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暖妾心》 第 1 部分阅读 作品:轻寒暖妾心 作者:关月 男主角:司马昂 女主角:封舞 内容简介: 从她踏入司马山城以来, 只有他是不为目的地心疼她, 可是她已经不是自由身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不知从何开始对她的感情变了质, 虽说知道她不会属于他, 还是想守护她, 但是当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时, 为什么会心痛难忍? 正文 第一章 起舞回雪寒初透。 封舞星目未启,已先感觉到空气中寒意袭人,带着院中特有的松香,清冷怡人,令她的知觉在第一时间复苏。 下雪了。 她微微调息吐纳,调整体内气流,运转顺行周天,灵敏的玉耳倾听着窗外雪花轻若无物的飞旋落地,芳心静瑟,无碍无念。 体即法身,相即般若,用即解脱。若止观则成定慧,定慧以明心,德相圆矣。 她练的“大悲心经”,是由佛宗分化而来的佛门心法,定性静心,至物我两忘,才是最高境界。 这一套心法,至阳至纯,本不适合女子修练,然而她根骨绝佳,天赋异禀,练起来竟然事半功倍,连传她心法的高僧南屏梵臻大师亦为之称奇,直道“佛法无边,造化万千”。 雪白素手立拈花状,当胸变化无数,窗外雪光透过芙蓉帐,照在她宝相庄严的玉容上,更显得晶莹纯静,似一朵无瑕的白莲花,这至静与至动之间,却保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然而她终究,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封舞轻吁一口气,收功起身,挂起罗帐,推开房门。 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六主,皆因人而在,因在而生出世间诸般幻象。她六根俱在,六尘未净,要想无我无物,实是妄求。 门外雪花飘舞,天地俱寂,妆裹出一个琉璃世界,白茫茫盖去污秽,让人几乎以为,这里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轻悄的莲步踏入雪中,不疾不徐,翩然行向院中央的古井。身后的雪地上,一如当初,了无痕迹。 踏雪无痕。 纤雅香影驻足井边,她提起井边的木桶,抛入井中,然而桶柄上却无应有的绳索,供她拉出水桶。她掌化爪形,虚空吸提,硬生生将装满水的木桶摄了上来。 隔空取物。 一向有些许暖意的井水经一夜风雪,冰寒彻骨。她以指试过水温,形状完美的柳叶眉微微颦起,想到正房中鄙人的身体状况,素手化为兰花,三指点入桶中,暗劲催吐,片刻间一桶冰水热气氤氲。 三昧真火。 丝毫不觉得自己表演了一连串惊世骇俗的绝顶武功,封舞提着水,娇躯轻若鸿羽,点过雪地,穿过回廊,在两扇雕花朱漆木门前停住。 门边两个垂髫小婢见她到来,微微屈膝,却不作声。 她点点头,将水倒入右边小婢手捧的沐盆中,放下木桶,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现在是卯正一刻,该唤醒房中人了。 虽然是这样想着,她与婢女们的脚步却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那人。 卯正一刻起床梳洗,卯正二刻进第一碗药,卯末吃早餐,已初进第二碗药,午时吃过午饭,歇半个时辰进第三碗药,申初歇过午觉,进丸药,酉正吃晚饭,饭后仍是半个时辰,喝第四碗药,戌未就寝前,喝—碗培元固本安神的补药,过三刻再上床。因汤中加了助眠的药物,故而可以让他一夜好眠,直到第二天卯正一刻。 这是封舞十一年来的时刻表。其中时辰安排或因用药不同而有稍异,大体不变。当然她起初年幼不谙事,没人敢将盯司马弈吃药的重任交给她,但她从一入司马山城,便被要求全程参与,十岁时,已经独挡一面,完全接下这个工作了。 而她今年,也不过十五岁。 未进司马山城,她便知道自己的任务是陪伴重病的弈少爷。刚开始,她被要求必须一天十二时辰都跟在司马弈身边,如影随形。直到三年前,弈少爷忽然闹起别扭,执意要与她分房,也不许其他侍女在他房内留宿,她这才搬出来,住在他隔壁。 “弈少爷,醒醒。” 她的声音偏向清亢嘹亮,才脱了童音,还余有一丝稚气,但压低了调,反而增添了几分婉转,如乐音悦耳玲珑,总觉得意犹未尽。 削葱玉指轻拔开珠帘,浑圆的珍珠碰撞出细微的声响,带起帘顶一排银铃清脆的叮当声,如微风拂过。 纯白的鲛绡帐微微动了动,她取过榻边的紫貂裘,待立静候。 他并非会让人久候之人。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司马弈总是尽力将事情做好,尽量不为旁人增加负担。 是因为这样,所以司马山城中四老九尊才会更对他爱若拱璧,无比呵护吧。 威震天下的司马山城,家族之中的团结友爱亦是天下闻名。然而他们对司马弈爱护,仍是令天下人为之惊叹。 他们将世间最好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只求博他一粲。例如这世人以为只在传说中的鲛绡帐,例如案上那本《兰亭序》的真迹,例如墙上挂着的吴曹不兴的《玄女授黄帝兵符图》,例如……她。 她以奴身,与司马家另七位孙小姐同列入司马山城名满天下的“八姝”之中,对于自己的出色,她自是知道的。 每日晨妆,菱花镜中的容颜是欺霜傲雪的明艳,风姿清妍,眉目如画,曾令许多初次见到她的司马府的客人赞为“瑶池仙品,仙骨灵韵”。而她的武功,更是“八姝”之冠,即使长她十岁的大小姐司马锦筝也非她百招之敌。其内力深厚精纯,直逼“九尊”,令人难以相信,她才十五岁。 当然这其中,亦不得不归功于司马家对她的悉心栽培。自她入司马山城那一日起,天上地下,所有常人梦寐以求的灵丹仙草,如填山倒海般堆到她面前,最上乘的内功心法,最难求的高士名师,最谨慎严苛的教导训练,造就了她——封舞。 她应该要感激的,毕竟当年若非五爷买下她,也许她早成了路边的冻死骨,孤魂野鬼。可是当一个人的存在完全只是为了另一个人时,她的生命,还算是完整的吗? 甚至有时,她会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自爹娘将她卖给司马家那一日起,她失去的,不只自由,还有自我。 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刺绣裁剪,内功武艺,全都是为了他而学的。 陪伴他,照顾他,保护他。 她整整十一年的生命,都只围绕着一个人。 这样的她,与他们弄来为他挡风保暖的鲛绡帐,供他欣赏观摩的《兰亭序》,让他逗笑取乐的绿头鹦……有什么不同? 一只修长优稚的掌缓缓拢起鲛绡帐,那手的颜色,比鲛绢还要白皙晶莹三分,完美得似是天工巧手以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琢而成。 司马弈。 万金难求的鲛绡帐后的少年,略显病弱、苍白。却也正是因此,更像一尊价值连城的白玉娃娃,五官轮廓,皆是无可拂剔的绝美俊雅,绝色如封舞,亦为之相形见绌。而他眉宇间秀气迫人,见者忘俗,为之心折。 这样绝世出尘的人物,偏生下来便带了不治之症。红颜薄命,岂独女子? 封舞为他披上轻暖貂裘,折了两折袖子,退开,让身后的小婢上前服侍他漱洗。 比起无数贫家儿,司马弈的身份,确是令人无比艳羡的。然而伴他十年,他比笼中鸟更不自由的生活却只令她为之侧然。 养尊处优又如何?二十年,他从未踏出司马山城一步,连这所院子他也难得出去一两次。他的病体,再加上众多长辈的关系,让他想多走一步路都要三思而行:这样禁锢的生命,哪有乐趣可言?他若非生在司马家,早在襁褓之中便已夭折。 见他洗完脸,封舞执起案台上的骨梳,为他梳头。 铜镜中,司马弈望着身后沉默的少女,微笑温言:“小舞今天的心情不好么?” 封舞敛下美目,捧过紫晶冠,熟练地为他戴上,怔怔看着镜中令人目眩的笑颜。 过着这样的日子,朝不保夕,命悬一线,然而司马弈却不曾变得孤僻阴沉。相反的,这病弱的少年却有着令人为之惊艳的灿烂笑容,像是没有任何忧愁烦恼,生命中从未有过阴霾般的透明璀璨,让看见的人,也放下了心头的忧虑,泯然开怀。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笑,让她怨不了他吧,也或许……是因为他的笑脸,与另外一个人,竟是如此神似—— 与世无争,祥和坦荡,似清晨第一缕阳光,照暖人心。[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她为他插上银簪,玉手扶住紫晶冠,微微端正,确定妥当了,这才放开。 司马弈早就习惯了她的安静少言,略白的唇扬起绝美的弧度,笑容可掬,“今天是二十了呢。今年的小寒,是下个月初一吧?小舞还是要去吗?” 封舞转身接过剐送来的药汁,轻轻吹着,静静听着他和暖低柔的声音,黝黑瞳眸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半晌,低应道:“嗯。” 等了一年又一年,她心头的希望早已磨尽,只是执拗地不肯面对,只是顽固地不愿承认,只是懦弱地逃避现实,哄骗着自己,将那个梦继续做下去…… 纤掌中药碗的温度已不再烫手,才端到他面前,让他喝下。 司马弈向来都是最合作的病人,毫无异议地接过药碗,“凑近唇边,浅浅啜了一口,像是预习一下药有多苦,而后一饮而尽。 这药有多苦,她尝过。 封舞望着司马弈不见半点苦相的俊容,不由有些钦佩。见他因喝急了而有些微喘,一手轻抵上他后心,助他顺息。 司马弈平缓下呼吸,侧开身子,不想多耗她的内力,凝视着镜中少女萧瑟的朱颜,他浅笑着另起了个话题:“九叔不知道何时才回得来。如今天下大定,战事渐歇,他该闲些才是。” 一近小寒,小舞的心情便渐渐低落。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等得绝望,却也没有人忍心逼她清醒,去接受那残酷的现实。 十年音信全无,小舞的亲人想来应是死多生少了。 在这乱世,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小舞要想重见家人,怕是要等奇迹出现了。 知她心乱,他体贴地将话题转到远在长安的九叔身上。 司马山城自一手建立山城的司马景浩开始,到如今,已有六十余年,传到了第五代。司马景浩十几年前已逝,其四子秉承父业,将司马山城由默默无名扩展成雄霸一方的霸主,更在第三代九位堂兄弟手中发扬光大,非但威震江湖,更隐隐左右着天下局势。连如今在长安称帝的李渊也不得不承认,当日若无司马一族鼎力支持,这天下姓甚还未可知呢。 说起司马山城中之“四老九尊”,谁不肃然起敬? 而司马昂,即司马弈所说的九叔,正是司马山城派出匡助李渊次子世民打天下的得力助手,军师智囊。 四老之中,老四成亲最晚,司马昂比长兄小了足足二十二岁,只比其三哥所生的司马弈大了六岁,故诸长辈中司马弈与九叔最最投契。兼之两人脾性相近,爱好亦同,比同一辈的兄弟感情更好。 听他提起司马昂,封舞目中掠过点点星芒,清冷眸光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清脆的嗓音仍压低了,却带着一分不自觉的企盼,“九爷——该快回来了。” 司马弈含笑附和,“小舞也是这么想的?去年九叔十一月十七到家,二十五便走了,还不到十天。希望今年可以待得久些,过了年再走。” 李阀打天下,征战八年。九叔,却有十年没在家过年了。每年冬天匆匆来,匆匆去,有时甚至只停留个一二天,又要奔赴沙场,从未有一年,可以在家吃个年夜饭,过个团圆年的。如今各地割据势力十去八九,余者亦不足为惧,今年除夕,九叔该可以在家守岁了吧? 封舞见他目光转向紫檀架上的棋盘,道:“爷可是想下一盘?” 司马弈点头,美如冠玉的脸上不觉地有了几分怀念,“去年和九叔的那盘棋,还没分出胜负呢。这次他回来,定要和他把那盘棋下完,好扳回我输的那三目。” 司马弈的棋力,原比司马昂高。然而司马昂征战数年,再温和的人也添了杀伐气,气势上比司马弈凌厉许多,故而近年来反而司马弈输得多。 封舞拿下白玉棋盘,摆在一边花梨石案上,再取出碧白二色玉棋子,分别放好,先执碧子,道:“爷今天,让奴婢几子?” 她的棋力,比起司马弈远远不如,平日对弈,总要司马弈让她几子,方有一搏之力,故有此问。 司马弈仪态悠然,在她对面坐下,笑道:“近来你进步不少,前回我让了你七子,最后你只负一子。今天,试试只让六子,可好?” 封舞点头,不假思索,晶莹翠绿的棋子纷纷落在雪白棋盘上,错落有致,煞是好看。 司马弈看得一怔,右手拈起一颗白玉棋子,问道:“小舞下过先六子的?” 封舞望着初起步的棋局,疏离的玉容奇异得柔和起来,低回道:“去年九爷来,教了奴婢几步。”第一个教她下棋的人,便是司马昂。 记忆蓦然翻涌,最深处,是少年清澈干净的声音,含着宠搦,切切道:“小舞儿,你可要牢牢记着,这棋局便如人生,开头是最最关键的。开局开得好,下面走起来,也就顺畅得多。若起错了头,不但予对手可乘之机,也置自己于险境,从此步步维艰,寸寸杀机。所以,落子一定要慎之又慎,你可记得了?” 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一定是用力点头应好吧?她的印象却模糊了,只有他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牢牢记着,从来不曾忘怀…… 她至今犹记,清晰如昨日才现,她与他,第一次初会…… 那一年,仍是隋大业年号,封舞才四岁。 四岁的小娃,懂得的事情并不多,其中更不包括骨肉分散,生离死别。 她之所以蜷在太师椅上哭,原因却十分复杂:因为她才进了这大大的房子,一个人也不认得,带她进来的“老爷”像是有什么急事,把她往椅上一丢,匆匆走了,她一个人呆在这陌生的地方,又慌、又怕;又想着会有“好长好长时间见不着”的爹娘和小弟弟;一边又要背着阿爹曾经教过她的“节气歌”,生怕记错记漏了,错了日子,将来见不到爹娘了,偏偏一紧张,背到第二句就忘词了,这下就更伤心了。 临出门时,阿娘说,庄稼人日子未必记得住,二十四节气却是不会乱的,所以,不和她约几月几日,只要她记得,今天是小寒,冬至之后刚好半个月。过了小寒这一天,接着就是一年中最冷的“三九严寒”的时候了…… “三九严寒”是什么意思她不清楚,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居然肯买她。邻居家九岁的小兰姐姐被人买走了,六岁的珠儿姐姐却没人要,娘说他们嫌珠儿姐姐太小,不懂事,做不了什么活。可是舞儿才四岁,老爷却肯出二十两银子买她——听说,小兰姐姐只卖了五两银子呢——她不明白什么缘故,却记得爹娘的话,舞儿从此就是老爷的奴才了,要听老爷的话,比听阿爹的话、阿娘的话更要听;她也记得,明年二十四个节气的倒数第二个,会很冷很冷的“小寒”那一天——也就是和今天一样的那一天,爹娘会带了小弟弟,还有阿娘肚子里头那个她没见面的弟弟或妹妹,到西城门来看她。西城门,就是她今天进城的那个门,明年的小寒,后年的小寒,以后每一年的小寒,他们都会一齐来看她,还会教小小弟弟(妹妹)叫她大姐…… 阿娘抱着她,又哭又说,她一个字也没忘,全都记下来了。 封舞记全了那句“冬雪雪冬小大寒”,松了口气,可是想起阿娘流也流不完的泪,忍不住又“呜呜”哭子起来。 阿娘很少笑,好看的眉头总是皱着的,担心着天冷了她没有衣裳,担心米缸空了弟弟连米汤都没得喝,担心村里催缴的杂税交不出,阿爹就要被捉走了,担心再生一个小弟弟更吃不饱了……可是阿娘也只是皱着眉,挺着高高的肚子,仍然忙进忙出,从来不哭。今天,却从老爷进了他们家的门那一刻起,眼泪就再也没停过,直到老爷抱着她出了门,阿娘的泪水仍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往下掉,却老掉不完。 还有阿爹,最后抱着她亲的时候,她看见阿爹眼红红的,像怕眨掉了什么似的,睁着大大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酸酸的,跟着阿娘哭了起来。 还有刚会叫阿姐的弟弟,已经四顿没吃东西了,阿娘只能不停地给他喝水。饿得连哭声都小了,见阿娘阿爹来抱她了,挥着手跟着“舞……舞……”的叫,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她呢…… 可是她很想他们。 封舞抽咽了声,举起衣袖抹去满脸眼泪,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门外的少年。 这是谁家的孩子? 司马昂以为自己看花眼,可是眨了又眨,里头仍有个小小的身影蜷在厅西侧的太师椅上。 刚走过厅门的脚步倒退了回去,站到了门的正中间。 五哥的院里,怎么会冒出个小姑娘? 屋里头的小封舞泪痕未干,睥见他倒走路的有趣样儿,咯咯笑了开。 这个大哥哥,好好玩。 司马昂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趋前俯视,笑问:“小妹妹,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在这儿?” 司马山城中这把年纪的娃儿至少有二三十个,他自不能每一个都认得。但他却能肯定这娃娃并非城中人子女,因她的衣着与他们有着极大的不同。 这么冷的天,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夹袄,且十分槛楼,一双小脚就这么光着,冻得发紫,清瘦的面庞上只有一双大眼含着水光,还有几分精神,小小身躯瑟缩在宽大的檀木椅内,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这孩子,显然没有得到好好的照顾。 解下身上的银狐大氅,他弯腰抱起冰冷的身体,将她密密包住,再坐在椅上,让她坐在他膝上。封舞有些惊愕地揪住大氅的内衬,舍不得放手,仰起头,盯着长得很好看的少年。 这毛茸茸的大被子,软软的,绵绵的,暖暖的,就像大哥哥笑起来的样子,好看得让人忍不得移开眼,忍不住想亲近,巴着他,再也不放开。 这么温暖的感觉,在她有限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过呢。 司马昂抚着她扎了一个朝天辫的小脑袋,柔声再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她皱起眉,很认真地想,“老爷说,从今天起,舞儿就是司马家的人了。” 那,她就是司马家的孩子了,对不对? 小小的脸蛋沮丧地埋进银狐柔软的皮毛内,连叹息声都一起淹进去,不敢让人听见。 可是,阿娘不是一直教舞儿说,舞儿姓封啊。 她的家,破破的,没有毛毛被子,也没有笑得很暖的大哥哥,可是有阿爹阿娘,有才一岁多的小弟弟,她更喜欢。 “老爷?”司马昂奇道,“谁是老爷?” 封舞从大氅中拔出小手,比划来比划去,“黑黑衣服,高高,凶凶。” 回复一丝血色的小脸板起来,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凑到眉间碰头,有些干裂的樱唇抿成一条线,很认真地模仿着老爷“凶凶”的样子,却只制造出一张滑稽的鬼脸。 穿着黑衣又爱板着脸,那一定是五哥了。司马昂失笑,五哥若看到自己的冰块脸被“美化”成这么可爱的样子,不知会有什么表情呢。 先前大哥将众兄弟召集起来,讨论关于李阀向司马山城求借一万精骑兵暨请他前去相助一事。五哥刚回山城,便被叫到大哥那边去了,想来是因为这样,所以把这娃儿放在这儿便离开了吧?以五哥的脾气,没有他的吩咐,下人们吃了豹胆也不敢擅自决定如何处置她呢。 可是,五哥把这么小的娃儿带回山城,做什么? 他低头问怀中小小人儿:“那他为什么带你到这儿来?” 这个问题她会回答。 封舞斜着头,道:“老爷说,有个哥哥生病了,要舞儿来给他做伴,陪他讲讲话,替他解解闷。” 老爷一路上说了好几次呢,她记牢了,要给他做伴,陪他讲话,替他解闷。一共有三件事,她一件也没落下。 原来是为了三哥的儿子弈买回的童伴。他了解,却也更不解,城中多少年龄相近的孩子可以陪弈,怎么偏偏买回来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小娃娃? 封舞可不懂他的心思,也没耐心等他回话,注意力早就转移到八仙桌上摆放着的糕点上去了。一进门,她就对它们垂涎三尺。但是怕老爷,不敢动。后来老爷也急急地走了,只剩了她一个,阿娘说乱拿人家东西是坏人,所以她乖乖听话,也不敢动。可是大哥哥很和气,他应该肯给她一块饼吧? “大哥哥,那个……是可以吃的吗?”她小心翼翼问着,用力吞了口口水。 司马昴愕然,“什么?” 咦?难道大哥哥是很小气的? 封舞努力伸长小手指,“那个……那个……舞儿肚子饿了……” 渴盼的黑眼珠可怜巴巴地望住他,小嘴一扁一扁,预备在他拒绝的时候放声大哭。 司马昂恍然。眼见小妮子乌溜溜的眼中积蓄起水花,眼明手快,在发大水之前将她抱到八仙桌上,就这么坐在桌子上,“可以可以,全都可以吃的。小舞儿,你想吃什么,自己拿。” 只要她不哭,一切好商量。 封舞吸吸鼻子,把眼泪和鼻涕都收回去,小小手掌抓向从没吃过的糕点,哪还记得是为了什么伤心的。 嗯,还好大哥哥很大方。 这样小的娃娃,就这样离开了父母,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明白吧? 司马昂看着开心笑着的娃儿,星眸浮起悲悯,掏出帕子,为她拭去鼻水,轻手轻脚,生怕弄痛娇嫩的皮肤,“小舞儿,你想家吗?” 封舞含着甜糕,剔透的杏眼仰望着他暖暖眸中的怜惜,眼圈一红,含含糊糊地抽噎道:“想……舞儿想回家……” 即使……这里有好吃的糕点,她还是想回家,想回那个老是挨饿,从来都吃不饱的家。 啊啊……他把人家小姑娘的眼泪勾出来了。 司马昂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一迭声道:“你别哭,大哥哥送你回家……” “好不好”三个字来不及出口,横里插进一个清冷的男声,道:“小九,飞云、惊虹已收拾好东西在东厢等你了,你还不快去?叫李二公子一直等着,岂是待客之道。” “五哥,”他回头,与黑衣青年面对面,轻声恳求:“把这小娃儿送回家去,好不好?” 司马晔偏开头,催促:“你放心吧,快去。” 司马昂当他允了,向封舞展开安抚的笑容,柔声道:“小舞儿,大哥哥要走了,让五哥送你回家可好?” 见娃儿呆瞪着五哥,他想起她刚才扮的鬼脸,不禁莞尔,拍拍她的头,匆匆离去。 封舞被突然出现的司马晔骇住,不要说司马昂最后对她说的话,连之前的对话都吓忘掉,一手紧紧抓着他留下的帕子,一手还抓着吃了一半的甜糕,呆看着司马晔,不知道他会否把她抓起来打屁股。 她吃了他的糕点,又坐在桌子上,还都被他看到……死定了…… 但司马晔却只瞪着“埋”在大大孤氅与糕点堆中的小人儿,目光深邃,半日未有动静。 在往日,纵有一千个人,有小九这一句话,他也都会放走,惟独这个小娃儿,关系着弈儿的生死,他是绝不会放她走的。 似她这般根骨绝佳又适合练至阳内功的女子,千万人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只有靠她,或许可以将弈儿的命留住,就算瞒着小九,他也要留着这丫头。 这些,封舞在当时一无所知,她只是怕会被“凶凶老爷”打,又想到他是大哥哥的哥哥,应该不会很坏才对。 她就这样安慰着自己,住进了完全陌生的司马山城,暗暗盼着,可以再见到温柔的大哥哥,好还他的帕子和大衣,谢谢他的好心,也可以多看到他好看的笑容。 她没有想到,第二次见到司马昂,是在一年之后。 第二章 司马昂没有想到,他还会再见到封舞。 司马家兄弟从来都是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团结友爱到了被人大批护短的程度。曾有人说,若司马家中人在外杀了人,他们兄弟一定会只会各自去找出死者的错处,以证明其确实可杀,而绝不会认为自家人会有一点不对。 这话虽然夸张,司马家族的团结却也可见一斑。对于彼此的要求,他们向来都是全力以赴,尽心成全。 故在他想来,当日他离家后,司马晔定会将那小女娃送回其家中,让他们骨肉团聚。所以,当他回府,见到个小小姑娘正蹲在门边嚎啕大哭时,他并没有想到那是封舞。 他后来才知道,这一天,和他首次见到封舞的那一天,都是小寒。这个日子,对别人而言并无任何不同,但对封舞来说,却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一天,意义非凡。 当时是个雨天,灰蒙蒙的天色,连绵阴雨,气温越发得冻人。 司马昂才下了马车,一脚还未跨入家门,已听到一边传来细细的呜咽声,伴着刺骨寒风,更显凄惨。 他不由停下脚,问着抢上来为他打伞的门卫:“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门卫向门廊后努努嘴,满脸无奈,“这丫头闹着要出府,被人拦了,在这已经哭了一上午了。” 听得他头都裂了,真是好功夫啊。若他做得了主,一定放这小祖宗走人,省得受这魔音穿脑之苦。 可是府中规矩森严,下人不得擅离府门。成年男仆仍须有令牌才可出门办差,婢女则只有在夫人小姐出门时才能随行,更不要说这小小娃儿。她既无令牌,年纪又小,出了门,十成十会走丢,谁敢让她出去? 司马昂边走向红色的小小身影,边道:“她是哪家的孩子?父母呢?” 门卫合了伞,支在门边,回道:“这是弈少爷房里头的小丫头,外边买进来的,哪有什么父母呀。平日里也是由纪嬷嬷管教的,偏今天纪嬷嬷随三夫人出府去了,这才没人看着。” “晓翠堂”里头忙着照顾弈少爷还顾不过来,哪有人有工夫盯着这丫头片子?只好由着她在这里闹了。 要不是三爷与夫人都对她另眼相待,似是看重得紧,他们早将她打一顿屁股,丢回后院去了。现在既没胆揍她,又不敢进去打扰几位爷办事,正自头痛,可巧九爷就回府了。 门卫偷瞟一眼清雅尊贵的少年,暗暗念佛。 几位爷性格各异,脾气不一,数起来,惟有九爷是最仁慈的,从没见他发过脾气,倒常常为他们这些下人说话。九爷出门这一年,府里头的下人不知多吃了多少苦头,暗地里忍不住抱怨起为何偏偏是要九爷去办事的。 唉,要是走的是五爷或七爷就好了。 门卫搔搔头,按捺下心头的妄想,且先将精神放到眼前这宗事上。 往日也曾见过几次这小丫头,沉静乖巧,长得又十分清秀,很是讨人喜欢。也不知今天是否错吃了弈少爷的药,才会在这胡闹。若是给其他主子瞧见了,怕是少不了一顿打骂,如今来的是九爷,可就不用担心了。 司马昂弯腰,坐在小女娃身边,柔声道:“小姑娘,你为什么哭呀?” 少年清澈的音质有着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像是完全明了他人苦痛般的体贴,让哀求了一早上却仍只被当做发神经的小女娃抬起头,百忙中分出一点注意力给他:“呜……舞儿想、想出去……” 精致的小脸哭得一塌糊涂,崭新的红棉袄湿漉漉一片,封舞的泪珠儿大颗大颗滚下,毫不留恋小小皮囊,与天上的阴雨霏霏交相辉映。 舞儿? 司马昂微怔,想起一年前在五哥院中那名小娇客,唇边泛起微微笑意,温柔地道:“小舞儿想出去做什么?” 黯沉的天色下,少年浅淡的笑容却像会发光,照亮一张俊美秀雅的脸,整个轮廓都是柔和的,没有一丝火气,无比亲切温柔。漆黑眸中,蕴着如海一般深广的包容,奇异地安抚了小女娃的伤心。 封舞怔怔看着他的笑,泪水还在叭嗒叭嗒往下掉,却不再如开头般伤心欲绝,只是觉得似曾相识的熟稔。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曾见过这样的笑,像暖暖的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再冷的冬天,也不再寒冷。 一直病在床上的弈少爷偶尔醒着时,也有像这样的笑容,可是没有他笑得好看,也没有他这样的温暖。 他的眼,乌黑透亮,却像一潭清清的泉水,很清很甜,带着关切,如同阿爹阿娘的关心,就只是关心。 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温柔的笑脸,这样关心的眼睛呢? 梦中吗? 司马昂手中雪白的绢帕轻轻抚上哭得通红的小脸,为她擦泪,柔声哄她:“小舞儿乖,不哭了哦。” 冰冷的小手诧然抓住帕子,封舞惊愕地盯着它,泪水不受控制,爆发成黄河决堤,“大哥哥,是你吗?” 她记得的,去年刚进司马家,有一个人,给她一件毛毛大衣,让她吃糕点,为她擦眼泪。只出现了一下下,美好得像是一个梦,却留下了大衣和帕子。 她一直一直在找他,一直一直想见他。在府里,她每天有很多很多功课,五爷虽然凶巴巴,却很少骂她,先生夸她聪明,嬷嬷也很疼她,他们都对她很好,可是她还是很想他。 五爷,先生,嬷嬷,还有三夫人和不常见到的三爷,对她好,却都要她做这做那,只有他只是对她好。 小小的心灵却有着惊人的敏锐,将他与其他人分了类。 没头没脑的问题,司马昂却听懂了,温暖的双手拢起,呵护着没有温度的小手,笑如春风,“小舞儿还记得我呀。” 藏在宽宽掌中的小手紧紧攥住柔软的绢帕,封舞的心情,像是见到了久违亲人般的欢喜,浓浓的委屈化成泪水流尽,“舞儿……舞儿一直找不到你……要还你毛毛大衣,还有手绢……” 可是,毛毛大衣被她当被子盖,手绢也一直放在身边,都舍不得还他了。 她人虽小,眼泪的储备量却很丰富呢。 司马昂试着扯了扯替人擦泪擦到一半就被抢走的绢帕,发觉她一点都没有归还的意思,只得放弃,宽大的袖子充做手巾,为她擦净满脸的泪,“对不起,大哥哥出门做事去了。小舞儿今天要做什么?大哥哥陪你好不好?” 封舞眼一亮,长长翘翘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红润的樱唇边已露出小酒窝,“舞儿和爹娘约好了,今天在西城门见面的,大哥哥能带舞儿去等爹娘吗?” 刚在奇怪他们俩居然是旧识的门卫急道:“九爷,您还没进府去见过四太爷和四太夫人呢。” 还有大太爷、二太爷、三太爷及各位太夫人,以及今天在家的各位爷。 要不是九爷不叫通报,今天又下着雨,大门这边没什么人进出,各位主子早就冲出来把大门堵个水泄不通了,哪还有闲工夫让九爷在这边哄小丫头片子。 这就算了,可是要九爷陪这丫头出了门,回头各位爷知道了,非一人扒他一层皮不可。他可没长了十几层皮啊。 司马昂瞅瞅泪光闪闪的小女娃,微笑道:“不妨事,我迟些再回来向他们问安吧。” 一边几位门卫见势不妙,齐齐劝道:“九爷,不然由我们寻个人带她出去,不就成了?” 反正经过了九爷,他们带她出去,也不会有不是。 封舞眼巴巴望着司马昂,生怕他一点头,把他丢给这些大叔们。 不是嫌大叔们不好,她怕又见不着大哥哥了。 像是知道她的心思般,司马昂抱起穿得圆滚滚的身躯,笑道:“不用了。” 啊啊,九爷哪经得住这娃儿的重量? 明知道司马家主子们个个文武兼修,可是司马昂文弱的长相却总教人不甚放心,离他最近的门卫左手飞快按住右手,险些打掉替他接住小女孩的念头,陪笑道:“再不然,您先进府见过太爷太夫人,出来再带这丫头出去吧。” 呜呜,四太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人物啊,要是给她老人家知道他们没拦着九爷,他们连骨头都要被拆掉啊。 他这一进去,没个把时辰休想出得来。 司马昂摇头道:“小舞儿的爹娘也许已在城门等着了,我先去了,再回来。” 他轻言温语,平和的态度中自有一股不容轻忽的威严,教众门卫噤口。走到门边,他又回过头,叫道:“徐宽。”众人以为他改变主意,大喜,徐宽忙抢上前垂手道:“九爷有什么吩咐?” 却见他拿起放在门边的油布伞,道:“这伞先借给我,回来还你。” 斜风细雨中少年秀雅清贵,怀中女娃粉妆玉琢,美丽如一轴工笔人物,无比赏心悦目,守在门边一行人却如泄气皮球,无力地目送他们离去,差点儿抱头痛哭。 谁关心那伞还不还来呀?他们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命啊…… 走到人来人往的西城门,司马昂也大致了解了封舞与她的父母的约定。 若不是他恰巧回家遇上,小舞儿哭上一日,也出不了府门。 司马昂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封舞,悠然漫步街头,对行人的注目毫不在意,只是暗自推敲着五哥不将小舞儿送回家去的缘由。 并没有想到司马晔对封舞另有所图,所以他想到的,是封舞的家人也许有了什么不测。 也因此,他放缓了脚步,不急着走到城门,给封舞一个失望的结果。 只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封舞倚着他胸前,充满期望的眼急切地搜寻着人潮,许久之后,小巧的心形脸蛋黯了下来,低声道:“大……九爷,娘他们还没来呢。” 在司马山城一年,最早学会的,就是称呼、礼数等规矩。听到门卫对他的称呼,她才知道他便是常听人提起却一直不在家的九爷,亦随着改口。 她再叫“大哥哥”,教纪嬷嬷听见了,又该说她“没上没下,不懂规矩”了。 因为这—上下尊卑之别,封舞初时很吃了一点苦头,后来就引以为诫,分外小心了。 司马昂对向他行礼的城卫点点头,出了城门,站在一边看着过往行人,奇道:“小舞儿怎么不叫我大哥哥了?”见小女孩抿着小嘴,现出为难的神色,笑道:“随你叫吧。小舞儿刚才不是说从你家到城里要走很远很远的山路吗?也许你爹娘还在路上呢。咱们就在这儿守着,等他们来,好吗?” 然而此刻,已是午末未初了。 明知定有不妥,他只笑得温柔,安抚着小娃儿。 封舞松口气,点头道:“是呀。阿爹阿娘要带着阿宝和新生的小弟弟,一定走得很慢。说不定再一会儿就来了呢。” 司马昂见她不起疑心,也暗松了口气,逗她道:“小舞儿怎么知道新生的是弟弟?” 封舞认真地道:“因为阿爹说他要再生个弟弟好帮他干活呀。”见司马昂像是不信的神色,她强调道:“九爷别不相信。阿宝生出来前,阿爹说要个儿子,结果就是个儿子了。阿爹不会出错的。” 我的天。司马昂险些笑软了手,忍俊不禁道:“那小舞儿生下来前,你阿爹可有说过他要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呵,他敢打赌,小舞儿的爹当时说的一定也是儿子。 唉呀,被问 (: ) 第 2 部分阅读 呵,他敢打赌,小舞儿的爹当时说的一定也是儿子。[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唉呀,被问住了。封舞蹙起秀气的眉,道:“阿爹没说过。待会儿他来了,舞儿问问他。” 司马昂为之绝倒,见雨渐渐住了,合了伞,道:“小舞儿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封舞从没想过此事自己也可以发表意见,想了想道:“阿宝是弟弟,所以舞儿想要妹妹。”见他抱着自己又要合伞,颇为不便,不安地道:“九爷把舞儿放下来吧,舞儿自己会走。” 司马昂将伞靠在城墙边上,和声道:“放下你,你不就看不到他们的脸了?我抱着小舞儿,你认真找找有没有你爹娘弟妹,可好?” 封舞感激地点点头道:“那九爷要是累了,要告诉舞儿喔。”精灵大眼努力地过滤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希望可以看到熟悉的面孔,道:“九爷,你知道吗?阿宝今年有两岁了,也该会走路了。”司马昂瞅着小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摆,瞳心转暗,随口应道:“是么?” 恐怕小舞儿,最终还是要伤心啊。 封舞大声应道:“对呀。九爷,纪嬷嬷说,二十两银子够一家人过上三两年呢,这样阿宝和小弟弟就不会饿肚子了,对不?” 二十两银子?司马昂徽怔,旋即想到这定是她的卖身银,双手环抱住小小人儿,只觉侧然。 他自小生在山城中,不知饥馁,五谷不分,又几曾识得民间疾苦?此番出城为李阀助阵,只见田野荒芜,饿殍满地,才知乱世之中,百姓痛苦如斯。 二十两白银,不过他家一顿饭,却买下了一个人的终身。 而小舞儿,话中犹带庆幸,竟已觉得足够。 他深吸一口气,话语低沉:“对。从今后,小舞儿不用担心,你一家人,都不用再挨饿了。” 他已决定,若小舞儿家人无事,他会安排他们举家迁入山城,再不用受兵乱之苦。 封舞开心地露出笑脸,神秘兮兮自衣内掏出一个小小荷包,瑰宝道:“九爷,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吗?” 司马昂配合地道:“是什么?” 封舞解开系子,给他看里头的东西,道:“九爷你看,这是过年时主子们给舞儿的压岁钱呢,我问过纪嬷嬷了,她说这里头加起来,值十几两银子呢。舞儿把这给阿娘,她一定会高兴的,是吧?” 她小心翼翼收了快一年,就等着给阿娘呢。 里头十几个小锞子,还杂着几个铜板,显是她将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了。 司马昂暗暗叹气,不忍扫她兴,只是道:“嗯,你阿娘一定会夸你懂事的。” 封舞笑眯了眼,像是已经得到阿娘的夸奖般,兴高采烈地对他絮诉着家中的种种杂事,浑不觉时光飞逝。 城头点起火把时,封舞的希望也破灭了。 她呆呆凝视着黑幽幽的路,渐渐稀少的路人,听一边城卫催促九爷快人墟去,他们要关闭城门了,一脸无措。 阿爹阿娘阿宝还有小弟弟,不记得舞儿了吗? 她惶然地靠着司马昂宽厚的胸膛,汲取着他源源不绝的暖意,像是天地间只剩了这一个依靠。 司马昂护着怀中娃娃,无声浅叹,却不知从何劝起。 “九爷,”稚嫩的童音怯怯道,“为什么阿爹阿娘不来看舞儿?他们忘了舞儿么?”她问,含着泪的眼眸越发乌黑剔透,似两颗浑圆的黑水晶,一层层叠着伤心。 司马昂低声与城卫商量一会,带着封舞上了城头,望着一片黑暗,柔声道:“怎么会呢,也许他们有事耽误了,没赶上时间,咱们再等等,好吗?” 也许他们记错了日子,不知道今天是小寒呢。 也许他们一早便来了,没找到小舞儿,家里又有事,急着先赶回去了。 也许他们走错了城门,到东门那边找人去了。 也许…… 找遍了借口,编了一个又一个拙劣的谎言,哄住了小娃儿,司马昂看着城下一片漆黑,心中想着的,却是不敢对封舞说出口的猜测。 也许……也许他们再也来不了了…… 见她又倦又累,他柔声道:“小舞儿,我明天派人去把你爹娘接进城来,今天先回去睡觉,好不好?” 小女娃的认知中还没有那些最最可怕的事情存在,闻言亮了眸,企盼地道:“那九爷,能不能让爹娘和弟弟也住在城里?舞儿会认真侍候弈少爷,乖乖听话,让他们也进府来行吗?” 司马昂怜惜地看着无知无邪的女童,重重点头,哽住了喉,痛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到最后,他还是没帮上小舞儿的忙。 惟一能做的,便是每一年的小寒日,陪着那小小娃儿,苦守在城门口,从门开等到门闭,为她编着一个又一个自欺的谎言,等待着她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亲人。 看着小舞儿眼中的希望一年年微弱下去,开朗的娃娃渐渐沉寂为寡言的少女,他却爱莫能助,只能沉默。 事实是那样的残酷啊,他宁可小舞儿还抱着一丝希望,继续苦等。也不要将她的梦惊破,逼她了解发生了什么。 那年严冬,天寒地冻,无数平民饥寒交迫,冻死街头。小舞儿的爹娘,靠着她换来的二十两银子,逃过了天灾,却避不开人祸。 大隋朝,兵荒马乱,流兵窜走,四处为祸。奸杀抢掠,无所不为,她的一家人,全都做了刀下冤魂。 美貌的封氏娘子,九月怀胎,仍躲不过丧心病狂的贼子,不堪淫辱,一头撞死在家中的破灶下,她身边,躺着片刻前才被一刀砍死的丈夫与被活活掉死的儿子。一家人,三条尸首四条人命,转眼间烟消云散,便是有冤也无处诉。 这一切,要他如何开得了口,对那翘首期盼家人的天真娃儿说? 他选择用双手蒙住童稚的双眼,不让她看见人世的悲哀,告诉她说,她的爹娘,因兵乱,携了她两个弟弟,逃难去了,所以今年赶不回来与她相会。 他也答应,今后每年的小寒日,他都一定会赶回山城,带她到西城门,陪她等着她的亲人,决不失约。 小女孩也许早就明白了人世间许多的无可奈何,也许还没学会怀疑,不再哭闹,平静地接纳了他的说辞,也平静地接受了“今年家人失约”的事实。 司马昂则暗暗庆幸着当他发现司马晔并不知道封舞家人情况时不是派人查访,而是亲自前去,消息不致走漏。 乱世飘零,与司马山城只隔了一个山头的小村庄萧条惨淡,只剩下三两户人,也是准备逃难去的,到小舞儿大到懂得自己去查消息时,她也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只是这小舞儿便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司马山城中了。 那一年司马昂并未在山城逗留多久,来去匆匆,司马山城对李阀的态度却有了极大的转变。 司马山城之所以出兵助李氏,乃是因其先人曾欠李氏一份天大人情。司马家族此举全为报恩,蹚这趟浑水,却非自愿。将年仅十五岁的司马昂出借,更非得已,故全族所采取的态度十分消极,其主事者司马昂只是保守地配合着李氏的军事行动,几乎完全保持缄默。 经封舞一事,司马昂深痛乱世之苦,更不乐见无数幼童与封舞一般,一反前态。三年后,李渊起兵太原,直下攻占长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最有利的战略地位。兵贵神速,这当中,司马山城一万精骑兵居功至伟。此后司马昂全力辅佐李世民,运筹帷幄,雷厉风行,招纳天下英雄名士,平定天下,力求在最短时间内,重新建立一个国泰民安的王朝。 而这八年来,司马昂亦从一名默默无名的弱冠少年,成为天下闻名的神机军师,居客卿之位,却是李世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都壮,安知天子尊。 这便是长安。 司马昂静坐在天策府宽大明亮的议事厅中,嗅着手中清茶淡淡的清香,耳中充斥着府外街道热闹的人声,悠然自在。 而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这被大唐李氏选做都城的长安却已显得一片繁荣景象,没有一丝曾经战乱的痕迹。 这,也是他一直努力的结果啊。 他微微眯了眼,脑海中掠过小小身影,忧多于喜,沉浸在往事之中。 小舞儿一年年长大,从被他抱在怀中,到让他牵着走,去年见时,已长到他齐肩高度,俨然一位娉婷少女,不再是好唬弄的小娃儿,也越来越不快乐…… 而他,再找不出安慰的话。 陪着那少女,看她落寞守在城头,一年年,失望到麻木,他心中的心疼怜惜也一年年浓烈,到——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程度…… 他敛下羽睫,沉沉叹息。 小寒将至。 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来人步履轻捷,虽然急促仍不失节奏感,显示出极佳的自我控制能力,司马昂放下茶杯,抬起星眸之时,对方正好跨入厅内。[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起身,尚不及施礼,已被来人挥手阻止,以明快的嗓音道:“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些繁文缛节,私底下就都免了吧。” 司马昂依盲,只拱了拱手,道:“秦王殿下。” 温和悦耳的声音向来有着和缓他人烦燥情绪的神奇功效,十七岁便驰聘沙场的勇将绽出开朗的笑容,拱手还礼道:“九公子何必多札,在下愧不敢当。” 明白他的用意,司马昂淡然一笑,改口道:“世民兄步履匆忙,想是有什么急事。” 李世民露出“这才像话”的表情,快步行至前方坐下,笑道:“你回家的行程,怕是要暂缓两日了。” 因事务繁忙,已将归期一拖再拖的司马昂一怔,注目道:“怎么?” 如今离小寒不过十天,他倚着有千里宝马,才延到今日准备起程,再要推迟两日,不免太过吃紧。李世民面容含笑,眼中却无笑意,淡道:“父皇命我前往巢阳,剿灭聚集该地的两千名乱党,命我即刻打点行装出兵。” 巢阳到山城,却也顺路。 他简单一语,司马昂却立刻明了内情。 李氏王朝中,军功赫赫,威震中原的正是秦王李世民。整个大唐江山可说是由他一手打下来的。正所谓“功高震主”,太子建成看他这二弟,早已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拔之而后快。 而秦王四处征战,与久居长安的唐皇李渊的关系亦日见疏离。更在太子派权臣的离间之下,令李渊对次子渐起猜忌之心,近日种种举措,皆表明他已完全偏向李建成一方。此番令秦王出征,不过是又一次的刺探罢了。 司马昂整理思绪,迅速揣测着太子一方此举的用意,边道:“皇上给我们多少兵?” 近来太子党动作频频,不断试图削减秦王的兵权,这一次的事件绝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定然别有所图。 李世民显然亦在考虑这个问题,沉吟道:“父皇让我带五千精兵。我已令无忌去点兵了。一会集中府中战将,便可出发。” 天策府三十六名战将皆是万中选一的好手,名满天下,骁勇善战,可以一当百。 五千精兵对两千贼党,应是绰绰有余,顺利的话,一场战便可分生死。然而这是一次试探,还是一个陷阱? 太子党一派曾有人对李渊言道,秦王便似第二个杨广,大有杀兄弑父守位之心,令李渊大起戒心。在如此敏感的时期,秦王一派调兵遣将更要分外当心,以免有谋逆之嫌。 然而若这其中有许,五千精兵,不过只是陪葬罢了。 司马昂瞥向李世民,后者扬眉苦笑,哂道:“就算是陷阱也只能这样了。巢阳弹丸之地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他叱咤沙场,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凶险没经历过? 比起宫闱中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他更愿意面对战场上的敌人。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而他们手足之间这一场恶战,看来却是难以避免了。 第三章 她最终仍是有负九爷训导。 走神的结果,封舞兵败如山倒,不到半个时辰便一败涂地,被司马弈吃掉一条大龙。 九爷如若知晓,定要叹息孺子不可教。 封舞脑海中,浮现起一张温柔的脸,笑着怪责她的不专心,却从未真正恼过她。 “小舞!” 坐在正中央的美妇柳眉微蹙,提高了音量。 封舞无声抬眼,注视着雍容贵妇,想不出她为何唤自己来。 三夫人一日里不知探视弈少爷多少次,哪有必要来问地弈少爷的身体状况? 一边侧坐的少女把玩着一支玉箫,兴趣缺缺地睥她一眼,冷哼:“还是一个闷葫芦,三棒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 看了就火大。 想不通啊,为何爹娘与各位叔伯会对这丫头另眼相待,把她抬到天上去。 三夫人为女儿的粗话皱眉,薄责道:“玉箫,小心讲话。” 司马玉箫樱唇微扯,没好气地道:“我又没说错。从进门到现在,她说了多少个字了?娘还是别跟她绕圈子了,有什么就赶紧说吧。” 也省得害她在这干耗。 若不是好奇娘亲唤封舞来此的目的,她才不要与她呆在同一个房间里。 三夫人对这被宠坏了的爱女一点办法都没有,转向垂首低眉,沉默寡言的少女,温声道:“小舞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司马玉箫不赏脸地拆自己母亲的台,道:“天天念叨着我比某人大一岁却没她一半沉稳懂事,娘亲大人难不成连女儿的岁数也记不清了?” 明知故问,浪费时间。 天天被拿来跟丫环比,司马玉箫一肚子怨怼,气得很呢。 三夫人无奈道:“玉箫,你再胡闹就给我出去。” 司马玉萧立即一把捂住檀口,表现出“封嘴”的诚意,杏眼不忘瞪向封舞,察看她有无幸灾乐祸的偷笑。 封舞心如明镜,清晰地反映着身外诸事。 司马玉箫对她的敌意并非今日始,也不会由今日止。 早前未有好事者将她列入司马山城“连城八妹”时,她在司马玉箫及其他小姐眼中,不过是司马弈的贴身侍婢而已,与她们各自的侍婢并无两样,也不值关注。然而去年司马弈被司马山城仇家劫走,司马山城倾城惊动,她亦曾出手抗敌,被当时前来相助的大少爷之友,武林榜谱写人孙择鹤撞见,大笔一挥,“七姝”便成了“八姝”,将她与诸位小姐相提并论,事后更广为宣传,白白为她树敌。 隋唐承魏晋南北朝遗风,门弟等级森严,尊卑之别极为严格,世阀望族对寒门子弟尚且轻视,况她不过司马家一名家奴,何等卑贱,竟得以与司马家诸小姐齐名,对这些名门千金而言,实是奇耻大辱。 成熟稳重如司马锦筝,自然不与她计较,而六小姐司马瑶琴与七小姐司马玉箫年轻气盛,终是小孩子心性,对此便大感不忿,对她更加刁难。 可笑的是,司马家中主子们看她是奴才,轻之鄙之,奴才们却又视她为异类,亦大加排挤。她身份尴尬,上又上不得,下也下不了,不上不下,十分奇突。 照规定,幼年入府的奴婢为司马家奴,前缘断尽,不问来历,皆赐“司马”姓,从此与旧家再无关连。 但封舞却是例外。 她初入司马山城,总管亦曾为她改名,却被五爷驳回,命她依原籍,不做变更。而后更派她入“撷芳院”,贴身服侍司马弈。经这一番折腾,五爷的用意昭然若揭,改姓一事,从此无人再提。 同姓同宗,不可联姻。故司马晔此举,等于向众人公布了她的身份。 名门世家的司马山城,自不会娶她做司马弈的元配妻房。然小妾之中,“封舞”这一颗榜上有名,却是十年前便定下了。 这样一来,她与一般丫环侍女间亦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小时犹可,天真无邪的孩子无妒谤之心,她也不觉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及解人事后,童伴们纷纷疏远,无人肯睬她。自她十岁至今,再无一知心友。 三夫人带些小心的声音重又传入耳中,道:“小舞,如今你也成人了,准备一下,下个月我挑个日子,让弈儿收了你。” 浓密长睫轻轻一颤,封舞却只屈膝应道:“是。” 成人——指的是她今日辰时来的初潮吧。 辰初换下亵衣,不到二刻三夫人便得知消息,好灵敏的耳目啊。 封舞玉颜清冷自若,平静如水, 她的衣物寝居,自有专人照料,不管换了多少人,那人,终究是司马家奴呢。 只是明知身边有一双眼,无论何时,都在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别有用心地翻寻着她换下的贴身衣物——这种感觉,曾经一度令她不寒而栗,犹如置身鬼域。 到如今,她已习以为常,处之泰然。 生命中的打击太多了,到最后,她已钝了知觉,学会不再抱着期望。 十三岁那年,偶然听见三夫人与纪嬷嬷谈及她的身体状况,为她的癸水迟迟不来大表焦虑,她才知道,一直以来对她关心有加的纪嬷嬷,真正关切的,只是她何时成为一个成熟的少女, 从四岁起便照顾她,她视若亲人一般的纪嬷嬷,另一个身份,是弈少爷的奶娘,亲疏之别,显而易见。 而她的成年与否,关系着能否开始修习双修之术,能否治愈弈少爷的病,纪嬷嬷对此事的关注,也在情理之中。 只此之后,她对身边的人,再也没有办法付出信任与感情。 “夫道者,性与命而已。性无生也,命有生也。无者万物之始,有者万物之因。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不穷之谓易,易即道也。” 五爷为了弈少爷的病,穷尽心力。最终将易、道、医、武四者揉合,创出这独出一格、空前绝后的医理,以她纯阴之身,修纯阳之功,以养元精。再以阴阳双修之术,将所有精华导入弈少爷体内,助他打通自出生便闭塞的经脉,接续过弱的心脉,从根本上改善他的体质,以达到治病之效。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她长大。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三爷夫妇、纪嬷嬷,以及想出此法的五爷。 此事自有凶险处。五爷曾言,此术未有人试,她身为鼎炉,更有莫大风险。谁也不知双修之术一旦施展开,她所有内力、元阴尽入弈少爷体之内后,可还有命在。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五爷只将此事告诉了弈少爷的父母,纪嬷嬷则是由三夫人处得知的,连她,也是十二岁开始发育那年,五爷传她以修心法,才知五爷为何买了她,又如此精心栽培她。 命是五爷给的,就这样还了司马家,也好。 她宁可像五爷这般,如实相告,也不要再有一个纪嬷嬷,以长者慈爱的面容伴在她左右,时时想的却是她是否已发育成熟,能否与弈少爷交媾。 如今,算是终于到了最后关头了。 封舞抱宁守静,无嗔无怨,却有一种大事底定的放松感,因她这条路,终于走到终了。 真心不动,则是光明,一经妄动,即生诸苦;不动时,无所谓见,一经妄动,便生妄见。 她练的若非这清静沉敛的佛门心法,可还得这般平和心境? 司马玉箫从未听过此事,怫然道:“为什么要弈哥收她?要给弈哥选嫂子,也该找个大家闺秀呀。未娶妻先纳妾,算怎么回事?” 她的意思,大半来自人选上。要叫小她一岁却死气沉沉(被她娘美其名曰“老成持重”)的封舞为小嫂,她才不干。 封舞充耳不闻,向一脸尴尬的三夫人行礼道:“弈少爷快要吃药了,三夫人没有别的吩咐的话,奴婢先下去了。” 三夫人嗔瞪女儿一眼,少有的厉颜道:“住嘴,我没问你的意思。”转向封舞,和缓了颜色,道:“下午弈儿睡着了后,你再过来一趟,我叫了师傅来为你量量体裁,赶做些衣裳。” 封舞抬眼,恭敬顺从:“奴婢遵命。” 三夫人却不自在地别开了脸,不敢对视这少女的眼。 封舞的眼极美,杏形的眼眸中黑白分明,清澈如一泓秋水,盈然流转,纵使不解风情,也有打动人心处。然而这一双眼,却死寂黯沉如黑夜,不见半点情绪波动,只有着深之又深的漠然,寻不出一分生意,像是认了命,放弃了挣扎,连对自己,也不再在乎…… 她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做法是何等的残忍。拿了她健康鲜活的生命,去搏弈儿的生机,这是以命换命的做法啊。封舞纵保得命在,十年内力皆转到弈儿身上,元阴耗尽,怕是与废人无差了。 然而她只是转过了头,逼自己狠下心来。 弈儿……弈儿是她的骨肉啊。 她垂下眸,望着自己肤如凝脂的玉手,却似看到一掌血红…… 一直以来,她只是顺着他们一道道命令,机械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觉得有必要,问一问她的意愿。 只除了——一个人…… 耳旁似有人温言和声,总记得问她一句“好不好”,明知道她一定点头,却仍多此一举地征询着她的意见。 只有那个时候,她才有着“选择”的权力,也才真正有着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感觉。 弈少爷虽然和善,然而正是在他面前,她完全失去自我,如牵线木偶,做着一桩又一桩被嘱咐了千万遭的事情,七魂六魄,完全抽离。 只有在那个人的面前,她只是一个被人照顾着的小姑娘,不需要忌讳任何事,也不曾有什么任务加诸于身,单纯地看着他的笑,就有一种身心都被洗净了的感觉。 封舞退出三爷居住的“晓翠堂”,沿一路连绵的大树,走向“撷芳院”。 “撷芳院”内外,皆种满合抱粗的松柏。因司马弈对花粉过敏,故而司马府中寻不出一株花草。她在一株苍翠青松前驻足,螓首仰起,望向天尽头。 长安在那头。 每一年,她怕过小寒,却又盼过小寒。 她怕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蚀心的失望,再一次等不到至亲的空洞悲凉,便如她等尽了小寒,在城头,看着次日子时的天色,漆黑无光,黯沉沉的天幕笼罩下来,重重压住心头,天地万物全都失去生机般的孤寂无助。 但她盼的,却也是小寒。九爷……无论身在何方,如何地忙,这一天,都会赶回山城,陪她守在西城门。从她五岁,等到了十四岁,从未失约。 她自小,便知弈少爷会是她的夫,这件事,在她懂得什么是夫妻之前便已决定了,她没有挣扎的力气,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不不,也许曾经有过,曾经…… “小舞儿可喜欢弈儿?”温暖的男声曾经这样问过她,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小寒,在城门上。 她记得那年的天特别地清,满天繁星,九爷的眼里像是映入了满天的星光,亮得令她无法逼视。 十三岁的封舞身量未足,却已出落得娉婷秀致,妍丽清灵,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莲花。而她的性格,却越来越内敛沉静,再非当初毫无机心的娃娃。 当时她偏开眼,低低问道:“九爷怎么想起问这个?” 司马昂浅浅笑着,坐在高高城墙上,看着满天星子,柔声道:“我昨天听说,五哥当初买下你,是要给弈儿做小媳妇的。难怪他当时舍不得放你走。小舞儿,你若不愿意,现在说一声,我去替你跟三哥三嫂说。可别勉强,委屈了自己呵。” 他这些年在家里的日子寥寥可数,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是昨天听六哥拿小舞儿这小媳妇取笑三哥才说的。 这件事,可是关系着小舞儿的终身呢。 封舞回过头,回望着他满满关切的眸,露出一丝笑,美得如镜花水月,清丽似仙,却虚幻无比,轻声道:“弈少爷很好。” 她知道她当时的回答让九爷放了心,也断了自己的退路,从此,再不会有人间她愿不愿意。 然而重来无数次,她的答案也不会改变。 她若答“不愿”,九爷一定会想法为她解除婚事,若她只是单纯买来给弈少爷做妾的女娃,没有人会反对。然而她既是弈少爷的药引,事情便变得复杂了。 她不想为难九爷,让他要在亲侄儿与她之间择其一;她也不想为难九爷,看他最终会如何选择。 事实往往是残忍的啊,她可以不在意纪嬷嬷的背叛,却没有勇气去承受试炼九爷的结果。那结局,如果不是她想要的,她宁可连开始都不要有过。 闭了她的眼,掩住她的耳,锁上她的心,她一直都是胆怯的,懦弱地逃避着生命中所有悲哀……不肯面对。 “小舞回来了。” 元气不足却带着笑意的男声轻轻迎上入室的粉嫩倩影,轻裘缓带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桌上一纸锦笺,眉眼含笑,“九叔的飞鸽传书已经到了,他今天启程,大约二十七八便会回来。” 轻挑开珠帘的玉指微微一滞,悦耳的叮当声激起一串高音,波动如心弦,白衣少女淡漠的目光掠过行书飞草,清脆嗓音微冷,“是吗?” 司马弈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她的态度影响,依然将信递到她手中,好脾气地应道:“是呀。依追日的速度,长安到山城只需七天时间,如果‘追日’会想‘烈焰’的话,也许还用不了五天就会到家了呢。” “追日”是司马昂的坐骑,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灵驹。而“烈焰”则是司马弈的七叔司马昊去年得到的一匹宝马。两匹马儿去年一见如故,临别时甚至一副难分难舍、依依惜别的模样,想来便发噱。 “烈焰”可是匹母马,原来异性相吸、一见钟情的道理,也可以用在马儿身上。 封舞沉默接过信纸,看着一行行熟悉的龙飞凤舞,美目浅起一丝灿烂喜意,声也轻柔,“七爷也会回来么?” 司马弈不知想到什么,笑意转浓,道:“可不是吗。昨天衡哥才说,七叔来信说他的‘烈焰’和九叔的‘追日’要分开马厩,省得让‘追日’拐了他的乖‘女儿’去呢。” 去年那场好戏可热闹得紧。七叔要拉“烈焰”走,那“烈焰”却丢不下才打得火热的“情郎”,几次三番出了门又溜回来,气得七叔拿了把刀扬言要阉了它,闹得鸡飞狗跳。 封舞亦觉莞尔,道:“难得‘追日’会对异性产生兴趣,七爷偏要打散鸳鸯,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追日”可是一匹很有格调的公马呢。多少母马在它面前搔首弄姿都不能让它多看一眼,如今它对烈焰情有独钟,正该成全它才对。 司马弈顿首赞同,“可不是,‘烈焰’对‘迫日’可钟意得很哪。况且让它们俩配了对,九叔就不用担心‘追日’要打光棍了。” 封舞合上纤掌,滑韧绵密的质感自掌心透人心底,眼睫低垂,“弈少爷担心‘追日’,还不如担心一下九爷。” 司马弈微怔,而后会意道:“小舞是说九叔的终身大事吗?” 小舞竟也对这些事感兴趣吗? 明澈星目巨细靡遗地收集着封舞的情绪波动,司马弈的笑容突然间带上一丝怅然,“各位爷爷奶奶与叔伯们对九叔的婚事也是十分挂心呢。为他挑了多少家闺秀,他总说战事未定,家国不平,无心男女私情,不该耽误那些小姐锦绣年华。这一耽搁,可就是十年了。” 十年啊,从她五岁开始,她与他,在城头也已过了整整十个小寒日。九爷,自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长成沉稳忧雅的男子,温柔的性子不变,煦如冬日暖阳的笑容依旧,可是,眉梢却渐渐染了愁絮,眼底也往往添上几分沉重,那——是为了什么? 封舞心沉如水,眉带轻郁,对这问题表现出少有的执着,“如今天下大定,九爷,可是有空考虑一下儿女私情了?” 儿女私情…… 司马弈游移的目光停在雪白玉掌中簌簌抖动的信笺上,轻轻一顿,转开视线,平静地道:“九叔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可是四奶奶却是半年前就开始搜集各家闺秀的画像与生辰八字了,看那阵势,势不容九叔再拖延了。” 封舞平摊开手掌,将信笺放回桌案,轻声道:“拖延?九爷之所说,是为了拖延婚事吗?” 司马弈拾起信笺,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光滑纸面,微微一笑,“不管怎么说,九叔不愿成亲,是很明显的事。如今他年岁渐长,仍只孤身在外奔波,四爷爷四奶奶怎么放得下心?小舞知道吗?四奶奶都在猜,九叔可是有了什么意中人,却因为什么缘故不肯说,所以才拖着婚事的呢。” 四奶奶还在担心,九叔钟情的对象莫不是罗敷有夫了,那可就惨了。 九叔的性子外柔内刚,看似平和随意,一旦认准一件事,却是绝不会回头的。 他若恋着有夫之妇,在对方不可能嫁给他的情况下,他所选择的,极有可能是终身不娶。四奶奶嘴上说得虽狠,自己儿子的性格却是明白的,九叔不愿意做的事,那是谁也勉强不了的。 四奶奶自己吓自己,说到九叔有可能孤独终老时,眼圈红了又红,差点哭给他看了呢。 还好当时房中只有他和四奶奶。若大伯他们见到平日里最最刚强的四奶奶也会有那样的一面,怕牙都吓掉一地了。 封舞浅淡眼波迎上带笑星眸,再转到刚刚放手的信笺,陡然凝成异彩,语气依旧漫不经心,“四太夫人担心什么?怕那女子出身微寒吗?” 那一张松花小笺,自她掌中一转,依然平滑细密,却有一角,已被震为粉末,散落尘埃。 秋水翩然掠过那一片水红,敛起波漾,花容点波不兴,似是家常闲谈,心上却似利刃深深划过,痛澈肺腑。 九爷……有了心仪的女子? 是这个原因吗?为了那人,他锁了双眉,念念挂怀,所以,连笑容都淡了三分,不能开怀展颜。 那女子,是何模样,有着什么样的性情,是否也有一双温暖的眸,可曾与九爷一起烹雪煮茶,琴瑟唱和,会不会对九爷一样情深意长,剖心相待…… 司马弈垂下眼睫,若有所思,摇头道:“小舞小看四奶奶了。若是九叔真心喜欢,她怎还会计较人家的出身?” 封舞将所有感官封闭,只余躯壳,木然地佩侃而谈:“莫不是那女子身在烟花,故而九爷为难不敢言?” 寻根究底,不是她的性情啊,为何她要对这问题这般恋恋,非要问到山穷水尽? 司马弈展眉失笑,“那就更不是了。九叔从来不曾介意别人出身家世,怎么会因为这种原因却步?况能令九叔倾心的女子,定有过人之处,纵身在烟花,又有何妨?你只看那岳清吟、秦罗敷二位,多少王孙子弟追逐裙下,有谁会想到她们身在青楼了?” 惊才绝艳岳清吟,倾国倾城秦罗敷,这两位青楼名妓各站在才色巅峰,宛如两朵绝世名花,尊贵如皇室亦为其大敞双门,倒履恭迎,哪有人敢嫌弃她们的身份? 向来,只有她们挑人的分呢。 封舞屏住气息,喃喃道:“若是岳才女,秦小姐……” 那么九爷的烦恼,也许来自“求之不得”呢。 岳清吟心有所属,秦罗敷名花有主,那段惊世缠恋天下皆知,多少多情种伤心肠断。远在山城,深居简出如封舞也有耳闻,亦曾经为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倾倒折服。 也许只有出色如她们,才能令九爷动心吧。 九爷恋上的,是“咏絮谢女亦休论”的清吟大家,还是“倾城秀色几曾闻”的罗敷美人? 她颤了朱唇,迟疑的美目睨向司马弈,终是默然。 问出结果,又……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轻淡檀香的气流撞人胸腔,勾起绵绵刺痛,再也不肯放过她。 司马弈清朗笑语传来道:“我只是举例说明呢,小舞想到哪里去了?好了,不说了。九叔要是知道我们在背后偷偷议论他,一定不肯与我们干休呢。” “弈少爷,”封舞端整秀颜,晶瞳凝聚无比慎重,望住受病苦折磨却总笑得灿烂的少年,欲言又止。“有一件事,奴婢想问您。” 司马弈的病,忌多思多虑,所有烦心事,到他面前之前便已被司马家人一一化解。他们只想他单纯无忧,他也总表现的盈盈笑面,贴身随侍如她都罕见他悲哀愁苦等负面颜色。所有的情绪,他都似密密收藏,惟一露诸于外的,只有这一张笑颜。 关于她被许给了他这件事,被列入会令他烦心的事中,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不欲他对此事耗费心力,故无人在他面前提及。 表面上看,不过是将贴身侍婢收归房内,确不值多费口舌,司马家族,除司马昂外,亦不曾有人因此对她另眼待看——若说他们对她投注了较多注意力,其原因是她是司马弈的侍女,多过她是他未入房的妾室。 所以,司马弈对这桩“亲事”一无所知,封舞亦从未介意过他知道与否,然而如今婚期逼近,她忍不住,想探一探,他对此会作何感想。 司马弈敛眉微扬,有些不解她的肃谨,“小舞想问什么?” 封舞檀口轻启,吐出细音如珠玉击撞,铿锵悦耳,却陡然敲上他的心门。“弈少爷,可有意中人?”司马弈微震,绝美的笑容现出一丝裂缝,微微动摇,却在她发觉之前便修补得天衣无缝,悠哉反问:“小舞天天在我身边,有哪个人,是我认得小舞却没见过的?我有没有意中人,小舞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望着眼前如花俏脸,笑容煦若春风,掩埋尽所有心事。 家人对他太过爱护,所有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捧到他面前。因有如此无微不至的呵宠,他再也不敢任性,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伤害到周围的人。 封舞避开他的眼,无言以对。 不,她不清楚。 表面嘘寒问暖,是她对他的日常功课。他愿意坦露哪种情绪,她全认真。他的心埋得太深太深,她不想亦不敢挖掘,怕找出真相,却无力为他分忧。 她自己,心伤亦已累累,哪有余力慰藉旁人的病痛? 况弈少爷是因病苦,沉疴若起,万树皆春。她虽无扁鹊术,却是灵芝草。舍她草芥命,全他金玉身,做到这一步,应已足够。 小舞今天情绪波动,大往常数倍呢。 司马弈凝目看封舞唇边轻浅若无一丝的浅笑,却不觉她是开心,顺带扯开话题,道:“小舞方才去见我娘,可有什么事?” 封舞转身,步至珠帘外接下他本日第二碗药,改了主意淡淡道:“没什么事。爷该吃药了。” 他的反应,她不想看了。 无论是欢喜,还是拒绝,都不是她所期待的,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消息,还是等其他人来告诉他吧。 深色药汁蒸腾起浓浓白雾,模糊开眼前少女寂然杏眸,以一种完全抗拒的形态与他若即若离。司马弈笑叹一声,捧起微烫的药碗,浅尝一口,再徐徐饮尽。 一样是苦药,这一碗,与清晨那一碗,却又不尽相同。 千般滋味在其中,欲说还休。 第四章 他们面对的敌人,不是两千,是两万。 两万名骤勇顽抗的敌手。 五千精兵身陷重围,已有三日。 司马昂进入帅帐之时,诸将讨论到的正是他们损兵折将,粮草短缺等问题。 如此不容乐观的局势,各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然而见到入帐之人,郁闷的情绪依然减轻不少,代之以安适的感觉。 如果说秦王殿下是他们对敌抗战时的精神支柱,必胜信念的来源,则司马昂便是他们的定心丸。无论战局何等艰难险恶,只要有他在,将士们紧绷的神经总可放松下来,对局势也总能抱持乐观态度,不致绝望。 这种感觉,也许来自之前无数次 (: ) 第 3 部分阅读 绝望。[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这种感觉,也许来自之前无数次在他领导下他们转危为安的信心,更有可能,便只单纯的是因为“司马昂”这个人的存在。 李世民迎视着在他左下首安然落座的男子,紧张、沉重的心情在见到他秀丽清雅的容颜后舒缓下来,微微松了紧锁的眉头。“咱们的军草,只够一日之用了。” 巢阳与长安,快马行军三日路。然而他们被困在山谷,派出求援的士兵杀不出重围,援兵求不来,只有等死。 更何况,纵有人能到长安,搬不搬得到救兵,还未可知。 他此次出征,明摆着是个陷阱。粮饷拨放上被克扣得十分严格。兵马来回,连带对敌时间,只给了七天粮草,敌人只需将他们死困在这山内,十天半月之后,无需交兵他们亦只有束手就缚。 李世民另一谋士乌应农皱眉道:“初被围时我等便说将士们应减少口粮,以争取延长时日,司马兄偏不同意。若一开始便省起,到如今也不至如此艰难。” 天策府战将程咬金拍案怒道:“最气人便是这帮兔崽子只充缩头乌龟,打定主意死困着我们,不肯应战。分明吃定咱们粮草不足,撑不了多长时候。” 啊啊啊,气死他了。 敌人打得如意算盘正是饿死他们,坚守路口,只阻止他们突围,而不主动进攻。秦王又下令不准出阵攻敌,他一口窝囊气憋了三天,快要堵死了。 有“福将”之名的粗豪武人怒目圆睁,巴不得出阵喷火。 李世民轻叹一声,望向司马昂,眸中仍是毫不动摇的信任,“你还是坚持,不用减省军粮吗?” 司马昂柔和的笑容似和风吹拂过军帐,清新和煦,令人精神一振,低柔悦耳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温和,安抚着众人的心浮气燥。“不错,将士们只有吃饱了,才能保持乐观的心态及足够的体力。饿着肚子,不用对敌也先泄气了。” 乌应农若非与他共事已有六年之久,早跳起来勒死他,此刻却只无奈地道:“今天吃完了东西还不是一样要饿死?我的九爷啊,您该不会要说等弹尽粮绝了咱们再全体出动决一死战吧?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是这样用的吧?” 要么战死,要么饿死,听起来倒是够悲壮。然而面对悬殊的敌人,他们即便背水一战,又能多几分胜算? 程咬金性本鲁莽,三天下来更忍得七窃生烟,火大地道:“他们人多又怎样,我不信我们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司马昂微微一笑,道:“三日来,敌军只将我军团团围住,堵死所有通道,我们不出阵,他们也不进攻,程兄可知何故?” 若明粮明剑,两军对阵,虽有一番苦战,敌人必胜无疑。然而他们却只严阵以待,击溃他们所有进攻,采取令人费解的守势,个中缘由,耐人寻味。 他们占据了兵力与地利两方面的优势,本该速战速决,夺取胜利才是。 程咬金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怎知他们哪根筋搭错了?” 司马昂看向李世民,后者眸中泛起悲凉之色,显已想到敌方用意,柔声道:“纵然我方全军覆没,战乱中难保不进出一二要紧人物去,怎及将我等困死谷中,更可保万无一失。” 以他,李世民,或天策府诸高手的身手,混战中要杀出重围当然不是没有可能,敌人顾忌于此,故宁可选择消耗时日的笨办法,饿也要饿死他们。 司马昂见程咬金张大嘴,显是明白过来,徐徐又道:“若我等全力突围,当可逃出生天,然而五千人马,能剩几何?” 两军对垒,死伤在所难免。他却希望,可以将牺牲的人数降至最低。 哪一个人,不是有着父母手足?不管是敌人或是友人,一旦战死,都会有人伤心的啊。他在军中十年,仍看不透“生死”二字,只盼早一日战火得歇,再无人伤心离散苦。 只有统一天下,消灭所有割据势力,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 以战止战。 这是他助李阀平天下的初衷,亦是对待每一场战役的原则。 乌应农叹气道:“然而咱们不突围,不也是死路一条?” 战,还有希望活几人;不战,统统都做饿死鬼。 司马昂平静且从容,淡淡道:“我们等。” “等什么?”程咬金瞪大铜铃眼,火冒三丈,“等那群混蛋良心发现,自动撤兵不成?” 呵呵呵,想得好美喔。 他不如回帐里躺着,看能不能做个美梦好了。 司马昂扫视帐中面色沉重的诸将,露出美丽的笑脸,有些顽皮地道:“各位好像都不记得,在下姓什么了呢。” 程咬金啐道:“无聊,你不就姓司……” 司马山城,威震天下,手足情深,护短第一。 这可不是句笑话。司马山城护短的名声,可比他们家的文治武功都要响亮的多呢。得罪他们家一个人,所有姓“司马”的都会来找你麻烦,有恩于他们家一个人,同样亦会得到司马全族的感激报答。 总而言之,都会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所以,有一件可以非常非常肯定的事情就是,司马家的老九如若身陷重围,外头一定会有大票人在摩拳擦拳,想方设法。 乌应农却不乐观,泼冷水道:“此番出兵行动绝密,司马兄哪有机会通知令兄?此刻怕是无人知晓我等被困此地吧?” 除了敌人。 有谁会自掘坟墓,跑去告诉司马山城的人说:“喂,你家兄弟被我们包围在某某山谷之中,快被我们困死了。”不成? 这件事,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不太有希望,懒得去做白日梦。 刚鼓起一点兴致的程咬金“嗤”的一声,瘫回座位,好不颓丧。 司马昂浅浅漾开笑脸,悠悠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乌兄。乌兄可知,此番出兵首日,在下本打算返家一趟?” 乌应农“啊”了一声,眼睛亮了起来,望向一直表现无比镇定的秦王。 此事秦王应早已知晓,故而力排众议,大力支持司马昂所有决议。 可是,长安至司马山城,至快也需五六日,司马山城距此地,又有三日马程。司马家人纵使在最快的时间内察觉不妥,并不考虑他们得到司马昂行踪的时间,也要后天才能赶到,他们的食粮,却只够支持到今晚了呀。 饿完两天,谷中将士哪有力气里应外合,突出重围? 司马昂终于不再卖关子,直接道:“而此前,在下曾与七哥约定,二十三日在陵溪镇会合,如今失约四日之久,七哥定知有恙。” 陵溪距此,不过一日半快马。 “且,”他看向一双双闪亮的眼睛,笑语:“司马族人向来随身佩带香袋。那味道,你我或不易察觉,我族中驯养之灵貂却对此极为敏感,再远也会跟了来,乌兄可还有疑虑否?” 乌应农放下心头大石,振作道:“请问司马兄,令兄何时可至?” 司马山城自有一套隐秘的通讯方式,他亦有所耳闻,却不知竟是如此神奇。 司马昂仰起头,目光似透过帐顶,直看到天上去,轻轻道:“刚才我进帐之时,已经看到七哥的‘叫天子’了。我们突围之时,正在今晚。” 那“叫天子”,是司马昊训练的一只鹰隼,极通人性,不但可察探敌踪,更可以独特的姿态传达信息,他正是由它的飞翔中得知司马昊的行动消息。 李世民的眼睛亮了起来,大喜道:“这就好。你们立刻去通知将士们做好准备,今晚迎战。” 他忍了三天,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各将领命退下之后,李世民转向悠然品茗的司马昂,略松口气,笑道:“所幸令兄果然如司马兄所言,行动神速,不误军机。” 司马昂笑语温和,淡然道:“七哥向来急躁,今次等得到夜间,除了用兵考量外,想是亦未集全人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将其中凶险皆作等闲,反而表现出对兄长所抱的信心。且形于外,令旁人亦在不知不觉中相信了他,不再怀疑。 李世民凝视他温柔沉稳的笑容半晌,缓缓踱至帐前,看着外面将士精神焕发,忙忙碌碌的景象,瞳心转暗,唤道:“小九。” 司马昂微微一怔,愕然望向他伟岸身影,柔柔泛开笑脸,应道:“什么事?” “小九”一词,是家中诸兄对他称呼,其中包含的,自是无比亲昵。秦王与他并肩作战十年,彼此亲密无间,这一声称呼所包含的友谊,他自是认可。 李世民沉吟片刻,淡道:“当日人言司马家九子,数七者智高,我却执意要请你出山,可知何故?”司马昂端坐座上,与他遥遥相对,心内了然,却只浅笑,“愿闻其详。” 当日诸兄亦曾言及此事。 谁不知司马山城中运筹帷幄,以长兄为先,他本是司马山城城主,雄图霸略,岂可小觑?而行兵步阵,当让二哥,司马山城威震天下的精骑兵,便是他一手调教;再者,老五才比子建,老七智迫孔明,皆负盛名。[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李世民要选他们其中任何一位,都不足为奇,却偏偏指名要了未及弱冠的司马昂,用心十分可议。 李世民转过身来,盯住他低沉温纯的眸,苦笑道:“实不相瞒,惟一的原因,只是你的脾气最好。” 五哥曾冷冷言道:“他大概估量着小九年纪小,好使唤,省得找个人去和他作对呢。” 司马昂扬眉,听这与他相处了十年的智将坦言道:“令七兄智比孔明,性却似翼德,委实教人不敢领教。余者,或放任不羁,或冷僻倨傲,岂是甘居人下之士?久思之下,助我者,惟君而已。” 司马家那几位仁兄个个排场大,脾气更大,哪是服人管的?聪明人当然会要一个不那么扎手的人去使唤了。 他向司马山城借的是兵不是将。当然以合作度为最先考量。司马山城的精兵只听他们兄弟号令,这是天下皆知。司马昂的好性子亦是出了名的,既能保证一万兵士的服从,又不会置疑他的军令,确是最佳人选。 司马昂垂下星眸,温文淡笑。 李二公子用心当日诸兄便已猜中。故而最初,他顺其意,如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只做一个傀儡。 二哥甚至叮咛道:“小九记着,二公子只借咱们一万精兵,打仗杀敌,都不与你相干。开战时有多么远便躲多么远,别蹚那浑水,知道了吗?” 他当时为之哑然,真不知二哥麾下所谓“疾如电,猛如雷”的精兵强将是因何得名的。难不成真是靠跑得比人快? 李世民望住他俊雅清颜,将自己当日用心合盘道出:“况纵君非良将,然司马家兄友弟恭,天下共闻。有君在侧,同司马合族在此。君若身陷险境,令兄等焉会坐视?” 似如今,他知此役凶险,故要司马昂同行,以收奇效。 司马昂之后的奇谋神策,却是意外之喜,相处日久,更觉他性如温玉,和顺平易,如坐春风。 无论智谋或脾性,都令他心折。 司马昂淡然处之,轻声和悦:“世民兄为何今日突出此言?” 他的话,轻缓温和,便只是一句疑问,不带半点讥嘲,让被问的人也不起疑心。 李世民放下帐帘,笑意惨淡,“观君手足情,看世民今日困窘,怎不令人感慨?” 司马昂被困重围,安如泰山,坚信不移自家兄弟定会鼎力相救。而他兄弟亦不负他心,一呼百诺,千方百计,只求保他周全。 回看他,陷他入险境者,正是骨肉。 自父皇命他出兵那一刻始,一步步,都只留了死路给他,不容喘息。 而他明知是计,亦只能从命。 一开始,言对方两千兵,他若不信,要求增派人手或复察敌情,皆可判他有异心。前者,多调兵马,是居心不良,后者,更显示不从王命,连父亲的话都不相信了,可见是心有不轨。只有应战出征,方无议。 再,敌人对他行踪如此清楚。山谷遇伏,更显得早有准备。只守不攻,蓄意要困死他于此谷,而非一举歼灭,可知敌人的目标是他,而非退敌。 且,纵他杀出重围,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得败绩,更落人话柄,从此声誉大降,军心动摇,兵权亦难保,处境危殆。 若非对象是他,他都要由衷赞叹一句,好一条连环毒计啊。 司马昂微微牵动嘴角,却无话应他。 建成元吉两兄弟,与李世民不和早非一日。建成刚愎自用,无容人之量,一旦登基,头一件事,便是大开杀戒,铲除异己。 而他最愚蠢的举动,便是去年振江湖人入山城绑架弈儿,欲以之为胁,让司马山城改而支持他这一派。 他们在两日之后救出弈儿,而弈儿因此大病一场,自此,李建成成功激怒司马一族,由支持李阀转为支持秦王,立场鲜明,再无转圜余地。 决战在即。 然而当司马昂跨出帅帐,看向灿烂的阳光时想到的却是—— 今夜过后,他乘“追日”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三十日亥时之末,仍然有望赶到西城门。 而今距小寒,仅仅三日之遥。 “将军。” 少年轻轻放下黑檀木精工雕刻的棋子,宣告棋局结束,他对面,绿衣少女拧住秀眉,瞪着胜负已分的棋盘,好半天不出一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败得如此之快。 她一共只走了八步呀。 司马弈含笑接过身旁封舞捧上的温水,浅啜一口,询问道:“玉箫,再来一盘?” 司马玉箫瘪瘪小嘴,伸手搅乱棋子,泄气道:“不玩了,下十盘输十盘,有什么意思?弈哥也不让让人家。” 司马弈托着白玉盏,温热的触觉传入掌心,冰冷的手指微微暖和,笑道:“是谁三令五申不准我放水的?说出‘下棋就是要凭真才实学,要人让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还不如别下’这样有志气的话的人哪里去了?” 呵,他可记得,玉箫是在什么情况下说这些话的呢: 他身后端着托盘的封舞垂下美眸,在第一时间避开司马七小姐的雷霆怒焰。 这话正是冲她说的。 无论象棋围棋,她的棋力与司马弈一比,统统差到爪洼国去,并且“很没骨气”(摘自七小姐语录)的都要司马弈让她几步,故而司马玉箫才有此语。 搬石头砸到自己脚趾的少女语结,圆圆的大眼立刻瞪向白衣清灵的少女,没好气地道:“我要喝茶。” 封舞轻轻屈膝,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为她泡茶。 司马弈日日药不离口,有解药功效的茶便是禁品,“撷芳院”中无人饮茶。日常来看望他的人亦客随主便,只饮清泉,故“撷芳院”中未备茶水。司马玉箫自然知道,她提出要茶,明显是要支开封舞。 雪白织影遁出典雅居室,司马弈望着妹子的目光,宠溺中有一丝轻责:“小舞好好的,你怎么老爱为难她?” 司马玉箫嘟起樱唇,不依道:“哥你也帮小舞不帮我。” 呜——她是没人疼的小孩,她要离家出走。 司马弈睨着她半真半假的埋怨状,为那娇纵的女儿态微微失笑,再没办法板起脸,“玉箫没听过‘司马昂帮理不帮亲’吗?小舞可从来不曾惹到你呢。” 司马玉箫支起下颉,半托着香腮,轻哼道:“谁叫她老是装哑巴呢,弈哥又老护着她,都不疼我了。” 嗯,她吃味嘛,所以看封舞就会不顾眼啦,于是就会想欺负她啦。 十五岁的小姑娘那样老气横秋,简直比筝姐姐还要老人家,比祖爷爷更加龙钟,整一个未老先衰,让她越看越生气。 司马弈无奈地道:“小舞不爱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她的性子,又没碍着什么人。为这个恼她,太不讲理了吧?” 也曾经想过呢,如果小舞可以像玉箫一样,喜怒随心,一定会有十分美丽的笑容吧。 然而事实上,跟随在他身边整整十一个年头的少女乖巧伶俐,却失去了表达感情的能力,就像她修炼的佛门心法,斩断七情六欲,对世事淡然处之,无大喜大悲。泪水和欢笑,都不曾在她面前展露过。 司马玉箫望着兄长似是带着淡淡惆怅的俊脸,清亮杏眸抹上一丝黯色,咬了咬唇,忍不住道:“弈哥——喜欢封舞吗?” 司马弈吃了一惊,幽暗的星眸陡然爆起异彩,回望像是和谁赌着气的妹妹,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你今天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娘亲再三交待,成亲之前,不许他们对弈哥言及此事,免得让弈哥为此分心。 司马玉箫张了张樱唇,将出口的话语又收回,硬生生扭开,“谁说是今天想起的?我早就想问了,只是她老跟着,不方便问罢了。” 她的话虽掰得顺理成章,神情的异样却逃不过心细如发的司马弈,捧着渐渐失去热量的水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同胞手足,柔声道:“玉箫,你有事瞒着我。” 几天前,小舞也曾提起过类似的问题呢。 “我……”司马玉箫敌不过兄长虽然柔和却带着逼人威仪的目光,转开眼道:“娘说,下个月要给你和小舞办喜事。” 所以,她想知道,哥哥是否喜欢封舞。 应该是喜欢着的吧?日夜厮守了十一年之久,这么长的相处,不可能没有感情的啊。 之所以她对封舞会产生近似于嫉妒的敌意,也正是因为封舞与弈哥在一起的时间,比她还要长得多呢。 她偷偷注意着兄长的反应,却见他敛下了长长的羽睫,收藏起所有的情绪,平静的面容看不出高兴或是愤怒,也教她无从得知他对此事的想法。 许久之后,细碎的铃声响起,清茶鲜灵馥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来,熏出满室芬芳,司马弈抬眼,凝视着豆蔻女郎,轻轻一语,却是石破天惊,“小舞。我不能娶你。” 黝黑宁静的眸乍然一闪,纤长晶莹的指松开,一盏清香,溅成片玉飞花,倾尽精华。 ——*DREAMARK*——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司马弈一句话,教正在准备婚事的司马山城顺刻间乱成一团。 虽只是纳妾,因是爱子生死大事,故亦十分重视的三夫人百忙之中闻讯赶来,备感棘手。 宽大温暖的雅室之中,摒退所有闲人,母子二人对峙着,僵持不下。 三夫人看着爱子苍白如纸的俊颜,又气又急却仍然温和,“弈儿,小舞跟着你也有十一年了,你对她有什么不满?” 司马弈深吸一口气,回望母亲关切慈爱的眸,心内微苦。 面对的,明明是最最亲爱的人,偏偏他却知道,自己要打的可能是有生以来最最艰难的一场仗。他不是不知道,父母长辈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他好。然而这关爱若是牵涉到了另外一个人一辈子的幸福,却叫他如何再坦然接受? 一直以来,他都小心隐藏着自己的感情,而他最最担心的事,仍然发生了。 “小舞很好。”他轻轻地一字一字重复道,“小舞很好。只是,从头到尾,孩儿看她,与玉箫一般。我对她,只有兄妹之情,从未想过男女间的事。” 三夫人展眉,“若你担心的是这个,那有什么要紧。你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成亲之后再慢慢培养感情,兄妹之情转为夫妻之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再说,小舞只是妾,将来你喜欢上了谁家女儿,仍是可以娶进门来的。况且,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一般人连新娘子的面都不曾见过,不也过得好好的?成了亲,什么情都会有的。”没有也要有。 弈儿的命都难保,什么情啊爱啊,那些虚幻的东西,不在她考虑范围中。 她这一生,注定了只能做一个自私的母亲。眼看爱子在病痛中挣扎,旁人……她顾不得了。 司马弈淡淡叹息,反驳母亲的声音虽弱,却坚持,“孩儿将小舞视作妹子,自然盼她有个好归宿,嫁得乘龙快婿,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以孩儿的身体,又怎能令她幸福?” 朝不保夕啊,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他的病情会有什么变化,谁都无法保证。他究竟能够熬过几回寒暑,几个春秋。 他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愿意,让玉箫嫁给这样一个病人。 夜夜揪心,不知夫婿几时亡——那女子,怎还会有快乐可言? 他……怎么忍心,让小舞来承受这样的苦? 三夫人红了眼圈,望着爱子的眼,无比心痛怜惜,“往日,亦曾有媒妁上门,为你提亲。你总不允,娘知你是怕误了人家小姐,总是依了你。可是小舞只是……” 小舞只是司马山城的一家奴啊。 弈儿纯善,她自然知道,故从不强他结亲。然而要她,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弈儿孤苦伶仃一个人,孤枕冷衾,连个伴都没有? “小舞难道不是一个好女儿?”司马弈沉了眸,修长入鬓的眉微皱,有些痛心,“小舞也是一个女儿家啊。她也会伤心,也会难过,她也应该要有她的家庭,她的幸福。娘——不该拿小舞的一生当儿戏。” 卖身为奴,不等于她不是一个人啊。小舞仍然有着身为人的尊严与权力,喜怒哀乐,却不该就此被忽略剥夺。 明知母亲的出发点,总是为他的幸福考虑,然而这种除了他,其他人的生死喜悲都无关紧要的态度,仍是令他心惊,并且——深深愧疚。 如果没有他,也许会有很多人的不幸,会减轻许多吧? 至少,小舞不会那么不快乐。 三夫人看着爱子沉痛的眸,做出了她的让步,“若你是担心委屈了小舞,那,就将她扶正吧,让她过门,做司马家名媒正娶的少奶奶,可好?” 司马弈微微抽了口冷气,“娘,这个不重要,我相信小舞在意的不会是什么虚名,真正的幸福,应该是让她和她所喜欢的人一起过日子呀。娘应该让小舞自己选择自己的婚姻。” 司马家少奶奶的尊贵名分,也抹不去寡居孤守的命运呀,这……怎么能算是一种补偿? 三夫人又是心慌,又是心疼,“你一定要娶小舞,只有她可以治好你的病。” 情急之下,原本打算最后才说的秘密脱口而出,她看着爱子猛地屏住了呼吸,清澈纯净的眸沉淀出惊诧的一瞥,坚定的决心却不曾动摇,一径坚持着说服他的工作。 这件事,最后也是要告诉弈儿的,现在挑明了也好。 “只有小舞的体质,和你一起修行双修之法,阴阳调和,水乳交融,才能治好你的病。那样今后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行动,不再需要喝那么多的药,也可以出门到那些你早就想去的地方看看,那样不好吗?” 有所保留地说出了真相,她柔声描述着一家人的梦想,一心盼望的是爱子病愈,脱离病苦生涯。 所以,五叔买下小舞;所以,爹娘对她另眼相看;所以,一直用心地训练着她……所以,小舞才会一直沉默……一直不快乐。 司马弈震惊地回转着听到她拒婚言语时一言不发,转头请来母亲的少女那淡漠的神情,明澈的心察觉出母亲语气中的迟疑,“换我病愈,小舞呢?她要付出什么代价?” 三夫人有些心虚地垂下眼,不敢与他睿智洞察的眼对看,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毫无异样,“她只是会失去全部的内力而已。以咱们家的财力物力,绝对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她恢复功力的,你放心吧。” 她暗暗心惊。面对的是她的亲生子呢,然而他那一双眼睛澈澄明,似是洞察一切,锐利得连她亦不敢直视。 他……怎么可能放心? 司马弈悲伤的眼望进母亲的躲避,不再追问真相,努力维持平缓的语调仍是过于低弱,“娘,孩儿有否说过,床弟之事应是两情相悦,为求灵欲合一,两心互许方可为之?” 母亲隐瞒了什么,他不想问出究竟。无论是哪种不幸,他都不会让它发生。 三夫人香唇轻颤,望向爱子。 男女间如此隐秘的事,母子间自然不曾提及。司马弈此言,只是想让母亲明白自己的立场而已。宁可辜负亲人们的心意,他也不要,糟蹋一个无辜的女子。 司马弈无力地合上双眼,早已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微转紫,微弱的话语却是无比清晰,“因情而欲,方做夫妻。无情而欲,与牲畜何异?为求保命,夺人清白之身,更是猪狗不如……” 三夫人骇然扶住他软软倾倒的身躯,痛心疾首,“弈儿……” 他鼻息微弱急促,听不清母亲唤声,吃力地表述着自己的意愿:“如若……娘强要儿与小舞成亲……无论结果如何,孩儿定当自了……以洗此罪。” 吐出最后一个字,他放心地将神志交由黑暗主宰。 一阵忙乱之后,三夫人将儿子交托给为了司马弈而专攻医术的司马晔,跨出房间。 哀愁无奈的眼寻着与房内病者一般苍白的丽颜,话虽简短,却耗尽心力。 “婚事取消。” 第五章 推算过无数种七哥会采取的方法,就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一种。 司马昂站在静悄悄的营寨前,瞪着大摇大摆晃入军营的一帮人马,啼笑皆非。 有谁见过两军对垒,请来的救兵手上拿的不是兵器,居然是水桶、脸盆、瓢子这一类什物的? 再者,又有听过两军对垒,打倒敌人的方式不是对阵厮杀,居然是用迷香药倒敌人的? 并且,被药倒的不仅是二万敌军,连他们这边的五千人马也一个不少——呃,除了他以外——统统被放倒,一齐去见周公。 若非他对自家的药物免疫,只怕也难幸免。 司马昊与乃弟两两相望,对瞪三分钟后,耐性告罄,“小九,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这法子又简单又省力,有什么不好?” 不费一兵一卒,成功达到目的,多么完美? 他带来的大队“运水工”秩序井然,走人各个营帐,片刻,帐中传来一连中泼水声,以及更热闹的呻吟声。 司马山城独家秘方配制的蒙汗药。 若非为了买齐这庞大数量的药草并加以调配,他也不需拖到今晚才出手。 司马昂哑然,摇头道:“七哥,亏你想得出这么损的法子。” 这一招不分敌我,一视同仁,的确是出人意料,让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 “什么叫做‘损’呀?”司马昊皱起浓眉,对自家小弟的形容词非常有意见,“《孙子兵法》读过没有?我这是‘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当然不能先向你透露风声了。如果你让他们事先防备,引起敌人注意,他们也叫部下事先防备,那我这出奇兵,岂不是没有效果了吗?” 谁会想到他会连自己人也放倒?正因为人人都觉得不可能,他才能轻易得逞。 呜,他这可是形势所迫呢,而且他成功地救了小九呀,为什么还要给他骂是“损招”? 司马昂想了想,温雅的笑容在月光下淡淡展开,“七哥说的有理,是我失言冒犯了。” 浅淡温柔的笑容下,连清冷的月光都像是柔和了起来,司马昊看得一呆,搔头道:“自家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气。” 呵呵,终于又看到小九的笑脸了呢,好高兴哦。 因为其他各兄弟的脾气都“不太好”,司马昂在其间起到像是润滑油般的作用,故而与其他人的感情最为深厚。 至少有司马昂在时,他们是绝对打不起来的。自司马昂从军以来,兄弟间口角实仗,不知往上翻了几重。 “不过……”司马昂笑容不变,添上一丝促狭,提醒着司马家老七,“‘眠香散’的配方好像很贵的吧?七哥这么大手笔,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李世民的情报源并无失误,“智比孔明,性似翼德”的形容亦是十分贴切,不过还是很重要的一点,好像被忽略了。 五大三粗,长相与张飞也十分接近的七哥,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 司马昊的嘴角抖了抖,往下一垮,“何止?为了绑外面那些人,我还买了二千条新绳子呢。” 十个人一串,两千肉棕,新鲜出炉。 再加上二万五千人份的药量,一千个药鼎,前后花了他十五万八千三百二十一两七银八分银子,呜呜,想到就肉痛。 呃,至于他在敌人帅帐中搜出的金银财宝约折合纹银九万两,属于高度机密,绝不透露,死也不上交。 司马昂身边的帐门抖动,李世民与一众将领顶着满头水珠,走了出来,向司马昊致谢。 司马昂看一眼众人湿答答的狼狈相,睥一眼七哥笑呵呵的心虚样,了然于心。 除了泼水之后,“眠香散”其实另有解药,可以让他们更快苏醒,并且不会像现在这般有轻微头疼的后遗症。七哥大概嫌解药要花钱,所以选择了这样省钱的方法。 如此一来,除这些高手外,那些普通士兵大约要半个时辰后才能行动自如。而外围的敌人至少要到明天清晨才会清醒过来。 李世民按着刺痛的太阳穴,止住针刺的痛感,好奇地道:“请问七公子是如何控制风向,使迷香尽数吹向我们这些分散的营地的?” 司马昊对待外人没耐心的毛病立刻暴露,爱理不理地哼了声,草草道:“往里吹气就是了呗。” 嗯,听不懂。 被头痛折磨着的众人面面相觑,求助的目光纷纷投射向司马昂。 司马家惟一一个肯对外人好言好语的好心人耐心讲解道:“这种迷香一般都是点在药鼎之内,无色无味,极易散发。我七哥此次调来的近千名山城人手,内功有一定的基础,他们包围在敌阵外围,人手一鼎从各个方向向内将迷香吹向中心,就可造成我们这方圆十余里之内皆是迷雾的现象了。” 七哥这回可是下了大本钱呢。 要造出这样浓的迷香雾,他用的药量,大概十万人也药得倒了。这样慷慨,八成大哥答应了什么好处。 司马昊虽未对他说及如何破敌,他结合自己对“眠香散”的了解,再上一些推测,娓娓道来,与事实却是十分吻合。 司马昊咿咿嗯嗯,大表赞赏。 司马昂斜瞟一眼七兄,无奈他何,向已逐渐恢复的李世民抱拳道:“我七哥已将敌人全部生擒,请秦王发落。在下另有要事,先告辞了。” 数着日期,他心神飘至城门下孤影孑然的少女,归心似箭。 司马昊正打着要向李世民榨一笔填补荷包的算盘,闻言点头怂恿道:“没错,听那些小子们说弈儿要纳他房里的那个小丫头呢,快点回去,还赶得上喝杯喜酒呢,这边我会帮你善后的,放心去罢。” 快走快走,走了方便他讨债。 司马昂尚未迈出的脚步乍然收回,唇角笑意未退,阵光却已冻结,“小舞儿要和弈儿成亲了?” 司马昊大力点头,“对呀。没想到吧?连弈儿都要娶小媳妇了呢。小九,你该加把劲了,别让侄儿笑话你太落后噢。” 怎么还不走呀? 小舞儿…… 司马昂再迈不开步子,唇边仍是含笑,那朵笑花僵冷着,掩饰住主人心绪,眼底却是空茫茫一片,再也描绘不出曾经一眨眼便会浮现眼前的倩影。 自此以后,她的喜悲,都是另一个男子的事了,再也与他无关。 小寒之日,城头盟誓……可还有延续的必要? 今年的冬天,是她记忆中最为寒冷的一季。 封舞将香躯蜷成一团,瑟然孤座城头,幽幽望向冷日的美眸,空洞得骇人。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十二月初一,小寒日。 她一人独在城头,看日升日落,看月上柳梢,看尽黄昏归客,看过了这一年的小寒…… 却看不到,她又盼了一年的人儿。 九爷,不曾出现。 这一次,她苦苦守候,却分不清自己盼的是亲人,还是司马昂。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父母的位置便被司马昂取代了。她在城门苦等,想的,只是有他在身边,心便不会是空的。 不是如今这般,空荡荡无处容身…… 她微微瑟缩,单薄身躯似失去御寒冬衣,袒露在冰冷的空气中,雪肤玉肌一寸寸冻成冰屑,冷得没有知觉。 九爷失约,却教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依赖,原来已是如此之深。 小寒过后,便是三九严冬。然而她的生命,一直只有冬季,三九之后复三九,惟一温暖,便是小寒日。 城门苦候,不知何时起变成了一种形式,她盼的也许只是可以与九爷相处的这十二时辰。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恶言冷语,她皆可漠然,只为确知一年之中,终有一日可以见到他。 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弹指皆过,却足以让她支撑过又一次寒暑转回,四季变幻。 若连他也不来,下一个三九她如何熬过? “为什么不来?” 过去十年,十个小寒日,都有人,在她身边,从月朗星稀,伴她至另一个星稀月朗。她初次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的滋味竟是如此可怖。 有几年,局势严峻,战事吃紧,她都无法想象九爷是如何自百忙中挤出时间来见她。然而九爷仍是如约出现在她面前,伴她一整日,笑语温言,只为不忍让她一人独自面对失落的情绪。 她平生际遇,皆如冬日饮水,点滴落在心头,冻结冰霜。 只为有他在,融融暖意沁心,纵是千年玄冰,也封不住一寸芳心。 若今后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九爷的存在,这冷冬她如何过得了? 干裂的樱唇瑟瑟轻颤,吐不出千言万语,她蒙住双眼,不愿去看教她失望至极的现实。 “为什么不来?” 一颗芳心等到冷透,她阖了眼,再也不去想什么理由。 等了十年,她为家人寻了千百个理由,始终不见人来,九爷……再也不来了吗? “小舞儿?” 干净低柔的男声低低响起,带着她熟悉的温暖关切,近在耳边。 冰心似被暖流熨贴融化,封舞不敢置信地放下纤手,望向来人。 风尘仆仆的男子宽大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头顶,软语怜惜,“小舞儿,该回去了。” 久违的动作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安心感。封舞闭了闭美眸,干涩的眼蓦然涌起潮意,所有压抑已久的心事在瞬间爆发。 “九爷……呜哇……” 啊啊? 这可不是他惹哭的呀。 司马昂吓得高举双手以示清白,又惊又疑地打量着不顾一切冲进他怀中的娇俏人儿,暗疑自己有否认错人。 小舞儿九岁以后,便不曾见她哭过了呢。 “小舞儿?” 这一次的呼唤中,带着些许试探,双臂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意志,稳稳揽住伤心的少女,轻轻安抚。 他……终于来了。 封舞紧紧攀住人世间惟一依凭,不肯放手,泣声哽咽,“我一直等一直等,九爷都没有来……呜……我以为你不来了……” 放下了平日伪装的成熟冷漠,这一刻的封舞,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司马昂拥住她,小心翼翼似呵护心中珍宝,温柔的黑眸中却浮起几分落寞,低声道:“对不起,我……脱不开身……” 原想不来的,到最后他仍是放不了心,放不下她。 他捧在手心,疼宠了十年的小舞儿,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了呢。 清楚着迫近眼睫的事情,他却控制不了自己,也……收不回已经放下的感情。 眼看着那稚嫩的小娃娃一年年抽长丰盈,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也一年年变重,重到不可收拾,他甚至不知道,他对她的关心什么时候 (: ) 第 4 部分阅读 清楚着迫近眼睫的事情,他却控制不了自己,也……收不回已经放下的感情。[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眼看着那稚嫩的小娃娃一年年抽长丰盈,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也一年年变重,重到不可收拾,他甚至不知道,他对她的关心什么时候变了质,在他惊觉之前,她已经成为他心中,最最特殊无可比拟的存在。 他心纵情放,回不了头,放任情丝泛滥,让自己对她的感情完全走调……即使明知,她终有一日,会成为他人的妻,会成为弈儿的妻。 这一次,是最后的最后了吧? 他敛眸,看着少女顺滑乌亮的秀发披在身前,纤细的香肩微微颤动,淡淡的檀香传入鼻端,低弱的啜泣在耳畔徘徊。 他以一种无比珍惜的方式抚着她的背,怀抱着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的美丽梦境。 今日之后,他会记得,她是弈儿的妻,是他的侄媳妇;今日之后,他会像一个普通的叔叔,遵守一切礼数。再也不敢逾矩…… 只有现在,且容他放肆,让他拥她在怀,让她的泪,湿透他的衣,灼痛他的肌肤及他的心。 “九爷……”封舞埋在他胸前,模糊的声伴着泪意,“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这噬心的失望,若是没有他在身边,她经受的了几次?即使有他在身边,她又能再经受几次? 司马昂轻抚着这他从小看到大的、他心系的少女温顺的发,语意迟迟,竟不知如何应她:“小舞儿……” 乱世偏多伤心事。他从前隐瞒小舞儿家人死讯,因她年幼怕她承受不住。但看着她一年年愿望成空,一年年徒劳等候,他忍不住怀疑,这样做对小舞儿是否一样残忍。 让她抱着这永远不会实现的希望空等下去,年复一年,重复着企盼的失望——这样,与知道亲人亡故,哪一个更痛苦? 是要让她一直失望,还是一下子绝望…… 人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可那一下子无比剧烈的撕心痛楚,小舞儿禁得住吗? 封舞的心因他的迟疑而绷紧,轻轻道:“九爷别说,我不问了。” 司马昂却在同时下了决心。 小舞儿与弈儿成亲后,他这做叔叔的,再也不方便陪着她在这城头等过黑夜白天。弈儿的身体,亦不适合做这件事。与其让小舞儿今后一年年独自伤心,还不如一刀割下这毒瘤,彻底根除。 “小舞儿,”他慎重扶起封舞,凝视着她流泪的眸,深深怜惜,“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封舞睁着含满泪的眼,视线迷蒙,敏锐地察觉他想说什么,闭眼掩耳,“不听不听……我不想知道。” 珠泪如雨,她的心却慌乱如雪,一声声,急似催魂。 这一刻,她担心的竟不是会听到噩耗,而是会失去见他的理由。 如果等待的人都不在了,而后的小寒日,她能用什么借口把他留在身边? 司马昂举袖为她拭去满脸的泪,柔声道:“小舞儿,你已经不是娃娃了。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碰就可以当做没发生的。” 人生中太多无奈,终须面对。 司马昂,最大的遗憾,发生在两年前。 在得知封舞是他最最疼爱的侄儿的童养媳的同时,赫然发现自己竟对那女孩动了心。 他又何尝不想逃避现实?他宁可瞎目残肢,换取她身无所属。然而最终,依然要看着小舞儿嫁为人妇。 封舞放下双手,舍不得睁开眼,感觉着他以与从前一般的温柔为她轻轻擦着泪,鼻间充盈着他独有的气味,如兰似麝,与她珍藏已久的那方绢帕或是那件狐氅上的一模一样。 这温柔,是不是……是不是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任他为她拭去泪痕,泪却始终未停。才抹去一重,素颊转眼又增啼痕,重重叠叠,写尽伤心。雪白的袖袍一下子便被泪水打湿,沉甸甸直压上心头。司马昂眼看着又一颗新泪滚出眼眶,沾上羽睫上将坠未坠,不假思索地伸出一指,将泪水轻轻托住。 如花瓣般娇嫩的触感停留在指尖,司马昂触电般收回手,凝望着晶莹水珠自指尖坠落虚空,心醉神伤,转开了眼,狠下心道:“小舞儿,他们不会来了,别再等下去了。” 封舞娇躯一震,仍然不肯睁开眼睛,索性蹲下身子,抱着双膝,呜呜哭成一团。 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教她同时失去亲人和他。 她的要求不多啊,一年有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日,她只是想,能够有一日可以与他在一起,为什么他连这最后一点恩赐也要收回? 司马昂按不住对她的怜惜,拥她入怀,柔声劝慰:“小舞儿,你别伤心,等你和弈儿成了亲,弈儿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我们一样是你的亲人啊。你不会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的,别怕喔……” 等她和弈儿成了亲……他轻轻拍着她的肩,星眸藏在月光中,折射着清冷光芒,心事无人知。 等她和弈少爷成了亲……封舞的哭声顿了一顿,加倍伤心,“弈少爷……不肯娶我。” 失去这一重身份,她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留在司马山城,留在九爷的家里? 与司马弈的婚事一取消,三夫人立刻派人照顾病发的司马弈,封舞的日常工作,被完全接替。众人无形中将她排拒在外,不留立足之地。 “如果不嫁弈少爷,我还能做什么?” 她切切低问,彷徨失措。 十一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司马弈的妻子而准备的,连她这个人也是为他存在。而今,她努力了十一年的结果,被完全否决,连她这个人也被抹杀。 她本是外姓人,与司马家无亲无故。这桩婚事,是她与司马弈之间惟一联系,却一句话就切断。婚事取消,小寒之约已毁,她与九爷还有什么瓜葛? 真正的心伤难以启齿,她无声地落着泪,像是要哭尽一生中所有辛酸,却不知晓,抱着她的男子,星眸中划过深深的惨痛,轻轻一声叹息,包含了无数伤心。 封舞大病。 以她的内功修为或是体质来说,她都不应该会染病。然而这一次,病势汹涌,令她缠绵病榻十余日,一直昏迷不醒。 司马昂站在窗前,看着近在咫尺的病床上的少女辗转呻吟,眉如远山,锁住重重心事,清艳丽颜凄惶无助,他心如刀割,却不敢再走近一步对她稍加抚慰。 小舞儿,想要的是弈儿的安慰吧? 她昏迷中,念念伤心,都是为了弈儿推拒了婚事,芳心谁属,不问可知。 因这一认知,咫尺有若天涯,他只能在一边看着她受尽折磨,恨自己有心无力,再也帮不到她。 她想要的,不是他啊。 “小九,”司马晔放下封舞的手腕,转头打开医箱,取出一排银针,道:“我要为她针炙,你帮我护住她心脉,将她的真气导回经脉。” 封舞的症状,是因伤心过度导致真气走岔,近于走火入魔。若能救回却也是元气大伤,不认真调养怕会落下病根。 说到这一点,司马昂便自责当日自己太过于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竟然忽略了封舞的异样。她练的是修心养性的佛门心法,最忌心浮气燥,妄动无明,那天却是那样大悲大恸。他若细心一些及早察觉不妥,小舞儿的状况也不会到现在这样严重。 司马晔皱眉,再唤一声失神的小弟:“小九?” 司马昂收敛心神摒弃一切杂念,走至封舞身后,盘膝而坐,伸出双掌抵住后心。 隔着层层罗衣,他却依然可以感觉得到掌下肌肤丰泽滑腻,如一方最最美好的羊脂白玉引起绮思遐想。 他微凛,立刻记起此刻攸着她生死大事,净心涤念,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她体内。 内力流动运转九周天,直至封舞体内凝滞的真气完全通畅,顺行无阻,他才撤开双掌,睁眼看向半路学医却已取得卓著声名的兄长。“她的病,可有大碍?” 司马晔收好针囊,重新为封舞把了一次脉,淡淡道:“她积郁成伤,外感风寒,一定要细心调养方保无恙。” “积郁……成伤?”司马昂凝视着封舞紧锁的黛眉,欲语无言,只是心痛。 小舞儿的伤心事有那么多,他该如何做才能为她抚平心伤? 司马晔却只看着弟弟含愁的眸,冷声提醒:“她不是你的责任,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 小九什么都好,就是心地过于良善,见不得他人的不幸,总想为人分忧。但他再能干,毕竟也只是一个人,总是这样糊涂地善良下去,迟早把自己压垮。 司马晔冷淡的眼只关注着自己的亲人,正如在司马弈与封舞之间,他可以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对他来说,一个司马弈,比天下苍生都重要得多。 他学医,并非为济世救民,普渡众生,惟一的原因只是医好司马弈。 司马昂自然了解兄长个性,闻言只是轻声道:“小舞儿,也是咱们家的人啊。” 甚至,她本来有可能成为弈儿的妻子。[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是。”司马晔承认,提起药箱,走到门边又回头,“所以,我会医好她。你不用担心。” 对这少女,司马家确实有所亏欠,他会没法补偿。但他不希望小九为此耗费心力,所以才会破例说出这样的承诺。 对十五岁便被迫离家,一直在外奔波的幼弟,他一直有着深深的疼惜,连重话也不曾舍得对他出口,当然也就分外耐心。 既然小九这样说了,那么封舞,从今天起,就是司马家的人。 是谁在一直看着她? 封舞难受地转侧螓首,沉沉昏迷的神智中,却有一根纤细的神经灵敏地察觉了加诸身上的视线。 许多天,她一时犹如置身烈火之中,无比炙热,娇躯如被火焰吞噬,焚烧成烬;一时又似投入冰窖,严寒刺骨,连神志都被冻僵。然而半梦半醒之中,她总能看到一双眼,带着暖暖的关心,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每一次她总想对那双眼的主人说些什么,好抹去那眼底的忧虑,却总在未出口之时,又已陷入另一轮的昏迷。 那双眼,无比熟悉,她在梦中都曾见过无数次。 是谁?是谁? 她惶急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因知道那个人对她而言,是最最重要无人可以取代的存在。然而记忆一片空白,曾刻骨铭心的过往,也似褪色惨淡,在脑海中不留鳞爪。 不不不不不……她拼命摇头,不要忘,不能忘,如果没有那个人,则她一切过往,都不会有意义。 父母的死,或是被弈少爷退婚,与失去那个人比起来,都似无关紧要,不足轻重。 一定要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 她贝齿紧合,香汗淋漓,感觉到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印上玉额,为她擦去汗,有人低低道:“小舞儿,做噩梦了么?别怕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 “九爷……”她轻吟,脑海中“轰”然一声,无数景象纷迭而至,如春雷唤醒大地,所有神志顷刻复苏。 床边人来人往,她知道为她把脉针炙的是五爷,打雷似的说“丫头片子就是娇弱”的是七爷,站在床边半天不说话的是三爷,带着些微哽咽对她说“抱歉”的是三夫人,被人再三劝说才离开的是弈少爷……而一直看着她的人,是九爷。 在他的注视下,一切不适都惟化为乌有,她的昏迷似乎只是深度沉醉。潜意识中,她甚至不愿清醒,怕一睁眼九爷又将远离。 明知道九爷宽仁,对谁都温柔,明知道九爷视她如一个晚辈……她仍然沉醉,贪恋这片刻温存。 “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 恍惚的少女低诉着深埋心底的悲哀,倾尽了珠泪,伤心更加沉痛,不愿睁眼,不愿面对…… 现实中,她与他相差天渊之遥,这咫尺天涯,要如何才能走到一起? 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遍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封舞低微的声音传入守护一旁的男子耳中,令他如遭雷殛,怔怔望着她的眼中,积满酸楚凄伤,几欲落泪。 “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 少女微哑的声音带着如许缱绻缠绵,如泣如诉,深情幽怨,却似一根针,深深刺入他心窝,连根埋入再也无法拔出。 这是曹子建的《七哀诗》。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小舞儿是这样伤心介意着弈儿的拒绝啊,病中念念不忘竟只有此事。 十一年来,她与弈儿日夜相守,耳鬓厮磨,会是何等深厚的一分情呢?令她如此痴情,将自己全都托付给了另一个人,以他为生命的重心,以致一旦为他所拒,便失依凭。 女子以夫为天。小舞儿从小便知弈儿会是她的天,倾心倾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啊。 他只是一个用长辈的名义接近她的,偶尔出现的陌生人,和她相处的时间还不及弈几百分之一,有什么资格……在乎她的心,给了准? 他有什么资格在乎? 寒冬冰冷的空气中,俊颜温雅的男子微微垂下了眸,明明是平静如水的面容,远远看去却会有他落了泪的错觉。 第六章 “九叔这就要走?” 司马弈不舍地望着来人秀雅温柔的笑脸,好生惋惜,“我还想着九叔今年总算可以留在家中过年了呢,怎么还是要走?” 司马昂有些无奈地应道:“秦王都快下十二道金牌了,再不走,怕他要冲到山城拿人了。” 不放心封舞,他将动身的时间一延再延,已经拖无可拖了。 如今外患虽除,内忧未定,京师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秦王一日未登大位,大唐一日不得安宁。尤其这年关岁末,宫中人事纷乱,是非更多,他这“天策府”第一谋士,想要窝在家里过个安稳年,可没那么容易呢。 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长安的空气,污浊的他都想效法陶潜,挂冠归隐去也。 可惜他一入尘网,身不由己,“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迫遥快活,不知要几时才盼得到。 他虽未明言长安局势,司马弈在平日长辈谈话中也略窥一二,知他不欲多言,略一迟疑,问道:“九叔,小舞的病情可有好转?” 封舞虽住在他隔壁,可怜他却被下了禁足令,被五叔勒令不许踏出房门一步。除了头一回五叔拗不过他,让他探她一回外,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司马昂神情转黯,道:“她今天已可下床走动了。你五叔说再好好修养几日,她便可痊愈。” 司马弈展开笑颜,欢喜地道:“那就好。” 小舞这次生病,他亦难辞其咎。想到那少女,十一年来是以怎样的心情伴她左右,他便觉侧然。小舞心里头一定很苦。 司马昂聚目凝视着侄儿毫不虚假的关切神情,沉下瞳心,问得慎重:“弈儿,为什么不娶小舞?” 这句话,他是代封舞问的。 “弈少爷很好。” 耳旁又似响起少女清脆玲珑的悦音,平静却肯定地陈述着她的心事,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平淡的语气反而让人知道她的心意是何等的坚定。 正因为她这一句,他忽略心头悸动,不许自己逾越界限,对她,就只是一个长辈。 司马弈微微变色,灿烂的笑容也失去光采,只是虚有其表,“九叔怎么不问问,小舞是心甘情愿的吗?” 没有怨言,不代表小舞心肯意愿。 怕是他的家人们,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了小舞,那少女只是无可奈何地认了命。 司马昂沉静的黑眸缓缓流过悲恸,话语依旧温和似轻风,“小舞很喜欢你。” 司马弈诧然挑眉,不明白九叔的根据从何而来,“如果说她一直以来,都没有反对过这件亲事是喜欢的表现,还不如说这是我娘对她长期洗脑的成果。九叔,这是无奈,不是心许。” 依他看,小舞对九叔,只怕还多点感情。 但是九叔,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连他也分不出,九叔对小舞,是不是有特别在意,自是不敢随便道破小舞的感情。 何况小舞那般内敛,所有情绪尽皆深埋,她对九叔那微妙的感情,又有谁能知道那是对爱护她的长辈的孺慕还是对异性的倾恋? 司马昂想起封舞泪如泉涌,对他诉说“弈少爷……不肯娶我……”时的情景,对她的心意却是十分肯定:“若她对这件婚事抱有不满,怎会因此而这般伤心?弈儿,你不该轻易抹杀小舞儿对你的感情。” 唉唉,他也想不通小舞为什么会因为这件事情难过啊。 司马弈瞅瞅九叔凝重的神情,暗觉这条路大概讲不清楚,转问道:“九叔可知,五叔与我爹娘为何选中小舞?” 诸位叔伯中,他与司马昂最为亲近,所以无论如何,也盼他能够接受他所做的决定,并且给予理解支持。 司马昂微怔道:“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小舞长得标致可爱,不过看弈儿特意这样问,肯定另有他故。 司马弈失去笑意,缓缓道:“他们,想用小舞为我治病。” 司马昂不解地扬眸,看他浅浅的笑容中糅入深深的悲伤,将藏在封舞身上十一年的秘密揭开:“利用小舞十一年来苦练的内功与我合修双修之术,将她的真气占为已有,打通经脉,以达治病之效。”司马弈迎视着脸色突然间转白的司马昂,平平述说:“而小舞,功力全失,则有性命之忧,生死难料,即使留得命在,也会因此变得体弱多病,失去生育能力,更不用说,她有一半的可能性是会力尽而亡。” 事后他向五叔询问此事,从五叔口中得到的消息,比母亲所说的还要可怕得多。 小舞儿明知如此危险,也仍然希望能嫁给弈儿吗? 司马昂心魂撼动,设身处地,想着封舞的想法,“弈儿,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司马弈愕然道:“九叔想说什么?” 司马昂垂下长睫,淡淡道:“生死小事,何足惧哉?最可怕的是眼看着心爱的人,却不能与之相守。也许对小舞儿来说,她宁可以命一搏,换取与你终生相伴,纵然九死一生,也是无撼。你执意拒她,岂不是辜负她一片心意?” 他曾想,以他今世寿元,换取与小舞儿盟订来生,将心比心,小舞儿的心思,应该也是一样的吧?自己的得失喜悲全都视若等闲,这—刻,他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说服司马弈,说服这小舞儿情之所钟的男子,让小舞儿不用再伤心。 他对她,用尽所有情感,却只能远远退开,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子痛苦沉沦,因那人的喜悲展颜或锁眉,随之起舞。 为什么九叔认定了小舞对他有意? 司马弈抚心自问,却寻不出蛛丝马迹,支持九叔的看法,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低声道:“我拒绝婚事,小舞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成说偕臧,都是两个人的事情,一方不愿,便不可勉强。 “我视小舞,犹如亲妹,从未涉及儿女情,岂可成夫妻?” 更不要说,成亲的真正理由竟然是非关情爱的那一个,只为了治病而与一个女子结发,他绝不愿意。 司马昂静下心绪,凝视细问:“小舞不好么?” 司马弈微微苦笑,躲开了他的目光,和声吟唱:“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菲我思存。缡衣萧巾,聊乐我员。 出其,有女如茶。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缡衣茹,聊可与娱。“ 弱水三千,吾心所思者,惟一瓢而已。 古人简朴无华的诗句中,蕴藏的却是能令天地变色的深情。司马昂心神微震,望着浅吟低唱着刻骨相思的侄儿,猛然惊觉,自己一直当做孩童的侄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然长大成人,尝到了情滋味,并正为情所伤。 所以,不是小舞不好,只是他爱的不是小舞。 还要再问下去吗? 他的眉间分明刻划着不欲人知的黯然,正如他也有不足为人道的情伤,苦苦追寻,无非是强揭开未愈的创口,逼它再次流血。 司马昂轻叹一声,道:“弈儿,九叔求你一件事。” 司马弈松了口气,暗暗感激,“九叔请讲。” 司马昂目中泛起毅然之色,朗朗道:“叫你爹开宗祠,登族谱,歃血为盟,收了封舞这个义女。” 这是司马山城最最正统严肃的认亲礼,滴血明誓之后,封舞就是司马家族毋庸置疑的骨肉亲。 小舞儿想要亲人,他就让她拥有天下最最爱护亲人的骨肉手足;她怕孤苦无依,他就让司马山城成为她永远的家。 从此后,她不再是举目无亲的孤女封舞,而是司马山城排行第八,拥有十七个兄弟与七个姐姐的司马舞。 司马弈欣然道:“这件事,九叔何用‘求’字?我早打算这样做哩。” 这样看来,九叔对小舞,应该只是单纯的疼爱小辈吧。否则怎会提出这个想法。 要知宗祠一开,封舞之名记人族谱,司马昂与封舞便列入五行亲内。族规大如天,他们若有逾矩,便是乱伦大逆。 他却不知,司马昂此举用心良苦。 封舞随待司马弈身侧十一载,此事天下皆闻。失去婚盟之订,则她的身份便显得暧昧,难保没有小人起诟卒谣言,辱她清誉。一旦认亲,小妹照顾长兄,无违礼数,一可堵住天下众口,二来亦使封舞不至无依,更割断自己对她的妄思,从此之后,与她仅存至亲之谊,其余遐想皆是世所不容。 他考虑到最最周全,将她保护的滴水不漏,心心念念惟望她情伤早愈,从此平安快乐,再无他求。 “叮叮……” 司马弈绝不透风的暖室内,珠帘无风自动,敲出轻微的脆响。 司马弈放下狼毫,展开温柔的笑容,迎向似带着犹豫在帘外驻足的清影,柔声呼唤:“小舞,怎么不进来?” 封舞微带踌躇,慢挑珠帘,低声道:“弈少爷。” 司马弈隔桌遥望少女低垂的螓首,温柔地道:“小舞,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封舞步履迟迟,目角余光瞥见他煦如暖阳的笑颜,芳心一痛,终于走近了些。 弈少爷和九爷何其相似。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将弈少爷当做九爷的替身,却很清楚另一件事:自己之所以会毫不抗拒与他的婚事,舍命相酬,确有很大一部分因了他这张与九爷如出一辙的绝美笑颜。 而今……万事皆休。 司马弈怜惜地望着她清瘦的丽容,轻轻叹道:“小舞,你瘦多了。” 这是他们自司马弈拒婚后第一次面对面交谈。 之前先是司马弈病发,接着封舞病倒,昏迷不醒,至今方愈。 封舞垂眸,低望着自己紧紧交握的纤手,细声道:“让弈少爷挂心了。” 司马弈指指面前的座椅,道:“你坐下来,我有事想跟你说。” 眼见着她默默入座,垂首敛眉,于沉静柔顺间拒人千里之外,司马弈微微颦眉,黯然道:“小舞,你受委屈了。” 日日见她愁眉,她只道她挂念亲人,故而哀伤。怎知她愁绪万千,到头来他才是罪魁祸首。 封舞微侧螓首,有几分纳闷,“弈少爷何出此言?” 司马弈端整俊容,郑重其事,“我不知道我娘他们竟然一直勉强你做着你不愿做的事,让你一直这样痛苦,是我们有负于你。” 封舞蛾眉低转,转顾他沉痛容颜,不解地问:“弈少爷何以见得,奴婢不愿许嫁?” 由始至终,她对这桩亲事,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亦从未想过对此表示不满。弈少爷,为什么觉得她是被迫为之? 司马弈深深凝着她清颜玉容,眼眸染上层层悲凉,轻叹:“小舞,你可知道,十一年,你在我面前从未有过开心颜?” 整整十一年啊,这张秀美花容,一直平静漠然,压抑了所有喜悲,像是心如死灰,找不出生命中可博一笑的东西。 当年初见,小女娃未晓人事,冰雪可爱。却因了大人们的千叮咛,万嘱咐,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语,不敢大步走,生怕行差踏错,引来骂责。 一年年,稚气娃娃渐渐成人,早熟内敛,教心事压锁眉头,连笑都忘记了。 至少,能让她笑的人……不会是他。 听闻亲事,他才知道,小舞的不快乐,他才是祸端。他的存在不知给她带来多少苦难。他甚至不敢去想,他的亲人们为了他,逼她做了多少事情。 他望着像是迷惑着的封舞,沉沉叹息:“小舞,是我对不住你。” 她的不幸,来自于他。看着连笑都不会的清丽佳人,司马弈深深歉疚。 封舞转开俏脸,目光落在雕工精致的书桌上,缓缓道:“弈少爷多虑了。奴婢开不开心,与弈少爷无关。不是您害得奴婢不开心的。” 一直以来,真正可以令她开怀的只有一个人。 不问缘由的对她好,不求回报地帮着她,在她身后,默默地为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那个人…… 是孺慕还是感恩,是迷恋还是掏心,她分不清。只知道,在她明白情为何物之前,眼底心间就只容得下那一个人,再也看不见其他。 然而即使没有与司马弈的婚约,她只是司马山城一侍婢,他却是名满天下的神机九尊,高下之分,判若云泥,纵使胁生双翼,她也飞不上天,追不上他。 司马弈嘴角微弯,却做不出平日那美丽笑容,他试了又试,只能放弃,“如果不是我,这些年,你就不用这样辛苦了。” 想到这些年她受的折磨,他连面具都挂不起来。 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小舞原来一直被当做他未来的妻子来培训的,所以要求她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他原以为父母是为小舞好,故而用心栽培,却未料他们只将小舞当成了他的附属品。 即使结果无二,他们的别有用心,已经令小舞学艺途中血泪累累了。 想到每日清晨那盆井水,他甚至没有勇气追问其他细节。 他司马弈,欠她良多。 封舞回眸,看着他难得露于人前的真实,突然道:“弈少爷,您可知道,奴婢的家人,十一年前便死了?” 司马弈“咦”的一声,吃惊地望着依然平静的少女,“你怎么……” 封舞回想起她按九爷留下的信中所画的地图找到的地址,秋波渐柔,淡淡言道:“若非五爷买下奴婢,封舞此际,也不过白骨一钵。司马家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其余小事,弈少爷何须再挂怀?” 那坟墓,虽已过了十一年,却修葺如新,显是常有人精心维护,建墓人的用心可见一斑。 这恩情她亦铭记。 十一年来,九爷为她做的,何止这一桩? 司马家再造之德,九爷恩重如山,其余苦痛皆不值一提。 这世上若无司马昂,她会宁可与亲人偕亡。然而十一年来,他如冬日暖阳,融融关怀从未有断,三九苦寒因他如春,她对这世间,竟也生出眷恋,故而对买下她的司马晔,也怀感激之情。 无怨无怨,命再坎坷如纸薄,仍让她遇到了一个司马昂,她如何敢再贪心怨嗔? 司马弈面色依然沉重,“即使如此,我们也没有权利要你……” “弈少爷只是担心奴婢不愿意吗?”封舞打断他自责话语,轻描淡写,“若是因此,弈少爷无须多虑,这桩婚事,是奴婢自己情愿的。” 救了司马弈,九爷该也会高兴吧。 女儿家谈及婚事会有的娇羞腼腆,她一丝儿也欠奉,平淡道来,将此事,就只看做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更没有将自己会有生命危险一事放在心上。 司马弈差点掉到书桌底下去,望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说错话的封舞,苦笑道:“小舞,你告诉我,你是否知晓,两个人要成为夫妻,应该要两情相悦,互相喜欢着对方?” 明明四书五经,小舞一本也没漏读啊。《诗经》中真挚纯洁的情爱,难道没有一篇有给她留下印象? 她知道的。 她记得“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背过“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听见“野有蔓草,零露清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她知道什么叫做“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甚至,亲身体验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相思若狂——然而她更清楚地知道,所谓情爱,于她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 自周公制礼以来,婚姻大事皆从父母命,媒妁言,何况她只是一个没有自主的丫环? 封舞却只是提醒道:“弈少爷,夫人难道没告诉你,奴婢可以治好你的病?” 司马弈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喘了口气,微急道:“小舞,你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她有啊。 封舞无辜地望着苍白俊脸上涌现的一抹红晕,习惯性地走到他身后,输入真气,听他平稳下呼吸,才又坐回去。 只是她不觉得,她与弈少爷的婚姻会影响他将来与其他女子“两情相悦”。她只是妾室不是吗?很好,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什么。 司马弈头大地睥着间接提醒他要与他“阴阳交合,水乳交融”的“姑娘家”,做了一个深呼吸,和声道:“小舞,我坚持男女之情应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两个人的事。无论如何,我想娶的,只有我喜欢的那‘一个’女子,我也希望,你能嫁给真正爱护你,怜惜你的男人。而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勉强自己嫁给你并未动心的我。” 若她爱的是他,若他爱的是她,再小的机会,他都会放手一搏,换取与心上人共渡更长的光阴。生或死,他都选择与她同归。 可是事实上,他心底的不是她,她想的分明也不是他,这样错误的两个人,怎么可以,捆绑成夫妻? 生死有命,他命数几何,全凭天定。只坚持,若有结发相守妻,那女子,须是他心许玉人。 若否,宁可终身不娶。 弈少爷,是真的漠视了生死,也坚持着他的“情之所钟”呢。 听他无比强调地将“一个”重重读出,封舞微微动容,重复了将近一月前,曾问过的话:“弈少爷,可有意中人?” 是什么样的女子,可以令弈少爷钟情若此? 司马弈退去笑容,星眸寂寂,望向苍茫虚空,良久之后,轻声道:“有。”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在人前坦吐情衷。 之前亲若九叔,他仍只隐喻此事,而不明言。因为担心走露风声,被爱护他的家人们知道了那女子的存在,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来。 若非为了解开小舞心结,这情意他一世永埋心中,不欲人知。 封舞痴望他无比温柔的眸,心中忆起病中曾见情景,芳心怦然,疾似惊雷。 为什么弈少爷想起意中人的眼,竟然与九爷望着她时一般无二? 是真的吗?是幻觉吗? 是九爷也同她一般,还是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九爷对谁都好,她知道。九爷对什么人都温柔,她也知道。可是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九爷对她,不只是一个晚辈,不只是随便“什么人”,不只是,让他抱着,还会哭鼻子的小姑娘? 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她要赌吗? 封舞握紧了玉手,感觉指尖冰冷冰冷,沁出汗来,心绪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这惟一一个可以更靠近九爷的机会,她要赌吗? 封舞忆起她曾与司马弈讨论过的,九爷也许有了意中人一事,犹如万箭穿心,纤手抚上酥胸,美眸微闭,花容惨淡。 这或许可以不失去九爷的机会,她要赌吗? 赌不赌?赌不赌?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九爷有无意中人,不是她亲眼目睹,她都不会真正知道。九爷究竟把她当做什么人,不是九爷亲口所说,也没有人可以确定。 她是要困守山缄,等待九爷偶尔一顾,最终真的找到意中人,与其双宿双飞,而她也真的永远失去他;还是拼他一拼,将所有赌注都押到这一注,搏那微乎其微的机会,期待或有奇迹出现,可以走到九爷身边,可以成为九爷身边的人? 被勾勒出来的景象迷住,封舞深深吐纳,美眸中激起的,是义无反顾的坚决。 她赌了。 这样美好的愿望,本不是平凡如她可以得到的,纵使拿一世伤心去搏,她也心甘。 “小舞,小舞?” 走神回来,发现谈话的对象走得比他更彻底,明明呆望着他,杏眼中却毫无焦点,七魂六魄,都不知已逛到第几重天去了。司马弈不由莞尔,轻声招魂。 小舞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比她平时可爱多了,有人气多了。 这样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呀。 封舞眨了眨眼,看着上下舞动的毛笔,“弈少爷想练字吗?” 是叫她研墨吗?封舞探头看了眼仍有大半方墨水的宝砚,奇怪地坐直娇躯,不动如山。 弈少爷变奇怪了。 原来小舞也可以这么好玩。 司马弈几乎绝倒,忍笑放下毛笔,摇头道:“不是,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 谈了半天,总算讲到正题了。 呃,不是说他刚才说的是废话,那些也很重要,不过最了不起的,还是现在这件啊。 嗯咳,言归正传。 咦,难道方才弈少爷都只在跟她闲扯吗? 她还以为,弈少爷已经讲完正事了呢。 封舞扬起水眸,道:“弈少爷请讲。” 司马弈展开笑脸,慎重地道:“今年过年,祭祖之时,我爹娘会请出族谱,正式收你为司马家第三百八十九代女,从此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了。” 他是真心为这少女高兴。 开祠认祖,如九叔所言,这是最隆重最正式的认亲仪式。一旦进行,封舞的地位与司马家另七女毫无差别,无人可动摇。这样一来,无人可看轻封舞。 封舞微怔,旋即摇头,“多谢三老爷三夫人厚爱,多谢弈少爷好意,请恕奴婢不能接受。” 司马弈愕然,柔声道:“小舞,你在我身边十又一载,我早把你视若亲妹。认了司马族亲,你从此再非孤身一人,不好吗?” 他未出口的是,司马家族何等尊荣显贵,她若认下这门亲,从此鱼跃龙门,身价百倍。世人多势利,有这一重身份,将来她出嫁,也不会被婆家看轻,或被人欺侮。 封舞哪会不解他的用心,暗暗感激,却仍坚持自己的意思,“承您美意,真的不用。” 司马弈凝眉苦思,“小舞,莫不是你恼我爹娘当初对你太过苛求了?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你且宽怀,莫计前嫌可好?” 封舞讶然道:“弈少爷多心了,奴婢怎敢做如此想?” 说起主对奴婢,司马一家何曾薄待过她? 司马弈修眉打起结来,“那却是为何?” “因为……”封舞抬起俏脸,毫不退缩地与他对望,唇边溢出一抹浅笑,美似灿烂光华闪烁,眩目无比。“因为——我喜欢着九爷。” 所以,她不能认了司马亲,不能又变成他的晚辈,再次与他失之交臂。 这分恋慕,早在十一年前便散下种,生根发芽,到如今,已茁壮成大树。只为她妾身已定,明知无望,故将它压 (: ) 第 5 部分阅读 这分恋慕,早在十一年前便散下种,生根发芽,到如今,已茁壮成大树。[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只为她妾身已定,明知无望,故将它压在心头最深处,不敢触动。 然而如今婚事取消已成定局,她竟然得回自由身,怎么能够辜负这般珍贵的机会,错过可以毫无束缚站在他面前的机会? 她再也不要,在与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只能看着他,封锁了所有炽情,不敢走近他身侧。 上苍已经给了她一线希望,无论多渺茫,她都要孤注一掷,因她痴情钟意,惟他一人而已。 司马弈望向那抹珍稀若凤毛麟角的浅笑,不敢逼视的侧开眼,终于肯定了小舞的心意,却不觉欢喜,低声道:“小舞,你可知道,正是九叔要爹娘收你为义女的。” 所以—— 所以九爷对她,应该没有男女之情了?所以九爷看她,应该也只是一个普通晚辈了? 她一直知道九爷对她好,为她做了许多事。只有这一件,她——不感激。 封舞晶灿美眸如流星转黯,香唇轻抿,心在痛着,笑却不减,“即使如此,我也想试一试。我会让九爷知道,封舞长大了,不是他的晚辈了。” 她,拼死一搏。 这样的勇气啊…… 司马弈眸中流过浓浓钦羡之意,沉心静思,缓言:“我知道了,小舞去吧,家中一切有我。” 只要她赢得了九叔一颗心,他负责封住所有反对声浪,为他们准备婚礼。 小舞或许不曾注意到,她在他面前,一直以奴自称,直到方才,说起了“喜欢九爷”,用的却是“我”字。 一字之别,表现出的却是封舞对九叔的钟情,无关身份地位,就只是单纯的一个女子,对一个异性动了心。 这分情,他想成全。 封舞梨涡浅露,如花笑靥再现,“谢弈少爷。” 有司马弈这一句,她知道,她需要面对的,只有一个九爷。 惟一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 见到九爷,她该说什么呢? 冥思苦想中,司马弈和缓柔声复道:“有一件事,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处。九叔似乎误会了什么,认定了小舞是喜欢着我的,怎么也说不通呢。” 被误会成受美丽少女垂青,他可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封舞眸光一闪,又陷入一阵深思中。 见到九爷,她该说什么呢? “弈少爷,你跟姑娘说过甜言蜜语吗?” 有什么样本,说出来参考参考。 温暖如春的室内,突然响起“噗噗”的喷水声,紧接着,是少年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第七章 天策府。 封舞仰看着气势磅礴的画檐飞角,驾下火红神驹不耐地喷着气,小碎步在原地溜达,提醒着新主人早下决定。 呃,她正月初一跑到人家衙门来找人,会不会太奇怪? 马儿低叫一声,甩去头上雪花,停住了步子,正对着天策府大门,湿润的大眼睛睨视着她,对她临阵退缩的行径很是不满。 封舞伸出与漫天飞雪同色的玉手,轻轻抚着马头,喃喃自语:“‘烈焰’,如果九爷不想见到我,那怎么好?” 近君情怯。 自山城出发,一路策“烈焰”往长安疾驰全凭一股匹夫之勇。那勇气,刚好只够用到现在,已无存货。 封舞擂起退堂鼓。 “咱们回去好不好?” 改变主意是女孩子的特权,她用一次不过分吧? “烈焰”转回头去,显然不齿她的孬种,“吁”的一声长嘶,惊醒整条街人的好梦。 开玩笑,要不是它也想见情郎,谁愿意天寒地冻的年节时分还在外奔波呀? 背上的小女人没胆是她的事,它可是要非见到“追日”夫君不可。 “烈焰……”封舞急切地低嚷,未提防新属于她的坐骑会来这一下,纤手伸出,却捂不严那张大嘴。 七爷的马儿,脾气都跟他一样坏呢。 想起临行时咕噜着“女大不中留”而把这匹神驹交给她的男子,封舞玉颊一赤,唇边却不觉微弓,浅笑微赧。 七爷一语双关,不知是说“烈焰”还是说她。 她轻按马背,裹在雪白狐氅内的玲珑娇躯轻盈若飞羽,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旋转一周,飘落地面。所有的动作流畅优美,像是一片随风起舞的雪花。 “‘烈焰’,你别心急,现在时候还早呢,再等一等,有人来开门了我再问九爷在哪可好?” 悦耳的声絮絮呢喃着安抚的话语,因对象是一定会保守秘密的动物,封舞反而不似平日寡言,一路行来,将它当做倾吐心声的垃圾桶,已成习惯,也开始说些无意义的闲篇。 之前在城外守了半夜才等到开城门的马儿的耐性与旧主一样贫乏,甩甩尾巴,中气十足地拉长声“吁——”起来,不把人吵醒誓不罢休。 要不是它不会飞,它才不要浪费时间等城门开呢。虽然女主人很够义气地陪它等了大半夜,不等于它也要投桃报李陪她等下去,马儿没有和人类讲义气的义务。 “呀……”封舞傻眼,清灵净婉的水眸四下张望,生怕有人拿着扫帚追杀出来。 四下悄然。没有动静。 还好还好。娇小的俏影往高大的马身前靠了靠,咕咕抱怨:“‘烈焰’,你想害我们被轰出长安城是不是?你再乱来,我拿布把你的嘴绑起来,听到了没有?” 握起小拳头,严正警告。 “烈焰”歪着脖子,睥一眼冷凛俏脸的少女,识相地合拢大嘴,屈起前腿,朝天策府庄严肃穆的大门瞄准。 “停停停停停!”封舞花容失色,飞身上前抱住正往前蹬的马腿,欲哭无泪,“咱们是来找人,不是上门踢馆的。你要是踹坏了天策府的大门,没见到九爷,先要吃牢饭去了。” 开玩笑,“烈焰”一踢之力,足有千八百斤呢,这扇门不飞了才怪。她是没打听过大唐律法可有规定马儿犯法该如何处置,不过她这个马主人八成是脱不开干系了。 那你想怎样?马儿自鼻孔中喷出白气,对她的表现非常有意见:又不准它叫门,又不让它敲门,难道她们俩站在门前行注目礼,门就会自己打开不成? 封舞与它大眼瞪小半眼响,投降道:“好吧,我来。” 不然还能怎样?她眼睛又没它大,胳膊也不比它粗,哪里拧得过它? 这么难搞定,难怪七爷舍得把它送给她。 非常敢怒不敢言地瞪一眼架子摆得比她大得多的火红马儿,封舞深吸了口气,举起玉掌,就要扣动门环。 “请问姑娘有何贵干?” 喝!封舞飞快转身,美眸掠过戒备之色,警视来人。 能走至她身旁十丈之内不为她察觉者,身手已颇可观,何况来人已在她一丈之外。 对方在她身后停住,举起双手表示绝无恶意,清朗嗓音解释道:“在下天策府江长天。这匹马应是七公子坐骑,姑娘想是司马山城之人。” 封舞回望一眼“烈焰”额上绝不会被人错认的白色五星图形,微微缓下神情,盈盈施礼,“小女子封舞,来寻我家九爷。” 可别以为有这么刚好,“烈焰”额上这撮毛就长成了白色,那是七爷闲极无聊,自己拿特殊颜料染上去的,日子一久,倒成了七爷的独门标志。 江长天乃是天策府著名战将,她曾听九爷提过,这才对他释去戒心。 江长天一怔,细细打量起这少女。 清莲封舞。 这是孙择鹤对她的评价。 他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出水白荷。 冰天雪地之中,她一张素脸晶莹无瑕,不施脂粉,秀美如一枝清晨初绽的白莲花,一尘不染,清逸无比。纤长优雅的身躯包裹于雪白罗裳之内,亭亭立于漫天飞雪中,娇弱婀娜之中另有一份坚毅不拔的揉韧,清灵纯雅,美似凌晨时分的梦境。 明澈俊目中升起赞赏之色,他笑道:“九公子并不住在衙内,封姑娘如不嫌弃,在下愿为姑娘带路。” 虽然他原本出来是想教训一下清早扰人清梦的混蛋的,可是……嗯,算了,有风度的男子汉才不会跟美丽的少女计较呢。况且人家姑娘选择在这种时候来找司马,难保跟他没有什么这样那样的复杂关系,他还是做一个温柔好心的君子比较安全。 天下皆知,什么人都可以惹,就是司马山城的人,那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就算他不怕事,也没有必要招上比蚂蚁还要多的仇家来让自己此后余生皆无安宁之日。 这位江公子,分明是想跟来看戏的。 封舞将“烈焰”交给司马昂寓所中的小厮时,心中浮起肯定的念头。 可不是她恩将仇报,污蔑为她带路的好心人。九爷的住处与天策府只差了三十丈,就在同一条街上,嶂隔三间房子,他动动嘴皮子就好了,何必非要送她送到大厅之中? 再说,此际他送佛也已送到西天了,还要赖在客厅中喝茶兼闲扯,可见居心大大不良。 封舞扫他一眼,暗暗生起闷气,却又无奈他何。[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想到要见九爷,她已经够紧张的了,偏还多了这个无聊闲人,害她心头小鹿以级数递增,跳得她什么也想不了。 可是,这里是九爷的居停,她又不能越权逐客,更加气煞。 一点也不体谅人家姑娘的心思,江长天倚熟卖熟,坐在司马昂清幽的客厅之中,比在自己家里还自在:“来来来,封姑娘,尝尝这极品毛尖,司马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挑茶叶的眼光倒是一流的,这茶轻香纯正,确实不错。” 呵呵,小莲花嫌他碍事了呢。江长天有一口没一口,啜着售价高昂的香茶,眼滴溜溜转在沉静腼腆的少女身上,笑得贼兮兮。 封舞芳名他已久仰,可是向来是与司马那多病的侄儿连在一起的。他们前次山谷脱险,还刚听说封舞即将嫁予司马弈,不久后又隐约传来取消婚事的消息。如今这朵清莲在大年初一的大清晨千里迢迢的寻了司马昂来,这个中缘由,委实耐人寻味。 司马的嘴比河蚌还紧,笑脸迎人,却从来套不出一点玄机,或许从这青涩的小女娃身上可以挖点东西来。 只看小莲花俏脸上又是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局促神情,就可猜知她对司马八成有点那个那个了。 落花有意,不知流水又如何? 呵呵呵,有好戏看了。 江长天跷起脚,嗑着司马昂厅中年节待客的花生、瓜子,好不惬意。 封舞抿起樱唇,不理睬他。 这人贼眉鼠眼,打量她的眼神好不暧昧,不时还要诡异地偷笑两声,分明心怀鬼胎。她讨厌他。江长天“叭嗒”吐出形状完好的瓜子皮,以三叔六公的姿态凑上前来,“小莲花,好不好先透露一下,你来找司马干什么的?” 求知若渴的眼巴巴望着她,当年他学艺时若也有这样热心,其师定会感动得每天早起去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来了。 干卿什么事? 封舞清冷的眸中明白地挂出问号,低垂着螓首冒充聋子,将无聊人士的无聊问题完全排诸于外。 听听他叫她什么?九爷怎么没告诉过她这人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痞子? “嗄,不要不理人嘛,你先跟我讲一点好了,一点点就好……”身价一路从“天策府高手”、“无聊路人”、“痞子江”、“牛皮糖”滑落低谷的江长天使出牛皮糖“黏、磨、泡”三大绝招,抓着把瓜子绕着小佳人团团转,以她为圆心,洒下一周完美的圆形瓜子壳轨迹。 封舞收敛蛾眉,将佛门心法运转起来,将身外杂音视同鸟飞蝇迹。 “长天,你又在骚扰我的客人了?” 带着浅浅笑意的男中音由远及近传来,虽是责怪的语气,因说话人和悦柔雅的声,让听话的人如春风拂面,清爽怡然,当然也没有起到警戒的效果。 反而是原本道心澄静的封舞心立时漏跳了一拍,刚刚强行排出脑海的各种杂念轰然而至,俏脸飞红,涨成两朵鲜艳夺目的云差点再次走火入魔。 若她重蹈复辙,短短一个月内两次走岔气,传她大悲心法的中原第一高僧南屏梵臻只怕要从洛阳白马寺洒泪到天竺去,当面向佛祖请罪——为他的识人不清,竟将不堪造教的蠢物认做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她收敛心神,强自镇定,才启的美目与江长天的黑眸对上,吓退一步,还没想好要不要豁出去骂他一句,门外已传来熟悉的唤声。 “小舞儿?” 司马昂一脚犹在门外,猛然瞥见梦回千百度的俏影,呆立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听下人顶着暧昧的笑脸说一个年轻女子骑着“烈焰”上门,他还暗想莫不是七哥在外惹出什么风流债来呢。却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封舞。 竟然……会是封舞。 封舞立刻将江长天的存在忘掉,翩然回眸转顾,一切思虑皆为之停顿,只见眼前清俊容颜。 他,一袭白衣飘洒,面容俊秀宛若天人,尊贵清雅,精华内敛,眉宇中总有一股祥和宁静,化解去尘世间的戾气,令人不知不觉间为之倾倒折服,因之解忧忘愁。 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北风也会因他却步。 这是她,最最温柔,最最和蔼的九爷。 “九爷……” 封舞轻启樱唇,万种柔情哽在喉间,出不了声,讷讷不成言,惶乱不安的芳心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安定下来,一下一下,平稳安适地跳动着。 莫名心安。 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发现,只要在他身边,她便觉得安心。不再是孤零零无依无靠,不再是冷凄凄无亲无故,那种感受,是身有所凭心有所依。天地间,有了令她无比向往,无比依恋的存在。 忘记了准备许久要对他说的言辞不要紧,最终会否被他接受也变得不十分重要。这一刻,她只要看着他,只要他看着她,她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被他们忽略的很彻底的江长天跳出来,打断有可能绵绵无绝期的凝视,“你们要对看,将来有的是时间,有什么话要说的,先说出来比较好。” 他老人家可已洗干净耳朵等着哪。 惟美浪漫的情景忽然被窜上窜下的狮子破坏,蹲在窗下听消息的一群人满头黑线,捏紧了拳头,狂想海扁某人一顿。 要是九爷跟小舞姑娘的好事被砸了,他们一定把江大少切片来下酒。 他是不是有听到磨牙声? 司马昂啼笑皆非地瞟了眼窗外,拿这票自山城跟他至长安的家仆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些人摸透了他的好脾气,吃定他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江长天恨不得拎着他的脖子把他提到封舞面前,“别看了,你不是已经被偷听得很习惯了?值得你注意的事情在这边呢。” 外面有人偷听? 封舞诧异地望一眼似是毫不介意的司马昂,凝神细察,果然发现客厅的一长排窗下汇集了十几号人之众,叽叽咕咕,甚至还有人在讨论抢位问题。 并且,这里头很大一部分人气息绵长,其吐纳呼吸,正是司马家独特的功法。 他们应是跟着九爷来的,不然她之前不会没察觉。 司马昂的注意力始终在她身上,柔柔漾开优雅温柔如明月清辉的笑容,关切地道:“小舞儿,出什么事了吗?” 山城和弈儿若有事,第一时间内本该有飞鸽传书到长安,然而连日大雪,信鸽也受不了这苦冻,急事送信,仍须用人力。 是什么事,竟要让小舞儿在这样大雪天里赶至长安? 小舞儿,可是大病初愈呢。 他细细端详,确定她安然无恙,方才宽怀。 封舞犹豫了一下,痴痴缠绕他的眼飞快瞥一眼死盯着他们的江长天,又回到他身上,舍不得少看一秒。“山城一切平安,九爷请放心。” 司马昂修眉微蹙,望着她的眼眸添上一抹轻愁,“那,是你有什么事吗?” 今天是大年初一,小舞儿本该在家中进行祭祖大典,且对他的称呼也该改为九叔才对。 痛痹了心,他的思绪仍然切切挂怀着她的权益。 是三哥三嫂不肯认女儿?还是小舞儿不肯认爹娘? 亦或是,小舞儿对弈儿情丝难却,所以,接受不了他成为自己的兄长,这才逃到长安来? 不明白他的眼神中包含的深义,封舞的心却莫名地揪了一下,被他眼底的沉痛牵动,娇躯在理智觉察之前已向前移。“我……” 门里一个,门外一排,除了当事人之外,所有人屏住呼吸,耳朵违背人体正常机能,以匪夷所思的程度向外扩张。 “啊、啊啾!” 紧要关头,窗户下,某某某打出一个惊天大喷嚏。 封舞的脚步陡然急刹车,娇窘的眼睨向旁观者。 众目睽睽之下,她吃十个豹子胆,也不敢对他吐露心声。 江长天在心中将那个“喷嚏公”大切七十二段,表面上丝毫不敢怠慢,无比坦荡地挥手示意,“哎,你们想说什么尽管说,只管当我是隐形的,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她就算可以不跟他“一个”客气,也不能不跟窗外正在行施酷刑的那“一群”客气。 “咚,咚咚。” 这是拳头打到肉的声音。 “啪啪。” 这是打完人后拍手的习惯动作。 窗外,再一次恢复静悄悄的至高境界,连所有人的鼻息,都调到一致的频率。 封舞回避的眸再次迎向温润如水的星眸,看着深邃而又清澈的眸底那个忐忑不安的少女,她展颜失笑。 她想,她能够了解九爷为何能够容忍他们的偷听行径。 这群人,十分可爱呢。 司马昂沉静的眸温柔地望着至爱的女子,耐心地等待着她调适过心情,也体贴地不去打扰她的思绪,直到她对着他展开了笑。 这一次的笑,不再是浅浅淡淡没有温度,不再是凝眉蹙颜勉强挤出,不再是眼底含愁唇牵苦涩,也不再是,只为了不让他担心,而临时挂起的面具。 她释去了愁,淡化了苦,美丽的眼微眯,与秀气的眉一样弯成下弦月,菱形樱粉的唇浅浅抿出一勾上弦月,连着唇边浅浅的梨涡,就只是为了一件有趣的事单纯地笑着,像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最甘甜的山泉水。 没有心碎的悲恸,没有压抑的淡漠,她眉眼盈盈,笑意清浅,宛如一个纯真的,从未受过伤害的孩子一般展颜开怀。 他,心魂俱震。 “小舞儿……”低柔的声是他一贯的悦耳怡人,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完美地控制住自己,以致所有的人都听得出那声音轻轻地颤抖着:“你笑了……” 他目不转睛,凝视着她美得如梦如幻的笑容,连声都放轻,怕惊坏那剔透如水晶的梨祸,心底又甜又苦,积压了许久的心事一齐涌上心头。 是什么人……是什么人能让你这样笑着? 明明希望她不再忧愁的啊,为什么想到是自己之外的人令她得到幸福,心会撕裂般痛? 这样自私的自己,他不喜欢。 黯沉下去的星眸中,仍然装着白衣娉婷的少女。 封舞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美眸柔化开所有顾虑,笑微微收敛,晶瞳灿亮夺目。 这双眼,由始至终都有她。 正正地,清晰地,不曾模糊,不曾动摇。 是的,她笑了。 “九爷,”封舞扬眸,眼含羞怯,却有不再退却的勇气,“我来,送您一样东西。” 客厅四周的纸窗,突然之间变成千疮百孔的落魄样,凄凉得像是百年无人居住的鬼屋。 少女背后长条形的物体,在万众瞩目之下解了下来,放在男子珍重托出的手上。 里面有什么? 打开来看看,打开来看看。 好奇心蠢蠢欲动,差点脱口而出,叫主子将“私相授受”的疑是“定情信物”的宝盒内涵公诸于世,还好及时想起自己正在进行见不得光的活动,一把捂住大嘴,期待的目光统统射向江大少。 江太少立刻忘记自己的“隐身宣言”,再次凑到最前线,“里面有什么?打开来看看。” 司马昂询问的眼光落在原物主身上,封舞迟开一步,玉白素颊浮起淡淡嫣红,婉言声明:“请你……独处时再打开。” 看她的神情,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很有什么。 江长天“哇”的一声,差点蹦穿屋顶,“小莲花,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吧?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仇,又那么亲切、体贴地为你带路,你怎么忍心对我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在节骨眼上吊我胃口……” 呜哇呜哇,抗议,他一百二十万个抗议。 不过无人理睬。 司马昂根本连眼角余光都不施舍给他一滴滴,托着用绸布包裹妥善的,依手感而言似是木盒的物件,温柔地道:“小舞儿赶了这么久的路,倦了吧?我先叫人带你到客房歇息,好吗?” 封舞神采奕奕,不见倦色,却仍是柔顺地点了头,顺从他的安排。 他是为她好,她知道。 他在担心她,她知道。 即使这关心非关情爱,她一样珍惜。 司马昂向她绽出浅浅的,却是以令她屏息的笑容,像是高兴着她的听话,怀中无比珍重地抱着木盒,眼眸紧紧相随,不离她左右,“万紫,万紫?” 窗台下,突然响起一阵忙乱,轻盈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嗒,绕过房舍。 他看着她,眼底浮起一抹促狭,在脚步声转到正面之前,微微不耐地道:“咦,这丫头到哪去了,算了,千红,千红?” “来了来了。” 清脆的嗓音当机立断,自漏了风的窗户中响起,“啪”的一声,窗棂挑起,娇小玲珑的身躯灵巧地翻过窗,在伯面前半跪抱拳,“爷请吩咐。” 这丫头平日可没这么多礼呢。 司马昂忍笑,在看到封舞惊奇地瞪圆了杏眸,像在惊讶着他竟也会捉弄人时扬眉莞尔,道:“带小舞姑娘到客房休息。” “是!” “爷!” 两人一般嘹亮的嗓音同时响起,尾音微微跳动的自然是千红,而又急又恼的呼声则来自急匆匆跑得有些喘的万紫,扼腕着与可以获得一手信息的美差失之交臂,微扁着嘴,红通通的脸颊上好不愤慨,“爷是先叫了奴婢的,怎么可以把事情交代给千红?” 司马昂挑眉,笑得亲切和蔼,看人封舞眼中,却多了一点点的奸诈,“你是负责什么的?” “待客嘛。”万紫跺脚轻嗔。所以招待小舞姑娘,本来是她的权力范围嘛。 爷偏心。偏心!偏心! “待客的话,是要求在正门侍候,随叫随到的,对不对?” 应付的头点到一半,浮起恍然大悟的表情,好生懊恼。 她只是……只是觉得呼朋引伴的听墙角比较有乐趣嘛。 “知道错了,就罚你待会儿把客厅打扫干净。” 呜呜,知道啦。 垂眸看见一地瓜子皮,她不善的目光立刻杀向还在不断制造垃圾的江大少身上。 眼看着戏将落幕,却什么内幕也没挖到的江长天“叭嗒”、“叭嗒”,嗑得好不心酸。 呜呜,司马重色轻友,伙同小莲花欺负他。 渔翁得利的千红笑开了花,愈发得毕恭毕敬,“小舞姑娘,请随奴婢来。” “千红——”清柔的声再响起。 “呃,主子?”暗觉大事不妙的小丫头迅速堆上一脸笑,乞怜地望向主人。 “谁让你爬窗户来着?罚你把府里的窗户换上新纸。午饭之后,我不要看到旧的窗纸,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呜呜,那她哪有还有时间跟小舞姑娘嚼舌根?爷最奸了,每次都绕个大圈子剥夺她们的乐趣。 封舞转眸,淡淡了然。 他一直为她想得周全啊。 被这样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却无比恐惧,生怕有一日会失去他。 当他已经成为她生命之中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暖源之后,失去他,她会怎样? 崩溃?疯狂?死亡? 跟在俏婢身后的莲足,突然顿住。 她回头,低声道:“还有一件事。” 埋头苦嗑的江长天立即自动消音,两只耳朵全部拔长了,生怕漏听一个字。 急死人了。这对男女明明态度无比暖昧,怎么可以说半天都听不到一句像样的话? 房里房外的空气,再次紧张到最高点。 司马昂带着浅浅困惑的眸,温柔地承接住若有所求的美目,听她一字一字,清晰无比,“我,不曾恋过弈少爷。” 和煦如暖阳的星眸微眨,在瞬间绽放出璀璨晶莹的光芒,像是终于解开,心底深锁的结。 第八章 从前庭到后院短短一截路,封舞跟在亲切友善的俏婢身后,走得步步惊心。 清晨的雪后,冰冷明亮的阳光照耀着这座精雅的院落,处处分布着人们忙碌的身影,各司其职,洋溢出万物复苏的热闹氛围。 嗯,表面看来是这样没错。 两道娇美的纤影穿过两仪门—— “咱们主子可是天底下量好的男人,要够眼光挑到他,一辈子也不会后悔的。” 喃喃声自身侧传过来,封舞不由瞟了过去,只见那人头也不回,眼睛直盯着院中的雪景看得好不专心。 一点点的淡粉跃上白衣少女的素颊,封舞低埋着头,紧紧随着千红,过了两仪门。 行过小轩窗—— “我说,你看小舞姑娘这么漂亮,主子肯定不会变心的。” 作势擦着窗户的那个人,突然跟旁边的人咬起耳朵,耳语的音量,只比打雷小一点点。 “你这是什么话?爷又不会只图人家漂亮,像咱们爷那样的人,就算将来会遇到更美的人,他也不会变心的。” 对方立刻以轰隆隆的声势“咬”回去,手上的花剪剧烈地飞舞,随时都有可能把同伴捅出两个洞。 这么冷的天,还有要修整的花木吗? 封舞没工夫对他的工具提出疑问,粉色双颊再抹上一层薄晕,娇艳生辉,侧身闪过。 走过垂化廊—— “九爷这儿可从来没让什么姑娘住进来过呢,今天可是头一遭啊。” 长髯儒袍,标准的山城管事打扮,看上去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一副“我只是刚好路过”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自她们身旁踱过,不紧不慢地抛下一句话。 千红回头看见她无比困窘的丽容,掩口偷笑,带她走到一栋幽静的小楼前。 又经过一个人。 封舞的目光蓦地被他手中的什物吸引过去。 菜刀。 菜刀? 对方朝她笑笑,笑得很友善,让她一不小心也跟着笑起来。 “小舞姑娘爱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让您满意到不想走的。九爷说他至少还要一年才能回山城,您一定要陪他等到那个时候。” 拍胸保证,豪气干云。 封舞头顶都快冒烟了,声若蚊蚋地回了句:“多谢。”逃难去也。 活泼的丫环在二楼三间房间最左的那一间门前停步。 “小舞姑娘,今后您就住在这间房里,您看可好?” 布置得清新雅致的客房充满了娇柔的女性气息,妆台脂粉一应俱全,明显都是新近添置的,一边已准备了盥洗用具及一盆热水,令人不得不为他们的高效率叫绝。 封舞忙不迭点头,只盼有个地方可以让她独处,哪还顾得上挑三拣四? 千红满意地绽出甜美的笑容,愉快地道:“那就好。小舞姑娘,隔壁就是爷的卧室,你晚上要是做噩梦什么的,只要叫一声,爷一定会过来救你的。还有,这份是爷日常起居的时刻表,你拿去看一下,应该很有帮助。” 完毕。 分秒必争的俏丽身躯轻盈地“飘”了出去,对自己在短短半刻内完美的完成了任务显得非常满意。 糊窗户去啰。 门户半掩的客房内,愕然抓着一张薄纸的少女慢了半拍才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所有血液轰然冲上头部,再次面临走火入魔的威胁。 弈少爷,到底对多少人,又是怎么说的她的事? “司马,你就让我看一眼……” 砰! 最后一声苦苦哀求被关在门外,江长天还想做做垂死挣扎,轻柔的声音透过他趴着的门缝,传了出来:“不许偷看。” 小气。 江长天搭眉撇嘴,老老实实地离开一线天,打消偷窥的念头。 他只是想研究一下其他情人的相处模式,以及如何你追我赶,好找出自己一再被拒绝的症结,顾带改进一下自己追求心上人的技巧而已嘛,干吗那么凶? 话说回来,司马从来都是不愠不火,脾气好得可以当圣人,就算被惹恼了也不会对他怎样,他干吗这么怕他生气? 想是这样想,江长天却仍然只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本分地等着门里的人出来。 小莲花到底送司马什么东西呢?好想知道啊。 乌木为身,铮铮冰弦。素漆精雕,琴音清越。 这是一架古琴。 它造型古朴优雅,音质极佳,显然价值不菲。 但与司马山城中数量可观的古今名琴相比,它不过是一架普通的琴。 普通的司马山城随便找找,都能拿出几十架比它强得多的琴。 然而司马昂一打开木盒,目光再也不能自琴上移开。 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琴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词,岁寒不改心。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 琴是封舞送来的。 他凝眸屏息,星目中渐渐激起惊喜。 那点喜悦,最初如点点星芒,在清澄幽深的眸中越来越亮,奔腾澎湃如海洋。 一帧帧情景历历浮过眼前。 她回眸浅笑,说道:“弈少爷很好。” 她入怀悲啼,泣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她泪落如雨,问道:“如果不嫁弈少爷,我还能做什么?” 她辗转病榻,低吟:“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 她含羞带怯,言道:“我来,送您一样东西。” 她若有所待,斩钉截铁:“我,不曾恋过弈少爷。” 却原来,从一开始,他便错看了她的心。 因为心怀定见,所以他看不见,在他回到山城时,有意无意总在身边的灵秀身姿;忘了深思,她眸中重愁,有几分是思亲,有几分是悲己;没有发觉,她苦守城头,开始为他等待;也竟然忽略,她在他身上停留的目光…… 司马昂,你何其愚钝! 她明明,只在他面前卸下防备,愁颜悲容,也只在他眼中放纵;她明明,从未因弈儿开颜,芳心似舟,飘荡彷徨,一任苦风凄雨,何曾似得托檀郎;她明明,痛哭失声,对他说“我一直等一直等……” 他却一再一再错过。 顾虑重重。 因为她是弈儿未来的妻,以为她视他如同一个长辈,认定她心许弈儿。于是退开,于是逃避,于是……就这样放弃。 修长秀致的眉舒展开沉沉的愁,却又压上密密的心疼与自责,为她受的苦,为自己的粗心武断。 自以为是不为她增加负担,到头来,却令她加倍痛苦。 若不是小舞儿勇敢地跨出这一步,他与她,今生就此错过。 温柔清澈的眼消释去深深的苦,却又浮起浓浓的庆幸与后怕,为她终于站到了他面前,为他们险些抱憾终生。 他伸出一指,轻轻抚过平滑的纹理,轻喃:“还好……” 还好小舞儿比他更清楚她自己的心意,还好小舞儿比他更有勇气,还好小舞儿来到了他的面前,还好他们不会再错过了。 木有相思文,琴有别离音。 修长的指轻拂琴弦,“叮咚”悦耳的音调来自古调《风求凰》,悠扬清越中流淌出的是无限柔情,优美的唇衅勾勒着柔柔的弧度,是全然的欢喜开怀。 终身持此调,岁寒不改心。 从今后,只有相思,不再别离。 这张古瑶琴,不奏别离音。 她千里送琴,送的,也是情。 九爷,能懂她的心思吗? 封舞斜倚栏杆,美目映进楼外晶莹的雪景,纤指扭成十个白玉结,翻来覆去,眼花缭乱,一颗心悬在喉咙口。 她梳洗未毕,便有人在楼下,提高了嗓门聊天,摘要如下:爷将自己独个人关进了书房。 一刻钟后,另外两个人“经过”楼下,仍然高八度对讲,摘:爷还没出来。 二刻钟后,又换了两个人,其中之一声音宏亮无比,极似之前与人“咬耳朵”的“剪刀手”,摘要:爷在房里弹起琴来了,可是没人听爷弹过这首曲子,不知曲名。 然后,之前那一次,那位总管大人特地跑到这边来询问九爷的下落,立刻有人以十分端正的恭敬态度大声回答:“爷刚才背着一个木盒子出门去了。” 最惨就是最后这一句。 封舞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九爷该不会没领会她的心意,当真以为她送张琴给他,试了半天音后,发现什么问题,于是找琴行修琴去了吧? 她在司马山城上百张瑶琴中挑了这张毫不起眼的漆鸣琴,可不是为了给长安的琴行找活干的。 秀美的俏容隐隐含着焦灼,玲珑玉耳细细收集着窗外声响,连人家夫妻拌嘴都偷听去了,却不再有人“凑巧”路过。 九爷还没回来么? 她蹙眉含愁,却听到轻巧的脚步声自前庭向小楼走来,穿过那条长长的垂花廊,轻快地踏上木梯,向她这间房走来,一步步,似踏在她心上。 不是九爷。 九爷的脚步,不徐不疾,始终保持一定的节奏,忧雅闲逸,更因为他深厚的内功修为,轻悄无声,不沾人间烟火气。 而来人的脚步,却似那个被九爷罚了扫地的万紫,连急促的节奏也一样,只是这次足音偏重,应是拿了什么重物。 足音至门边停了下来,脆生生的女声唤道:“小舞姑娘,小舞姑娘。” 封舞合拢窗扇,走回门边,拉开门。 脸圆得似个苹果的万紫漾开笑脸,甜甜道:“小舞姑娘,爷遣奴婢来给您送东西。” 嘿,难得爷知情识趣,也知道“定情信物”是应该要互赠才有意义的。 嗯嗯,孺子可教也。 不枉她和千红,三五年前便开始碎碎念叨,教他如何讨女孩家欢心,早日为她们骗回个女主人来。 开心地抬手,亮出手上的礼物,期待着封舞会有欣喜的反应。 封舞垂眸,低敛的视线怔望着少女手中长方木盒,吐息转急,良久,才轻声道:“放在桌上吧。” 退开了身子,也避开万紫要她接过木盒的场面。 咦?为什么小舞姑娘不太高兴? 万紫纳闷的进了房,依言将木盒放在桌上,笑道:“姑娘不看看是什么东西吗?” 上好檀木制成的木盒,由能工巧匠雕绘出精美绝伦的图案,镶嵌着价值连城的珠宝,用来当做礼品的外包装,不但显示出礼物的名贵,也体现了送礼人的诚意,小舞姑娘怎么反而不高兴起来了?封舞站在桌前,杏瞳死死盯住木盒,竭力控制自己莫在人前失常,玉手簌簌,却难自禁,提不起勇气。 这木盒,分明是她装琴的。 当日选择这只价值比那张琴高出百倍不只的琴盒装琴,正是因为它雕的是二十八星宿的星云图,珠玉镶嵌的正是那二十八颗星星的位置,而司马昂的“昂”,是西方白虎中的第四颗。 弈少爷当时还笑说,拿这只“天翼盒”装她那只漆鸣琴,小心发生买椟还珠的惨事。 听万紫适才的脚步声与琴盒放置桌面的响声,九爷不止还了她这个“椟”,连其中的“珠”也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她站在桌前,死死瞪住木盒,似看到择人而噬的怪兽。 若九爷原璧奉还,还了她琴,拒了她琴, (: ) 第 6 部分阅读 她站在桌前,死死瞪住木盒,似看到择人而噬的怪兽。[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若九爷原璧奉还,还了她琴,拒了她琴,她如何自处? 万紫催促:“小舞姑娘,快开盒子呀。” 呜,她等的好心急,为什么正主儿却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只会直勾勾盯着盒子看? 嗯——该不会是小舞姑娘听到爷送她礼物,欣喜过度,整个人都变傻了吧? 瞅着少女忽然间迟钝的模样,对照起弈少爷派人送来的信中提到的小舞姑娘对爷一片痴情,从四岁开始就发誓非爷不嫁等等内容,万紫自觉她的猜测与事实十分接近。 啧啧,瞧瞧小舞姑娘这副模样,她对爷的痴情真叫人为之掬一把同情泪啊,呜呜,好可怜哦。 封舞贝齿微挫,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九爷曾说过的话:“小舞儿,你已经不是娃娃了。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碰就可以当做没发生的。” 这是今年小寒那晚,九爷对她说的。 月夜下,她伤心梦碎,肝肠寸断,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九爷话语之外,对她深深的疼惜。 从小到大,她一路跌跌碰碰,趟趄蹒跚,没人会伸手扶她一把。只有九爷,每年短短相聚,却满满关怀牵挂,微盲大义,沮语和声,一条条人生大道理寓于话中,一心只盼她好,即使独行,也能走得平安。 她怎么能辜负?怎么能辜负? 颤抖的玉手,坚定地按住盒盖,一点一点掀开来。 “呀,好漂亮的一匹布呀。” 耳畔,传来圆脸少女清脆的叫声,欢快如山泉潺潺。 黯淡的美目跃起灿烂喜意,亮如寒星,纤纤玉手捧起盒中那端绮罗,摊开来细细端详,惊喜不已。 鲜艳密滑的大红罗绸上,五彩丝线绘就对对鸳鸯,交颈比翼,不离不弃。 这,这是九爷的回答吗? 客从远方来,赠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如胶似漆中,谁能别离此? 她呆视这五彩富丽的绮罗,突然间失去所有力气,布匹重重落回桌面,而她热泪盈眶,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 上天如此垂怜。 万紫瞠目看她断线珍珠般落泪,手忙脚乱,“姑娘不喜欢这匹布,我叫爷去换个花样的就是了,别哭呀。”不过大过年的,不知道爷是从哪弄来这绫罗绸缎。 爷也真是的,没见小舞姑娘的衣裳都是素雅的颜色,映得人也似神仙般出尘脱俗。如今偏去挑了块这么花糟糟的一块布,难怪小舞姑娘不满意了。 呆爷,一点都不了解姑娘家的心思。 少女同仇敌忾,帮她怪罪起平日视若天人的主子。 这样下去,爷三十岁还娶不到老婆。 这可不行呀。 她们这些跟随爷的侍从一个个都找到伴侣,成双成对,反观爷一个人形单影只,爷自己不觉得,他们却觉得爷有时候寂寞的令人心酸呢。 爱慕爷的姑娘虽多,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爷对一个姑娘如此着紧的,当然也跟着另眼相看,替爷摇旗呐喊。 “不。”封舞伸出手,揽抱起绮罗,泪落如雨,纷纷打湿绸面,唇畔却弯起绝艳浅笑,“我喜欢,我很喜欢。” 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还有什么花样,可以如此贴切地体现出这句诗的意境? 怔了怔,能说会道的少女口风一转,顺势帮自家主子一把,“对呀对呀,这布料这样吉庆,绣工又精致,将来姑娘和爷成亲的时候穿正好,新娘子可不正该穿些大红喜气的衣裳吗。” 三言两语,立刻拗成她家主子的英明神武,深谋远虑。 心底想的却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自己喜欢的人送的东西,再怎么也是个宝。 爱情果然伟大。[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见封舞俏脸和绸缎一样红,却没有反驳她的话,她暗地里三呼万岁,飘飘然地差点当场狂笑。 爷终于卖出去了,哈哈。 得意忘形地将嘴角咧到耳根,万紫笑眯的眼突然瞟到门外的身影,失控的嘴角立刻收拢复原,叫得好不响亮:“爷,您来看小舞姑娘呀。” 封舞乍然抬眼,手中的绮罗又一次“咚”的敲打上桌面,两方就此结下不解之仇。 “九爷……”她怯嚅,想到自己又哭又笑的窘相十有八九皆落入他眼中,脸上炸开艳红云霞,已经红过那匹被她摔了两次的可怜的绮罗了。 她今天一个上午脸红的次数,比她前十五年加起来还要多。 封舞泄气地垂下眼睫,好不懊恼。 她也想在九爷面前表现出落落大方,优雅稳重的成熟女子风范呀,而不是现在这个毛燥燥、沉不住气的小丫头片子。 司马昂颀长身躯立在门外,目中射出又爱又怜的光芒,望着脸上犹沾泪珠的封舞,口中却道:“万紫,还不到前厅帮千红换窗纸去。” 过河拆桥,坏蛋爷。 万紫噘起小嘴,规规矩矩向封舞行了礼,转身退下,经过他身边时,还耸起小鼻子做了一个鬼脸,逗得司马昂莞尔。 明明上个月刚换的窗纸啊,除了被他们弄破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间房间以外,哪里需要换新的了? 呃,那些窗纸,都是他们为了挖这样那样的秘密时,人为破坏掉的。 干了这种事情的少女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大眼一转,见主子进了封舞的房,蹑手蹑脚的又转了回去。 独家消息呢,嘿嘿嘿…… “万紫,你要是敢偷听的话,我下个月起就把飞云调回山城去。” 微含笑意的声音自她“向往”的那间房内飘了出来,两条线条优美匀称的玉腿僵住,钉在原地。“爷最讨厌了!” 哼,不听就不听,有什么了不起。 咚咚咚……重重的脚步压过走廊,将楼梯从上到下,恶狠狠蹂躏一遍。 爷是笑面虎! 好有趣的姑娘呢。 封舞失笑,晶莹的泪水挂在颊上,浅浅的酒窝却又跑出来见世面,好奇地道:“为什么她怕飞云被调走?” 司马昂悠然踱至她身前,微笑道:“飞云是她的未婚夫,他们正打算下个月成亲,你说她要不要怕?” 温柔和雅的声娓娓解说,他温暖的指抬至她眼底,轻柔地拭去泪迹。 封舞停住呼吸,感觉他干燥暖和的指腹柔柔吸干她的泪水,脸颊的温度随之飙高,却不闪不避,细尝着他独有的温柔,笑道:“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九爷是这么会捉弄人的呢。” 他也是现在才发现,小舞儿是这么容易脸红呢。 司马昂浅浅含笑,若有所指的目光落在那端绮罗上,低语:“我没打算要你把这匹绮拿去做衣裳。” 封舞柔滑细腻的双颊立刻红到另外一个更高潮,烫得可以煎鸡蛋,动了动樱唇,又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去。 那你想拿它做什么? 她才不会这么问,傻傻钻进九爷的圈套里去。 小舞儿的脸再红下去,会不会滴出血来? 司马昂有些担心地想着毫无前例可循的疑问,不舍得再逗弄她,柔声道:“虽然东西叫万紫拿给你了,可是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当面向你比较合适。” 封舞努力稳住呼吸,试图拿出“落落大方,优熟稳重的成熟女子风范”来,只可惜不太成功,“什、什么事?” 司马昂向她漾出会令她心跳失控的招牌笑容,悦耳的声轻轻吟道,似情人耳畔的絮语,“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 (高高飘荡旄牛旗,仪仗来到浚城郊。雪白丝绳镶旗边,骏马四匹向前奔。美丽动人好姑娘,你要什么送给你?) “孑孑干,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高高飘荡鸟隼旗,仪仗来到浚城头。雪白丝绳镶旗边,骏马五匹向前奔。美丽动人好姑娘,你要什么赠予你?)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高高飘荡羽毛旗,仪仗来到浚城里。雪白丝绳镶旗边,骏马六匹向前奔。美丽动人好姑娘,你要什么聘娶你?) 温柔温雅的声音诠释着热烈直接的情意,无比动听,封舞沉醉其中,悠扬的旋律萦耳不绝,好半天,才理解到歌中的含义。 九爷,在向她求亲。 刚刚回复白皙的粉颊立刻换色,这一次,封舞从发尖到脚趾,全都红透。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在这么快的时间变色变得这么彻底。 司马昂叹为观止,一本正经地收藏起笑意,免得她窘上加窘,在楼板上打个洞躲到一楼去。 “我……”封舞讷讷低吟,无措的双手扶着桌面,触到桌上的轻绸,凝视着成双比翼,渐渐镇定下来。 眼前的,是她生命里,最最爱护她,她芳心所寄的男子。 鸳鸯白首,同甘共苦,结发同心,不离不弃。 这,本来便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她紧握住一手绚丽,抬眸迎视他温暖眸光,含羞笑容美似清莲,“我只有一个要求。” 司马昂浅笑柔声,无限呵宠,“小舞儿,我在听着。” 封舞抚绣凝眸,深情款款,“我只求婚期定在小寒日。” 从四岁至今,年年小寒缘有他伴。 她希望,今后年年亦如是。 一代才女流传千古的诗篇在心中反复吟诵,她眼底驻人清朗俊影,镂心刻骨,情深似海,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尾声 在另一头—— 山城八卦站。 “听说了吗?小舞到长安去了。”耳语般的音量,清晰的传人房中每一双耳朵里去: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因说话者热血沸腾的兴奋,而令其中充满了惊叹的戏剧性。 呵呵呵,嚼舌根啊,他的最爱! 少女清脆的声“嗤”了一声,不屑地道:“谁不知道啊,八百年前的新闻,现在还拿来卖弄。” 说话声神秘兮兮的“嘘”声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去的吗?” 另一名女子低柔的声道:“不是说京师将有大变,让她去保护九叔的吗?还匆忙的连年都顾不上过呢。” 八卦者的乐趣,就在于大家都蒙在鼓里的时候,他已经将事件起始经过结果融汇贯通,并且充当救苦救难的佛法救众人于迷雾之中。 呵呵呵…… “你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九叔身边不是有飞云惊虹吗?有谁动得了他?再说九叔的身手可不比小舞弱呀,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用不用脑子呀你们?” 飞云、惊虹是司马山城中功夫最高的捍城双卫,原是专属城主的贴身护卫,司马昱不放心幼弟孤身在外,特地指派二人护在身边。有二人在,千军万马之中,也可保司马昂全身而退。 少女不耐地道:“那是为了什么?别卖关子了,还不快说。” “嘿嘿,你们听好了。”转眸望见一双双耳朵全神贯注地竖起,充分满足了八卦者扭曲的虚荣感,他拖长了声,抑扬顿挫地宣布悚人听闻的小道消息:“小舞是追咱们九叔去了。” “追?怎么追?咦咦!”有人跳了起来,椅子噼里啪啦,仰天倒地,“什、什么?她她她……她喜欢的是九叔吗?” 这种反应显然正中某人下怀,只听一阵“呵呵呵呵”的怪笑后,某人十分有成就感地看着一屋子呆头呆脑的木鸡:“没错没错,没想到吧?呵呵呵呵……” “那又怎么样?”少女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喜欢,又不等于九叔喜欢,有什么了不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某人的得意不减反增,气焰嚣张,“根据我的第一手消息,九叔接受了小舞的表白,正打算今年年底回来完婚呢,呵呵呵呵……” 千两黄金一只的异种雷鸽,果然物有所值啊,呵呵呵呵…… “什么?”又一个人跳了起来,并且毫不意外地,又一阵噼里啪啦,第二张椅子阵亡,“这、这怎么行?” 某人似笑非笑地睨着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不行?” 啊,他最喜欢的就是跟自己的弟妹们嚼舌根了,每个人的反应都这么鲜活乱蹦,不枉他费尽心机,四下听墙角(或收买听墙角的人)搜刮来这些资料。 “对呀,为什么不行?”少女忘记自己的立场,打起落水狗,“难不成十哥对小舞有意思?” 十哥啐她:“你才对她有意思呢。若九叔娶了她,咱们岂不是都得叫她九婶?” 长幼有序,司马山城对辈分排行,可是十分看重,不敬尊长,家法可是不会对你仁慈的。 啊啊,她才刚刚十六岁啊。 亏大了亏大了…… 九叔也真是的,都不替他们这些晚辈想想。 少女瞪大杏眼,跳脚道:“是呀,我可不吃这个亏,她还小我一岁呢,我才不要做她的晚辈。” 太过分了。从前娘想让弈哥娶小舞,害她差点要叫她嫂子,她就很有意见了。还好弈哥英明神武,体谅她这无辜的妹子,拒绝了这宗亲事,她才幸免于难。没想到这下变本加厉,亏越吃越大,竟然要矮她一辈,早知如此,她还不如让弈哥娶了她呢。 死小舞,非要占到她便宜去不可。 她发恨,“不行不行,我不让九叔娶她。” “那你想怎样?”从头到尾都悠哉悠哉的新闻发布人不冷不热地反问道:“你是能叫九叔改变主意呢,还是打算一刀杀了小舞,永绝后患?” 九叔跟弈不一样,弈对小舞只有兄妹之情,所以让她一搅合,婚事便黄了,九叔可是很正式地接受了小舞的告白的呢。 少女语结。 九叔要是有那么容易被左右,又怎么能成为名满天下的神机军机? 而小舞的功夫——不是她灭自家威风,小舞若肯只用一边手跟她对打,那才能说胜负难定,哪有那么好宰。 再说她要是敢动小舞,不要说九叔饶不了她,就连弈哥也不会原谅她呢。 另一个女子较她沉稳得多,置疑道:“四哥,你的消息可靠吗?” 嗄? 他备感受辱地竖起两道浓眉,好不愤慨,“我的消息向来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你竟敢怀疑它的权威性?” 气煞他也。 “就算是真的好了,你不是也要跟着倒霉,这么高兴做什么?” 少女不岔地又倒出一盆冷水来,希望浇他一个透心凉。 “你们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室内年纪最大的某人捂着心口,倾诉着二十多年来的不平:“明明大一个时辰的人是我,却要叫那个比较小的人叔叔,这种辛酸你们怎么能够体会?反正这种亏我已经吃了二十八年了,也不在乎多添一个小舞。反而是你们——”哀怨的神情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转换为幸灾乐祸,睥视着一屋子的弟妹,怪笑道:“你们没尝过那种滋味吧?想想看,以后看见比你们都要小的姑娘,却要毕恭毕敬地行礼,叫她一声‘婶娘’,那种心情,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呵呵呵呵……” 姓氏为“司马”的人们面面相觑,听着如枭般的怪笑响彻整个房间,背上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股恶寒。 司马家十六岁以上的子侄们,在大年初七,被称为“人日”的这一天,承受了生命中一项大不幸。 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