯狂地四处寻找他,然而几乎翻便整个景王宫却毫无收获。后来我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细想始末。 九岁那年在大景神宫我得到隐光剑。第二年初春的风絮飞花中我遇到隐光,与我的剑有着相同名字的少年。震惊于那双清亮澄澈如秋水的眸子,于是带他回宫,从此随侍,并将隐光剑交与他。五年来在这个冷漠疏离的王宫里他是我唯一的亲近之人,我早已习惯并依恋于他的存在。我无法定义自己对他感情的全部,我一直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自己。可,外界的传闻是,他是我的娈童。 我的母妃蔹妃对此沉默地不动声色。直到隐光失踪后她冷眼旁观我的疯狂搜索,然后冷静而冷酷地对我说,『寒笙,这一切是时候结束了。』我瞬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毫无疑问这件事是她动的手脚,我的母妃不会允许有人威胁到她想要的王位,恐怕隐光不仅仅是失踪这么简单,然而我不敢想象他的死亡。那个雍容华贵掩盖之下睿智而敏锐的妇人,她给了我五年的时间放纵自己的感情,然而最终她轻易地让我失去一切,为了使我明白什么是必须遵从的。而我高估了她的好心而没有看透她的计谋,从此我将不再有能力对抗这个掌控我一切的妇人,甚至连一顿歇斯底里地责问的都不可能。 我真是没用,是我给了她机会动隐光。 多少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感情,而现在的我仍旧没有眼泪,心已经痛到麻木,面对太液池清浅的池水我只有无力地沉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关于隐光的一切过往如同一场墙外的笙歌雨夜醉梦。如今梦已阑,我终要学会接受并安于现实。 不想因这样一身不修边幅的衣着再惹起母妃什么不满徒增麻烦,我转身回离云殿换上一身华丽精致的正装,才匆匆赶向母妃的扶摇殿。 景王朝开国至今已二百余年,如今的景王辛,我的父王,未到不惑之年,却是整日沉浸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中,病体沉疴,日薄西山。 讽刺的是,景王后宫佳丽三千,至今却只有三位王子。大王子宇文寒轼生母身份低微,毫无夺位的可能。二王子宇文寒蹊文韬武略,生母菡妃沈氏一族更是名门望族。三王子宇文寒笙身体孱弱,其母妃蔹妃梁氏一族曾是景王朝开国功臣之一,钟鸣鼎食至今二百余年。 然而我并不是蔹妃的亲子。我的生母在我即将出世之际死于一场宫廷中司空见惯的阴谋,是毒,简简单单地夺去了一个弱者的生命。我的出生与存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久无所出的蔹妃将我过继在膝下,或许这个精明睿智的女人在那时就已预料到亲诞龙子的可能性渺茫,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然而她最终的目的是王位,这一点无可质疑。 蔹妃对我要求严苛,六岁那年她便开始要求我读书习剑,我生来孱弱的身子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极少的时候她会对我很好,比如说她曾告诉我,我的生母是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并且她的内心如同她的容貌一样美丽令人倾心。我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她用渺远平淡的声音追述一些往事,说这些时蔹妃的眼睛凝视着不可知的虚空,眼神深邃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姣好的脸上所浮现出的是年幼的我所不能理解的神情。 于是面对镜子的时候我总会不由地试图勾勒出一张陌生的面容,想象我的母亲有着怎样绝世美丽的姿容。这一切或许都是徒劳,我怎会拥有一个女子的美丽,然而我始终无法明白蔹妃下意识凝视我时眼中那抹总是隐藏得极深寻找与失望。 『母妃,我会做一个优秀的王子,如果这是您的愿望。』幼稚的承若承载着一个孩子全部的依赖与信任。十五年来我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优秀王子的角色,如同一个永远听话安分的傀儡娃娃,任蔹妃在我的全身缠满她手中丝丝缕缕的操纵之线。 当年我生母的死不了了之,忙于云雨的景王辛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管这样微不足道的琐事,或许他甚至没有留意过她的存在。十五年来天子身旁的后位始终虚悬,太子之位亦然,而如今景王辛已龙体日衰。王位之争,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波涛暗涌。 第二章 前面是蔹妃的扶摇殿。雕梁画栋,玉树琼枝,华美恢弘的宫殿在初升朝阳的光辉中卓然独立。 我进殿,躬身请安。 蔹妃端坐在殿内正座上,一袭金红色织锦衣袍,其上绣着五彩的翔云和飞凤,风姿不减当年。她的左手侧的座椅上静坐着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陌生的面孔。此刻他们正交谈着什么,蔹妃轻轻地笑着,很是开心。看我进来,她敛起面容,道了句平身,然后是如常的寒暄。然而她只字不提隐光,仿佛这一个月来的一切从未发生,而她亦从来不知晓他的存在。 我用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平静神态面对她,如同她对我所做的过分的一切从未发生过。这一个月来我想过很多,无论怎样隐光都不可能回到我身边,即使这是所有人的愿望。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 那个少年站起身来向我请安,声音清冽,带着刻意的温软与恭敬。 「笙儿,这是你的表兄梁栩然,以后就作为你的侍读陪伴宫中。」蔹妃温婉的嗓音幽幽响起,带着些微微的骄傲,向我介绍着他的侄儿,梁家的长公子。他们才是真正的亲人。 他细细地打量我,目光放肆。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是颓然,黑色的衣袍更加凸显出苍白的脸色,而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秘密。 他的眼睛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戏谑而不恭的笑意。 我抬头平静无澜地迎上他的目光,意外地望进一双清澈的浅琥珀色眸子。他比我略高些,一身天蓝色绣银灰色水纹的文士锦袍,袖口领口银灰色的缎带滚边,长身玉立,如临风玉树的潇洒。 梁栩然,我曾有耳闻,一个真正的世家公子,惊才绝艳,翩然浊世,为人风流潇洒,时常流连花丛,名声却一直不坏。 「笙儿你今日可有闲暇?」 「是,母妃。」 「如此甚好。那就带栩然四处逛逛,彼此熟悉一下吧。」 「好的,母妃。」 轻施一礼,我转身离开,身后是他跟来的脚步。 父王身体日衰,母妃终于要开始行动了吧。为此,她首先要牢牢地稳住梁家,于是才会有梁栩然侍读一事。不过,这一切与我无关。费尽心机的是蔹妃与她的谋臣们,而我依旧做我的闲散王子。 想起刚刚对上的那一双眼睛,我一阵微微的失神。那双眼睛有着与隐光如此相似的清澈,如果不是其中不加掩饰的嘲讽,我不知道自己会因错觉引起怎样的失态。 隐光…… 没有理会身后的人,我径自出神。不知觉间已回到离云殿。豔艳的黄色蔷薇花充盈整个视野,恣肆地开满一整个春天。 与梁栩然的相处比想象中的困难。对于那双似是而非的眼睛我有着莫名的敌意。 「这里是离云殿。除了我的寝殿不许进入,」我不喜欢别人的靠近,离云殿向来是禁止别人进入的,隐光是唯一的例外。「其他地方随便你逛。我累了,恕不奉陪。」冷淡地扔下一句,不顾对母妃的应承,我没有看他,转身进入。 我真的是累了。隐光失踪后的一个月来我从未好好休息过,先是满世界地寻找,后来是在太液池畔呆呆地出神,茶饭不思,寝食俱忘,身心俱疲。这一个月以我羸弱的身子之所以没有倒下,完全是一丝希望在支持着,希望蔹妃会放过隐光,我在等他回来。而如今这最后的希望业已破灭。梁栩然的到来明确地昭示了她的意图,她要我乖乖地做回原来听话的棋子,她要这脱轨的五年结束一切恢复按部就班,她不需要没有利用价值甚至起负面作用的人存在。 换回我习惯的月白色软缎袍子,把自己整个扔进床塌,意识逐渐朦胧,心隐隐抽痛。[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觉察到有人的呼吸声,我猛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轻笑的眸子。「警觉性不错啊,王子殿下。」 「梁公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并没有被允许进入这里。」不悦地瞪他一眼,我语气不善。 他俯身探过头来,挑眉一笑,唇角同眼中一样的一抹嘲讽,语气轻佻。「为什么?臣听闻,以前隐光大人不就是可以的么?怎么,换作我就不可?」 我的心蓦然一紧。隐光,他居然同我提到隐光!他不会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亲爱的姑母,一切又怎会变得这样?! 我很是生气,我不允许别人用这样嘲讽与蔑视的语气来说隐光,没有人有这个资格,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评头论足。 眯起眼睛看着他,我感到自己所有的涵养与忍耐正在一点点流失。那双陌生的眼睛此刻近在咫尺,却有着如此熟悉的清澈。 「隐光……」无意识地,我喃喃地轻唤一声。他没有听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抬手猛地勾住他的脖子稍一用力,猝不及防他跌在我的床塌上。没想到我如此放肆,他意外地轻呼一声。动作毫无停滞地我翻身压他在身下,低头吻住他殷红的唇。 清澈的眼睛意外地睁大,流露出走失的幼兽般的茫然与不安。 「那么,『以前隐光大人』也可以这样,换作你又有何不可么?」我恶意的声音响起,带着报复般的快感,声音暧昧地模糊不情。 辗转加深这个吻,我发觉到自己的失控,却无力停止。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衣袍已被我悉数撕扯而下,少年修长的身躯光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微微地颤着,白皙的肌肤温润如玉,渐渐泛起异样的绯红色,清亮的眼中染上浓重亮丽的异彩。 我心里蓦地一惊。自己所做的未免有些过分。对于他我只是单纯的敌意,并不想做些什么。 我已经清醒。 他不是隐光。 毫不犹豫地起身,整理一下凌乱的衣物,我准备离开。我要去太液池边静一静。楝花落尽之前,不知还能有几日闲看池水落花。 第三章 「如果没有事,你已经可以离开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淡如常,没有丝毫多余的感情。 他已经从最初的怔楞中回过神来,却没有起身,仍然静静的躺在床塌上,眼中的色彩尚未退却,微微蹙眉,目光复杂地望向我。 我转身,想要走开,下一个瞬间却不意跌入他的怀里。一瞬间形势逆转。 不习惯陌生的怀抱,我挣扎,却被他压下。那双眼睛渐渐地显出怒意,灵巧的双手轻易地扯开我衣袍的束带,随意地扬手抛出。 「王子殿下似乎并不想对自己的纵火行为负责呢……」他低低地在我耳边笑,戏谑的声音令我发寒。 我抬头,再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望进那双同隐光如此相似的清澈眼睛,仍旧是无可救药地沉沦。 「隐光……」失神地轻唤。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眼中浮起冷意。 毫无预兆地我的心脏如同被重物狠狠地击中,陌生的强烈痛感海潮般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我的眼睛猛地瞪大,无法压抑地闷哼一声。 此刻肌肤相亲,他立刻觉察到我的异常,却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不想在他面前示弱,然而痛感一波一波地袭来,我再也忍耐不住地轻吟出声。 意识一点点流失。 恍惚中一个陌生的怀抱环住我,起初带着小心翼翼的尝试,而后逐渐地用力收紧。脸上温柔的轻吻安抚似的细密地落下来,奇异的竟有一丝安心的感觉。 不知从何而来的放心,将自己完全交付在那个怀抱里。痛楚肆虐,我不再压抑,辗转呻吟。 意识混沌中许多场景如画面般地一闪而过,隔水看花般朦胧,令人辨不清真伪。 我看到自己未曾谋面的生母遗世而独立的绝美身姿,看到九岁那年去大景神宫试剑时的清溪桃花,看到隐光剑墨绿色鲨鱼皮剑鞘上银丝镶嵌出的繁复而美丽的花纹,看到太液池边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抱膝缩成一团的自己…… 然而,没有隐光,始终没有。 为什么,即使在茫茫梦境之中,我仍然找寻不到你的身影…… 醒来时窗外是黄昏残阳化血的天空,断鸿声起,邈远而凄凉。 起初头脑一片空白,恍惚地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无力而疲惫,眼皮灌铅似的沉重。 抬眼看到窗边少年清俊的身影斜倚在窗棂,正微微仰头凝望夕阳。他的面容隐匿在暗昧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依旧是令人沉迷的清亮。是梁栩然,我这才想起之前心脏处曾莫名袭来的疼痛。近来生活恍惚,是有人趁机下毒么? 「咳……咳咳……」嗓子干涩至极,想要杯水,开口却是一阵连绵的咳嗽,剧烈到几乎无法呼吸。 窗前的背影明显一僵,随即转过身来,仍是有些怔愣地立在那里,猛然睁大的一双眼睛隔空遥遥地望向我,仿佛一直望到眼底。 「……醒了?」声音带着不确定,不见了戏谑的笑意,尾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却顾不得从中探究些什么了,尽力平息下紊乱的呼吸,沙哑的声音最终只发出一个单音节的词,「……水。」 他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到桌边倒了杯茶过来,俯身扶我起身。我微微仰起头就着他的手喝下,茶水有些凉了,润过干涩的嗓子却是舒服至极。他端茶的手并不平稳,轻轻地颤抖着,一丝茶水顺着我的嘴角滑下,逦迤蜿蜒流进宽松的领口,我却也无暇顾及。这自小喝惯的清茶,从没有一次感到它是如此的甘甜可口。 离云殿总是一贯的寂然安静,宫人们从来只被允许在殿外伺候。因此那即使轻微的脚步声在殿门戛然而止的时候,我仍然很清晰地听到了有人的到来。 想坐直起身来,不意梁栩然并没有觉察到来人,我呛到水咳了起来。 他慌忙中放下的杯碟发出响亮而清脆的碰撞声。一手揽住我,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我急促的呼吸逐渐安稳下来,正想示意他已经没事了,他却是突然抱紧了我,声音微咽,「对不起,殿下……都是我不好,如果那天,……对不起……」 「……」我有些诧异他态度转变之快,初见时轻佻和自若的他此刻头靠在我的胸前慌张得像个孩子。胸前冰凉的触感蔓延开来,是,……眼泪? 不禁低头看着他苦笑。他还没有看清现实啊,只要我性命犹在,蔹妃怎会对他怎样? 正不知如何安抚他,殿门口蔹妃的声音适时响起,「这不是你的错,栩然。」嗓音有些喑哑。 他一惊,起身,施礼,却始终低垂着头。耳畔的碎发滑落,遮住了他清如秋水的眼睛。 蔹妃施施然走近,脸望着我的方向,可我感到眼睛她的眼睛却是穿透了我凝望虚空,眼中微起雾一样的迷朦;话仍旧是对梁栩然说的,「你已经在这里劳累几天了,现在笙儿既然已醒,你也去偏殿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几天没有休息?照顾我么?蔹妃居然会允许?她真的很宠他呢。 「是。」他应,低头又看了眼我,双眼微红,转身离开。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毫不思索地冲着他离开的身影喊了出口,「不要去偏殿!」那里,五年来一直是隐光的居所。 他本就有些虚浮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应了声是,渐远的身影消失在日落后的阴影里。 我转过头对着蔹妃,等待着她的谜底。 「『独倾』,十五年前你生母死时残留在你体内的余毒。」答案意外地简单。 「那么,会致死么?」我的声音平静地像只是在谈论无关之人的性命。我不在意生死,并非因为所谓的超然,只是,十五年来这样的生活苍白而单薄,静若死水,我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应该不会,这次只是因为身体的负荷太重而发作。……不过,不可以再接触此毒。」 我不语,等她继续说下去。 「寒笙,离栩然远些。」突然转换的话题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眼睛微微睁大惊讶地望向她。她想要说什么? 「是你把他推到我身边来的。」呵,护犊如此心切,当我是祸水么? 「你会伤到他的。」我确信那双一向敏锐的眼睛已看出什么不该存在的开始。 「就算受伤,那也是他自己选择靠近的。」微微转头凝望窗外宫墙上将谢的黄蔷薇,那样的美丽与魅惑之后隐藏着尖锐而坚硬的刺,我的声音毫无感情。 靠近还是远离,那是他的选择,与我无关。 第四章 后来的几天里我常常回想起这次最终不欢而散的对话。 十五年来我与蔹妃的第一场针锋相对,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禁锢的自由,甚至不是为了我爱的人。仅仅是因为一个我不过初见的少年,一场水月朦胧的开始,我就如此轻易而简单地把自己推入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 我把这一切归于长久以来一次沉默压抑之下的爆发。 我最终的退让使得单调而重复的禁宫生活仍旧毫无波澜地继续。 不知为什么,蔹妃开始隐秘地着手调查十五年前我的生母之死。在她寥寥几次来探望我时我看到她眼底不同寻常的阴沉,那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深不见底的哀伤。 花褪残红,匆匆春又归去。 我卧在病榻上看着窗外黄蔷薇的花瓣一片片一天天落下,翩然风舞飞花。 蔷薇花谢,蔷薇花谢。 挣扎着起身,我无力地滑落在离云殿遍植黄蔷薇的宫墙之下,身后墨绿色花枝上的蔷薇刺轻易地穿透单薄的软缎袍子,清晰而细微的痛感大片传来。西方青色的天空下岫山的峰岚如黛沉然,举目见日,却不见山下大景神宫庄严凝重的黑墙朱瓦,也再不见五年前初春的风絮飞花中那一场不知对错的遇见。 天远雁声里,依稀记起,有关这片黄蔷薇的传说。多少年前,景王涉亲手植下这旸京城唯一一处黄蔷薇,只因爱人离别时的一句『蔷薇花谢即归来』。涉的他,最后究竟是否回来了呢?我的他,却是不会回来了吧。 听到梁栩然行近的脚步声在看到我的瞬间猝然加快,他匆匆赶过来一把从墙上拉起我拥入怀里,然后是看到我的后背时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我想那里一定已是血迹斑驳了。 毫不迟疑地抱我入殿,小心翼翼地放到塌上,然后迅速地找药,解开我唯一着的一件软缎袍子上药。 自始至终我都只是静静地任由他做这一切,没有挣扎,也没有迎合,乖巧得如同一个牵线木偶。病中半个月来他无微不至地照料,我又怎能拒绝如此的一分执着与柔情?明知不能给他什么,却还是自私地想要窝进那个温暖坚定的怀抱。什么也不再想,就这么一直一直逃避下去,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谁复归来一笑,蔷薇几度落花。 景王病重的消息传来时我正靠在太液池边的楝树上出神地看着一池水光潋滟。 我终没有能够看到十五岁最后一场楝花的飘落。待到调养好身子来到池边,入目已是一大片一大片苍郁繁茂的碧绿枝叶,葳蕤恣肆。空气中曾弥漫得满满的苦涩消散在初夏温热湿润的萍风里,浅淡到几不可闻的莲花香气幽幽弥散开来,却是温柔地攻城掠地。 身后梁栩然的声音以事不关己的态度简单地陈述着事实,景王病重,由太医的反应看来已时日不多,宫中朝中人人惶然,别有所图的势力蠢蠢欲动。我以同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倾听着,目光专注地细细端详着水中央含苞待放的朵朵白莲。冰雪晶莹的花瓣在碧水青叶的掩映下愈显淖约清素,同时异样地透出一丝隐隐的诱惑与妖娆。 不知其他王子公主如何,我却是几乎从未见过自己的父王。记忆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遥遥地总是孤身立在高处,让人看不真切。他并不在意我,事实上,他甚至不在意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蔹妃曾经如是告诉我,她的声音如此笃定信然。 十五年来我只是从所有人口中的传言中听闻,景王辛是一个荒淫无道的君主。「可是他并没有失去天下不是么?」后来当我问出这个似乎被所有人忽略的问题时,蔹妃只是目光渺远地遥望向景王宫主殿重光殿的方向,然后是深深地叹息,没有言语。 事实是,大景的江山始终盛世繁华,而景王辛的王位亦始终稳固如磐。 「走,去扶摇殿。」我起身开口。 事已至此,我这颗乖乖的棋子,完全有必要去请示一下执棋人之意。 迈步离开,意外地没有听见他跟来的脚步声。我转身回望,见他目光疑惑地望着太液池对面的方向。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池对面的岸边不知何时立有一人。锦衣华服,器宇轩昂,复杂的目光直视我的方向。逆光中我看到那人的眼睛,幽深的暗蓝色的双瞳,深沉似海。那样纯粹的暗蓝色只属于大景王族中最为纯正的血统。 宇文寒蹊。 长我两岁的二王子寒蹊,文韬武略,十四岁起领兵镇守北疆。如今他都不远万里匆匆赶回,我已经可以预见到宫闱内部一场血雨腥风的掀起。 大概是看到了梁栩然不着痕迹地将我护在身后,对面的人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去。我同样地不以为然,若是真的出了状况,梁栩然一介文弱书生又如何护得了我。 隔岸人的背影渐远。我没有回离云殿更衣,只是稍整了下月白色的软缎袍子,唤了梁栩然,行向扶摇殿所在。 第五章 关于我的二哥宇文寒蹊我的记忆同样寥寥可数,我们少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一些盛大而隆重的场合,而在那样的时刻里所有人都将自己完美地伪装起来,一切变的冠冕堂皇,从来看不到真实。然而即使这样我依然记得那双暗蓝色的双瞳,流溢着不可掩饰的光华与锋芒,让人无法漠然视之。这缘于许多年前的一场秋狩。 一年一度的王族秋狩活动在景王辛即位后变得疏落起来。从我出生至现在这样的活动也不过进行过两次。第一次我还小,在高高的观景台上望着整个猎场里四起的火光,太过遥远的距离使一切变得模糊而迷离。第二次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也参加其中。 深秋的猎场里落木萧萧,目之所及皆是干涩枯黄的荒烟蔓草,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气息的流失。野兽们在狩猎者策马持弓的追逐下匆匆四散奔逃。四围景王朝沉稳而霸气的玄黑色王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却仍旧掩盖不了猎场中响箭声此起彼伏的回荡。 我跟随在围猎的队伍里有些茫然,无端的杀戮让我感到厌恶,即使那是一只兽。景王族天生残酷嗜血的品性在我的身上似乎变得极其疏淡。 弓弦响,飞翎落。修长尖利的箭镞划过毛皮穿透身体,将一只只飞禽走兽倏然钉死在干涩坚硬的地面上,箭尾犹自轻颤。温热的鲜红色血液在刹那间迸射而出,绚烂宛如夜空中四散的烟花。 我不忍再看,微微侧过头去。 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而咸腥的血的气息让狩猎者们愈加兴奋,而我几欲作呕,手拉紧了马缰暗自忍耐。 看见那只幼狼的时候那一天狩猎已渐近尾声,每个人的青骢玉马上或多或少地挂着些用来炫耀的收获。离开之前他们看到了这最后的猎物,一只银灰色皮毛母狼陷在捕兽夹里,它的旁边一只幼狼徘徊着不肯离去。 捕兽夹在森林的边缘。乘兴一天的人们渐渐围拢成一个半圆,依旧贪婪的目光纷纷落在包围圈中央的两只狼身上,弯弓搭箭。 我在人群中间默默地打量着。母狼显然受困已久,身下是大片凝固的暗色血泊,闭上的眼睛让人怀疑它是否早已死去。幼狼在母亲身边显得焦躁不安,游移地徘徊,低低地呜咽着,翡翠般澄澈而纯粹的眸子里流露出留恋与不舍。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隐隐作痛。它,也是终于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吗? 「殿下……」身后隐光的声音响起,我从伤感中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已在无意识间翻身下马,直直地走向幼狼的方向。 略一迟疑,回头向他微微一笑表示我没事,脚步仍未停。 它抬头警惕地看着我,略退后了几步,却仍旧没有逃开。 ——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弃么…… 走近,我从那双凝绿的碧眸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同样地孤单孑然。 ——至少,我可以带它离开…… 微漾出一抹浅笑,我伸手贴近它的方向。 ——这一次,帮它…… 弓弦响处,利箭破空而来,箭风凌厉,气势万钧。 四周人群的诧呼声猝然响起,背后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之声愈近。蓦地,右肩上传来撕裂血肉的剧烈疼痛让我一阵眩晕。 带着巨大力道的冲撞使我的身体猛然前倾,勉强单腿支地跪在了地上,费力稳住身形。 箭镞穿透肩胛骨,直贯右肩。霎时血如泉涌,温热的血液顺着我仍旧伸向幼狼的手臂向下流淌,末了,血珠从指间滑落,一滴滴,一滴滴,溅落在深秋枯黄的草地上,碎裂开来。 四周突然一切静止了似的安静,血落的声音甚至清晰可闻。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口,只有萧瑟的风声在天地间穿越而过,一如亘古。 「笙……」隐光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低低地唤我,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担忧与心痛。 轻轻摇头,阻止他想要扶我的动作。强忍右肩剧痛,我回头冷冷地扫过众人,王族血统天生的阴寒与怒意肆意地张扬弥散,气氛顿时愈加压抑沉闷。 我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一箭是某人不意失手所致。如此精准的角度,如此恰当的力度,必是箭术高手有意为之。而这些世家公子之中身怀此技的人,屈指可数。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是同样地惶惑与不安。直觉性地,我对上一双暗蓝色的双瞳,沉静如水,幽似寒潭,然而我看到他眼底暗暗涌动的波澜。 是他,二王子寒蹊。我的二哥,在我的背后射出暗箭,伤不致死,却难以痊愈。 起初,他并不逃避我的视线,两人沉默地冷然对视。渐渐地,他的眼中不再冷定,一丝不安闪过。我咬牙忍痛,不知过了多久,最终,他别开了视线。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长久地面对我的冷然凝视。隐光曾对我说过,我的眼睛,那是沉沉的暗黑色,看不到一丝光,如同最幽深决绝的深渊,会让人不能自拔地沉沦,陷落黑暗。 痛到麻木的右臂突然传来异样的酥痒。 低头看去,那只幼狼不知何时靠近,此刻正轻舔着我右手上滴落的血。略微粗糙的舌小心地碰触着我的指间,有种奇异的酥麻感,并不令人生厌。 我伸过左手拦腰抱起它。失血过多,四肢发软,动作有些吃力。 小家伙在我怀里乖巧的很,并不挣扎,静静地依附着,稍稍昂起头,湿润的黑色鼻尖轻蹭我的下巴,碧绿的眸子清澈纯净。 我禁不住微笑,忘却了肩头的疼痛,抱着它向森林深处走去。 并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因为知道身后,隐光一定会跟来,带我回去。 第六章 已是密林深处,秋日清冷的阳光穿透参天古木的枝桠,一缕缕丝锦般轻薄透明。 失血过多,我的脚步沉重而迟缓。终于再也支持不住,靠在树上缓缓滑落在地。 怀中的幼狼本在轻轻地舔舐着我右肩的伤口,那里血已慢慢止住,干涸的血在黑色的锦缎上凝出大片暗色的痕迹,触目惊心。见我停下,它偏着脑袋抬头望向我,翡翠般的碧眸里满满的都是疑惑。 不禁微笑,小家伙这么快就与我亲近了。 可,终究是要分别的。我们生存于迥然各异两个世界里,没有谁能在对方的身边找到合适的位置。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不离不弃? 「你该走了,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记住,你只有自己了,没有人帮得了你……」直视它的眼睛,我一字一顿地开口,深深地隐藏起喜爱与留恋,声音冷漠淡然。这一番话,却不知到底是说与它听,还是告诉自己。 它从我的胸前跳下地去,向着茂密的灌木丛迈开脚步,却有些游移不定,不时地回过头瞥我一眼,可怜兮兮地低声呜咽几声。 然而我不能心软。留下它,对谁都没有好处。 突然它下定了决心似的,飞快地奔跑回来,张口在我的左腕上狠狠就是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小小的银灰色身影消失在苍绿色的林间。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初时的惊诧化为微微的苦笑。我低头看左腕,一圈牙痕宛然。豔艳的红色血迹丝丝渗出,显出一种异样的别致情调。 「隐光,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呢……」声音里掩不住的疲惫与无力。 倚进他温暖坚定的怀抱里,我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意识渐渐抽离。沉沉的黑暗弥漫开来,无边无际。 时至今日我的右肩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胸前与背后两处暗红色的伤疤宛如盛放的蔷薇花,绚烂却和着狰狞。而实际的伤势却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浅淡,我的右手始终柔弱而无力,只能勉强应付日常的生活,提剑却是不可能了。 我开始学习并习惯左手用剑。彼时长长的衣袖滑落,露出左腕上清晰依然的狼的齿痕,标徽一样的痕迹从来不曾淡去。 我有些迷茫,伴着微微的苦涩。 他们从我的生命里匆匆地穿行而过。不过只是一刹那的交集,为什么,要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是,谁的固执? 我兀自出神,没有注意到宫监匆匆赶来的身影,直到梁栩然开口询问他何事。 「回三殿下,景王急召,在重光殿。」 眼看蔹妃的扶摇殿就在近前,父王的召见却是怠慢不得,皱了皱眉,只得折路赶去重光殿。 玄黑色的宫墙气势恢弘,散发出沉稳而不可动摇的凛然霸气。肃穆而沉寂的空气亘古不变。 重光殿,大景王宫主殿,整个景王朝的政要中枢。 我们赶到的时候,重光殿前宽广的庭院里已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朝臣,王子,嫔妃。他们朝着殿门的方向而跪。如此看来,是景王大限将至吗? 我顿了一下脚步,略一沉吟,走到两位王兄的身旁,同他们一样跪下。梁栩然跪在我身侧很近的地方。 周围的人群安静的很,只偶有细微的嘤嘤声,那是景王为数众多的嫔妃们之中一些人无望的哭泣。 更多的人只是安静地低垂着头,然而我可以感受到他们心底的蠢蠢欲动的欲望与一丝不确定的惊惶。 没有人关心景王的生命。他们关注的只是大权究竟会落入谁手,他们担忧的只是自己今后的仕途命运。 我看到蔹妃不为所动的冷然目光,那里甚至闪着一丝奚落与不屑的笑意。莫名而来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她不爱他,她从来不爱他,甚至,她恨他,深刻入骨。 这样的王宫深殿,究竟是怎样冷酷无情的存在? 第一次的,我有了逃离这里的冲动。一生一世,远远地逃开——不,是生生世世,永不归来。 几个朝臣被宣入殿后久久地没有出来。从来无心政事的我对他们感到陌生,但能在此刻面圣的人必是朝中重臣,景王股肱。 蔹妃的态度令我感到疑惑。十五年来她心心念念的都是王位,然而此刻她却是安静沉然,面无焦躁,仿佛一切早已是尘埃落定,而结果尽如人意。 我心里莫名地惶然。 日渐西沉,薄暮归鸦,聒噪嘈杂。 我的身子渐渐有些虚软,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恍惚而朦胧。 有些后悔清晨只敷衍性地喝了一小碗清粥。就这样在初夏的阳光下曝晒一天,身子着实有些吃不消。 眩晕的感觉愈重,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 一只手揽过我的腰,坚定毫不迟疑。微一用力,我的身子便倾倒倚靠在他的身上。 转过头,身侧的梁栩然正抬了头看向我,目光卓然全是担忧与关怀。 望进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眸子,清浅的琥珀色瞳仁闪着水色的光泽,晶莹剔透。 揽着我腰的手紧了紧,融入一般的用力。 我再一次想起隐光,想起他还在的时候,那些寒风吹彻的沉沉暗夜里,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的身体,汲取对于自己来说,世间唯一的温暖。 仅仅是这样的回忆着,心里便漾起安心与柔软。与此刻身侧的人,也似乎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纵使知道这样的行为在此时此刻此地是如何的不合时宜,我却仍旧是不禁闭了眼,放松身子完全靠在他的身上,略微低头枕上他的肩。 生命中第二次交付出去的,全部的,信任,软弱,与倚恃。 可,栩然,你会不会,也要终将离开? 耳边宫监尖细而苍老的声音响起时,我正昏沉地浅寐。 「三殿下,景王召见。请您进殿。」 睁开眼,四周是入夜暗下来了的宫苑,月上柳梢,鸣虫声起。 在栩然的支撑下站起身来,腿已跪到麻木酸涩。我勉强迈开脚步,随宫监穿过众人行向殿门。 身后,是人群窃窃的低语。我知道,还有饱含怨恨与嫉妒的沈氏菡妃的目光。而我的二哥寒蹊,他始终低垂着头,黑色的暗影里我只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瘦削坚毅,棱角分明。 重光殿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门在我的眼前缓缓开启,声音沉重绵长如同叹息。 第七章 我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站在如此近的地方,看着这个王朝高高在上的王。 我的父王,我甚至以为,终此一生我都只能遥遥地站在远处,徒劳地试图看清那个晕染着淡淡光华的模糊身影。 面前病榻上的人有着瘦削的身子,那极似二哥的面容透出半生的年华仍湮没不了的俊朗与英气,只是微阖的双目里尽是疲惫与倦然。 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我看到那双深沉的暗蓝色双瞳里映出自己的身影,是种略显病态的清瘦与纤弱。 恭身行礼。 接下来是无边的寂然。 他怔愣地看着我,目光却是空洞而散漫的。我突然觉得他的神情有些似曾相识。是的,很多年以来,蔹妃无意识间凝视我时,就是这般失神与茫然。 此时行将就木,他是否依然能够记起,一个流星般璨然在他生命里一闪而逝的女子,曾经那样绝世美丽的姿容? 或许,仅仅是恍惚于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时间在无声的寂静中流逝。 「笙儿。」再开口时,他的眼神已变得清明,却别开视线不再看我,转向更阑暗沉的夜空。「笙儿,你,想要王位么?」 震惊地猛然瞪大眼睛,我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他的神情依然淡然无澜,语气随意地似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不是人人觊觎的王位。而且,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这么直白地问询自己的王子,这样一个敏感而深讳的问题? 我惶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少倾,他轻叹了口气,抬手拿起枕边的一样东西递了我。接过,却令我更是惊讶。 湛泸剑!历代景王的配剑,象征着无上尊贵的王权。 湛泸,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 手中长剑有着厚重而殷实的质感,却感觉不到锐利的锋芒。 (: ) 第 2 部分阅读 手中长剑有着厚重而殷实的质感,却感觉不到锐利的锋芒。[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低了头看着怀里的剑,仍旧不说话。 缓缓抽出,不意地发现湛泸的剑身,是与隐光剑同样浑然无迹的黑色。 只是,不同于隐光剑的沉然无息,湛泸的黑色是一种内敛的光华,一种宽厚广博的浩然气度,那是君王的仁道之剑。 一瞬间湛泸黑色的剑身仿佛变得光耀而眩目,我闭了眼睛。恍如昨日般清晰的过往隔了遥远的时光排山倒海而来,我的心开始微痛,一阵阵,酥麻的异样感觉。 十岁那年岫山清溪的桃花燎原般开遍了所有的山岚,那样漫天漫地的绯色甚至遮掩了初春时节满山的青绿。 同景王朝二百年来每一位王子一样,我来到大景神宫,挑选我的配剑。我还记得当我带着选出的剑向大祭司要求带走的时候,从他眼里看到的了然的无奈与淡淡的悲哀。 我没有说话,低头看手里的剑,墨绿色的鲨鱼皮剑鞘,上面用极其纤细的银丝镶嵌出繁复而华丽的花纹,并未看出什么特殊之处。最终苍老的祭司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抽出鞘中的剑。 那一刻我以为会看到金属凛然的寒光,然而我的视线却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剑身是通体的暗黑色,映不出一丝光。 「殿下,您知道么,这把剑的名字,叫做隐光……」大祭司的声音透着浓重的疲惫。他的话,像是在昭示着什么,当时的我不甚在意。现在回想,接过剑的那刻,是否已是一切宿命的开始? 隐光剑,剑在人在。可,它在哪里,他又在哪里呢? 想起隐光,心是被再次撕裂的痛彻。 为什么,在我的生命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的五年后要他离开。五年来所有平淡的往事早已水滴石穿般点点滴滴地蚀刻在我的生命里,失去使一切的一切变得刻骨铭心。 夜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深夜的凉意一丝丝浸入四肢百骸,好冷,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剑,尽管那样的似是而非中满溢着的只有冰冷与陌生的气息。 有微微的温暖传来,将我唤回现实。 是我的父王撑起上身拥住了我,以十五年来他应该做却没有做到的方式试图安慰自己的孩子。我的身体有些不习惯地僵硬,却仍是清晰地感觉到,那双环住我的手臂是多么无力的轻柔,显示出他是多么勉强却尽力地在做这一切。 想抬头看他的眼睛,而他的手臂收紧将我带入他怀里。「别动,就让我这样抱着你,……,一会儿就好……」他只是轻浅地拥着我,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并没有死亡将临的腐朽与颓败,而是不可思议的清和纯净得如同一潭静水。 我的目光越过他并不宽厚的肩膀,细细描摹着幔帐边缘丝丝缕缕的枫红色流苏。烛影摇曳下,那些纤纤的丝绦在微起的夜风中轻轻摆动,显出水一样流光溢彩的迷人色泽。 「好好想一想,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什么才是你真正为之而活的。」父王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淡定地响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已有些低沉,「这把剑你带走。留下它,或是给你的哥哥们,由你来选择。」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近乎是完全忽略我的十五年之后,他会突然地表现出这样的关爱。 他放开我,然后我看到他似乎是轻笑了一下,极浅极淡的笑容,仅仅是嘴角微微的上扬,然而却让人感到浓重的凄然与悲凉。 「我为什么早没有发现呢,其实,你很像你的母亲。」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听得我心里一颤。欲深究,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话来。他们的过往,终不是我所能僭越深究的。 我的父王躺回塌上阖了眼睛,暗红色的烛光下他的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 我施礼,提剑离开。 「笙儿,忘了过去吧……」 背后渺远的声音响起时,我的一只脚已跨出了殿门,举目望去是东方地平线上渐渐明亮起来的苍蓝色天空。风从敞开的殿门呼啸而入,他的声音最终冲散碎落在风里。 寒风吹彻。 第八章 我站定在重光殿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扫视庭院里跪了一地的人群,觉得手中的湛泸剑愈加沉重起来。 东方的天空中又一天朝阳初升,那样璀璨夺目的金色光芒,仿佛蕴藉了无数的希望与光明。 而我的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虚幻的明艳的红色,像是密不透风的厚重锦缎,一层一层,将我严密地包裹起来,渐渐地让我不能动弹,不能呼吸。 竭力压抑着喘息,高举起手中黑色的长剑,我听到自己低沉而喑哑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庭院里,「……景王谕旨,即日起立三王子宇文寒笙为太子,日后承景王大位。」 人群的议论声哄起。可无论如何一切已尘埃落定,尽管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远远地看见蔹妃抬起头,幽深不见底的目光越过众人望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是种似笑非笑的了然。 我沉默地垂下眼帘,似乎听到身后大殿内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飘散开来。 迈着虚浮的脚步勉强地走回到栩然身边,无尽的疲惫无力让我真想不管不顾地倚进他的怀里,再也不闻不问。可毕竟是这样的场合,彼此都犹豫了一下,最终他只是抬手稳稳地扶住我。尽管如此,他坚定温柔的手依然令我感到放松与心安。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十分模糊。依稀记得之后父王又召见了我的二哥宇文寒蹊,然后是我的母妃,最后是几位朝臣。 事情结束之后我是被栩然抱着回到离云殿的。他将已然神志不清的我放到床塌上,为我宽衣解带,动作温柔轻缓。纤细修长的手指滑过我微烫的肌肤,是清凉干爽的触感,很舒服的感觉——这是我沉沉睡去前最后的记忆。 一觉无梦。 睁开眼睛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眩目的光线中一切变得迷离而不真切。 右手处轻微的酸麻感传来。转头看去,是栩然,握了我的右手,伏在我的床侧睡着。我动了动右手想要抽出,不意他握得很紧。 他似乎睡得很浅。感觉到我的动作,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的方向,尚未完全清醒的眼中一片迷茫,映在清澈的浅琥珀色眸子里更饶烟水迷离之至,若不是稍嫌憔悴的面容,当真一幅美人睡意图。目光勉强地对焦,他无意识地发问,「怎样?感觉好些了么?」 现在似乎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我是一觉睡足神采奕奕,反观栩然却是一脸倦容双目泛红。「恩。……,我睡多久了?」 「一天多了。」他顿了一下,「景王和蔹妃今早离宫去了王陵,说是有一些时日回不来,凡事要殿下自己定夺。」 「哦,一天多,你一直在这里吗?」他看起来像是一直没有休息的样子。 「是。殿下有些低低地烧,我不放心留殿下独自一个人。而且,」他偏了偏目光,「那时,殿下握着我的手不肯放,我走不开。」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虫鸣般细微。 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我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泛起微微绯色的面颊。这个笨蛋,不会等我睡沉了抽手离开吗?心里却漾起如水般的温柔与暖意。 动身向里挪了一下,我在床边空出一个人的位置,示意他上来。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身子却没有动。 我没有退让,就着相连的手拉他上床。看他在我身侧躺好,仍旧是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 笑意加深,我探身凑到他的耳畔,近到将要碰触到了,才轻声地开口,「要是,我还不想放手呢?」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耳根,我满意地看到他刷地红了整张脸,随即窘迫地闭了眼睛。 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好好睡一觉。其他事情,醒了再说。」 他着实是累了,很快便睡去。 我转头看着身侧的人安静地睡着,起伏的胸膛伴随着平和而有规律的轻浅呼吸声。 曾几何时,我的身侧曾也有一个人,修长的手臂温柔而坚定地环住我。我总是静静地偎着,仿佛他的怀抱里,就是整个世界。 而如今,一切已面目全非。我的身侧依旧有一个人,却不是他了。 谁是谁非? 物是人非! 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下来。栩然细长的睫毛在光中变得透明,蝉翼一般轻轻地颤着,让人不禁伸出手去想要碰触。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我最消沉无望的时候,静静地陪伴在我的身侧啊! 心里暗暗感叹着,我的手抚上他的脸,细细地描摹着那清秀逸美的眉眼,一遍又一遍,不厌倦般地。 最终,他捉了我不安分的手,十指交扣,放在自己胸前。 我一怔,无言,由他去了。 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点什么? 转过目光无目标地投向窗外湛蓝色的晴空,我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笙儿,忘了过去吧……』父王的最后一句话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或许,十五年前的往事并非我所了解和想象的那样。或许,父王是很爱我的母亲的。或许,当时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或许,…… 天空中云卷云舒,恣意而莫测。偶尔有灰白色的飞鸟斜斜地飞过,却留不下丝毫的痕迹。[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感到深切的无力。时光的尘沙掩埋住的,究竟是什么。那些史书,我们看到了事实,可,谁还记得,真相。 多少年时光如烟云流水般一去不返,谁还能捧住爱人的脸,神情凝视的目光一如往昔? 他们的过往,早已消散在风里了吧…… 『笙儿,忘了过去吧……』说出这样的话的父王,你自己,不是也终究还是放不下过往么? 忘? 忘什么? 为什么要忘? 要怎样忘? 罢了罢了,忘与不忘,生活终将继续,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栩然醒来时已是日落黄昏后。华灯初上,景王宫橙红色的宫灯点起,一盏盏暖暖地亮在半明半昧的夜里。 我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见他睁开眼睛,眼里恢复清亮的神采,便安下心了。 「栩然……」轻轻地唤他,声音里是如同害怕打碎精致瓷器般的小心翼翼。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没有回答,只是转了头看着我。 「栩然……」我的声音大了些。黑暗里他的眼睛灿若星辰。 我动身凑了过去,埋首在他胸前蹭了蹭,再开口时,声音已细若蚊蝇。「……栩然,我饿了。」 闻言,他的身子一僵,随即是剧烈的颤动。 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上,我毫无形象地开始乱吼,「笑什么笑!还不是因为你睡那么久!!还不快去找吃的来!!!你还笑!!!!」 ……是夜如水,如水沉静,如水温柔。 第九章 月光倾世。 夜色中的太液池有着白天难及的沉静,细微的嘤嘤虫鸣声几不可闻。 清雅出尘的白莲满满地盛放了整个池面,月光如流银般倾泻,轻轻地笼在每一片花叶上,是清亮而浅淡的悠远。 我提剑在静夜的池边慢慢地舞着,动作轻缓而柔和,完全地敛去了剑势凌厉的气势,只剩下漫不经心的随意。 湛泸剑在月光下显得愈加纯净而深邃,像一只黑色的眼睛,千百年来始终冷定地俯视苍生。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莲花香气飘散在夜里微凉的空气中。我沉浸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只是舞剑,舞剑,放下所有的心绪,什么都不去想。 有脚步声渐近,很轻,在这样的静夜里仍是一种不和谐的存在。 无意识间手中的剑已转手疾刺了出去。看请来人后堪堪收手,剑尖勉强停下在那人颈前不盈寸的距离,倏忽凌厉的剑气却已是划出细长的一道伤口。些微的血丝渗出,在白皙的颈透出一丝妖娆的诱惑。 是栩然。手中的剑是如此陌生的气息,加之我的心不在焉,刚刚差点失手杀了他,这不禁令我有些后怕,握剑的左手抖了一下。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昏暗下来了,月亮隐进重云。细密的雨丝开始飘洒,轻落在我僵在半空的剑上,蒙蒙地覆了一层。隔着氤氲而起的水气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僵持半晌,栩然最终侧身避开剑锋,从我左手里取了剑,还鞘收好,拉我到池边楝树下避雨。 一时无言。 他拥着我靠在树上,两个人静默地看着雨丝温柔地落在水面,轻漾起一池涟漪。 「殿下,你在生气么?」耳后轻轻的声音想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舞剑的,只是觉得很害怕……远远地看到你舞剑的身影,在那样清亮柔和的月光里,让人觉得你是似乎会融入虚无般的缥缈不定……」 我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栩然,我最近是频繁地生病,可,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脆弱的。」 「记忆中的你总是淡如云烟地轻颦浅笑,那样的清淡渺远,我知道我从来都留不住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幽咽。 心似乎猛得被揪紧,我转回身面对他。抬头轻吻着他颈上的伤痕,血的味道腥咸微涩。「栩然,不要想太多,现在你不是正拥我在怀里么?看你这样的小心翼翼,我都觉得自己真的是不久人世了似的。」我在这里,一直都在的。会离开的,是你才对吧? 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渐渐收紧,「不要说这样的话,殿下……你不会有事的。」 「好,我们不说这些了。」我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栩然看这一池莲花开的如何?」 微雨里莲花的枝叶轻颤着,原本纯白色的花瓣显出一种略微凝重的冷灰色,却仍不掩一池初夏的盎然。 「太液的白莲淖约清雅,可就是开得太过精致了,失了天成的一份自然。」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殿下去过江南么?江南的荷花随意地铺满整个江面,绽开大朵粉色的花,秋天里会有小家碧玉的农家女子采撷莲蓬,小楫轻舟泛在接天莲叶无穷碧之中……」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不是刚才那样的郁然,而是透出一种无比的怀念与向往来,听得我有些羡慕,有些黯然。十五年的禁宫生涯中我的生活单调而苍白,仅有的两次出宫也不过是去了岫山,在同样的初春时节。 「如此醉人的景致,等以后,栩然带我去看可好?」不经思量的,这样的话已脱口而出,一时间两人微怔。怎会后什么『以后』呢?谁可以逃得开,景王宫这座世间最精致华美的牢笼? 再开口时我的声音已带了无法掩饰的落寞,「栩然,给我讲些你的见闻,讲些江南的事情可好?」 「好的,殿下。不过现在夜凉了,回殿去吧。」他轻轻地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 「恩。记得你答应了我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始终未停过。 雨不大,缠缠绵绵地飘洒着,天气阴沉而压抑。可,在这样初夏的季节里,是不该有这样阴寒的雨的。 不知在景王陵的父王与蔹妃,可否安好? 离云殿里挂起了厚而温暖的帐幔,我和栩然几乎是拥着被子靠在床上过了每一天。 白天里我听他讲江南的杨柳烟外漠漠轻寒,讲江南的幽幽画屏流水淡烟,讲江南的江天一色纤尘不染,讲江南的杏花疏影翠袖朱阑…… 凉夜里我缩进栩然温暖的怀抱里安然入睡。 这样的日子,当真闲适悠然。 「栩然,母妃要你来做我的侍读,可我怎么看你更像是『侍寝』的多?」一日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他的面容,正目不转睛地温柔凝视着我,我突然戏谑地问。 闻言他并不辩解,狡黠地一笑,翻身压上来,作势要解我的衣带。 肌肤突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他的手轻柔而温暖。可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莫名地惶然,身体压抑不住地开始颤抖。 他立刻停了手,揽我到怀里,一下下安抚地轻拍着我的背。「殿下,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轻声软语的安慰中我听得出他竭力压抑的苦涩。 明明是,我先诱惑他的,可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惶恐不安,为什么又要拒绝。 寒雨终于停下的那天,久违的熹微日光充盈天地。凭栏望去,雨收云断,天空恢复澄明的湛蓝。 还未等我深吸一口气,细细体味雨后清新的空气,庄严凝重的钟声在天地间弥散开来,一下一下如同沉重地敲击在我的心上。一瞬间所有的烟光淡去,我似乎看到再次恻恻阴沉下来的整个世界。 那是丧钟,景王驾崩。 第十章 北疆烽烟四起。 焱国的铁骑踏破山河而来,虽无破竹之势,却一日日蚕食般吞噬着帝国的领土。 二百年前景王朝开国君主宇文天纵横扫六合,定鼎天下。之后的分封中寥寥可数的几位开国元勋受封亲王称号,爵位领土世袭,天纵王麾下名将子焱即为其中之一人。只是子焱却断然拒绝了这样的封赏,执意留在旸京城。不知为何对于这件事,天纵王的固执与坚持并不弱势于他,子焱死后,其子承焱王封号,发展到如今即是北方的焱国。 景王朝正史中叙述这一事件的文字仅有只言片语,那看似刻意的轻描淡写却只引起后世人们更多的疑惑。这其中种种的曲折,二百年的时光冲蚀中怕早已不为人所知。世间留存着的,仅仅是好奇的人们口中传述的迷离传说,以及历代文人墨客不切实际的荒诞臆想。 二百年来焱国始终恪守身为臣子的本分,从无异动。然而自一年前起,焱军在北疆的侵扰活动起于微渐。起初只是隔三差五地攻击几个小城镇,并未引人多加注意。后来渐渐地攻城据守,战线不着痕迹地向南推进。而现在,焱军即将兵临溱阳关,此关一破,中原万里旷然平野再无险可守。 军情紧急,二王子寒蹊不日即将离京,带兵赶回北疆主持战事。 我的帝王生涯的开端,这一场本该隆重盛大的即位大典只是从简举行。纵然如此,繁复冗长的仪式仍旧让我感到疲惫不堪。更多的是心里上的厌倦,所谓的仪式,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事情,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虚假,可,这不是我的意愿所能决定的。 岫山大景神宫的圣坛高二十余丈,高耸入云霄,仿佛直通九天碧落。历代景王在这里进行加冕。 我站在高高的圣坛上俯视芸芸众生。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吹扬起我的龙袍猎猎作响。如此广阔的天地,如此恢弘的气势,让人不禁生出一种豪迈的浩然之气来。 眯起眼睛眺望远方灰色的地平线,我的头脑始终清醒,王位是我的,可王权从来不是,也不会是。况且,我不喜欢,也不想要。 蔹妃在我的身后不动声色地微笑着,那样雍容大度的微笑充分展示出她作为国母所应有的胸襟与器量,却给了我莫大的压力。眼前匍匐膜拜的众民似都抵不上身后那人的笑让我更为沉郁,心中像满塞棉絮一样的拥堵闭塞,如同隐光失踪时那样深切的无力重新袭来,无比清晰地沉重。 环顾四周,捕捉到栩然的身影。他却没有在看我,此刻正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目光散漫地望着纯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的心里竟有些失落,带了微微的不甘。 ——不甘? 因为他盯着一块石头看,而不是我? 当真好笑! 自嘲地勾勾嘴角轻笑,一向冷漠淡然宇文寒笙,什么时候起也开始这样患得患失? 忙碌一天的仪式终于在日落十分结束。 蔹妃仍旧回了景王陵,她说,要去陪陪他们。——他们?自知失言,然而面对我疑惑的眼神,她终只是风淡云轻地笑了笑,可我感受到她的笑容中那几乎轻淡到消融于时光中的哀伤。又是一段无法放下的过往啊! 此时圣坛已空无一人,侍卫们站在圣坛下远处守卫着。 我站在圣坛边缘抬头仰望这个王朝落寞的黄昏,西方天空中如烟如霞的流云变幻莫测。残阳如血,绯红色的斜晖染红天地。 夕阳西下中,不禁遥想,当年,我的父王站在这里时,也会是如此落寞的夕阳么? 『好好想一想,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什么才是你真正为之而活的。』父王的话在耳边犹自回响,只如今说话的人已不在了,听者却依然迷惘。 ——曾经有过幸福,曾经有过想要的东西,然后消失,像是有,又像是没有。 天空中仿佛凝出记忆中那人的音容笑貌,我似乎看到隐光清澈明亮如秋水的眼睛,近在咫尺。对着虚空伸出双臂,努力地想抓住些什么。然而只是徒劳,我的手中始终空空如也。 心里,空荡荡地难过。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栩然从背后轻轻搂住我,而我顺势倚进他怀里。 他后退几步,有些强硬地,将我拖离圣坛的边缘。站定,环住我的臂反而更紧了,我感到他把头埋到我的颈侧。 「我刚才……真怕你就这样一纵身跳下去了……」他的声音闷闷地沉然。 失笑,自问我看起来有那么颓然厌世吗?我只不过是无趣罢了。 「栩然,我说过了,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不会轻生的。……你看,他已经离开那么久了,这些日子,我不也照样过来了么。……更何况,若真的如你所担忧的,我也不会等到现在了……」说到最后,我的声音低了下去,虽然没有提到名字,可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到隐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吻了吻我的眼睛,那里已然有细微的泪水。 抬手摆正他的头,一直直视到他的眼底,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是少有的认真的神态。「还是说,……你不信我?」 这次回答我的是一个长久的深吻,他的唇舌温柔如水地攻城掠地,让我几乎不能呼吸,却仍旧是想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日暮的薄雾氤氲而起,模糊了一片清明天地。 第十一章 翌日,二王子寒蹊带兵北征,景王寒笙依照旧历于旸京城门送别。 夜未阑,天是深沉的蓝灰色。 我站在旸京恢弘的城墙之下抬头仰望,青灰色砖石垒筑的城墙仿佛高不见顶。东方的地平线上朝阳慢慢地升起,映红漫天灿烂的烟霞。城墙显出厚重的殷红色,一瞬之间我恍如看见了那些曾经覆满城墙的血。而如今那样满城的血迹也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之下消失殆尽。 有些恍惚,不久的将来,这些沉寂了百年的玄黑色砖石,会再次啜饮无数人无数的鲜血吗? 铁骑无声望似水。帝国军千万人马在旭日的光辉中尽染血色。又是离歌,只是,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人安然归来。且叹,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队伍前面的主帅,我的二哥翻身下马,沉稳的步伐向我行来。他的战袍映射出金红色的光,凛凛然宛若战神。 我无法想象出寒蹊是以怎样一种心态领兵出征的。大权旁落,自己却还要为那上位之人卖命,谁的心又能安然接受这些。 可栩然说,这无关个人的意志,就像那些将士们,他们背负的是整个王朝的命运,他们的身后是他们眷恋的故土,那里有他们心爱的人儿,所以他们义无返顾,纵使剑折处即是埋骨地。 寒蹊走近了,我抬头看见他暗蓝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一如彼时在太液池的隔岸,幽深不可测。我始终读不懂他眼底暗涌的波澜,只感觉那样的波澜汹涌如同万里深海中的激流,一旦浮出海面,势必掀起一场惊天骇浪。 没有想到送军出征的仪式竟也如此繁复,可是那些成功地激扬起军士们的斗志。 礼毕,临别在即。 意外地,寒蹊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伸出手来拥抱了我,俯首在我耳际,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语,「笙,等我回来。」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话语,在此时此地都是十分不合时宜的。而且,他叫了我的名字,我不认为我们已经亲近到彼此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更何况,无论如何我已是景王。 右肩的箭伤开始隐隐地钝痛,我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本能地想挣开他的怀抱。可四野伤别的悲凉氛围感染了我,于是安静地任他拥着,却没有回话。 直至他放开我,转身离开。 「二哥……」 听到我的轻唤,他停步回头微笑。那样的回眸一笑,混合了坚毅与不可想见的凄美,在清晨明亮的金色阳光中,一刹那竟使天地失色。 我却再说不出什么来。 此情此景,不知怎的想起一句古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一跃上马,随即掉转马头,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北望,帝国军千万人马消隐在滚滚烟尘里。 生当复来归。蹊,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已是盛夏。 御花园中的花姹紫嫣红地开遍,花香在炙热潮湿的空气中愈加馥郁。这样浓烈的香气让我感到气闷,只想终日呆在书房里,栩然自然陪我。 重光殿的书房是临水的,推开轩窗即是太液的池面,淡淡的萍风带着清透微凉水气迎面拂来,放眼望去,整个太液池尽收眼底。可现在田田的碧色莲叶不留空隙地覆盖了整个池面,看不到清光水色,我有些微微的怅然若失。 耳中充斥的是夏日蝉鸣的喧嚣,一声声长短参差高低起伏让人感到焦躁莫名。皱皱眉,我转身回到书案旁。 栩然正在临字。 大张雪白的纸平整地铺开在案上,古砚中上好的徽墨已细细地磨好。他端正了身子,屏气,凝神,提笔,落字。一笔一画,徐缓有力,手起笔落间是天成的优雅与气定神闲。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先前聒噪的蝉喧恍如瞬间消匿,整个世间骤然安静下来,午后淡金色的阳光中,惟有他执笔的手,落墨无声。 不知多久,当我甚至以为时间就会永如此刻般静止下去的时候,他抬了头冲我轻浅一笑,那笑如清水芙蓉般的清雅出尘,琥珀色的眸子显出愈加清澈浅淡的美丽。 我仍旧是怔愣无语,直到他拉了我的手牵我到案边,然后把笔递到我手中,才回过神来。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栩然的字翩若惊鸿。那字自是无法相提并论于右军书法的旷世潇洒,却当真写出了文人雅士的一番萧然不羁。 突然想起,进宫侍读之前,栩然过的应就是这样风流清雅的生活吧,真是令人羡慕。现在让他陪我终日空锁在这画堂深院,曾经的文期酒会再遥遥无期,几孤风月已变星霜,我却未听到过他抱怨微词,也真是难为他了。 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响过,栩然已为我铺开了纸,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要我也写些什么。 我是不喜欢写字的。垂下眼帘,目光扫过无痕的纸面,我的心里有些黯然。 写字要的是心平气和,修身养性。我虽心静,却没有那样一份恬淡悠远。我的老师说过,我的字太过于随意了,单字看来很是清丽优雅,可一成篇章却并不工整,只因那落下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不尽相同的。 感觉到栩然饱含期待的目光,我不想扰了他的兴致,提笔,随性而落。一曲《长相思》匆匆写就,看到满张凌乱无序的字迹,自卑自厌的情绪让我感到极大的不耐烦,兀自丢了笔回到窗前。 一池碧色深浅变幻,而蝉鸣声愈发喧嚣起来。 第十二章 下一刻被拥入一个轻柔坚定的怀抱,环在怀里不情不愿地被带回到书案前。 手按住我的肩膀迫我正视着他,我抬头,看到他眼底如水的温柔,心里一松。 轻轻一笑,他洗了笔,复饱蘸浓墨,后退一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 「站好,不要动。」 我有些诧异,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上本是月白色的衣服上班驳几点墨迹,很是刺眼,想来是我刚刚意气丢笔的后果。 正懊悔着,他已靠近,落墨在我衣上。 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真的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他的笔墨在我的衣襟上行云流水般铺展开来,未干的墨迹反射出厚重的水色光泽。 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笔轻尖划过的触感,是微微的酥痒,我勾起嘴角微笑。 不多时,他的笔停了,而我的衣上多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墨莲图,墨色的线条飘逸灵动。再细看时,竟题了一个小小的『栩』字,我不禁失笑。 栩然仿佛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然后从背后拥住我,再次递了笔在我手里。只是这次他的手没有松开,右手握了我执笔的手,左手揽了我的腰。 『人生若只如初见,……』 写下这半句,他的笔却突然停下了,不再落字。我们相握的手停在半空,如此近距离的贴近,两个人的气息纠缠绵延在一起,意外地和谐。 他的手不复平稳,我感到他微微的轻颤,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呼吸也有些紊乱。 他这是怎么了?我回过头去想看他,在转头的时候他的唇擦过我的耳,些微异样的感觉传来,让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而他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王,……」 只一字,戛然而止,低低的声音却地让人莫名心痛。 下一瞬间他收紧了环在我腰间的手,彼此间不留下任何可以让我转身回望的空隙。 提笔落字,逍遥游、洛神赋……潇洒飘逸的字迹很快铺洒开来,一张又一张。只是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略微偏头默念着最初写下的半句词,此时细细看来,那翩鸿般的字里竟似是隐了些许的凝滞与苍凉。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是指几个月前我们的初见么?可,那样短暂的时间,是不该有这样深重的落寞的。 后来的一天里,当我好奇地问起栩然那次失态的原因时,他别开眼睛,半垂了眼帘淡淡地开口,「只不过忆起一些往事罢了……」 看着我一脸摆明了的不相信,他轻浅一笑,优雅而迷人的笑容却不知为何让我联想起一种狡黠而危险的动物,狐。 「笙,今天天气不错啊!」正出神时,瞬间凑近到耳畔的清越嗓音扬起。 脑袋伸出窗外,我仰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阴沉的浓云中一道闪电骤然划过,漫天的夏雨适时地倾盆而下,我急忙缩回屋里。 面对眼前近在不盈寸处的清秀面容,我的嘴角扯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明智地选择了沉默。点点头,恩,好天气! 我可不想被某人欺身上来突然吻住,甚至,…… 然而,只是因为如此,直至很久以后我都没有明白,那句词里包含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夜,离云殿。 温润的白色玉石围砌而成的浴池显出古拙大方之气,池水引自天然温泉。我抬脚跨入,水面微漾,映出重重轻纱软帐之后摇曳不定的烛光,明若白日。 身子整个浸入温和微热的水里,这样的放松让我不禁发出满足的轻叹。 写了一下午的字,着实倦了。我从不曾如此长时间地做功课,以往更多的时候我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出神的状态,任思绪野马般自由驰骋灏然天地间。 然而整个下午栩然一直没有放开揽住我的手,沉默地挥洒下一字一句的墨迹。我能够感受到他异常苍凉寥落的心境,却不知如何去安抚。我想,我能做的只有陪着他,就像很久以前,隐光总是静静地陪我一样。很多的时候,只要心中在意的那个人陪在自己的身边,心里就会满满地充盈了安然与满足,再也不在乎其他。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么? 抬手用力压住胸口,突然间袭来的痛楚让我呼吸一窒。是了,很久以前了,和隐光种种的过往,此刻已是恍如隔世般渺远而遥不可及。水面氤氲而起的水气模糊了我失神散漫的视线,他的笑容逐渐隐没在重重的白色雾气中,记忆中那人曾经的一颦一笑始终未曾远离——熟悉到描绘不出每一个细节,习惯到忽略遗忘。 心渐渐下沉,咚、咚,一声声沉重地钝响着。我感到莫大的恐惧,是切实的慌张惶惑。离开隐光不过寥寥数月,我却发现自己已记不清他的面容。宇文寒笙,你就是这样没用的一个人么?!曾经的你救不了身边的人,而现在的遗忘,才是对他最大的背弃! 下意识地紧紧咬住下唇,鲜血的甜腻咸腥的味道弥散在口里。 隐光,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有你在的地方,荒烟蔓草又如何,碧落黄泉又如何! 隐光,你可知,每当我独自一人清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不能抑制地想起你。 隐光,我一直在害怕,如果有一天,记忆的断片残章最终消散在岁月的时光里,拿什么证明你曾经存在过,曾经那么鲜活地铭刻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我的爱人? 隐光,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不会忘记你…… 说什么剑在人在,说什么你会陪着我直到生命的尽头。那些重于灵魂的誓言轻易地飘散在逝去的风里,沉淀成无尽的讽刺与绝望。 无力地闭了眼睛,贴着池边,我的身子慢慢滑落。 第十三章 或许是我的警觉降到了过低的限度,或许是他的轻功太过优秀,总之当那个一身暗夜般深色夜行衣的身影轻易地侵入到我身前时我毫无反抗之力。 是刺客。 隔着朦胧的水气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异常清晰,犹如冬夜最璨然也最寂寥的星辰,高傲而冷冽。 真是一流的剑客,从毫无声息地贴近到突然爆发出凌厉杀气,一切只是瞬间的工夫。 侍卫们都在殿外很远的地方,想他们来救驾显然没有可能。 最初一瞬的惊慌后我反而异常地平静。太好了不是么?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天的到来,死亡对这样苍白无意的人生是一种莫大的解脱。如今这一切都将要结束了,结局是可以预见的皆大欢喜。蔹妃大权在握,二王子远在边关,而栩然可以不必每天面对着我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恢复先前翩然浊世的自由生活。 勾起一丝微笑,轻轻闭上眼睛迎向他的方向。眼前一片眩目的红色弥漫开来,恍若三途川沿岸盛放的彼岸花,醴艳不可方物。隐光,你会在等我吗? 『我知道我从来都留不住你……』 『不要说这样的话,殿下……你不会有事的。』 『我刚才……真怕你就这样一纵身跳下去了……』 『王,……』 是谁的声音,清冽而温柔,在这最后的时刻响彻耳际? 『笙,等我回来。』 又是谁的声音,不熟悉的语调,却有着令人心安的坚定? 金属冰冷犀利的凉意袭上左胸,而此刻我的心蓦然被搅乱了。 宇文寒笙,收起你的自哀自怨,一味沉湎于过去算什么。 已经对栩然许下了决不轻生的承诺,又答应等寒蹊的回来,现在的引颈就屠之势,你情何以堪? 难道,只有你在意隐光的誓言么?——隐光,已经不在了,却仍然有人,在等待着你的承诺。 不可以,再逃避了。 倏地睁开眼睛,我迅速闪躲,堪堪避开对方的攻势,伸手抄起离身不远的湛泸剑返身格挡。 那刺客对于我的突然反抗似乎怔了一瞬,随即剑光再次展开如蝉翼。 匆忙中我取到剑的是软弱无力的右手。很快,湛泸被挑飞,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重重地落在殿门边的地面上,与白色玉石的地面相撞,发出清脆而响亮的碰撞声。 如此已足够。 抬头直视刺客的眼睛,我唇边的笑意不自觉中加深。 我知道栩然一直在殿外,这样大的响声势必惊动了他。——而在早月下舞剑那夜,从栩然取走我握在手中的剑的动作里,我就已经看出,他是熟悉剑的,而我相信他作为世家公子的剑术必然不虚。 栩然几乎是直冲进殿来,看到眼前的情况,只一眼,便认清了局势,动作毫不凝滞地取剑,两个人的剑光交错,舞出一片清光。 此刻,反倒是我闲了下来,靠在一旁的柱子上观战,一边因刚刚的剧烈运动而轻喘着。 两个人相持不下,可作为一个刺客而言,他今夜的行动已算失败,再不抽身只会引来远处的近卫军,那时便休想全身而退。 若有所思地瞥了我一眼,刺客轻捷的身形毫不犹豫地飞掠远去,消隐在沉沉的夜色深处。 「栩然,不要追了。……他不会再次回来的。」那刺客的最后一瞥,我看到那双黑白明澈的眼睛中,混合了一如初始的不屑与轻蔑,以及些微的迷惑,却唯独没有一个刺客失手后的不甘。他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清高,那些使他永远只能做一个优秀的剑客,而不是刺客。 叮的一声,栩然手中的剑掉落到地面。缓缓地转身面对我,他的动作僵硬晦涩。 不知何时烛火已熄大半,半明半昧的暖红色烛光中他的眼睛深邃 (: ) 第 3 部分阅读 叮的一声,栩然手中的剑掉落到地面。[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缓缓地转身面对我,他的动作僵硬晦涩。 不知何时烛火已熄大半,半明半昧的暖红色烛光中他的眼睛深邃异常,平日里淡淡的琥珀光泽凝成浓重的褐色,那样专注而深沉的凝视令我心痛。 栩然静静地站在远处没有动。遥遥地,他向我伸出手来。而我却再也不能自抑地扑入他的怀里,冲撞使两人狼狈地摔在坚硬的玉石地面上,痛得闷哼一声,却谁都没有松开相拥的双臂,我这时才感到他的身体竟如我一样地冰冷而轻颤着。 「栩然,抱我……」我听到自己低沉而喑哑的声音想起。不经思考的话语脱口而出,回荡在安静如常的殿内,四散,落下,隐入池水…… 四周的烛光似在一瞬间熄灭。皎洁的月光穿透微风中轻曳的白色纱帐,幽幽地铺洒开一地柔和而悠远月色。 他的吻落了下来,轻柔而温暖。我闭了眼睛,感到他细碎绵密的轻吻从颈项一路蜿蜒而下,身体渐渐热了起来。 ……痛,很痛。 下身撕裂的痛感燎原般蔓延到四肢百骸,我不能压抑口中破碎的呻吟。伸手想抓住些什么,手指触到的却是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 他握了我的手,近在咫尺处他的眼睛极尽温柔。 稍一用力挣开栩然的手,他一怔,眼底划过一丝苦涩。粲然一笑,我抬手搂住他的肩,贴近,示意他不必停下。 黑暗中我的泪滑了下来,只一滴,碎落无痕。 是背叛么?我已不去在意。 过去的自己,逐渐消隐在空茫的月色里。纵使固执地握紧双手,往昔的种种仍如流沙一样从我的指缝间滑落。选择了放手,反而释然。 此刻,唯有眼前的人,才是真实。 被充满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心,再不复刚才的空落与茫然。 隐光,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曾经的一个夜晚,你搂紧了怀中的我,轻吻,呢喃。那夜,我其实并没有沉睡,所以我听到了你的话语,并因为深切的恐惧而埋之心底。 「笙,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忘了我……」 隐光,你看见了么? 我不会孤单一人让你担心的。 有栩然陪我,你,是否放心? 第十四章 芙蓉帐暖,一夜的旖旎情事,抵死缠绵。 两个人从不曾如此近地紧密贴合在一起,栩然的身体炽热如火。他的动作渐渐地不再轻柔如初,更多的是本性的野性与恣意,尽染情欲异彩的双眸显出浓重而亮丽的褐色润泽,深邃而令人沉迷。 一直以来我都看到他的隐忍与强自压抑。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那场突发事件,他面对我时,总像呵护一个水晶娃娃那般小心翼翼,每一次犹豫地伸出手来,想要碰触,最终只是望而却步。 蹙眉,暗自忍耐着下身愈加强烈的疼痛,我仰头轻吻着栩然的水色双瞳,心里是欣慰与安然。此刻的他在终于我的面前显露出最真实的一面,纵情声色,栩然的热烈与激情让我只觉自己如同早春疏落的残冰,一点一滴,澌然融世。 皎若琉璃的清朗月色迷乱了他俊美的容颜,轻喘呻吟中我的意识逐渐失去清明。 恍惚中被人抱回床塌,离开冰冷坚硬的玉石地面,这床也让人觉得更为柔软舒适。我本能的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窝进身边人的怀里。 身体的痛楚不曾淡去,我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不断地浮光掠影闪过,诡异而华美。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突然一轻,温暖的触感瞬间消失,些许凉风划过我光裸的皮肤,我的心蓦地惶然。 「唔,……」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无奈眼皮沉重如山,我的意识不放弃地与身体对抗着,终于勉强睁开一线。 夏日明亮的光线让我一阵头晕目眩。栩然披了一件单衣站在床边,低了头看着我,「睡醒了?吃些东西可好?」 说罢也不等我回答,径自走开。我扭头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旁的桌上摆了食物,有米粥,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都是我喜欢的口味。 看他端了粥过来,我欲起身坐直,下一瞬间猛然袭来的疼痛令我倒回床塌,这才感觉全身散架一样地酸痛,身体似不受意识支配,惟有痛感依然清晰。 扶我靠在他身上,栩然拿汤匙舀起一小勺粥,吹凉了喂我。清香直沁肺腑,可我几乎是本能地偏了头避开他。他的手僵了一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有些颓然地闭了闭眼。一直以来总是拒绝所有人的靠近,而现在,这些已成习惯的细枝末节却屡屡让他心寒,就像蔷薇花叶下的刺,细微到几不可见,却总会在不经意间伤人甚深。 抬起手,我从他手中捧过粥碗,低了头凑近碗边小口地浅啜着。 动作中身上的薄衾滑落至腰际,露出胸前深深浅浅的痕迹,嫣红散乱,如同梅花落雪。我只觉面颊一阵发烫,口中差点呛到。 身后栩然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从我的颈项一路划下,柔软的指腹所过之处再次撩起异样的热度,最终只是拢了拢薄衾,环我入怀。 一顿饭吃下来,身心俱疲,我缩回床上补眠。 这一段日子里,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伴随着栩然的到来,生命里许多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现在的我,能够以一种闲适而悠然的心境,带着笑意地看着每一天云起日落,而不再是一直以来无所谓的冷漠淡然。 我无法判断这样的改变究竟是好是坏。我只是开始明白,人没有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会很幸福。 刺客事件之后栩然再不肯放我单独一个人,且在我看来有些小题大做地剑不离身。我有些不以为然地伸手取下他腰间的长剑,抽出,看到银色的剑刃上映出出自己墨黑的瞳,在清和的剑光下显出微弱而迷离的亮色。 迷蝶剑,我微笑,这样轻浮花哨的名字,果然符合某人一贯的作风。剑却是气清而风华内敛,当真是一把好剑。「只可惜,剑的主人,……」我佯叹气,却在某人复杂的目光和嘴角加深的笑意中没了下文。 与栩然虽算不上夜夜笙歌,却过得恣肆而妄为。 不久蔹妃回宫,已完全敛去了先前的萧索沉郁,开始垂帘听政。很多时候我在朝堂之上,安静地听从,简单地重复。那双珠帘掩映之后的纤纤素手,柔弱却是牢固地掌控着整个王朝,以及我的一切。 蔹妃,不,应该叫做蔹太后,她取走了龙渊阁相当一部分卷宗,其中包括一些只有景王手札才能调动的机密卷本。我知道那里面记载了宫闱深处不为人知的故事,而这萧墙内部阴沉晦涩的另一面,是永远不会出现在正史中,披露在世人眼前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看到她眼底愈加浓重的阴沉与恨意,事到如今她应该已不需要忍耐或顾忌什么。而唯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她始终按兵不动。 直到有一天,扶摇殿苍凉的青烟冲天而起。我匆忙赶去,却只看到院落中央煌煌的火光。那些卷宗的残堆故纸在金红色的烈焰中逐渐蜷曲焦黑,最终幻化成漫天飞舞的翩翩蝶翼,旋舞,飘摇,……没入尘埃。 明灿的火光掩映下蔹太后的面容狰狞可怖,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诡异犹如魑魅。 夏的热意逐日退去,转眼已是丝丝初秋的微凉。繁花落尽,入目是满园的萧条冷落。 一整个夏天,北疆的战报不断传来。两军对垒,僵持不相上下,双方主帅短兵相接……最终达成和解协议。 焱国撤兵称臣,向王朝纳各项岁供,百年内再不进犯。并且为表诚意,焱国君之姊,夕颜公主择日和亲大景。 至于那份莫名其妙的和解协议是如何出台的,军报上并未详言,却也无人深究。捷报传回时朝堂上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欢喜的气氛瞬间冲昏了每一个人长期焦虑担忧的头脑。 我没来由地感觉到骤然降临的凄冷寒意。蓦然回身,隔着珠帘,是人影依稀的衣香鬓影,风扰动一帘翠玉和鸣。 第十五章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茶余饭后的人们再次提到发生在景王寒笙元年的那场血案,仍然会唏嘘不已。 沈家在朝的臣子们在极短的几天时间里陆续获罪下狱,各项罪状确之凿凿者有,更多的人则是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那个清冷寥落的秋日里沈家人血溅三尺,蔓延的鲜血浸透了刑场的地面,染红了观刑者的眼睛,晕出了一个异常沉闷抑郁的秋天。 炀京的人们在莫名所以中感到巨大的惶恐与不安,所有的人都暗自紧窒了一呼一吸,言行举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惟恐下一场血光之灾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然而沈氏百年望族的衰亡没落如同一场夏日的疾风骤雨,突如其来,转瞬间却又风流云散,消弭于无际。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当所有噩梦般的记忆在时光中淡去,惟有刑场那些古老而巨大的黑色玄武岩地面方砖一如重生,凝出胭脂般妖冶冷艳的色泽,醴艳宛若秦楼女子嫣红的唇。 沈家的灭门惨案给我带来的是无法言喻的震撼与冲击,其中丧命者百余人,那毕竟不只是黑纸白字上一言而过的寥寥几个数字,而曾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不在乎问斩的旨意上加盖的是自己的印玺,不在乎天下人的议论指责,不在乎后世的史学者们是如何批判这一惨案,我只是无法置信,蔹太后,十五年来那个一直看着我长大如同母亲的人,居然真的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如此冷酷嗜血。 心中一片空茫,我无意识中行向扶摇殿,却不知道自己去那里要做什么。 推开殿门的一刹那,蓦然怔楞。 秋日如血的残阳余辉重重地覆压下来,昏黄暗昧中蔹太后端坐临窗抚琴的背影异常寥落,沉闷地几乎让人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急弦翻雨,翩飞的手指起落中,凝重的琴音铮然而起,仿佛沉淀了百年的哀伤。 走近了,沉默地站在她的身后,我看到她纤长的手指已磨砺出斑驳的血迹,在古琴朱红色的冰弦上留下刺目的暗红色血迹。 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捉住了她不断滴血的手指,我拿出丝帕小心地拭着血迹。她的手指冰凉没有温度,因疼痛而轻微颤抖着。 沉沉的死寂取代了戛然而止的琴声。现在的姿势已是逾矩,我几乎贴到了她的背上,双臂环过她的身体。然而谁都没有动,我感到些微的心疼,因为她的了无生气。 「寒笙,你……恨我么?」幽幽的嗓音响起,带了一丝的叹息。 我闻言怔然,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才反应过来她是看不到背后的我摇头的。欲张口,却是无语。 恨她么?曾经有过,在她恣意操纵我的人生之时,在隐光莫名的失踪之后,那样的无力感让我近乎万念俱灰,惟有深刻入髓的恨意,犹如烈火燃熄后的余烬,幻化成纷扬弥漫整个天地的大雪。而最终,往事漫随流水,花落杳然无痕。 「是啊,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你又怎能不恨我呢……」面对我的沉默,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自语一般。 「不,母后。」我开口。她惊讶地猛得转回头来,眼睛里有短暂而明亮的光芒一闪而逝。 「曾经恨过……可后来,我常常想,我其实应该感激你的。若没有你,我或许早已活不到今天;若没有你,我又怎会遇见隐光……以及栩然……」微微一笑,我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浮生一梦,此身已然,还要计较些什么呢?」 这一番话说得的确是我的真心言语。她直直地凝视了我片刻,突然惊慌失措地开始摇头,语无伦次起来。「怎么办,笙儿,……已经晚了啊,我几乎灭门沈家,宇文寒蹊不会放过我和梁氏一族的,还有你……我最终还是做了最愚蠢的决定,可当年羽荨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先王忍了,可我不甘心看他们逍遥于世……」 羽荨……母亲,当年就是死在沈家手里么?知道这点,我的心里却没有过大的波澜。沈家在朝野中根基甚深,也难怪父王隐忍退让。 相比起来,更加让我担忧的是眼前的人。多年来支持她的信念便是一场报复,如今遂愿,反而失去了生命的重心。她的眼神开始空洞散漫,任我怎样软语相劝都无用。 毫无办法中我的手抚上琴弦,纯净若山涧清泉的琴音流泻。 我并不工于琴,始终认为琴瑟太过柔弱,也太过伤情。我喜欢的是笛音的清越悠远,翩然无羁。而此时手边惟有古琴一张,收敛心神用心弹奏,渐渐的她激动的情绪开始平复,安静下来专注聆听。 一曲终了,我扶她回内室休息,关上殿门前我回身一笑,轻轻开口。「母妃,我会让栩然安全离开的。至于我,……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我仰头望向西方渐晦的天空,嘴角扬起一抹笑,却黯然至极。 栩然,再见。 寒蹊,一如当初暗自的誓言,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很久以后当我独自行走在烟雨江南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曾细数有关景王宫的寥寥记忆。我常想当时的自己虽然看似冷定漠然,实际上却总是太过感情用事,几乎我的每一次重大的决定都缺少理性的思考与判断。而以我的近乎幼稚天真的种种想法,在那样诡异扭曲的世界里居然可以安然无恙,不可谓不幸运。 我也许会抱着些自嘲的态度看待过去,那一场场自以为是的坚持,然而,却从不曾后悔。若光阴流转,前尘轮回,我相信自己仍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第十六章 「你在这里坐很久了,……起风了,不冷吗?」 一片寂静之中蓦然响起的声音,让本在兀自出神的我猛地一颤。恍觉面前的光线被遮挡住了,我倚坐在太液池边的楝树下未动,只是本能地抬头仰望。 我微微眯起眼睛。栩然的声音泠泠听不出情绪,而我突然非常想看清楚此刻他的表情。逆光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我只看到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比月光更加清亮的流光飞舞。 他向后退开一步。 月光再次倾洒,透过楝树交错纵横的枝桠,幻出一地斑驳摇曳的光怪陆离。楝树曾经浓密荫翳的叶子,早在入秋的第一场寒风里,就已一夜间凋落殆尽。那场风停以后,银杏树金黄色的扇叶铺展满地,犹如散落的阳光;而楝叶枯黄干涩,在脚踏上去的瞬间清脆地碎落。 夜空中月已西沉。傍晚离开蔹太后的扶摇殿,我信步闲庭,却终是来到了太液池边。自失一笑,也就寻了以前的位置坐下来,凝望一池秋水。心安然沉静下来,呆呆出神一直到现在。 握住栩然伸向我的手,稍一用力站了起来。腿脚因长时间不活动而僵硬酸涩,我身子一软,但被及时揽过靠在他胸前。 「栩然,你的手也好凉,找我很久了吗?」 「是。我在离云殿一直不见你回来,就出来找你,可走过很多地方你都不在。」 「可你明知道的,我喜欢太液池,喜欢在这里凝神望水。」我的视线再次投向波光微漾的水面。残荷已尽,秋水惊寒。 「……并不是这样的。其实你只有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想要看水。……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话语里流露出的一丝失落让我心疼,但在同时也使我幡然清醒。我总是在不自觉间沦陷入他的脉脉温情里,任性地抛开一切繁冗琐事。只是,这一切,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即将成为过去。 「栩然,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喜爱看太液的水么?」我低头看向黑色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心底陌生的感觉升起,水面随波微曳的面容精致到几近完美,有着狭长的凤目和浅绯色薄唇。一刹那的失神间,我甚至以为那是我精神恍惚中看到的母亲的幻影,于是我下意识地对她微笑,伸出右手想要抚上她的面颊,却在指尖触到水面的瞬间,眼中的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手浸在冰凉的秋水中,丝丝缕缕沁入的,是彻骨的寒意。我却怔怔地没有将手收回,感受着此刻的冰冷,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实。 「你在做什么!」栩然半强迫地拉了我离开水边,解开衣襟将我的右手贴上他的胸前,温热的触感让人心思游移。 我挣了一下,他却没有松手,反而顺势将我压到怀里圈住。他的怀抱温暖舒适,我埋头在他的颈项里,闷闷地继续开口。 「……最初的时候,我也只是无意识地,喜欢上长久地坐在这里静静看水。后来,我渐渐明白,那是因为太液的池水清透明澈,像极了一个人的眼睛,而那人,我却无缘再见了。心里无比希望他回来,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此只能暗自缅怀,那是怎样一种消沉无望……再后来,我发现有另一个人的眼睛,有着与隐光如此相似的清澈……」 「王,说了这么多,你是想要告诉我,我只是个替代品么?」轻轻地开口,他附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可,如果我说,我早就知道,你面对我时所有的微笑,其实都是给另一个人的;但是,我并不在意呢?」 我哑然,没有想到他这样的回答。重重地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震惊。再开口时,声音里融入了刻意的冷漠。「可是我在意。每次看到你与他似是而非的清澈目光,我的心都会碎裂般痛彻,所以我不能忍受自己再见到你了。明明是,你们做了相同的事情,为什么,你可以活下来,而他却不知今昔何处?!」 「相同的事情?」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环在我腰间的手向下滑去,我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 「真是可怜呐,这么说来,我仅仅是你的试验品?因为他的失踪而起的一场挑衅?」他的声音冷冷地,让人听了心寒。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清晨里,他短短一日的放肆、戏谑与轻佻,而后在我面前的时候,他总是温柔如水。此刻细想,我竟恍然无从知晓究竟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难道你认为,除了这副身体,你还曾得到过些什么?」话虽违心,可事已至此,戏也只能演下去。或许,从头至尾自作多情的都只是我,而已? 「那,就让这身体,再陪我最后一夜,如何……」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被他禁锢在树下,圈在手臂中动弹不得,背后是楝树干摩擦的粗糙质感。 我没有挣扎反抗。闭上眼睛,我看到自己这一场迷蝶晓梦的终结,迷梦中翩然远去的蝶翼渐不可见。今夜,是最后的放纵。 他低下头,灼热而凌乱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侧,动作第一次如此恣肆,吮吸舔舐的唇舌重重地落下,烙印一般力。 疼。我咬住下唇,微微侧了头,目光散漫地掠过水面。 月光黯然失色,夜已是最为黑暗的更阑时分,无尽的黑夜弥漫,而太液池的水清澈依然。 第十七章 黎明时分,天空却是阴沉的铅灰色,彤云密布。 起风了,深秋的风真的是很冷了。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襟,靠在树上的坐姿未动。 栩然终是没有强迫地抱我。最终他只是伸手抬起我的脸,静静地凝视了片刻,浅淡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光华流转宛若流岚。转身离去,风漫扬起他的衣袂犹如翩舞的蝶翼,他的身影渐渐消散在沉沉夜色里,消逝在背后凝望的我的眼中,却深刻在我的心里。 又一阵大风吹过,雨开始落下,淅淅沥沥很快大了起来,打湿了整个灰色蒙蒙世界,恻恻阴寒的秋意弥散。 我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是该冒雨冲回离云殿,还是仍然躲在这树下避雨。 楝树稀落的枝桠已经无法阻挡倾盆而下的雨水。雨滴连成浓密的线,犹豫间衣服已被冷雨浸透,寒风一过,我无法抑制地开始瑟瑟发抖。 抬手抹了一把满面的雨水,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帘。 雨水冰凉,打在身上却是一阵阵灼烧似的痛。 从来没有觉得太液池与离云殿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抬起头是弥漫整个天地的灰色,望不到尽头。 身体好重。明明冷得颤抖,体内却像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好难受,为什么还没有到……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远离。 突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熟悉的温暖包围,是栩然。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得到一个摇晃的人影。 用尽最后一丝理智与力气,我开口,吐出细若游丝的声音,「你走……」 却是不自觉间手已扯住那人衣袖,牢牢地不肯松开。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突如其来地淋雨以及低落的心境令我高烧不退,持续沉沉昏睡。 勉强睁开眼睛已是在几天后,可以听到窗外潺潺的雨声。 视野中没有栩然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见我醒来,蔹太后端坐抚琴手指停下,袅袅的琴音消散在雨声中。 她起身走过来,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指间冰凉。 「……他,已经离开了?」 她点头,眼神黯了一下。许久,侧过头望向无际的铅灰色天空,「寒蹊,即将兵临城下。」 翌日寒雨初歇,风流云散,久阴多日的天空终于重现清明,我的心里却有茫然若失的怅怅之感。那些丝雨连绵的日子里,纵然空气里满满的都是令人窒息的阴冷潮湿,却可以在温暖安静的室内,如冬眠的兽一般静静蛰伏着,闲逸而悠然。 然而没想到,只是我醒来后的第二天,雨收云断之日,便是一切结束之时。 寒蹊军队攻入旸京城时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人们早已不满蔹太后的专权乱政,守城的军队也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一下便也弃械投降,何况在京城常年逸豫的生活使他们根本无法面对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驻北大军。 重光殿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门紧闭,虽是正午时分,殿内却晦暗如昏。我站在御座前的高台上,看光线穿透门的缝隙,化为丝丝缕缕的金丝。这金丝密密匝匝地缠绕住景王宫里的每一个人,华丽繁复而又坚韧无比,任人挣扎或是隐忍,结局都只有尘土飞扬。 我的身后响起珠帘掀起的细碎的悉索声。此刻蔹太后终于走出珠帘站在御座之旁,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到她目光清晰地扫过眼前的大殿,那里空无一人。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隐匿帘后把持朝政不过短短半年,而今天或许她的政治生涯将随她的生命一起走到尽头。 我不知道寒蹊是否会放过我,我也不再去在意。想来不过或赐死或软禁,我又能有怎样的结局。 殿外安静得异常,那些趋炎附势宫人们早已逃光。鲜有冰刃相交的声音。不抵抗的诏令是我下的。早在寒蹊的军攻入旸京城时胜负就已定,何必再白白葬送近卫军数千人命。我可以想象到他们领命时的愕然。 来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无到有,由远及近。 我微抬首,静等一个结局。 身后突然传来撕裂锦帛之声,紧接着是鲜血喷涌而出的声响。我愕然转身,看到的是自尽的蔹太后缓缓软倒在御座之上,衣袍染血。她的眼神已经涣散,看不出表情,唯有没入胸口的匕首寒光峥然。 我走过去抱起她,她的唇嗫嚅着,「笙儿,对不起……要好好地活下去……忘了,过去吧……」 她的血染红了我月白色的衣衫,而我的怀里她的身体渐渐变冷。 「寒笙,记住了,左胸第三、四肋之间,一剑毙命。」 我的眼前依稀出现了幻像,许多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还是蔹妃的她对着学剑回来的我如是说着,手中把玩着一把华丽而小巧的匕首,神情随意,眼神灼然,语气自信。仿佛她握在手中的,不是一把精致到让人以为只是玩具的匕首,而是,江山。 只是谁会想到,这样的一刺,最终会用回说话者本人的身上? 由不得我沉浸于回忆,重光殿的门缓缓开启,声音沉重绵长如同叹息。 正午灼热的阳光蓦然肆虐进来,消融掉重光殿内的每一处阴影。 我的二哥宇文寒蹊站在大殿门口,周身被逆来的光线勾勒出金色眩目的轮廓。风从他的背后涌入,吹起他的衣发猎猎飞扬,器宇轩昂宛若天神。 逆光中他的眼睛幽深莫测。 我微微的笑了,笑容浅淡却凄婉。 「你回来了啊,蹊……」 金色的阳光中翩然飞扬的尘埃缓缓落下。 第十八章 相视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流年。 弱势的傀儡帝王与坐拥重兵的先王王子,王权的争夺,这本就是个毫无悬念的时刻,而此时的寒蹊却长久地沉默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未出鞘的剑柄。 我低头去看怀中的人。蔹太后双目微阖的面容看似只是一张睡颜,流露出淡淡的疲惫与安然。她的脸上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依稀的笑颜却让人觉得纯净明丽一如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 于是我也浅浅地对她微笑,希望我的笑容,可以帮她在漫漫三途川路,寻觅到另一个人的身影。羽荨,羽荨,相处的最后时日里,她一次次梦呓般地低吟这个名字,几多温柔,几多眷恋。拂开心底记忆上满落的尘埃,断断续续的讲述勉强拼凑起过往,才发现,纵使这些年竭尽全力想要遗忘,一切却清晰依然。记忆,早在那人的身影第一次映入眼帘起,就已刻骨铭心。 怨别离。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的痛楚我亦深明,而这样的痛她压抑忍受了十五年。此刻她已解脱,为什么我还要继续忍受煎熬。是罪?是罚? 出神间突然下颔被禁锢,头被迫仰起,我不自觉紧了紧手臂,牢牢抱住怀中冰冷的身躯。 军戎生涯在寒蹊身上积淀了沉稳而凛然的霸气,那张本就坚毅而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更添一份令人仰视的英武之气。 近在咫尺处的暗蓝色双瞳幽深依然,眼中如暗夜沧海之上涌动的波澜,壮阔而有震慑天地之势。依稀有点点的眸光寥寥闪烁,而我已无意探究其中的涵义。 我抱着怀中人站起身来。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显出艰难,手臂酸软虚弱仿佛要断掉一般。我稳了稳身形,缓缓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向外走去。 或许这几天的沉沉昏睡中,我已在潜意识里斩断了所有的思绪,压抑了一切的痛楚。完全不同于隐光失踪后那样深切的无力感与疯狂的迷乱,此刻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不知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眼前的人。伤心么?流泪么?可心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栩然,蔹太后……他们终是都离开了,匆匆而过的身影带走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一同远去,留下我一个残破的躯壳在原地,麻木而漠然地继续翻过生命苍白而单薄的每一页纸张。 抬脚跨过重光殿陈旧的门槛,我眯起眼睛直视向当空的太阳。从来不知道深秋时日里竟能有如此眩目而明媚的阳光,让人即使站在光线之外阴影里,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融融的暖意。 然而阳光一旦掠过交叠错杂的兵刃,那反射而来光芒便带了森然的冷意,明晃晃让人生厌。 我仍旧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愈近,那些持械的将士们却没有退让的意思。 微微皱眉,我顿住脚步,转身开口。「二哥,如果我是你,此刻断不会和一个已死之人在这里纠缠……你的母妃,难道,你不想见她或许是最后的一面么?」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低沉,却有掩饰不住的动容。 略微低头勾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这筹码果然足够分量,让他暂时无意顾及我的行动。我没有押错,寒蹊是个重感情的人。 见我沉默,他立即领会到我的意图,示意手下撤开。身后凌乱的金属摩擦声响过,我知道路已畅通无阻。 「冷宫。至于具体是哪里,我并不知晓。」我没有抬头看他,目光扫过他紧握却轻颤着的双手,心中黯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春风夜月年年度,道是埋香处。景王陵之中有墓地名为玉钩斜,葬的是历代景王的妃嫔媵嫱。 逝者已矣,入土为安,那里本该也有蔹太后的三尺之地。可如今形势,宇文寒蹊是断然不会放过蔹太后的。斩草不除根,沈家劫后余生的人,也定不会放她善终。无法知道这场回环往复的血债到底如何才会还清,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她的遗体,而寒蹊也默许了我的行为。 当日傍晚昏昧的夕晖里她在我的眼前火化。渐渐暗下来的夜幕里,扶摇殿偌大而空旷的院落中央再次燃起熊熊的火焰,灼热炙烈,醴艳异常。 心已成灰,人已成灰,相思亦成灰。 寒夜吹彻的肃风扬起最后的灰烬散落每个角落。 不是不想带她走,放她离开景王宫这个牢笼。即使离开了,一缕孤魂,又有何处可以归去?景王宫终究是葬送了她一生韶华的坟墓,逃不开了。……天地阔远,无处可逃。 何处归路,何处故乡。 生于斯,卒于斯。 歌于斯,哭于斯。 每一个身处景王宫的人必定永远与这里纠缠不清,最终都被它埋葬了自己的一切。这里所有人生都注定只是一幕短暂而无常的独角戏,同样地华丽上演然后匆匆谢幕,不同的只是剧本的荒诞抑或苍凉。……秋月春风,尽入渔樵闲话中。 这些话,是很久以后我的二哥对我说的。 彼时人物已两非,不过是两厢陌路之人擦肩而过的一场偶遇。江南暖春的西湖之畔,淡烟流水,浅阳轻风,已是醉意朦胧的他固执地牵了我的衣袖再不放手,暗蓝色幽深的双瞳里氤氲起白色迷蒙的雾气。他的声音低低地沉然,然而我始终沉默不语。借着酒意他蓦然将我压倒在岸堤枝叶葳蕤的柳树上,旁若无人地辗转深吻,直至两人几近窒息。颓然地松手,他别过脸不再留我。轻轻回抱一下他,我转身离开。他的心意我懂。可面对我的沉默,他从不肯强迫我。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的放手…… 第十九章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了。 寒蹊早已控制了整个局面,纵然废王的诏令迟迟没有传来,而他才是景王宫真正的主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菡太妃被发现于冷宫时已奄奄一息。我知道蔹太后留给她的只有一条白绫,以及沈家日渐衰落的消息。她想要菡太妃在绝望中死去,却定没有想到菡太妃可以撑到寒蹊回来,并且,历经此劫活下来。 大权易主的事情已经过去几天了,整个景王宫也渐渐安定下来。而这里,离云殿,是真正被遗忘的一角。我不知道寒蹊究竟作何想法,这几日我从未见过他,实际上除了送饭的宫人,我从未见过任何人。即使寒蹊并没有派兵软禁我在这里,我却并不想走出去,只偶尔的时候会想,太液的池水是否清澈如昔。 我开始习惯于长时间地习字。临窗的书案上铺开雪白的纸张,想着栩然写字的样子,端正身子,屏气凝神,提笔落字。几日下来我的字毫无长进地凌乱如初,我知道我的心思并不在习字上,可我依然整日整日地挥墨到手臂酸涩,然后在黑夜里燃尽一切痕迹。 风很轻,扰动屋檐下的风铃泠泠作响,声音清冽而绵长。 我停了笔抬起头,秋意将尽,淡淡的阳光中,精致无比的白瓷风铃轻轻摇曳。那些风铃还是之前的日子里栩然挂上去的,他说离云殿太安静了,要打破这里死气沉沉的气氛。 目光细细地描摹着风铃上繁复的纯白色纹络,不知觉间我的嘴角已扬起一抹浅笑。当一切都走到尽头,还有它们陪我在这里,真好。 收回目光,落笔是墨线勾勒的蔷薇花叶,大片大片恣肆地盛放在白色洁净的纸张上。而窗外那些一度开满整个春天的黄蔷薇,在这个季节里只剩了干枯盘曲的枝干,入目空教人伤心。 殿外有脚步声渐近,我没有在意,想来是送饭的宫人。那脚步却意外地没有在殿外停下然后远去。 不着痕迹地稍一侧头,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寒蹊颀长挺拔的身形。 那人却在离书案不远处站定了,从他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而完全地看到我的纸面。我没有说话,他也不开口,一时间空寂的室内只余下轻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二哥来此可有事?」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很是不舒服,我按捺不住地开口,声音有些喑哑,这是连日来我说的第一句话。眼睛却没有看他,手下的笔也未停,勾勒着重瓣蔷薇繁复的花形。 「……他要见你,今晚。」他的声音听来怪异,带了些微莫名的敌意,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静水无澜的心里,荡漾起层层叠叠绵延不息的波纹。 「见我?谁?」我诧异,如此莫名其妙的话。 「是,你的一个故人。」 故人,故人。我的故人大都已不在人世,而栩然,寒蹊不会允许梁家的人招摇至此。会是谁呢? 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即逝,我一惊,手里的笔猛然摔落,四散绽开的墨汁污了整个画面,而我已无暇顾及。 难道是——隐光……么? 我仍旧没有抬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看到他否定的眼神,怕听到他否定的回答。心里忐忑不安,我竟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他的声音近乎残酷地继续响起,「焱王子煌。曾有化名,……隐光。」 一刹那间是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我抬手扶住了面前的书案。 寒蹊还在说着什么,而我已充耳不闻。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名字叹息般地回荡不绝,隐光,隐光,隐光…… 你竟还活着么,真是太好了…… 可,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 或许,你有你的不得以,你在想我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今天,会是一场真正绝望的终结么…… 千百种念头闪过,我依旧惶然无措,看不到真实。 由于过于用力而咬破了下唇,痛感夹着鲜血特有的腥涩味道,唤回我一丝清醒的意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在书案上的手努力支撑着,不让脱力的身体软倒滑落。 「……我会安排人护送你到岫山下。还有,这是你以后的侍从……」 勉强望向他的方向,我这才注意到屋内另一个人的存在,视线朦胧中他已转身离开。 「二哥,可有酒?」晦涩的嗓音低沉异常,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这声音竟是出自自己之口。 已走出门外的背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即使是一场意外,该来的总是会来,终是要去面对的,逃不开,逃不开。 用力地闭了眼睛,久久。再睁开时,心已沉静,目光已沉静。 打量着眼前垂手而立的人,很清秀的少年,有着一种雨后青草般清新而纯净的气息,看年纪比我还要小个一两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璨若寒星。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青叶,十四岁。」回答不亢不卑地淡然,与他的年龄不相符地成熟。 「还是个孩子呀……」不知觉中这样的话出口,他微微蹙眉的样子很是认真,我不禁轻笑。「去找寒蹊殿下,要些好酒回来吧。」 「是,王。」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思绪飘远。十四岁的时候,我是怎样的生活呢?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忆里似乎所有的日子同样的,烟云流水一般杳然无痕。哦,那时侯,隐光还在…… 第二十章 深秋寒夜,镰月璨星。清辉流觞,水色潋滟。 太液池畔的水榭里,我无意识地轻轻摇动着手中满斟酒液的白玉杯盏,目光散漫而空茫。手指微微使力,这白玉杯略有些重,式样古雅,毫无雕饰,美玉无暇的深白色杯身上流溢着浅淡而温润的黯黯星光。 酒是奇异的绯色,异常清澈,异常妖冶。 低头浅啜。入口清冽绵长,柔和之中自有一番冷洌。 不愧是传闻中十二楼秘制的极品美酒『软红尘』。酒中温婉袭人的暖意丝丝缕缕地升起,蜿蜒在五脏六腑,游走于四肢百骸,让人有飘飘然于暖春花间之感。 可惜如此陈年佳酿,今夜,在我手中算是徒然浪费。我只管一杯接一杯清水似的灌下口去,无意品味,只盼一醉方休。面前的桌上地下已杂乱地扔了许多空空的白瓷酒坛,淡而郁的醇香弥散在冰凉的空气中,而我的意识依然清明。 罢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慵倦地眯起眼睛,我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间,已是醉意迷蒙。 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迟钝的大脑一瞬怔愣后,才有了反应。丢下空坛,欲起身取酒,却力不从心,全身酸软不听使唤。我怔怔地坐着,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前一晃已多了一道人影,浅碧色衣衫青青如若 (: ) 第 4 部分阅读 眼前一晃已多了一道人影,浅碧色衣衫青青如若初春柳色。[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哪儿来的美人?」我挑起醉眼轻佻地笑,不知怎么有了力气,抬手去拉那人衣襟。 「王,今夜不去赴约了吗?」他没有避开,轻声道。 「有美人陪我度此良宵,管那些烦心事做什么!」得手,捉住衣领用力向下拉,他顺着我的力道俯下身来,雨后青草般干净的气息渐近。 「可是,焱王子煌……隐光大人,或许还在等您。」隐光,听到这个名字,我蓦然清醒。 一瞬间酒意全褪,寒意料峭的夜风侵袭而来,我一个寒战,下意识抱紧了怀中温热的身体,汲取些微的温暖。 静默。 良久,我放开手,他起身,平静地整理略显凌乱的衣物。 深吸一口气,「准备车马,去岫山。」 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星光的清寂,在暗沉的夜色里如水般漾开。 我斜斜地靠坐在马车内,挑开帘子,目光掠过路两旁鳞次栉比的街巷房舍。夜深人静,偶而有隐隐的鸡犬声响起,却衬得这夜更加静谧。百姓的生活简单而充实,说不羡慕那样单纯的快乐是假的,可也仅仅是表面的羡慕而已。其实,要活下去,这一生,谁过得都不容易。 『笙儿……要好好地活下去……』蔹太后濒死的虚弱声音依稀响起。既已厌倦了,为什么还要我继续浮沉浊世。可,就凭这句『笙儿』,我的心微澜。十五年来若非必要,她总是唤我『寒笙』,那样的冷漠而疏离完全冷却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心,告诉我她从未视我如子,我只是三王子宇文寒笙。而我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这最后一次,我依然听从你的话语,母后,我会好好地活着。 马车在颠簸摇晃中迤俪前行,我散漫出神。 寒蹊派遣的近卫军士将我护送到岫山脚下的大景神宫前。 青叶跳下马车,然后扶我从车里下来。 抬头仰望,满空的繁星闪烁,星光明澈淡然,泻如流瀑。 本想吩咐一下随行的人,如果天亮了而我仍旧没有回来,就不必再等我了。但略一思忖终没有开口,寒蹊想必已经向他们交代过什么了。他肯放我独自上山,这已出乎我的意料了,或许这样的话说出来只会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沉默地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忽然感觉身后衣角被人拉住了。回头,是青叶抬手抓住了我的衣摆。 我蹙眉,他却固执地不肯松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竟有种不依不饶的光芒。 我只得回转身来。轻轻一笑,他的眼神闪了一下。 左手执了他的手腕抬高,右手缓缓地从他紧握的手中抽出衣摆。他的头低了下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手指轻挑起他的下颌,却只在那明净的眼眸里看到自己似笑非笑的怪异神色。 「怎么,美人舍不得我走?」不知为何,看到那双纯净而认真的眼睛,我总有种恶意欺负一下的兴趣。 「……王,再不走,就要迟了。」垂下眼帘避开我的视线,他很快不再坚持,只因从我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希望,只有沉沉的黑暗。 这么容易就放弃了,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指尖顺着他流畅的颈线划下,「那,我走了。」 迟了,已经迟了。 已过夜半,离约定的时间晚了许久,我却知他定然仍在等我。 清溪,又是清溪。 五年之前,遇见。五年之后,重逢。只恐,物似当时,人似当时否?心里生出无法抑制的怯意,我前行的脚步开始沉重艰难。 近了,愈加近了。 静夜之中有笛声响彻,清亮悠远,百转千回之后依然悠扬。 蓦然凝伫,面前人影翩然。 笛声渐消,他抬眸望向我的方向,动作缓缓,缓缓。 那个眼神,清亮如昔,让我瞬间沦落整个世间的喧嚣。 第二十一章 无风,无声,只是沉寂的静默。 我几近贪婪地凝视着面前的人。 相离不满一年,可中间夹杂了几多的人事变幻,此刻再见,竟有恍如隔世的沧桑凄然之感。 他的个子长高了,长身玉立的身形俊朗英挺。俊美无双的面容愈显英气,那双眼睛清透依然,却多了分倜傥的潇洒不羁。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墨绿色的衣衫几乎隐没入深沉夜色,却让人觉得,漫天星辰皆已黯然失色。 相顾无言。心中有太多的话语要倾诉,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他低低地开口打破静默,「笙,你……还好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轻语,轻而易举地在一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我的泪水绝堤般地喷涌而出,眼中的整个世界开始迷离。 他之前的冷定消失殆尽,手忙脚乱地抬手擦我的眼泪。暗夜里略微冰冷的手指碰触到我酒后微烧的面颊,不可思议地混合了熟悉与陌生的触感。心里一涩,我的泪愈加汹涌。 他把我抱在怀里,轻柔的吻落下来,额头,眼帘,唇角,颈侧,徘徊流连。 我的泪水渐渐消停,猛然抬手揽住他的脖颈,重重地咬上他的唇,深吻。 「你喝了多少酒!」略微分开,他喘息着质问,声音里有责备和薄怒。 被爱人在意的感觉真好,我真正开心地笑,冲他扬了扬手中提着的白瓷酒坛,「喏,也给你带了哦!是十二楼的『软红尘』,当真好酒。」 他狠狠瞪我一眼,劈手夺过酒坛,却是一顿猛灌。绯色的酒有些流溢出来,顺着仰起的白皙颈项蜿蜒滑落。我眯起眼睛,眼光随绯色下滑。 终于他住了口,随手抛出酒坛,已滴酒不剩。 我噘起嘴嘀咕,「这么久不见,隐光你都变小气了,居然不给我留些。」眼光已瞄向那人唇畔的迷人水色,毫无商量余地地覆上去,轻舔一下,再舔一下。一路向下,感觉到他的身体开始发烫。 抬起头斜瞥着他,我的笑意愈深,手下却不安分,放肆地探进他领口,触到光滑柔韧的肌肤,意料之中他的喘息开始粗重急促。 「笙,酒里……」从未如此轻易就被挑动情欲,他开口发问的声音断续难以自持。 「如你所想,是多了一点点,呃,催情的药。」我接了下去,声音狡黠。 闻言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望向我的目光显出受伤的神色。我心里一疼,避开他的目光,把头埋进他的胸前。 又是静默。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愈加热起来,甚至开始轻微地颤抖。 环住我的手臂依然坚定有力,他却不动,也不说话。 下意识地咬住下唇,我闷闷地开口,「我只是害怕,怕你……又不要我了……」抱住他小心翼翼地蹭蹭。 环在我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旋即松开。 我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在草木稀疏的地面上铺展开一件玄黑色的狐裘。这件玄狐裘本是工工整整地叠好了放在一边,完全隐入黑沉的夜色,我之前竟未发觉。 白狐皮毛做成的狐裘可以极好地御寒保暖,但白狐的数量极少,又狡猾无比,难以捕获,因而贵重无比。而玄狐,更是只生活在北方冰原深处极寒之地,且总是孤傲地形单影只,这样一件玄狐裘,已是稀世之物。 他本来,是打算将其送予我的么?心里是无边的温柔与感动。 他的肌肤已显出绯红色,触手炙热,足以让人知道他此刻的忍耐是多么痛苦。 压倒他在柔软的狐裘上,一件件褪去他的衣物丢在一边,而他只是任我摆布地做这一切,目光怔然,直至完全赤裸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 我停了手不再动作,衣衫依然整齐,抱住他躺在地上。「果然……连你都不肯要我了,既如此,你又何必回来……」 他叹了口气,反手揽住我,手指开始解我的衣带。 来见他之前,我特地换了衣衫。 明亮的鹅黄色衣衫,是我几乎从未穿过的颜色。其上枫红色的丝线绣了大片大片的石竹图案,细叶剪绒,娇艳风逸。 这件衣衫的制作相当考究精致,式样繁复华丽,穿衣时已是相当繁琐。错综复杂的盘扣,此刻隐光解来,有些吃力。 我吃吃地笑着搂了他的脖颈,饶有兴致地看他费劲地与衣扣搏斗,终于失却了耐心,刷拉一声撕扯开来。只是可惜了我为数不多的艳色衣衫。 耳厮鬓摩,肆意温存。 极至的欢娱过后,我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轻轻喘息。 温暖的玄狐裘覆住两人的身体,隔断了寒夜冰冷的空气。 夜已更阑,是别离时分。 「笙,跟我走,离开这里,好不好?」不意外他说出这样的话。 「去哪里?焱王后宫么,子煌陛下?」话里更多的是自嘲。其实,我不在乎名分,真的,隐光。 他沉默了一下,「笙,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的突然离去么?」 「那现在,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如何?」调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窝进他怀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起我的发丝,再松开,如此反复,却始终沉默不语。 「昔者焱王族内乱,局势危机动荡,终于在两年前,二王子子煌手握大权,逐渐平息动乱。[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那其实全是你姐姐做的吧?」我开口,淡然的声音如若局外之人。「也就是她发兵大景,意图就是逼你回去,是不是?」临行之前,寒蹊对我讲述了他所知的事实,而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他不语,点头承认。 我抬手抚上他的面容,眼角眉梢,都是刻骨铭心的熟悉。 「……我的隐光,早在今年初春的那场蔷薇花谢中,就已不在了。而你,你不过是焱王子煌,而已……」隐光,我知你从来不是池中物,我却只是一只习惯了禁锢的笼中雀鸟。所以,我不想,不愿,也没有必要,束缚住你自由飞翔的羽翼。 「我的话,你明白么?——我们,回不去了。继续彼此纠缠,只会徒惹心乱。所以,相见争如不见。」转了身背对他,我竭力控制自己几近失控的情绪。让他走,必须让他走。这里,于他的身份来说,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他的手按上我的肩膀,用力,强迫我回身面对他。清澈的眼中凝重认真,毫不退缩地与我对视。我勾起嘴角,展开一个最明艳的笑容,「那么,再见了,哦,是永不再见,……子煌陛下。」 从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笑容,那样地残酷而决绝。 我躺在地上未动,看着他机械地起身着衣,末了,仍旧回身仔细地替我掖好玄狐裘,轻落一吻,转身离去。 那最后的亲密,只不过是彼此嘴唇的轻轻碰触,甚至不算一吻,却让我的意识彻底迷乱。怔怔地,不知他何时离开。 没有了身边的人作热源,这夜,竟这般寒冷彻骨。 漫天愈的星辰加璀璨绚烂,此刻看去似都低矮了许多。伸出手去想要碰触那光的源头,触手却是冰冷的空气。 我的手颓然坠落。隐光,你竟这般隐忍固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看出今夜我的反常,也一定明白我的真正心意。纵使这样,你却不肯对我说哪怕一句告别的话,就这样沉默着再一次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可,怎么办,我还是爱你,爱你。 第二十二章 应该到了天亮的时候了,可天空却只是褪去了黑暗,呈现一片阴沉的灰色蒙蒙。 「你爱他。」蓦然想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是肯定句,那语气不容质疑。 青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面前,俯下身子看着我,浅碧色的衣衫在灰暗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新灵动,让人仿佛看到早春第一抹青青草色中所蕴涵的希望。 「小孩子不应该管这么多的吧?」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真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 「我才不是小孩子!」毫不犹豫出口反驳。 我轻轻地笑了,「你说我爱他,那么,何以见得?」 「那酒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在他喝之前甚至连封泥都没有开过。」他的语气依然笃定,却有了些微的迷惑。 「那又如何?」我依旧轻笑。 这回他没话说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坐起身来,蹙眉,衣服是没法再穿了,要怎么办呢? 思忖间看到青叶较真的眼神,我敛了笑意,正色开口。「青叶,你可曾有过心上人?」 他一怔,没想到我这样的问题,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几乎扫过我的面颊。沉默了一会儿,轻而缓地摇摇头。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说着,我站了起来,玄狐裘滑落,肌肤蓦然接触冰冷的空气,我无法抑制地打个寒战。 正欲捡起地上的玄狐裘披在身上,他却抢先一步动作,挥手间整个玄狐裘包裹住我,不由分说地将我打横抱起,抬脚向山下走去。 「呐,被小孩子抱在怀里走,似乎有些丢脸呢。」声音渐消,倦意袭来,我没来由放心地闭了眼睛睡去。 无法再保持故作轻松的姿态,一个接一个的梦境让我沉沦。 我睡得并不安稳,再睁开眼睛时,已回了离云殿。青叶正想要把我安置在床塌上,还未及放手,就见我醒来。 梦魇扰人,我索性不睡了。吩咐了青叶去休息,自己披衣起身,去了偏殿。 这里,五年来一直是隐光的居所,而确认他的失踪后,我再没有勇气踏近一步。后来,栩然来了,是睡在我那里的。 推开门,我的脚步有些虚浮地迈入。 殿内的东西都已积淀了厚厚一层尘埃,寥落异常。我在床塌上坐下,不顾衣上尽染灰尘。 是真正要结束了。 日暮时分离云殿偏殿突然燃起的大火惊动了附近所有的宫人,纵然匆忙而竭力地提水试图灭火,火势却熊熊不可遏制,烧红了半边天空。 火是我放的。而此刻,我在宫墙的角落里枯萎的蔷薇花枝下,无比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青叶怔怔地站在离火很近处,苍白了一张脸。 我的二哥宇文寒蹊也赶来了。嘈杂声中我依稀听到他的声音绝望而苍凉地唤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地狂乱,如同一只咆哮的困兽。 忽然间他不顾一切地就要往火里冲,侍从们拉都拉不住! 「你在找我么?」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下一个瞬间被人紧紧地拥入怀里,有些窒息。感受到寒蹊切实的颤抖,我没有挣扎,任他抱着。滔滔的火焰曛暖了空气,而寒蹊的身体却冷若寒冰。 向着天空伸出手去,一片莹白轻轻飘落,在彼此相遇的瞬间化为虚无。 「下雪了。」 我之前并没有想到的是,冬天初到时的这一场熊熊烈火,几乎是彻底地焚毁了离云殿的一切。 宫人们不得已放弃了所有的救火行动,匆忙奔走的身影颓然停下,在寒蹊的指示下撤出离云殿外。喧嚣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明灭不定的火光中,只有劈啪响起的燃烧爆裂声,断断续续,不绝于耳。 青叶没有动,依旧站在火场的边缘,转过身来,不再怔然凝视火光。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空茫,目光远远越过寒蹊的肩头,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我看见他的手里紧紧握了一把剑,手指用力到泛出隐隐的青白色,是湛泸。我有些庆幸,幸好带着湛泸剑出门回来,他还没有来得及交还给我。否则,这历代景王的配剑,怕是要被我一把火不明不白地毁掉了。 视线从他身上一掠而过,转而投向他的身后。 漫天的火焰中,巨大的宫殿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火光四散,空余断井残垣。而天空中的雪愈加地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扬不断地落下,如若柳絮因风而起,在烈焰的上空旋舞翩跹出生命最后的绝美舞姿。 火红与纯白的交融,此刻看来,竟是如此和谐,似乎他们自始至终,便只是为了彼此而存在。纵然,相逢即是消逝。我的目光再不能移开,因这绝美而惨烈的景象。 全身的气力在宫殿倒塌的那一瞬间骤然被抽空,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僵挺了一下,随即软了下去。若不是寒蹊及时地托住我的腰,我已软倒在积了一层晶莹薄雪的地面上。 放火时,我的手,是毫无犹豫的。我只是单纯地想,或许看不到有关隐光的一切,我可以更安然地生活下去。然而我却从没有想要烧毁整个离云殿。十五年来我生活在这里的所有痕迹被抹煞,就此消弭无踪,令人如何不绝望。我甚至已无法向自己证明,我曾经在这里,活过。 是惩罚么?因为我不负责任地推开所有。 隐光,栩然,蔹妃……他们的离去,我从来没有试图挽留。不是不贪恋,可,怕自己受伤,怕自己痛苦,于是,拒绝所有人的靠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是惩罚吧!为了让我明白彻底孤身一人的孑然。 我的过往,终是断送在自己的手里,如此干净而彻底。 一切的一切,都已随风而逝。或许,从头至尾,做错的,一厢情愿的,执迷不悟的,……只是我。 第二十三章 记忆的最后是明亮的火光逐渐熄灭,烧焦的黑色废墟在阴沉而黯淡的光线中愈显深邃。几屡细细的青烟袅袅而起,在微起的轻风中摇曳不定,在雪片纷飞的天地间扑朔迷离。纤细而柔弱,却固执地冲向阴云弥漫的苍穹。 雪,无穷无尽,从天空的深处飘落,一点一点覆盖了满目的疮痍。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离云殿的。 直到眼前出现一座古朴清雅的小楼,我抬头仰望,失神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却在漫天飞舞的白色雪花中依然看得不清楚。 岁月在它身上刻蚀出沧桑的痕迹,明显年久失修的小楼光彩暗淡,却依然掩不了它的独特韵味。雕梁画栋,檐牙高啄,隐约可见当年风采。檐角的青铜风铃已有了斑驳的锈迹,风过时却清响依然,音色泠泠如流水清音般悦耳。 本以为,在这偌大的景王宫,我已无处可去。没想到,我的身体却有比头脑更深沉的记忆,不知不觉中来到这里。 锁燕楼。 很久以前我曾因为一场意外而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而那段恍若梦境的悠然时光,事后我总是无法真切地回忆起来。记忆里总是一个个片段,轻笼了淡淡的金色阳光,软软的,暖暖的,每每突兀地浮现,却又让人觉得自然之极。 可我甚至记不起一切发生在自己多大的年纪,以及,那些日子里,一直温柔地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是谁。 后来我也曾做过许多努力,试图调查清楚一切的真相,得到的结果却令人迷惑不解。锁燕楼,自景王恪驾崩以来,因为种种原因荒废至今。也就是说,这是座空楼,理应是无人居住的。可记忆中那人的怀抱是如此真实,我一定不会记错——纵使是来自一个陌生之人,那却是我此生遇见的第一份温柔与关怀,教人如何淡忘,如何背弃。 又是一场迷蝶晓梦,梦断夜阑,人空惘然。 关于锁燕楼有着并不美丽的传说。 相传景王恪为了留住自己的心上之人,不惜将其强锁深院,禁锢那人一生的自由。 然而很多年以后,景王恪驾崩,好奇的人们打开锁燕楼,想要一睹佳人的绝世风姿,却惊诧地发现小楼深院中空空如也。风住尘积,惟有画檐蛛网犹在。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我始终不喜欢这个故事,恪的爱情过于霸道也过于勉强。既得不到,何不放手,何必苦苦守住执念不放,到头来伤人伤己,终是得不偿失。 四合寂然,雪落的声音细微而轻柔,宛若天籁。 天空是阴沉的灰色,不断飘落的大雪渐渐覆盖了景王宫凝滞岑寂的朱瓦黑墙。鸟绝人匿,四顾看不到任何活动的事物,天地间唯余一片白茫茫的空旷。 我甩甩头,挥去脑中琐碎繁冗的记忆。那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与我何干。自顾尚且不及,我又何必为与己毫不相关的人事而费神用心。 只是下雪,天气就已经很冷了,不知化雪时刻更甚的寒意会是如何令人难以忍受。抬手拢了拢衣襟,触手是柔软的皮毛,我的心几乎漏跳一拍。低头看去,是玄黑色的狐裘,其上竟没有沾染一点雪花,依然黑沉如渊,却让我感到这个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温暖。所幸,它还在,我终是没有亲手毁了有关隐光的一切。 浮雕镂花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呻吟,门上已多了我一个清晰的五指手印。落了这么厚的灰尘,虽然我早知这里已被荒置,不可能有人在,心里仍不免有失落之感——本来,是有些许期冀的。 不必思量,脚步自会循着记忆中最熟悉的路径前行。穿过正厅,绕过画屏,踏上楼梯,转过拐角……我站在二层楼阁的寝室里,伸手取了床塌边墙上挂着的紫玉箫。 一管长箫,晶莹剔透。淡淡的紫色如水般晕染开来,深浅不一,明暗错落,给人一种无法言明的出尘逸世之感。 手指顺着修长笔直的箫管划下,抚落其上的尘埃。指尖在光滑的暖玉萧管上触到一处熟悉的裂痕,正是当年的我失手摔裂的,我不禁微微笑起来。 执起紫玉箫,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轻轻吹起。箫音清远幽雅,隐隐如飘渺孤鸿之影——这一曲『寒花』,还是那些不知何夕的日子里,那人手把手亲自教我的。极难吹奏的古曲,当时学来困难,我便草草应付;现在想来,心里很是后悔,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才明白可贵。黯然垂手,我所学会的,也只是寥寥几句不成器的曲调,手法亦生疏之极,枉费那人心意。 而如今,当真已是,梦里寒花隔玉箫。 晚些时候,叫宫人们略略收拾打扫了这里,打算于此处安定下来,而我的二哥没有对此提出异议。 我不是个喜欢改变的人,陌生的气息会令我不安,这也是我不肯去重光殿的原因。更何况,寒蹊权倾朝野,俨然监国,我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王,景王宫主殿重光殿不免成了另人尴尬的所在。 从今以后,小楼只影,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雪一直没有停,簌簌的落雪声轻缓绵长。 睡梦依稀间,觉得似乎有人来过,握了我的手,絮絮地说着些什么。声音低低地听不清楚,却不知为何让人听懂了其中的压抑与哀伤。 手被捏得紧紧的,略有痛感,却抵不过浓浓的倦意一波波袭来。 我不再理会那扰人的声音,径自睡去。既有话要对我说,为何不待我清醒的时刻。听不清楚也好,反正,是你自己有意不肯说与我听的,干我何事。 第二十四章 日子平淡如水地划过,渐渐地令人淡漠了今昔何夕。 我在锁燕楼的书房里习字,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浅浅笑意。 习字,这已经成了我每天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寒蹊总是很经常地过来,不怎么说话,只静静地看我写字。偶尔的时候他会陪我一起写,一手揽过我的腰把我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握着我执笔的手。可只要我稍微有挣扎或扭动的动作,他就会立刻放手闪开。伴随着重获的动作自由,是身后温暖触感的远离。 令我有些迷惑的是,对于寒蹊长久凝视的眼眸,我并没有丝毫不自在的感觉。那双暗蓝色的眼睛有着柔软而温和的目光,我甚至以为这样的目光曾经始终如一地伴随着我,如同周身透明的空气一般,熟悉习惯到让人不去多加在意的地步。自嘲地一笑,这一定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大多数时间里,我其实并不理会他的存在,径自只管写自己的字。 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 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书房内燃起了熊熊的火盆,很是暖和。 我提了提起衣袖,手执一管温润的玉制毛笔,稳稳地落字。大张平整的洒银水纹宣纸上,留下浓重的墨色,字迹中正平和,却隐隐有些纤弱乏力。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最近很是喜欢这篇『逍遥游』。鲲鹏展翅,云翼垂天,九万里长空御风而行,那是何等的恣肆,何等的自由,何等的……令人羡慕。而我…… 一不留神衣袖滑落,险些沾了未干的墨迹。我退后一步离开书案,整了整衣襟,入目是眩目的鹅黄色。离云殿的一场大火燃尽了我的一切,而新做的衣裳,在我的要求下,都由原本一贯的月白色软缎袍子,换成了如今明媚娇人的鹅黄,华丽得像一只金丝雀。我只是想,或许我应该尝试以另一种姿态活着,轻松一些,看开一些,舍弃一些。 抬头看到一旁侍立的青叶,白皙的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像极了一只新鲜水嫩的红苹果,让人很是想要咬上一口。 我起身推开轩窗,冬日寒冷彻骨的空气迎面扑来。疏离的阳光骤然洒落,我微微眯起眼睛,意外地发现,从这里,竟能清楚地看到远处重光殿的玉树琼枝、凤阁龙楼。 空气中隐约漂浮着淡淡的香气。冬已过半,御花园里的梅花想必开了。 眼前似乎浮现出梅树花枝疏影横斜的清冷姿态,我不禁深深吸一口气,梅花的淡香尽入心脾。转身正对上青叶看向我的目光,我微微一笑,随意地向窗外扬了扬头,「走,我们赏花去。」 文人多咏凌寒傲雪的梅花,其实,一般的梅花开在冬末春初,天气早已过暖,哪里还会有雪。而御花园中红罗亭的红梅则是极为特别的稀世珍品,嫣红如火的花朵会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粲然绽放,每每是火红的花与纯白的雪互相掩映。可惜的是红梅的花期短暂,又居于深宫,世人难以见到,便渐渐成了传说一样的存在。 沿着小径悠闲地前行,脚踏在薄薄一层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冬天初时的第一场大雪绵延了几天几夜,落雪彻底覆盖了整个景王宫,目之所及是一片皑皑的白色,安静得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之后便一直不曾下雪,只是天气愈加的阴冷寒彻。而昨夜,久违的雪猝然降临,清晨即止,大雪却在一夜间再次埋葬了景王宫的一切,也催开了红罗亭含苞的红梅。 从很远处就能看见大片火红欲燃的红梅,我不由得加快脚步。 站到一株梅树下,仰头凝视精雕细琢的朵朵梅花,娇黄色细嫩的花蕊上沾了点点晶莹剔透的碎雪,在浅淡的阳光中渐渐融化成水珠,顺着花瓣滴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尤自带了一丝清幽的花香。 青叶抬手为我拭去脸上的水迹。 我转过头,就看见红罗亭中的一群人影,隐约有言谈声传来。 想要离开暂避,为首的女子却正好转过身来,本是眸光流盼的目光在看到我的瞬间骤然凝滞,她的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手中把玩的一只墨玉镶金镯子脱手坠落,发出脆生生的碎裂声。 是先王菡妃,从她纤丽秀美的眉目间依稀可以看到寒蹊的影子。我有些不解,她为什么会如此失态。 低头看看自己,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一袭式样简单的鹅黄色袍子,暗红色丝线满满地绣了紫苏的纹样,没有束起的长发披散在肩上。 一时间气氛尴尬,两拨人安静地彼此对立着。没有人动作,状态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青叶有意无意地向前迈出一步,挡在了我的身前,也隔断了我的视线。 我只听到一个清和稳重的男子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不安的静默,「臣沈清尘拜见景王。」接着是一群宫女一齐跪下请安的声音。 哦,是沈家长公子,在陪同菡妃赏花么?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吧,毕竟沈家的仇,到如今尚且未报。蔹妃已死,他们要报复的人,无非梁家与我,而我不在乎他们正商量着怎样的手段。心里不知为何地认为,寒蹊是会回护着我的。 不待我有所言语行动,青叶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转身快步离开,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强硬。真是宠坏他了,居然不顾我的想法。轻轻叹气,也罢,且随他去吧,我还要在意些什么。 渐行渐远中我转头回望,远远地看见菡太妃颓然地跪倒在那一地碎玉旁边,怔怔地凝视着墨色的碎片。她身旁青衣玄衫的男子蹲下身来,仔细地拾起所有的碎片轻放在菡妃的手心里,而她下意识纂紧了手指,手上有嫣红如红梅的血滴落。 第二十五章 入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掀了锦被起身下床,也未着衣,单单一件轻薄的白色亵衣,裹了温暖厚实的玄狐裘,蜷在窗边的软塌上。 手中无意识地转动把玩着一只簪子,墨玉镶金,纤巧别致,明显是女子所使用的。 夜深了,烛火早已熄灭,屋内黑漆漆的一片。我侧身面向窗外,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睛,望着窗外被积雪映亮的夜空。 从红罗亭被青叶强行拉回锁燕楼后,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白天里与菡太妃相遇的一幕,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细细想来,菡太妃失手摔碎的那只镯子,竟分外眼熟。 依稀记起,蔹太后似乎有一只同样质地的簪子,一直以来仔细地收着,从不许别人乱动。 之所以记得,不只是因为蔹太后分外的珍惜,更是由于那种墨玉很是特别。本就是深沉之极的墨绿色泽,却又有更为深重的暗黑色纹络,若隐若现贯穿其中。倘若是从某些特殊的角度看去,会有眩目陆离的反光一闪而过。而这些,我看得很清楚。 思索至此,便急忙去扶摇殿寻找,果然在一个上好的檀香木匣子里找到了。簪子上,有纤细的金丝,盘踞勾勒出繁复交错的连理枝,以及比翼鸟的羽翼。 簪子拿在手里,我的思绪却中断了,茫然地不知该如何继续。 正愣神间,听到外间响起青叶的声音。在这样灯火俱灭、万籁无声的深夜里,那声音显得异常突兀,说话的语气也是鲜有的拒绝与不悦。「二殿下,王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请明日再说吧……」 却立即噤了声,然后是寒蹊冷冷的吩咐,「看好门,谁都不许进来。」 我暗自心惊,从未听过寒蹊如此阴冷的声音。从软塌上半撑起身子,抬眼望向门口。 黑沉的夜色中,寒蹊依然一眼就看到了本应在床上沉睡、此刻却窝在窗边软塌上的我,那样凌厉阴郁的目光竟令我不由得一颤。 缓缓地,每一步走近,都带了莫大的压迫感,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身子一轻,紧接着狠狠撞上冰冷的墙面。背后传来大面积的钝痛,每一条神经都在清晰地叫嚣着痛楚。 扼住我颈项的手慢慢收紧,有力地,一点一点逐渐夺去我所有的呼吸。 最初是本能的挣扎,然而很快,我的手只是近乎优雅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终是无力地垂落身侧。 呼吸困难,我极度难受地仰起头,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他的眼睛里灼灼闪烁着的,是我完全陌生的目光。平日里暗蓝深沉的眼眸,绽放出亮蓝色的眩目光芒,诡异,邪魅,阴沉,冷酷。 蹊,如果连你都要我死,我就真的不知道,该要如何才能够活下去了。 视线愈加模糊,身体也似乎越来越轻了。 用尽所有的力气伸出手,蝉翼般轻轻覆上面前人的眼睛。与一直以来想象中的一样,是暖暖的温热触感。 「为什么……」几不可闻的声音飘散在无际的夜色中。 我垂下眼帘,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嘴角竟不能自抑地勾起一抹浅笑。 下一个瞬间被重重地摔在床上,新添的痛感使我的神志恢复了少许。 颈间蓦然放松,却仍然呼吸不畅。剧烈地咳嗽着,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我紧闭着眼睛,痛苦地蜷起身子抱紧自己。 然而容不得我喘息,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已被翻过身体俯卧在床上。 玄狐裘早在先前的挣扎中就已滑落,此时我身上仅余一件轻薄的白衣,被他几下粗暴地撕得粉碎,肌肤暴露在冬夜冰冷彻骨的寒气里。 身体冰凉,更冷的,却是心,如坠冰窟。 「你问我『为什么』?!」 「她死了,竟是用当日的一条白绫自尽,你倒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他们都不在了,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好端端的,怎会平白无辜说出这样轻生的话来?!」 「一直以来都是好好的,为什么偏偏见了你,只一面,就会绝望到放弃一切?!」 「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把别人逼进绝路在你看来很有意思么?!」 「你到底想怎样!」 「我到底要拿你怎样!」 声音嘶哑狂乱,如同一只末路穷途的困兽,再无法挣脱束缚,只能拼尽了所有的力气疯狂地怒吼咆哮。 再后来,我已经听不清他在嘶吼些什么了。 牢牢地被寒蹊禁锢在身下,身体被打开到令人羞耻的程度,伴随着周身越来越高几近滚烫的温度,我的思维越来越迟钝。 『……二哥,不要……蹊,停下……宇文寒蹊……』意识里断断续续地这样想着,却丝毫说不出话来,只能徒劳地挣扎扭动身体试图逃避。 变故突生。 那一刹那我感到时间仿佛凝滞,异样而细微的声音仿佛被放大、被拉长了无数倍,化作无穷无尽的折磨,残忍地不断回荡在我的耳畔——那是锐物刺入身体的声音。 是我手中的墨玉簪子,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它是如何刺入寒蹊的血肉,一毫一寸地推进,那是怎样一种尖锐而锋利的痛楚。 我吓呆了,忘记了挣扎,也不敢乱动,怕加重他的伤势。 他伤得似乎很重,全部的重量已完全压到我的身上。我有些气闷,却忍住了一动不动。 不敢回头,我不知道自己刺中了哪里。他的血很快地蔓延在我的脊背上,晕开温热湿润的一大片。 他的头无力地垂落,枕在我的肩膀上。 死寂的沉静,我仍旧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他轻轻地开口,气若游丝,「……笙,对不起。」 我的声音直到这时才回归自己。不假思索地放声唤着青叶,声音喑哑而凄厉,就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青叶的脚步在打开房门进入房间之后明显地踉跄了一下,之后便不再稳重。 他还是个孩子,这一番混乱景象怕是要吓到他了。 然而在他帮我挪开压在身上的寒蹊、一丝不挂的我努力坐起身来的时候,我却在那双黑白分明冷定异常的眸子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杀气,莫名的熟悉。 一个念头来不及细想就匆匆略过,当务之急是救重伤的寒蹊。这么多年的剑总算没有白练,我手中的簪子几近刺入他的心口。所幸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下手有了些许的偏差。 吩咐青叶去传唤太医,我则胡乱披了件衣服守在床边,寒蹊的手腕被我紧紧握得青紫。 床上静静躺着的人气息奄奄,面容苍白如纸,因疼痛而眉头紧皱。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突然想起之前寒蹊狂乱中吼出的菡太妃的话,『他们都不在了,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 ……蹊,如果你们都不在了,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 第二十六章 簪子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入,堪堪避开致命的一点,让人不得不惊叹于那接近极限的毫厘之差。 伤口虽然不大,却很深,流血不止。 拔出簪子,然后止血。匆忙赶来的太医们惶惑而有序的忙碌着。 可殷红的鲜血仍然如同泉涌,染红一条条原本雪白的绷带。 我无能为力地感受着握在自己手中的寒蹊的手腕逐渐冰冷,心里满满的都是惧怕,怕他也会像先前的许多人事那样决然离我而去。 血终于止住了。太医们退下去,吩咐说二殿下需静静调养,方才不至落下病根。 寒蹊的容貌很像父王,尤其是那种肖似的俊朗与英气。我看着他,就想起重光殿见到父王的一夜,行将就木的帝王身上散发的,是一种清和而纯净的气息。而此刻面前的人,却更多的是轻飘渺远,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夜色中的脆弱。 那一夜他的眼睛始终阖着,面容失色毫无生气。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投射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本以为他睡熟了,可就在我放开他已经淤血的手腕、想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手却被他反手扣住了。 彼此的手指纠缠在一起,是同样的苍白与冰凉。那双握住我的手是如此轻软无力,让我怎能狠心甩手离去。 毕竟折腾了半宿,我累得趴在床沿就睡着了,连青叶为我披上暖和的玄狐裘都浑然不觉。 翌日清晨,我在浑身散架似的酸痛中醒来,立刻对上一双暗蓝色深似寒潭的眼睛,眼神无比的柔和温存。 寒蹊却在我抬起眼帘的瞬间别开头去。 十指依然交扣,谁都没有挣开。 静默良久,正在我放松身体准备继续补眠的时候,他 (: ) 第 5 部分阅读 寒蹊却在我抬起眼帘的瞬间别开头去。[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十指依然交扣,谁都没有挣开。 静默良久,正在我放松身体准备继续补眠的时候,他突然很用力地握了我的手,一字一顿地开口,「笙,昨夜的事……你肯原谅我么?」 我一怔,睡意全散。想起他粗暴狂乱的一面,仍是心有余悸,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立刻黯淡下去,呼吸也有些急促紊乱。 「二哥,你先不要想太多,好好养病才是。……况且,昨夜,你其实并没有真正做什么,不是吗?」我以尽量稳定的嗓音回答他,太医说他不可以受到大的刺激。 「仅仅是这些,难道……还不够么?」惨淡一笑,他的声音满是痛苦,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颈项。我知道那里有大片紫黑色的淤血痕迹。 垂下眼帘没有看他,我抽出与他交握的手,整了整衣物离开。 关门的时候不经意回望一眼,看到他抬起的手臂,怔怔地伸出,向着我离开的方向,满手空落。 北风吹彻。 逃也似的离开锁燕楼,我倚靠在太液池边的干涩粗糙的楝树下,茫然地凝望着一池清澈水色,心里杂乱无绪。 冬天的天空是颓败的灰白色,楝树光秃秃的枝桠直刺苍天。 昨夜寒蹊所为,理应算是很过分的。而我已不作他想,只觉得累,心里是无尽的疲惫倦然。 身后青叶的脚步声走近,「王,天凉了,回去吧,不然会染上风寒的。」 我摇了摇头,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寒蹊——接受,拒绝,或是装作忘记。 「王,……寒蹊殿下,刚才已经离开锁燕楼了。」 心里一痛,昨夜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此时断然不能妄动。是为了顾及我的心情,才强撑着离开了么? 蹊,何苦…… 「那么,就回去吧。」 发生在那一夜中所有的荒唐纷乱,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概不了了之。与寒蹊的相处,彼此也总是有意无意地相互逃避着。 仅三日后,寒蹊带病勉强为菡太妃举行了葬礼,葬在景王陵玉钩斜墓。 我没有参加葬礼,那一日,我在扶摇殿蔹太后离开的院落里,将那只墨玉镶金簪子摔得粉碎——只有我看到,在那只簪子极为隐秘的地方,刻着一个古老篆体的『荨』字。 而我决定,从此放下上一代人所有的过往。 那些并不属于我的前尘往事已经羁绊了我太久太久。 新年将至,景王宫上下一派喜庆氛围,大红的宫灯挂满屋檐回廊,连宫人们的脚步似乎也都轻快起来了。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依约,和亲的日子就要到了。 对于这位政治手腕强硬的夕颜公主子嫣,我是没有丝毫好感的。间接地,便是她从我身边逼走了隐光。 种种事情错杂,我的心情低落,于是决定同青叶出宫散心,寒蹊也并没有阻止。 记得栩然曾经对我提到过,旸京城南有一片梅树林,遍植白梅。梅花盛开之际,淡而清幽的梅花香飘飘然在整个天地之间。 一路行来,心情愈怯,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终于到了,入目皆是纯白一色的梅花,银状素裹,如云似雪,令人的心里也如这花般纯净起来。于林间漫步徐行,有暗香盈袖。清风拂过,飘落的花瓣如白色翩舞的蝶翼,飘飘洒洒落满人的衣衫。 心下却又不由得怅然。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栩然,或许,你我终是缘浅。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这会是另外一场不期而遇。 旸京城的五陵公子们在白梅树林的深处文期酒会,宴饮寻欢。 我远远地站在一株白花盛开的梅树后面,只一眼就看到那个优雅温文的身影。 是栩然。如初见时一般的天蓝色锦缎长袍,其上流云翻飞,风流俊逸。只是侧影,却依然让人感受到那人的清朗无羁,而不是在我面前通常的压抑隐忍与小心翼翼。 目光随即落到依偎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水绿色的轻薄纱衣,婀娜的身段,灵蛇髻上的十二支花钿闪耀着,晃乱了我的眼睛。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颤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栩然抬手,揽上怀中人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举手投足间是再不过的自然而然。 那一刻,心灰意冷。或许我本就没有立场期许什么。与栩然的交集不过是短短几个月中,彼此迫不得已的相处。而年少的轻狂无羁如一层薄而透明的纸,轻而易举地隔断我所有的自以为是。 传闻中青楼薄幸的迷蝶公子梁栩然,这样的身份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个更为真实的存在。而于我,则是全然的陌生。 而此刻,双手捧起我的脸,静静地望着我暗沉沉的黯然眼睛,青叶的神色漠然——若有所思,无动于衷。 第二十七章 和亲的日子如约而至。 我坐在殿堂高处的玉座上,一身黑色绣金龙袍沉稳而庄重。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脸上相似的虚假的微笑,我反而是唯一面无表情的人。 漫不经心地一口口啜饮着翡翠琉璃盏中淡金色的美酒,醇香馥郁。微微晃动杯盏,水面迷离的光影潋滟。 丝竹管弦,仙乐飘飞,衣香鬓影,觥踌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利益一致的人群巩固着彼此之间的维系,从没有一场聚会只是单纯的盛宴。 灯火明灭。我手中的翡翠琉璃盏空了又满,醺然薄醉,视线朦胧如雾里看花。 烛影摇红,一夜缱绻。 清晨宿醉醒来,头痛欲裂,浑身酸软。 好不容易双眼对焦,入目是熟悉的浅米色床帐。 呃——?我昨夜睡在锁燕楼?……不是王后的朝阳殿? 那么,与我翻云覆雨缠绵一夜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身后那人横过我腰间的手臂,也在突然之间让人觉得滚烫难耐。 屏气凝神,我的视线小心翼翼地一寸寸下移。浅米色的帐幔,暖橙色的流苏…… ——暗红色已经干涸的血迹,斑驳陆离,乱如落梅,密密地落满白色的床单,让人触目惊心! 我不由得一个战栗,怔愣片刻,猛然转身。 气息交缠,近在咫尺处,是寒蹊俊朗坚毅的面容,苍白异常。暗蓝色的眼眸,眼帘半敛,目光深沉而温柔,不知已这样默默地注视了我多久。 我慌乱地向后挪开身体,无比渴望逃离这荒诞不经的一幕,却发现这个动作只会让我把一切看得更加清楚。 修长的四肢,柔韧的身体,滑腻的肌肤,白皙的肤色,寒蹊的身体堪称完美。可现在,他的身上青紫暗红,斑斑驳驳的全是伤痕,如同惨遭凌虐。 我的头脑中轰的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看着面前令人惨不忍睹的身体。努力地回想着,也只模糊地记起,昨夜的自己,是完全的恣肆放纵,发泄着连日来所有的不快与阴郁。 手指下意识地抓紧身下血迹斑斑的床单,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愤怒与狂乱的报复降临。 然而没有,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两人此起彼伏暗暗相和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圈进他的怀抱中,安抚地在我背上轻轻抚摩着。 「笙……」叹息一般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在我的耳际。 随即温柔的吻落下,徘徊在我的眼角眉梢,渐渐向下,却始终避开我的唇舌。 锁燕楼后的浴池中,我浸泡在温热的水中,倚靠池壁坐着,心里暗自思量。 不远处的水中,寒蹊清洗着身体,动作有些艰难。见状,我靠过去出手帮忙,而他顺从地任我动作。 张了张嘴,那声『二哥』我却无论如何再也唤不出口。沉默了半晌,我咬咬牙,毅然开口,「你不是曾经问我,究竟我想要怎样么?我想过了,……寒蹊,放我走吧,我想离开这里。」 我的声音十分冷淡,响起在氤氲模糊的水气中,很轻,却清晰无比。 之后,却换作了他的沉默,阖上眼睛靠在我的肩膀假寐。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开口答应。一旦我离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景王大位,而不必纷扰于流言蜚语。 若我离开,青叶也会过得容易些。近些日子来,青叶无时不刻不在顾念着我的安全,堤防着暗算的黑手,食物饮水总要亲自查看才肯放心地给我。心力绞瘁,人亦渐渐清减。 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蔹太后不在了,而我依然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大景新迎娶的王后,焱国公主子嫣,有着如她的名字一般嫣然如花的美貌,却并不让人觉得俗艳,而是给人很清丽的感觉。可在我的眼里,她的姿容远远不及我的俊美无双的隐光,不,应该说是她的胞弟焱王子煌。 昭阳殿。 眼前的女子一袭绛紫洒金锦袍,玉柳卓然,无比的雍容华美。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声若莺啼,步若摇莲。 洞房花烛之夜景王夜不归宿,而独守空房王后竟没有丝毫疑问。或许是她太清楚自己的地位与立场,不得已选择沉默。而我以为更可能的原因是,她只是暂时隐忍,休养生息。 这个在焱王族内乱中最终独掌大权纵横朝野的女子,其手段的冷硬残酷自是不容小觑的。甚至,她的文韬武略,使她在焱军队中流传着『冰原之鹰』的称誉。'陌(深情款款状):公主殿下偶爱你!……' 而近两年前起,她用尽手段逼隐光回国即位。其中原由,我无从得知。 最终她成功了。隐光离开了,留下我孤单一个人。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对她无比憎恨,现在依然。 低头轻抿一口青瓷盘花盏中的茶水。清冷的茶香萦绕唇齿,浅淡而悠远,令人回味无穷,却又抓不住那一屡虚无的茶香。 「真是好茶。」我不禁赞叹道。 「王喜欢就好。这茶其实只是普通的『溟澈』,只不过产自景焱交界北溟山的北麓焱国境内,烹制的方法也略有特殊,自然与大景境内常见的『溟澈』不同。」她微微一笑回答道,态度冷淡却毫不失礼。 那样的清浅一笑,竟让我隐约看到隐光的影子,不由微微一怔。 「……甘心么?」这话竟就脱口而出,声音极其轻飘。是啊,怎会交出拼命争取而来的、牢牢握在手中的权力,甘心任人支配?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兀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微微别开目光,望向窗外已是抽芽发花的迎春花枝。 「一直以来所有的努力,不就是等待这一天么?等他回去……就够了。」再开口时,她的眼睛直视着我,眼神既清且亮,声音却是低低的,「若是我不答应和亲,只怕他会更加恨我。」 我看着她徒然落寞的神情,心里亦空落落起来。总是有一份责任与担当,推卸不了,逃避不了,绝望决然地束缚住每一个人。 「王见笑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怎能让人不操心。」她又是一笑,清清淡淡,又仿佛蕴藏了无尽的关爱与宠溺。而我分明看到了那笑中不加掩饰的挑衅。 和子嫣这样的人说话很容易,她总能很轻易地明白我意指何处。同时却也很累,因为要不得不提防她随时可能发动的攻击。 再抿一口茶,我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便告辞离开。 走出昭阳殿,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又是一年,迎春将开。 西方的天空中残阳化血,将这新泛出生命迹象的绿色花枝平白染成无望的暗红色。 我伸出手去,妄图拂去那层血色。 手却怎样也碰触不到那枝那叶那花,而眼中的天地开始旋转翻覆。 青叶猝然慌乱的惊呼声是如此遥远缥缈。 心脏处是熟悉的剧痛,排山倒海,恍然让我想起初见栩然的那日光景。 茶香幽幽弥散,意味无穷。 意识消散之前,我只来得及想起那个名字—— 『独倾』。 第二十八章 十七岁那年的烟花三月我第一次踏上江南的土地,在我漫无目的的旅途的开始。生命中首次拥有的自由令我感到些微的迷惘与茫然。 早春清晨的空气微凉,沁着淡淡的花草的清香,很是好闻。淡烟细水,轻风微云,此刻的江南宛如一幅淡雅隽永的水墨画卷,沉静安然。 我抬手轻拉缰绳骑马缓行。马蹄扣响在晨露微湿的青石板路上,咚,咚,一声又一声清脆地响起在天太早还空无人烟的街巷,又空荡地回荡开来。 我转身回望来时的方向。天的尽头岫山的山岚若隐若现,并不十分高峻挺拔却透着不可撼动的坚定沉稳,一如景王朝基业二百年来的稳固如磐。 这些天里我一直遥遥观望远山渐渐地没入天际一线,自己则渐行渐远。而我仿佛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岫山脚下盛世繁华的旸京城,以及庄严雄壮的大景王宫,那里埋葬了我之前全部的生命与记忆。 生命的前十五年里,景王宫高耸的朱瓦黑墙隔断了外面的天空,我在这个世间最精致华美的牢笼里重复着极其简单的生活。 在大景王朝子民们的眼中宇文寒笙是一个沉静而漠然的人,不论作为完美低调的三王子,还是作为一个始终沉默的傀儡帝王。他们看到一只华丽高贵的金丝雀的幸福,以为他暗黑色的眼睛冷漠地洞察一切,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没有人知道,对于所有发生的一切,我从未曾看懂。我始终厌恶萧墙四合中沉闷而压抑的空气,以及那些发生在宫闱深处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我曾坚定地告诉自己。 我的二哥宇文寒蹊最终同意了我的离开,在我几乎死在景王深宫,沉沉昏迷一年之后。 于是十七岁生日那天的黎明之前,身体初愈的我走出旸京城。只身匹马,一意孤行。 离开城门的时候初阳未升,而我莫名地徘徊许久。 直到人渐渐开始多起来,我不再流连,掉转马头,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此后两年的时间里,独行无牵挂。 散怀山水,纵马天涯。 骏马西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人世间一切胜地美景,令人目不暇接。然而我的心里,却始终空空荡荡。 于是回到最初所到之处,那景致醉人的江南。惹尽尘埃的脚步停下在秦淮的尽头,繁华没处,是异常的安静寥落。 喜欢这里,仅仅是因为秦淮的天空,那是极其纯净的青色,让人怔怔地凝望着,便总是忘却了时间。 许多个早春薄凉的清晨里,我斜倚在秦淮尽头的小楼阑干旁,遥望秦淮之外的一水江天。苍青色的江水无声东逝,千帆过尽,我的心微微怅然。 烟雨秦淮,十里桃花笑。江南迷朦的水气萦萦缭绕了桃花怒放的枝桠,在原本明艳的绯色花瓣上笼出一层轻纱蝉翼般轻薄的粉白。我再一次无法抑制地想起九岁那年开满整个岫山的醴艳桃花,而与景王宫有关的一切记忆此刻都已渺远而模糊不清。 如同经历一场长久的醉梦,梦中风雨飘摇,花落尘香。许多人许多事来了又走了,留下我孤单一人争愣无措地站在原地,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痕。 梦的后来,一直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每夜每夜,温柔而坚定地从背后将我揽入怀中。 耳边总是有熟悉的声音低低地轻语。 「笙,你看,离云殿的黄蔷薇已经开了。在经历了那一场劫火之后,它们依然顽强而坚毅地盛开着自己的生命……」 「笙,『蔷薇花谢即归来』,如今蔷薇花开,你……是不是快要醒来了呢?」 「笙,你好贪睡呢……你知不知道,你最喜欢的黄蔷薇已落尽了……等到明年,你会回来再赏花开么?」 「笙,你一定不知道,许多许多日子里,我远远地躲在太液池的隔岸,看淡紫色的楝花落满你月白色的衣衫,乱如落雪,拂了一身还满……」 「笙,你一定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多么想把你拥入怀中,再不要你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别人的靠近……所以,我只要默默地在这里看着你就好,就像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笙,我在暗处注视着你飞扬粲然的微笑,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那时你还是好小的肉肉的一团,总是在我的臂弯里安静地浅笑,可你的眼睛是那样地暗沉如渊让人心疼……」 「笙,我知道这些话你一定听不到,所以我才可以放心地说出口……从你出生的那天起,父王不再抱我在怀中,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去看你,告诉我,一次又一次,我的一生,只能为你而活……」 「笙,你想,一生的时间,我怎会甘心呢……秋狩的那一箭,你看向我时了然的冷漠的目光才是世间最锋利的箭,箭箭穿心……我才发现父王的话早已深深融入我的骨血,再也无法摆脱。我怎能伤了你?!」 「笙,父王走了,可我依然告诉自己,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更好的活下去……可我还是错了,再一次的伤了你。」 「笙,你说你想要离开,我怎能答应……我的眼睛早已习惯了追随你的所在,我无法想象看不到你的日子。我幼稚地以为景王的位置可以束缚住你渐渐丰满的羽翼……」 「笙,若不是我自私地想要留下你,你是不是就不会饮下那下了毒的茶?我没有想到沈家竟能与夕颜公主合谋下毒『独倾』,我寻遍了医生却只能勉强保住你的性命,让你沉沉昏睡。」 「笙,有好消息哦,青叶找到了悬壶济世的谢家后人谢泫,他一定可以救你……然后,我会放你离开。我宁可选择生离也不要死别,至少你可以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必在意我的痛苦。」 「笙,我会给你一个安定和平的世界,让你自由地纵马天涯。」 「笙,我……」 语已多,情未了。 第二十九章 凭空响起的羽翼破空声惊扰了我的思绪,下意识地抬起头,空落的视野中一只飞鸟轻巧矫健的灰白色身影直冲碧落,最终消失在纯净无暇的青色苍穹。 自嘲地浅浅一笑,我摇了摇头,怎么又想起这些本是不该听到的话了。可既听到了,又怎能不在意。 两年来自己始终浮雁沉鱼杳无音信,不知寒蹊会如何担心。思量一番,终是提笔写了离宫后的第一封书信,『安好,勿念。』短短四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我却知道他一定看得出是我的信,因为……那字,还是一如先前的凌乱随意。 待寒蹊看到这信之时,想必离云殿的黄蔷薇早已开了满园。一句『蔷薇花谢即归来』,成就了多少人多少次的自欺欺人。总有人一去不复返,又有谁痴痴等待一生? 下了小楼,漫步在秦淮河岸绵延的桃花树下,白茫茫的晨雾中偶尔有绯色的落花翩跹飘逝。 我踮起脚折下一枝桃花,凑近了眼前细细地看着,那精雕细琢自然天成的花朵,花瓣是如水般渲染开来的轻柔绯色,鹅黄色娇嫩的花蕊轻颤。 一恍神,依稀看到沉睡初醒那日青叶的面容,淡淡的倦容掩不了面上异样的潮红,颈间若隐若现几朵灿若桃花的绯色吻痕,极其魅惑诱人。 而当时的我,只觉心里一凛,未及多想,竟就丝毫不留情面地一把扯裂他的衣衫,露出白皙的胸膛上大片大片更多的相似的痕迹。 青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一片灰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不可置信地瞪得滚圆。他的眼中渐渐堆积了晶莹的泪水,点点闪烁,却强忍着没有流下。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愤恨与心疼,他还只是个孩子呀!神医又如何,那姓谢的混蛋居然做得出如此之事。 伸手把青叶轻轻地拥入怀中,轻声软语地哄着。怀中他冰冷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我胸前的衣襟很快湿润一片。 折下的花枝拈在手里无意识地转着,花瓣随着前行的脚步飘落在身后的草地上,我一时陷入回忆不能自拔。 后来我还是避着青叶见了谢泫,那个在我看来厚颜无耻的人,传说中天下第一神医世家谢家的后人。 年轻的医者修眉凤目,容貌俊美,气度清雅,神韵风流。一身华丽嚣张到夸张的墨绿色锦衣玉带,轻佻玩世的态度更甚栩然。——只是无论从那里看去,都不会让人把他同悬壶济世的医者联系起来,反倒像一个资财万贯恣意挥霍的纨绔公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摆出了无比严肃无比认真的神色,掷地有声一字一顿地向我保证,对于青叶,他这一生都会负责到底。 那场面很诡异很出格,可我却笑不出来,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一丝的草率与轻浮,竟让我有种很放心把青叶交给他的念头。 我征愣了半晌,呆呆地闷声一句,「你可知他是谁?」 迷惑地眨眨眼,他反问,「他不就是景王侍从,青叶么?」又想了想,道,「你放心,我不会在意他的身份的。」 「沈家的二公子沈清夜,未必肯跟你走呐。」我微微颦眉。 关于青叶,我其实很早就发现,他就是那夜离云殿的刺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璨若寒星,让人想要忽视都难。平日里点滴的蛛丝马迹,寒蹊微微奇怪的态度,加上见到沈清尘的匆匆一瞥,以及他居然不肯改名字,我便不难想到他是谁。本想静观其变,却见他渐渐无意敌对于我,我就没有揭穿,一直相安无事。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孩子竟肯舍身救我…… 「唔,……这也无妨。大不了到时候霸王硬上弓,反正生米早都已经煮成熟饭了。」一句话恢复本性,面前的人自顾下了决定,流光溢彩的眼睛中『贼光』闪闪。 我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们,能够幸福。 手里的花枝被我摇晃得只剩下空空的枝条,一扬手丢入河里,很快地漂流不见。 抬手又折了枝新的,老老实实拈在手里不再蹂躏。 栩然…… 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我有些茫然地低头嗅了嗅手中的桃花。 隐光,是最不需要我忧心的,彼此的相似使我清楚地知道,即使长久地别离,他也会如我一样,一个人好好地安然活下去。 而栩然,我不知道。 想起他在我面前的温柔与坚定…… 想起我所不知的那一面中他的恣意与轻狂…… 想起他一闪而逝的落寞与苍凉…… 就像隔了眼前重重的迷雾,他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总是模糊不清。 甚至连前一段时间中民间沸沸扬扬的传闻,关于梁家长公子入住景王后宫的种种说法,我感到的都只是更多的迷茫。 迷蝶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纵然心里疑惑着,我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探究了。 我的手又开始无意识地转动着第二枝桃花,花瓣纷落。 朝阳初升,融逝了氤氲缠绵的水气,金色清澈的阳光瞬间充盈了清明天地。 像是有所感应般地,我猛然转过身去,就看到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在逐渐消散的茫茫晨雾中,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梁栩然。 心里很平静,没有意外的感觉。很久以来,他都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而这一刻,突然的出现,又让人丝毫不觉得唐突,仿佛一切皆在意料情理之中。 我静静地站着,没有动,只是微笑。 他站在不远处,亦然。 相逢不语,蔷薇影暗空凝伫。 (正文完) 本站所有资源全部转载自互 联网!请支持正版,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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