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恋室温26度C》 第 1 部分阅读 作品:纯恋室温26度C 作者:惜之 男主角:文世泱 女主角:余纪亚 内容简介: 为了寻找素未谋面的亲姐姐, 她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没想到才下火车, 姐姐都还没见到, 装有她所有身家财产的行李, 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给“绑架”了! 而要赎回行李的唯一方法就是── 她必须承认她是他的妻子, 承认她是他女儿的妈妈, 甚至必须跟他回家, 履行“应尽的义务”…… 正文 第一章 火车奔驰,车窗外是平原、是一片耀眼的绿,几片黄澄澄的油菜花田间杂其间,大地在春阳下展露笑颜。[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余纪亚舒开纠结眉头,轻喟。 多久没看看蓝天,多久没敞开胸怀深吸气?她几乎遗忘白云怎地在天上翻飞,遗忘小孩奔跑时的嘻闹笑声,也遗忘阳光晒在皮肤上,烙上些微的灼热感觉。 陈旧的回忆呵,尘封的童稚时期,水圳旁捉迷藏的孩童,丰收的欢笑声,幕幕浮上。 十二年,她离开家乡走入大都会,拼了命往上爬升,她成功却也失败。 她从小职员变成企画经理,可惜高高的办公椅里看不见四季,冷气终年从通风口送出恒温;她再听不见雨滴落在屋檐的叮咚声,只听得到敲击键盘的规律节奏;甜甜的秋桂香、屋后的玉兰花香离她好远好远,鼻息间熟悉的是空气芳香剂的人工味。 恍惚间,她惊觉,花了十二年争取的世界,好陌生。 手机铃响,纪亚吓一跳,回神,打开手机。 “我是余纪亚,请问哪位?”她的音调客气而亲切。 “是,很抱歉,我离职了,由江先生接替我的职位,要不要我请他联络您?” “不用?好,就这样,再见。”关上话机,她把手机顶在下巴处,莞尔。 大部分人申请手机,是为方便亲朋好友连系,而她,朋友缺乏,亲人少了联络,没人关心她,更没人会用电话同她哈啦。 严格说来,她有人际关系却没朋友,身边环绕的多半是客户或竞争对手,她没同人交过心,也学不来如何和人交心。 十六岁那年,父亲过逝,童年正式宣告结束,她在父亲坟前发誓要出人头地,她一心一意地为攀登高峰而努力,汲汲营营、战战兢兢,她的生活像在战斗营。 然后,一场疾病,她惊觉,到头来全是空。 有趣吧,她没享受过生命,发现生命值得享受时……已然来不及。 不想了,找点事情做。 她从包包里拿出牛皮纸袋,挑出其中的天蓝色信封。 这封信是在医生宣布治疗无效、她只剩下半年生命的同一天收到的,巧合得让她怀疑,这些全是竞争对手设计的恶作剧。 她用迂回方式问人,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几次把它丢在一旁,然,它的确引起她的好奇。打开信,纪亚读第二十八次。 亲爱的纪亚: 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请相信,这不是骗局。我是你的亲姐姐,我们身上流有相同血液。 很抱歉,不是刻意隐瞒你,我也是最近才知情。上个月,我们的妈妈去世了,死前,她才告诉我,我有个妹妹,一出生就送给别人。 她说她常去台南,躲在校门口看你,直到十几年前,你离开家乡,她失去你的音讯。 拿了她留下的资料,我走一趟你养父母的台南老家,找到你的伯伯。他告诉我,你的养父母已往生,你在高中时期就负笈北上,还说你很了不起,考上台大经济系,他们希望我别揭穿你是养女的事实,希望我别试着找你,他坚持你是永远的余家人。 当时,我答应你伯伯,但返回家中后,夜里辗转反侧,我幻想你的容貌、你的性情,想我们两人可能的相同、相异处,我开始后悔答应。 幸好我有朋友在台大教书,我托他替我访察你的下落,一问之下才晓得,你居然是台大的风云人物。记不记得庄恺宣?他是你的同学,当年你选择进入职场,而他继续念研究所和博士班,他告诉我,他曾经追求你,但你是冰山美人很难追,他说你现在当了大公司的经理,真了不起,比较起你,我实在太没成就。 庄恺宣给我你公司的电话住址,我迫不及待写下这封信,其实,我想打电话的,只是情怯,你是冰山美人,而我怕冷……好吧,我承认自己缺乏勇气面对拒绝,我把决定权交到你手中,如果你愿意见我,请你到信封上的地址来。 我不勉强你,只是希望我们有缘相认。 姐姐宋巧菱 纪亚靠进椅背,把信压在胸口。 她没打电话向庄恺宣求证,她先哭三个钟头,消化快死的事实,才有余力接受自己有个亲姐妹。 经过一夜思考,隔天,她找上总裁,请他批示离职,她给的理由没有任何老板敢驳回。纪亚在最快的时间内,办好交接、退公寓、带着全部财产,踏上寻亲路。 “不要啦!人家好痒。”女孩的笑声,打断纪亚沉思。 纪亚转头,看她一眼,女孩很年轻,约莫二十岁左右,粉粉的红颊、嫩嫩的颈项,青春在她身上策画美丽。她倚在男孩身上,从纪亚的角度可以看见男孩后颈处纹了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不要。”女孩推开男孩凑近的嘴唇,男孩不依,硬是同她玩闹。 “你再这样,我要下车。”女孩半偏脸,噘嘴的模样可爱极了。 “你下车,我们精心计画的三天假期就泡汤了。” 顺势,他在她颊边亲吻,清脆一吻,响亮得纪亚不自觉脸红。 光明正大表彰爱情,真大胆呵! “泡汤就泡汤,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去泡汤。” 她的说词惹得男孩一阵笑,手弯弯,把她勾进怀间,两颗头颅相叠,是烈爱青春。 “你要不要也去纹一只蝴蝶?我们就告诉别人,我们要比翼双飞。”男孩说。 “不要,两只蝴蝶会让我联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很可怜。”女孩的爱情最怕忌讳。 是不是爱情全教人不安心?是不是爱情都需要小心翼翼保护?纪亚没谈过恋爱,不晓得它是脆弱或坚强。 “你胡思乱想。” “我哪有?古时候的爱情都是悲剧,现代的爱情也短暂得很悲哀。”恋爱中的女孩子,常常是郁达夫。 “鬼话,我爱你一年了。” “一年很久吗?才‘一'年。”她强调了一,的确,一是个单薄数字。 “一年听起来是有点少,换一句。我爱你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有没有很多了?” “还是很少,我比较喜欢你爱我八十七万六千个钟头。” “爱你一百年?你会不会太贪心?”男孩捧起女孩的脸,眼见嘴唇就要凑上前。 “才爱我一百年,你就不耐烦哦?”女孩堵住他的唇,下一秒,两人肆无忌惮大笑。 纪亚微笑,窃听别人谈话不礼貌,但……抿嘴笑……也只有恋人,才会把时间花费在无聊的话题。 大学时期,她曾经暗恋学长,在纸片上画过一个又一个的他,她描他的眉眼鼻,描的是自己的心意,她勾勒他的嘴巴下颈,其实勾的是自己的暗恋感情,她没教他理解自己的心情,却在没人发现的地方,注视他的背影。 后来听说他有女朋友,她便逼着自己斩断情愫,自此,背过身,再不多看他一眼。 余纪亚是个简单女人,不爱复杂事情,尤其是情感上面。之后她出社会,全心全意寄情于事业。 知道吗?往高处爬需要很多精神和毅力,因此,她忘记女人偶尔会空虚,忘记生命需要爱情来添趣。蓦然回首……纪亚叹气…… 看开点吧,人生难免遗憾,从出生到死亡,哪个人不带遗憾?有人缺乏成就,有人少了快乐,有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却始终与自由绝缘,相较之下,她的遗憾算得了什么? 喝水,喉咙发炎得严重,她有点发烧。 纪亚提醒自己,到饭店后记得跟服务生要盐巴,听说盐巴和水早晚漱口,对于喉咙发炎很有效,这是同事教她的。她每次感冒,都从喉咙发炎开始,经常肿得吞不下饭、说不出话,同事笑话她,说喉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脆弱。 没错,大家都说她是女强人、说她勇敢非凡,往往她被骂、案子出问题,各种或大或小的状况发生,她总能不疾不徐、按部就班把事情搞定,她不像其他女生会躲到茶水间哭泣,也不会联合谁去批评攻击对手。 一向,她对自己刻薄,她没有物欲、对衣食不在意,她没做过什么值得快乐的事情,直到最近的冲击,她霍地看开,决定善待自己。 就从寻找亲姐姐开始吧,她再不把每个后果设想清楚才行动,从今天起,她要凭第六感任意随性。 下火车,深吸一口空气中的青草香和淡淡的泥巴味道,那是童时她坐在耕耘机上常闻的气味,最真实、最原始,也最贴近生命本质的芬芳。[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展开双手,她伸懒腰。 “妈妈、妈妈。” 小女孩稚嫩的呼唤吸引纪亚注意,她转头,看见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女生,朝自己奔来。 车站很小,小到站上几人便显得拥挤,于是短短几秒钟,小女孩奔到纪亚身前,抱住她的腰。 怎么回事?她被错认? 纪亚弯腰,推推小女孩,她的小手臂居然力量奇大。 抬头,一个高大男人随后向她走来。 他冷漠地盯住纪亚,刻板的面容教人畏惧。他是女孩的爸爸?大概吧。他看来像在生气?他生气女孩投入她的怀抱?或气她没把小女孩推开? 三十秒,他仍维持同样姿态——冷漠、防备。 眉上扬,纪亚审视男人,他很高,约莫一百九十公分,即使穿上高跟鞋,她和他还是有很大的身高落差。 严格讲,他的五官不错,鼻梁直挺,大眼深邃得可以,紧抿的颊边有两个深陷涡涡,他的头发浓密、微卷,半盖住眉头,手拨开,两道黑墨粗眉落入她眼帘。 纪亚想问他,孩子奔进陌生女子怀中,他怎无反应,就算不慌慌张张拉开孩子,对她说声抱歉,至少……至少不该表现得像看见冤亲债主。 她用眼神询问他,他没意愿开口作答,意思是……要她自由发挥? 纪亚拗了。 好,既然由她编剧本,那么后续发展权在她手上。赌气地,她蹲下身,反手抱住女孩,鹊巢鸠占?她会! “妈妈、妈妈……殷殷好想你……”她哽咽地说。 纪亚亲匿地抱住小孩,任她往怀里钻,用眼神挑衅那个应该叫作爸爸的男人。 “殷殷每天都到车站等你,殷殷知道妈妈一定会回来。”热切、急迫充斥在小女孩的声音中。 那一声声妈妈是浓浓眷恋呵,望住小女孩,纪亚居然无法将她推开。 真这么想念妈妈?想到认不出眼前女人和妈妈不一样? 酸气窜上鼻尖,轻拍殷殷,下一秒,纪亚将女孩抱起。 “妈妈,殷殷很乖,没有吵爸爸、没有乱丢玩具,殷殷有认真读书、认真学琴,妈妈回家好不好……” 心更扯了,到底是什么情况要孩子拼了命保证,只求母亲回家? 不舍……她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小小手臂圈住脖子,说不上的怜惜在纪亚胸口翻涌。 男人眉毛纠结,像作出重大决定般,绕到她身边,把她的行李提起,淡淡抛下两个字:“走吧。” 走吧?走去哪里?他在说哪一国言语?孩子错认妈妈已经够怪异,毕竟才五、六岁年龄,但是当爸爸的……他的表现不合理。 拉拉男人袖子,她企图把他拉回,同他说分明,即使眼前,她的喉咙痛得负担不起“解释”这种高难度工作。 男人不说话,用严峻眼光扫过她,下一秒,将她的手甩开。 没礼貌的男人!她在肚皮里痛骂。 “回家了,耶!我们要回家,妈妈,我们回家!”殷殷搂紧她、亲吻她,在她脸上留下两摊湿答答的口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回家?她几时生了个女孩、几时和高大男子结仇结怨?她是不是误闯时空,让自己陷入无法解释的状况剧中? 女孩两条腿用力晃几下,纪亚抱不住,只好把她放到地上,双腿落地,女孩牵住她的手,推推拉拉,将她带往男人方向。 咳两声,她吞下口水,一股作气,纪亚跑到男人身边。 “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可以谈谈吗?” 男人停下步,背对她说:“有什么话,等晚上殷殷睡着再说,我不想在殷殷面前谈。” 什么?他说的分明是中文,怎话入了她耳,成了难懂的火星文? “不要。” 她何必跟他谈、何必等殷殷睡着再说?只要她高兴,抢过行李箱,谁能限制她的自由?他以为自己是希特勒还是秦始皇?死啦死啦,独裁者早死了几千几百年,这是个民主制度盛行的时代。 纪亚右手被女孩握住,她还想用不灵活的左手抢回身家财产。不是夸张语法,那里面的确是她的全部家当——十万块现金和存有数百万的存款簿和印章。 他的动作快她一着,在她的手几乎触到行李同时,他已将行李扔进后车厢、关上。 他……绑架她的钱? “妈妈快上车,我们回家啰,你跟爸爸坐前面,我坐后面。” 说着,殷殷一溜烟,钻进后座,砰地,门关上,骨碌碌的灵活大眼在车窗里望她。 她不动,和男人僵持,照理说,她要害怕这种眼神,毕竟他比自己高大许多。但她仰高下巴,不妥协。 “妈妈,快一点啦!”殷殷在车内嚷道。 她板起脸孔,对男人说:“我们必须谈谈——现在。” 男人没回答,殷殷先说:“妈妈快上车,殷殷肚子好饿。” “我不走。”喉咙着了火,她定在原地。 男人看她,鄙夷一笑,“随你。” 他坐进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俐落发动车子,三秒钟,他……把车子开走,连同她的财产一并…… 山路只有一个方向,往前往前再往前,没有分歧道路,只有看不到底的小道。 纪亚走得汗水淋漓,虽是春季,大量运动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幸而,道边的大树提供了些许荫凉。 她可以打电话报警,把抄下的车牌号码交给警察,由他们出头,她敢肯定,这绝对是今年最新式的诈骗手法。 食指在手机键上迟疑,走几步,放弃,她把手机丢回包包里。 殷殷的哭声在她耳边回荡,她没忘记车子驶去时,后窗,殷殷跪在后座,拼命招手。 她又哭了吗?她是不是哭得更严重? 殷殷不是她的小孩,但她的哭声教人难受,纪亚说不上来为什么。 纪亚不确定这种感觉成分,但她肯定自己喜欢殷殷,至于那个男人……该怎么解释?他高大、威严,他的气势教人畏惧,明明是不可一世的男性,她却在他身上读到孤寂。 没道理,他是个好看男人,谁能抵挡他的魅力?这种男人无权寂寞,偏偏他的寂寞,尽入她眼底,深刻…… 继续走,喘两口气,她再往前,双脚酸得厉害。长年坐办公椅,体能相对变差,她相信自己是肉鸡,但没想过“肉”得这么严重,看看手表指针,她不过步行半个小时,便有了休克感。 靠上道旁树干,很渴,纪亚舔舔双唇。 她确定这里找不到7…11,买不了矿泉水,而天边太阳渐渐沉下山头,快入夜了,若她走不到路的尽头,或路的尽头不是男人和女孩的家……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成为野生动物的晚餐? “怕什么?世界最可怕的动物都不怕了,何必怕智商不及你的!”说两句话,她给自己壮胆。 没错,哪种动物及得上人类的狡狯?身处都市丛林多年,她都能全身而退,这里……纪亚望望四周,这里不过是座天然森林,若真的埋尸此地,她相信死因会是缺水或者饥寒交迫,绝不是台湾的野生动物保护做得太好。 绕过弯道,路边圣诞红已残,冬天脚步渐远,乔木褪下黄衣换上绿衫,她…… 兴奋?不,用兴奋作形容会让自己生气,但纪亚的确兴奋到不行。 因为巨人父亲、公主女儿就站在前方一百公尺处! 车停路旁,爸爸把女孩抱在身上,从纪亚的角度看过去,很明显,殷殷在哭泣,而他——正对女儿软声细语。 他也有温柔的一面?真教人吃惊,原以为他只有一号面目,原以为他拉皮过度,脸皮紧绷得扯不出表情,可是……真讶异…… 要不要往前? 当然要,她还要质问他,为什么当抢匪,难道不晓得身为父亲,身教比言教更重要?她要指着他,怒气冲天,逼着他归还她的财产,即使她的喉咙还是痛得让人想撞墙。 用力踱步,用力让高跟鞋踩出威势,无奈,这里是山区不是她的办公室,踩不出喀喀声响,以壮大声势。 挺胸抬头,她提起进会议室前的自信表情。她来了,看着吧,她不是小可怜,不会任人宰割,她是在人吃人的社会,独立奋斗多年的余纪亚。 殷殷先发现她,挣着腿,她从爸爸身上滑下来,抢到纪亚身边,又一次,奔至她身前;又一次,紧抱她的腰。 “爸爸说妈妈会跟上来,太棒了,妈妈真的来了!”她哭得很厉害,泪水在她的套装上制造混乱,这孩子……老引得她不舍…… 威势不见、怒气冲天消失,连原本存档在脑海里,一大堆想吼人的话,全教小女孩的泪水收拾去。 纪亚用眼尾余光瞄他,他一样酷、一样冷、一样像北极冰层般难融解,若有前世今生,她保证,他前辈子肯定是阿拉斯加人。 妹妹,为什么叫我妈妈?我很像你妈妈?弯身,纪亚打算问殷殷,但是她未出声,男人先走来,出口的音调,约莫零下8℃。 “你决定和我们回去了?” 她看女孩一眼,脸上犹豫,但下秒钟,纪亚坚定心意。 不跟!她只要拿回行李,然后找到饭店,睡个舒服觉,明天天亮,寻访素未谋面的亲人。 男人开口,又是一次的零下8℃。 “想清楚,这回我不会把车子停在半路,等你上车。” 很好,一句话,他击中她的弱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苦头,她吃够了,虽然台湾的野生动物保育做得不怎样,她也不敢拍胸脯大声保证,野生动物全数躺进山产店。何况,坐一天车、走过大半钟头,她实在累得紧。 把话吞回去,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聪明点,想和他对峙,等体力养足再说。 “妈妈,你不要跟爸爸吵架,我们回家。”小女孩使尽力气,将纪亚拖到车边。 纪亚再瞪一眼男人,她和女孩坐到后座。 前座,男人冷笑,带起几分凌厉,这个帐……有得算了! 第二章 车行入镂花大门,夕阳在一眼望不尽的草坪上染出金黄光晕,几棵不知名大树,矗立庭中,有几千坪吧,她猜。 车子又行驶五分钟,纪亚才看到房子,一样是吓人的大,一样是吓人的豪华,原则上,这类建筑不能称作房屋,应该叫作城堡。 也好,纪亚自我安慰。没花钱买机票,就进入英国城堡;不用排队订房,就睡进五星级饭店,这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她的遭遇荒诞得可以。 等等,她刚看到的……是马厩? 不会吧,盯住男人后脑勺,他叫王永庆还是蔡万霖?不,年龄不符,脸上皱纹不符,连冷冰冰表情也不符合企业家风度,所以,他不是王永庆,却拥有王永庆的财富,再看一眼他的后脑勺,没什么特殊,除了隐隐散发的寂寞,她无法解释他的特质。 “妈妈,明天我们去骑马,爸爸买一匹小白马给我,我替它取名字叫雪球,雪球很可爱哦,我喂它吃东西,它会用舌头舔我的手心……” 纪亚还在想像王永庆那段,没听见殷殷说话。 殷殷见她不语,吞下话,讷讷地说:“对不起,我忘记妈妈不喜欢马,妈妈说得对,马太脏了,会传染疾病,以后我们不要去马厩。” 百分之百的讨好表情,纪亚怀疑地望向女孩。她口口声声叫妈妈,难道她和她妈妈的相似度是满级分?像到孩子错认,连当父亲的也分不清谁是正牌妻? 不,是他打算将错就错,随便替女儿找来妈妈,好安慰女儿的伤心。没错,肯定是这样。终于,纪亚寻到合理解释。 许是觉得自己说错话,女孩拉拉纪亚,抱歉地说:“妈妈,不去看马,我们去后山摘花,春天到了,很多花都开了,有金黄色的、红色的、橘色的,好漂亮呢!” 搂搂殷殷,还是心疼,她总有本事让她觉得抱歉。 纪亚说:“马不脏、我也不讨厌马,有机会的话,我陪你去看雪球,试试让它在我的掌心吃东西。” 纪亚说话同时,接收到男人从后照镜射来的眼光,他紧抿的唇拉出直线。 “妈妈说真的?”殷殷喜出望外。 纪亚给她一个笑容,殷殷激动地投入妈妈怀抱,享受朝思暮想的母爱。 “我也想去看后山的花,我会编花冠和花圈哦,教你好不?”纪亚又说。 听见纪亚的话,男人更火大了,沉重呼吸传进她耳膜,握住方向盘的手背浮出青筋。 被惹火啦?惹火他让纪亚觉得成就非凡,从第一面起,她处处受他制约,现在,总算扳回一城,不自觉的胜利微笑浮上颊边。 “是小公主戴的那种花冠吗?” “嗯,戴上它,你会变成小公主。” 喉咙灼痛得纪亚想喊救命,但一激二激,激怒他,激出她的成就得意,她发现自己越对殷殷热络,他就越生气,既然如此,挑衅他、惹火他吧!谁教他绑架她的行李,逼她陪着演戏。 车停,他们走进家门,中年太太看见纪亚,吓一大跳,退两步,尴尬地笑笑说:“太太回来了。” 又一个!他用手机通知家人,集体演戏? “我就说妈妈会回来。”殷殷骄傲答。 “送太太上楼。”权威声自身后响起,男人将行李交到中年太太手中。 “是,先生,要先开饭吗?”中年太太必恭必敬问。 男人看纪亚一眼,沙尘在她脸上布出几分狼狈。 “等太太盥洗过后再开饭。”他说。 “是,先生。太太,请跟我来。” 纪亚和他对上眼,为什么她要听从“命令”?凭什么他认定人人都要听他的?她想唱反调,想说“不,先吃饭,我又饿又渴”。 但……纪亚叹气,她向自己的洁癖投降。 他是对的,她的确需要一池温水洗去疲惫。 殷殷跟在纪亚身后,拉住她的裙摆,舍不得同她分开,纪亚注意到了,握住殷殷的手,和她一起上楼。 男人盯住纪亚的背影,勾起一抹嫌恶,后悔,他不该向殷殷的眼泪投降,不该让她回来。 走向壁炉,眉头纠结,他怒不可遏。倒杯烈酒,狠狠地,一口吞进去,灼热感顺着食道往下蔓延。 晚餐桌上气氛沉闷,纪亚看看身旁的仆妇们,轻喟。 豪华房子里,住着一群不苟言笑的人,若自己能住进豪宅铁定称心快意,为什么大家都板着脸,战战兢兢?难不成这里是传说中的鬼屋,咧嘴大笑的人,会被抓进阴曹地府? 桌面上,全是引人食指大动的丰富菜肴,纪亚却吞食不下。 不因为喉咙发炎,管家太太给的消炎药片发挥效果,喉咙不痛得厉害了,害她吃不下饭的是男主人那双灼人眼神。 吐气,吹开额间刘海,她无奈。 她吃不下饭?吓得食欲不振?文世泱冷冷一笑,心情好转,她该怕的事还在后面。 挖一匙麻婆豆腐,放进她碗里,他故意的,她不能吃辣,一吃胃就要痛上几小时,但……是她自己要回来,受苦,活该。 她会乖乖把豆腐吞进去吧? 他猜她会,在她重返家园同时,不就是决定放下身段,委屈妥协? 眼光不移转,世泱等着她把麻婆豆腐放进嘴里。 “不,谢谢。” 纪亚把盘子往前推,她吃不得辣,一吃就要犯胃疼,抱歉,她的健康很珍贵,不必拿来和人赌气。 “不吃?” 世泱眉头扬扬,他还是认定她会吃,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来自我说服。就像在火车站时,她不愿意上车,到后来,还不是眼巴巴跟上。 “不吃。”她笃定。 二度把餐盘往她面前推,他望她,眼光中加注坚持,他不信她胆敢不吃。 纪亚不低头。 伸手,把盘子推回去,如果这是角力赛,她不打算输,即使他认定她非输不可。 “你可以不吃,但我建议,先想想后果。”声音添上严厉,盘子滑回纪亚桌前,他用口气唬人。 能有什么后果?了不起被丢出去,了不起在森林里当一天小红帽,放心,她确定外面是台湾山区而不是亚马逊森林。 偏头,瞳孔里流露几分狡黠,展眉,她笑得甜蜜,“我考虑清楚了,不吃。” 放下筷箸,她端起汤碗,挑衅地喝一口鸡汤。 “很好。” 咬牙切齿,他的很好并不真的“很好”,而是带了浓厚危险的“很好”。不过,说真的,纪亚很感激前任老板对她的“栽培教育”,让她在面对威胁恐吓时,不惊不惧。 “我吃饱了,大家请慢用。” 优雅起身,优雅离座,纪亚优雅地还给他的“危险”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 “妈妈,等我,我马上吃完。” 殷殷不让纪亚离开视线,她担心母亲又凭空不见,拼命扒着饭碗,眼睛追逐纪亚的身影。 “殷殷,吃慢点,消化不良很伤胃。”世泱说。 “好。”她嘴里说好,手仍不断拨动饭粒,眼睛盯住纪亚。 “殷殷……”文世泱加重口气。 “是。”她敷衍应声,“妈妈,等我。” “殷殷,我说慢慢吃。”这回,他用上恐吓语调。 纪亚停下脚步,转身看看父女俩,叹气,走回餐桌,对殷殷说:“吃饭不能太急哦,肠胃受伤,很痛的。” “是。”见母亲回来,殷殷放缓动作。 “我喂你好吗?” 纪亚突发奇想,她没当过妈妈,不晓得喂小孩吃饭是什么滋味。 瞠大眼睛,殷殷不敢相信,每次她撒娇,吵着要妈妈喂饭,妈妈总是拉长了脸骂她不独立,独立是什么殷殷不懂,只能猜测“不独立”的意思大概和笨蛋差不多。 “你不想吗?”纪亚有点小失望。 “想!殷殷要妈妈喂。”手举高高,她把饭碗递向前。 一点鱼、一点饭,喂食的新鲜感让纪亚觉得好玩。 “吃鱼哦,鱼有蛋白质,吃多一点才会长肉肉、长智慧,让可爱的小殷殷长成中国小姐。”她模拟电视上的慈母角色。 “好吃。”殷殷张大嘴巴。 “吃青菜,矿物质、维生素会让你更健康。”哦,她没想过自己是健康教育的高材生。 “好,殷殷爱吃青菜。”说着,她忘记青菜有多恶心。 “我们不吃麻婆豆腐,太辣会伤害美女的皮肤。”示威似地,纪亚望世泱一眼。 “殷殷不吃辣。”她配合纪亚的每句话。 这天晚上,殷殷吃了平常的两倍分量。 文世泱不屑地瞄眼纪亚,脸色铁青,她拐得了殷殷,却骗不了他的眼睛。她是做戏高手,在他身上骗得婚姻,骗得他的信任与感情,他再不上当了,他不相信她的性格有转变的可能性。 夜里,文世泱推开纪亚房门,他想和她“深谈”,没想到,殷殷躺在她身边,一本摊开的画册跌落床沿。 他弯腰,伸手拾起,那是不久前管家带殷殷到书局里挑选的绘本——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一本描写母子间亲情的小故事,几次,他在床边寻到这本书;几次,他在殷殷初入梦的脸庞探到湿意。 她……真的很爱母亲。 世泱不懂,巧菱从没尽过母亲责任,她宁愿整夜在外面鬼混,也不愿在入睡前给殷殷一个吻,明明是不及格的母亲,怎能获得女儿的全心信赖? 望过紧靠一起的头颅,两张脸至少有八分相像,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娇柔清秀。 多年前,这张精致脸庞教他动心;多年后,她的背叛让他悔恨交加,人生意外太多,多到精明如他亦估料不准。 清晨醒来,纪亚看见身旁女孩,忍不住在她颊边亲吻一下,殷殷很漂亮,真的漂亮,有这种女儿是天下母亲的骄傲。 轻手轻脚下床,她自我提醒别吵醒殷殷,进浴室盥洗时,她计画下步行动。 她该整好行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才是最聪明……顿住,梳子在发间停止。 昨天一路车行,至少有三十分钟车程,道路旁,她没看见半户人家,若车子要开半小时,她得走多久?三个小时够不够? 沉思间,她走到落地窗前,晨曦在天际展耀光芒。 纪亚吸气,没有化学飘浮物,有的是青草香,她甚至闻得到露珠的味道。 咦?“爸爸”在前方五十公尺处,他也起得早?好极了,趁现在,她该试着同他把话说明,说自己不是好演员,要演冒牌妈妈有实质上的困难。 下楼,她奔出大厅,跑到他身边,这一靠近,他压人的身高再度教人窒息。 没事长这么高干嘛?纪亚瘪嘴。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高个儿的用处,往右稍稍挪移,正好,他的影子替她挡住朝阳,挡去专门制造黑斑的紫外线。 “可以谈谈吗?”她巧笑倩兮,毕竟,他送了一夜五星级住宿。 “起得那么早?”他挂在嘴角处的笑容叫作讥诮。 “我一向早起,这是我不多的好习惯之一。”她回答。 好习惯?不!她的好习惯是天天睡到自然醒。 “不必装了,说实话吧,你回来有什么目的?”他不耐烦她的假装。 目的?他疯了,她可不是自愿到这里。 “说得好,我也想问,你把我带到这里,有什么目的?”要不是他的家太豪华,他的晚餐太高档,纪亚会认定,他觊觎她行李里的几百万存款。 “你让人觉得恶心。”显然地,他生气。 说淑女恶心?太过分!纪亚手横胸,挪一下位置,挪到他的影子下方,谁教他乱动,她是见光死的白皙美女。 “道歉!”他冷,她也不热络。 她向他要求道歉?她是发神经还是搞不清自己踩在谁的土地?世泱拉开距离,他看清她想拿他当五百万遮阳伞,他就是不称她的意。 他不语,同她对峙。 “道歉。”同样的话,她不介意说两百次,只求达到目的。 他退、她往前,她坚持躲到他影子下,这种无损己却利人的工作,是所有绅士都会抢着做的事。 “听清楚,你想留下来的话,我保证你会后悔。”他不理她的要求,道歉?不是他该说的话。 仰头,再度挪开身子,他执意不给她半分好处。 他看她、她望他,两人都沉默,许久许久,她被说服了——被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寂寞说服。松口气,她把棘刺收起。 在那些离家北上的深夜里,她好寂寞,她盼望抬头时,看见父亲端着鱼汤的身影站在眼前;受挫折时,她多希望迎面的不是侵人的孤独,而是父亲温暖的笑容。 于是,她同情他,同情一个和自己同样寂寞的男人。 咬咬唇,她退让,“我想我们应该自我介绍,我叫余纪亚,你呢?” 哼,抬高下巴,他骄傲得让人想海扁。 按捺脾气,她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带我回家,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殷殷口口声声叫我妈妈,如果你肯解答的话,我会很感激你。” 还不肯放弃做戏?她该拿面镜子照照自己,虚伪让她看起来多么令人作呕。 “我告诉自己,我不是爱丽丝,不会没事跑去梦游仙境,也许是哪个环节出错,也许发生了某个我们都不能理解的情形,让殷殷错认我。但殷殷错认有道理,毕竟她年纪小,记忆有限,而你认错妻子,就大大有问题了。”停话,她审视他。 他仍然满脸轻蔑,摆明她说的每一句,他都没听进去。 文世泱认定她在编剧情,认定她想找个方式重返这个家庭,并把过去的事全一笔勾消,假装错误从未发生。接下来,她要说自己发生车祸、丧失记忆?对不起,他对偶像剧不感兴趣。 他是个难沟通的男性,纪亚确定。 “我分析又分析,勉强找到能解释得通的理由。你为了殷殷,打算将错就错,随便找一个女性,扮演殷殷的母亲?”她停下声音,观察他的反应,他还是一派漠然,好像她的话是空气。 她决定,把话接下去:“可是,我没听错的话,刚刚你并不希望我留下来。这让我的设定又变得不合理,我实在想不通,如果你好心,也许等你不那么生气,或者在你把我丢出去之前,对我说明,我会感激不尽。” “闭嘴,我听够了!不管你要编什么故事,我都不感兴趣。”大手一挥,他往屋里走。 “如果我说……我马上离开,你会不会比较感兴趣?”她的话,成功地留住他。 “你肯走?” 转身,手叉腰,又是鄙夷眼神,这男人到底哪根筋不对劲? “我为什么不肯走?昨天是你绑架我的行李,不然,我根本不会来这里。” 总有理由,世泱冷笑,那就是宋巧菱的特质不是?“好啊,你马上离开。” “没问题,只要你肯提供接送服务……我想我没办法从这里步行到火车站。” 她真的愿意离开?放开他这块大肥肉,她不觉得可惜?还是有另一个台大教授在等她?反正她的行情一向不错。 他才要开口说“好,我亲自送你去”时,背后,殷殷的声音传来。 “妈妈……妈妈……” 世泱恍然大悟,她以退为进,依她站的角度,早早看见殷殷站在屋前,她知道,他绝不会在殷殷面前赶她走。 哼一声,他退开两步。 又生气?没见过那么爱生气的男人,纪亚吐气。 “妈妈、妈妈……”殷殷冲上来,抱住纪亚。“我看不见妈妈,以为你又偷跑掉了。” 殷殷的母亲是偷偷离开的?蹲下身,她搂搂殷殷,试着给予安慰。 “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好不好?”软软的声音,软软的请求,纪亚怎能反对? “我没和你爸爸吵架啊!”双手一摊,她耸耸肩。 殷殷笑开,穿着睡袍的她像个小天使,她一手拉起爸爸、一手拉妈妈,轻声说:“爸爸妈妈不要吵架,有事慢慢说。” 纪亚偏头,偷望世泱一眼。 他冷冷的脸露出笑意,那是慈祥、是身为父亲对女儿的宠爱。 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纪亚对殷殷说:“殷殷,你有妈妈的照片吗?” 她的话引起世泱的狐疑,他偏开脸,若有所思。 这天午后,管家送来一封信,直觉地,她想拒绝,她又不是“文太太”,但信封上的名字吓到她了,她收下信,立刻回到房间拆开。 亲爱的纪亚,是你吗? 是的,我相信收到这封信的,一定是我亲爱的妹妹。 前几天,我鼓起勇气打电话到公司给你,同事说你辞职了,于是我千思万想,想着你会到哪里。你是不是来找我了?你是不是对于我这个姐姐有着许多好奇?还是……你拒绝相信被余家收养的事实? 最后,我相信你 (: ) 第 2 部分阅读 最后,我相信你是来找我。[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有第六感,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双胞胎总是心有灵犀。 这话,是不是解答了你若干疑问?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骗到这里,只是我的自私呵……纪亚,对不起…… 把信压在胸口,纪亚心脏扑通扑通跳。 双胞胎?原来她们是双胞胎!这么一来,所有状况全通彻了。 殷殷没有错认、文世泱不是疯子,而她来到这里也不是意外。天!她怎么没想过,把宋巧菱给的地址拿出来对一对?接着,纪亚往下读。 你一定不理解,为什么世泱对你那么愤怒,对不起,我才是他该生气的对象,你心情还好吗?可以静下心听听我和世泱的故事? 不静下心能怎样?她已经来到这里、已经被错认,不管是不是被骗,全世界都把她当成宋巧菱——她素未谋面的姐姐。 苦笑,她低头再看。 七年前,世泱买下一大块地,那里很偏僻,我不理解,这么有钱的男人为什么愿意屈就在毫无发展的山区。那时的我才二十出头,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我讨厌乡下、讨厌枯燥无趣的平凡生活,可惜我的学历不高,再加上妈妈的反对,我始终跨不出这里。 豪宅盖好,世泱在镇上徵管家仆人,薪水很高,妈妈二话不说,替自己和我报了名,然后,我们搬进豪宅,成了世泱的佣人之一。 世泱很严肃,面对他,大家都战战兢兢,我也不例外,但我还是让他的生活方式吸引。看他吃着高级食物,穿着名牌衣服,看同他一起从台北来的朋友,一个个都那么优雅有气质,简直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和他们相比,我常常觉得自惭形秽。 妈妈告诉我,我想拥有这样的生活并不难,只要使点手腕。 我把妈妈的建议听进去了,虽然很怕世泱,但我还是刻意在他面前经常出现,不意外地,他注意到我,因为我真的很漂亮,这句话,恐怕你也不能反对,是不是? 我很漂亮而且温柔,他说的每句话,我都当圣旨看待,不到一个月,我们结婚了,我终于过着梦寐以求的高雅生活。但我仍然害怕他,仍然畏惧他的靠近,但为了保有这样的生活品质,我不断压抑,我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我相信世泱是都市人,他不会留在山区太久,他终会带着我到梦想已久的大都会,过着偶像剧里男女主角的生活。 接着,我怀孕了,世泱欣喜若狂,然我并不高兴新生命的来到,我甚至想过拿掉孩子,但妈妈劝阻我,她说世泱会为了孩子的教育搬回台北市,那么我的愿望就可以实现。我信了妈妈的话,再不乐意,还是把孩子生下来。 我是个失职母亲,对于殷殷,我视而不见,我知道她是个可爱的孩子,也知道她极力让我快乐,但说不出口的厌恶在胸口,我就是讨厌她。正确说来,我讨厌的是妻子、母亲这些角色,我还年轻,尚未享受生命,我要自由,不要被丈夫孩子锁住,我幻想夜店生活、幻想出国旅游、幻想天天Party……我的幻想,并未因为自己嫁了个有钱人而改变。 我越来越无法忍受无趣的日子。 终于,殷殷三岁那年,我提起勇气问世泱,为了殷殷的教育,我们是不是应该搬到都市里。他给的答案让我失望极了,他说他会花大钱聘名师来教育殷殷,关于教育问题不需要我操心。 当时,我们夫妻的关系已经很糟了,虽然我一样温柔服从,但他无法忍受我对殷殷的冷漠疏离,于是他花更多心思宠爱殷殷,而我为了报复他不带我搬离这里,对殷殷更差劲。 这栋豪宅成了我的金丝笼,它围得我无法呼吸,我天天想喊救命,但所有人都不理解我的不满意。我快窒息了,我觉得自己快死掉……但我始终是个懦弱的女人,不敢大声说出“我不要这个婚姻”。 一直到克礼出现,他是我生命的救星。 他是台大教授,也是世泱大学时期的好友(就是他帮我查到你的消息)。 有天,他来家里做客,他亲切温文、他风趣幽默,他和世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我不害怕他,我时刻想同他亲近,一下子他便吸引了我的心,我爱他,好确定。 我想,我对他也有同样的吸引力,于是我们像两颗磁石,相互吸引,他忘记我是好友的妻,我忘记自己为人妇、为人母,决定抛下一切随他而去。 对不起,这个决定很自私,我伤了很多人,包括死去的母亲。 母亲对我的决定很愤怒,她气我不该抛下优渥生活,跟着一个领月薪的教授过日子。我走后,她再待不下文家,只好带着行李此上找我,她告诉我,我离开后,殷殷天天闹着到火车站等我回家,她不吃不喝,成日哭闹。 对于我始终忽略的女儿,突然间,我觉得好抱歉。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母亲生病,临死前告诉我你的消息。她说,抛弃你,让她二十几年都生活在悔恨当中,她预言我也会带着同样的悔恨过日子。 妈妈说对了,我后悔,但我舍不下我的爱情,于是找到你,希望你的出现带给殷殷安慰。 请原谅我的自私,我无权对你要求这种事,无权要你改变自己的人生,但是……是我厚颜……我真的语无伦次了,我只能求你,代替我爱殷殷,虽然我的要求霸道无理。 祝幸福。 姐姐巧菱 很好,不需要文世泱帮忙,她想知道的答案全在这里了。 接下来呢?她半点计画都没有。 第三章 虽说做了心理准备,看到照片,她还是难掩心慌。 居然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跟她流着相同血液、有着相同的遗传基因,她们却从不晓得彼此的存在。 纪亚把照片还给殷殷,蜂拥而上的思潮让她半晌说不出话。 “爸爸把妈妈的照片丢掉了,我只剩下这一张。”说着,殷殷珍贵地把照片压在胸口。 “爸爸很气妈妈?”纪亚问。 她怎能搅进这团混乱? “妈妈回来就好了呀!慢慢的,爸爸就不生气了。”殷殷安慰她。 会吗?她不认识这个男人,无从批评。可真要留下?这不在她的计画内,她只想来看看传闻中的姐姐,然后回老家探访叔叔伯伯,最后搭上飞机,花掉这些年汲汲营营攒下的每分金钱,哪知道变化永远走在计画之前? 怎么办?她能不顾殷殷的伤心,按计画前行?或她能留在这里,把生命的最后一段,贡献给殷殷? 突然,殷殷尖叫,纪亚忙低头,急问跳脚的她:“你怎么啦?” “毛毛虫!”她吓得缩进纪亚怀里。 “毛毛虫?在哪里?” 她指向身旁,半人高的柠檬树。 纪亚松开殷殷,低头寻找毛毛虫踪影。“找到了,哇!是柑橘凤蝶的宝宝耶!我们来养它好不好?” “妈……”殷殷犹豫。 “怎么了?你害怕?”她把毛毛虫攀附的柠檬叶,连同枝条一块儿折下。 “妈,你不是很讨厌毛毛虫?”她不理解母亲的大转变。 “为什么讨厌?它很可爱呀,来,我表演给你看。”说着,纪亚从草地上拾起一根小树枝,刺刺毛毛虫颈后,瞬地,毛毛虫吐出一根红色的肉棒。“殷殷,快闻一下。” 殷殷表情嫌恶,却为了巴结纪亚照做了,下一秒,她弹开,捏着鼻子说:“好臭、好臭。” “说对啦,这是它的武器,当敌人来时,它就用这个把敌人薰跑,是不是很好玩?”望着殷殷,两人同时笑开。 “妈妈……”抓抓头发,殷殷迟疑。 “怎样?” 歪歪头,她想半天,才挤出这句话:“妈妈变勇敢了。” “怎么说?” “你以前很怕毛毛虫。” “因为我长大了呀!”她的答案给的很搪塞,但五岁的小孩不会跟她计较。“殷殷,有没有饲养箱还是盒子?” “真要养它?” “你不想吗?”说着,她又把毛毛虫在殷殷面前晃两下。“它长大,会变成很漂亮的柑橘凤蝶哦!” “那……我进去找管家妈妈要盒子。” “好,我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毛毛虫。”她们分工合作。 纪亚没注意,她们的一举一动全落进世泱眼里,他在不远处的树下作画,在听见殷殷的尖叫声时放下画笔跑过来,然后她们的对话,一句句全传进他耳里。 殷殷跑进主屋时,他从树后走出来,捡起殷殷掉在地上的照片。 “你不是宋巧菱?”他说。 相处多年,他清楚巧菱对昆虫有多敏感厌恶,昆虫、动物是促使她歇斯底里的重大原因。他相信人会演戏,但不信人会掩饰本能,所以,她对毛毛虫的表现让他怀疑起她的身分。 耸耸肩,她回答:“我从来没说自己是,我叫作余纪亚,早上,我已经自我介绍过。” 世泱低头看照片,再抬眉对照她的容颜。 纪亚抢在前头说:“她不是我,我笑不出这样的万种风情。[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同意。”世泱答。这是在观察她近十个小时后的结论。 她们的确不太像,多数时候她正经八百,而巧菱的举手投足间总漫着一股娇媚风流,她擅长沟通、假设、解释,而巧菱温柔安静,面对他时小心翼翼。 “我本来以为是你恶作剧,你要求所有人陪你演戏,我以为你想创造一个‘楚门的世界',观察人类在掉进完全不同环境时的反应。”她笑笑。 “然后?”世泱手横胸,专心听她。 当他不再认定她是贼,她的眼光、她的举止、她的说话语态,统统不像贼了。人的主观意识很可怕,一个观念转变,他改变对她所有看法。 “午饭后,我收到一封信,是给宋巧菱的,但我拆了。”说到这里,她叹气。突然出现的亲人对她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然后?”他冷淡口气中加了几分温度。 “然后我知道事情始末,包括我为什么出现在此、为什么所有人会对我错认……”很扯、很戏剧、很不真实,却真实发生。 “信呢?” 大大手掌伸到她面前,纪亚看见他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生命线,和一道弧度优雅的婚姻线,这种男人没道理失去婚姻。 她从口袋里把信掏出,连同前一封,交到世泱手中。 展信,他看得很仔细,半句不遗漏,纪亚的恍然大悟同样地出现在他脸庞,他们一起掉进爱丽丝梦游仙境中。 抬眼,他问:“你可以再自我介绍一次?” 就这样,他接受这种荒诞故事?很显然,他适应意外的能力不坏。 “我叫余纪亚,今年二十八岁,老家在台南玉井,我们家有很大的芒果园、文旦园和水稻田。我是典型的乡下小孩,所以毛毛虫吓不倒我,更正确的说法是——它们是我的童时玩伴。”她扬扬枝桠。 “不是所有乡下小孩都喜欢昆虫。”宋巧菱就对它们痛恨无比。 “或许吧,高中时期,我离家北上求学,毕业后我进入广告公司工作,我的工作能力不错,去年被升为企画经理。” “年纪轻轻就升到经理职位,你的前途看好,为什么要辞职?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姐妹?”这原因太薄弱。 “辞职原因嘛……我想我们的交情太浅,不需要谈得太深入。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叫余纪亚的话,我有驾照、身份证、健保卡和存款簿,来证明我的身分。” “我相信你不是宋巧菱。”不需要驾照身份证,他信了她,再不怀疑。 “然后呢?”轮到纪亚来问“然后”了。 “然后什么?”他不懂她的疑问。 “在我……我姐姐离开之后……”说到姐姐两字,她很难习惯自然。“殷殷的情况真的很坏?” “比信上写得更坏。” “怎么说?” “殷殷天天哭闹,夜里常惊醒,偶尔还会梦游,我带她看过很多医生,才慢慢改善情形,但她还是经常吵着找妈妈。最后没办法,我只好每天带她到火车站等候。我实在不懂,宋巧菱这样对待她,为什么她非要母亲不可?”难道母女天性,真是任何人都离间不了的感情? “然后?”纪亚又问。 “什么然后?” “你还是想赶我离开?” 这是个大问题,如果她会对殷殷造成伤害,他一定赶她离开,只是……她的表现不像伤害,反而是安慰,安慰殷殷对母爱的殷切。 “你想离开吗?”他不回答反问。 “留在这里,不是我的原订计画。” 挪挪身子,这回他主动用高大身量,替她挡去刺目阳光。“你的计画是什么?” “我本打算来这里做客几天,见过姐姐就回乡下老家……” “回老家长住?” “不,待一两个星期吧。” “然后?”显然,两人都对“然后”两字有特殊偏爱。 “我计画带着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周游世界各国,把它们花光光。” “钱对你失去意义了?” “钱对任何人都不会失去意义,我只是觉得自己蹉跎岁月,把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实在不够聪明。我要善待自己,要带给自己不同的视野和生命。” “说得好。” 这是他放弃都市,选择乡村独居的原因,他再受不了大都会的生活节奏,彷佛每分钟都在为旁人而活,他不像人,反像机器。第一次,有个女人和他有相同的论点,真了不起。 “你同意?”冰男也会同意别人?纪亚讶异。 “你需要人家的同意?”她比他骄傲十分。 他说完,她大笑、他莞尔,这天,他的冷峻不见,孤傲消失,悄悄地,寂寞整理行囊,不道别,静静离开。 也在这天,他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爱上同她聊天。 满山遍野的野花,红的黄的粉的紫的,串串朵朵,像极外国风景画片。 远处,家庭教师的笑声似银钤,稚嫩的童音唱和着儿歌,一下子尖叫、一下子大笑,这个下午,欢乐在文家后山散播。 “我喜欢金黄色的油菜花田。秋收后,爸爸会用耕耘机翻土,播下新种子,短短几个月,油菜花发芽抽穗,开出耀眼的金黄色泽。春风吹来,花朵摇曳,我在金黄色的花海里和堂哥堂弟玩躲迷藏,他们抓不到我,就说我是田鼠转世。”停下话,她回头望他。 “为什么离开家乡?”他倒给她牛奶,她嫌恶地看一眼,摇头。 “那是爸妈的希望,他们希望我到外头见世面,别像他们,一辈子待在乡下,当农夫农妇,做辛苦粗活。” “你不同意他们的看法?” “家乡已在我生命里扎了根,拔除不去,不管身处再远,我总幻想着,将来存够钱,要回到老家,买一块地,种花种菜,种上满满的一大片油菜花海。” “不爱当经理,爱当农妇?”世泱爱听纪亚说话,她是个有内涵的女人,思想成熟,看法独特。 “工作让我有成就感,我用心且卖命,若不是发生一点小插曲,我想,我会继续待在工作岗位上,直到退休。” 这个插曲颠覆她的人生,她尚未想到解决方案,就被迫接受。咬唇,她发过誓不叹气,发誓要比意外之前更快意。 把三明治递给她,那是厨师的精心制作,听说里面有“太太”最喜欢的鲍鱼块。 余纪亚厉害吧,才当几天“太太”就和全家上下成了零距离朋友,对于太太的转变,下人们比他适应得更好更快。 “你呢?为什么隐居山区?”纪亚问。 咬一口三明治,果然是人间美味,很了不起的厨师,听说他之前是饭店主厨,但居然肯委身替文世泱工作,他到底是怎样的男人? “为了殷殷。” “不对,为孩子教育着想,你该留在有竞争的大都会而不是乡下山区。”她反对。 “这辈子她不必和任何人竞争,我会留给她足够的资源。” 世泱再拿一份三明治塞给她,他总觉得她太瘦,虽说流行骨感美女,但她的瘦看在他眼底,不顺意。 纪亚摇头,“吃不下。” “咬两口,剩下的我帮你解决。” 她依言咬两口,味道很好,但胃容量有限,把三明治递给他,他不多想,张嘴解决。 她赧颜。 几时起,他们那么熟悉?纪亚调开眼光,假装没发觉两人的“间接接吻”。 找来话题,她避掉尴尬念头,“我妈妈很早就去世,爸爸把我当成妈妈的替身,加倍宠爱,他从没把我当女孩子看待。” “怎么说?” “他让我跟着他上山下田。” “上山?” “对,爷爷留给爸爸一块山坡地,爸爸在上面种芒果、荔枝和龙眼,还挖一潭水养草鱼。爸爸开货车上山时,我坐在货车后面吹风;爸爸施肥除草时,我坐在树梢拔龙眼吃,种子一颗一颗朝下吐,种子打到爸爸,他也不生气。我成天在外头野,太阳把我晒成黑炭,但在爸爸眼中,我仍是全村里最漂亮的小孩。” “很有趣。” “我喜欢站在稻田中间,风吹过来,一阵阵绿色浪海翻飞,我在绿波间游泳、畅快,爸爸由着我玩,不怕我把稻子弄坏,要是换了别人家小孩,肯定要挨骂。 我记得稻子结成穗,爸爸常托起累累饱满的稻禾告诉我,越饱满的稻穗越往下垂,结不出好米粒的稻子才会直挺挺地与天争,爸说越丰富的人越懂得谦卑,我懂的大道理都是爸爸和大地教给我的。“ “你有个好爸爸。” “你没有吗?”纪亚反问。 “我印象中的父亲沉默寡言,很少对我说话,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书房。” “他是学者?” “大学教授。”世泱折下一朵紫花,递给她。 收下花,她直觉地闻了一下,没味道。 “你的功课一定很棒。” 对于她的直觉,他莞尔,并不是美丽的鲜花都有香味,这是人类的主观与偏执。就像当年,他看见面容姣好的宋巧菱,便认定有这种容貌的女性,肯定有一副好心灵。 “他不帮忙我的功课,他认为那是我的人生,要有本事自己走。” “你母亲呢?” “她是传统妇女,一生中有三分之二的时光在厨房度过,她疼我,却不敢当着父亲面前表现,父亲对她非常吝刻,于是我常告诉她,等我长大,要赚大钱,给她过贵妇生活。” “听儿子这么说,所有母亲都会很开心。” “对,她笑眯眼,为我煮一根玉米,她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 “现在呢?她没有和你住在一起?” “她在五年前往生了。”世泱又折下野花,这回他不交给她,直接替她插在鬓边。 她没推开,歪着头,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世泱摇头,事情过去很久了,悲伤情绪不再。 伸手调整她耳边红花,他只注意到鲜花美人相得益彰,却没发现自己的动作已称得上亲昵。 “你父亲呢?”纪亚问。 “他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去世,出殡当天,学校的校长、老师、学生全来了,我和几个学生谈过,在他们眼中,我父亲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物,在父亲正式离开我们那天,我重新认识父亲。”不胜唏嘘呵,倘若时光流转,他希望重头来过,认识父亲除严肃之外,令人钦敬的一面。 纪亚听完,自己接道:“我爸爸很爱妈妈,他常说我有双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眼睛,他说我遗传妈妈的聪明,只是妈妈失栽培,才会嫁给他这个乡下农夫。现在我才知道,我哪里能遗传到妈妈的聪明,我又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垂眉,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个讯息。 握握她的手,他说:“他是在鼓励你,想好好栽培你?” “对,国小时期,爸爸就替我请了家教,乡下地方找不到好老师,爸爸找来同村里很会念书的姐姐教我注音符号,厉害吧!季末,收了米、送到农会换到钱,爸爸就带我走一趟农会,要我自己把钱存进去,他说,那是要让我念大学的钱,他希望我将来念美国阿佛。小时候不懂,阿弥陀佛怎么跑到美国办学校,后来才晓得,他要供我念的是哈佛。”曾经,她羡慕父母的感情,盼望自己拥有同样的婚姻。 “你念了?” “爸爸得到肝癌,过世前把土地卖给叔叔伯伯,然后把钱存进农会交给我,他要我尽全力读书,将来光耀门楣。 十六岁时,我离开家乡进入北一女,后来考上台大念企业管理,哈佛很贵,听说每年学费至少要一百万元以上。我计画过,工作几年存够钱,再到哈佛念研究所,但现在……“语顿,现在的她不能朝这方面做规画。 “还想念?”他很乐意资助。 “不想!等我进天堂,见到父母亲,再对他们负荆请罪吧!” “希望你能给出漂亮解释。” “放心,天下父母亲都会对儿女妥协,哪个小孩子刚出生时,爸妈不是希望他成为伟人或总统?等孩子上了国小,父母觉得当银行家、音乐家不坏;念国中之后,心想孩子要是能当上老师、护士、电脑工程师就行了;大学毕业后,孩子找不到工作,父母还不是一样展开双臂,笑咪咪对孩子说:”乖孩子,家是你永远的避风港。'“ 纪亚的话惹出他一阵笑,没错,所有父母都在作梦和梦碎间学习成长。 “我只要殷殷在我替她搭起的城堡中,当个温室公主就行了。这样的梦,总不会破碎了吧!”瞧,他多不替孩子预设目标。 “殷殷慢慢长大,她会发觉外面的世界虽然需要冒险,但却有趣得很。你希望她快乐,却难保不会有个男人来伤她的心。你的梦早晚要碎的,放孩子自由吧,承认他们是不同于你的个体,给他们天空,别想用自己的希冀绑住他们的羽翼。”她做出总结。 “你真残忍。”他斜眉看人。 “生命本来就是一连串残忍的过程。”扬眉,欺负他,她得意。 “我觉得你不该念企管,应该念宗教,你善于同人说教。” “我说动你了?你愿意让殷殷学习独立,不依赖你给她的财富?你愿意教导她解决问题,不伸手为她推开问题?你愿意培养她勇气,让她即使失去你,仍然活得精采?” “你在给我出难题?”不爽,他折下十几朵小花,全数插进她的秀发。 她由着他去玩,不拨开。 “再难,你都必须学会解题。每个人都是从当了父母之后,才学习如何当父母亲。” “你要留下来帮助我学习如何当父亲?” 一句话,打断纪亚的理直气壮,她有什么能力帮忙?最需要帮忙的人是她自己!别开眼,她尴尬起身,奔往家教和殷殷的方向,回避他的提议。 世泱凝视纪亚远去背影,淡淡的甜晕染心田。 三天,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满一百个小时,说过的话却比他对任何一个人讲得都多,他不明白这种情绪,因它来得太莫名。 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她是一家人。 “小兔子,像不像?”纪亚问。 “像,太阳花呢?像不像?”殷殷把面团花挪到兔子身旁。 “像,我们做一大堆太阳花好不好?” “把太阳花吃下去,我们肚子里就有很多颗太阳。” “太阳在我们肚子里烧啊烧、烧啊烧,好热哦!”纪亚顺着殷殷的想像力延伸。 “好热好热,热到肚子爆开了,砰!”殷殷抓起面团往上丢,瞬间,面粉撒得她们满头白雪。 看着对方的狼狈,她们大笑。 “别怕,妈妈拿针线来缝肚皮。”纪亚用面团揉出一根针,凑到殷殷肚子前,撩起她的衣服。 “不要、不要,好痒……”殷殷尖叫,把手中的面粉四处抛。 下一秒,厨师厨娘加入战争,厨房里,大伙儿玩得好起劲,笑声、叫声,热闹非常。 纪亚的存在,驱散了城堡里的沉闷寂寥,偶尔,笑容爬上人们脸上,朝气活力慢慢滋长。 “你们在做什么?”世泱开完视讯会议,走进厨房,皱眉,不到十二月,家里居然堆起雪人! “我们在做饼干,太阳花的哦!厨师伯伯说,烤起来会比外面卖的味道更好,我们拿去市场卖,好不好?”殷殷捧起仅存的太阳花说。 世泱走近,替纪亚抓起发尾的小面团。 “爸,里面有加小桂花,很香哦!”她把饼干凑到世泱鼻尖,饼干未烤好,殷殷先学会推销,这女孩,将来肯定是做生意的料。 “桂花谁种的?”纪亚趁机教育。 “园丁叔叔种的。” “面团谁揉的?” “厨师伯伯。” “殷殷有好吃的饼干要感谢谁?”捧起殷殷的脸,她问。 “厨师伯伯、园丁叔叔,还有种麦子的农夫、磨面粉的工人、卖我们材料的商人,我们必须对整个世界感恩。”殷殷的一大串句子,像从书上背下来一般。 “你开始教育她了?”世泱问。 “我的作法和你不同,我要她学习感恩,要她有能力和人们和谐相处,我不希望她只能活在安全天空下,当个不解世事的‘温室公主'。”她强调了温室公主四个字。 “你不赞成我的教育方法?”斜眉,他佯怒。 挑眉,对于他的假装,她更加嚣张,“我有更好的方法。” “你确定自己的方法是‘更好的'?”长手搭到她的肩,他想用气势凌人。 “没错,我的教育方式‘才是'王道。”挥开他的手,在嚣张之后,她加入摇摆。 “骄傲。”他被打败了,亲亲殷殷的额头,他说:“钢琴老师在等你了。有没有练琴?” “有,妈妈说我弹得很棒,对不对?”她仰头问纪亚。 “嗯,殷殷是天才宝宝。” 纪亚的夸奖满足她,于是她洗手离开厨房。 接着,世泱也把纪亚带离厨房、走入庭园。园里有一组荡秋千,那是纪亚最喜欢的地方,秋千常让她想起父亲在大树下为她绑的轮胎,想起夏日黄昏,她在上面荡啊荡,以为荡得够高,便能飞上天堂,她要找到母亲,告诉她,纪亚很乖很好。 “明天,我们回你老家。”世泱宣布。 “台南?”停下秋千,她转头望他。 “那不是你的计画之一吗?”他笑笑,把她的头扭到正前方,把停下的秋千重新推出弧线。 “计画……”她为殷殷,已暂停下所有计画了呀! “我订了饭店,这次陪你回南部,顺便度假,到府城玩几天再回来。”他爱上这种生活,她像他真正的妻子,像殷殷真正的母亲,他衷心希望日子持续。 “你要跟我一起去?你的工作没问题?”一天当中,他总有七、八个小时关在大房间里面,不晓得在做什么,只听殷殷讲过,爸爸在里面工作,不能打扰。 “都安排好了,不必替我担心。”他决定的事,不更变。 “你的工作是什么?”纪亚问。 看吧,就说她像个真正的“妻子”,巧菱从不过问他的工作性质,只要求他提供无上限的金卡,其他的事,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我开几间旅行社、饭店。”世泱轻描淡写,没提到自己的饭店单位是以“百”做计算。 “为什么你不必镇守饭店、旅行社?” 因为他没有几百个分身,最后他给了敷衍答覆:“我信任我的员工。” “你不怕他们卷款潜逃?”纪亚越问越心惊,哪有人用这种态度经营事业? “在你当员工的时候,你有过这种念头?” “我是诚恳正直的好员工,不能和一般人相提并论。”她离开秋千,站到他面前。 “那么我的运气不错,聘了一群品德操守和你相当的好员工。”抓起她的发丝,她的头发够长够黑,也够柔顺。 “人的运气不会永远优秀。”她反对他的过度乐观。 “至少眼前,我运气不错。”不错到能在火车站里绑票到余纪亚,把她变成一家人。 他真固执,不过……她也真是的,别人的事业她那么热衷做什么? 纪亚拉回原话题,她问:“殷殷要去吗?” “你希望她去?”他的指头在她额上刷一刷,拂去她刘海上的面粉。 “当然。”她抓住他的手,不爱黑影在眼前晃。 然,碰触瞬间,她松手,因为……触电感觉很诡谲…… “我会带她去,也请林老师同行,我们回你家时,由司机和林老师陪她去悟智乐园玩。”他对她的反应感到好笑,反手,她不牵他,由他来握,他才不管她触不触电。 “你不希望殷殷见我的亲戚?”纪亚想抽回自己的手,又怕太刻意,她僵在原地,红潮悄悄爬上脸。 “我不希望她听见我们讨论的事。”听过习惯成自然吗?现在起,他要她习惯自己。 “你要她一直误认我是她的亲生妈妈?” “没什么不好,这星期是殷殷从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宋巧菱从没对她好过。”推她坐入秋千,他摇晃起“他的妻”,第一次他觉得婚姻美丽。 他的温柔教人好贴心,当纪亚确定病情,她遗憾自己没有走入婚姻,没有热爱一个男人,没有生一个宝宝,享受身为母亲的乐趣。 “晚上我们来烤肉放烟火好不好?”她临时动议。 “为什么?”很久……他忘记热闹的味道。 “今天是农历十五,月亮很圆很美。”每次找藉口,她总是敷衍得很糟糕。 “再美都不是中秋节。”他不爱被敷衍。 “为什么非要中秋节?难道情人只能在七夕送花、只能在圣诞传递情意?文世泱,你太迂腐。只要值得珍惜的人在身边,天天都是中秋节;只要情爱在,不用鹊桥,你也能横渡银河,寻找爱人的行踪。”她说得振振有词。 “你说服我了,好吧!晚上举办烤肉大会,明天清晨,你会在床边收到一束玫瑰。” “我又不是你的情人。” 跳下秋千,她带着笑意,心情愉悦。 他追上前,在夕阳余辉中,长长的影子罩上她的身子,他乐于当她的阳伞,为她护起白嫩肌肤。 第四章 园丁把院子装点得璀璨,满桌的食物是厨师的辛劳,管家说要有点音乐才美妙,做主搬来音响。 被动先生文世泱第一次主动,他说要提供音乐,特地从书房里找出珍藏的古典CD,音乐播出,十几个下人同声叹气,惹得纪亚捧腹大笑。 “怎么了?音乐不对?”抓抓头发,世泱问。 严肃主人变得不严肃,他的转变受到所有人欢迎。但这种转变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大家说“先生好”时,是真心希望先生好,而不是为了薪水虚与委蛇;坏处是,这个家变得没大没小,缺乏道德伦理,人人都可以取笑花钱的老大。 “文老先生,这种时候是没有人会听古典音乐的。”她不介意当佛祖,为他开示。 “要听那些难听的流行曲?”世泱两道眉偏离正轨,往上提高两公分,不会吧,听那种没水准的靡靡之音? “主观!”她背过他,问:“谁有周杰伦、王力宏,或蔡依琳、王心凌的专辑?” 她的话引出欢呼声,年轻的下女举手,忙跑回自己房间拿专辑。 “妈妈,可以放我的儿歌吗?”殷殷拉着纪亚的手摇晃。 “可以,去拿CD出来。”纪亚一说,殷殷马上迈起小短腿。 马上,管家也凑到纪亚身边悄声问:“我有凌波的梁山伯祝英台卡带,可不可以听?” “当然可以,起码比某个人的巴哈好听。” “谁说黄梅调比巴哈好听?你有没有辨音能力?”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扳回身前。 “黄梅调有曲、有词、有意境,还有故事性。” “我可以解释巴哈的作品给你听,一样有意境。” “至少黄梅调是中国人的东西。” 辩不赢了吧!想当初,她每个月得花多少心血说服花钱客户,支持她的企画案,口才之于她,就像跑步之于千里马,小意思啦! “你有种族歧视?” “对,我常高唱‘黄种人的负担'。”抓起一块芒果优格鱼柳,她爱上这浓郁味道。 哈!笑一声,他举白旗投降,吃东西吧,吃东西一定不会变成全民公敌。 当音乐响起,热闹气氛跃上,快乐的人们、快乐的食物,连同天空中的烟火也快乐得让人想跳舞。 拉起殷殷的手,纪亚带着她转圈圈,笑声和食物香气弥漫,坐在草地上的世泱不自觉地拉开唇形。 他是个严谨的男性,他的家庭教育给了他常规、人生哲学,却没教会他如何放松自己,如何教自己快乐惬意。是纪亚的出现,带领他融入幸福,他该感激老天对他优厚,感激他送来一个意外天使,开启他的视野。 “为什么不跳舞?在想什么?”纪亚跪在草坪,用五根手指在他眼睛前面晃晃。 “我不会跳舞。” “不会跳舞?才怪,有手有脚就会跳。”说着,她不由分说拉起他,抓起他的手落在自己腰间,右手同他相叠合,不踩舞步,只是让身体随音乐轻轻摇摆。 夜风窜过,扬起她的长发,她的眼睛笑成一条线,她的眉弯出弦月,她美丽极了。 不由自主地,他低下头,在她额上烙上一吻,自然而然,仿佛这个夜、这个璀璨的月圆星空,他就是该做这件事。 纪亚知道不恰当,知道再怎样他都是自己的姐夫,只是呵,音乐太美、气氛太美,连额间暖暖湿湿的吻也美得让她陶醉。她不想推开他,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一直到天长地远,让她的生命停在此刻,不再向前…… 放开她的手,世泱将她拥入怀间,仍然不踩舞步,仍然只是轻晃身躯,仍然不说话。 他们一起陶醉,陶醉在彼此的体温、彼此的气息间。一首曲子不够、两首曲子不够,他要一首又一首,跳到天荒地久。 后来,他知道唱这首歌曲的歌手叫作许茹芸,从此在他心目中许茹芸和巴哈站上同一个天平。 我喜欢你。这句话,世泱在心底对她说。 我不愿意离开他。这句话,纪亚偷偷地向上帝讲。 他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只希望此刻就是永恒。 “放烟火了!” 殷殷的大叫声,扰醒两人。 世泱笑笑,拥起她,手指向辉煌烟火。“那是你。” 烟火是她?他在说什么话?视线对上他的,很疑惑。 “我是夜空。”世泱说。 拟人法?这不是写作文的好时机。纪亚摇头,她不信他有好文采。 “你照亮我的生命。”这种话说来很恶心,但他说了,因为听众是她。 “烟火只能照亮一瞬间,维持不了永远。”她不是悲观的女生,但她现实,现实地确定自己的存在只有一瞬。 “哈,我听出来了,你想和我‘永远'。”不顾她的羞赧,不管她会不会尴尬,他快乐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只好抱起她转圈圈。 转一个圈叫作“我是你的中心点”,转两个圈是“爱情围绕在我们周围”,转三个圈是“爱你不止歇”……他转了又转、转了又转,他不但要当她的中心点,要爱情围绕两人周围,还要爱她不止歇…… 转转转,她的心乱了,没关系,爱情本来就让人意乱情迷;转转转,他晕了,很正常,爱情本就教人眩晕。 世界在她眼前消失,她只看得见他,因为她的爱情是披衣菌,让她得砂眼、视线不清。 他忽冷忽热,却舒畅得不得了,没办法,他的爱情是立克次菌,让他伤寒却不伤心。 终于,他停下脚?(: ) 第 3 部分阅读 世界在她眼前消失,她只看得见他,因为她的爱情是披衣菌,让她得砂眼、视线不清。[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忽冷忽热,却舒畅得不得了,没办法,他的爱情是立克次菌,让他伤寒却不伤心。 终于,他停下脚步,两人跌坐在草地,他们相视大笑。 一阵大笑之后,世泱指指耳朵,不晓得谁放了管家太太的黄梅调。“你知道这在唱什么?” “知道,我婶婶很喜欢听,从小我就跟着哼哼唱唱,学了不少,这段是梁山伯去访祝英台,知道她马上要嫁给马文才的桥段。”她凝神听了听,然后随着音乐唱和:“我与你水面成双留俪影,我与你堂前做对拜观音,岂知好事成虚话,棒打鸳鸯两路分,爹爹许了马家婚,心已碎,意难伸……” 突地,她闭嘴。 岂知好事成虚话,棒打鸳鸯两路分……纪亚敛起笑容。 虚话……可不是,眼前的快乐只是虚话,马上,马上他们将阴阳两路分。刹那间,沉重上心。 “怎么不唱?你唱得不错,我打算开始迷恋黄梅调。”他学古代轻浮男子挑起她的下巴。 “太悲伤了,这个晚上不适合。”摇摇头,她摇开眼底的雾气。 “我就说古典音乐好,走,我们去放白辽士的曲子来狂野一下。”他拉起她,从草地上跳起身。 “不要不要,我不喜欢白辽士。”拉回他,纪亚不让他去破坏别人的快乐。 “不喜欢白辽士,我有贝多芬和莫札特。”他的手臂往她的膝间一勾,将她整个人抱起。 尖叫一声,她嚷着:“我也不喜欢贝多芬……” “我还有约翰史特劳斯、海顿、布拉姆斯。”今天,他要再耍一次“主人”威风——在她面前。 再回旧时家园,朦胧感动教她心悸,好久没踏进这块四合院中庭,红红的砖块,有她童年足迹。 近乡情怯?世泱没催促她,任由她在门前伫足。 “小时候,我和堂兄弟常在这里玩捉迷藏,门后、缸里、神桌下,到处躲。有次,我躲到曾奶奶床底下,估准大家不敢进曾奶奶房里找人,后来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从床底爬出来,发觉家里大人全不见了。” “他们去哪里?” “他们到竹林里找我,以为我跑进竹林迷路了。我家后屋有一片广大竹林,竹林里面阴阴暗暗,传说有鬼。” “你相信鬼?”勾上她的肩膀,他笑问。 “有没有鬼不知道,不过竹笋一定有的,每年春天,家里长辈全体出动,进竹林里采竹笋,然后晒笋干,一筛子一筛子的笋片笋条晒满广场和屋顶,风吹过来,空气里都带着淡淡的笋香。”纪亚的陈述口气是平淡,但表情中带着浓浓的怀念。 “你挖过笋?” “嗯,爸爸带我进竹林几次,他千叮万嘱,千万不能一个人进竹林,一定要有大人带领。” “为什么?” “竹林有蛇,碰到青竹丝就糟了。你晓不晓得,为什么大家不敢进曾奶奶房里寻人?” “曾奶奶很凶?”他猜测。 “不是,曾奶奶很老了,她常躺在摇椅里一动不动,面对穿堂不晓得在看些什么,姑姑吓唬我们,说曾奶奶眼睛虽然不好,但她可以看得见我们看不见的人。” “什么意思?” “她看得见故世的人,像大婶婆、叔公还有……我妈妈。家族里的小孩都害怕她,只有我不怕,我常窝在她身边问:”曾奶奶,你有没有看到我妈妈?妈妈有没有说话?',她总摸摸我的头发说:“你妈妈要你认真读书,将来到大都市上班,功成名就。' 她还答应过我,将来到天上和亲人相聚时,要帮我带一束花给妈妈,一束我用皱纹纸裁出来的康乃馨,红的粉的白的,我要把来不及过的母亲节,全部送给妈妈。“说完,她眼眶泛红,所有的孩子都会思念妈妈。 “曾奶奶还在吗?”他要向她说声谢谢,谢谢她安慰了纪亚的童年。 “曾奶奶在我国二那年去世,钉棺前,父亲允许我在里面放康乃馨,她的手握住我的花,我相信她会履行约定,然后……” “然后?”他追问。 “然后隔年,我父亲去世。亲戚街坊都说我可怜,无父无母,成了真正的小孤女,但我相信,是曾奶奶替我把思念带给母亲,母亲传回讯息,希望父亲和她在天上相聚,所以父亲离开我,而我学会独立。” “你很乐观。” “不乐观,难道要作茧困住自己?事情碰上就是碰上了,生气与否都不能改变现况。” “你碰过解决不来的事情吗?” “有。”就在眼前、身边、现在进行式…… 眼光黯然,她以为生命就这样了,偏偏碰上他、碰上殷殷,没有牵绊的自己多了挂心。 “你怎么处理?” “接受、相信、认命。”纪亚望他,深深地,离开他……认命变得困难。第一次,她主动,环住他的腰,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处,探听他的心律。 “我不懂。”他不懂她的悲伤,但懂得她的亲密,她决定和他接近,决定和他建立关系了,开心畅意,他抱住她,享受拥有她的幸福甜蜜。 “接受它将要发生,向困难认命,相信它是必须的生命经历。” “希望殷殷有你的勇气。” “我的勇气是被太多的挫折训练出来的,你却舍不得殷殷吃苦头。我得说,我父亲的成就不及你,可是教养孩子,他比你行。” “帮我教育殷殷吧,我承认这方面我很差劲。”二度提出要求,他以为两人关系已不同。 纪亚摇头,她帮不上忙。 “为什么不?”他追问。 “我要去旅行。”疼痛的次数增加了,她明白快乐短暂、分离在即。 “我陪你去。” “你有你的工作生活。” “我不介意放长假。”反正他的员工品德高超。 “我介意。” “介意什么?” 介意在最残破不堪的生命期,被他看见。她的自尊心强,痛恨被怜悯,她宁愿独自面对,也不要他在身边。 “进去了。”转开话题,她拒绝回答。 走到大伯父家门前,纪亚朝里面喊:“伯母,伯母在吗?” 房子改建过,但仍是旧时格局,伯父、叔叔两家人相处融洽,他们约定到老都要住在祖宅里。 伯母曾对纪亚说,你母亲是好相处又能干的女性,要是她还在,我们三家住在一起,吃个饭,十几口人围桌,天天都是除夕,多热闹。 “哪位?”伯母走出来,见到纪亚,开心得合不拢嘴,胖手一伸,将纪亚揽进胸前。 “你可让我们盼回来了。那么久都不回家,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们还以为你搬家嫁人,不理我们了。” “对不起,我常加班,一忙起来没日没夜。” “不原谅,除非你辞掉工作,搬回来长住。”嘟起嘴,她向侄女撒娇。 “伯母……” “你哦,不是我爱讲,赚钱重要,身体亲戚更重要,这位先生是……”伯母正准备唠叨一番时看见世泱,带笑眼神挂上热切。 “他是我的朋友。”推推世泱,她把他推向前。 “男朋友哦,不错不错,看起来很有学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文,文世泱。”他点头,微笑。 “文先生,请问你在做什么?” 问陌生人这种问题很失礼,但纪亚从没带男人回家,这次回来,肯定是好事接近。纪亚自小无母,她将纪亚当女儿看待,待嫁女儿父母心,有什么问题不能问? “我开旅行社和饭店。”他中规中矩回答。 “文先生几岁人?”伯母问话太明显,纪亚好尴尬。 “伯母,不要问这个,拜托。”拉拉伯母,她低声恳求。 “好好好,不问就不问,穷紧张什么?你先带文先生四处走走,回程时绕到田里,叫叔叔、伯父回家吃饭。”一面说,她把人往门外推,连连望向文世泱,丈母娘看女婿,她是越看越有趣。 “好。”纪亚耸耸肩,把世泱往外带。 “骑脚踏车去比较快,阿昆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扯起嗓门,她对两人的背影喊。 伯母开怀,真好,总算不负她父母亲托付,女人呐,有好男人陪伴才重要。 春天阳光暖人,撒在初播的稻秧上、撒在刚抽新芽的绿树梢,也撒在纪亚黑得发亮的长发间。 车行往前,她斜坐在横杆上,他的长手圈住她、握住脚踏车把手。纪亚的头发飞飘,几次扫到他眼睛,他拨开,不觉困扰。 “伯母对你很好。” 世泱对胸前的女性说话,他恋上和她聊天的感觉,她把不爱说话的男人激出潜能。 “他们没把我当外人。”靠在他胸前,很好,有个男人可以依靠……真的很棒。 “为什么不常回家?” “工作忙。[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藉口,说实话。”他看穿她的说词。 “我怕一回来,就再离不开。”这块土地,有她最思念的芬芳。 “你是这块土地的一分子。”贴着她耳际说话,接在聊天之后,他爱上同她亲昵。 “我发过宏愿,要衣锦还乡。” “你很骄傲。” “我没想过依靠谁,偶尔,我甚至觉得怜悯是阻碍我前进的力量。” “女强人?”他的语调分明取笑。 “我也喜欢做菟丝花呀,向人乞求悲怜没什么不好。” “反话,你才不这么想。”他看穿她,他的观察力敏锐得教人讨厌。 “你又知道?”挤挤鼻子,他是第一个敢分析她的男性。 “你看不起依附别人生存的女性,你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擎天支柱。”他一句句道出她的心。 “你一定要把人赤裸裸分析,才显得出你的思考有深度?” 纪亚回头想瞪他,没料到,他那么高,她转头,眼睛只能对上他的胸膛。 他的驼色背心撞进她眼帘,撞出她的舒坦,分明该不自在,分明该忸怩不安,她习惯将亲戚之外的人类划分界线啊! 脸红了红,她搞不清楚自己的舒坦,搞不清怎地爱赖在他怀间,不爱离开。轻轻地,她靠近他,近得隐约间,听得见他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笃实沉稳。 “喜欢吗?”世泱看见她低垂的颈项,白皙透明。 “喜欢什么?” 讷讷地,她转回原先方向,看看田、看看野花、看看从小到大熟悉的乡村田园,把绿色揽进胸怀,将羞赧赶出心外。 “喜欢我的毛背心?” “不错啊,你很会搭配穿着。”她假装没听懂他的揶揄。 “你的穿着很糟,太上班女郎。” “我本来就是上班女郎。”一成不变的衬衫、外套、及膝裙,和一丝不苟的发髻,再加上黑框近视眼镜,她可以登台演出心理变态老处女。 “不必时时把战斗服穿在身上吧?” “真了不起的形容词。不过,上班下班……过去几年,我的确天天在战斗当中。” 现在回想,多少青春在公事间流逝,本以为这是人生最正确的目标,哪晓得,这目标错得离谱。 “试着改变,你不需要时刻紧绷。” 改变……太慢了。 她用叹气作回答,指指前面岔路,“往右边转,再骑三分钟就到水田了。” 未下车,她先挥手唤人:“伯父、叔叔……” 田里的男人拿开斗笠看一眼,笑弯眉,深深的纹路刻在黝黑的额头、眼角处,然后跟着挥手,极大的幅度,是欢迎,欢迎归家游子。 餐桌上,加了菜,满满一桌、满满的情感。 “这是自己养的土鸡,味道比外面买的好。”伯母在世泱碗里堆满菜,小山高耸,一不小心会爆发土石流。 “你伯母最厉害的功夫就是养鸡,人家在禽流感,她的鸡连咳嗽都不会。”阿伯笑说。 “我们两家小孩都吃你伯母养的鸡,各个长到六尺四。”叔叔跟着应合。 “纪亚,你和文先生认识多久?”婶婶脾气急,直接切入主题,顺手把两颗睾丸夹进世泱碗里,一只鸡只有两颗睾丸,珍贵得很,专用来招待贵宾。 纪亚偷瞧世泱,他皱眉,是为难。 不用问,她晓得他不敢吃,筷子挑过,把睾丸夹进自己碗里,替他解决难题。 “婶婶偏心,我难得回来,不把好料留给我,居然送到别人碗里!”纪亚咬一口睾丸,软软滑滑,香香的麻油味,浓郁的家乡情。 “你吃掉母鸡的幸福泉源。”世泱悄声说。 “我只在乎自己的幸福。” 纪亚回应,叔叔听见了,接话:“说得对!嫁对男人,女人才有幸福。文先生,你什么时候娶我们家纪亚?”叔叔更性急,不看脸色,直接问。 果然是一家人,同喝一缸水,同样脾气、结同心。 咳一声,纪亚被米饭呛到,她不过二十八,又不是八十二,见她跟男人站到一块儿,就急忙发红帖? 气未顺,世泱的手在她后背轻拍,但他接下来的话更让纪亚吐血。 “这种事要请长辈做主,伯伯叔叔觉得什么时候好,我们照办。”世泱顺水推舟。 瞠大眼睛瞪他,他抛给她一个微笑。 “我们私下再谈。”她咬牙切齿,然后把话题引开:“伯伯,有件事我想弄清楚。” “什么事?” “我是养女,对不对?”她开门见山。 婶婶的筷子落地,铿锵一声。“她……还是去找你了?” “嗯,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对不对?”纪亚又问。 “她答应我不打扰你的……纪亚,你要记得,你永远是我们余家子弟。”伯父口气紧张。 “伯伯,我保证知道身世后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爸爸领养我,为什么大家都骗我,妈妈生我时难产因而过世。”纪亚加重口气。 四个长辈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晓得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伯母向伯父使眼色,他放下碗筷,喝口水,缓缓道来: “你阿母难产死掉,肚里的孩子也没啦,你爸爸差点崩溃。幸而,当天同产房的未婚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我做主要了你过来,抱住你,你爸爸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 从此,他把你当成命根子,走到哪边都惜命命,那些年下田,他宁可把你负在背上耕种,也不让你留在家里和伯母、婶婶作伴。 在他眼里,你的确是他和婉蓉的女儿,他常问我,纪亚的眼睛很像婉蓉对吧,纪亚的身材简直跟婉蓉一模一样对不对……他在你身上寻找婉蓉的特质,他全心全意,把你培养成另一个婉蓉,你是你父亲最珍贵的宝贝。“ 这些……她都知道…… “纪亚。”世泱在桌下握住她。 “我没事。”她勉强挂起笑容。 “我不晓得你的亲生母亲、姐妹过得怎么样,但我确定自己做对了,你和你爸爸之间的缘分奇妙得让人称羡,他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还要认真当父亲。”叔叔说。 “是。”爸爸爱她,用尽全心,她懂,一直都懂。 接着,婶婶接话:“我们没把你当成外人,你爸爸生病时,每天都在担心你的未来。你坚持到台北念书时,家里几乎要闹出大革命,你伯父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跟你说话,当时,他气的不是你,而是自己,他气自己没本事替弟弟照顾好你这株根苗。 你上台北,你叔叔每星期搭火车,坐四、五个钟头车子到台北找你,看你有没有饿了自己、苦了自己,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他都没那么仔细。“ 低头,她不语,知道、知道,家人的恩惠她全知道…… 世泱伸手揽住她,代她回话。 “纪亚明白自己是余家人,清楚父母、叔伯的养育恩惠比天高,她只是想解开谜团,其余的并没有多想。” “这样就好,别辜负了你爸爸和母亲,知否?”伯母说。 “我知。”纪亚点头。 这天,他们待到将近天黑才离开,他们说过往、讲回忆,每件事都和世泱没关系,但他听得兴味盎然,他爱上乡下浓厚的人情。 一次全家旅游,将他们的感情系得更紧密。 殷殷天天黏着纪亚,醒着、睡着,都要待在看得见纪亚的地方才安心。 “我想,是那天你从家里回饭店,脸上的泪水吓到殷殷。”世泱说。 哄睡殷殷,他们牵手进庭园,她在秋千上、他在秋千后,轻轻为她摇晃。 “我以为掩饰得很好。”纪亚说。 “殷殷是个敏感孩子,她很小就学会察言观色。她观察巧菱,判断她的心情,巧菱心情好的时候,她才敢上前讨好母亲,巧菱心情不好时,她只敢远远的陪笑。巧菱离开前一夜,哭肿眼睛,那天你哭了,她以为你会和巧菱一样,在隔天清晨离开。” 她……终是要离开…… “殷殷没有安全感,她比一般小孩胆怯。我想,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帮帮我好吗?如果你很难接受我,至少留下来,帮我教育殷殷,让她学会独立。你说过的,教养孩子,我拿不到及格成绩。” 纪亚不语。 弯下身,世泱蹲到她面前。 “我知道无权对你提出要求,但看在殷殷的面子上,请你……” “我没有时间。”冲口而出,语毕,她后悔。 “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争取你的时间?”他拉起她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中间。 望住世泱,那是期盼希冀,是她在父亲眼中经常看见的感情。 彷佛间,她回到童年,父亲包裹住她的手,递给她一束稻穗,说:“这是爸爸用汗水换来的奇迹,将来你也要学爸爸,滴下汗水,开拓生命的奇迹。” 会的,她会用汗水来开拓自己的生命奇迹。 蓦地,念头翻转,她告诉自己,也许殷殷是她该创造的奇迹;也许她同殷殷,与她和父亲之间,一样拥有奇特缘分;也许她的来到,和当年自己来到父亲眼前一般,都是神的旨意。 “可以吗?请你。”不求人的他,恳求起纪亚。 不自主地,她点头,瞬间,他眼眸绽放光芒。 “谢谢。”世泱诚挚地说。 “不客气。”不要对她客气,他何尝不是她的奇迹? “我可以坐下吗?”他指指她的秋千。 “有点挤。”纪亚还是挪了位子。 他坐下来,他的腿贴着她的腿,贴出春天的温度,二十三度,不燥热不寒冷,温温的,暖心。 “说说你和父亲之间的事情。” 轻轻,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他将她的手收在口袋中,长腿晃晃,晃动秋千弧度,完美的弧线、完美的低语呢喃,他们交心,在一次次的谈话间。 “我问他:”妈妈在天上有没有照顾我?'他回答:“你没照镜子吗?你一天长得比一天漂亮、功课一天比一天进步,要不是妈妈照顾,你哪里会人见人爱?'” “他用了个很有趣的逻辑,牵系你和母亲。” “我从没见过妈妈,却觉得她在我身边。每次我有心事,爸爸就骑摩托车,载我到苗圃,买一棵天堂鸟种在院子里。爸爸说,我可以对着天堂鸟向妈妈倾诉秘密,等花凋萎后,它会化身成真正的小鸟飞到天堂,把我的心事告诉妈妈。”那是她童年深信不疑的故事。 年纪渐大,她知道凋敝的天堂鸟只会化成护花春泥,无法展翅迎向天堂,但她仍在心事重重的夜里,到花店买一盆天堂鸟,对着它倾诉伤心。 “他很爱你。” “对。爸常说:”将来你要找个和我一样爱你的好男人,照顾他,并让他照顾你。'我问:“我怎么知道,他爱我有没有像你爱我那么多?'他说:”如果死亡也不能离间你们的爱情,那么他的爱一定和我一样多。' 多残忍,用死亡测试男人的爱情,谁禁得起这样的试炼?不过,我父亲禁得起,不管天上人间,他爱我母亲,没改变。“ 拥她入怀,亲亲她的发间,世泱不晓得自己能否受得起死亡测验,但他相信,这个女人值得,值得任何残忍的测试方法。 “你爸爸从不凶你?” “我印象中没有,但婶婶说有,她说我四岁时和堂哥跑到后山玩,我掉进池塘里,堂哥跳进去把我救上来,我满头水草,全身湿透,狼狈地和堂哥牵手走回家。 爸看见我,狠狠打我一顿屁股,教训我不能到水边玩,后来才知道,那个水潭几乎每隔几年就有小孩淹死。“ “要是殷殷敢跌进水潭里,我也会痛打她一顿。” “我赌你不会,你会叫工人把方圆五百里的水潭统统填起来。”纪亚笑说。 “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他也跟着笑开。 她开心、他畅怀,她展开眉头,迎入他的笑容,他抛弃寂寞,把她的笑声刻进心版中,他们的爱情滋生,在夜风里,在星辰满布的天空下。 第五章 “妈妈,快点。”殷殷坐在驯马师身前,策动雪球,向前奔驰。 “我不行。”纪亚抓住马鬃,打死不放手,明明晓得世泱的御马术很高段,她还是连连喊叫。“停下来、停下来,我快晕车了。”上颠下颠,她又叫又笑,嗓子喊出半哑。 “放心,你没搭车,晕不了车。”世泱在她身后说。 迎风面,荡开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她大声问。 “你没坐车,不、会、晕、车。” 他趴下身,凑在她耳边答,暖暖气息喷上,喷出她满颊绯红,他的长手臂像披风,将她包裹。 “我会晕马。”她难掩赧颜。 晕马?新鲜词汇,世泱拉过缰绳,放缓速度,任马自由行。 慢慢地,她松开手,缓缓地,她挺直腰背,靠到他身前,他环住她的腰,一样包裹起她的安全。 “骑马真刺激。”满足喟叹,她见识了另一种生活,那是全然的贵族、全然的神仙日子。 “还可以更刺激一些,只可惜你会晕马。”他取笑她。 听见她的叹息,看见她眼帘上的笑意,多容易满足的女人,一朵花、一枝草、一趟马上奔驰,都能教她雀跃不已,他不理解,同样基因怎造就出截然不同的个性? “我会慢慢适应。”她对自己有信心。 “你没骑过马?” “有啊!”她笑笑,把拂在颊边的散发拢到耳后。 “有还那么害怕?” “我玩过骑马打仗。”都是“马”,了吧? 玩他?世泱弹指敲上她的后脑勺。 “家庭暴力。” 捂住后脑勺,她的笑映入他瞳仁,她的笑和巧菱一样灿烂却少了美艳,她不太懂得诱惑男人,却成功诱惑他的心。 “你不像女人。” “我本来就不像女人,对男生和女生的分野,是到国中后,我才有了粗浅认知。” “往下说。” 他喜欢听她细说从前,喜欢看她聊起父亲时,那种崇拜敬爱的眼神,他知道,有一天,他的殷殷对人说起父亲,也会使用这样的眼神。 “知道自己和男生不同,我对父亲发了顿脾气。”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弯腰。 “关你父亲什么事?” 他不苟同,放开缰绳,脸靠上她的脸,她软软的身子贴入他胸前,他享受起她发梢上淡淡的薰衣草香。 “我很野,上山下海、耕田拔果,不管到哪里,都跟着父亲。我的玩伴是堂兄弟、是男同学,不是堂姐妹或班上女生。我玩纸牌、打陀螺、骑马打仗,都是粗野游戏。 堂姐妹们帮婶婶晒萝卜干的时候,我扛着锄头和爸爸进竹林;她们过年穿新衣新鞋、提灯笼时,我不畏寒冬,卷起裤管和堂哥到溪边捞蛤蜊。“ “不错的童年。”再缩缩手臂,他爱上两人的零距离。 “我晒得像非洲黑人,老师问我是不是原住民,婶婶还买来旁氏冷霜给我敷脸。”给十岁小女生敷脸,这种事只有婶婶做得出来。 “你现在白得近乎透明。” “女大十八变啰,我发育得慢,国二第一次月经来潮,我慌了手脚,哭喊着快死掉,爸被我吓坏,背起我,就要带我去看医生,幸好让伯母拦下来。听说,大伯母教我如何处理月事时,爸爸在门外来来来回回,紧张得不得了。” “突然发现,吾家有女初长成,他肯定要慌手脚。将来,我碰到这种状况时,恐怕不会比你父亲做得更好。”他叹气,标准的杞人忧天。 “你会,我对你有信心。” 缩在他怀里,别有一番安心滋味,她眷恋他的怀抱,眷恋上冷漠男人。 “再说吧,我想听。” “伯母告诉爸爸该注意的事项,那天爸爸熬一锅可怕的东西逼我吞进去,还不准我和堂哥到溪边抓鱼。我气坏了,扑到爸爸怀里猛捶他,骂他把我生错,我是男生偏偏把我生成女人。” “无理取闹。”他笑开,在她身边,俯拾皆是快乐。 “我是啊!”她承认无理取闹。“我赌气不吃饭,爸爸把饭端到房间,我饿死了,看到卤肉口水直流,还是不肯低头。” “饿自己一夜?笨蛋,用身体和父母亲对抗,不孝到极点。”口气不悦,他为童年的她饿自己,生气。 “错,才没饿整夜。爸贿赂我,说把饭吃完,就带我去夜市逛,他答应给我捞鱼、打弹珠,还有……”语顿,纪亚吸吸鼻子,继续说:“我似乎一直在对我父亲勒索。” “心甘情愿。”他说。 “什么?”她没听清楚。 “父亲被女儿勒索,都是心甘情愿。”下巴靠上她头顶,他抱她像抱洋娃娃。 “我考一百分,就要爸爸带我去儿童乐园;我帮他捶背,就要他当马让我骑三圈;我用眼泪勒索他,要他带我去天堂见妈妈,他没办法,只好替我种下一畦天堂鸟园。 我很坏,坏到不行,他却老认定我是妈妈给他的天使宝贝。他说他的人生因为我而有意义,哪知道,我的人生意义都是他给的。“话到后头,纪亚哽塞。 停马,世泱把纪亚从马背上抱下来,拥她入怀,他接纳她的伤心,和她父亲一般——心甘情愿。 “父亲生病,他不让我知道,在最后三个月里,他忙着教会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告诉我,有一天,他将先我进入天堂,他会和妈妈布置一座向日葵花园,为我架上秋千,耐心等待我完成人生每一个过程。最后,才能上天堂和他们相聚。” 这天将至,可是不舍得啊,她舍不下眼前男子,舍不下殷殷,这对父女牵绊了她。 “他教导你不畏惧死亡。”捧起她的脸,审视她的鼻眼,心疼…… “对,我深受其利。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让自己陷入恐惧的幻想里,让自己在最后光阴中,害怕、憎恨自己。 世泱,答应我,当个好父亲,给殷殷一把锄头,别送她一座结实累累的黄金果园。总有一天,你会先离去,她必须单独面对自己。“ “我答应。”勾起小指,他和她打勾勾,约定。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马匹奔向他们,驯马师下马,把殷殷抱下。 她跑向母亲,纪亚捧起她的脸,替她整整乱发。“你们去哪里?” “妈妈,我摘了这个。”她打开双手,两颗翠绿色果实躺在她掌心。 “这是什么?”世泱问。 “这是未成熟的小木瓜。”纪亚替殷殷回答。 “可以吃吗?”世泱问,他不是乡下人,对大自然认识不深。 “可以,把皮削开,剖半、取出种子、切细条,用盐巴抓一抓,除去涩味,再用糖醋腌渍起来,酸酸甜甜,好吃到不行。” “妈妈教我做好不好?”殷殷问。 “没问题。” “妈妈,老师教我……”殷殷有一大堆想说的话,纪亚安静倾听。 世泱把马交给驯马师,一手抱起殷殷,一手勾住“妻子”,往家的方向走,这是亲子光阴,专家很提倡的教育方式。 夜里,殷殷抱故事书下楼,打断谈天中的世泱和纪亚。 “妈妈,我要听故事。” “好,故事书给我。”纪亚打开故事书,看看标题,是“元元的发财梦”。 殷殷窝进世泱怀里,纪亚一样靠进他怀间,和殷殷并靠着,分享故事书。 没有承诺约定,他做主当她们的天,做主替她们围出安全范围,他在,她们不必担心生活危险。 “放羊小孩元元很孤独,他的好朋友只有枫树、小鸟和山上的百合花,他常作白日梦,梦见变成有钱人,并娶公主为妻。 突然,风刮起浓雾,他看见一座巨塔,巨塔里住了变色龙…… 元元和变色龙交换了能听见赚钱声音的耳朵,知道商人想买下美丽小鸟献给公主,于是他把小鸟全抓起来,以百倍价钱卖给商人,他变成有钱人,但再听不见鸟叫声。 元元和变色龙交换能闻得到赚钱味道的鼻子,夜里,他听见钱鼠说公主嫌蜂蜜不够香,这时他闻到空气中浓浓的枫树香,元元赶紧上山割枫树皮采收枫糖,以百倍价钱卖给公主,元元变成大富翁,但枫树却死光光。 变色龙告诉元元,想娶公主必须献上特别的花,于是他和变色龙交换眼睛,让他能看见最特别的花,但……那是他的好朋友百合花啊!小百合伤心地说:“我们的好朋友小鸟和枫树都死了,你不是忙着赚钱吗?怎么有空来找我呢?'元元说:”我想向公主求婚,可是缺少一朵花……'百合伤心地问:“你要把我献给骄傲公主?' 元元闭上眼睛,采下百合花献给公主……公主拉着元元跳舞,她踩伤了百合花,元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推开公主,抱起百合花冲回山上,他不断掉眼泪说:“你不要死啊,你是我最后的朋友,请不要让我孤伶伶活在世上……'他的泪水滴在花瓣上,百合花慢慢张开眼睛复活了。 他的眼泪洗掉可怕的白日梦,一切又和从前一样,微风吹着枫树,小鸟快乐唱和,小百合花芳香,而他仍然是爱作白日梦的元元。“ 合上故事书,纪亚问殷殷:“你觉得这个故事怎样?” “我讨厌变色龙,它是坏蛋。” “变色龙不是坏蛋,它帮助元元完成梦想啊!” “它害死元元的好朋友。” “天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元元想当有钱人,势必做某部分牺牲,他可以选择当个自由自在的穷小孩,也可以选择背弃朋友,成为有钱有势的人。如果让殷殷选,你要选什么?” “我选朋友,我要和他们一起快乐生活。” “你选择快乐,那么你就会成为一个幸福女生。” “妈妈,你选什么?” “我选择发财。外公去逝后,我提行李到台北念书,我笃信有名大学为我背书,我就能进入大企业,辛勤工作后,我将变成有钱有势的女强人。” “你变成有钱人了吗?” “我比一般女孩子有钱,职位也高人一等。” “你把快乐拿去换钱?妈妈,你有那么笨吗?”殷殷问。 她笨?纪亚顿了顿,转向世泱,求助:“你女儿太聪明,问倒我了。” 世泱替“妻子”的笨,解释:“大人不容易感觉快乐,因为我们身上背着责任义务,我们订定目标,不断努力往前,这个过程是很辛苦的。” “不可以把快乐当作目标吗?” 好问题,但他给不出合理答案。 轮到世泱对纪亚说:“你女儿太聪明,我说不过她。” 不反驳,她把殷殷当成女儿,早习惯成自然。纪亚抱过殷殷,将她搂在怀里,软软的小脸贴住她的颈子,虽没有血脉相连,亲情已然形成。 “妈妈跟你说,工作对我而言快乐少、成就多,它证明我的存在价值,证明自己被社会需要,被需要、被看重的感觉很不坏。只不过,偶尔会觉得疲惫,偶尔觉得花那么多时间来追逐成就有点笨,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我选择放下一切,留在殷殷身边,把快乐当成人生重大目标呀!”亲亲殷殷的脸,她笑弯眉。 拉住爸爸、妈妈,殷殷把三只手相交叠,叠出一个幸福家园。“爸爸、妈妈,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选择快乐。” 永远……很棒的形容词,只是她的永远不够多、不够长。笑僵在颊边,她无法应允。 她不接话,世泱接:“早晚殷殷会长大、会嫁人,会觉得王子比爸爸妈妈更重要。” “不对,爸爸妈妈最重要,我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好了。” 纪亚叹气,“殷殷,你要学习和每个人相处,学会让每个人在你生命中重要。那么,有一天爸妈老了,上帝接我们到天堂时,你才不会太难过。” “天堂好玩吗?别去可不可以?” “别担心,就算妈妈到天堂,你也会常想我,对不?” “对,我会很想很想你。”想起母亲离家那段日子,殷殷忍不住红了眼。 “你会想妈妈什么?” “想妈妈不要我了,殷殷好可怜。” “错了,你要想,妈妈不会骑马,坐在黑皮背上,一直喊叫的滑稽模样;你要想,妈妈念故事书给你听,你拼命问问题,把妈妈问倒的事情。最好想想,妈妈帮你洗澡,你把泡泡涂在妈妈头发上,把妈妈变成老太太的蠢样子……” 纪亚说着说着,殷殷笑得很开心。 纪亚拍拍她的背,说:“要多想愉快的事才对,要记得哦,妈妈爱看你笑,不爱你愁眉苦脸。” 纪亚和殷殷的讨论让世泱揪了眉,殷殷才五岁,纪亚干嘛那么早教导她生死离别? 父亲生病,他不让我知道,在最后三个月里,他忙着教会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 突然,纪亚的话撞进他脑子里,她在教导殷殷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因为她只有“最后三个月”? 慌地,世泱忙甩头,甩去荒谬念头,不会,不一样的,纪亚很健康,和她父亲的情况不相当。 “好了,殷殷该上床睡觉了。”纪亚顺顺殷殷的头发说。 “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她勾住纪亚的脖子,宣示。 世泱看纪亚一眼,下独裁决议:“好,都到爸爸的大床睡。” 抱起殷殷,牵起纪亚,他们不是夫妻,但他将她当成正名妻子。 同睡?纪亚有几分忸怩,但他的手掌大得像毛毯,轻轻裹起、温暖入袭,明明是不热的四月天,但在他的掌握间,她热红了脸。 是什么感受?不明确,模模糊糊的快乐荡在心间。 仿佛爸爸妈妈回来,身边又有了货真价实的亲人,仿佛归属感重返心问,在这里、这个城堡、这对父女身边,是她人生的定位点…… 不想了,殷殷说得对,把快乐当作人生目标没有不对。 弯弯指头,指节扣上他的手,她有了主动,不再是被动接受。 世泱感受到她的回握,宽宽的唇拉出好看弧线,冷冷心情因她注入暖流。爱她,很容易,比吃饭睡觉更不需要学习,仿佛他们本是一体,亘古恒今,两人寻寻觅觅,便是在寻找这刻的相聚相携。 冲动,他想告诉她,我们结婚吧,办一个城堡婚礼,找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来参与,把城堡里的寂寞冷清一举消灭,从此,这里是天堂、是幸福园地,再没有半分阴影。 他的床果然很大,把快入睡的殷殷摆到床铺中央,世泱先躺上床,对着还站在床缘迟疑的纪亚说: “睡觉啰。” “我想……” “你担心我隔着殷殷对你不客气?”他道破她的想法。 “男人的兽性高于人性。”她刻意缓慢点头,点得像个注重品德的老学究。 “我的自制力不坏。”他的人格有CAS和ISO (: ) 第 4 部分阅读 “我的自制力不坏。[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的人格有CAS和ISO双挂保证。 “那是你尚未遇见美女。”顶嘴天后就是她啦,要她乖顺听话,下辈子再说! “美女?我以为你对容貌缺乏信心。” “是你的经常性恭维增强了我的自信心。” “可不可以透露,你需要多少的恭维才能认真相信,我和殷殷一样需要你?” 话问出口,顶嘴女人红了脸,眼光东飘西荡,就是不敢停留在他身上。 “我不确定谁需要我,但我确定自己需要睡眠。”说着,纪亚躺到床的另一边,闭上眼睛假寐。 五秒钟,她听见一声轻叹,再五分钟,她感觉手背上有重量相叠,又十分钟,她偷偷睁眼,瞄了瞄熟睡男人。 他很好看,坚硬的五官在睡梦中增添几分柔软,浓浓的眉毛舒坦,要是能够依赖这样的男人一生很不坏,要是能够…… 她的“能够”尚未想齐全,无预警地,他睁开眼,再一次,她的双颊充血,瑰丽红颜映上他心脏正中间,纪亚别开头,背过身,又装睡。 望住她的背影,他微笑,同样侧身,大手横过殷殷,停留在她腰际。 家教老师带殷殷算数学,纪亚走到世泱书房前,敲门。 门开,他笑出一口灿烂白牙,他很开心,尤其是最近,园里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心情。 “你忙吗?”纪亚问。 “工作结束了,要不要进来?” “不打扰的话。” “不打扰。”正确的说法是,不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的出现绝对不会是打扰。 勾住肩,将她往里面带,这是她第一次进到书房,书房里有好几部电脑,还有个大大的萤幕,那是视讯设备,靠墙的一整排书柜里摆满书籍,不只有商业用书,还有很多的古典名着和散文作品。 最棒的是一组大到让人想当跳床的沙发…… “喜欢吗?”顺着她的眼光,世泱问。 “很喜欢。” 她的喜欢还没有做出表现举动,他先打横抱起她,将她送到大大的沙发中间。 滚两滚,叹长气,伸伸懒腰,她笑说:“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 他大笑,坐在她身边,“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有钱人?” “对,有这样一组沙发的人,肯定是有钱人。”说着,她缩手缩脚,又在上面翻两圈,他大手一捞,把她捞进怀里,他敢保证人皮沙发一定比牛皮沙发来的舒服。 “我有一座不是普通人供得起的马房。”他是有钱人的证明多到“罄竹难书”,她居然半点没知觉! “有些人天生爱炫耀,挖光口袋也要养几匹马,宣告自己不和平凡划等号。”何况,养两匹马就叫有钱?他该到蒙古草原看一看。 “我的土地很大,从东到西放眼望不尽。”大手一挥,他从东边窗口指到西边窗。 “想当年,我们余家也是田侨仔,我们可从没夸口说自己是有钱人。”推开他的手,她的骄傲和他相当。 “怪物!”他大手一落,包在她头顶上,几个搓揉,把她的长发变成鸟窝。 “说不过人家,就做人身攻击,实在不高级。”纪亚伸五指在发间扒扒抓抓,抓回原本的乌黑柔顺。 “土地、马匹、豪宅,加上你每天吞进肚里的高级食材那么多,都没听你夸我一声富豪,一组沙发就轻易收拾你的心,不是怪物是什么?” 把她的头发拨到身后,他喜欢她的发更爱她的脸,很多人都分不清双胞胎的差别,现在他可以很容易分辨她和宋巧菱。 她们的五官一样,但说话的神情南辕北辙,巧菱柔媚顺从,她机智聪慧,而他最爱看她眼底不小心流露出的小狡黠。 “很多女生外面穿得美美,内衣只穿一百块钱,不管有没有打肿脸都叫作充胖子,真正的有钱女生从头到尾都不会让自己丢脸,包括看不见的内在美。 土地马匹和豪宅都是你的外在美,而这组不招待客人的沙发才是你的内在美,你连内在美都那么了不起了,当然很有钱啰!“ 靠在他身上,这姿势她已经很习惯,习惯靠着他,一句一句话说,说不停的是嘴,热烘烘的是停在胸口的喜悦,她爱上他,一天比一天更甚。 “你太会说话。” “当然,我每个月要说服多少客户喜欢我的企画案呐!” “你很厉害。”他送出三分染料。 “我可以接受你的崇拜。”她的染房大开张,买一送一,欢迎大家莅临选购。 摇头,他说不赢好辩女生,大手贴上她的腹,世泱柔声问:“肚子还痛吗?” 早上,她和殷殷在院子里浇花,忽然间压住肚子,痛得冷汗直流,殷殷吓坏,哭着冲进书房,世泱抱起她就要送医院,纪亚极力阻止,说什么躺躺就好。 躺躺就好?那么这世界不需要医院,只要到处摆几张床就行了。 但,纪亚果真躺躺就好了,中午吃饭时,她又是神清气爽。 “早就不痛了,我中午不是吃很多吗?”她笑得夸张,有点欲盖弥彰。 “找医生检查看看,正常人不会这样子痛的。”忧愁攀上眉,他担心。 “老毛病了,我已经痛很多年,没办法,工作忙,三餐不定时嘛!”她笑笑。医生再也帮不了她的忙,这些事她早知道。 “是胃出问题吗?我让管家准备胃乳放家里。”顺便要厨师准备照顾胃的食补,替她好好照顾身子。 “不要操心,没事、没事、没事,我要讲几次没事,你才肯相信?”手叉腰,她想当泼妇,但有一点点的小难度。 “我比较相信医生的话。”她的没事进不了他耳底。 “你啊,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任别人。不说这个,我们来谈谈我……姐姐好吗?”话题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为什么想谈她?”皱眉,他不爱聊,这是烂话题。 “我又接到她的信了,谈她,让你很为难?” 他沉默,她挪挪身子,想把自己挪进沙发中央。他不同意,抱住她的腰,再度把她揽个满怀,他的下巴贴住她的额,很久很久,不语。 “我不认识她,但她毕竟是我姐姐,身上和我流着相同的血液和基因,我们有一模一样的五官和身材,我无法对她不好奇。” 他望她,半晌,为了她的好奇心,他开口:“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想娶她。” “因为她很漂亮?” “对,爱她的眉眼鼻唇,爱她纤细的腰身,那时,只一眼,我就告诉自己,是她,她是我今生要娶的女生。” “于是你们陷入热恋?” “是的,一个月后,我们结婚,婚后我为她盖马厩、养白马,以为她会非常快乐,但我错了,她对大自然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她不喜欢乡下,她幻想过都市生活。”纪亚说。 “你知道?对了,她写信告诉过你。” “她以为你待不住乡下,早晚会带她回到台北。” “她从没亲口对我说,她窥伺我的心意,刺探我的想法,就是不把话挑明说,当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关起门来哭泣。她的行为让我糊涂极了,我不晓得哪里做错,我气她,也气自己。” “后来呢?”一个不说、一个猜不着,这样的婚姻怎不存危机? “她怀孕了,为了让她好过一点,我想尽办法讨好她。我发现,她对名牌衣服和首饰、包包感兴趣,我就让专柜小姐到家里为她服务,她喜欢我从台北下来的朋友,我就常常邀请朋友到家里小住。” “这让她快乐吗?” “是的,我慢慢了解,她喜欢、向往的生活,正是我急欲逃离的;我慢慢发现,我们是两条不该出现交集的平行线。我对她的迷恋退烧,尤其在看见她对殷殷的态度之后,我完全放弃对婚姻的努力。我想,就这样了,反正一辈子很快,等殷殷大到不再需要母亲时,我就放开她。” “她等不了那么久。” “对,她认识克礼,我的大学死党,我不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直到克礼找我道歉,我才晓得让好友和妻子背叛。” “你要求他们离开?” “不,我只让克礼走,因为殷殷离不开巧菱,讽刺对不?一个不尽职的母亲,居然赢得女儿全心爱戴,但她还是选择留下离婚证书和克礼一起离开。” 他不在乎离婚,甚至也不在乎巧菱了,他只是太心疼女儿,于是拼命想着自己哪里做错,为什么连婚姻都保不住? 很受伤吗?她跪到椅子上,轻轻将他拥入怀,像抱殷殷般,哄拍他的背,他环住她的腰,汲取她身上的味道,她是上苍同情他,派遣来的天使。 “还气吗?” “不气了。” “为什么?” “因为来了你,一个愿意对我敞开心说真话,一个愿意对殷殷付出爱心的女人,谢谢。”拉下她,世泱将她抱入怀里,她是他的,他喜欢这种感觉。 她没多说话,只是轻轻淡淡的吐出三个字—— “你值得。” 他值得?她说他值得这般对待?他在婚姻中受创的自信心因她简单的二个字弥补,他再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丈夫,再不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爱人。[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告诉我,你的热恋是怎样进行的?”她微笑,寻出轻松话题。 “好奇宝宝。” “快快,快满足我的好奇心,说,你有没有写情书、送红玫瑰?”她催促。 “巧菱不要情书、红玫瑰,她要的是钻石和项链。” “你送了?” “对,再加上双B轿车,专人接送。” “你的爱情好昂贵,当时为什么不是我碰到你?”纪亚夸张叹气,叹得世泱大笑。 “二十岁的你在哪里?”他反问纪亚。 “我在念大二,晚上兼六个家教,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那时,她很丑,绑了马尾,两条牛仔裤、两件衬衫是她所有装扮。“信上说,她和母亲都住到这里,我和我母亲长得像吗?” “很像,你们身上带有强势的遗传基因,你不觉得殷殷和你也很像?” “有人这样说。”她同意。 “巧菱离开后,岳母告诉我,错全在她。”终于,他又承认了巧菱的母亲是自己的岳母。 “为什么?” “她说自己是未婚妈妈,不负责任的男人将她们母女抛弃,为维持生计,她到酒店陪酒,卖身卖心,卖掉青春和人生,所以立志要巧菱嫁入豪门,再不让钱为难。她清楚巧菱不爱我,甚至怕我,但她一向乖巧听话,于是听了母亲的意见嫁给我,没想到在婚姻里,光是听话并不够。” “你们一直处得很差?” “我想,她努力过。结婚第一个月,她十足像个小妻子,温顺柔和,虽然巧菱读书不多,和她说话深度不广,但她刻意讨好我,配合我喜欢的话题闲聊,然后一面打呵欠。”说到这里,世泱和纪亚同时笑开。 接着,世泱走到抽屉拿出婚纱照,递给纪亚。“这是我为殷殷留的。” 接触照片里的姐妹,她感叹,“明明是那么相像的两个人,我竟然对她感觉陌生。” “你们本来就是陌生人,除了相似的五官之外,没有半点共同处。说吧,这次她的信里提到什么?” “她怀孕了,她一心给孩子最多的母爱,但觉得对不起殷殷。” 她还说在克礼身上,终于认识爱情,她有罪恶感,不敢奢求世泱和殷殷原谅她,但愿纪亚能替她,为他们多做一点事情,虽然这种要求过分,但她不能不自私。 “她不爱殷殷是因为我吧!因为她不爱我,所以无法疼爱殷殷?”世泱问。 “不要难过,错不在你。” “错在谁?” “谁都没错,硬要编派出一个人,那是月下老人,他老眼昏花,把巧菱错当成我,不然,你该对我一见钟情,殷殷该由我来生。” 意思是,她对他有心,一如他对她?笑飘上眉梢,把严肃的两道眉毛,烘出幸福味道。 第六章 早上,殷殷跑进纪亚房里,两人玩着远古时候的游戏。 纪亚哼唱儿歌:“钉子丁个,小咪小个,一把抓住哪一个?”曲子结束,五指迅速合起,纪亚抓住掌心的小指头。 殷殷被抓住,她耍赖:“不算、不算,重来。” “哦,殷殷赖皮。”纪亚捧住殷殷的头,两人额头顶住额头,咯咯大笑。 霍地,门被打开,两人同时转头,看见脸色凝重的世泱。 怎么了?纪亚发愣。 “殷殷,你去练琴,林老师会陪你。”世泱音调刻板冷峻,像抑住了极大情绪。 “哦。”乖乖应从,她攀上纪亚的脖子,偷偷在她耳边叮咛:“妈妈,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哦!” 他和巧菱吵架都是这号表情?难怪殷殷要担心。 “没事的,我保证绝不和爸爸吵架。”她也凑在殷殷耳边说悄悄话。 开门、关门,殷殷离开。 门里,世泱盯住纪亚,半晌,眼光不转。 “这样看人很恐怖呢!”纪亚笑笑,走到他身前。 他沉默。 “是我做错事,还是你做错事,要向我忏悔?”她开玩笑。 他仍然不说、不反应,他被定格了?踮起脚尖,她把手心贴到他额间,“没有发烧啊,你哪里不舒服……” 没等她把话说完,一个用力拉扯,他将她拉到胸前,那力气……分明想将她和自己揉成一体。 他的下巴紧抵她的头顶,他的手圈得她不能呼吸。怎么了?发生什么严重事情?为什么他在发抖颤栗? 手环上他的后腰,纪亚安抚轻拍。 “没事的,不要担心。” 一个大孩子呵……在他怀间,纪亚微笑,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人骄傲。 他没回答,冰冰凉凉的泪水沿着她的黑发落入颈项。 他在哭? 震惊!纪亚慌了手脚,想推开他看仔细,但他的手臂比她的更强壮有力,他圈住她,更紧更紧。 “别吓我,发生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对策,一定可以解决的。”把太阳挂上,她要他往光明处想。 双手扣住她肩膀,世泱拉出一点距离,迫切地说:“你说得对,可以解决的,我们马上搬回台北,我送你进最大、最好的医院重新检查,如果台湾的医生帮不了你,我们就飞到美国……” 她弄懂了。转身背对他,秘密揭开,她的隐私曝光。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很生气,这么大的事你居然半句都不说,你打算瞒骗我到什么时候?难怪你不肯留下来、难怪你不愿意帮我教育殷殷、难怪你老说自己没时间,我怎么那么笨?笨到没想过,这些话背后一定有原因!” 他从身后抱住她,同样的用力、同样的急切,他生怕她消失。 “说了有什么用?”她自问问人。 没关系了,她很满足,原以为自己将孤独死去,不必为谁挂怀、为谁牵情,时间过去,她会自人们记忆间消逝。但有了他和殷殷,他们教她挂心,却也挂上满意心喜,人生终点处,有他们相伴,真的很棒。 “怎么没用!我可以想出好对策,可以陪你一起应付,一起战胜病魔。” 他习惯掌控命运,他是坚强男子,从不被状况打败,但她让他有强烈挫败感,泪水沿着颊边垂下,不管自尊,不要骄傲,他只要老天把她留在自己身旁。 纪亚伸手,拭去湿气,他的眼泪扰乱她的心,教她无法安静,可是……怎能怪他? “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纪亚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我找人调查你,在你告诉我身分的隔天,调查结果刚刚送到。”不想分开,即使只有五公分距离,世泱拉回她,坚持她在怀里。 “报告上写些什么?” “你从小到大的求学经过、家人亲戚、工作情形,他们查到你离职原因,到医院调了病历。”他但愿没看到书面报告。 “所以,你知道得很完整了?” “对。” “你知道我开过刀,癌细胞已经从肝脏扩散出去,知道化疗对我没有帮助,医生建议我找个美丽的地方,好好度过最后一段日子,对不对?”述说自己的病情,她不疾不徐,彷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与她无切身关系。 “那只是‘一个'医生的诊断,他做不来的,别人未必做不到。”他否定她的主治医生。 “我可以坐下来吗?我的腿有点酸。”她需要花大把的时间说服他。 “好。” 他坐在床沿,将她抱到膝间,从现在开始,每分钟,他要和她零距离。 “你知道,我一向勇敢,对不对?”捧住他的脸,这么好看的男人呐,掉泪让人好心碎。 “对。”再勇敢,她都需要一个男人来依靠,而他,当定了“那个男人”。 “你猜,当我发现自己得到癌症时,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解决。” “你真的很懂我,我甚至不浪费时间在哭泣上面。我向公司申请留职停薪,我找仲介替我卖掉公寓,租新套房,然后聘看护,进开刀房。你看,我连经济部分都考虑进去了,我并没有被恐惧控制。” 他没说话,圈住她的手臂加深力道,他有怨,怨她不像小女人,怨她可以这么理智地思考、解决,不像他,一味拒绝、不愿面对。 “手术刀划下去,医生发觉情况不乐观,本以为只要花三个小时的手术,硬是拖了七小时,医生们尽心尽力,替我把所有的癌细胞清除干净,我对他们只有感激,没有任何医术上的质疑。” 停话,她望他,莞尔,怎么是病人安慰起健康男人? “我拼命让自己站起来,不在病床上消耗太多生命。可惜,当我沾沾自喜恢复得比邻床病人快时,医生告诉我,癌细胞有继续扩散的现象。于是我开始进行化疗,那是痛苦、没有尊严的疗程。 化疗后,我虚弱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咬牙和它拼了,早上化疗,下午进西餐厅吃牛排,晚上呕吐,把吞进去的食物全吐出来,第二天,我笑咪咪地拿着拐杖,背起癌症病患的专用营养剂,爬山去。我告诉自己,不要被击倒,一次、两次,再苦再痛,我都不准自己哭……直到听见医生给我的建议。 我关在家里哭了好几天,死亡不断在脑间盘旋,我想若是即时死去,或许痛苦会减少几分,我考虑很多种自杀的方法,试想哪种成功率最高。“ “不准、不许,我要你把自杀念头丢掉。”他捧起她的头,不自觉用力,仿佛要将差劲念头,挤出她的脑袋瓜外。 “已经丢了,在我读过姐姐寄来的信后。我想,至少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在死前完成,我正式向公司辞职,搭了很久很久的火车,来了。” “然后你放弃治疗,对自己的病情不提半句?”他的口吻渗入严厉,非刻意,是无法控制自己。 “想放弃的人不是我,是医生,他实话实说,说化疗对我没助益。” “一定有新药可以尝试。” 她笑着摇头,“我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好好利用最后半年,做我想做、喜欢做的事。 我到微风广场,买个名牌行李箱,我上网查寻各国旅游景点,拟好计画书,收拾行囊离开住了十二年的大台北。然后一个美丽的错误让我们撞在一起,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文世泱,认识你,真好。“ 勾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唇,这是她的初吻,从没有男子碰触过的禁地。 淡淡的甜,清浅的香气,小小的文火燃心,一点一滴,燃上他的情,这样的女子教他怎不疼惜? 他爱上她了,在她诉说童年时;他爱上她了,在她自信满满地对他阐述教育理论时;他爱上她了,在她叙述自己的生命将尽,仍然勇敢…… “糟糕!” 他发现自己被说服,不对,他不妥协。他不放弃治疗她的任何机会,他要相信老天、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将她治愈的方法。 “什么事情糟糕?”分开一点点,红着脸的纪亚问。 “我爱上你了。” 噗哧笑出声,纪亚问:“是不是因为我的吻技太高明?” “我爱上你的勇敢,爱上你的聪慧,爱上你温暖柔软的心情,也爱上你在我身边。我独独对你的吻技不认同,它太生涩、不够热情。”眉头仍然皱折,他很乱,乱得对她的病厘不出头绪。 “你在批评我的吻?” “我在恭维你的冰清玉洁。”他想开玩笑,却发觉自己笑不出声。 “你有一张善于甜言蜜语的嘴。” “我宁愿它擅长和你接吻。” 纪亚叹气,“世泱、世泱、世泱……我第一次这样喊你……” “习惯吗?” “不习惯。”她说实话。 “怎么办?” “多喊几次,世泱、世泱、世泱、世泱、世泱……相不相信,喊过一百次后,你就会成为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男性?”她在说谎,他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 “倘若喊一千次呢?” “那么我会舍不得同你分离。” “很好,你喊一千次,我们就此约定,不分离。” “我和你约定,永远不离开你心底,只要你想起我,我一定在心里对你展露笑意。” “只能在我心里吗?也许再找医生、再试几次,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笨,要不是百分之百确定,我怎舍得放弃?” 他无语。 她没说谎,认识纪亚只有短短几星期,但他明白,她不是会轻易放弃的女性,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她会尽全力争取。 “我舍不得你们面对死亡分离,那种感觉很苦。”纪亚又说。 他不语。 “别忧心,我要将来你每次想到我,只有甜蜜,没有忧郁。”手攀上他的脖子,爱他,她愿用尽生命。 身子紧密贴合,他的吻落在她唇间眼帘,落在她颊里腮边,他要爱她、努力爱她,用不充裕的时空,创造永恒眷恋。 纪亚攀上他的肩,主动褪去他的衣衫,她爱他,好明确。 这天,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为她的生命创造光辉,她再不遗憾爱情缺席,而他暗自立誓,要留下她,一世一生。 她再不需要偷偷吃药,她光明正大面对世泱,除殷殷外,家里的仆妇佣工都知道她的病情。 “再试一次。”纪亚说。 把蛋交到殷殷手中,这是第七颗,原来看似简单的动作,还是需要相当力道和技巧才能做得好。 殷殷用力点头,“我会成功。” “我相信。”纪亚回答。 她坚持,独立自主的人才能产生自信,要独立,首要工作是建立能力。 果然,这回蛋打下,蛋黄没晕成一片。 “我做到了!”殷殷嚷嚷。 纪亚拍手,抱起她转三圈,额对额,两双漂亮的眼睛相对。 “殷殷会打蛋,以后,你可以替爸爸准备早餐。”纪亚说。 “吃我做的早餐,爸爸会很幸福,对不对?” “对。”纪亚点头。“现在爸爸照顾殷殷,等殷殷长大,就轮到殷殷照顾爸爸了。” “那我们马上煮早餐给爸爸吃?”她迫不及待想表现。 “好。” “分工合作?” “对,分工合作。”一个轻脆的Give  me  five,她们分头工作。 拿起锅铲,她们要做起司蛋饼、芦笋沙拉,和世泱每天清晨都要喝的香浓咖啡。 “殷殷,你削苹果好不好?”纪亚问。 “好。”从柜里翻出削皮器,殷殷再到果篮里挑出两颗新鲜苹果。 “小心……” “不要削到手指。”殷殷没回头,接下纪亚的话。 纪亚回头,看一眼专注的“女儿”,眯眼,微笑,幸福好简单。 点燃酒精灯,她将咖啡放进玻璃瓶内,然后打开炉火烫芦笋,她的动作优雅,口里哼着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歌。不一会儿,她发觉殷殷也在哼歌,她们各唱各的、各做各的工作,画面谐和。 二十分钟后,两人端着拖盘进入世泱的房间,昨夜他工作太晚,没参与睡前故事,今天,清晨的阳光在他的青色胡髭上晕出金黄亮眼。 “吃饭啰!”门打开,纪亚喊。 他醒了,却装睡。 背过她们,他把枕头压到头上面。 “爸爸起床,我们去野餐好不好?”殷殷跳上床,跨骑到他身上。 他还在装,纪亚放下拖盘,走近,把枕头拉掉,“赖床鬼,太阳晒屁股啰!” “太阳快来晒我爸爸的屁股。”说着,殷殷拉扯世泱的睡裤。 “投降、投降,我起来了。” 猛地睁开双眼,他抓住身上的殷殷,在她腋下搔痒,逗得女儿尖叫。 “快吃早餐,咖啡都快凉了。” 纪亚也笑,她把盘子端过来,放在床头柜。 “咖啡?太棒了,我需要这个。”坐起身,他端来咖啡,右手握住纪亚,这是下意识动作,他把握每个可以牵她的机会。“今天的咖啡特别香。” “妈妈煮的,我和妈妈一起煎蛋饼,沙拉里面的苹果是我弄的。”殷殷邀功。 “我们殷殷很能干哦!”纪亚说。 “我们殷殷”,是纪亚最喜欢的句型,他和她不是陌生人,而是“我们”,他们共同拥有殷殷,而殷殷系起他们的爱情。 “殷殷会做什么?”世泱问。 “我会折衣服裤子、刷皮鞋、晒衣服,爸爸,你知不知道晒衣服之前要抖三下,把衣服的皱纹抖掉,才可以挂到晒衣架?”殷殷卖弄起知识。 “真的?这么麻烦?” “毛巾、枕头套挂好后,还要砰砰砰砰砰,拍五下。” “拍五下做什么?” “告诉里面的细菌,太阳公公要来晒你了,害怕的话,赶快逃走吧!” 世泱望纪亚一眼,多人性化的教育,她不当教育家,太浪费。 把殷殷抱在胸前,他说:“将来我们殷殷肯定会和我们家妈妈一样,变成最能干的女生。” “等爸爸老了,我就能够照顾你。” “好,到时候,爸爸一定要让殷殷照顾。” “一言为定。”她伸出小指,和父亲相勾。 湿气渗出纪亚眼眶,这对父女呵,她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和父亲。 “殷殷快去换衣服,请管家妈妈替你把头发梳起来,整理好后,我们去野餐。”世泱说。 “万岁,要去野餐啰!” 殷殷跳下床,蹦着脚,离开房间,蓬乱的小辫子在身后跳跃,多令人羡慕的活力。 房间里剩下两人,他望她,眼底满是忧心,纪亚走近床边,对世泱笑说:“别这样看我,否则我要把你‘抖三下'了。” “为什么?” “抖掉你额头上的皱纹啊!”顺顺他的额,她晓得他的担忧,也舍不得他担忧。 世泱抱住她,一个翻身,她躺在床间,而他,轻压在她身体上面。 这动作太暧昧,但她不想推开他,不打算放缓爱情脚步。 俯头,他亲吻她的唇,柔柔嫩嫩,还带着淡淡的果汁香甜,那是她的味道,有春天、有馨甜,谁料得到,有这种味道的女人,生命竟要走入冬天! 吻她,一回再一回,他爱在她身上寻找幸福滋味,爱同她一生一世缱绻。 文火燃上激情,她在爱欲里沉浮,环住他的颈项,密合起身体弧度,他们本是一体,何苦分离。 他的吻膜拜着她的身体,一寸一寸点上热情,他进入她、进入她的生命,他同她唱和着生命交响曲,强烈的节奏、震人心弦的音律呵,他不服输、不要服输啊! 天……他真的输不起,输不起纪亚离开他的生命…… 喘息间,他半支起身,带着十八岁小男生的腼腆。 “对不起,你的唇太诱人。”忍不住,世泱又在她唇间偷上两吻。 “你嘴里的咖啡香也不坏。”她回敬他。 “你喜欢,我让咖啡香二十四小时不离口,随时迎接你的亲吻。” “喝太多咖啡不好,中年后容易罹患骨质疏松症。”她像个妻子,唠叨起他的身体。 “你不喜欢我喝,我就戒。” “我心疼女儿,担心将来她要照顾骨质疏松症患者。一天只喝一杯好不好?” “好。”她要什么,他都承诺。 “好好照顾自己,失去父母亲的孩子很辛苦。”忍不住,她再次叮咛。 “我会的。你已经开始教殷殷甩竿了,不是?”她把家事一件件教给殷殷,告诉她无数人生哲理,她要殷殷自己努力,创造生命奇迹。 “也许我是多此一举,以你的财力,大可用钻石黄金把她镶起来,就算当温室公主,也能活得自然惬意。” “不,你才是对的,人不会一生顺遂,我要她有能力在逆境中帮助自己。” “很高兴你赞成我。” “如果你也赞成我,我会更开心。”拉过棉被,他将她密密裹起,棉被下,两具身躯紧密相亲相依。 “赞成你什么?”纪亚不懂。 “再看一次医生,再做一次确定,也许它将改变三个人的命运。” “我的身体,自己好清楚。假设我真的只剩半年,那么我要尊严地活着,我要和你共同创造属于‘一家人'的回忆,不要把时间拿来和医疗器材空耗。” “纪亚……” “相信我,我真的很幸福,我相信,你们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 不是、不对,她才是上帝对他的恩宠。 一次失败婚姻,他否定起自己,他不准自己快乐同时,将殷殷拉入阴霾里,要不是她出现,要不是她为他重启光明希望,他相信自己会孤独一世,再不相信女人、相信爱情。 抚过她的脸,这才是他的女人啊!曾经,他对一个相同五官的女子错认,错认她是此生良缘,没想到这一错,满盘皆输。 幸而她来了,耐心地为他拾起棋子,一颗一颗重新布,布出新局面,布出他的正确爱恋。 “只一次,就一次,我不会要求更多。”他恳求起她。 能说不吗?纪亚微微点头,拉出笑容,这个不死心的男人呵…… “你们在做什么?” 午后,一张方格绿餐桌布铺在大树下,纪亚和殷殷拿着色纸,仔细折叠。 “爸爸。”殷殷抬头,对世泱招呼。 “很认真哦,我叫好几次,你们都没听到。”世泱拿起一只纸鹤细瞧。 “妈妈在教我折纸鹤。”殷殷答。 “折纸鹤做什么?” “妈妈说,碰到困难时,把心事写在纸上、折成鹤,纸鹤会把我们的心事带到天上,请小仙女帮忙。” 殷殷的回答,让世泱联想起纪亚提过的天堂鸟。 “纸鹤是进化版?”世泱问。 他的问话莫名,但纪亚听得懂。没错,是进化版,大台北的天空不适合种天堂鸟,而她的心事太多,等不及花开花谢。 “是。” 世泱将殷殷抱起,手指向池塘旁。“明天,我们在那里开辟一块小花园好不好?” “好啊,要种什么花?” “种天堂鸟。”世泱说。 “为什么种天堂鸟?”殷殷不懂。 “因为天堂鸟有一双强健的翅膀,可以载着你对亲人的思念,飞到天堂,教亲人们知晓,你从未将他们遗忘。”纪亚接手回答。 “天堂在哪里?天堂鸟要飞很远才会到吗?”殷殷没见过天堂鸟,却心疼起它的疲惫。 “是啊,天堂很远,只有亲手种下的天堂鸟,才能替你找到亲人,替你诉说思念。” 这是父亲对自己说的,一天一天,她没忘记过这个信念。 “天堂长什么样子?” “那里四季如春,不会下雨打雷,不会有寒冬逼人,泉水里流出来的是果汁、巧克力……” “有爸爸爱喝的咖啡吗?”她没忘记问问父亲的福利。 “有啊,拿铁、蓝山、焦糖咖啡、卡布其诺,每种口味都有。在那里,没有人会饿肚子,也没有人掉眼泪。”纪亚美化了天堂,她不要害怕死亡,她要以天堂为下一个目标。 “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住在同一个天堂吗?” “对,他们相亲相爱,白天相约到花园采花,下午在河里抓鱼摸虾,晚上他们在星空下拉胡琴,一起唱歌跳舞。” “真好,希望我也能够上天堂。” “让我们以天堂为目标,好好努力过生活吧!等到我们做了许多好事,等我们开心过完这辈子,就可以上天堂了。” “到天堂后,妈妈会像现在这么爱我吗?” “当然爱,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纪亚横到世泱身上,和他身上的殷殷拥抱,她是最爱最爱殷殷的母亲,不管是不是亲生,她都认定了这个女儿,就像父亲对自己的认定。 “殷殷,午睡时间到了,管家妈妈在等你。”世泱说。 “好,马上去。”殷殷抱着玻璃罐往屋里跑,罐里装满她和纪亚折好的纸鹤。 看着殷殷的背影,世泱圈起纪亚的肩膀。“你美化了死亡。” “死亡本来就不丑恶,是人类的恐惧为它戴上憎恶面具。” 靠在他身上,纪亚喜欢这个人体弹簧床,虽然比不上独立筒舒服,但有他的味道、有他的气息,和他带来的安全感。 “不管丑恶或美好,我害怕分离,害怕你不在,我重新堕入孤寂。”他低语。 “你不会,你聪明又能干,一定可以克服所有我克服过的痛苦。”纪亚对他好有信心。 “如果我不行呢?” “不准你不行,你的一举一动会影响殷殷。她是我的教育成品,你无权破坏我的努力。” “你在勉强我。” “是啊,我要勉强你,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遵守承诺,活得开心惬意,我要你心理健康,把健康的我,收藏在你心底。”骂她过分吧,无所谓,她只要他好好活着。 “余纪亚……” 她接下话:“我看医生了,我照他的叮咛照顾自己,我运动、练气功,我吞了无数无数的维他命和有机食品,我答应你,把癌症当作一份伟大的礼物,用最健康的心态应付。倘若做尽努力……还是不行,你不能怪我、不能怨天,要记得,殷殷是你的希望也是你的义务责任,切记,把她摆在最重要的位置,别教自己的悲伤,谋杀了她的快乐天性。” 她累了,握握圈住自己的大手臂,爱他、爱他、爱他……她好爱他…… “你困了?”他问。 “嗯。” “最近你常常睡觉。” “是啊,都快变成睡美人了。”她轻笑。 “需要王子亲吻你吗?” “想趁我熟睡,偷吃豆腐?”她眯眼开玩笑,声音越见低沉。 “公主需要王子的吻,就算偷吃,她心甘乐意。” 微笑,她没力气回话。 殷殷在的时候,她总强撑精神,殷殷离开,松下心情,她让身体自行发号施令。 拂开她额前发丝,轻轻地,在她唇间辗转吸吮,吻过一回又一回,他需要她的气味,需要无数次的重复,才能将她深烙心田。 第七章 不化妆的纪亚向世泱要求起化妆品,让世泱好忧郁。 她的脸色越坏了,坏到连殷殷都看得出来,担心吓到殷殷,她开始在脸上做彩绘。 “妈妈,你想不想划船?”像知道什么似地,殷殷成天黏她。 “好,你请管家妈妈帮忙准备午餐。”纪亚同意殷殷的每个建议,她知道时间不多,不愿蹉跎。 “好。”殷殷跳下床,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小小手臂圈起纪亚的肩背。“妈妈……” “什么事?”回抱殷殷,她爱她,是真心真意。 “妈妈,你先睡一下,出去玩的时候,才不会太累。” 六岁的孩子,怎能这般体贴?纪亚好心疼。 亲亲她的发、亲亲她的颊 (: ) 第 5 部分阅读 “妈妈,你先睡一下,出去玩的时候,才不会太累。[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六岁的孩子,怎能这般体贴?纪亚好心疼。 亲亲她的发、亲亲她的颊,纪亚轻声问:“殷殷,妈妈今天有没有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纪亚认真说:“我好爱好爱你。” “你说过了,三次。”用力点头,殷殷笑出弯弯细眉,她庆幸自己被深爱着。 “要牢记哦,千万不要忘记妈妈爱你。”她郑重叮咛。 “记住了。妈妈,我也好爱你。” “我知道。”她拢拢殷殷的头发。“真希望我像管家妈妈那么厉害,就能帮你绑辫子了。” “我不喜欢辫子,妈妈,你帮我绑马尾好吗?” 多细心的孩子,知道她的手拙得可以,她居然说喜欢马尾胜过辫子! 纪亚笑开,推棉被下床,拿来梳子,细细梳起殷殷的发丝。 “殷殷,妈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古时候女生要出嫁的时候,妈妈或家里的长辈会替她梳头。每梳一下头发,就要说一句祝福的话。” “像生日卡上的话吗?” “对。我也来学古时候的妈妈,对你说祝福的话好不好?”等不及殷殷出嫁了,虽然她好想看看宝贝女儿穿婚纱。 “好啊!” 梳子拿高,从殷殷头顶往下梳,纪亚说:“祝福我的小殷殷,一生顺利平安,事事如意。” 再梳一落,她说:“祝殷殷越大越美丽、越聪明。” “和妈妈一样对不对?” “你会比妈妈漂亮聪明一百倍。” 再落下梳子,一下一下,每一下,她都有话想说:“祝福殷殷以一颗体谅的心看待世界,愿意原谅别人、宽宥自己……希望殷殷开朗幸运,任何的挫折都为难不了你……希望有一天,有个很爱殷殷的白马王子出现,他爱你胜过爱自己……” 站在门口,世泱听着纪亚和殷殷的对话,心如针锥,那是他无能为力的疼痛。 深吸气,勉力在纠结面容上刻划笑靥,这是他对纪亚的承诺——如果这真是最后一段,他要笑着陪她走过。 “你们在做什么?”跨进房内,他问。 “妈妈在学古时候的妈妈,帮我梳头发。”殷殷回过头。 “别动啊,妈妈帮你绑上蝴蝶结。”她从衣柜里找出一条翠绿丝巾,替她的马尾做装饰。“弄好了,去照照镜子。” 殷殷跳到化妆台前,东看看、西摸摸。 “喜欢吗?”纪亚问。 “好喜欢。妈妈,我去帮管家妈妈准备野餐的东西。”她抱抱纪亚。 “殷殷……”纪亚轻唤。 “嗯?” “妈妈爱吃寿司,可不可以做寿司?”纪亚知道,殷殷担心她的胃口差,每次她多吃两口,殷殷便笑开怀。 “可以,我会包妈妈最喜欢的蛋寿司。” 果然,殷殷笑了,细细的眉毛不再兜一块儿,雀跃地小跳步,跳出她的房间。 纪亚叹气,“你有个纤细敏感的女儿。” “昨天你睡着,她握住你的手,不肯放。” “我居然在她面前睡着?真是的。”她对自己的身体真是越来越无力。 “不是你的错。” 世泱抱起她,把她抱回床里,拉过棉被,包住纪亚。 “有没有药物能解决我的嗜睡?”她晓得,体力一天天流失,晓得健康的细胞逐渐被吞噬。 “我请两位老师来家里,她们主张有机饮食,现在,她们正在楼下和管家太太研究你的三餐,听说很多癌症末期的病患,都靠这套饮食恢复健康。” 他说的信心满满,纪亚没回答,不愿打消他的幻想。 “听说有机餐很难吃。”她笑说。 “再难吃,你都要配合,等病好了,我再带你去五星级饭店打牙祭。”他愿意允她全世界,只要癌细胞肯放她一马。 “既然你这么说,我勉为其难啰!” 靠进他怀里,她爱上这份信赖,仿佛他在,天塌下来,她仍然安全。 “别担心,我陪你吃。”圈住她的身体,又瘦了,他替她买的衣服都快变成布袋,怎么办? “太委屈你。”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她恋上他的温度。 “不委屈,我们都要健健康康活到九十岁。”首度,他对生命有希冀。 “为什么不活到一百岁?”她比他更贪心。 “我痛恨当人瑞,每年到重阳节,都要上电视,领总统的红包。”皱眉,他的嫌恶明显。 纪亚笑笑,“要是能活到当人瑞、领红包,也不坏。” “要红包,我给你,不需要去当别人制造知名度的工具。”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口上,他喜欢负担她的重量。 “九十岁……还有六十二年,活那么久,要做什么事呢?”纪亚仰头问。 回她话之前,他先吻了她的额头。亲昵是一种习惯,他习惯了这种习惯,他很努力,企图延伸习惯,直到下个世纪。 “我们要做什么事?”纪亚又问。 “四十岁之前,我赚钱、你理家,我们共同为殷殷的童年、青少年、青年期缔造完美记忆。四十岁到六十岁,我要带你上山下海,从欧洲开始,然后美洲、澳洲、亚洲到南北极,我们一国一国慢慢游历,看过尼罗河,到爱琴海畅游,访过阿尔卑斯山,再去攀登喜马拉雅山。” “我怕体力不行。”她笑着附和他的幻想。 “放心,下半年度的体能训练,我会安排名师来陪你进行。” “名师都很凶。”纪亚嘟嘴。 “他敢凶你,我倒扣他薪水。”他一脸用钱压人的嚣张。 纪亚大笑,眉弯眼弯,苍白的脸颊泛起些微红潮,看得他发呆。 “叩叩叩,有人在家吗?”她敲敲他的额。 他回神,瞧着她猛笑。 “在想什么?”纪亚问。 “在想为什么不早点遇见你。” “我有相同的遗憾,要是我不拼死拼活念书,要是我来应徵你的管家,要是我选择不同的人生,说不定我会是殷殷的亲生母亲。” “若是从头来过,我一定追求你。” “嗯,我要巧克力和鲜花,最好你写信给我,情诗或歌曲我都要。” “你喜欢才子型男人?” “是啊!”把他的手贴在心窝处,好啦,她的心里、心外都有一个文世泱。 “可惜我是个市侩奸商。” “对啊,美中不足,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我好爱你,不管你是才子型还是奸商类。” 亲亲她小巧的鼻粱,他不晓得该感激上天将纪亚送到他眼前,还是埋怨,怨他让两人相识在最后的过程空间。 “六十岁之后呢?”纪亚拉回原题,不要唏嘘叹息,她要快乐,要享受有他的岁月。 “六十岁后体力变差了,我们回到这里,种花种草,打高尔夫、玩槌球,偶尔背画架到后山画画。” 他的计画很不错,每一个,她都喜欢。“听起来很棒。” “虽然你唱歌不怎样,我很乐意买一套点唱设备,让你开怀大唱。” 想起她唱歌,世泱莞尔。 前几日,她心血来潮,在客厅里唱安眠曲哄殷殷睡觉,经过客厅的下人,一个个瞪大眼睛,忍住笑,捂住耳朵,迅速通过。最后是管家太太心肠好,善意提醒纪亚,如果她闭嘴,殷殷会比较容易睡着。 “我的自尊心被你们一大家子破坏,我决定金盆洗口,再不碰触音乐。” “我没有破坏你的自尊心,而且我祭出处分,取笑你唱歌的人一律降薪水百分之二十。”他和殷殷站在同一国,强调她的歌声“真的很不错”。 “把实话憋在肚子里的人更可恶。”皱皱鼻子,她笑。 “好,回头我去打殷殷的小屁股。”打死,他都不承认自己是共犯。 相视,他们笑开,她捧起他的手,顺着掌心的纹路慢慢划去。“瞧,你的生命线好长,一定可以活到九十岁。” “你的呢?”他也翻开她的掌心。 “我的生命线很短……”果然,她的生命线很短,不到三公分便断章。 “谁说很短?” 他起身,到她的化妆台抽屉东翻西翻,然后躺回她身边,抓过她的手,用眉笔替她延续生命线。 “好啦,我们的生命线一样长,我们要一起养育殷殷、一起看她嫁人、一起游遍五大洲、一起回到这里学音乐。” “没用的,老天爷对我有特殊安排。”看着他赌气的幼稚动作,她摇头,缩回手。 “错,老天爷的安排没我好,你要听我的。” 还是生气,气她出生时,老天爷太匆忙,忘记替她把生命线画齐。 “世泱……” 他不说话,她轻叹息。 “世泱,不管能不能活到九十岁,我发誓,会把一天当作一年过,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分钟。”搂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胸口,那颗稳稳跳动的心脏呵,一声声,声声说爱。[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这话教他怎么接?他自以为能力强,天下事都在掌握中,哪晓得,她的生命不由他掌控! 他没理她,她又说话:“世泱,别气,我不是故意不想活下去。” 轻轻拉扯他的袖子,她讨好的表情伤了他的心。 用力抱住她,用力向上苍抗议,他不喜欢他编排的结局,他要自己改写剧情。 “你会好起来的,我发誓,我要把你治好。” 纪亚定定看他,满心满眼的忧虑。 怎么办?她以为他被说服,以为他能接受现实,以为他乐意陪自己创造短暂的耀眼光芒,可是…… “世泱……” “不准说服我,我说要救你,就一定会成功!” 纪亚不讲话了,手臂悄悄滑过他的腰,扣住、圈紧,怎么办呢?这个不服输、不认命的男人呵。 你说你好孤独  日子过得很辛苦  早就忘了  如何寻找幸福 太多的包袱  显得更加无助  在没有音乐的时候很想一个人跳舞 摘自梁咏琪的凹凸 她用五音不全的难听嗓音唱歌,他没发笑,只是怔忡。 他孤独,是她教会他寻找幸福,偏偏她又让他那么无助……怎么办? 昨天,他们没去划船,殷殷准备好野餐,上楼找爸妈时,发现纪亚在世泱的臂弯里睡着,两行清泪滑过,晕上他的胸口。 今晨,纪亚喝下精力汤,世泱带着新聘厨子做的餐点饮料,浩浩荡荡地,一群人分乘两辆车出发。 怎么一个家庭出游,会搞出浩浩荡荡? 他们带了两个摄影师、家庭教师、厨娘,和管家太太一起出门。纪亚说要把每个快乐桥段都拍摄起来,将来世泱、殷殷看着影片,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幸福场景。 “这里很漂亮,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再来玩。”摄影机里,殷殷说完话,轮到世泱。 “风景很美、气候很美,但都没有我身前的睡美人美丽。”拉拉纪亚身上的毛毯,他将她在怀中收得妥善。 “我还没睡着,你不可以批评我懒惰。”纪亚抗议。 “再三分钟,你就睡着了。”世泱的大手盖在纪亚眼上,惹得管家、摄影师全数笑开。 “不会,我精神很好,喝完精力汤,果然精力无穷。”拉开他的手,纪亚对镜头微笑。 “真的吗?”殷殷问过纪亚,不等她给答案,又跑到新厨娘身边问:“阿姨,你有没有带精力汤出来?再给我妈妈喝一点好吗?” “精力汤很好,但不能常喝。”厨师笑笑,拿出自制的有机果冻给殷殷。“吃这个好了。” 殷殷拿果冻,回到纪亚身前,“妈妈多吃点,有了体力,我们就去划船。” “好啊!” 纪亚合作,张大口,将果冻送进嘴里,下一秒,她高举双臂,“当当当当!我变成大力水手了,走吧,我们去划船。” “别勉强。”世泱在她耳边低语。 “现在不勉强,要到什么时候才勉强呢?走,我们陪殷殷去划船。”拉拉世泱,她要他扶自己站起来。 世泱没扶她,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殷殷,我们走!” 船上,殷殷和摄影师坐一边,世泱坐另一边,纪亚则是裹着毯子躺在他身前,货真价实地,他成了她的活动床垫。 看见他两道浓眉连成串,纪亚笑笑,用指头为他梳开。“晚上用润发乳洗洗,都纠在一块儿了。” 拉开她的手,他无心玩笑。 “开心点,别忘记殷殷有多敏感。”纪亚说。 挤出笑,不自然,世泱问:“要不要喝点能量水?” “你忘记了,三分钟前才喝过?糟糕,我病好了,却发现你得老年痴呆症,怎么办?” “到时换你来问我,要不要喝能量水?”闷着声,他不爱她的玩笑话。 “我们约定过,要开开心心过日子。”纪亚提醒他。 “我开心不起来。” “你真是个不合格的家属,很多人为了怕病患担心,往往隐瞒病情,还在病人面前扮老莱子彩衣娱亲,你怎么可以绷个脸给我看?不怕我误会你不想照顾我,觉得我的病烦人?”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 是啊,她怎不知道,他老用手指圈住她的手腕、腰围,量量她有没有又瘦了半公分,他从不抱怨生机饮食多难吃,还对旁人做推广。 自视甚高的大男人,为了她,改变性情,跑去和陌生人打交道,一心从旁人身上挖到资讯,好助她的病情走过危机。那两位生机饮食的新厨师不就是这么来的? “别担心,我感觉很不错,有机饮食大概真的管用。” 她只给出一点点小希望,他便认真起来。“我听说生机饮食治好很多癌症病患。” “世界到处有奇迹对不对?” “你相信奇迹?” “当然相信,上天把我送到你身边,就是最大的奇迹。真好,我遇见你;真好,你抢走我的行李,让我不得不走入你的生活;真好,我有个双胞胎姐妹为我留下机会,让我和你接近;真好,你爱我如同我爱你……” 她一句句“真好”,教他红了眼眶。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豁达、他牵挂?怎么可以她怡然、他纠心?老天对她太好、对他太差,他要严重抗议,抗议她不能太好命,抗议她必须用长长的五十年偿还他的真心。 “拜托你一件事。”她软声求。 “你说。” “如果那天来临,你抱住我,像现在这样,好不好?” 他答不来,这个坏女生,总是不理会他的誓言,他说过了呀,他要救活她,他早已亲手在她掌心画出生命线。 他不说话,她叹气。看看蓝得耀眼的天际,连半朵云都没,这样的世界怎藏得住阴影? “要是,我老得走不动了,你愿意像现在这样,抱着我到处走?” 她的重新假设,让他有了开口意愿,“我会。” “万一,你的体力不像现在这么棒呢?”纪亚喜欢听他讲话,不喜欢他沉默,于是顺从他心意,往他要的方向假设。 “我去练肌肉体力。” “怎么练,你总会老。” “再怎样,我都有力气推轮椅。”一句一句聊天,轻松气氛重回。 “你不能学坏菲佣,把我推到公园里丢掉,谋夺我的存款。” “你有多少存款值得我这么做?”他失笑。 “不少,我有三百多万。” “这么‘多'钱,真了不起!”他说的分明是“了不起”,口气偏是不屑鄙夷。 “不错了,去查查我这年龄的女性,有多少卡奴。”工作事业和存款,是她的强项呢! “我在你这个年龄时,已经主持三家公司。” “你不能以自己做标准,并非每个人都是奇葩。” “你在夸奖我?”悄悄地,他和她十指相扣,他认定这个动作能让自己扣住她的生命。 “不,我夸奖自己,我不是奇葩但我是菁英。” 世泱大笑,这个女人……他怎能同她争辩? 手向上抬,她握握扣住自己的大手,轻抚。“我好喜欢听你的笑声,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一口气拒绝。 “你又知道我要求什么?” “我知道。”他说得笃定。 “说说,看我有没有猜错。” “你想求我,笑着送你离开我的世界。不要,我不确定那里安不安全,是不是像你说的四季如春,也许那只是一大堆混人编出来的鬼话,我不会笑着送你去,除非……有我在你身边。” 手僵了僵,半晌,她说:“你没有权利看透我的心情。” “不是权利,看透你,是我的本能之一。” “你这样,教我怎么能够放心?” “那就别放心、别放手、别离去。” “我们永远都讨论不出相同看法的,对不?” “对。” 他明白对她生气不仁慈。望天、望湖,他固执骄傲,他的世界,他来控制,她的生命,他一样要控制。 汗水淋淋,她痛得弓起身,缩成一只小虾米。 医生的药,效果越来越差,纪亚经常痛醒,每天她在他怀间入睡,痛醒时,他的口袋有药、手边有水,他给她药、抱着她,安慰。 擦去她的汗,替她换去湿衣裳,世泱将她背在身上,像小婴儿似地,哄她、轻轻摇晃。 “再忍耐一下就不痛了。” 声音温柔,心思纠缠,他宁愿痛在自己身上,也不要她缩成这样。 “你唱歌给我听,我就不痛了。”头垂在他颈边,纪亚咬牙忍痛,不想他担心。 “还能调皮?” 世泱来回走着,听说摇摆身体,会让人精神放松,所以小婴儿要睡摇篮,纪亚要倚在他背后。 “唱嘛,你唱歌很好听。” “不要。” “唱一小段。”她在他耳边呵气。 “不要。” “拜托……我想听……”转动头,长发磨蹭他颈间。 好吧,唱了,为她的拜托,为了完成她的“想要”。 我是多么希望遇见你  或许我在等你解开所有秘密…… 在我胸前  无情的伤已经痊愈  终于隔离恼人的情绪…… 千万个光年  终于传到我的心里  天使也哭泣  谁预见了悲剧 摘自谢霆锋的天使 她是天使,治愈了他的寂寞,却送给他悲剧,怎么办?谁来帮帮他,他不想放弃…… “我不痛了。”她说。 “真不痛?” 当她不痛,成了他最后的祈求,他的心失去希望? “嗯,不痛。” “要不要睡一下?” “如果你不累的话,我们聊聊天?”越近末途,她越发现,还有无数话想对他说。 “好,聊天。” 世泱拿起被毯,披在后背,连同纪亚,将她纳入温暖范围,被子在颈处打个结,他重新将她背起来,慢慢走,走出房间、走出大门,走近她最喜欢的荡秋千。 “你这样,很像乡下妈妈。” “我喜欢背你。”喜欢负担她,喜欢她是自己的责任。 “我也好喜欢让你背,我们一直走下去,好不好?”勾住他的颈,这个男人呵,她要爱他,一世一世一世再一世…… “好,我们一直走下去。”放弃秋千,他负着她往马厩走。 “其实……”纪亚顿了顿。 “其实什么?” “我不勇敢,我害怕死亡,怕死后上不了天堂,也怕阴间路一个人独行……” 眉头紧了,他不说话,泪水从眼眶间滑落。 “我怕鬼,刚上台北时,常在深夜被声响惊醒,我紧闭眼睛,怕一不小心,看见鬼魂对我狰狞。” 他该在她身旁,替她驱逐恐惧的,那个时候,该死的自己在哪里? “我把佛经压在枕头下,鼓吹自己不害怕,说爸妈会保佑我,我拼命告诉自己勇敢,催眠自己相信,我是最勇敢的女性。” “有我在,你可以不要勇敢。” 世泱一开口,就教她翻红双瞳。 “世泱……爱上你,我很幸运,不能爱你,是天底下最大的折磨惩罚。” 对他而言,何尝不是? “我讨厌我的肝,若是有人肯捐肝给我,我愿意拿下辈子的寿命同他交换。” 如果捐肝能解决问题,把他的拿去吧! “纪亚,我们结婚吧!”他突如其来的决定教她震惊。 迅速地,她直觉反应:“不要,我不拖累你。” “是我要拖累你,不是你拖累我。”停下脚步,他说。 “不懂。” “我要和你结婚,倘若你必须比我更早入天堂,请帮帮忙,帮我照顾我的母亲,她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太太,我要你替我孝顺她,陪她说话、唱歌给她听……” “听我唱歌,她会疯掉。”她破涕为笑。 “她不会,她会说好媳妇,你的歌声是天籁。”他也笑了。 “她习惯虚伪?”她还在笑,泪却溜进他的领口…… 冰冰的泪水,贴进他的心窝,像利刃,刷过。“不,她习惯夸赞小孩。” “好,我会奉养她、赚很多钱给她花,并且告诉她,你有多爱她。”轮到她来承诺了,轮到她用自己办得到的方式,爱他。 “在那个世界也要上班赚钱?” “当然,而且我要当很会赚钱的女强人。” “这样啊,那我们约定好了,你当我的妻子,替我照顾父母,等殷殷长大,我再去和你会合,一起孝顺两家长辈。” “嗯。”她笑开。 是他们太天真?分明没了明天,还计画起未来,爱情呵,能为男女做多少的延伸? “在那里,别只顾赚钱,又把身体弄糟,背你,很累人。”他在笑,是苦不堪言的笑。 “我以为你背得心甘情愿……”纪亚微笑。 “是心甘情愿,不过我更爱牵着你的手,肩并肩一起走。”他愿意为她放慢脚步,愿意陪同她的节奏。 但愿……但愿下一段路途,他们心手相携,走得又长又久…… “世泱。” “嗯?” “我好爱你。” “我知道。” “我要在你身上做记号,预定你的下辈子。” “好。”他允。 “我要爱你,爱到天长地老。” “可以。”他同意。 “我不许别人同我抢你,你是我一个人的。” “没问题。”他承诺。 “我死后,你可以爱上别的女人,但不能比爱我更深。”她无法不要小心眼。 这问题,他没回答,因为他的爱全给了背后的女人…… 她的脸靠在他颈间,她微弱的呼吸喷在他耳背,他还有多少时间,能背着她、负着她,走过属于他们的世界? 纪亚缓缓闭上眼睛,缓缓垂下手臂,累了,她总是累……入梦前,她听见他的叹息,那声无奈,敲动她的心弦…… 第八章 婚礼在秋季进行,席开百桌。 纪亚的叔叔伯伯等亲戚到了,世泱各地的员工属下到了,村里的邻居朋友、殷殷的各科家教统统到齐,他要为她举办世纪婚礼。 天未大亮,主厨师傅已热锅,亲友们也纷纷起床,为今日的婚礼精心打扮。 世泱轻手轻脚下床,昨夜纪亚痛了两次,闹到五点,好不容易才睡着。 “世泱。” 他很小心了,怎么纪亚还是被吵醒? 回头,迅速回到她身边,亲亲她的额,“怎不多睡一会儿?” “太兴奋啊,终于有人肯娶我。”她幽默。 他抚抚她苍白脸庞,怎么办?他费尽心思养,还是把她养得骨瘦如柴。 “我下去帮你拿精力汤。”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拉住他,她不让他走。 “什么好消息?你怀孕了,要带着儿子嫁给我?”他努力让自己开心。 “没有那么好,不过今天是第一天。” “第一天?” “医生说我只能活六个月,昨夜,是六个月的最后一天。我赢了,赢了权威医师,成功挑战他的预言。” “嗯,你赢了第一次,从现在起,我们要继续缔造佳绩,赢过一回又一回。” “说不定,我们真的会赢。”首度,她对自己有信心。 世泱抱起她、转三圈,这是文家的独门奖励品。 “我有信心,我们会一路赢下去。” 世泱抱她进浴室,挤了牙膏替她刷牙,一手刷她、一手刷自己,泡泡沿着嘴角流下来,她对他笑,他同时笑出两排白牙。 就说是大喜,瞧,纪亚多神清气爽,古人说冲喜,绝对有其道理。 “我帮你洗脸。”世泱说。 打湿纪亚的脸,挤出洗面乳,搓出泡泡。轻轻地,泡泡晕上她的颊;轻轻地,他的手在她脸庞划圈圈。 “我也帮你好不好?” “好。”他弄湿自己,把搓出来的泡泡分她一半。 纪亚两手在他额间滑开,她爱他眉头舒展,爱他眼底惬意。 “你的眉毛又浓又密,注意哦,别把它们拢起来,那样子很忧郁,我来把它们分开。”她的手指在他太阳穴附近往下压,压出一张无奈笑脸。 “你的唇宽宽的,很适合接吻,千万别把它们抿成一直线,这样看来……很寂寞……” 不理会泡泡在脸上,他的唇凑上她的唇,相接连。“有你和我接吻,我就不会寂寞、不会抿成一条线。” 纪亚捧起他的脸,细细审视,“真糟,这张脸教人看几千次,都不厌倦。” “那就别闭上眼、别转开身,一直一直看我。” “好,我一直一直看你,老公……”真好听的称谓,老公、老公……这么帅的老公是她的了! “我帮你洗脸,洗五十年好不好?”额顶上她的,耳鬓厮磨。 “好,你要洗轻一点,别把它拉出皱纹。”捏捏他的耳朵,他有双福气的长耳垂。 “就算上面有两万条皱纹,你还是我心目中的大美人。”不擅长甜言蜜语的他,成了口蜜男人。 “那我也要帮你洗,一边洗、一边数你脸上的沟纹,回想属于我们的美丽青春。” “我要告诉孙子孙女,他们外婆有多可恶,教我悬了心,生生世世。” “我的说法不一样。我要告诉他们,能把你悬在心上,是我生生世世的幸福。”纪亚说。 还能说出比这更好听、更教人动容的话语?不能了,爱她是他最大的幸福。 一个脸洗得两人全身湿透,若不是门外传来敲叩声,他们大概会继续玩下去。 抱起纪亚,回到床边,世泱开门,厨娘煮好养生粥和精力汤端上楼。 接手,他把精力汤端到纪亚手上,自己也拿了一杯,高举,勾住她的手臂。 “来,我们喝交杯酒。” 她没异议,喝下“交杯酒”,一口又一口。 端起养生粥,挖一瓢,世泱低头找东西。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统统有了,吃一口吧,它们在祝福我们早生贵子。” “我的儿子一定要像你。”纪亚说。 “为什么要像我?”世泱再挖一瓢,吹吹热粥,吹啊吹,吹散热气,吹入爱情。 “我喜欢你的浓眉。” “它们看起来很忧郁。”他用她的话作反对。让他选的话,他要纪亚生十个女儿,每一个都像她,让他走到哪里,都看得见自己的爱情。 “把它们梳开就不忧郁了。我的儿子要有和你一样的宽唇。”食指划划他的唇,哪有男人,有这般好看的唇线? “我的嘴唇抿成线,容易寂寞。”有了她,他不寂寞,没了她,寂寞成了影子,如影相随。 “你可以多陪伴儿子,把他的寂寞赶跑。对了,我还要儿子有一头和你一样的卷发。”她的手指插入他浓密发间,拨拨弄弄。 “你批评过它们太桀骛。”世泱握住她的手,滑到唇边,亲吻。 “脾气温顺的男孩子容易吃亏。”在她眼底,像他就是最大的优点。 “说的也是,从来我只占便宜,不吃亏。”最好别像笨妈妈,只会吃亏,不晓得占便宜好处多多。 “你要把殷殷和儿子教养得聪明伶俐,像你爸妈教养你那样。我也会好好照顾天堂里的公公婆婆,等我们各自完成使命,就会重聚、重新谈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世泱不答话,定定看她,他痛恨这种遗言式对话。 她凝望他,久久……俯首,她喃喃自语:“怎么办……” 泪落入棉被,晕出两圈墨黑。她是女强人,女强人怎能掉泪? “什么怎么办?”他吻去她的泪水。 “我好爱你,爱得想跟老天抗议。”勾住他的脖子,怎么办啊?多爱他一天,她就多一分不甘心;多拥有他一天,她就更舍不得放手。 “抗议什么?” “抗议我们相识太晚、相处太少。” “好,我去写白布条,你觉得用蓝墨汁写怎样?”他在逗她,却忍不住跟着掉泪。 “不要,用红墨汁,看起来比较悲壮。”她哽咽。 她一面流泪一面笑,世泱叹气,把她揽进怀里,轻语:“傻瓜!” “傻的是你,没人会娶个病新娘。” 错,她没病,是上帝病了,他犯了妒忌病,见不得他们的爱情太炫丽。 “纪亚。” “嗯?” “帮个忙?” “什么忙?” “殷殷要上小学了,你认真点,多吃东西、养出体力,我们牵她,陪她上学。” “好啊,我要在她的手帕绣上文育殷,就不会丢掉。” “那我的手帕,你要绣什么?” “绣一颗心,包裹我的爱情。”她连想都不想,立即回答。 “多绣几条,我要天天使用。” “两打够不够?” “不够不够。”亲亲她的唇,亲亲她的眼帘,他对她的亲昵永远不够。 “要不要也绣两条给老师,讨好他,请他对殷殷诸多包容?” “不必,教到我们女儿是他莫大光荣。” “老王卖瓜。” “卖完这颗瓜,我还要卖下一颗,而且我会越卖越有心得,保证把儿子变成炙手奇货。” 总是,他们谈到未来,就是你一言、我一语接不停;总是,他们说起梦想,意见多到不行,他们好爱偎着彼此体温,说话说不停,他们好爱这样,一句一句,把梦想填满天际。 化妆师来了,两个小时后,带着众人的祝福,纪亚勾起他的手,缓步往前。 这红毯,她要亲自走完。 一步步,小心翼翼,这是她幻想过千万次的梦境,往前一步,一声祝福,她要收集所有人的恭贺和羡慕,嫁给这个伟岸男子。 终于,她对着证婚人说我愿意,她的手指套上他的钻石。 终于,她挽着他,在响炮中再度踩过红毯。 终于,她用尽力气,手抛开,把捧花抛到另一个幸运女人手中。 世泱抱起她,她向所有人挥手,绚烂的阳光、绚丽的婚礼,他亲手解除她的人生遗憾。她知道,她会昂首对死神说:“世间一遭,我学会爱人,学会爱情是生命中最值得的部分。” “纪亚加油,婶婶相信你会长命百岁。”婶婶冲出人群对她说话。 “我也相信。”纪亚点头。 这一刻、这一分秒,她认真相信,她的婚姻不是散文、短诗,而是隽永的长篇章回小说。 “记住你爸爸说的,碰到困难,咬牙、眼一闭,和它拼了,你一定会赢。”伯母也走出人群对她说话。 “我记住了。” “世泱,你是好男人,请你好好珍惜纪亚。”伯父说。 “我会的,我会看重她、珍爱她。” 世泱抱起纪亚往新房走。 纪亚笑得灿烂,原以为生命渐渐走入堕落,哪里晓得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春天在她眼前展开,遇见他,她遇到生命的桃花源。 距离婚礼过了五个月,纪亚赢了一百五十次。 她天天和世泱陪殷殷上学,她笑着跟殷殷说再见,然后勾住世泱的手臂,头靠上他的肩,说说笑笑走回程。 回程里,司机开车在后面缓跟,有几次,她居然比肉鸡时期走得更远。 但最近,她一天比一天疲累,疼痛在她身上加剧,药物的帮忙有限。 这次,夜半醒来,她知道不对了,说不上怎么知道的,但第六感告知她,分离在眼前。 摇醒世泱,她问他可不可以帮她洗脸。 他定定看住她的眼睛,然后像明了什么似地,起身,抱起她进浴室。他帮她刷牙、洗脸,他的动作细心,生怕触动她的痛觉神经。 “真好,你没有鼻头粉刺。”他试着招她开心。 她牵动唇角,笑笑。 “你的头发很漂亮,我想当希特勒,把它们剪下来编成毛毯。” 希特勒?她记得,初识那天,她在心底骂他独裁希特勒,哪里晓得,这个希特勒呵,在短短的十一个月间,变成温柔细心的大男生。 挣扎着,她想起身。 “别动,想要什么我拿给你。” “剪刀。”轻轻地,她吐出两个字。 “等等。” 他起身,在柜子里找来剪刀,交给她,她花了大力道,才把剪刀打开。 这回,他没动作,眼睁睁看她用发圈绑起一束长发,看她吃力地压下刀柄,剪断长发,交给他。 喘气,她抬头望,充满笑意的眼底填入骄傲,她办到了,谁说她的力气比蚂蚁小? 世泱接过长发,连同她的手握入掌心。 “请记得我,不要把我忘记……”泪涌上眼眶,她不想烟消灰灭,不想化为空气,再找不到曾经存在的痕迹。 “谁能忘得了你?你忘记我们有那么多片VCD,你的笑、你的言语,统统在里面收集。” 把她的头压入腰际,忘不了,这辈子、下辈子都忘不了了!闭眼,泪滑下,世泱做不到,做不到欢喜送她进入天堂。 “如果殷殷忘记我……” “她不会,我会给她做随堂考、月考、模拟考,每三年再做一次大型基本学测,我一定要求她,把你的一言一行,记得牢牢。” “你在欺负她。”她指控,颊边满溢的,是泪水和感动。 “记得母亲,是生活必备能力,在社会上生存竞争,殷殷不能缺少这种能力。”他胡言乱语了,只因幸福将尽…… 捧起她的脸,亲亲她的眉眼,是这个女人呵,教会他爱人,是她带领他品尝生活另一种风味。怎么能,他尚未做完学习课程,她便要撒手走远? “我爱你。”爱他的脾气态度,爱他的细心温存,连同他的希特勒,她一并爱了进去。 “我也爱你。”爱一生一世不够,他要爱她几千世纪。 “可不可以替我化妆,把我打扮得美美?” “可以。” 他抱她走出浴室,为她换上新购的白色洋装,平口领子上,钉上几颗小星辰,大大的蝴蝶结斜在腰际,裙摆间层层叠叠的波浪,烘托出一个绝尘仙女。 坐在镜前,她平静笑着,泪水也安静淌落,“媳妇要见公婆了,你得把我弄得漂漂亮亮。” 世泱没答话,拿起梳子,一梳二梳,梳不顺他的心,理不来他难平情绪,泪水往下滑,落在纪亚脸颊,和她的泪……结发…… “真坏,你的眼睛在下雨。” “你看错了,那是冰山融化。”他的地球将要毁灭。 纪亚成串泪水滴滴答答,眼泪模糊了视线,伸出手,抓住他、抱住他。她害怕,害怕这秒钟,她失去知觉,再感受不到他的体温。 拭去她的泪,抹去自己的湿意,拥她入胸,他愿用自己的心跳代替她跃动。 “终会雨过天晴的,对不对?”她问。 对,会雨过天晴,只是那片晴天和之前的已然不同。 怎么办?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不是上帝,不能为她添岁增寿。 “世泱……我冷……” “是天气变糟了。”他也冷,一寸一寸。 抱她上床,世泱用厚厚的棉被, (: ) 第 6 部分阅读 “世泱……我冷……” “是天气变糟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也冷,一寸一寸。 抱她上床,世泱用厚厚的棉被,一层层将双人包裹。 真的,是天气变糟,和她将要离去没关系,搓搓她的手脚,他用体温温暖她逐渐僵冷的身子。 “再抱紧一点。”担忧惊惶全数涌上。 “好。”他圈紧她,更紧、更紧,她害怕、他焦惧。 “你在哪里?我感觉不到你……”她的声音渐渐转低。 “我在这里,没有离开。”他亲她、吻她,在她脸上每个地方,他的泪和着她的,濡染悲怆。 “跟我说话,好不好……”纪亚轻吟。 “好,我来说话。第一次看见你,我气坏了,我想你怎么这样厚脸皮,胆敢回到这里?然后,你告诉我,你叫余纪亚,纪亚……你是上天给我的恩惠,他把你送到我身边,教导我,爱情和幸福密不可分。 虽然你要走了,但你给我的不是短暂情缘,而是长长久久,我不知道爱上一个女人可以这般快乐,不知道天地间本来就有一个正确的女人,值得我花一辈子的时间追寻等候,我懂了,我的纪亚……“ 她没说话。 他要失去她、马上就要失去她了!天呐,谁来帮帮忙,帮忙将她留下?一天也好、半小时也好…… “余纪亚,请你记得,你是我的女人,把我看清楚,记好我的模样,这辈子、下一世、再下下一生,我是你的爱人,你不可以错认。” 她慢慢闭起眼睛,抓住他的手失却力气,她是停了电的洋娃娃,不笑不说不动作。 “你听得到我对吧?我来说话,你好好记住我的声音,下次再碰面,要知道我是最爱你的男人……” 世泱脸上的毛毛雨转眼成滂沱大雨,拥紧她,他要说话给她听,他还有太多话未对她说分明。 “你说喜欢向日葵花、喜欢它无尽的生命力,前几天,我在后院新整出的花圃种下向日葵种子。昨天,园丁告诉我,有几颗冒了新芽,我想它们会抽叶开花,然后一日日,追逐太阳奔跑,就像你,追逐着目标往前奔驰。 这个夏季,我们一起腌渍的木瓜丝还躺在冰箱里,厨娘说吃那个对你的身体不好,早知道不管吃不吃,身体都好不了,我应该在你提议的那天晚上,偷偷挖出一碗,和你在秋千上品尝。尝尝它的滋味像不像我们的爱情,甜甜酸酸,有缱绻、有心酸。 替我们剪辑影片的摄影师问我,你是不是影星,我说你不是,他叹气说真可惜,要是你去当偶像明星,现在哪有萧蔷和林志玲!我笑着告诉他,你跳舞不行,唱歌会吓死千万只蚂蚁,他要我去找找,哪个偶像唱歌能够听! 昨晚我和园丁研究过了,他说我们的土壤可以种植天堂鸟,说今天要去买一批。殷殷好开心,她说要看看天堂鸟的翅膀够不够硬,能不能替她背起一大堆的梦想。还有,你最喜欢的油菜花,园丁也要帮我种上几畦……“ 他不断说话,说得天空浮起一抹鱼肚白,说得晨曦露脸,枝头小鸟啁啾吵嚷,欢喜着新的一天开启。 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应该充满希望快乐,不该感伤忧郁。 结局(一) 门敲两声,世泱没回应。 又敲两声,他仍自顾自说话。 然后门开启,端着精力汤和五谷馒头的管家妈妈领殷殷进门。 她们走近,看着纪亚和世泱,管家妈妈恍然大悟,背过身,泪水翻下。 殷殷拉拉纪亚,小声说:“妈妈,不要睡了,起来喝精力汤,这杯精力汤我有帮忙哦,管家妈妈说我是能干的小帮手。” 纪亚没睁开眼睛,世泱还在说话,他还有很多事没说,他要一件件说、一件件提,直到她牢牢记在脑袋才行。 “妈妈不喜欢精力汤吗?那我们吃五谷馒头,一口,一口就好……”殷殷把馒头放到纪亚嘴边,软声哄着。 殷殷不是笨小孩,她隐约知道不对劲了,声音带上哽咽。 “妈妈,吃一点嘛,吃完你就有体力,不会想睡觉,妈妈,吃一点点就好,好不好?” 馒头一块块,她塞进纪亚嘴边又掉出来,殷殷越塞越心慌,她的手在抖,她的心脏狂跳,不是的,妈妈只是睡着,睡得太沉。[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妈妈,你乖,先吃一点点再睡。”从啜泣到哭嚎,殷殷不放弃喂纪亚吃东西。 管家看不下去,抱住殷殷,不顾她的反抗挣扎。 “小姐,你不能哭,你要说些好话,让太太走得安心,不然她会很痛。” “医生开了新药,妈妈说新药很好,她不痛了。妈妈叫我要好好照顾爸爸,像他照顾我一样。我答应了,妈妈就不痛了呀!” “好小姐,别哭、别哭啊!”管家用力抱住她。 但……怎能不哭?生离死别,人生至恸…… 八年后。 天堂鸟长得很好,园丁伯伯简直是神仙,几年来向日葵园、油菜花田和天堂鸟园,开得精采灿烂。 黄昏,太阳把少女的影子拉长,她一蹦一跳,跳到天堂鸟园边的墓园。 在那里,比她更早,一个颀长身子伫足,微卷的鬓角处掺杂几丝花白,鱼尾纹划过眼角,形成些许风霜。 少女勾住父亲的手,小小的头倚在他肩上。“爸爸,你又来看妈了。” “嗯。”男人坐在墓前,把带来的木瓜丝分一些给女儿品尝。 经过几年经验,他做的木瓜丝,味道比外面卖的好上几分,酸酸甜甜,那是爱情,也是他和纪亚不断的情分。 “妈妈,爸爸很担心你在天堂被坏男人勾引,你有没有洁身自爱啊?有没有面对帅哥临危不乱?爸爸对你可是忠贞不二呢!村里多少阿姨、阿婆想介绍女生给爸爸,爸爸连看都不肯多看。” “殷殷。”他阻止女儿的话题。 “是是是……妈妈,我不说了,爸爸在瞪我,等一下他不爽想打我,你又不能跳出来救我,识时务者为俊杰啰,我们来说说别的。今天,我的数学考九十八分,理化考一百,老师夸我有天分,我将来想念妈妈的母校,和妈妈一样成为台大人,你觉得好不好? 中文老师今天问大家,鹣鲽情深是什么意思,同学说一对夫妻相亲相爱、白首偕老,叫作鹣鲽情深。我举手告诉老师,他是错的,就算不能共度白首,只要两颗心相系,便叫鹣鲽情深,老师居然说我错了,可不可恶? 于是,我告诉她,妈妈去世八年,爸爸从未忘记过她。妈妈生日的时候,我们吃蛋糕;他和妈妈认识那天,我们开香槟、看妈妈的VCD;结婚纪念日当天,我们全家人开庆祝Party。 有一次我闹情绪,我问爸爸,妈妈不在了,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拉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告诉我,谁说妈妈不在,妈妈在里面对你招手。 妈妈在,妈妈一直都在,在我们心里、我们脑海里,我们对妈妈诉说心事,妈妈用笑容抚慰我们的心,这样的夫妻,谁说他们不是鹣鲽情深?“ 殷殷看一眼父亲,他没说话,但笑纹刻在唇边,他爱妈妈,不需言语说明。 “妈妈,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昨天,第一次,我月经来潮,我吓一大跳,临时没反应过来,居然躲在厕所里尖叫,爸爸听见,硬要撞门进来。我都吓坏了,他还撞门吓我,真气人! 我拼命告诉他没关系,他就是听不进去,我要他找管家妈妈来,他也不听我,结果我们僵在那里,谁也不让步。到最后,我只好骗他,要是他再不去找管家妈妈,我会痛死在马桶上面,儿童福利联盟会控告他虐待未成年少女,我只好哭着到天上找你。 爸爸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去请来管家妈妈,我们在房里讨论怎么处理,爸爸在我的房门外走来走去,好像我不是月经来而是要生小Baby,妈妈,你说扯不扯?“ 世泱笑了,同样的事,纪亚对他说过,但不管有没有纪亚的经验,他都做不出正确反应,这叫作天下父母心。 殷殷转头,向父亲提议:“爸爸,去采几朵向日葵送给妈妈吧!” “又要对妈妈说秘密?”每次都用这招打发他,世泱莞尔。 “是啦、是啦,这是我的隐私权,你不准偷听。” 顺从女儿的提议,他绕到另一头采花。 看父亲走远,殷殷压低声量说:“妈妈,今天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来找我,她问我记不记得她。我没说话,只是望着她、想念你。妈,她才是我的亲生妈妈对不对? 虽然当时年纪小,但我记得她有多讨厌我,她绝不会像你一样,把我紧紧抱在胸口。 我还以为她会扑过来,用眼泪鼻涕打动我,拼命解释自己抛弃女儿的原因,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我,然后坐上计程车离去。真是的,害我有点小伤心。 不过没关系的,我永远记得你说过,你有多爱我,有你的爱,我心满意足。妈妈,爸爸快过来了,这是秘密,不可以告诉爸爸哦!“ “说完了?”世泱走近问。 “说完了,我把妈妈让给你。”摆摆手,她背起书包进屋。 世泱面对墓碑,把手上的太阳花一朵一朵插进琉璃花瓶,他把金黄夏季送给她。 “纪亚,那丫头越来越像你,她遗传到你的聪明,年年考第一,她说她要上台大,当你的学妹,我没有异议,随她高兴。 我一直以为你的死会带给她抹灭不去的阴影,没想到,她受你的影响比我所想的还要大。你刚离去那年,她常在半夜跑进我房间,搂着我的头,轻拍我的背,告诉我别害怕,她会全力照顾我。天!我居然变成一个六岁孩子的责任,该不该汗颜? 因为殷殷,我振作了,比我预估的伤痛期还短,从不相信宗教的我,决定相信除了地球,还有另外一个四季如春的世界,相信你在那里做好准备,迎接我移民,重新开启我们的爱情。 有件事,我考虑很久,到底要不要把你不是殷殷亲生母亲的事告诉她?也许是私心,我认定你是殷殷的亲生母亲,不希望事实被揭开,你是不是也同意我不说?好吧,这件事就当作我们的小秘密,再不传给第三人知道。 殷殷在叫我,是肚子饿想吃饭了吧?她最近饿得快,青春期到了,我先进屋,明天再来看你。“ 世泱转身,慢慢往回走,未进屋,殷殷先迎上前,勾住他的手臂,一起进屋。 这对父女,爸爸有爸爸的秘密,女儿有女儿的秘密,只有妈妈,同时拥有两人的秘密。 结局(二) 靠近德国与荷兰边境的科隆,是莱茵河沿岸最大的城市,而传说已经盖了八百年还没完工的科隆大教堂,是人间最接近上帝的地方。 世泱站在米兰圣母像前,手牵心爱妻子,那是纪亚,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要祷告吗?”他轻声问。 “要。”无神论者余纪亚,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佛寺庙宇、教堂圣殿,都要跪下来祷告,她感激每一位上帝神明,虔诚地谢谢他们留下她的生命,让她二十年来,拥有世泱和他的家庭。 松开她的手,世泱双手合十,同她一起祷告。谢谢圣母,让他们度过人生最艰辛时期。 艰辛?可不是,他几乎忘记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失去她了,好几次连固执坚持的他都准备松手,但奇迹地,她活下来了,一次一次。 偏头,望望世泱,她的生命中有很多奇迹,从认识世泱开始,奇迹不断降临。 她认识爱情、战胜病魔,她找到手足姐妹,甚至为世泱生下一个儿子,她的情况连医生都不敢相信,一个癌末病患,居然度过病危期,并结婚生子,简直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多简单的四个字,怎道得尽辛酸?为了她的病,他的泪水几乎流尽;为了她的病,他失眠成习,往往夜半她一翻身,他马上坐起来、拥她入怀。 他记股票的能力弱了,记她吃药的时间却精准无比,他不是医生,却看得懂血液报告里的每个数值所代表的定义,他吃有机餐吃到变成营养师,有本事测出她少吃了哪一项矿物质。他把所有的精力用来对抗她的疾病。 你说,这样的毅力,他怎能不赢? 所以她谢天谢神,感谢枕边人,新生不是她的努力,而是他的心机费尽。 “到外面走走?”世泱问。 “好。”纪亚起身,勾住他的手臂,半靠在他肩膀,他是她的天,这是几十年的认定。 走出教堂,纪亚仰头看,哥德式建筑总是教她一看再看,忍不住赞叹。 “小勤昨天打电话,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国。”世泱说。 小勤是他们的儿子,今年暑假过后,刚上大学,他是个聪明家伙,有他老爸的桀骛卷发、浓眉和薄唇,但他既不寂寞也不忧郁。 “你怎么回答他?”殷殷、小勤,她有对殷勤儿女。 “我说,等我们把海德堡、慕尼黑、斯图佳特……全逛够了再说。”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他要带她走遍世界各国。 “他一定要尖叫了。”小勤常说他们是最不负责任的父母亲,世泱则回他一句,这辈子,妻子是他唯一的责任,其他人……再议。 “没错。” 尤其他把一部分事业转移到儿子名下,要求他学习打理之后,尖叫经常是他们父子的对谈模式。 “他才十九岁,别对他太严格。”纪亚提醒。 “是你说要给孩子一把锄头,别给他黄金果园。”他记住她说过的每句教育格言。 “你何止给他一把锄头,你是把整台推土机都丢给他了!”他啊,重女轻男,对殷殷是百般宠溺,对小勤是诸多要求。 “不好吗?他这个人是越要求越有出色表现。” 没错,小勤的确是怪胎,越磨越见出类拔萃。 “殷殷也打电话,她说她快疯了,想去整型。”噗嗤一声,纪亚笑弯眉,他们有一对怪胎儿女。 殷殷研究所毕业后,进入父亲的旅行社工作,无奈长相太美艳,常被当作花瓶对待。 她说她想当女强人,对爱情不屑,但爱情总是不请自来,她对自己的容貌烦到极点,好几次闹着要去整型,她老爸不准,说她要是整得不像老妈,就剥夺她的继承权。 殷殷大喊不公平,批评老爸重色轻女,世泱由着她喊叫,反正有钱的才有发言权。 “她敢,我就停掉她的金卡,剥夺她的工作权。”没办法,谁教他爱女儿那张脸,那张酷似老婆的脸蛋。 “你真是希特勒。”他的希特勒性格没改变过,从年轻到现在,恐怕未来还是一样。 他不介意她的批评,反正她很清楚,他对她不希特勒就行。 “纪亚。”他抓起她的手背,放在嘴边亲吻,她是他的珍贵,是他永远的宝贝。 “嗯?” 抬头,她望他,他有白发了,双鬓间染出雪花,但她仍然爱看他,千回万回。 “我们快五十岁了。”他站定,拢拢她松开的发丝。 “是啊,到了该喝欧蕾的年龄,明天去买,一人一瓶。”她微笑,她的笑仍然青春年少。 “我们约好要活到九十岁。” “我没忘记。” “你是个重约定的人吗?” “我是。” “那我们还有四十年时间。” “四十年……好像多到用不完。”她叹气,再拥有四十年,不再是不可能任务。 “还有那么久的时间,我想,我不能继续阻止你和巧菱见面。” 这些年,巧菱和克礼想尽办法和他们搭上线,他始终不愿意。他不是小心眼,他是考虑太多,担心殷殷、担心纪亚、担心巧菱再次出现干扰他的世界。他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秩序重整,他害怕,她一出现又带来哀悲。 “你想开了?”她讶异。 “我有点迷信,生怕她出现,改变我现有的一切。但我不该为了自己没道理的恐惧,不让你见亲人。” 希特勒也会恐惧?真是天下奇闻,但她相信,信他说的每一句。环上他的腰,靠入他的胸前,她爱他,千年万年…… “别怕,连疾病都带不走我,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把我从你身边拉开?我们约定的不是一生一世,而是永恒。” 永恒?说得好,他们约下永恒,他不该心存恐惧,他该放下担心,他相信她是个守诺女性,相信她口中的永恒是天长地远…… 世泱亲吻她的额头,在这个最接近上帝的地方,有上帝为他们作见证,证明他们的爱情早已烙印上永恒…… 编注: 欲知关允淮与赵以瑄的感人情事,请翻阅棉花糖系列575‘爱情温度'系列四之一《悲恋零下13度C》。 欲知姜霁宇与蒋匀悉的感人情事,请翻阅棉花糖系列585‘爱情温度'系列四之二《暗恋冷藏5度C》。 请继续锁定‘爱情温度'系列喔! 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