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 第 1 部分阅读 第一章 1 他使的是“夸父追日”。[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剑虽为双刃短兵,却是百刃之君。过柔则卷,过刚则折。能拥有一把好剑,等于得到另外一只手。自黄帝采首山之铜以铸剑后,一直以来,它都是兵器中之上品。武官侠客,山野沙场,稀世名剑总是伴随它的主人,忠心不变。 剑从不辜负人。 石彦生的佩剑由他的父亲传下来。 在前朝,隋大业十二年,炀帝南游江都。他骄奢淫逸,民心思变,太原留守李渊,派长子李建成指挥左路三军,次子李世民指挥右路三军,沿汾水。渭水进兵。人强马壮,次年十一月,打下长安,建立唐朝,改元武德。 石玮于此役阵亡。 他的宝剑,由儿子石彦生继承。九年来,已成为东宫太子李建成极其倚重之一员虎将。 今日,长安城南的郊野,正举行祭天。 仪式盛大而隆重。 李渊安于王座。 他的儿子与部署均列席。建成资质平平,因居为长,封为太子;次子世民,才识过人,雄心勃勃,虽不服气,也只能眼巴巴地尊兄为主,退为秦王;四子元吉,一向机灵暴躁,被封齐王。三子玄霸早死,看不到大唐盛世。 “破阵乐”响起了。 女声为祭田之舞作致语: “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 一百二十个舞者,披甲执戟,排作“鱼丽阵”、“鹅鹤阵”…… 主跳者出场了。 见不到他的脸,只见一个金蓝怒彩的木刻面具,顶部刻有龙形,锐鼻,眼睛突出,下颚吊垂,形象威武而丑陋。 这是“兰陵王”假面舞蹈。 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是性格勇敢胆识过人的军士,可他容貌秀美,上阵不足以威吓敌人,故戴上假面以慑众。 流传下来,乃著名的演舞。 舞者穿着杏黄色长袍,紫衣,金带,手中执鞭。舞姿英武而威风,腰、腿尤其有劲。全场为之吸引。 几案上,香烟袅袅上升。 李渊踌躇满志地坐拥天下。 大局已定,三个儿子都在身边,嘉宾满座,都是文武百官,还有来自日本国的遣唐使,身穿和服来观礼。 李渊喝着酒,向世民道: “数次重大战役,世民功不可没,封为‘天策上将’,亦为足相称。” 又望向建成和元吉二人: “惟因‘立嫡以长’,朕希望你们兄弟相扶持,安我大唐江山。” 世民不语。建成和元吉互望一眼,亦不语。 三者对立,冲突已非一朝一夕。 世民功大,声势在太子之上,早存夺嫡野心。建成对他非常忌讳,常谋削权,并与后宫后妃建立特殊关系,伺机在父王跟前挑拨,还曾设计调拨其精锐于自己麾下,好剪除股肱羽翼。元吉之所以站在长兄一方,是因为建成许诺立为太弟,即皇权继承者。 建成开腔了: “二弟,‘天子自有天命’,以后,我定会重用你的。” 世民从容地漠视他对高位的强调: “大哥长居东宫,恐怕你对战况不甚了解。平定薛举薛仁杲、平定刘武周、平定王世充窦建德、平定刘黑闼……,这些,还是由我向你报捷吧!” 这位年方二十九,相貌堂堂,天庭饱满,眼神尤其精锐的秦王,其军事才能一向为朝中文武百官所钦佩,石彦生也不例外。 但基于国法,他绝无机会成为君王,即便他身边有着出色的谋臣,但不可能改变兄长地位。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因而忿忿难平。 还想继续他战绩的炫耀,元吉及时道: “两位兄长,猎鹿开始了。” 太子建成向他身畔侍卫石彦生颔首。 “霍达,”秦王世民道,“瞧你的了。” 石彦生又听得这名字。 他望向自己的对手。霍达,三十多岁,身躯魁梧,扇面似的宽肩,臂上立了一头鹰,深沉如同它的主人。 第一回见过霍达,在一个黑夜。当日二人各为其主。 秦王应太子之邀约,参加夜宴。不见,忽闻宫中有李世民之召唤: “马上传霍达来!” 原来他喝酒后,心疼如绞。 霍达及其左右,即护送李世民返回西宫承乾殿。石彦生在东宫守卫,一个照面,只见这员护主大将,矫捷地匆匆来去。 事后,传闻李世民回宫,竟中毒咯血数升。他喝了什么酒?一直成为疑团,却无从追究。父王李渊,只向太子李建成下令: “秦王不善饮,日后勿再夜聚喝酒了。” 此时,一头野鹿放出,一跃飞奔,窜下山林曲。 太子、秦王及齐王,部署中精锐将士亦策马逐鹿。一时间马嘶人叫,非常壮观。 他们都穿明光铠,胄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目光芒。看不清你我。 所有人都站在高岗上欣赏,隔着滚滚飞腾的黄土。 隔着那“兰陵王”假面,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人和马。各人力阻对手,又求先中目标。 假面缓缓移开。 此来为了看人。 那是一位年方二十的美女。她敷粉,极白,一张雪脸。时尚胡状,只扫了青黛眉,眉间帖了金色花子,如豆大小的点饰。还有的是红唇浓点。 女子饶有兴味地追踪着二男。久闻大名:一个是大王兄的虎将,一个是二王兄的心腹。她灼灼的目光,时而落向这个,时而落向那个。心情兴奋而复杂。二人正面交锋…… 她是李渊后宫一群妃嫔所生下近四十名女子中的一个。男的都封王爵,女的言行娇纵,不让前朝。此中以十九公主红萼,性烈如火,最为放任。 只见她双眉一扬,手中的木刻面具也扔掉。 看得分明。这沉稳的石彦生身手好极了。他脱颖而出,一道映日长虹,电光石火间,比对手先刺中惊窜的野鹿。鹿受伤、受惊,痛苦不堪地急跳。就在石彦生剑落未再起,霍达的剑野来了,他飞快地斩为两截,鹿张大嘴巴迅即死去。 先发者勇。后至者狠。 霍达见他真人露相,抱拳道: “好身手,佩服。” 石彦生忙还礼: “承让。” “我俩虽各为其主,亦是大唐一家。石兄,何时得空,可否畅聚一宵?” 石彦生爽快地: “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好剑。” 两骑驰近。 石彦生此时方才发现,刚才那威武的舞者,原来是“她”。 她用目光迎接他,一点也不逃避。 红萼看中他了。 同日,李世民也看中他了。 2 来到秦王“天策府”赴约时,也是一个黑夜。出奇的静。 他被迎入。经过长廊,到了一个厢房。 门未敞开,先闻茶香。 霍达盘膝而坐,面对一个棋局。 侍女正在煎茶,用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水如鱼目、连珠,声微响。炭火令室暖而昏晕。霍达紧锁的眉目因石彦生的到来而略舒。他忙起而迎客。一面笑道: “石兄果然守信,来来来,备了好茶款客。” 侍女奉茶,只见银绿隐翠,茸毛如雪花飞舞。石彦生呷一口,香气袭人,鲜醇甘美。他道:“是洞庭珍品,碧螺春。” “想不到也是会家子!”霍达大喜。 “家母对煎茶之道才有研究呢。” 霍达望向棋局: “我俩下一盘棋如何?” 侍女退下。门随即被严严关好。侍卫无声地驻守。神秘而木然。 石彦生有点奇怪。他戒备地望向霍达。 “石兄,我有一奇诡残局,想向你请教。” 棋之所以为棋,虽只有黑白二字,却以围剿及杀戮而成局,“必斗”、“争雄”为目的:即是尽可能增加自己的地盘,减少对手的地盘。 石彦生一瞄,沉思: “观此局,应先封锁,再切断。当然,切断并不一定能吃掉这几个棋子,但,它亦因此而部分变弱,从而有利吃棋。” 石彦生走了一子。 霍达跟进。忽地道: “石兄,你不发觉此乃天下大势么?” 石彦生一愕。 霍达示意少安。胸有成竹地在棋局上分析形势:“你看,白子是世民,黑子代表建成和元吉。而我俩,不过观棋者。” 他先放白子: “秦王世民,平乱建国,功劳有目共睹,乃人心所向。” 再拈黑子。 “太子建成,并无作为,且有淫乱后宫秽闻。” 黑子放下。 “齐王元吉与他,二人早有诛杀秦王之意。”他望向石彦生,“关于在酒中下毒的传闻,想你亦有所知吧?还有,太子利用服药后难驯之烈马,企图把秦王摔死;又以迎战东突厥为名,齐王竟要求秦王心腹精锐收归已有……” 白子被重重围困,步步进逼,已到背城借一局面。 在空寂的厢房,霍达越说越激昂有力: “如今兄弟结怨日深。生死存亡,不容有误,应当机立断!” 石彦生抬头望定霍达。 宫中斗争,他不可能不知悉。身在太子麾下,尽忠职守为己任,他双眉一皱。[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霍达的说服力更强了。他慎重地一字一顿: “秦王世民,将于明六月四日,在玄武门,设下伏兵。他志在逼太子退位。这是唯一生路。” 石彦生一听此言,怔住。 “兵变?” “对!秦王只想收拾大局,不想流血。” 对方把如此重大的机密告诉他,一定是推心置腹,全盘信任吧。石彦生又想,但,知悉了大计,他又怎可能置身事外? 霍达鼓其如簧之舌,向这心摇意动的,资金惺惺相惜虎将道破切身问题了: “石兄,你知道你所追随的太子是怎么样的人材吗?——他可懂用人?” 稍顿,又问: “你又知道秦王是怎么样的人材吗?” 观石彦生容色,他道: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丈夫以大局为重——” 见石彦生沉默三思,他非常体己地: “秦王是明主,我俩助他一臂之力,里应外合,他定知才善任,异日你我成就必不止与此。” 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彦生亦知箭已在弦上,终下定决心: “大势如此,石某便知进退。” “好!我俩情同知己,一言为定!” 霍达举杯,以好茶代酒,对饮而尽。 窗外见金星划破长空,天象奇异。石霍二人,但觉全属天意。 陡地,传来一阵喧嚣人声。 一面铜镜,已破窗而飞入,把棋局捣乱了。黑白子四散。 铜镜未落地,石彦生与霍达双剑一劈,镜裂为三,堕于厢房外。 是大于手掌的圆镜。背有绮丽文饰,雀绕花枝,中央有弓形钮,系了红带。 二人矫捷地破门飞身。迎面几与一女子互撞。面面相觑,听得侍卫拦阻不及: “公主,你不能——” 红萼硬闯而至。 她已改穿轻薄透明纱罗,外披水红披风,袒了领子,里面不穿内衣,装束十分随意,似是浴后光景。一个堕马髻,还有几绺游离的发丝散乱着。绕城三圈以金银丝编成环套之“跳脱”在腕间晃荡。 霍达一怔: “原来是红萼公主。” “我一听他来了,”红萼娇纵道:“便赶来观棋。” 她大胆望着石彦生: “还想与石将军见个高下。” 石彦生不解风情,有点倔拙,视线下望,只见红萼一双赤足。他道: “不巧与霍兄刚平一局。红萼公主,后会有期吧。” 因有要务在身,欲一辑而去。 红萼伸手一拦: “还我!” “什么?” 她拾起破镜,横蛮道: “砸了?哦,这是扬州贡镜,看你用什么来赔?” 石彦生不知所措。他决计赔不起的。 “武德五年岁次壬午八月十五日甲子扬州总管府造”,镜背的铭文是:“照日花开,临池月满,龙盘丽匣,凤舞新台”。真的赔不起。 他即时把佩剑双手呈上,递予红萼。 “石某身无长物,就赔你这个吧。” 红萼瞅着他。这个沙场壮士,一窍不通,二话不说,用他最贵重的东西赔给她。她慧黠一笑: “哈哈!将军没了剑,还是将军吗?” 带着暗喜: “算了——” 石彦生也不多言,抱剑致意。又向霍达: “告辞了。” 他转身走了。她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他整个人也看不见。 露寒霜重,此时方觉脚趾有点冷。 3 石彦生一夜都睡不好。 他在房中踱着步,时而把佩剑抽出。“夸父追日”,菱形花纹的剑身,长三尺,重三斤十二两,乃祖上之宝。想那夸父,是远古时代的一个勇士,他直奔千里,追求光明,企图捉住太阳,好使大地不再黑暗。他的意志促使日复日,年复年,直至倦倒…… 他的剑,重、急、勇,追风逐日。 “早晚之间,灾难斗争也得出现。不过先行发动,以正义之军武力平息……” 正想着,望向天空,是一个美妙苍茫的时刻,深邃微白,曙光险露,大地未醒。——相信这当儿,几个关键人物,也是一夜不寐地等待着重要的一刻吧。 石彦生的娘已起来,念诵早课毕,张罗了餐点。 “彦生,何以今日心神不定?是工作不如意吗么?” “不,只是夜里练剑睡不足。” “军人杀敌为国,原是天职。只要正直、平安、娘便放心。” 她是军人的妻子,也是军人的娘亲,深明大义。但晚年信佛,因“战场上刀枪无情,必有伤亡。杀敌为公,然谁无父母,所以为死去的人念经。” 娘带点疑惑: “听得宫中不甚平稳。皇上的诏书,跟太子令秦王令,都并行于世,官员不知应遵从那个好,只得以传达先后顺序来办理。你们是为此为难吗?” “娘,”石彦生不想她担心,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情形不可能长期如此,你放心吧。” 在晨光熹微时,他出门了。 他没信佛,也不念经。正如秦王李世民,在不眠长夜,未免患得患失。他蓄养的武士只得八百余人,比起太子东宫的卫队,加上齐王元吉部属,力量相差太远。此举若不成功,肯定成仁,是存亡之秋。 是以布局不容有失。 李世民的野心写在脸上,但还是忐忑的。正要命卜卦,他的幕僚力阻,把龟甲都扔掉: “占卜的目的是要请神明决断是否可行,但大王若已无怀疑,亦无退路,何必占卜?如结果不吉,难道就停止发动了么?” 李世民遂下了死心。先步诱饵。 一封先发制人,告发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及图谋暗杀自己的密折,给送到父王李渊手上。 李渊大吃一惊,下令三兄弟于六月四日晨进宫,查明此事。一切如李世民计划中所料。 后宫妃嫔与太子关系微妙,探听到密折内容,派人飞马报告。 齐王元吉一听,有点趑趄: “王兄,不若我们动员军卫早作备战,然后称病,不要入朝,以观察形势变化吧。” 李建成反而好整以暇: “这样逃避且非自认有过?你放心,玄武门守将过去曾随我出征河北,乃我心腹。而且我的部属一向身用,他们会严加防范,怕什么?我们自玄武门入宫参谒父王,不会有事的。” ——他们怎也想不到,玄武门的形势,一夜之间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石彦生和他的得力部属郭敦、赵一虎、万乐成等人,于东宫整装待发。先在马厮给马喝足了。 郭敦舀水给马,自己也粗鲁地喝一口。石彦生过来,脸色凝重地吩咐: “太子奉召进宫,待会你们一干人等,听我命令就是。” 众应道:“是!” 如常服从,不虞有他。个人纷纷上马,整齐的军队护送太子出发。 “玄武门”。 它是长安太极宫的北门,宫廷卫军司令部的重地。据有这所在,等于控制了整个宫廷的兵力。 玄武门屯军将领,原属东宫的人,但今天,他们不动声色,已被李世民暗中收买。 早在太子建成来到之前,玄武门四下伏兵。由霍达带领。 绝大的一轮红日已高挂,它也不动声色,发出一片浓紫色深黄的辉芒,叫人不敢发出呼吸,静待奇变。城墙的脸,亦由灰亮渐渐涨红,它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皇城之内,称为“海池”的湖泊中,有一艘彩船缓缓漂游。在等。 李渊与几位大臣,正等着这令他左右为难的三个儿子。但已过了两个时辰,还未见踪影。…… 玄武门外,却出奇地平静。 只有几名守卫侍立大门两侧。 李建成与元吉的人马,缓缓前行。入城门,前面的临湖殿侧有人影闪动。 李建成一怔:“不好了!” 4 石彦生待此时才策马走近玄武门外。 殿侧,突然冲出数十骑人马,狂奔而来,建成与元吉措手不及,大吃一惊。情况不对劲,立即拉转马头,欲向宫外驰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世民拍马追上,高喊: “王兄,停下来!” 城头弓箭手,即时现身布阵。 玄武门外,石彦生伸手一拦,示意: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部属无人上前,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只面面相觑。石彦生静待“兵变”,心想,俘虏的政策费时不久,一切大局已定。 忽见宫门开始关闭。 石彦生望向前方。 ——宫门内发生的事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一生的阴影! 李元吉举弓射击突袭的世民,因紧张过度,三次都无法把弓拉满,眼瞅着建成一声惨叫:“哎——你竟亲手把……” 稳稳一箭,正插他背心,他应声落马。世民意犹未尽,瞄准元吉。而乱箭亦四面八方射至,元吉身中一箭,堕下马来。 世民坐骑受惊,失控,往树林狂奔,被树枝挂住,他也摔跤在地,元吉负伤夺下他手中的弓,打算勒死世民。 霍达与部属跃马冲来,把剑抛向世民。元吉徒步逃命,在至武德殿途中,终为他的兄长所杀。 濒死,只听得世民补上一句: “逆贼,好大的胆子!” 太子死了,齐王也死了。骑兵全军覆没。 人命只在一瞬间消亡。但石彦生隐约见到里头的激战,有血。快如闪电。 神秘而恐怖。宫门缓缓关闭前,石彦生决意闯入。他厉声喝道: “是太子出事吗?” 策马狂冲。那沉重无比的两扇宫门,形同幕闭。马头勒不住,起蹄,人立。 一阵惊啸。 石彦生几乎栽倒。 还没坐定。 一滴血自城头滴下来。 抬头,红日已当空。他眯起眼睛看。——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们的嘴微张,如未完成的惊呼。目不瞑脸未僵。李建成和元吉的人头,高悬在玄武门之上…… 石彦生目瞪口呆。 所以部属也目瞪口呆。 这不是他想象中止戈息斗的结果,这是一个骨肉残杀的血腥惨剧!李世民为了夺嫡,他不惜亲手吧兄弟干掉! 那密不透风的布局,也许除了他本人,世上没有人知道,也猜想不到。 石彦生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事实,他在玄武门狂喊: “呀——” 太迟了。 幕闭了。 第二章 5 在太极宫那的李渊,久未见他们兄弟来觐见,忽闻侍卫匆匆上报:玄武门有人作乱,情况未明。 他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头戴铁盔,身穿铠甲,双手血迹斑斑的霍达闯入,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庭前。李渊当下大为震惊: “是谁作乱?发生什么事?” 再细看这两个人头…… 李世民已下跪跟前: “太子和齐王叛变作乱,已被儿臣及部属诛杀。” 霍达也恭敬洪亮地道: “未免陛下受惊,特来保驾。” 面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个清晨,局势已变。他望向身畔的谋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心念电转,便道: “建成和元吉,对于大厅王朝之建立,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如今秦王世民功盖天下,四海归心,陛下若立他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然无事!” 李渊定下心神,半响。 智慧的开国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极其大胆和冒险的行动,胜者是谁?他也打过天下,在风云变幻中,如一局棋,全面处于劣势的一方,只能紧咬一个大翻身的机会,全力搏击。而敢弑兄弟的人,难道不敢弑父吗? 他平静地道: “对。这也是朕的心愿。”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 “我这样做,完全为了父王,决不敢忘记养育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渊轻叹,无声。只抚摸世民头发,下令: “我决定把帝位传给你了。” 世民急忙摇头: “不!儿臣坚决辞让!” 李渊佯责: “不准辞让——从今以后,军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决之后,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强的神色,最后不得不服从: “如此,儿臣只好领旨。” 李渊退位退得这样快,相信他自己也没有丝毫心里准备呢。 李世民转向霍达,脸孔马上换过了: “霍达,快领兵到东宫以及齐王府,追杀叛党,不容有失!” 霍达一念:当中亦有将才,可留作后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为,在这次宫门喋血的兵变这,他们确实利用过一个人。 石彦生飞马直闯太极宫。 红柱白墙,赭黄色斗拱,灰瓦,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若无其事。 愤怒的火焰压不住,他紫涨着脸,疾如雷电中,身后有人马追至。 驰近了。 是一个女子,穿胡服的红萼,短衣窄袖轻装,大喊: “石将军!不要进去!” 6 石彦生勒马,红萼赶在他前头拦截。 他冷冷地望向他,沉声道: “请十九公主让路,我要面谒皇上。” “你入宫,迫不及待送死吗?” 石彦生怒气未息: “我误信秦王,走错了一子。你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石彦生硬闯进宫去。 马蹄翻飞,红萼又急又气,向着那远去的背影: “这局棋你输定了!” 恨得双脚一蹬,也策马追去。 还没到东宫,石彦生的坐骑几乎践踏上一个物体。他生生止住,马蹄受控,看真点,这是一个年约三岁的小孩。 他的小脸惊恐而涨紫,眼珠子不动,没有瞑目。锦衣胸前晕开了殷红的血汁,似有体温。小小的尸体,无辜地瘫卧在宫门外,他逃不出去。——一个怀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后裔,方有此凄惨下场。 而这还是个前奏。 大屠杀已经进行了。 东宫内,齐王府内,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属,分头斩草除根。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一个时辰内,像猪羊般被屠灭。他们已经受封在外的儿子们那,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去吧斩首,同时除去皇家户籍。 连左右亲信百余人,亦不能幸免…… 石彦生来迟了。 ——即使他赶至,也无法遏止一切。 因为他是一只棋子。 但他仍贾鱼其勇,与这批奉命追杀“叛党”的霍达的部属激战起来。 血洗的一天。 石彦生全身的热血在奔腾,觉得自己坐在一个锅炉里,烫得头昏脑涨。他随父大举起兵反隋,是因为炀帝无道;率领精锐攻打突厥,是因为他们乃侵略中原的外族。三战三捷,血染征衣,没有一次,像今日所见,全是自相残杀! 石彦生的眼睛红了,劈杀得兴起。他救不回任何一个活口,但气势如虹…… 横来冲锋的人被认出来了: “他是石彦生,是太子的余将,也是叛党!” 人马声喧,援兵增至。 石彦生被重重包围,终于敌不过,被制伏了。刀剑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红萼娇叱一声,已策马赶到: “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这叛党牢牢捆起来,交给我!” 石彦生倔强地怒目瞪视,分不清来意。都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掌权者,还惺惺作态一番。看来皇室之内,饮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马背上。 红萼冷笑: “哼!敬酒不喝喝罚酒。” 又下令: “把那把破剑拿来,面呈新太子,作为叛党罪证。你们好好守卫,回头论功行赏。” “是,公主。” 一众不敢拂逆这以任性妄为见著的十九公主。 红萼策马把石彦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么容易,弯曲是因为站在东宫城楼上指挥大局的霍达,有意无意地,放石彦生一条生路。 他看在眼里。 但,没有出来阻止。 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作为一次“利用”的偿还? 到了御园中,红萼挥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彦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视死如归之状。 良久。 剑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后,陡地发难,把他浑身上下的绳子陡砍断了。 石彦生愕然。 剑扔向他,忙接住。红萼有心相救。 “多谢公主——” 她不耐烦,中断他的道谢: “走吧。我与你出城去。” 石彦生大奇: “你与我?” “是呀,我与你私奔呀。”红萼豁出去,完全不当一回事,很无辜地叫道: “你以为我还有地方去么?” 她横他一眼,见他愣住: “当所以的螃蟹都是横走时,一只直行的,就没有去路了。” “臣并无打算——” “什么‘臣’呀‘君’的?”红萼嗔道:“你好不老气。我已经这么委屈了,你还有时间考虑吗?” 她强调: “这是命令!” 石彦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 “不行!” 追捕的人声自远至近了。一定东窗事发。 她急了,什么也顾不了,把他用力一推: “快走!有人来了,大家都逃不了!” 无奈上马。 石彦生走在红萼前头,觅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后,急驰出宫门,往林子去。石彦生对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径。山林清幽,树影婆娑,在这世上,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呢? 石彦生恨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却为此而亡命。 只那有机会追随一个心仪男子跳出皇宫桎梏的红萼,兴奋而刺激。——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过杀戮战场,开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场兵变成全了她吗?终于飞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彦生忽放缓了: “为了公主的安全,我们还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这是命令!” 命令来了,石彦生大发狠劲,策马跳过一丛矮树,一越障碍,即抄小径,下斜坡。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难保,顾不上公主。保重!” ——马也跑得太快了。这原是不可指责的。但,他摆脱她了。 7 将蹬子一磕,是匹好马,只管飞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黄尘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离开长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他见到炊烟。 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生命无常。石彦生心中蓦然一动。 他还是有所牵挂。 马服从主人。在急势中骤止,竟而回头。 ——回家一趟。 远望家门。 一片平静。 彷佛又听到娘亲念佛的沉吟。 大门打开后,仍是悄然无恙。 石彦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进堂内,方见灯火通明,四下有霍达的部属。不见武器,而霍达,正与老人家共坐,闲话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娘亲款以好茶。 石彦生一见二人谈笑甚欢之状,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场逃回家一转,对手却没事人的在等他。还反客为主地: “石兄提过令堂对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来,镇定应付。 “彦生,”娘道,“这位霍将军来了半天,说是有事要找你。” “请说。”他忍住怒气。 “正与令堂说着茶道。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而无味。第二交,方恰到好处,等于人的再思妙语。” “石某不明所指。” 霍达一笑,只向石彦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应该称心太子了,来与他商议前程。” “哦?彦生立了功么?” “大功。”霍达望向石彦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稍微意外,无伤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听,问: “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叛乱,你俩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党?” 石彦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 “那是叛乱?根本是阴谋!霍达,我是为了减少流血方才相助,现在的结果竟是手足相残大屠杀——” 霍达淡淡一笑: “是吗?是为了减少流血,而不是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彦生。 “哈哈哈!不是为了改投明主,他日夺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吗?——不是人往高处走吗?” 石彦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虚?被说中了? 娘明白了几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里有数,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语含威胁,不是听不出来。 “彦生,”娘喝问,“所谓玄武门兵变,你可有参与?茶重品,人也是,说实话!” 石彦生只觉得他不单被出卖了,前面只有一条更泥足深陷的路,后面尽皆追兵,连自己的娘都受到牵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不能累及无辜。他忽然发难,先一手扯过娘,挡在她身前,与霍达对峙: “石某誓不两立!” 觅路逃生。 霍达怎会轻易放过?剑芒一闪,身子已跃封路,部属皆不动。石彦生把娘推过一边,接了一剑,二人战起来。 一个是胸有成竹,一个是怒火如焚。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因石彦生急于泄愤,也分心护母,他往后一退,他赶入一刺,石彦生脚步一乱,霍达的剑,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为他看重他,只冷静地说服他: “是非对错,不是我们目下可以判别,何必把话说满了?” 又道: “只好先接令堂至宫中暂住了。” 石彦生一瞥娘亲,进退两难。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动弹。眼看她已成为人质,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颓丧不已。 “彦生!”只听得一声暴喝:“我不许你屈服!十五年学剑十五年攻书,不可有武无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残杀兄弟来夺位,就为人不齿。你误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头来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达道: “我信这位霍将军也是人物,现以一命保我儿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妇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达剑锋,迅如闪电,连霍达也措手不及这场死谏。 “快走!不许再……杀人……走!” 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赌局。一时沉寂。 娘身子一软头一歪,一串佛珠坠地散乱。 “娘!娘!”石彦生大喊。 霍达刚刚还处于优势,却又为此急转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达一定神,回复了气派。举手示意,部属让出一条路来。他下令: “给石将军备马!” 石彦生抱起母尸,向大门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着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穷途。 一夜之间,竟家散人亡。对手却是放了他。 “石将军,我们胜负还未决呢。后会有期吧。” 石彦生紧咬的牙龈痛楚而僵硬。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为自己抵了一命的伤痛。——但,她遗言他不许再杀人!这是为了免过他有被杀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红色。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过去。 艰难的一天。 笛子的声音传来,是轻柔而单调的古曲。 红萼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一根紫竹笛子。 她终于又寻到他了。 在石彦生耳中,什么曲调也是哀歌,冷飕飕,江天悠荡的,阴惨而沉闷。 马系在合抱的古树下。 石彦生已给娘挖了一个坑来埋葬。她躺得很安详。泥巴一把一把地盖在尸体上。 埋好了,笛子声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来。草上的水气沾湿了鞋。蒙尘而肮脏的衣袜。红萼把一样东西递与石彦生。他一看,湿一个金漆的令牌。 他木着脸。 “出城时好用。”她道。 他接过,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无意同路: “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姐妹。后会有期!” 抬头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别。” 只见红萼立在晨光中,倔强不语,不动,不作法应。兄弟姐妹? 从来都没有人拂逆过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过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点摧折。 他背负的东西太复杂,心事太多,虽有点不忍,还是决绝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谢了!” 他一跃上了马,即时飞奔。 红萼目送着,被放弃后的不甘心。仍是不语不动。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 人与马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马背上的石彦生,心被说不出的矛盾侵扰着,他推拒这样一个女子,不但“不义”,而且“无情”。…… 并非铁石心肠,只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机会越少。 追杀令下达了,她跟了自己,是什么位置? 但这也是一个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两情相悦,不是没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远很远,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见到这一霎,心中暗喜。 但——终于硬着心肠,马仍是前奔。 红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这是安全的话,她情愿危险!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飞出天外,不知落在何处,连回响也没有。 第三章 9 石彦生急于离开长安城。 策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荫道上。日头快将偏西,空气清爽起来。尽管马蹄声单调急响,他还是听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马一个踉跄,还没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绊马索,马咴咴地一啸,受了惊,石彦生堕下地来。快如闪电,林中冲出数人,刀剑交加,向他袭击。 石彦生大惊,赶忙拔剑招架。尘土飞扬,这灰头灰脸的几个,原来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属,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尽皆逃亡者,自玄武门溃退。石彦生把他们的兵器一一制住,两方对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机心,此刻已忿然斥道: “我们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杀了,你多少也有责任!” 赵一虎更为火爆: “现今我军一哄而散,全逃往终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岁便要逃亡!这 (: ) 第 2 部分阅读 赵一虎更为火爆: “现今我军一哄而散,全逃往终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岁便要逃亡!这都是你连累的!” “石将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 那么得力的部属,共同进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石彦生猛地把自己的剑一扔,插在土中,他发泄地大喊: “你们把我杀掉也罢!” 众人一怔。 其实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城门已被严严关闭。 通缉令下。 城门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悬出绘像,是石彦生。旁边注明犯“欺君叛变”之罪的逃犯。 守卫逡巡甚勤。 霍达策马来查察,是君令。这个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着: “奉新太子命,必须缉拿叛党,斩草除根!” 这八个没处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宫,回不到家。 走头无路。终于…… 这里四周挂满条幅,玉石摆设,还有绘于细绢上的佛像。紫檀木书橱,册籍林立。 一众正在等候陈贤出来见面,已有好一阵了。遂耳语着,满怀希望: “就凭石将军跟陈大人的十几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顿我们。” “对。”其中一个道,“先睡一个好觉再说。” 忽有人影闪动。 “来了来了——” 人影蓦然止步。藏于屏风后。 石彦生等如惊弓之鸟,忙仗剑戒备: “谁?” 人出来了,一看,是陈贤、妻、子、女等,全部一脸为难地,竟尔跪下来。 吓得这八人面面相觑。 陈贤无奈: “妻小无辜,请多多见谅!” 石彦生连忙延起: “我们也——不过暂住三数天,再图后计。” 对方一听,变色: “吓?三数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众远走高飞,不会负累陈兄。” 陈贤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过是六品的文官儿,担待不起,对内情一无所知,也不愿知。不敢收容——” 赵一虎情急了,粗暴喝问: “那你是见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伙深感沦落。 石彦生见事已至此,亦决定不再拖累。武人骨头硬: “既然如此,叨扰一顿便了。” 各人起立,转身欲离去。 “等一下!” 陈贤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断绝,忽省得: “有个去处,不知你等肯不肯?” 万乐成语郭敦等: “除开鬼门关,哪都愿去。” “天下之大,走头无路。”陈贤道:“不如——遁入空门?” “当和尚?” “我与离此地三十里之天宁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断,常做功德。而这寺庙,原建于东汉,前朝炀帝尊崇佛法,护寺保安。‘天宁寺’三字,还是御笔亲提呢。” 众望向石彦生,待他决定去向。他沉吟考虑。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闯。”陈贤强调,“只要你们隐姓埋名,该处定可安身避难。” “也罢!” 英雄落难,再无选择。 至此,这文官方吁了一口气,放下心事。 10 跪在大雄宝殿下,人间英雄都得低头。 天宁寺,原建于东汉末年,因寺前出现过五色云彩,安详宁静,一如天佑,乃净土宗道场,隋炀帝下诏正名。 他的墨宝,成为此寺的护卫。寺因山势而建,做东向西,三面峰峦怀抱。多少楼台隐身于烟雨中,不问世事。 大殿相当雄伟。只见香、花、油灯、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释加牟尼佛,左边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是阿弥陀佛。殿的两旁为十六尊尊者,东上首有文殊利菩萨,西上首则为普贤菩萨。大殿后部的观世音菩萨,立鳌鱼头上,处浩茫大海,由善财喝龙女侍在两侧。 规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静无声。 当他们踏入山门,过此“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便知人生历史暂又中断,世情扔在身后。过明镜池、水陆殿、天王殿……,始见“不二法门”四个大字。 方丈始德愿法师。 他年约六十。眉毛高挑,颧骨高耸,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绺银白色胡须,不长、不浓、不密,因修剪得体,一丝不苟。 方丈展读陈贤的私函: “……来者皆尽军士,愿放下屠刀,弃俗出家,万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收录为僧,并因陈某的份上,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随函还有一箱银子。 方丈爱洁,见笺上有一污迹,忙用指弹去,俾一尘不染。道: “抬起头来吧。” 一众武夫抬头。方丈皱眉: “眼神凶险,杀气好大,不能收。” 当中有个赵一虎,插嘴: “但那些菩萨不也怒目相向么?” 方丈不悦,解说: “他们为了降魔伏妖,才金刚怒目,还是怀着慈悲心肠的。” “方丈,我们都是脸凶心慈的呀。” 石彦生惟恐此处不留人,忍让道: “我等经过深思,但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潜心学法,不问世事。万望方丈指引。” 眼见老和尚在沉吟考虑。那郭敦只好装模作样: “我来到这儿,真如见到自己的爹娘一样——” 话尤未了,触动石彦生亡母之痛,见他含悲低回,连忙止话。 但为了求得生路,万乐成亦煞有介事地: “我必爱护寺庙,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珠子!” 这几个部属中,有不甘后人,把偷偷藏起的银子掏出来,以示坚决。石彦生把佩剑解下,掷向大殿中央,银箱之旁。铿锵一声,令方丈有感而动容。且看陈贤这高官儿面上。 “阿弥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给你们买办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择吉日良时剃度。” 石彦生不假思索道: “繁文缛节不必多礼,即时剃度便可。” 方丈听了,双目一瞪:好个牛脾气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 “剃度意义重大,你们明白吗?人的身体于成年后仍不断生长的,唯有须发。不断生长的须发,具竞争之意,能诱发斗心,使人不得清净,故皆剃去。” 一众自知过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与果,这几天好好静修一下。” 香在焚。 白烟袅袅但静定地,如冲天一线。 方丈缓缓掀着历书。 时间过得特别慢。 11 直至该日。 戒场在法堂,只听得击鼓鸣钟,百来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两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礼,虔诚严谨。 石彦生等八人,已换过簇新干净的僧服,很不习惯,一众相望,亦尴尬不已。 但此为告别红尘,递入空门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净瓶,以手指沾香汤,轻轻在受戒者头上洒下三滴,叫他心底清凉,烦恼不侵,并除俗气。 戒师开始为各人动刀。 剃刀从下周旋梯上,黑发一绺一绺地下地了,他一边剃,一边念偈语,到了最后,是头顶小髻。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净了。 石彦生只觉得非常“凉快”。 也罢。 方丈沉声道: “今日剃度,法号‘静一’,从此脱俗,三皈五戒。” 众人的命运一样。甲乙丙丁戊……,连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严的声音在耳畔: “记好了:一要皈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贪酒、五戒妄语。……” 正剃到万乐成,他这人最易分心,听得这人生五乐都要摒弃,一动,头皮破损了。戒师不悦。其他和尚都偷笑起来。 ——不远处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来客窥望,忍俊不禁。 一记香板敲在他头上。随而乃一下当头棒喝式的童志清音: “喝!” 因是武人,下意识地作灵敏招架,正摆好架势,看真点,“来袭”者是一个小孩。 他年才十岁。双目浓如点漆,耳珠软垂。胖嘟嘟的,如一个小小的弥勒笑佛。 方丈吩咐: “见过你们的师兄。” 八人面面相觑。——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权力和阶级之分吧。 “师兄”法号小可。 他们随着小可列队而过,经过大雄宝殿外。拈香的书生低首瞅看。咬着唇,不敢发出窃笑声。几颗新剃度的,光秃秃的头颅,经弯曲的穿堂,进内院…… 他们晚上与寺内众僧同睡一室。 仪式繁琐拘谨,昏然入梦。似刚睡着,忽闻钟声响起。 五更。 能征惯战的八人,为此意外的声响所惊,马上一跃而起,有所警觉,步调一致。[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半明半昧中,只见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来,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响旁人,自管静修,至此反被他们骚扰了。 石彦生找不着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抚头,青渗渗,光秃秃,他也是一个和尚。 “唉,这是做梦吗?”其中一名同僚颓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彦生只想着:“情愿是个受不了的噩梦,生离死别惊险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惊醒,发觉还在床上,就很开心了……” 这不是梦。 众僧起床之前,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着偈语: “从朝寅旦直至暮,一切众生自回互。若于脚下丧身形,愿汝即今生净土。……” 他们把鞋穿好,动作轻柔无声。 新剃度的几个,互相推拉,赖床的已被一把提起,异常粗鲁。 郭敦和赵一虎,洗漱时口鼻发出“呼噜、呼噜”之声,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势,示意安静: “——” 又悄道: “我教你们洗脸吧。” 12 赵一虎虎着脸,诧异: “什么?‘教’我们‘洗脸’?” 小可作了示范: “洗漱不能发出声响,动作得安静。擦脸就擦脸,不能又擦头,如果擦头,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腻巾、三是枯发、四是损眼。洗完脸,便回床叠被去。” 他走到床铺旁: “叠被时,应捏住被子两角,不能抖动搧风。完了以后,跟随钟声每日诵经、礼佛、拈香……” 赵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语: “哦,这娃倒挺熟练的嘛。” 小可正色: “贫僧法号‘小可’。” 石彦生看着有趣: “小可,你出家几年?” “十年。” “几岁?” “十岁。” “爹娘送进来么?” “没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来:“自下已具缘、诃欲、豁然开朗,明白法界业力,相信因缘果报。发大誓愿,助众生解脱,早等彼岸。” 新来的和尚各人互望,摇首: “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 “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无邪大智慧。这是他一下就叨念着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摇摇那嫩胖的小脑袋: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着头: “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 “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恶习未戒。自家咀嚼声音一停,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 一时不知道是自己。 “静一师弟!” “哦——?” “为什么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还是吃吧。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人人都得劳动。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 “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 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 “干活去!” 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重约万斤。上镂: 皇帝万岁  重臣千秋 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边走边道: “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 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 “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 “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 “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此中内容,你又明白吗?” 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 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 第四章 13 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炷香的“南无阿弥托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香味太强的,会干扰心境;颜色泰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形不雅;名称太俗,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 “上一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 “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谦卑摇头: “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 “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尘,请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 “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体温。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 “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 “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 “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 “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 “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 “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 “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 “阿弥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弥托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 “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 “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的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闭幕不理: “给你七天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更饿。 14 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月了,还是停不了。 八个没家没业,被通缉的逃犯,勉强适应了寺院生涯,最不习惯的,是饿。 已剃去的头发,开始长出短枝。他们轮流为同僚再剃净。脱离外面世界的斗争纷扰,这也不啻是个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课完了。 空气清爽,云又高,在蓝色的天上缓缓走过,俯瞰树下一颗颗光秃秃的头颅。 石彦生由他的得力部属剃头,想不到他们做的很圆满。剃好了,用一方热毛巾裹着,揩抹干净。 毛巾一拿掉,脑袋远看如冒出一阵淡烟。 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树下乘凉偷懒,有在空地对拆健身,抡起拳头打击树干。 一个远望: “呀!多像蒸熟的馒头!” 连忙走近,满嘴馋液: “我说像菜肉包子。那时多看不上眼,嫌贱。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个,已经很过瘾!”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的溅出来,一嘴都是香——” 石彦生失笑: “都给你说活了。” 念到自己是头儿,不得不以身作则。 万乐成是各人中最馋的一个了: “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娓娓道来,“在放生池中,捞一条鱼上来,烧了吃。” “好了,别妄语别妄语!” 但那“咕咕”的肠子蠕动声响,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来。 都在做明间的家常鱼肉春秋大梦。…… 没察觉一个书生过路。 这人已出现过,也认得他们。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背着书箱经卷。 在树下,跳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擦着汗。 他瞅着这几个松懈下来的健硕的和尚。他们毫无防备,若有所思。 午饭的时间还有一阵。 冷不提防,他在书箱中取出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猛地打开。—— 15 只见是一只白煮的鸡! “呀!是公主。” 都看清楚了。来着原来是一直不放过他的红萼公主。 他越躲,他越是雄心壮志地把他揪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 “参加十九公主。” “免。”她目中无人,只对石彦生道,“我们又有缘再见了。” 石彦生抚着自己的脑袋,尴尬一笑。 红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错。头很圆——不过,人太‘方’了。” 正在取笑。几个人生怕她忘了,赶忙提醒:“公主,这鸡——?” “瞧你们馋的慌,给大家开开食戒。” 这鸡,黄油白肉,人间随意一煮,已成寺内顶级佳肴。眼珠子发光了,像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怪手,把它掰了…… 石彦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着诱惑。除了鸡,还有送鸡来,体己的女子。 “不——出家人戒杀生,不吃肉。” “哦,那你可听过‘三净肉’吧?” 不待石彦生分辩,红萼侃侃而谈: “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舍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不见为我杀,不闻为我杀,成了吧?石将军,哦不,石和尚,规矩都是人定出来的。谁的嗓门大,谁定规矩!” 来自皇宫,自然明白个中三味。 不过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彦生是个守规矩的人,规矩守多了,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冷不防眼前出现一个千方百计摆脱束缚的女子,真是回新鲜的体会。 他看着她,思绪并未集中。 同僚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红萼狡黠一笑,但为了他们好下台: “这生不是你们杀的,而且,这也不是肉——这是‘药’,有病吃药来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吗?” 万乐成不待她说完,即作主张: “让我们把‘药’分了吧?” 等不及石彦生之号令,已撕开分吃了。在饥饿与诱惑面前,人是没有阶级的。 郭敦递予石彦生一块肉: “来,咱哥们别装蒜了!” 她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 “快吃,这是命令!” 又来了。她可爱的命令。 肉少,人多,极为珍贵的一顿。 初开食戒。咬一口,细细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细细咀嚼,让它经过舌头、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着,几乎连着指头也一并吃掉。便又吮干净……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 良辰美景,人生乐事。 可惜很快,鸡已经被干掉,骨头中的浓汁也涓滴不存,全盘作废。 众人急忙挖个坑,埋好骨头。 午钟此时响了。是午饭时间。 小可来。大家见了,装作若无其事,借势把埋骨头的坑挡住。小可端详众人: “咦,你的嘴巴油得很。” 石彦生挺身而出维护这偷吃不懂抹嘴的赵一虎: “没,他天生一副油嘴。” 红萼只觉得这憨直的汉子很有意思。因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彦生与他会心微笑。 不过一众尝了鲜,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发难了: “受不了,别装了!” “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 “对,下山去!” “也许天下已经大赦了,我们待在此处不是白受罪吗?何不下山看个究竟?” 一时群情沸腾,心如困兽出笼。 小可不明所以: “下山?到什么地方去?” 石彦生道: “到——‘极乐世界’!” 小可欣喜: “我也去!带我到‘极乐世界’!都说是至高境界呐!” 16 长安,曲江池。 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秦时这里修了宜春苑,汉时又有游乐苑,前朝隋代,经过施工,河水引入池中。到了本朝,唐初立国,曲江池已得大力开凿疏浚,占地十二顷,碧波荡漾。水边一带,成为骚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乐场所。 这群脱缰之马,克制久了,兴奋如江潮涌至。浩浩荡荡。 原来这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 水边的摊挡,不单有金鱼,还有囿于金笼子中的蝈蝈,发出清脆的声音。 侏儒在用花纹图案的栏杆和绳网所围的戏台中,表演着滑稽的摔跤以娱乐游人。 轻薄的少年玩着蹴鞠,那彩色缤纷的充气皮球高起低落。 这是一个花花世界。 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张开,不知人间竟有这样的乐土。颜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来。——出生至今十载,一夜之间见尽。 忽听见鸡的叫噪。 赌博开始了。两头一身鲜妍的鸡,怒发冲冠似的,毛竖起,嘴狠啄,要把对手置于死地般斗杀。 群众在下注码,各为自己的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紧张。强胜弱败,伤痕累累…… 小可吃惊了。他双目含泪,呆立不动,一只小手牵住“书生”的素衣袖,另一只牵住石彦生的僧袍。石彦生低头一看,只见他纯良如婴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红萼一看,耸耸肩,心意互通地给了他一锭银子。石彦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 他排开人群,把银子交给庄家。 庄家惊喜莫名。 石彦生把两只鸡提起,往草丛一放。小可欢快地,合力把它们赶走。他“少怀大慰”地感激一笑。这是石彦生第一次主动放生。 抬头四顾,不见了同行的七人。 原来已在摊子上瘫坐,买了面脆油香的胡饼、串烧的灸肉、抓饭喝葡萄酒,正与穿斗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来。 玩乐场所人声喧嚣。石彦生因着投缘,特别地照顾小可。只给他饼饵,不让吃肉,生怕害了他。 至饱餐一顿,一众拖拖拉拉地倘徉,一不留神,撞到三个人。 对方说着他们全听不明白的话,酒醒了一半。红萼侧着头,细听。 ——是日本人呢。一个和尚,两个留学生。他们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合十,说着日语: “幸会幸会,请问阁下那间寺院修行?” 石彦生不知应对。小可即时挺身而出,竟操着流利的日语: “贫僧是天宁寺的小可,他们是我的师弟,若诸位路过请到敝寺一行。” 红萼待日本人走后,夸赞小可: “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 只要是与佛有关的,他就有心得,彷如高人一等。小可不以为然,甚至不晓得骄傲: “道场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来参拜,自小学得一点日语,也见惯了。阿弥陀佛。” 红萼见他老成持重,灵机一触,神秘地: “我们领小可到一个地方去!” 不由分说,便昂首带路。 第五章 17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 小可恐惧地号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张,眼睛紧闭,童稚而无助。 这是胜业坊的牡丹楼。 前进酒寮后进妓院。 小可眼前,是几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们一如往常,浓妆艳抹以招徕。不但画眉粗浓,还在脸上粘贴了彩色光纸、云母片、花钿亮闪闪,如同几十双眼睛。 妓院还时尚“斗花”。各人争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异卉,直至负荷不了,胜者为王。 这些女人,红艳艳成堆作簇慵懒而袅娜多姿,见人就放软身子倚上去。咧开如血的嘴…… 小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受惊过度。 “哇哇哇!” 妓女们也受惊了: “娘——” 鸨母来了。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原来是小和尚在哭。 当下半促狭,半母性地抱他入怀,可怜这小小的和尚,抽搐着。她笑了: “唷!吓坏了?来,来娘这儿——” 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个白莹莹、颤巍巍的乳房,她哄他: “给你尝尝母爱。” 小可连滚带跑,亡命奔逃。 石彦生连忙追出去。 但他已不知所踪了。 保姆不解: “怎么?连奶都没有吃过?”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内。 这些个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间何世。红萼伸手拉住石彦生: “放心,他跑不远,还得央你们领他回寺院去。” 众狂笑: “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红萼问。 “——”石彦生头一扬:“酒来!” 又道: “众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静定的禅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欢娱?饮食男女,有酒今朝醉。 体贴的女人们,把酒烫到适当的温热,送到客人口边。 点了香笼,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热,都有醉意,只觉踏足另一极乐世界,回忆中的梵音,变的妖娆诒荡,任何正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都渐渐堕落吧。 他们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华而颓废的一刻,其中一个,爱上了妓女,纠缠着不放。但他带点忧色: “你……会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吗?” 半醉的妓女道: “不会。你呢?你会看不起连和尚都来的妓女吗?” “当然不会!”他大着嗓门,“其实我们——” 石彦生警觉,一个杯子扔过去,他中招。疼极,止话。 辉煌的房间中有一霎的静默。 不久各人回复了常态,继续玩乐。 那妓女以客人的话语骤止,心中不悦: “嗳,你们别瞧不起人!我们为了钱,只出卖自己,从来不会出卖兄弟朋友。” 她稍顿,又像公告天下的呓语: “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 石彦生连忙道: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大伙乘机: “那好,今儿我们谁也别走!” 几个人,各拥所好。只有郭敦,醉得最厉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语,困扰已久的问题又涌出来了。素无佛心,却入了空门,他迷乱地沉吟: “唉,那观音……是男是女呢?想不通。为什么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体多么丰满,都是肉,怎会‘空’?还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 石彦生大喝一声: “你这厮,想不通就别想——” 红萼倚在他身畔,在数算: “人生也不过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只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风下雨,生病,危难,东奔西跑,还剩下多少好日子?……” 她瞅着他。 ——还不如要眼前欢笑。 石彦生仰颜干了酒: “和你一起喝酒时,酒很好喝。” 她追问: “怎么个好喝法?” 他苦苦思索,找个比喻。 “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样宽心。” “哦?”她故意挑剔、记恨,“是‘兄弟姐妹’吧?” 女人总是记得被推拒的话。 他急了: “不——” 一抬头,人已消失踪影。石彦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里不见,厢房的门都关上。不知她在那一间。石彦生怅然若失,伫立空庭。 半响,他走过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门推开,不管有人没人,有声没声。别的客人和妓女发出漫骂,或者取笑。 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来。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请,越是深陷其中。——因为在意。很多东西可以克制,但这是不可以的,人无能为力。 他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然后整个呆住了。 18 红萼的长发已抖落,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宝髻。 她眼前是五子奁,铜镜台。 先用手晕开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杀花后以红汁作饼,匀在脸颊,人面桃花。 画眉用烟墨的枝条,浓。与贴在两颊眉间的花钿,青红皂白甚分明。再涂又以细簪子挑一点儿玫瑰膏子饰唇。 仔细端详盛装。 石彦生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在他面前装扮,似一幅画,画中人款款如云出岫。她的发髻半盘半散,承不住一朵红牡丹。金步摇不步自摇,是因为醉了。 他心动了,看住她,印象极深极深。 红萼故意不理: “记住这样儿了。一个人不会永远都好看的。” 石彦生按捺不住,把她持着丝绸造的粉扑儿抓住,它沾了粉,原来傅在面上,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后背…… 粉一下子撒了一地。 他耳语: “别那么仔细,一会就糊了。” 红萼脸上一红,一跃而起。他没放过她,追出。 她跳起舞来;是“胡旋”,旋转急速如风,不知多少个圈子了,好像不会停下来。他待要看她的脸,她总是用背相对。动作玲珑放任,毫不拘束。 他也随着舞起来了。不是舞,而是没忘记习武的招式,跃动矫捷,腰腿沉稳,大伙都乐极忘形。忽地没有身分,等同流氓与妓女似的。 当然记得,他的身分是一个和尚了。 他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诱惑,至有效的方法不过是闭上眼睛,然后令自己掏空了,“无”。 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 后院有个温泉。 黑夜中,水气氤氲。 他俩跳进温泉中。 不知是水的温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动,心跳得很快。 像燃烧。水开了。炙得很痛。 经上说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鸟在抢吃腐肉,就像逆风中拎着火把,反烧自身。…… 手指在对方身体上狠狠游走,如同渐捆渐紧的粗绳子。生怕一放开,双双皆为幻象,转瞬溶在水中不见了。 他气急败坏地狂乱地亲着心仪已久的女子。二人全无后顾之忧,什么也不想…… 是的。 一切的欲望实际上都没有获得,但它也像一个好梦,像金石相击发生火花,像摸到一块滑腻沁凉的真丝。 像一个男人找到他的出路。 他有点迫不及待。只想征服。 喘息几乎被水淹没。 正把她长裙扯开,忽然一个小黑影气冲冲地奔至,一壁大叫: “静一!静一!” 二人无法不停下来。 小可泪痕犹未干呢: “快来看,这个是不是你?” 一身湿漉漉的石彦生,把画像拎到灯下,细看。 这是他! 其他人都闻声出来了。 郭敦一见“通缉”、“悬赏”字样,马上把妓女推走了。 万乐成和赵一虎等七人,看到:“黄金一万两。” 他们都面面相觑。 事态严重,一时间意兴阑珊,又回到现实中。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欲火和欢情生生熄灭了。欢娱苦短。 “小可,从哪儿捡来?” “墙上都贴了。”小可不知就里,把画像与石彦生对照着:“画的真像呀!” 石彦生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头号罪犯,叛党首领。他召唤: “都给我回去!你,你走吧!” 红萼很失望,没来由地坚持: “我不走!” 他又赶她: “走!” “不走!这算什么?要跟你一块走!”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妹?” “ (: ) 第 3 部分阅读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准任性妄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走吧——以后我娶你。” 她一愕: “什么?” 又逼问: “再说一遍!” 石彦生转身: “不多说。一言为定!” 19 匆匆从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树,叶上凝了露珠。东方柔淡的曙光渐现,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他们身后,化作无形。 到得山门,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门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们拦截,不准入内。 “奉本寺方丈之命,你们破戒下山,乱了清规,无法收容。” 德愿法师向他们怒叱: “我这儿是庄严神圣的道场,百年清净香火地,如何容得你们秽污?护寺以诚,不得造次。善哉善哉!” 石彦生忙道: “请息怒,此乃一时放任——” 郭敦急了,拼命解释: “我们只是饿坏了,下山买些胡饼吃。” 做为一寺之方丈,德愿法师素来一丝不苟,执掌甚严,这几个人以来,起了波澜,实非所愿,而且: “哼!闻到酒味了!我当日说与你们的‘五戒’是什么?” 一看,大队后有个鬼鬼祟祟迟来加入的人影。是万乐成。 方丈逮住此人,喝问: “你们不是一齐下山去么?何以你一人离队迟归?” 一众望向他,离队迟归?——有点不解。 方丈瞥到和尚身后,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众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的图穷匕现。方丈更生气了,继续教训。长篇大论苦口婆心: “你们八人,还伙同女子淫乱!既是发心修行,就应该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过,罪过……啊!小可,你也在?” 小可只觉十年道行一朝丧尽,痛哭流涕: “呜呜呜,师傅——” 寺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师傅!师傅!” 哭声中,四下微响。 基于军士的警戒,他们马上发觉,一层一层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围。 对方不作轻举妄动,直至寺门关上。 “不好了!” 大惊失色。 四人戒备,四人拍打着寺门: “请开门让我们进去!” 官兵继续无声掩至,杀气腾腾。 小可又惊恐大叫: “师傅!师傅!” ——他是温室的花,殿中的佛,壳里的蜗牛。这十年,具缘、诃欲、善良而无助,怎面对风横雨骤? 一切理论,都压不住杀机。 红萼此时排众而出,撑着腰,骄横地叱道: “你们没看清楚我是谁么?” 官兵的头领一笑: “公主已出宫门,等同庶人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已无权无势无说话之余地了。 难怪世人多么向往这些。 石彦生决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迎战才是己任。 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暂日子里头,那不遗余力地“指导”他的小老师。他不求报答没有私心,像野外绽放的小花,毫无条件贡献它的香气,他敬佩小可。——但,他要与他分别了! 抓起他后,纵身一跃攀住寺门的一棵大树缠枝,借力一蹬,顺势抛起孩子,让他牢牢抓住屋檐,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听到这刻不容缓的大动作后,小可往寺内掉下,和僧人们承接的喧嚣。小可安全了,他吁一口气。自己的危险才刚开始。 “小可再见!千万不要开门!保重!” 他们不再向方丈哀恳,也放弃了这个堂皇的避难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那官兵的将领正义凛然地: “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党,以正法纪!”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方非。故气壮。 这便是战场吗? 石彦生振臂一呼: “弟兄们!我们还是豁上吧,免得连累出家人!” 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交锋,军人们储存了的戾气,伺机待发。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 杀得眼都红了…… 此时更见万乐成,闪躲避过此战。石彦生猜得几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战中,夺了一把剑,把树后的万乐成自头顶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条浅浅的血线划下,黄金自衣襟中滚出来,这只是他的一份赏金。 这共同进退的八人中,已有三个被杀,一个受伤,寡不敌众。石彦生一剑直刺“弟兄”心房,他愤怒地: “你出卖我们!” 鲜血逬射,污了他一身,但这人倒地,临终时道: “……难道,你不是……出卖者……吗?” 石彦生一怔。负伤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不忘向万乐成尸体上戳上一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卖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人奏效。 郭敦的刀还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无法不放手,但两根手指头被削去。 石彦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红萼。于此存亡关头,还是赶逐远离。他老是要她走: “你先走!” 这一推,分了神,一个官兵自后袭击,石彦生为了保护红萼,咬牙身挡,吃此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 红萼来不及答应,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间,什么准备也没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发生了,没有人是“准备好”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登峰造极,又一跤失足。 一阵眩晕,万物打转。血自心中狂涌淘空。 她身体很轻,如同飞舞。无定的一生,舞过来舞过去。大太阳照在脸上,眼睛干涩了,有很多话想说……艰辛地张开嘴…… 她瘫软了。很不甘心。 “红萼!” 石彦生凄厉地大叫一声。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叹息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是一个庶人。是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想追随她看中的、心爱的男人。 石彦生如同被野兽当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下子窜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兽,他眼睛噼啪作响,手起剑落,乱砍乱劈,见人就杀,一切修为悉数抛主脑后。 他是为了索命。 当厮杀的时候,每一个敌人倒下了,他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力量像是倍增。 报仇! 见人就杀!绝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军尽没了,他犹止不住自己,不断喘着气,向空中挥舞着利器——甚至一时间忘了为什么杀人。…… 援兵已至。 势色不对,石彦生被二人拖拽,半疯狂地,觅地而逃。 他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20 月亮很圆。 时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画舫缓缓漫游,丝竹管弦在伴奏着文人雅兴。河边一群小孩在点花灯。灯月光影幻作五色。 团圆节日,热闹喧嚣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个人,石彦生、郭敦、赵一虎,过了昼伏夜奔的两天后,已憔悴疲惫不堪。 这话是谁说过的?――当所有螃蟹都是横走,一只直行的,就没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连枝带叶,远看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野鬼,近看却是一只只软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连三,令他心冷。 望着夜空中的明镜,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无路了。赵一虎闷着粗嗓门: “妈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着过节,只有我们,忙着杀人和被杀!” 郭敦那失去两根指头的血手,此时才开始剧痛: “我不想死!可怜我还没成亲。我弟弟还小,怎么养活爹呢?” “哼!没做的事多着呢――我们原来不是好好的吗?” 赵一虎一脸冤枉道: “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 “管他们兄弟谁是谁非?谁是好皇帝?谁是昏君?到头来,倒落了两手血。” 竟便向石彦生指控了: “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头颅割下让我俩带去吧,顶多兵变之事绝口不提,说不定保了一命――” 话还未了,另一个扇了他一嘴巴: “你疯了?知得这样多,还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噼噼啪啪地扭打起来了。都是迁怒: “是谁说受不了,要下山的?” “是谁贪吃肉?贪吃可惹出大祸来!” 一个卡住对方的脑袋往下摁,一个举起拳头乱捶伸腿狠踢,一来一往,人仰马翻地。 “还不是万乐成没义气?还不是那一万两黄金?还……” 一壁怒骂一壁揪斗,出手都很重。[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各人的血溅到对方身上。在边缘绝望地发泄。打得对方晕头转向。嘴角淌着残涎,又肿又歪。 “住手!” 石彦生忍不住了,跃将出去,半劝半打,动武一番才把二人分开。 三人均气喘咻咻。 在满月的银辉下,血污狼藉。 石彦生暴喝: “想不到我们也来自相残杀!”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气。 难道这是自相残杀的年头? 石彦生感慨万分: “我们都是军士,沙场战死,为国捐躯,才是大伙的光荣,现在?――” 他颓然坐倒,攒着眉,皱纹刻在额上,一夜之间,成为烙印。 “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 若是当日全无诱惑,相见无事,则紧随太子建成杀进玄武门,也许反面一举把李世民等干掉…… 奇怪,当这样设想的时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说不上是什么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问了: “我……心中另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赵一虎气极,大喝: “妈的你问吧!你还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气,生怕失言: “真的,如果兵变是我方策动――我的意思,谁赢了,谁便去斩草除根……” 石彦生接着道: “如此一来,对方便是‘叛党’,而的责任,就归咱哥们了。” 必有千个家破,万个人亡。 当他们奉命去追杀“叛党”之际,一定也是理直气壮的。 难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过杀机吗? 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这洗涤沧海中的三颗小小栗粒,他们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终于被消灭的证人。――他们永远都不是英雄豪杰,一场场权力斗争的游戏,欲避无从。 那向往权力的,还没到手,将要到手,已经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变,他们的命运也随之而变,怎会有“自己”? 谁真正伟大? 三人静坐竹林,苦苦思索。 长夜漫漫。已是八月,难怪秋意袭人。打个寒噤,不知因为风冷,还是人情之凉薄。 快到天亮时,突然下了一场雨。 随凉风吹过,雨就来了。不大,却细、密,如粉般扑到他们那光秃秃的头颅。如一只轻抚的大手。 他们没动过分毫。 有禅院的晨钟自远处传来。 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 石彦生眯着眼,雨铺满他一头一脸。 他站起来。 两个曾经出生入死共同进退的部属,也如前站起来,追随着他。这位过去的大将军,向二人下令: “你们走吧。毁容、改名换姓,当个普通人去。” 石彦生回头暴喝: “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谜。 第六章 21 走了整整一天。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世”。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间摘草药野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的反应。 “静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石彦生坚决地: “静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发就算和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静一之志已总司令。”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没有。”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没有。” “有没有父母、妻儿、好友?” “没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想想又问: “你为什么来?”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 “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怎么这个怪物是直着走的?’” 石彦生一听,怔住,抬头望定老方丈。 “暧,你瞪着我没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骗子。你既来了,摸清楚我到底骗了你什么,这就是‘顿悟’了。” 石彦生一时之间,还不知他遇上的是什么人,什么禅机。完全没有规矩方圆,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一是吧?――我头发长野了,你帮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么敢不敢。少拘泥,来。” 剃发是一项多么庄严、虔敬的仪式,不但设坛、鸣钟、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缛节和礼法,岂是说干就干?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笑嘻嘻地哈哈:“来!” 石彦生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银白色的发丝削去,一时不小心,弄存两三道口子。 当他后来用草药敷上十渡老方丈的头上,血止了,他竟若无其事地道: “手艺不错!你瞧,这半边头种了草,得,另外半边留给我种花吧!” 小节完全不拘。 石彦生也失笑了。方丈问: “你吃过饭没有?” “没。” “吃饭吧。” “吃完饭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道理,而自己未开悟,一时领略不到呢? 石彦生自错综复杂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来,放下万缘,摆脱是非。是什么可令他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你怎么啦?” “――” “东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帮不到你。”他道,“还有,你是‘静一’吧?” 十渡和尚转向就走了。 石彦生站在那儿,想了半天。 从此,他是静一了。 22 禅院的芭坑很简陋,分了三个小间。 十渡、静一,还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许。静一发觉他不作声,常躲人。心中时有疑虑未得开悟,眉头紧锁不已。 三人各自如厕。 老方太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 “――唔,这‘顿悟’嘛,很简单。――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几下子。啊!好畅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静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原来是微光: “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顽皮地,好整以暇地问: “悟了什么?”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继续吧。”他鼓励道。 微光兴奋了: “用这破竹片把挡路的干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秽,道路就清净了,来往不受阻碍,直通净土。” 老方丈赞叹: “呀,充满美好的想象!” “佛为了救援众生,必须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脏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没有便意,当他出来时,一脸光辉,忙与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灵互通地,旁若无人。 方丈向静一微微一笑: “俗?” 他补充: “当然,如果像‘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那样,会好听点。” 然后他向静一及微光二人吩咐: “静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几桶井水,把茅坑洗净,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沟: “有虫子。不怕伤虫杀生?” “喝!”方丈生气了,“目的是清洁,便是清洁,不为伤虫!你明白了吗?你还是不明白!” 静一见微光又陷入苦恼中了。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 这夜有风。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指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手。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乎有像老方丈年岁古旧的一座禅房。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方丈闭目。 静一不解: “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他记得在天宁寺所受一丝不苟的戒律和规矩,只觉这处随意而优悠。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么? 静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 “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车去……,目的地都一样嘛。”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音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拂,脱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禅就可成佛吗?”静一又问。 方丈不答。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蚊子又来了。 静一已把眼睛阖上。完全忘记了它。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叠,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颚唇齿处,双目微闭…… 心中试着摒除杂念,静定思维。 蚊子已经骚扰不了他了。 他观想莲花清净,直到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 身体有股气,微微在运行流动。渐渐,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世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牧、修罗、人、天。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为什么? …… 日子无声地过去。 天气有点清寒。 静一受彤云神院“三坛传戒”。 老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粘了香,一一燃点,九个。 渐烧至尽头,香熄火灭,留下九个白色的戒疤。 以后,这处也不再长出头发,疤痕鲜明夺目。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弟子愿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间五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弟子遵从。”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得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你瞧我这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静一望定十渡。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礴,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 “这二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霍达深藏不语。 自太宗皇帝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待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他颔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李世民语重深长: “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臣明白。” “听说,在寺院里逃出去的?”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撤回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的才写。 李世民闭目养神: “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霍达心头一凛。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是!”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侏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两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 ) 第 4 部分阅读 “尽形寿,永不犯戒。[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佛灯如昼,亦在风中摇闪。 十渡方丈在外坛主持。 取净器,盛净水,准备了饭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纸折妥,金银叠放。慧青把先人附荐包点好,在方丈说法时,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纸船,用以盛载衣、物。就火攻衣,红焰一下冲天,舌变青蓝。 火势照在人面,气氛诡羿。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了。 也许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声中,有青磬红鱼呢喃相伴。 静一闭目诵念: “现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饥冻之苦,福寿增长。” 缓缓张目一看。 缥缥缈缈,影影绰绰。…… 来了。 饿。 有身体枯瘦的,有头发蓬乱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长利的,有满脸悲戚的,有步履迟钝的,有急迫抢食的…… 都是苦。 阿弥陀佛。 静一蓦地见到他娘! 是娘! 阴阳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浅笑。静一与她对望,双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娘也饥也冻。她瘦小、无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静一开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彦生还是个抱在怀中的婴儿。 他童稚而奇异地牙牙学语: “……娘……娘……” “呀?彦生会喊‘娘’了!会说话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亲一样,只要孩子喊她一声,极欢泫然。 母与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节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来,他吸取母胎精华来长大。着地时得破腹损骨,令她疼如千万搅万刃攒,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产,死生一线间。 ――如何报恩? 母与子虽近却远,终于,他没能好好侍奉娘。她还为他一死。 心一酸,见娘神情忽转木然,她是一只鬼了。 影子冉退。再无觅处。 静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现在衣食前的饿鬼都回过头来,是建成和元吉的后人,是石彦生的部属,是无辜被杀的军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后一个。回过头来。 28 缓慢而诱惑,衣裾披搭飘扬,在舞中,如飞天,两颊眉间贴花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抛一片心。 一闪而过。 是红萼。那一个最后的晚上。 静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啮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的一条小蛇,慢慢爬过来,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动也不敢动。心恋恋不舍。 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湿软的身体爬乱了。 静一想:这是幻觉! 静一告诉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静一道:那么你自己就是幻觉。 红萼的心中涌出血海。 她道: “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无踪。 ――静一头顶的长明灯一闪,无声灭掉。 原来法事结束了。 他已经在内坛收拾。 他的身心没动过。他一直在这儿吗?连自己也迷糊了。从没如此软弱过。 静一忙攀上去重燃长明灯。 灯亮的一霎,他见到人影。 俯视,是青绶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秃的头颅,被摇闪的火光映照明亮。 静一下梯,着地。 还是慧青打开话题: “我见到先人的亡灵了。” 静一不虞有他: “我也见到娘。: “哦,病故的吧?“ 他一时迷情入世,极其伤感: “受过一刀之劫苦。阿弥陀佛。“ 慧青没作任何反应。她只心中有数地望定静一,在他一语之后。 当其他和尚和小沙弥进进出出地搬抬杂物,静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他一直是个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伤感和颓丧突袭而来,人从没如此软弱过。――原来他也经过生离死别。谁说爱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时悄然退去。 一个十四岁的小沙弥望着宝幡: “宝幡在动呢。“ 另一个,十五岁,道: “是风在动。” 静一强撑着。急欲回到禅房。 “喝!风没有动,宝幡也没有动,那是你俩的心在动。” 小沙弥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第八章 29 他在禅房先点燃上妙好香一支。 环绕着彤云禅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开一道黑纱,夜色极苍茫。星斗阵列,迎客的松树早已倦眠。 静一马上盘膝打坐,一如过往那苦行忏悟的日子。[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曾经努力于无忧无悔无爱无恨,他亦曾身心轻利,得好瑞梦。 但今晚…… 一阵幽风。 和尚无故心念一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是秋天寒意么? 他一运丹田内火,继续默念“心经”。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寒意退了。 香气随袭。 有一双秀长的凤目在窥伺。 安定心念。佛无魔不成。 静一的身体在静中略晃动。那气,有点乱,叫他的头轻摇。如应如拒。若即若离。或瞋或痴。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 人极软弱之际,便遭乘虚而入。 不。 “师傅!” 红纱巾在他脸上轻拂而过。 红纱巾! 坐禅中的和尚分明感应了。红。 一张眼,她就在了。是她! “我冷。” 红萼衣丝罗襦裙,雪肤红唇。 静一无情地又闭目静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转,不在话下在魔外道,驱之不去。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一只轻软玉手,抚摸他手、臂、肩。还有…… “欲”是汝初军。忽警觉。 抚摸至他头颅了。舒适写意,静一吁一口气。 魔随人自心所生。他奋力一摇首。 “此处又没旁人。”女子道,“我只想取暖。” 他狠着心不答应。 女子迳自接近。笑: “我来了?” 蠕动一下。再近一点,化作蒲团。 “石彦生,可怜我是为你而死的!” 静一震撼了。 蒲团又蠕动,他无法安坐。蒲团一如柔软肉体,他渴想已久。有一只手,伸入袈裟。我冷。 和尚坚持闭目不动。 女子又向他耳畔嘘气,自孔道入,直透五内,如一匹快马急驰,毫无秩序。静一挣扎,心乱如麻。 ――玉手忽地一抓。 她抓住他下体不肯放。 如遭雷殛。赶忙拚尽力气,欲一弹而起。面红耳赤,表情复杂。不不不。 蒲团不知廉耻地包裹住静一。 女子妖艳睨他一眼。捺住不准动。 “师傅何需怕我?” 她肉体温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他只觉受用,身下蠢蠢欲动。陡地胀大,要觅去处。 夜更深。 大地昏黑如墨怒泼,不可收拾。众皆失明,因而大胆。 黑暗中只见红萼的双眸晶亮,泛水光。 墨云层叠漫卷。 “我不过想令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开始给他掏耳朵。 一阵酥软。里头千军万马在闹腾,企图自耳洞中飞奔而出。只等候一声号令。 静一思绪飘漾。 万灯摇闪。 在灯火中,又见一风韵不同之倩影。红萼冉退,青绶夫人渐现。 他迷惑了。 都是顺遂心意的可爱色相。是一个人,抑或两个? “师傅经过生离死别吗?” 青绶夫人一滴眼泪,缓缓淌下,在衣襟悄悄晕化。 静一流汗。 她用舌头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头。 女子的舌头。 青绶夫人忽由冷傲转化成淫荡的笑靥,判若两人。头发剃落,艳尼向他乜斜着眼。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唇上。雪白的脸上一点红。 尼姑身体骑在静一之上。 他体内兴无穷挣扎,不假思索地挺进去,然后扯动。如汹涌大河,怒气冲天向前奔流,没有指望,充满仇恨。云山海月都震荡。 尼姑上半身向后仰。迎合着他。不知谁驾驭着谁。 静一蓦地强壮而饥渴。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他身体在她身体里头攻击。有杀意。 腰间胯下的火舌乱窜乱舐,火往上烧。舔着天空。浓烟升腾。手足无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断地摧枯拉朽,旁若无人。贪婪而卑鄙。他见到女子半张着眼睛…… 竟身在彤云禅院中,大雄宝殿顶。 ――殿顶! 诸天神佛天兵天将都在看他幽会。她缠住他不放。 静一呻吟。用劲。快乐得很凄苦。色彩光怪陆离。他用劲。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缠住他不放:“……就……在里面吧!” 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去。 静一被扯成两半。爆炸的紫烟红尘升至高空。他凄厉地大喊: “呀!――” 他迸射在她里面。 他输了! 他输了! 他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向天暴喝: “为什么试验我?” 般若波罗蜜多…… 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叶。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远处传来更鼓声。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忆,又终究化作无有。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啊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这是叩门的声音么? 是谁?“托――托――” 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 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难道这才是开端? 慧青不动声色: “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细语: “外面风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 她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比丘尼! 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了。他喊问: “你是谁?” 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 “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 她冷笑。无情地: “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慧青仓促一挡。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 “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 方丈道: “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 “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 “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 “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自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 “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静一道: “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操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 “――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 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乡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使卧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钦此。贞观元年正月 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胄。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是一个阴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 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杀着。一把剑抛向静一: “认得你的剑吗?” 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夸夫追日”。他拔剑,一自剑鞘脱身,它发出如太阳精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菱形花纹的剑身,干练如他的手。他慨叹: “大象为了踩死一只小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条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达不理。勇往直前: “我们都是武人,何必说花样言语?” 包围着寺院的官兵,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来。 “好!”静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与你二人了断,决一胜负也罢。”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达正正地面对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第九章 33 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 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躯,等着1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南无喝啰量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竭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 念着《大悲咒》,为圆寂的十渡法师进行超度。 藏经阁前,布置了香炉、灯烛、净水瓶,还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弥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师傅,何以1师傅去了半天,还没回来?”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太阳下落得太快。 刚刚,他还听得震天的呼啸,兵器交加。忽地,一头乌黑油亮带紫的苍鹰,受惊振翅,发出猛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狂飞至远方。 那黑鹰没有回来。 但,周遭也寂然。 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唵 …… 只有诵经的沉吟。 风渐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几只野狼在嚎叫,听真点,不过是松涛。 黄昏已近。 微光燃点的长明灯吃这一吹,奄奄欲熄。他张开麻布裰的袍袖挡风。 他见到一个人影。 残阳在他身后,大伙看不清他的脸。残阳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着风,寺院沐在余晖中。 “阿弥陀佛!” 和尚们一齐合什。 只他一个人回来? 这最后一战完结了么? “1――”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问。默然内进,和尚们不敢再问。 他们只是耳语: “是开了杀戒,把那2杀掉了?” “抑或2战败,1把他放走?” “霍将军心高气盛,若是输了,情愿死在自己剑下也不会偷生吧?” “或者1败在他手上,霍达手下留情呢?” “他会放过他吗?” “不知道呀。” “2若非丧命,何以他不现身?” “……” 后来,他们发现1孤单地僵立在后院,嘴巴从此用封条封住,不再说话。他仰首望着天,瞑色侵来,素淡的古寺带着哀伤。1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脱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们不敢再问。 蓦地,一个小沙弥惊呼: “1师傅!你眼睛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微颔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34 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烟雾中不断冒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佛像都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 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它通体发亮,庄严而响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成白骨”的人生还来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这一把火是特别和暖。1只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书。 看,火那么壮大,水却熄灭它。 水那么壮大,土却掩藏它。 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 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 山那么壮大,人却铲移它。 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它。 权位、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 ――时间最壮大么? 不,是“心”。 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静一言不发,用一只眼睛望向辉煌的夜空。 后来,他在众人的目送下,转身远去。 35 后来,传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和尚。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纷纷扬扬飞舞。这银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迹。很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把它们一一搧平。 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 远处有一匹快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马背,融入迷濛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36 江山为一片白茫茫所铺盖,端丽而深邃。 李世民极目他的天下,踌躇满志。这天赏雪,一时兴到,即诏在座的官员、学士赋诗,又令画工作画。 成就了一幅“银妆图”。 他在巨幅画卷上,盖上了“御览”的印章,朱文鲜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险着,玄武门那一摊血迹搁久了,干了,只成一个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诏,追封故太子李建成为“息王”、齐王李元吉为“刺王”,重新安葬。李世民登宜秋门,哭泣不已,至为悲哀。泪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没人再提。 自改元后,“贞观之治”是历史上最光辉的黄金年代。 中国在他统治下,成为一个繁盛而强悍的帝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不但版图扩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设计,也仿效了长安城棋盘般的式样。律令相近,留学生和学问僧慕名而来者众。 唐朝盛世,于此展开。 李世民是震古铄今的明君。 连他的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骏”:白蹄马、生气勃勃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拳毛騧,便是他翦灭群雄的战役中,心爱的乘骑。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于贞观二十三年,五十二岁。据说,死因与千方百计追求长生不老,崇信炼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药物有着。 生死有命,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间,史籍所载俱为伟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 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见蝗虫,捉数只,祈求道:“人民靠庄稼养活生命,而你吃庄稼,我宁愿你吃我的内脏了!”举手待要把它们吞吐下肚中。左右侍从官员劝阻:“这是毒恶之物,会令陛下生病。”帝道:“我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竟把蝗虫吞了。本年,蝗虫并无造成灾害。 37 整个唐朝,正史、野史、轶闻、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皆无“石彦生”,或“霍达”之名字。 (全文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