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东风(全文)》 第 1 部分阅读 作者:洛儿殷 无弹窗小说阅读尽在http://www。[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40sY。coM ……四邻书院【縂是一个朲】整理 ! ━ 楔子 姨母说,我出生的那天,漫山遍野的萱花摇曳,几乎将天也映了橙橙地去,美好而静和。仿佛那不是个兵荒马乱的年岁,照旧有小儿女执手相看,有商女隔江轻歌。娘亲就在那漫山遍野的萱花丛中生下了我,铺天盖地的橙,一地刺目的红,映着我□裸尚未睁眼的无知,变成了低沉惆怅的紫。 “我看看……”娘亲的声音低哑而疲惫,她抬起苍白的脸,似乎想仔细看清楚身侧我的模样,想亲手摸摸我红红皱皱像只小猫的小脸,可她的手却只来得及拂过我的眉心,就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在我眉心留下醒目的一点赤红。而后遍体鳞伤仓皇赶来的爹爹自娘亲怀中抱过嗷嗷待哺的我,后有追兵,前无去路,汹涌而至的悲痛只能深深掩埋。他匆匆埋葬了娘亲,便带着姨母继续北上,姨母怀中抱着只比我早一刻出生的允祺哥哥。爹爹抱着我,一步一回地望着娘亲那孤零零的坟头,泪眼朦胧。 爹爹的怀中,牢牢收着自娘亲身下拣来的一株萱花,橙橙的花瓣被娘亲鲜血所染已变成暗紫,夺人心魂。六月的天气,一记闷雷,雨点随后沙沙落下,爹爹拼命赶着马车,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亦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两个月后,祸乱平定,爹爹终于平安返朝,并由于成功保护了我的姨母,颐妃母子,从而官封一品兵部尚书。爹爹又去了埋葬娘亲的那片山野,然而那里在他们走后不久便逢雨季,下过几场暴雨,娘亲那匆匆掘就的浅坟早已寻无可寻。爹爹徒劳返家,望着襁褓中的我,思及命名,他拿出那早已干枯破裂的紫色萱花,命人做成香囊佩于我身,“就叫宜男罢。”他说,冲我露出一个属于父亲的微笑,眼底却是浓浓的悲伤。 然而逝者已矣,生者仍是要继续生活,为了逝者的心念,或许要更努力地好好生活,好使自己心中长留个位置对所念的人晨昏定省。春去秋来,花谢花开,数十载光阴,不过转瞬。 第一章 绀黛羞春华(上) 我叫苏宓,是兵部尚书苏承风之女。 今天,风和日丽,温暖而晴好。我盛装而立。鹅黄色束腰绣绿竹云锦上衣,屺罗翠软纱百褶下裙,腰间以雪锦丝带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裙袂轻拂处,略略露出脚上一双浅紫色缎面、翠蝶弄粉菡萏绣鞋。已长至腰间的如缎青丝被精致地挽成意主华贵的高鬟望仙髻,鬓发薄如蝉翼,发髻如云,颤巍巍斜插着一枚御赐飞凤映日金步摇。头顶两侧点缀以数颗精巧无比的五采玉华钿,圆润的贝耳上戴一对鎏金点翠花篮络索,额前更斜挂着一朵萱花样的鎏金银华胜,细密密地覆盖住我光洁的额头。眼角处以画笔轻描一抹嫣色斜红,软软旖旎至鬓角,同色的眼影膏子,配以略施薄粉的桃花妆容,嫣然唇色。动静之间,摇曳生姿;高贵之外,亦平添了几分小女儿情态。 今天,是我的及笄大礼。 我款款行至堂前,用作为一个权臣世家的女儿必备的完美微笑向每个给予我祝福的人静静回礼,看到他们或赞叹或着迷或小心翼翼的眼神,心底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若我不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若倍受当今圣上荣宠的颐妃不是我的姨母,若这权臣世家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他们仍会在意这么一个我么?当然,抛却身份,我是美丽的,不仅美丽,而且聪颖。这一点我自小便很清楚,美好的皮相,伶俐的性格使得爹爹爱重我,姨母疼爱我,连我的两位皇子哥哥对我也是多有爱护。我虽非金枝玉叶,却更甚金枝玉叶,我有足够世人欣羡不已的资本。听着他们精心恭维的言语,望着他们刻意堆砌的笑脸,我虽省得矜持,心下仍不免有些微的骄傲与快意。 快正午了,始终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嘴角已略有僵意,而一直站立的足跟,端平的肩膀,更是不断叫嚣着酸痛。乘着来客刚进去一拨,我不顾身后贴身丫鬟妆晨和绣夜的劝阻,悄悄将身靠在侧旁的门上,垮下肩膀,撇了嘴角,长长嘘出一口气。 “唉,累死了!” 突如其来的男声,着实惊得我不轻!我条件反射地立刻站直了身体,端出爹爹耳提面命多年,如今已被我使得炉火纯青的完美微笑面向来客,然而却在目光对上他的脸孔时,蓦地睁圆了杏眼——“允——祺!” 来客一袭翠色锦缎长袍,前襟处以金线细致地绣着双龙抢珠,头束金冠,腰束玉带,丰神俊朗,不是别人,正是那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只堪堪比我早了一刻的表哥允祺,当今圣上的第六子,昱王。他见我靠门而歇,便故意唉声唤累,眼下见惹得我动怒,却不慌不忙,只以手中折扇支住额头,故作烦恼:“好妹妹,瞧你这副泼辣相,当着为兄的面也便罢了,可若是被姨父知道,不知他老人家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他笑地促狭,存心等我告饶,我却偏不叫他如愿,眼瞅着四周再无他人,正要反唇相讥,却听门外的家仆拉长了声音唱道:“四王爷驾到!” 允祯!我在听到来人的名字后,雀跃之情已溢于言表,待得眼见他走进屋中,我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喜悦,直向他扑了去,“允祯哥哥!” 只见允祯着一身宝蓝色锦缎长袍,肤白发墨,儒雅静郁如晨曦清波。我拽住他宽和的衣袖,仰面看着他,只见他笑意温和,眼睛晶亮闪烁,那星子般的瞳孔里赫然有个小小的我。 允祯伸出一手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顶心,他眼睛看着我,嘴上却是冲着允祺:“还未进得屋中,便听到你兄妹二人又在拌嘴,允祺,可又是你的不对。” “嘁!”允祺撇了撇嘴,似乎对于我对他跟对允祯天翻地覆的待遇很是不满,他斜着眼角看着我俩,“我看这丫头对你,倒是比对我这个哥哥更是喜欢地紧!再说了,我教导她如何做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又怎么是跟她吵架呢?便是你一味惯着她,将来她若嫁不出去,你可连这份心一并替她担了?” “越说越过分,宜男不过是活泼了些,怎么就成不规矩的女孩子了?”允祯并不以为忤,温和的笑意下,是他一贯的宽容,在我又要跟允祺斗开嘴前,及时“训诫”了他几句,一时间,我与允祺却都不好发作了。正当此时,爹爹听闻允祯允祺都亲自来贺,却迟迟不见入席,便走来前厅催促,他俩这才各自去了。 席间无话,爹爹忙于同僚间的周旋,无暇对我多加看顾,我亦乐得自在,便欲寻允祯说话解闷。在大厅转了一圈,并未觅得允祯身影,正自纳闷,却见允祺在一旁厅角处冲我挤眉弄眼,他一手指着身后小厮临风腰间鼓鼓的包囊,尔后挥舞手臂做了个飞翔的姿势,我于是立马明白,他是要带我去放纸鸢呢!当下心中欢腾,指了指后花园的方向,暗示他从后门开溜,自己便率先跑了出去。 我安排绣夜留在府中,若得见允祯便行告知他我已去后山放纸鸢,让他前来寻我,自己则带着妆晨往后花园跑去。妆晨一边一路小跑跟着我,一边喘嘘嘘地喊:“小姐小姐,您真的要去放纸鸢呀?要是被老爷知道,可了不得了,今天可是您的及笄大礼呀!要是待会老爷找您怎么办?” 我一见有纸鸢可放,哪还顾得上那许多,横了心便直往后花园跑,口中却不得不替这丫头打气:“放心,爹爹现在忙着呢,等他老人家想起我来,怕已是落日西沉,那时我早已放过纸鸢回府了!何况还有绣夜留在府中给我打掩护呢,你只跟着去玩便是,可莫要再多话,否则……”我故意顿了顿,笑地促狭,“我想,绣夜应该很想去呢。” 妆晨听了我话,急地连连保证:“小姐,好小姐,奴婢再不敢多嘴了,您可千万带着奴婢一起!”当下再不敢劝我打消念头,只老老实实跟着我往后花园而去。 说话间,已来到后花园,正要往后园门那等允祺,却不经意地瞅见北园那片花丛中,赫然蹲着一个人影。定睛一瞅:金冠玉带,宝蓝色锦缎长袍,金丝盘龙,却不是允祯是谁?我不由得心下好奇,难怪在大厅找不见他,却跑到这里来了。可他不在大厅用膳,反倒跑来后花园,却是何故? 我让妆晨先行去后园门等着允祺,自己则蹑手蹑脚走到允祯身后,见他并没做什么,只是望着脚下那一丛丛橙红色的小花发呆,忍不住开口唤了他一声:“允祯哥哥?”我声音很轻,然而他全身一震,仿佛仍被吓到了,猛起身转头,见到是我,他略带疲惫地笑了笑,“宜男,是你。” 我蹲下身,学他的样子仔细地看着那丛丛小花,是萱花。我不解地问:“允祯哥哥,你方才在瞧什么竟瞧得那么入神,是这些萱花么?” 他微微点头,似乎有些赧然,“我见这些萱花开的着实可爱,忍不住仔细看了看。[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顿了顿,随我一同蹲下,凝望着我一侧脸颊,他似乎有些怔忡,“宜男……你的小字。”半晌,他轻轻道。 “嗯,”我不疑有他随口应道,“允祯哥哥,你一直便是唤我宜男。” 允祯哥哥是故妃静妃娘娘的独子,八岁上起便由姨母抚养,与我真真的是两小无猜一同长大。我心头微漾,女子小字历来只得最亲近之人可唤,在家父兄可唤,若许人,则夫婿可唤,然而不知不觉间,我那小字竟让允祯哥哥唤了十五年…… 允祯伸手抚摩离他最近的一丛萱花,若有所思,“古人言,‘萱草忘忧,合欢蠲忿。’,我虽不尽信,却也在我那殿中北堂种植了些许,萱花……亦是代表母亲的花。”他顿了顿,“宜男,是萱草的别名……我虽不省缘由,却也因着你的名字,对这花儿,更存了几分亲切之感,拂照之心。” 我心下亦有所动,忍不住将母亲之死,名字的来历告诉了他,“虽然,我从没见过我娘一眼,但是允祯哥哥你看——”我抖开襦裙下摆,执起那枚我自幼便一直佩戴着的香囊,我望着他的眼睛,“这香囊里有株枯萎的萱花,我年岁几何,它便年岁几何。虽然它早已经枯萎,但娘亲的鲜血这么多年来却从未消褪,就像娘亲爱我之心。所以,我一点都不遗憾没有见过娘亲,没有享受过娘亲的温暖,因为我娘亲她……她一直与我同在的!” 有暖暖的笑意浮现,允祯突然伸手拂起我额前华胜,凝视着我额上画笔精心描绘的一朵萱花。他眼眉弯弯,目光中透着莫名的温暖,“宜男自幼便以萱花作眉妆,我凭着记忆所绘,果然一般无二。”说完,他自怀中取出一支金钗,钗身细长,钗头处仿佛雕琢成花朵状,待得仔细一看:细狭的花瓣层层叠叠,花蕊丝丝分明,虽简约朴素但却做工精细,虽不华丽繁复却令我温暖莫名——竟是朵萱花!而且,果真是依照我额上萱花模样所制。 我眼前一亮,“好漂亮!”伸手便要取来把玩。允祯摆了摆手,握着金钗的手微微抬起,将金钗斜斜簪上我未簪步摇的另侧发髻。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快到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只眼见他两手背在身后,左右观摩了番,似乎很是满意,笑道:“自古香花配美人,只是草木亦有本心,又何求美人折?至于我这鲁男子……”他笑得赧然,“若随意攀折了,更是大大的唐突呢。左右思量,只好托了宫中巧手工匠连夜赶出这钗,好贺宜男及笄之礼。” 我伸手至发髻处,金钗余温犹存,我心下半是欢喜半是感动,更因着他为我簪钗的小动作,忍不住微烫了脸颊。而一旁允祯见我抬手抚钗,以为我欲摘下,忙道:“且戴着它罢!人花两相宜,很是般配呢。” “允祯哥哥……”我低唤,这一开口,却惊地我蓦地梗住了气息——这喑哑而又透着陌生缠绵之意的嗓音,真的是我的么?! 允祯垂下头来,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似乎有着隐忍的热情与无奈。很长时间里,他不发一言,只是专注地凝望着我,我的脸颊更烫了,嫣然的色彩似晚霞初透,一点一点浸染了我豆蔻年华的容颜。我口中干涩,心头如小鹿乱撞,胸口似蝶翼轻拍,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贯伶俐的嘴巴却似被猫咬去了舌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眉近了……气息近了……他捉住了我的肩膀……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定会发生什么时,他却蓦地撇开了脸去,在我耳边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的气息有些紊乱:“宜男,我……” 我愣怔在了当地,心头陌生的情潮刚刚涌起,便生生刹住了,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忧,只怔忡起来。允祯见我不言不语,却以为我大大地生气了,忙松开捉住我肩膀的手,急退后一步,喃喃道:“对不起!我……我无意冒犯,我只是——情难自禁!”他似乎很是懊恼,一张俊颜涨得通红,“只因今日宜男及笄,我心有所感,以致言行卤莽……请千万恕了为兄这一遭!” 我及至听到他告饶,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间面红耳赤,也不禁嗫嚅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正当我们两个各自尴尬,立在原地连手足都几乎无措了时—— “我说,你们两个打算这样互看到什么时候?”允祺的声音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抬首,只见妆晨也远远地跟了过来,她身旁还有允祺的贴身小厮临风,两人皆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与允祯。 “允祺——”我俩同时喊道,又同时闭住了嘴巴,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转开了脸去,允祺似乎并没发现什么,也没问我为什么允祯也在这里,他只是一如以往的不耐烦,不断催着我俩快些走。一想起要去放纸鸢,我的心立时被新的躁动充满了,然而允祯似乎有些犹豫,看了看我们大家,眼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我忙开口求恳:“允祯哥哥……”他面上一红,点了点头。我心下欢喜,暂时压下那令人心如擂鼓的不安,一行五人迅速地出了后园门,往后山去了。 第一章 绀黛羞春华(下) 后山是我自幼儿便常来的地方,小时侯,每当作女红作得眼睛酸疼,或是功课晦涩难明,受了夫子怪责,我便会独自一人跑来后山散心。这山中有处谷地,花草成茵、绿枝欲盖、四季如春。此时正当夏季,天气晴暖、翠色欲滴,这山谷正是个大好去处。 允祺让我举着纸鸢,他则一路小跑放线,边跑边高声喊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吾去也!”逗得我们一行相顾皆欢。 我见他已跑得远了,便急跑了几步用力将纸鸢抛向空中,怎奈风势实在太小,不过是拂面杨柳,虽然允祺口中豪情万丈,天公却不作美,那纸鸢左右也就只能到两层阁楼高低,再也无法更上层楼了。 如此几次三番,始终不得尽兴,允祺也已气喘吁吁了,一甩手将线轴丢得远远的,气鼓鼓地跑到我身边,一股脑儿便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假寐起来。我亦心下失望,当下也不管那纸鸢,左右顾盼开始寻找允祯的身影——这个允祯哥哥,又不知躲哪发呆去了! 纸鸢在无人管顾后,晃晃悠悠便缓缓下落,妆晨跟临风见状忙远远地跑了去捡。我见远处树丛下似乎隐约露出一缕宝蓝色衣带,心中一动,正要往那走去,冷不防身侧假寐的允祺突然开了口:“丫头!” 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只见允祺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此时正半眯着眼看着我,眼光闪烁不定,似在思量什么,却又不开口。半晌,他抬起一手冲我招了招,又指了指自己身边:“宓儿,过来坐坐。” 虽然我与允祺每次相见总难免会斗嘴,但他毕竟是与我自幼儿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哥,相亲相爱时,亦曾分食一杯羹,共枕一席榻,说起这其间的情分,自不是一般能比。难得他如此正经竟要与我聊天,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顺从地坐了过去。 允祺见我挨着他坐下了,似乎很是满意,“呐,”他自怀中掏出一物,微微举起在我面前晃了晃,“送你的。” 我定睛一看,却见也是一支金钗。纯金打造的钗体流光溢彩,钗头处的托体中镶嵌着一朵珊瑚色的牡丹花,仔细一看便发现那是用一整颗硕大的红宝石雕琢而成,极是栩栩如生,艳光夺目,在午后的阳光下映照下,几乎晃痛了眼去。我看着那钗,欢喜之余却不由得心有所感,登时想起之前允祯送我的那支萱花样的钗,虽然名贵不及这牡丹钗,但却更合我心。牡丹虽雍容华贵,但我一片丹心,却亦只合意那虽平凡简约却蕴着我娘的魂,又给予了我的名的萱花。 允祺见我似乎怔忡了起来,却并不伸手去接,不由得有些恼怒,没好气地道:“世间万紫千红,唯有牡丹真国色。怎么,我费尽心思为你打造了这倾国牡丹钗,你却不喜欢么?” “不……当然不是。”我见惹得这火爆脾气的表哥发怒了,忙伸手接过那钗,不管怎样也是他一番心意,我却怎好辜负?心头不由得亦觉微甜,这个平日言语里总要寻衅惹我生气,幼时又常爱与我相争些稀罕玩意的表哥,其实,还是蛮关爱我的。我心下欢喜,拿着那钗便要簪上给他瞧瞧,可这一抬手,便碰到了允祯送我那支钗,我不由得停下了手,望向允祺,有些过意不去。“表哥,你瞧。”我指着允祯所送那钗,“这是允祯哥哥为我簪上的呢……表哥送我这钗,我也喜欢地紧,不若改天进宫去看表哥与姨母时,再戴上罢?” 允祺闻言瞪圆了眼睛,及至视线落在我发髻上允祯所送那支钗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怒气,突然猛坐起身,一把抢过我手上他给的那钗,站起身疾跑几步便用力将它抛了出去,口中发狠,“不必!允祯允祯,你口中心中便只有他!看来我这亲表哥在你心中尚且不如那半路插花莫名其妙的允祯哥哥,既如此,不必假惺惺说也很喜欢,我不稀罕!” “表哥——你!”我站起身,眼看着他将那钗远远抛了出去,直飞出身侧面的斜坡,我疾步跑上坡顶探首往下瞧去,只见那斜坡绿草如茵,其下是片洼地,一望无边,却哪里能见着那金钗半分影子。我哭笑不得,却也不禁被激起了脾气,转身冲他嚷道:“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呢?一言不合,就把东西抛了去!我又没说不喜欢,只是允祯哥哥送我钗在先,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难道便只有你的心意才是最最紧要的么?” 允祺抛了钗,便不再理我,只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原地躺下假寐起来,我心下恼怒,当下亦不再理会他,转身便往着允祯所在的那棵树下跑去。远远地,我隐约听到允祯似乎在跟谁说话,听声音是个男子。这可奇了怪了,眼下总共便只得我们五人,允祺自假寐去了,除非他会□术,否则绝无可能是他;妆晨跟临风捡纸鸢去了,妆晨是女儿身,自不可能是她,而临风的声音我是相熟的,却也不是他。我心下起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虽无意窃听,但仍忍不住轻手轻脚地悄悄走近了些,想看看这凭空多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我心下惊疑;于是蹑手蹑脚走近那树丛想听个真切,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声音陆续传来,并不真切,很明显说话之人刻意压低了嗓音。倒是允祯的声音清楚响起:“表哥,有劳你替我谢过姑父的美意;只是这件事情,我自有主意,却不劳姑父费心。” “哼,允祯,你可想清楚了,莫要不识时务!”那陌生男子的声音蓦地拔高,语气疾厉,“娶了我妹妹,我董家自当倾一族之力相帮于你,否则你在宫中早无依靠,若再失去我族的支持,你莫说想要备位东宫了,便是做个闲散王爷,只怕也不是轻易之事!” 允祯沉默了,我心下已飞快转了几转:那个人,允祯叫他表哥,他又口口声声提到董家,难道他是刑部尚书董翰伯的儿子,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兼御林军总兵董致远? 正思量间,冷不防那男子的声音又尖锐地响起:“允祯,我顾念你是我姑母独子,总算血浓于水,这才好言相劝,你莫要受人蒙蔽,糊涂度日!”他说着,冷哼数声,“你当真以为那颐妃会真心待你么?别做梦了!她跟你母妃交好,那是过去的事了,现下她有六王在侧,又怎会顾及于你?何况还有那苏老儿,平日在朝中就总与爹分庭抗礼,临此立位大事,他定会不遗余力相帮六王。人家有亲母扶持,又有姨父相帮,你却好好想想,你有什么?我若是你,便依了我爹的话,娶了挽晴,如此一来,我董家与你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我与爹,自当死心塌地相帮于你。” 我耳听得他提到爹爹与姨母,言语中大是不敬,又见他不住劝允祯娶他妹妹,心下不禁恼怒,正要上前理论,却听沉默半晌的允祯终于开了口,他声音低沉,但语气坚定:“母后待我与允祺,并无亲疏厚薄;苏大人刚正廉洁,亦不是公私不分之人,表哥言重了。” 我闻听此言,心下欢腾,这才是我的好允祯哥哥!若他真听了董致远挑唆,娶了董家小姐,与表哥允祺为入主东宫互相争斗,却叫我情何以堪?眼下见他不为所动,我自是欢喜地紧,微一宁神,不由得又怔忡了起来:方才听他受人挑唆,欲以联姻之势争备位东宫,我心中慌乱,然这般不安,却不只是为了怕他与允祺表哥伤了兄弟情谊罢?可是存了另番心思?而那番心思……我一个女儿家年方及笄,待字闺中,怎能随意地便动了?饶是我平素一贯大胆疏朗,此时也不禁如怀脱兔,面红耳赤,不欲再听下去,只盼那董致远快快离去,好让我将允祯的心意问个清楚。 就在我心猿意马时,那壁厢似乎也谈不下去了,那董致远怒而摔袍,“真是朽木不可雕!”话音甫落,他已转出树丛,向我躲身的树后走来。事发突然,我来不及闪避,正正与他打了个照面。我登时惊地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地盯住了他。而他似乎也吓了一跳,一双狭长如鹰般的眸子如尖刀般在我脸上,身上依次剜过,不发一语。时间仿佛静止了,静地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我被他放肆的眼光瞧地心头火起,兼之前事,于是顾不得害怕,昂首冲他便道:“你如此挑唆允祯,恐怕也不止是为了他着想罢?” “好大胆的小丫头……你是谁?”他却不以为忤,反倒兴致勃勃地双手抱胸,质问起我来了。 允祯亦从树丛中绕了出来,见眼前局面,不禁眉头深锁,口中忙道:“表哥,她是——” “苏宓!”我及时打住了他,自己报出名讳,“兵部尚书苏承风之女。自古女子不妄议朝政,我也不想知道你父亲与我爹之间的恩怨,现下我只问你一句,你若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老老实实回答于我。”我停了停,并不给他时间拒绝,“你口口声声劝允祯娶你妹妹,离间他与我姨母和表哥的情谊,当真是一心为他,而无半点私心么?”我望住他游移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得清清楚楚,“比如,取、而、代、之?” 允祯眉间一凛,抬眼望住我,眸中尽是不可思议,而董致远却恶狠狠地瞪着我,眼中似有杀意涌现。我毫不畏惧地回瞪着他,允祯看看他,再看看我,似乎很是无奈,但却有意无意地站到了我与他中间,似乎随时防备他会出手伤我。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候,他终于停止了与我的对峙,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而后转向允祯,“你不肯娶挽晴,说到底,是为了这丫头吧?” “你?!”允祯蓦地瞪大了双眼,而身体却下意识地挨我更近了。 我亦被他这句话惊住,愣愣地望向允祯,是……为我? 董致远冷眼看着允祯一心护我,嗤笑了一声,“今日暂且作罢,不过为兄的劝你还是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免得日后后悔。”他说着,一手凑到嘴边打了个呼哨,只见一匹毛色油光水滑,高大健壮的马儿便哒哒地跑了来,却不知先前藏在何处了。他翻身上马,冷笑不已,“小丫头,你胆子很大,只是奉劝你一句,千万别自恃身份,不知高低,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强。女人么……”他突然笑了,眼底是浓浓的不屑与冷漠,“还是安守本分的好。” 他的身材高大,骑上马背后在逆光中居高临下,看得我好一阵眼晕,及至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端的是令我怒从胆边生,正要不顾一切上前争辩,却见他已扬鞭绝尘而去,马蹄激起大片尘土,呛地我好一阵咳嗽。 “宜男,你没事罢?”允祯牵着我远远地避开尘土,温言相询。 我一边咳嗽,一边余怒未消,恶狠狠地盯着那家伙离去的方向,口中不解道:“允祯哥哥,他不过是个臣子,怎地竟对你如此无礼呢!你竟也容得他如此跋扈?” 允祯愣了愣,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的询问,他神态有些赧然,一丝苦笑攀上嘴角,放开扶着我的手,他转脸远远地望向了天边,姿势寂寥如空谷幽篁,“我只是觉得没什么所谓,名利权势,备位东宫,这些在旁人看来似乎是天大的荣宠了,可在我,却只觉得疲累。” 我有些不解,天下男子,穷其一生就是为了争名夺利,哪有似他这般不爱权势的呢?虽然心中并不愿他卷入皇储之争,但仍忍不住好奇,“可是,他说的也没错,太子早薨,眼下皇上又龙体欠安,近期之内再立太子是必然的,何况我听说皇上平日里就属对你最为爱重,只要我姨母与爹不偏心表哥,你的胜算最大,为什么你却要放弃呢?” 许是我的样子太一本正经了,他转眼看着我,眼神中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不再识得我似的。隔了好一会,才幽幽道:“宜男,自古女子不妄议朝政,这可是你方才说的,怎么现下却……难道,你希望我去与允祺相争,令母后为难?” 我心下一沉,仿佛数九寒天一盆冰水兜头淋下,登时一个激灵,怪责起自己来。我这是怎么了?一时忘形,居然妄议朝政,将立储之事分析地如此头头是道,言语中竟似在劝允祯放手一搏……难道,我骨子里却是希望允祯,而不是我的表哥入主东宫,他日君临天下?! 我心中惊疑不定,一时间脚步虚浮,步步后退,允祯见我略有失态,忙伸手将我拽过身边,他握住我手,仔细而坦诚地凝望着我眼睛,“宜男,我方才与表哥的说话想必你都听见了,那么,我的心意想必你也应该知晓。至于我不答应娶挽晴,不愿听从姑父的安排,这却是另有心事,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他的眼神炽烈,握住我的手不自禁地使了力,我有些吃疼,再加上心中仍未曾释怀方才自己一番言语,不由眉头微蹙,“允祯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弄痛我了!”我本能地要抽回手来,一抬眼却见允祺正面色不善地立在身侧,允祯眼中一黯,松开了手。 允祺眼角微微上扬着,冷眼看着面前一切,我见被他撞到如此暧昧情景,不禁心慌意乱,忙后退了一步,语无伦次道:“你……你不是睡着么,怎地跑了过来?” “四哥,你这是做什么呢?”允祺语气不善,但这次却不是对我,而是转向了允祯。允祯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负手背后,远远地走了开去。 第二章 绿酒初尝人易醉(上) 允祺一贯清亮的眸子,仿佛飘着两簇火焰,他的心火在烧,他狠狠地盯视着我,突然开口:“在你心中,果真更希望四哥当太子?” 我一怔,一时无心之话,却不想被他听了去,登时又是尴尬又是着急,讷讷道:“我……我只是好奇,随口说说罢了,立储是何等大事,我希不希望又有什么打紧……” 允祺重重地哼了声,“打小儿起,我便爱与你作对,你爱穿红,我却偏要你着绿……但凡你有所想,我总要变着法儿地不叫你如愿,你可记得?” 我心下犹豫,不知他此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迟疑地看着他,他也不等我回答,一抬手,掷了一物在我脚边,而后扭头便走,只冷冷丢下一句,听入我耳中,更甚冬夜落冰。 “现下也不例外,你要允祯当太子,我就偏不叫你如愿,你……等着瞧罢!” 允祺,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偏偏如鲠在喉。我心下烦躁,好好的来放纸鸢,不曾想竟生出如此事端!一低头,却见一支金灿灿的钗正躺在草地上,璀璨而寂寞,钗头处那朵红艳欲滴的牡丹似一团灼人的火焰,在我眼底跳跃,在心头燃烧。我抬手托住额头,只觉头痛阵阵袭来—— 不是别的,正是方才那被允祺赌气抛掉的倾国牡丹钗,却不知道他如何又寻了出来。 我捡起那钗,望着允祺远去的身影,一时间千头万绪,无从理会。正自烦恼处,却见绣夜气喘吁吁地跑了来,边跑边挥着手,口中直叫:“小姐!小姐!” 我上前几步扶住她,“何事如此慌张?可是爹爹寻我?”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急慌慌道:“比……比老爷寻您可更严重,是颐妃娘娘来了!” “呀!”我闻听姨母亲自来贺,当下也很是着慌,忙让绣夜去通知允祯允祺并寻了妆晨他们,自己则快步往回赶去。 到了府中,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前厅,却不防在后园通往前厅的回廊里便撞上了爹爹一行,倒吸了一口凉气,登时只觉头大如斗——那走在爹爹身前,头簪丹凤朝阳八宝鎏金步摇,身着暗金云锦绣五采祥云长裙,朱红色绣金丝细叶寿安锦衫,姿容高华,不怒自威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唯一一个膝下育有两位皇子,备受当今圣上及太后荣宠的颐妃娘娘,我的亲姨母。我刹住脚步,匆匆整理好因奔走而微乱的发髻和衫裙,忙忙地便拜了下去,脆声唤道:“宓儿见过姨娘,愿姨娘福寿绵延,康健喜乐。” 不叫娘娘而唤姨母,我自是存了一分私心,拜语用了自家话,而不用千岁一说,更是大大的耍了滑头,只盼姨母能明白我的心意,不追究我私自出府的过错。 一时间四周皆静,爹爹忙出声斥责:“宓儿大胆!即便是自家院中,与娘娘见礼也不得如此放肆!还不重新拜过!” 我抬起头,却并不瞧向爹爹,两眼咕噜噜贼忒嘻嘻只望着姨母,却见姨母也正凝望着我,眼神深不可测。我不由得忐忑起来,却听得姨母轻轻一笑,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可忽视的威严,转向爹爹盈盈道:“宓儿及笄,本宫亦好生欢喜,今日会面只行家礼,姐夫不必如此见外。” 爹爹本欲斥责于我,此刻见姨母如是说,并照家礼唤他姐夫,却也不好发作了,只得讷讷不言。 姨母微微一笑,“太后身体不适,本宫自昨儿夜里便在永乐宫侍疾,直至此刻方才得空,希望没有误了宓儿大礼。” 爹爹忙道:“娘娘虽未亲来,却一早便差人送了贺礼,足见娘娘心意。娘娘如此疼爱小女,是微臣的荣幸、小女的福气。” 姨母闻言笑意愈浓,“太后听闻宓儿及笄亦很欢喜,只是苦于在病中不便探视,因此下只得托本宫将这物件带给宓儿。”她顿了顿,静静瞧我一眼,“宓儿还不谢恩?” 耳听得环佩琮琮,我深深一叩,“宓儿谢太后娘娘隆恩,并诚心祝祷,祈愿太后娘娘凤体早日康复。” 叩罢抬头,只见姨母手上执了一串莹光斐然的缠臂金,微笑招手于我。她身侧贴身侍婢蔻儿合上一个紫檀木匣子,躬身退了下去。 我忙再次叩首,尔后恭敬起身走到姨母身前,任姨母执起我手,缓缓将那串缠臂金推上我素白如凝脂般的手臂。我这才看仔细,那缠臂金共计八圈,纯金打造,并未镶嵌其它配饰,虽简约素雅,然而圈上镂刻着精致的海棠春睡花纹,每朵海棠花心处均点嵌着五点赤红,仔细一看便知乃红宝石所制,做工精细几乎巧夺天工,实是华贵非常! 我尚未言语,便听爹爹惶恐道:“太后娘娘如此盛待小女,微臣实在感激不尽。只怕小女顽劣,盛宠之下愈发刁蛮任性,日后反惹娘娘不快。” 我听了爹爹言语,不由悄悄吐舌,也不作分辨,只细细观摩着这新得的缠臂金,爱不释手。姨母笑道:“姐夫言重,宓儿正当好年华,便是偶有顽皮,本宫以为不必深究。” 我闻言心下更是欢喜得意,正要冲爹爹做个鬼脸,却不妨姨母含笑凝望于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宓儿今日倒很是应景。” 第二章 绿酒初尝人易醉(下) 我心下不由得一动。心知姨母此番话是赞我今日所作这桃花妆,然而姨母只说了上半阙,她未说出口的下半阙赫然浮现脑中,端地令我迷乱了心思。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脸颊不由微晕,正暗暗怪责自己为何今日总也动这羞人的念头,便听得姨母声音忽而拔高,“自古女子十五许婚而及笄,却不知姐夫心中可有佳婿人选?” 爹爹闻言登时惊住,“娘娘,臣以为小女尚且年幼——” 我也愣怔住了,不及开口,却见允祯与允祺一前一后自后园门走进,如我一般,见姨母在此,忙双双疾步近前跪拜:“儿臣参见母妃,愿母妃福寿安康!” “起来罢。”姨母微微颔首,却在允祯允祺双双起身欲退至她身后时,蓦地执住允祯的手臂。允祯讶然抬头,眼中布满疑问,只未开口,允祺却瞪大了双眼,“母妃?” 姨母却未给允祺一字半语解释,更未给允祯半点时间思考。她轻拉下我攀扶住她的手,牵过允祯的手臂,将我的手郑重地放置在了允祯的手心。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跃出胸膛而去。“姨娘——” 姨母笑得慈爱,无视众人的惊讶与心思牵着我与允祯转向爹爹,“如此佳配,姐夫以为如何?” 爹爹正要开口,却听姨母忽而又道:“皇上也很满意呢。” 爹爹眉心一跳,目光在我与允祯脸上逡巡而过,他微微低了身子,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切但凭皇上与娘娘做主。” 我茫然地望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讷讷而不能言。我被许婚了?而我的良人,竟然是自幼便相熟,对我百般呵护的允祯?我的内心鼓噪,莫名的喜悦令我手心不受控制的汗湿,而一阵不受抑制的轻微抖动却更快地传了过来——允祯的手臂在颤抖。我抬头望向他,正逢着他也低头看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热烈,交映着我略带茫然的娇羞,如璀璨而寂寞的烟花当空绽放,狂喜过后略微的冷清,仿佛仍不可置信,以为身在梦中。 允祯的手蓦地用力,我吃疼而轻呼,却在瞬间被他拽跪下地,他仰首望向姨母与爹爹,脸上洋溢着不知所措的喜悦:“儿臣多谢母妃美意,多谢苏大人成全,允祯……此生定不负宜男!” 他言语坚定,我不由心下震动,姨母点头,含笑望我,“宓儿,姨母为你配下如此佳婿,你却无话要对姨母说么?” “我……”我倏然脸红,如晚霞初透,正要开口拜谢,来自身侧的力道蓦地令我哽住了声息—— 允祺突然用力将我拽起,他瞪视着在场所有的人,一字一句说的清清楚楚: “我——不——准!” “允祺。”姨母声音平静,眼神却透着多年宫廷生活历练出来的冷凝与威严,“你可是欢喜过头了?今日是你表妹及笄并与你皇兄配婚的大好日子,你若要玩笑,也莫要挑在此时。” 允祯近前一步,想要拉过我去,“允祺,”他轻唤,“望你成全。” 我无助地被允祺拉至身侧,“表哥——”我唤,我的手臂好疼,我扯着他的衣袖想要挣脱,却见他猛转身将我拉近,几乎便撞上他胸口。“啊——!”我惊呼,眼看他的目光在我头顶定格,而后在我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前猛拔出那支允祯所赠的萱花钗,重重地抛在地上。他瞪视着允祯,嘴角上扬:“这便是我的答复。” 允祯脸色骤变,有薄怒在眉间浮现,然而他抿了抿唇,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俯身捡起那钗,仔细擦拭干净,而后望向了我,目光柔和而坚定,令我心下宽慰,脸上更是浮上一抹?(: ) 第 2 部分阅读 歉∩弦荒ê煸巍T熟魅绱舜竽郑槐愣嗨担欢棠钢站抗獠蝗ィ鹆钍窒铝礁隼硎绿嗌锨凹茏≡熟鳎曳降米杂桑ε芟蛟熟跎肀撸皇职醋⌒目冢孕挠杏嗉隆?br /> 允祺被那两个理事太监扯拽住,不禁涨红了脸大骂:“你们两个狗东西,敢如此对待本王!”他又望向姨母,“母妃为何相帮他人,却让儿臣受此委屈!”允祯眉心微皱,转开了脸去,爹爹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唯姨母面色不豫,叹气道:“如此妄为,当真失了皇家风范,枉费你自幼饱读圣贤之书。[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望着允祺,心下难过,表哥定是因为无意中听得我劝允祯放手一搏,以为我心中看轻于他,故而才生如此大气,忍不住唤道:“表哥!” 允祺停止了挣扎,扭头看我,目光炯炯,我心中内疚,上前拉住他手,“表哥……宓儿今番言语,绝非出自本心,表哥与宓儿自幼儿一同长大,宓儿一贯爱重表哥,表哥……你当真要生宓儿的气么……” 允祺撇开脸去,表情泠然,“你并未簪上我送你的钗,看来在你心中,果真更爱重允祯多些。”不唤四哥,而唤允祯,看来允祺心中仍难释怀。我心中忐忑,声音低不可言:“孰轻孰重,表哥何必强分高下……”允祺不应声,却突然甩开我手,亦不再挣扎,姨母也示意理事太监放开手,退到一边。允祺整了整因挣扎而颇有歪斜的衣冠,朗声向姨母道:“儿臣失礼了,儿臣身体不适,请母妃允许儿臣先行告退。” 姨母眉头微蹙,摆手道:“如此,你且回宫罢。” 允祺俯身告退,却在临转身前,于我耳边轻声却无比坚定地丢下一句,再次令我的心跌到谷底。 “我绝不如你所愿。” 我倒抽一口气,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望着允祺一步步走出视线,不知是否看花了眼,总觉得他似乎脚步虚浮,他的贴身小厮临风忙跟上他,伸手掺住他一边手臂,却被他重重甩开,临风无奈地收回手,回头重重看我一眼,转身去了。 不知是否我多心,总觉得临风那一眼,颇有怨怼。 允祺走后,姨母神态间总是略有恍惚,也难怪,毕竟允祺是她亲生子,今日碍于面子斥责了他,心中总是心疼的罢。而,我虽被许婚给允祯,却因着允祺的事,难免冲淡了三分欢喜。姨母告知爹爹,近日内宫里便会来人下聘,迎娶我为四王妃,爹爹忙谢恩不尽。 时近黄昏,姨母与允祯该回宫去了,允祯将乘着姨母与爹爹告别,悄悄拉住我,将萱花钗再次珍而重之地簪在了我发中。他目光温软,透着无限情意,我面上一红,顾不得礼数匆匆奔离了开去,惹得姨母难掩唇边笑意。 第三章 日暖玉生烟(上) 一晃眼已是掌灯时分,我怔怔坐在房中,脑中一片茫然,仍未从今日之事回过神来。 妆晨一边为我解开头上精心梳理的发髻,将我满头的华钿一一摘下放好,一边喜道:“小姐,您跟四王爷自幼儿相识,四王爷对小姐更是温和体贴,您如今被许婚给四王爷了,真是可喜可贺。” 我面上一红,不禁轻斥道:“你这丫头倒挺会讨彩头。” 一旁正向桶中均匀地撒着花瓣的绣夜闻言道:“真是搞不明白六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姐跟四王爷自幼儿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四王爷脾性温和,对小姐百般爱护,可六王爷呢,自小便总爱欺侮小姐。” 我忍不住替允祺说话:“表哥便是嘴巴使坏,其实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妆晨沉吟了,手上动作慢了下来,“小姐。”她忽然开口,“今天六王爷为了捡回送给小姐的钗,好像把脚扭伤了。” 我一惊,登时回想起允祺临走时略带虚浮的脚步以及临风那颇有怨怼的眼神。怪道我总觉得不对劲,原来表哥竟是扭伤了脚,也难怪临风生气。我万没想到允祺竟有如此心意,心中更是内疚,下意识地取出那倾国牡丹钗,就着柔和的烛光,只见钗头处那朵牡丹艳丽地夺人心魄,“表哥总要分个孰轻孰重。”我忍不住喃喃低语,“他是我至亲,而允祯即将成为我的夫君,孰轻孰重,却让我如何分解……” 绣夜被我喃喃自语的样子逗的咯咯直笑,“小姐好不害臊!”她拉住我手,“这便夫君夫君地唤上了,还说分不清孰轻孰重,明明已经偏心四王爷了!” “你这丫头,真是把你惯上天了!”我作势要打,她慌忙跑了开去,边跑边道:“小姐,好小姐,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快就浴吧,再想下去,这水可就凉了!”嘴上虽在告饶,神态间却无半分惧意,反倒笑意盈盈。 不再理会绣夜的玩笑,只将那钗递予妆晨:“收起来罢。”便起身宽衣入浴。妆晨接过那钗,小心翼翼放置进我的首饰盒,红木制首饰盒在烛光下闪着清幽的光芒,映入我眼中,更是一片分明—— 我喜欢允祯,与他更有自幼儿一同长大的情分,我即将成为他的妻,与他共度一生的人。我想起白天他的亲近,欲言又止,他眼中丝丝缕缕绵绵密密的情意,他说的那些彼时还令我懵懂未解的话语,这些都足以令我相信,他便是我的良人。 温热的水没过心口,有淡淡却清郁的花香扑鼻而来。仿佛幼年时的某个午后,在姨娘的延祐宫内,我与允祺两个半大不小的娃儿在花园的草地上尽情地嬉戏。允祯年长我们四岁,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微笑看着我们嬉闹。当我与允祺为了一点点小事争吵不休时,他总是会叫允祺礼让于我。午后的阳光透过满树繁枝筛落一地的碎金,点点滴滴温和的笑意总是追随着我的身影,在我无意中摔倒或终被允祺气哭时,他会即刻抛下手中书卷,飞奔到我身边。泪眼朦胧中,总是有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耐心地哄着我,直到我破涕为笑。 他总是唤我“宜男”,声音静和而温软,在我玩累贪睡的时候耐心地为我讲着一个又一个故事,故事里的男男女女、花花草草充满了我午后的数载迷梦。如今年华偷转,眨眼间我的允祯已长成挺拔俊秀的男子,温润如月,静雅如莲,成了宫里宫外多少闺中少女心仪之人,可他温和的笑意却仍旧只紧紧跟随着我,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不再对我说书中人的故事,从前的书中人都换成了我与他的名字,他依旧唤我“宜男”,对我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而彼时的我却未解此中深意,总当他是犯书呆。而今流年把人抛,红了樱桃,自然也绿了芭蕉,似春日一缕清风悄然拂上我的心坎——他许下了我的终身。 回忆渐次清晰,温暖而宁和,而渐次冷掉的水温却令我回到现实。我站起身,在妆晨的扶持下跨出浴桶,绣夜即刻为我披裹上一早备下的雪锦丝袍。我绕至白雪红梅的屏风后,坐在绣榻边,任由她俩细心而反复地擦拭梳理我及膝的长发。抬眼望向榻前梳妆台上的菱花镜,镜中清楚地映着我的身影:我看到一个姿态婀娜的少女,眉如新月,眸似星辰,柔桡轻曼,妩媚纤弱。雪锦包裹下婉约的身体,细润如脂,粉光若腻,昭示着她的纯洁、她的端丽。她已不是当年青涩的小女孩,她已经长成,足够和喜爱的人相配,并肩站起一起接受全天下的祝福。 “小姐真是愈发美丽了,明日进宫面圣,见了四王爷,怕是四王爷要呆得连话都说不出了!”绣夜擦拭着我的发梢,由衷地赞道。我心中半喜半羞,挽了一绺发丝无意识地在指间把玩,一想到次日还需进宫拜见皇上与姨母,必然也会再见到允祯,心下更是忐忑而期待。正恍惚间,却听得门外爹爹的声音响起:“宓儿可安歇了?” 我一惊,忙让妆晨前去开门,绣夜则飞快为我裹上一领湖绿色的彩绣菡萏锦缎夜披。我绕出屏风外,只见爹爹稳步踏进门来,缓缓坐定,手摁在金丝楠木制的桌子上,有意无意地轻轻扣着,发出沉闷的扣扣声。见我出来,爹爹微微颔首:“宓儿,许婚之事,爹爹想了许久,不管如何,总是太过仓促。” 我心下一沉,不知爹爹此举何意,忙走近他身边坐下,“爹爹的意思,宓儿不明白。” 爹爹面色阴晴不定,似在沉吟,“宓儿,颐妃娘娘一向疼你,你若不允,她便是一时不快,也终究不会勉强了你去。” 我未听爹爹说完,便着急打断:“宓儿并无勉强!”话音方落,只闻房中一片寂静,方忆起适才自己的举动,不由得大羞,忙起身背过脸去,不敢瞧向爹爹,一时讷讷而不能言。 “你们先出去。”爹爹示意妆晨与绣夜离去。 “是,老爷。” 很快,我听到轻轻的开门声,尔后同样轻轻的关门声。爹爹清咳了声,语气略有艰涩,“宓儿,你心中……果真合意四王?” 我只感觉一股热流直奔脑门而去,舌头不由得也打结了:“哪……哪里是啊!”说完又觉不妥,忙又道:“不过是姨娘的意思,而宓儿也未觉得……有何不妥。[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身为女子,总有一天是要许人的,与其日后许那不识得的莽夫酸儒,倒不如……是允祯。”我一鼓作气说完,登时松了口气,仿佛一世的气力已全部使尽。 爹爹似乎也被我震住了,不由哑然失笑,起身走到我身边,抬手抚住我顶心发丝,“我竟不知,我家小宜男已将终身大事思虑地如此周到。” “爹爹!”我耳热颊烫,不欲再听,忙忙地便将爹爹向外推去,“时候不早,您还是快些安歇吧,明儿一早还要早朝呢!” “好好好,爹爹不说便是。”爹爹忍笑,“既如此,便照娘娘的意思罢,若一切顺利,倒也是一桩美事。”爹爹说完,便转身去了,偌大的屋子里登时只余我一人,不由得怔怔了起来,总觉得的爹爹的话意颇有些奇怪,想必是因着允祯姑父董翰伯的缘故罢……我摇摇头,不愿多想,窗外夜色深浓,我解衣上榻,不久便沉沉睡去。 第三章 日暖玉生烟(下)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我便随爹爹进宫探望姨母。皇宫内苑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是自幼儿便相熟了的。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十五年前的那场动乱,故皇后薨在逃亡路上,十岁的太子虽被保了下来,却因受了极大的惊吓兼丧母之痛,多年来精神时常恍恍惚惚,在行弱冠大礼时竟失足自高台上坠下,当时便不复救治了。皇帝伤心之余,多年不曾再立储君,连带着皇后之位也一直虚设。 故皇后薨后,皇帝身边最具实力的便是我姨母颐妃和允祯母妃静妃了,然而无独有偶,静妃娘娘因在逃亡路上感染风寒,一直未曾根治,回宫后反复发作,竟尔至常常咳血,不出一年也自去了。太后年老体弱,又加之姨母与静妃生前一直交好,抚养静妃遗子允祯的责任自然落在了姨母身上。 不到一年的时间,皇帝失了一后一妃,自然大是伤心,然而皇帝正当盛年,伤心之余难免多蓄内宠,弥补内心空虚。一时间后宫如花美眷比比皆是,但尽管如此,却从未有盛宠可撼动姨母的地位,毕竟皇帝千不顾万不管,总要顾念姨母膝下的两位皇子,何况太后亦很属意姨母,常赞姨母贤良淑德,对故妃之子待如己出;又赞姨母处事中肯,协理六宫不偏不倚,为皇帝排解不少后顾之忧。话里话外,总有要立姨母为皇后的意思,然而姨母总是恭谨谦让,称故皇后之贤德无人能及,自己无德忝居后位,只求能抚养两位皇子平安长大,康健喜乐,余愿已足。太后失望之余,对姨母却是更为爱重了,不仅赐姨母入住自己昔年为皇后时所居延祐宫,且下旨姨母一应吃用礼仪等同皇后。这无上的荣宠连带着我苏家在朝中亦水涨船高,虽是外戚,但太后却很是喜爱我,不仅亲封我为外姓郡主,且赐号玺阳,一应礼遇丝毫不逊王公之女。 爹爹自去上朝了,我则独自前往姨母的延祐宫。时当初夏,整个御花园端的是花团锦簇,彩蝶飞舞,处处流光溢彩,时不时有穿红着绿的小宫女结队自花丛边走过,人花相映趣,煞是好看。 不多时我已行到延祐宫前,只见玉带池涟纹微涨,绿叶粉菏交相映,直入天际,很是宜人。远远瞧见姨母头梳堕马髻,鬓角处斜插着一枚八宝金镶玉步摇,珠翠满头,一身绛红色盘绣鸾鸟长裙,镶金边飞燕红妆蜀锦夹衫,斜斜倚立在金水桥头扶着阑干喂鱼,姿态闲雅,却别有一番高华。 我心下欢喜,正要走上前去,却不防蔻儿跟品秋自殿中走了出来,二人手上各自执了一只编织地极是精巧的花篮。见我到来,她二人忙放下花篮便要参拜,我急使眼色请她们莫要声张,她俩会意一笑,点了点头,便任由我去了。 蔻儿是姨母未进宫前便一直使唤着的家婢,因她伶俐乖巧、办事利索,便带进宫一直贴身服侍姨母,至今亦十八载了。除她之外,姨母身边另一个贴身侍婢品秋却原非姨母的婢女。她本是静妃娘娘的贴身婢女,因静妃去世,允祯又被托付给姨母,她便一起跟了过来,姨母见她还算伶俐,念及故人,便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时日久了,品秋与蔻儿宛然成了姨母的左臂右膀。 我携着逶迤拖地的粉色烟笼梅花百水裙,一路环佩玎珰,轻快地奔了去,在离姨母约摸十步远的地方停下,尔后蹑手蹑脚悄悄走近姨母身后,刚要出声,不妨姨母已先开口:“可是宓儿来了?” 我一怔,随即垮下小脸,上前拽住姨母宽和的衣袖便扭着磨蹭开来:“宓儿不依,姨娘怎如此好耳力。” 姨母将手中剩余鱼食尽数抛入池中,只见十来条红尾锦鲤登时闹哄哄抢作一团,尔后轻掸了掸手,转过身,微微一笑,“这宫里的女人,个个都有如此耳力。”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宓儿日后便会省得。” 我顽皮地吐吐舌头,接口道:“姨娘是要告诉宓儿,在宫里说话行事定要审时度势,谨防隔墙有耳么!” 姨母眼中有不经意的光芒闪过,她嘴唇轻抿,扯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弧度,“宓儿心有七窍玲珑,一点即透,不似一般蠢笨妇人,走马观花,便是金玉满地亦无缘得窥。”她褪下自己手臂上那枚价值连城的蓝田玉镯,执住我细圆无节、未带缠臂金的右手臂,将玉镯缓缓推了上去。通翠如一汪碧水的蓝田美玉映衬着我的手臂更显腕白肌红、吹弹可破。姨母微微眯了眼,眸光流转处,唇边含笑:“到底是我周家的女儿……” 甫一见面,便讨得如此好赏赐,我心下喜乐,正要谢恩,却不妨姨母话音一转,“宓儿尚未去拜见太后罢?” 我一怔,忙恭谨道:“尚未,正是来寻姨娘一同前往。” 姨母点了点头,伸出一臂,一旁蔻儿忙恭谨双手扶上。姨母望着我,目光微微闪烁,“也是时候了,这便去给太后请安罢。” 我恭谨点头,随即收敛玩笑,跟着姨母往太后所居永乐宫而去。 第四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上) 到得永乐宫,我紧随姨母步进内殿,正要拜见,却见允祯正跪伏在大殿中央,四目相对,猛然见他竟满面愁苦,竟似要流出泪来。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健,千岁千千岁。” 及至听到姨母的拜辞,我方回过神来,忙跟着跪下,脆声道:“宓儿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太后闻言,微微一笑,“起来罢……你这小马屁精,今儿怎不满嘴子的好话哄哀家开心了?” “宓儿……”我无心辩解,眼中只是望着允祯,允祯怎么了?何事令他烦恼哀伤至此?可是与我有关?我心中不断自问,连太后叫平身亦没听见,还是姨母在侧清咳了声,我方醒神,忙抖衣起身。 太后望着我,一贯慈爱的面容竟尔蒙上一层薄哀,她开口说的那句话,声音极轻,然而于我,却更甚晴天霹雳。 “宓儿,你可是已知道你要作为公主与北方漠国王子和亲一事?”太后话音刚落,我尚且来不及流露半分情绪,允祯已膝行上前拜伏在太后脚下,语音哽塞,气息不稳:“求太后祖母——” 我却是彻底呆住了。北方……漠族……王子……和亲?! 我抬头望向姨母,然而姨母眼眉低垂,只望着脚下方寸之地,却并不开口。一时间仿若天崩地裂了。震惊之下,我已顾不得礼仪,直冲到太后身前,抱住她宽大的袍袖便行跪倒,仰首质问:“太后娘娘,您说的可都是真的么?宓儿果真要与那漠族和亲?” 漠国,我是知道的,爹爹曾不止一次提到这个国家。漠国原是北方一个游牧民族,人口虽不多,但漠族人个个骁勇善战,漠族的首领拓跋烈人如其名,脾性暴烈,崇尚武力,在他的带领下,漠族人在短短十年间便征服了其他大部分游牧部落,建立了漠国。拓跋烈去世后将皇位传给了长子拓跋宏,拓跋宏不似其父盲目崇尚武力,他处处效仿汉制设立朝堂制、学院科举制,并大力发展农耕、蚕桑而改变草原民族随水草迁徙的传统缺陷,将漠国势力扎根在长白山往北一带,不断发展并向南方逐渐渗透势力。楚朝与漠国接壤处十二州郡近数十年来早已是汉漠杂居,在拓跋宏的治理下,现下的漠国已不再仅仅是昔年一个小小的草原部落,而是足可与我朝分庭抗礼的大漠政权中心,加上漠国人生性野蛮,好掠夺,近年来已是我大楚朝边疆重患。 我努力地在脑子里拼凑着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漠族的记忆,然而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这天南地北的一切竟然有一天会与我的人生扯上关系。太后望着我,叹了口气,“宓儿,你虽不是皇家人,但哀家自小看着你长大,在哀家心中,你便如亲孙一般无二。” “既然如此,太后祖母不能劝父皇收回旨意吗?和亲,为何定要是宜男呢?”允祯拉着太后衣摆,苦苦哀求。 我望着太后,我亦很想知道,宫中界婚嫁之龄的公主便有数位,郡主或重臣之女更是比比皆是,为何偏却选中我?何况姨母不是昨日才许了我与允祯的婚事?胸口阵阵气息汹涌,几乎便要岔过气去,眼泪不自禁地便缓缓溢出眼眶,我身子晃了晃,只觉脑中虚浮,但我仍强自撑住,用力咬了咬下唇,切切道:“宓儿亦想请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凝望着我,眼中颇有不忍,她伸手抚摸我顶心发丝,幽幽道:“莫说哀家,便是皇帝也是极不愿将你许给那漠国。你自幼承欢哀家膝下,皇帝对你亦多有拂照之心,若无此事……”她望了望允祯,眼中很是怜悯,“若无此事,你与允祯倒也是一对佳配。只是那漠国于我大楚朝毗邻,多年外患,此时对方主动要求和亲,皇帝自是不宜拒绝。至于和亲人选……”她顿了顿,眉间隐隐浮现一丝困惑,“若是哀家作主,便是如何哀家也断不舍得指了你去。然而不知为何,那漠国却指定要你和亲,如此哀家却也无法了。”“ 允祯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道:“太后祖母,宜男从未与那漠国王子见过面,何以漠国指定要娶宜男呢?”他面色惨淡,便连握住太后裙摆的手指亦是一色的白,见太后不言语,猛回首抓住我手臂,“宜男,你快告诉太后祖母,你不愿意前往和亲,你不愿意!你说呀!” 我被动地被允祯拉斜了身子,扯动的瞬间,眼泪飞洒而出,正正落在允祯手背。允祯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手背上,我看到他眼中同样的东西落下,瑟瑟轻响。他猛攥住了拳,抬头静静地望向我,眼中忧伤一波一波,似春江晚潮。我转开脸去,微微启唇:“太后娘娘,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了么……” 太后移开眼去,只望向了窗外,抑或是透过那窗外,望向一个不知名的远方。没有言语,我看见她轻轻摇头,我的心再无半点暖意。一旁太后身边的老宫人贺嬷嬷忙开口道:“郡主何必如此忧伤,听说那漠国王子年方二十有五,勇武过人,与您亦是年貌相当,焉知并非佳配——” 我摇头,不再多问,亦不想再多听,只静静拜伏下地,额头触到地砖的冰凉,一瞬间提醒了我该做什么。我声音低喑,却字字清楚:“如此,臣女谢主隆恩。” “宓儿……”听得我自称臣女,太后亦无奈叹气,她步下凤座,弯身执起我手臂,目光灼灼,言辞恳切,“时事所迫,并非哀家狠心,更非皇帝无情。” “臣女明白。”我的眼眶已经干涸,只觉脑中阵阵嗡鸣,眼前太后满含无奈与怜惜的脸愈发模糊,在我软软倒下的瞬间,只依稀听得允祯惊呼:“宜男——!” 第四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下) 醒来时已是黄昏,懵懵懂懂,茫然四顾,周遭的摆设并不陌生,正是姨母的延祐宫。立在床尾摇扇的小宫女见我醒来,欢喜不已,“姑姑,您瞧,郡主醒了!” 一晃眼,已是蔻儿立在眼前。她见我醒来,脸上一抹惊喜瞬间闪过,摆手示意那小宫女退下,她伸手扶我起身,并仔细将一个锦缎靠背垫在我身后,笑道:“郡主可算醒了,吓坏奴婢了!郡主可要进点什么?您一整日没吃东西了……”说到后来,已是话带哽咽,笑意再也维持不住。 我转开脸去,“姨母她……”我想问姨母去了哪里,却突然又作罢了,我摆摆手,“算了,着人送我出宫罢。” 蔻儿见我如此恍惚,亦很是不忍,垂泪道:“奴婢也是方才知道此事,郡主千万要保重身体……” 说话间,只见品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羹品行至床前,开口道:“郡主,这是娘娘吩咐做的,娘娘说,郡主自幼儿便爱食这薏仁莲子羹,您快尝尝罢,奴婢刚热的。”她殷切地执了一勺送至我唇边。 “我不想吃。”我静静道,伸手推开,“送我出宫。” 蔻儿跟品秋相顾蹙眉,品秋哀哀道:“郡主何必自伤身体,娘娘与四王爷正在求恳皇上,此事未必没有转机呀。” 我心中一动,但随即再次死寂,泠然开口,“太后都直言无法,皇上又怎会为此事费心。左右我不过是小小一名女子,于祖宗无德,于社稷无功。”我顿了顿,唇畔溢出一丝冷笑,“若和亲果真能解除多年边疆危机,我亦算是为皇上分忧解劳了。” “宓儿。”姨母突然步入房中,面色凝重,“你方才所言,这屋中各人只当未曾听过。” 我默默垂首,亦惊觉自己方才所言颇有偏激,言语中已在埋怨皇帝。 “娘娘。”蔻儿与品秋忙起身退至姨母身后,姨母步至我身侧,缓缓坐下,伸手执住我手,定定道:“我原以为皇上指你和亲不过是无意之事,未曾想竟有如此缘故。” 我一怔,瞪大了双眼,“姨娘,您一早便已知道宓儿被指和亲?!” 姨母脸色略有愧色,但很快消失,她松开我手,微微看了蔻儿一眼,蔻儿会意,立即打帘而出,在外殿守着,显然姨娘接下来的谈话颇为私密,便是手下宫人也不能随意听了去。 蔻儿出去后,姨母方背对着我,幽幽道:“此事隐瞒于你,姨母亦有苦衷。今次漠国来使提出和亲,皇上很是欢喜,毕竟十五年前……”言及此,姨母蓦然语音略变,颇有晦涩,许是想起那场战乱中罹难的故人,心下伤感。我亦心有所感,见姨母背心衣衫亦不自禁微微抖动,我心下不忍,暂时忘却对姨母隐瞒于我的不满,伸手执住她手,微微用力握住。姨母一怔,转身望向了我,见我眼神不再回避,她唇角微扬,眼中不再留有半丝阴影,朗然道:“十五年前淮陵王谋反,皇上虽终于平叛定国,但我大楚朝国力却早已今非昔比。漠国兵强马壮,多年来一直扰乱边疆,我大楚国土自雁门关以北十二州,早已名存实亡。哼,那漠国狼子野心,若不是对我泱泱大国尚存顾忌,未敢深入腹地,或许早一举攻进京都了。” 我摇头,很是不解,“宓儿不懂。照姨娘所说,那漠国狼子野心,早觊觎我大楚江山,宓儿斗胆,如此野心之邦又怎会为区区一个公主而放弃我万里江山?” 姨母朗声道:“正因为如此,和亲才更势在必行。”她语气疾厉,很是咬重那“势”字。我心下登时了然,然而了然后,更是沉沉的哀恸——原来我的一生,只是用来换那不知多久的边疆安宁。我的价值,原不过如此……微微低转了脸去,我语气凄楚:“和亲……又能求得几年的安宁?” 姨母望着我,蓦地哀了颜色。她伸手抚摸我顶心,“宓儿,姨母一早便知和亲一事,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皇上指婚的人,竟会是你!皇上初次提及此事,我只当他无意,毕竟这些年来你常出入宫中,料来皇上只与你相熟,所以我在你及笄之日将你许给允祯,原以为皇上会因着允祯的缘故弃你而另选他人,谁料……”姨母哽住了,似乎不知如何开导解释于我,突然指尖掠过眼角,鎏金镶玉的护甲在夕阳下闪着令人刺痛的光芒——她飞快拭去了眼角的一点湿润。收回手时,已未留半丝痕迹。“宓儿,女子生于世间,自古以来便没有选择的机会,不管顺境逆境,唯一能做的,只有认命。” “认命?”我喃喃低语,“姨娘自幼教导宓儿,死生在人,不在天,因此才有所谓人定胜天。然而此刻,姨娘却要宓儿认命……”我微微冷笑,“若宓儿认命,上能安君心,下能平臣意,宓儿……认命便是!” 姨母的脸色蓦地肃然,她怔怔看着我,半晌方道:“死生在人,不在天……宓儿,你一直记着这番话,姨母很是欢喜。”她顿了顿,又道:“此番认命,是大局为重,两者并无相抵。”她眼神坚定而冷冽,一手按在胸口,“认命,并不代表认输。我命由我,亦不由天,宓儿,你懂是不懂!” 我心头大震,仰首看向姨母,不由怔忡了起来。姨母……如今不过三十有三的年纪,可仔细看去,却惊觉她眉眼间已略有微皱。我想起爹爹曾告诉我,姨母十五岁进宫,迄今亦十八载,初入掖庭为才人,恭肃小心,动有法度,不久便得圣宠,尔后几番升迁,终成周嫔,后又生下表哥允祺,皇帝欢喜之下,亲封为颐妃。 十五岁。正与我现下一般的年岁。我望着姨母的身影,颇有清瘦,然而背脊无论何时亦是挺直而不屈的。姨母,她是好强的,多年宫中生活历练了她冷然、喜怒不形于色的心境,虽然疼我,却从未与我过分亲近,我亦明白,所以并未觉得被冷落,始终与她相厚。我甫出生便丧母,姨母顾念我是亲姊骨血,自幼将我带在身边,诗书礼仪、经世大业,两位皇子哥哥学什么,我便学什么,一应吃用,莫说郡主,便是公主,我亦不逊分毫,我怎能怀疑姨母爱我之心?此时她为我痛心,虽未明言,我又如何感觉不出?我压下内心一波波痛楚,轻轻开口:“我命由我,不由天……往者虽已矣,来者犹可追……”我蓦然抬头,执住姨母的手,“宓儿、宓儿明白了!既是宓儿命中注定,宓儿……认命便是!然而……”我如姨母一般,将手按在心口,我的眼神坚定而声音清绝,“亦此一次,只此一次!” 姨母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却不防—— “何必认命!” 第五章 嫁娶不需啼(上) 突如其来的男声令大家都吓的不轻,允祺打帘而入,七尺身躯逆光昂然而立,令我不由得看晃了眼。身后蔻儿一脸无奈地跟进来,嗫嚅道:“王爷定要见娘娘,奴婢拦阻不住……” 姨母面色微变,起身摆手示意蔻儿出去,尔后转向允祺斥责道:“允祺,你愈发不知礼数了!本宫寝室,你如何说进便进!” 允祺却不以为意,“母妃,事有轻重缓急,难道宓儿的终身还不及那所谓的礼数重要么?” 我见允祺如此,心下感动,忍不住低唤一声:“表哥……” 允祺步上前来,凝望着我,忽而转身对姨母道:“母妃,我与允祯,究竟谁是您亲子?” 姨母大愕,不由睁圆了一双凤目,眉尾飞扬,斥道:“荒唐!宫中谁人不知允祯乃已故静妃之子,而你是本宫怀胎十月,千辛万苦才诞下的亲子。你何以有此一问?” 允祺击掌,“说的好。既如此,母妃何以将宓儿许给允祯以期摆脱和亲之命,却不曾想过儿臣呢?” “你——”姨母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很快回复平静,“你与宓儿年岁太近,不若允祯合意。”她语音低沉,“你莫要再行胡闹,否则即便你是本宫亲子,本宫亦会处罚于你。” 然而允祺却并不在意,只笑地似有些讽刺,他步近我身边,弯腰抚我顶心发丝:“你还是没有簪上我送你的钗。” 我低转了脸去,只听一旁姨母道:“允祺,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宓儿已许终身,你与她不便再似从前般亲近。” 允祺眉心微酝起一层薄怒,他闷声道:“即便如此,总算是总角之交,便连话亦说不得了么?”他顶撞了姨母,又转头看我,目光炯炯,令我心头不安,只听他叹了口气,“允祯许不了你的,未必我便许不了。” “表哥不必为宓儿犯难,此事已成定局。”沉默的瞬间,我宁神静思,蓦然心下平静了。强忍着隐隐的一丝来自于亲情撕裂的痛楚,静静开口,便若分析旁人之事一般理智,“太后亦无可奈何,表哥若此时去寻皇上言语此事,必遭皇上厌弃,宓儿不希望表哥自毁前程。” 一语出,四座惊,不止表哥,连姨母亦失声低唤:“宓儿?!” 事已至此,我便是再无知,对姨母的用心也了解一二了。在知道和亲之事后,姨母擅自作主将我许给允祯,用意何其明显。允祯为我,必然要与皇帝相争,在此当口,皇帝必恼允祯儿女情长,难成大事。而皇帝之喜恶,是直接关系到储君的废立的。若允祯失幸,允祺便是储君不二人选,允祺乃姨母亲子,自然尊姨母为太后;而若皇帝实在爱重允祯,愿为允祯改变和亲计划,姨母亦可以我来牵制允祯。如允祯终立储登基,因着姨母的养育兼许婚之恩,以允祯纯良的性格和对我的感情,必诚心奉姨母为太后,而我为皇后。进退之间,皆有天地,天下,半点也未落了外姓人手中…… 愈思考愈清醒,愈清醒愈冷凉。为何和亲之事早已成说,我却至今才知,可见便连爹爹亦是被蒙在鼓中。姨母为了表哥,抑或是为了自己作下长远计,所谋者大,真堪用心良苦。 心头难忍苦涩,为允祯,也为自己。然而我不忍怪责姨母,亦无法怪责她。姨母在宫中这些年,外表虽风光无限,可从未有人细读她内心的苦楚。从进宫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姑苏周家的幼女周萏,不再只是我的姨母,更不再只是允祺的母亲!她是颐妃,是一手抚育两位皇子的颐妃,是全权代理六宫事务、侍奉太后的颐妃,她站在这个位置,自然要守住这个位置。她肩负着娘家一脉的命运,自然要登上太后的位置,因为只有做上太后,才能真正地永保娘家一脉的平安、荣华。她并没有错。 我疲惫地将额头靠在身后垫子上,声音闷闷,几不可闻:“姨娘为何将宓儿许给允祯,而非表哥,一来是为宓儿的终身,二来,更是为了表哥你。可你却不明姨娘爱子之心,反多番言语惹姨娘不快。” 允祺大惊,“母妃?!” 姨母面色阴晴不定,只定定地看着我,语气艰涩,“宓儿,你果然未令姨母失望。” 我摇头,已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轻轻道:“宓儿好生疲累,求姨娘允许宓儿回府安歇。” 姨母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只字片语,允祺亦怔住了,目光在姨母与我身上来回流转。片刻,姨母终于开口:“蔻儿,你去安排软轿送郡主回府。若尚书大人相询,便告知他郡主已无大碍,当可安心。” 我重重地闭上了眼睛,让黑暗取代了面前的这一切,再不想多听一字,多看一眼。 第五章 嫁娶不需啼(中) 自我离宫回府至今已三日了,这三日里我一直卧床不起,只觉身子愈发懒怠,时有胸闷,姨母着了太医来为我把脉,亦说不出所以,只得按惯例给我开了些理气养内的药方。期间宫里倒是平静,并无人上府提及和亲之事,只是爹爹的脸色日渐凝重,想是知晓此事后,不舍我罢。 这日气候颇为阴霾,我辗转反侧只觉胸中憋闷,幽幽醒来,见妆晨与绣夜双双趴在床尾脚凳上打盹,想必我昏沉着的这几天,她二人日晚勤照料,实在倦怠。我不欲惊醒她俩,轻手轻脚下了床,简单梳洗着装后便步出寝室,独自在我所居望舒园中闲步。 不知不觉走到池塘边,我斜斜倚着阑干,望着池中田田复田田的望舒荷,不由得怔忡了起来。依稀仿佛,还是年少的岁月,碧波粉荷,我与允祺乘着宫人着意特制的小木舟痴痴地在姨母宫中池塘戏耍,却因为不会划船而使木舟狼狈地在池中打转。我俩一人手持一桨,犹自争论不休,互相推诿责任,岸边的允祯瞧着,不由得笑眯了眼。我见被允祯嘲笑,哪里肯依,摘下一朵莲花便恨恨朝他抛去,满想砸上他愈发扩大的笑脸,却不料允祯轻轻一闪,伸手一接,将莲花正正执在手中,然后盘腿坐下,拍手而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我受他歌声吸引,不由得傻傻地立在舟上,璀璨的阳光罩着他周身,便似一尊小小的神祗,令我莫名的安心喜乐,只觉最后一丝暑意亦消散殆尽。他清亮的眸子亦温温软软望住了我,那朵粉色的莲花被他信手别在宝蓝色衣襟上,愈发衬地他温润如玉,卓尔不群。 “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未待我开口,允祯又接着唱道,并摘下襟上莲花放入水中,信手一拨,那莲花便随着水浪的推送缓缓向我飘来。我心下欢喜,忙趴出舟外伸手捞取,不防身侧允祺突然大叫:“呀!有锦鲤!”他亦猛扑向我所在的一侧,小舟蓦然吃重,登时便倾覆下去。我不及提防,与允祺双双落水,霎时只觉天翻地覆,耳中轰鸣,信手乱抓时,一尾滑溜溜的东西从我指尖溜过,我本能地瞪大了双眼,只见一尾红尾锦鲤正悠哉游哉从我眼前游过,我心下大骇,不禁连呛了数口池水。好在池塘并不很深,加上允祯施救及时,我与允祺只是虚惊一场。允祺到底是男孩子,除了身上湿了外倒无甚不妥,甫一上岸便活蹦乱跳了,只可怜我受了惊吓,兼之呛了一肚子水,被允祯抱上岸后连哭带吐,至今仍常被允祺拿来取笑。 什么锦鲤,黏黏腻腻,好恶心…… 呜呜,允祺最讨厌了…… 有凉凉的雨点落到脸颊,我未加理会,然而雨点却愈发多了起来,绵绵密密,冷凉的触感将我从过往中生生揪扯出来。我茫然地在雨中站着,任凭雨点淋湿我的发丝、鬓角、衣衫,直到头顶上方蓦然多出一方晴空——一方油纸伞不偏不倚正笼罩在我上空。我猛转身,几乎便生生撞上了那人胸膛。 “宓儿。” 是允祺。我没有抬头,只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幼年时常耳鬓厮磨,那气息,我是十分熟悉了的。我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压抑着起伏不定的心潮,仍旧低着头,微微启口:“表哥来此,所为何事?” 允祺微微侧身,我这才发现妆晨与绣夜亦跟在他身后,绣夜怀中抱着一领披风,正楚楚望着我,“小姐……”她轻唤,嗓音喑哑,容色凄楚如风中之烛。她走近我身边,将披风紧紧裹住我微微颤抖的身体,“小姐……王爷说,小姐今日便要进宫了……”说到末了,眼泪已然滚落。 心,不受控制的一颤。我忍着阵阵的苦闷,强自笑道:“傻丫头,这是喜事,你却哭什么?没的叫人看了笑话。”我一手自紧了紧披风,拉裹住前襟,抬起头时已是神态自若。我望着允祺,允祺却似有所思。 “宓儿果真认命?”他淡淡开口,听不出悲喜。我转开脸去,只望着池边那行翠柳,“认不认,都已成定局。表哥何必旧事重提。”允祺嘴唇动了动?(: ) 第 3 部分阅读 “宓儿果真认命?”他淡淡开口,听不出悲喜。[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转开脸去,只望着池边那行翠柳,“认不认,都已成定局。表哥何必旧事重提。”允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一贯骄傲而神采飞扬的他今日亦成了闷葫芦,神思惘然。 令人心悸的沉默,最终被爹爹的到来打破。爹爹身后跟着一队宫人,更有一顶八人抬步辇随行。领队的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贺公公,他见了我,立刻笑得一脸奉承,挥手示意软轿在我身前落地,而后便向我跪下行礼,笑道:“老奴奉旨来接公主进宫,恭请公主上轿。” 公主……我心头微微冷笑,是呵!既是要代表大楚朝与漠国和亲,身份自然要有所改变。只怕送我出行时,还有更多所谓的荣宠加身呢。我心知一切终成定局,无谓再多说。我望住贺公公,嘴角微微上扬,属于权臣世家女儿的完美微笑再次展露。而后环视周围,贺公公仍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爹爹面色灰败,负手背后并不言语;允祺却是望向了我,在我展露笑容的那一刻,他眼中一亮,似乎很是不敢置信。我款款步至贺公公身前,探手相扶,笑容如凌霄花绽放,“公公行此大礼,却叫宓儿如何敢当?快快请起。” 贺公公笑得愈发谄媚,起身后躬身退到一侧,连声道:“当得当得!谁不知如今公主是太后娘娘跟皇上跟前儿的大红人,太后说了,等公主进了宫,还要举行册封大典呢,公主可真是集万千荣耀于一身了。” 我微微一笑,感恩却不骄矜,极是得体,招手将妆晨、绣夜唤至身侧,复转向贺公公,笑意愈发盎然,“如此,请公公与六王且随爹爹入座休息片刻,容宓儿稍事梳妆,以便面圣。” “公主请——”贺公公闻言,忙躬身行礼。我转身离去,堪堪与允祺打了个照面,他眼中的光芒如星星之火,令我蓦地心头不安。我忙转开脸向我所居望舒园走去。我知道,他们都仍在望着我,我心头坚定,定不叫人瞧了笑话。攥紧披风前摆,我踩着自幼耳提面命学得最为得体的步子,缓缓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第五章 嫁娶不需啼(下) 梳妆,不过是每日都熟悉了的过程罢了。 我望着镜中人,恍惚而不自知。妆晨细心地梳理我满头青丝,于脑后松松扎起,分成若干股后左右扭转缠盘,绾作灵蛇髻,高贵而不失小女儿的俏皮。我取过允祺所赠那支倾国牡丹钗,扶住鬓角,稳稳地簪进发中。妆晨微微讶异,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望着首饰盒里静静躺着的那支萱花钗,允祯的容貌不由得在心头转了几转,我一抬眼,却见妆晨手执螺子黛,欲为我画眉,我伸手接过,“我自己来罢。”我低低道,尔后无视妆晨再掩饰不住的错愕,挽起水袖如云,轻描素淡蛾眉。 我的脸型柔和,从前一直是画作柳叶眉或涵烟眉,可今日我却画了远山黛。绣夜与妆晨四目相对,都不由得愣怔住了。我放下螺子黛,对镜左右观摩了番,却见也并不十分突兀。 原来……没有什么是一定不适合的。 在没有尝试前,我望着前崖后谷,所以我害怕、犹豫,裹足不前,不肯接受命运的反复,人心的无常。然而我却没有想过,其实,那崖下、那谷中也许另有一番天地等我去发现也未为可知。允祯……我心头最软处一点点地塌陷,我与你此生终究是有缘无分,面对宿命,你无法争取,我亦无力反抗,我们……只能各自认命,各自保重了。你今番不来探我,可也是看透你我今生缘尽?我心头微涩,起身望向窗外,口中清吟:“清晨帘幕卷清霜,呵手试眉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绣夜望着我,眼中含泪,“奴婢不明白小姐在说什么,奴婢只知道,不管小姐去了哪里,都要带着奴婢,奴婢这辈子都要跟着小姐!” 我拉过她手,亦拉过妆晨,将她二人手掌合并覆于我两手掌心,按在心口,我低低开口:“十几年来,你我三人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你二人待我之心至诚,我非草木,如何不知?只是此次北行,祸福难料,我固然圣命难违,却委实不愿连累你二人终身。”我顿了顿,将允祯所赠那支萱花钗纳入袖中,而后合上首饰盒,推至她二人面前,“我已告知爹爹,我走后必得寻了良善人家方可许你二人终身,这屋中所有,便是你二人的嫁妆,总算你我三人主仆一场……如此,我亦再无牵挂。” “小姐!”我话音未落,便见妆晨、绣夜齐齐跪下,妆晨面色紧绷,只强忍着不流出泪来,绣夜却早已泪如雨下。她二人生生抱住我腿,妆晨咬牙道:“小姐您说当奴婢为姐妹,那么奴婢斗胆问小姐,既是姐妹又怎能祸福相避?奴婢虽非男子,却也懂得情义二字,请小姐莫要再提起前言,奴婢也只当从未听得。” 她言辞恳切,我亦心头凄然,扭过了头去,我示意她们起身,谁料她二人执意不起,只听妆晨又道:“此去那漠国路途遥远,小姐千金之躯,如何受得了风霜之苦?奴婢们跟着,便是不能替小姐受苦,总算也能多有照应。何况小姐的饮食起居除了奴婢二人还有谁人能照顾妥贴?” 绣夜哽咽着,“那漠国天高地远,小姐若是一个人到了那里,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绣夜……绣夜绝不离开小姐!” 我亦湿了眼眶,俯身将她二人扶起,六目相对,坚定、忠诚汇聚的暖意一波一波,我心中感怀,再无更多言语,只紧紧执住她二人手掌,仿佛执住我最后一丝温情,再难放手。 离开尚书府时,我未带走一衫片缕,权当留给爹爹作个念想。爹爹眼眶微红,别着脸只不言语,直到载我入宫的步辇缓缓驾离府邸大门,爹爹才颤声唤了声:“宓儿……” 我一颤,攀住步辇扶手的手指不自禁使了力。软轿停了下来,贺公公征询地望着我,我转过脸,将脸庞隐藏在逆光中,“起驾。”我嘴唇微动,吐出这两个毫无温度的字。 步辇再次抬起。 我终于离开了这养我育我十五载的家,以如此决绝的方式。那一刻起,我的望舒园,我的萱花,我所有童年的回忆,我的良人……全部消散在那一道奉命和亲的圣旨里,我被颠入命运的漩涡,已然没顶。 第六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上) 我是如何被封为圣平公主的,我半点也不复记得,只依稀记得如潮的贺声此起彼伏,皇帝叔叔亲题“圣平”二字于我,昭显尊荣。 行过加冕礼,便是家礼了,按例我需向诸位皇子公主行手足之礼。 当朝皇帝子嗣并不丰足,长成的皇子便只得允祯、允祺,另有二王允祥,七王允祧。故太子允眩腔食ぷ樱谌豕谀觊馊ィ蝗踉熟镏恍槎绕咴乇阋蛳忍焐硖邋钊醵舱哿恕9髟蛴腥唬来问呛脱艄麋⒕惭艄麋⒊艄麒つ晁杲猿び谖摇!?br /> 我谨守礼仪、依足了规矩挨个行礼。我的笑容明媚如春日最暖的朝阳,我的姿态优雅如仙台的鹤步闲庭,我令所有人侧目。 一切的一切,只为允祯并未出现。我已知道,允祯为了我要和亲一事数度与皇上纠缠,现下被罚去宫中太庙抄颂金刚经了,无诏不得入殿。 令允祯遭皇帝厌弃,姨母的目的已然达到。高台上姨母含着得体的微笑俯视着脚下众生,比起皇帝的精神萎靡,姨母很是神采奕奕,大有国母之风。 我朝着允祺拜下时,他神思惘然,在听到我口称“皇兄”时,他眉心一跳,似乎方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时,我开口,轻而决绝:“表哥总怨宓儿私心里更爱重允祯,其实,你我血浓于水,宓儿心中,何尝不爱重表哥?原以为尚有许多时光可以让表哥知晓宓儿心意,未料造化弄人,宓儿此去,怕是终老一生,亦难再见故人。表哥,千万保重。” 允祺的双眼直直盯着我发上那支牡丹钗,唇畔蓦地浮现一丝笑意,“天命不可违,人力犹可追。不到最后,焉知此生无再见之日?” 我心头微怔,不明他话中之意,然而时间紧迫,我亦来不及思考。念及允祯,我虽觉不妥却仍不得不向允祺开口:“表哥,宓儿尚有一事相求,望表哥千万答允。” 允祺眉心微蹙,似乎很是奇怪我竟会开口相求,然而不等他开口,我便切切开口道:“今番事毕,相信表哥备位东宫定是众望所归,届时宓儿不能当面贺表哥立储之喜,宓儿深感遗憾。”我顿了顿,望向他深邃的眼睛,“然而,望表哥能够顾念多年兄弟情谊,不管将来情势如何,只答应宓儿,此生绝不为难允祯!” 允祺大是震惊,“宓儿,你这算什么?你是要为你那无缘的夫君临危请命么!” 我摇头,容色楚楚,“不,只是求恳。” 允祺冷哼,“你心中不是更盼望允祯立储?怎地今日却如此长我志气,灭他威风了?” “是的。”我并不否认,我的背脊挺直而语音清冷,“若今日允祯仍是我夫君,那么,谁主东宫此时当然言之过早,而我私心里,亦自然更盼允祯立储。[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然而当下,允祯受我所累失幸于皇上,姨母又一心为你……我不能助他备位东宫,至少也要求得他身家平安。表哥……”我轻唤,不自禁软了姿态,望着他的眼睛,似要望进他的心里,“允祯生性淡薄,他不会阻了你与姨母的青云之路,琴棋诗酒茶,你只要予了他,他此生便足矣。宓儿希望将来不论如何,表哥都能有容人之心,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真正能够随心所欲的,便是贵为天子的皇上,亦有他的无奈。” 允祺面色冷陈,眸光流转,闪烁不定,似在沉吟。我最后一拜,转身便欲走向七王,却见允祺突然便笑了,然而那笑,却没有丝毫温度。他无视众人惊呼执住我手,微一用力,我已疼的眉头紧蹙。他在我耳边轻语:“为兄答应你便是。” 我眼中潮湿了,我明白要他作出这样的承诺实在是强人所难,历来皇储之争,对敌宽容便是对自己残忍,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我哽咽开口:“不管情势如何——”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允祺打断了我,话语虽轻,却极是坚定。而后松开手,退后两步,含笑站定。我转过脸去,极快地拭去泪痕,强压下内心鼓噪的狂潮,从容转向七王,徐徐拜下。 “宓儿见过七王。” 第六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中) 礼毕,我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护送下,进了姨母的延祐宫休息,准备次日一早便启程远赴漠国。 静夜已深,太庙依旧通明。 我终是克制不了情思,斜倚在阑干上,遥遥望着允祯所在的太庙。姨母已然安歇,不会有人扰我静思,何况而今的我与她,已不复往日亲厚,有些事情,即便我有心谅解,可被伤过的亲情,亦永难复原。 我听到悠扬的琴声缓缓响起,我知道那是允祯在诉他衷情。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允祯清音如山谷溪流,绵绵密密地流淌在我心底,我喃喃自语:“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好一句“天不老,情难绝”!心头仿佛被生生撕裂,我再也听不下去。允祯呵允祯,延祐殿与那太庙只一水相隔,可于你我,却何止隔了千山万水!我不能开始,你无法结束,我们注定是要作那天南地北双飞客!你……如此悲吟,可是叫我连去也难安么?我却情何以堪! 我胸中悲意难抑,便是捂上耳朵亦难阻声于耳外,踉跄逃回寝室,伏倒在床上掩面痛哭。泪水溢过指缝,湿了身下一大片锦缎床帔。我直哭的连身子亦不自禁打颤,直到一双温热的手轻搭在我肩膀,我茫然回头,却被吓得脸上变色,“表哥?!” 允祺赫然立在我房中。我一惊,忙跳起身整妥衣衫,昂首质问:“夜已深,表哥不顾礼仪进到宓儿房中,若被第三人看见,却叫宓儿如何分辨?” 允祺微微一笑,“放心,此处乃母后居所,不会有那等饶舌之徒。” 我低了头,微微沉思,姨母治下之严谨宫中是出了名的,连太后都常赞姨母治下有道。我放下了心,正要问他为何深夜来访,却见他手中拎着一只酒壶,我不由诧异,“这酒?” “聊作饯别。”允祺转身从袖中取过酒盏,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递予我,正色道:“明日送行,想必实在声势浩大,为兄不喜热闹,不去也罢。今日在此,借水酒一杯与宓儿道别。” 我接过酒盏,强忍心酸,以袖覆面一饮而尽。允祺微笑接过酒盏,“宓儿痛快。” 我微觉头晕,以手支额喃喃道:“宓儿不胜酒力,只能饮此一杯,表哥请回罢。” “宓儿。”允祺轻唤我名,我的眼前模糊起来,身子也愈发软乏,我踉跄移步,想抓住些什么稳住身形,允祺却突然伸手拉过我去,直跌入他宽厚的胸膛。我勉力挣扎,却使不出半分气力,眼前愈发模糊,依稀只见他唇齿微动,似在说些什么,我无力倾听,眼前一黑,终于软软倒下,再无知觉。 醒来时天已大亮。 我茫然睁眼,却见自己正躺在床榻上,锦衾翠盖,玉暖生香,一旁打扇的小宫女依稀面善。我微感身体酸乏,忍不住动了动。那小宫女见到动静,“呀”得一声便清叫出声:“公主醒了!” 珠帘登时打起,我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步进房来。允祺?!怪道我见那小宫女面善,原来是允祺屋里的丫头,茵儿。 允祺走近床前,蹙眉望着茵儿,冷冷道:“你可是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了?圣平公主已远嫁漠国,你如此胡乱言语,可是要本王治你个认人不清之罪么?” 茵儿被他一番言语唬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流泪道:“奴婢知错,王爷饶命!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滚出去!”允祺心情似乎不佳,嫌恶地挥手打发了茵儿出去。我登时明白了缘由,原来,允祺将我迷倒,偷龙转凤,却不知让谁替代我作了圣平公主远嫁漠国去了。我心头复杂,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只隐约为允祺的大胆感到不妥。 允祺撵了茵儿出去,看了看我,眉头稍稍舒缓,他朗声道:“我说过,允祯许不了你的,我未必许不了。” “表哥未免太过大胆。”我心中忐忑,“若此事东窗事发,表哥必受皇上怪责,届时连姨母和我爹爹都逃脱不了干系!” 允祺扭过脸去,冷哼不已,“那又如何?如今和亲队伍已经出发,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道那公主是鱼目混珠?只是委屈你,”他声音略略低沉,竟似透着一丝柔情,“日后你便不再是苏宓,从前的一切你都要尽数忘却了。不过你不必忧心,我定会着人安排好你在宫外的一应吃住,不会令你受半丝委屈。” 我闻言大惊,不由睁圆了杏眼:“表哥的意思是?!” 允祺面带霁色,似乎颇为不自在,他清咳了几声,扭过了脸去,“进宫时你簪的我送你的钗,你的心意我已知晓,事到如今也不必多说,我与你是自幼相熟的情分,我对你……对你……”他浓眉紧皱,支吾着似乎极难启口,“总之,从今而后你便安心在我身边,虽然不能接你进宫,但我今日便可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辜负于你。” 我心中慌乱,挣扎着便要起身,“表哥,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心辩解,却在话语甫到嘴边时又生生咽了下去,心中犹疑难定:允祺见我进宫受封时簪了那支倾国牡丹钗,心中便认定我对他有意,他一片赤子之心,我如何能够告诉他我是为了瓦解他的心防好为允祯请命方才簪上那钗的?我说不出口,我们是兄妹至亲,我现在却为了别个男人算计于他,即便那男人差点就成为了我的夫君——我都是不可原谅的。 心头蓦然冷寂了,突来的认知如侵入骨髓的凉意,原来我也如此虚伪、算计人心。原来在我怪责姨母利用了我的感情时,我亦利用了允祺的感情。原来……我骨子里的血液,其实是与姨母一样的冷凝、自私,我并不是什么纯良的人…… 我内心纠结痛苦,可允祺却不明我内心的挣扎,他挑高了浓眉,语气颇有拔高:“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便怎样?” 我摇摇头,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道:“怎不见妆晨和绣夜?” 允祺讶然望着我,仿佛我问了个十分怪异的问题,“她们自然是随假公主出行。” 我脑中一阵轰鸣,登时掀开锦衾便要下地,我着急道:“你好糊涂!既保了我,又为何不保了她们留下!若那假公主身份揭穿,她二人岂非都有杀身之祸!”我气息急促,脑中烘热,“还有那假公主……东窗事发,追究责任时,她更是首当其冲第一人!何苦为我连累如斯……” 允祺却不十分引以为然,只淡淡道:“既要扮,总要扮的像些,只要有她二人在,假公主的身份便不会遭受怀疑。至于那假扮你之人,”他冷哼,“此去若无恙,她便即贵为漠国王妃,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但若被揭穿,她会立时丧命!”我已然带了哭音,“还有妆晨、绣夜,她二人对我不离不弃,今日我怎能为一己之私将她二人推入虎口?不,我绝不答允!” 允祺恼了,他捉住我肩膀,用力将我按坐回床上,他气冲冲地吼:“不允也得允!我费尽心思安排这一切,岂能为你妇人之仁而前功尽弃!” “表哥!”我无奈垂泪,脑中却登时一个激灵:那漠国为何指定要我和亲?我虽是贵胄,常出入宫中,论身份却不是一等一的高。除却公主,身份在我之上的还有数位亲王郡主,漠国何苦非要了我去?除非……除非……我脑中混乱,有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却怎么也无法抓住头绪。正当我犹疑不定时,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更胜晴天霹雳。 “允祺,你太令本宫失望了。” 第七章 从此萧郎是路人(下) 蔻儿与品秋一人一边掀开垂帘,姨母随后大步走了进来,面色凝重,神态严厉。她瞪视着允祺,怒道:“枉你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学经世之业,未料今日竟不及宓儿知晓是非轻重。你可知你所筹谋已经败露,现下你闯下弥天大祸了!” 姨母说完击掌,我抬头,只见垂帘瑟瑟,两个人影登时被扯拽进来,双双跪下。我眼中仿若被揉进了砂石,霎时红了眼眶——却不是妆晨与绣夜是谁? 妆晨昂首望向我,声音喑哑:“小姐,妆晨没用,帮不了小姐。” 我摇头,步至她们面前,缓缓屈膝跪下,我拉过一脸倔强的妆晨,又揽过低头抽泣的绣夜,仰首望着姨母,轻声却坚定地道:“姨娘,宓儿同罪。” 姨母尚未开口,允祺便抢先道:“此时系儿臣一人所为,与宓儿无关。既然事迹败露,儿臣领罪便是,不必祸及旁人!” 姨母冷哼数声,“好,允祺,你倒痛快,那么你便自行去你父皇面前领罪罢。”而后转向我,“宓儿,你先起来。” 我微微思量,心下已然作了决定,我一拜到底,“姨娘,请容许宓儿亲自面圣求皇上开恩,宓儿愿如旧和亲,只求皇上隆恩,赦免表哥无心无罪。” “宓儿你——”允祺脸上变色,急上前一步,“你何苦如此?便是我果真犯下大错,难道父皇真要处死我不成?虎毒尚且不食子!” “好一句虎毒不食子!”姨母闻言,气得冷哼数声,忍不住指着允祺骂道:“看来此次若不对你施以惩罚,你永远不知天高地厚,一发儿的任性妄为下去了!本宫不能眼见你如此,蔻儿,你速去回报了皇上,圣平公主是被六王私藏了,让皇上秉公处理便是!” “娘娘息怒。”蔻儿忙跪下求情,“王爷年纪尚轻,说话难免不知轻重,您何必与他置气?奴婢斗胆,兹事体大,娘娘既已压下了,就请别再多做追究了罢。” “你——”姨母气结,却终究勉强压下了火头,她转向允祺道:“允祺,本宫最后一次警告你,宓儿和亲已成定局,你莫要再胡乱纠缠,误人误己!” 允祺面上青白不定,却终究为姨母气势所慑,未再开口,只愤愤攥紧了拳头。姨母瞥了他一眼,亦不再多说,只转向妆晨、绣夜,“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了公主起身梳洗,漠国来使还在宫门外等着呢!” “是,娘娘。”妆晨与绣夜忙起身扶我,我却不从,只依依望着姨母,“姨娘一力承担此事,宓儿感激不尽。” 姨母微笑点头,“宓儿明理,姨母果真没有白疼你。” 我心头凝重,念及兹事体大,以及姨母的行事作风,不由很是替那假扮我的女子担忧,存了一丝希翼想为她请命,我忐忑开口:“宓儿斗胆,恳请姨娘一并饶了那假冒我之人,她实在无辜。” 姨母面色一沉,重又回复冷然,“宓儿不必多事,那大胆女子,本宫已下令将她处死,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什么?!”我与允祺均大惊失色,允祺失声大喊:“母妃怎如此心狠手辣!芸儿是受儿臣指使,母妃要打要杀只冲着儿臣身上便是,何苦为难——” “啪”一声脆响,结束了允祺的指责。姨母手掌僵在了半空中,而允祺的一侧脸颊却清楚地浮现五指嫣红。所有人都怔住了,允祺茫然地捂住脸颊,一脸不敢置信的受伤表情,直直瞪视着姨母,声音喑哑,切切问道:“母妃,您果真处死了芸儿?” 姨母收回手去,一时似乎颇有怔忡,眼中有内疚、错愕之色浮现,然而在听到允祺问话后瞬间被冷凝取代,她朗然迎视着允祺,声音清冷,威仪逼人,“本宫一言九鼎,何曾出尔反尔?” 允祺脸色惨白,哆嗦着抬起一手指向姨母,一字一顿,生涩却极为坚定地道:“儿臣绝不原谅您。” 姨母眉心微微跳动,她转开脸去,“本宫行事,不必旁人置喙,亦不需旁人谅解。”她顿了顿,“日后你自会省得。” 如此一闹,各人各怀心事,一时气氛不禁僵持住了,我心下了然,必是那漠国来使发现我被掉包,要寻皇帝理论,姨母得知是表哥所为,为保表哥,抢在皇帝前头承担了此事,想来定是许了那使者偌多好处。毕竟表哥虽肆意妄为,可终究是姨母亲子,姨母要保表哥,要永远封印此事,就必然要除了假冒我之人。表哥使芸儿替我,原是为了她是自己宫人,左右可信得过,而且此去若顺利,对她来说亦未尝不是一桩改变命运的机会。然而万没想到不过半日光景便暴漏了痕迹,轻易误了芸儿性命…… 我心头酸涩,不忍相信那年龄与我相仿,记忆里总是温和而略有胆怯地笑着的少女,竟然就这样殁了……然而心酸之余却更觉心寒,芸儿是表哥的宫人,服侍表哥快十载了,她一贯温和恭顺,姨母亦多次赞她懂事,谁曾想到今日一番变故,姨母生杀之间竟未念及半丝情谊。 允祺的身子似在颤抖,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模样,他一定是愤怒且难过的,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尚且如此自责难安,何况允祺?他平时虽脾气暴躁,时常发火,可我知道他本性纯良,待身边宫人其实是极好的,今日他为我生出如此事端,亲耳听到芸儿因为他的任性而失去性命,却叫他情何以堪?我心中静静思量,愈想愈觉心灰意冷,只觉所有人仿佛都只是姨母棋盘上的那颗棋子,生死皆由她摆弄。 姨母再无耐心,下令理事太监拽走允祺,允祺徒劳挣扎,却终究敌不过姨母身边一贯负责姨母安全、身强力壮的理事太监。他嘶声大喊:“母妃,您留下宓儿罢,她是您的亲侄女啊!您怎么忍心让她去那北方苦寒之地,怎么忍心?!” 我低埋着头,再不忍见面前发生的一切。按在地上的手掌已微微麻木,我浑然未觉,耳听得允祺声音渐远,手臂一软,终于支撑不了心神俱乏的身躯。我脑中混乱,胸中悲苦,满想要抢地大哭一场,然而泪腺却似干涸了,再无半滴眼泪。 姨母斥走了允祺,随即令品秋备上一应梳妆用品,示意妆晨与绣夜为我梳妆着装。妆晨走到我身边,伸手扶我起身,我这才回过神来,站了起身。 在姨母的示意下,粉色海棠烟纱碧霞罗,配以逶迤拖地的同色散花水雾绿叶裙,缓缓地裹覆住我纤细婉约的身子。妆晨向姨母请示道:“娘娘,时间紧迫,公主便作双鬟飞仙髻罢?” 姨母微微点头,表示允可。妆晨便回身仔细将我满头青丝挽到一侧,作双鬟,以金簪固定住,再插上红珊瑚蝴蝶头花、蓝宝石蜻蜓头花数颗。尔后将我脑后余发捉起两绺,以金丝线各自扎起,再用银线在近发尾处松松扎起。 我望着海兽葡萄镜中自己憔悴苍白的模样,不由暗暗神伤,镜中倒映出身后姨母的面容,她含笑看我,略略点头,似乎对妆晨的手法很是满意,忽而开口道:“作飞霞妆。” 妆晨忙忙点头,“是,娘娘。” 绣夜拿过专用以调弄胭脂的露水瓶子递给妆晨,妆晨打开胭脂盒取出一片金花胭脂,和着无根水在掌心匀过,在我两颊细细晕染开,尔后使玉簪粉为我仔细扑面,不错漏一处地方。 不多时,飞霞妆成。妆晨未作停歇,跟着便执上螺子黛细细为我描上涵烟眉,以绛色胭脂点唇,同色斜红入鬓、眼影覆睫,金箔花钿染额,作寿阳妆。一切事毕,我起身面向姨母,姨母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点头道:“妆罢游鱼飞燕醉,江山谁与争明媚?宓儿,此去漠国,莫叫姨母失望。” 我合袖垂首,叩头,拜别姨母。蔻儿很快唤来软轿便要送我出宫,预备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上本该圣平公主乘坐的马车。 我不言不语,只任随她们安排摆弄,一如我的未来。我心下了然,在此之前我虽认命,心中却仍旧未泯那份贪恋,然而时至今日我却是真要了断的干干净净了,我不能容许再出现第二个芸儿,我不要任何人再因我而受伤,我的命运,我独自承担。 出了允祺所居飞霜殿,软轿便径直往北宫门而去。我挺直地坐着,心头静和如秋水无痕,耳中只听得内侍走动时软轿微微晃动发出的吱呀声响。行不多时,软轿却突然停了下来。 “奴婢(奴才)参见四王爷。” 允祯! 我听到胸腔里那颗小小的东西崩塌的声音。不要,允祯,不要开口,不要让我听到你的声音,不要逼我动摇……然而一切强作的坚定,却终究在一个温软而熟悉到令我心碎的声音下生生溃散—— “轿中可是母妃?”允祯的声音清楚响起。我的手指攀上了窗牖,只在下一刻,怕就忍不住要掀开帘去,大声唤出他的名字。 “是……是娘娘!”蔻儿忙道,“娘娘现下有紧要事,不宜耽搁,王爷不必见礼了。” “如此,儿臣恭送母妃。” 软轿被抬起了,我知道,我与允祯,现下真正地要永别了。一步仿佛千里,一刻顿成半生,我猛掀开帘幕,泪眼朦胧中只模糊看到允祯跪伏在太庙廊下,我望着他,他却始终没有抬头。 软轿已上了玉带桥,我垂首掩泪,却不防叮呤一声脆响,允祯赠我那支萱花钗悄然自袖中滑出,落地。 心,仿佛堕入了深深谷底。在允祯听到声响抬头的瞬间,帘幕终于落下。再抑制不了泪水滑落,狠狠冲刷那一幕幕从不曾忘却的回忆。 也许,是天意罢。 第七章 长路漫浩浩(上) 北行,一早便知晓的命运,而今终于真正的来临。没有了惶惑,挥别一切应该挥别,割舍所有能够割舍,心下只觉安宁。 我步上马车时,见到了御林军总兵董致远。他伸手相扶,笑地好不惬意。我于是知道,为何允祺的计划如此快便暴漏。不消说,董致远识得我,又与姨母势力相对,他一心要将胞妹董挽晴相与允祯,心中必恨透了我,只盼我远嫁漠国,永不再与允祯有任何牵扯,怎能容得表哥从中弄鬼?表哥到底不擅心机,竟不知事先将护送人员打探清楚便贸然行事,却只可怜了芸儿无辜丧命。 心下思量处,一行人马很快出了深宫永巷,一路往北而去,不多时便出了京城,行上官道。 我蜷在蜀锦织就的绣榻上,微微怔忡了起来。官道尚算平稳,并无过分颠簸之感。此次和亲队伍很是声势浩大,光是负责护送的御林军便有五百人,更兼礼官六十名、随从四十名、太医五名。携着三十车金玉饰物、四十车丝帛绸缎、二十车瓷器、十车书册等嫁妆,足令漠国使者乐昏了头脑。马车厢亦极尽奢华,只差将整个寝宫搬了进去:瑰色锦盖,同色的轻纱,瑶琴青书,沉香瑞脑。如此的气派,如此的声势,我这圣平公主倒真是名副其实了。 妆晨见我发怔,忍不住开口相询:“小姐,您在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微觉懒怠,遂直起身子倚在车厢壁上,“此去漠国,约摸须得三两月罢?” 绣夜见我起身,忙细心地在我身后垫了块锦缎靠背,口中直道:“小姐仔细硌着。” 我拉过她手,让她坐在身边,妆晨仔细剥了一盘的葡萄、荔枝,并几盘细点,依次是蝴蝶酥、海棠糕、玫瑰果子端到我面前,笑道:“左右不过二个来月罢了。小姐若觉乏闷,不妨进些点心。” 绣夜亦点头,语音切切,“不管多久,奴婢们总是陪着小姐的。” 我心下感动,“你二人愿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不管前景如何,此生终究也是不悔?” 她二人听了我话,齐齐摇头,“不悔!”目光坚定,令我心下温暖。我点头,亦恳切道:“如此,今日我苏宓便在此立誓。”我伸手握住她二人手掌,微笑面对她二人讶然的目光,“皇天在上(奇*书*网。整*理*提*供),厚土在下,我苏宓此去漠国,前程未卜,然不管将来情势何如,只须我得一口气在,必尽全力保得你二人周全。如违此誓,”我顿了顿,“天人共弃。” “小姐!” 我无奈摇头,绣夜这泪包,又要寻绢子去了。妆晨并不言语,只微微侧过脸去,然而眼角处清楚的一点晶莹。 我放开手,尝了尝盘中滴溜滚圆如紫水晶般莹澈的葡萄,一颗入口,只觉沁甜无比,忙招手道:“唔,正当好时令,这葡萄可甜得紧!你二人也来尝尝。” 她二人相视一笑,双双凑近我跟前品尝起来,绣夜嘟囔道:“眼见小姐如此,奴婢才真个放心了!”她捏住一颗葡萄,突然凑近脸去,“咦,妆晨姊,你这颗没有剥仔细!” 我不禁哑然失笑,只见妆晨捏起一块蝴蝶酥便往她嘴巴塞去,“死丫头,只管吃你的罢!” 绣夜鼓着腮帮,俏脸含嗔又不得不咽下的娇憨模样,连我亦忍不住轻笑出声。一时车厢中笑声频起,我一腔离愁哀思竟觉冲淡些许,既择之,便安之罢。 “公主,天色已晚,今日便在此歇息,明日再行罢。” 董致远的声音自车外幽幽响起。我放下手中书卷,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是落日西沉。动了动身子,微觉颈酸,不由得眉头轻蹙,绣夜忙近前为我轻按后颈。我冲妆晨微微颔首,妆晨会意,大声道:“公主乏了,大人快些着人打理好公主寝室,安排妥当再来请安罢!” 短暂的沉默后,那董致远轻哼了声,“出门在外,公主还是将就些罢,这小小行馆便再如何打理,亦无法与皇宫内苑相提并论,公主何必为难属下呢?” 我微微冷笑,口中却道:“总兵大人言重了,丫头不懂事,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董致远闻言,似乎颇是得意,“公主明理,这便请公主下车罢。” 我话音一转:“不过,总兵大人负责护送本宫前往和亲,所谓职责所在,本宫的一应所需自当该由大人安排妥当,大人怎么能说是本宫为难于你呢?这可折杀本宫了。” “这——”董致远词穷,蹑嗫不可言,只得恨声道:“属下这便亲去安排,请公主稍候。” “不必了!”我朗声道,妆晨打开车厢门,绣夜扶着我步出车厢。我微一抬眼,见已是灯火黄昏,然而小小的行馆根本也容不下这偌大的和亲队伍,怕是众多士兵和随从都要露宿于外了。 董致远眉心一跳,沉声道:“公主意下如何?” 我微微一笑,伸手于他,他伸出一臂,我将手轻扶住他手臂,一旁一个士兵忙跪在车辕旁,我踩住他背心,这才稳稳步下地去。站定罢,我收回手,两手交握垂在身前,我容色淡定,声音却带着些许的戏谑,“本宫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大人七尺勇武男儿,为本宫打理寝室如何使得?亦实在于礼不和。”而后,无视董致远明显阴沉却强行按捺住气愤的脸色,我回身举步,进了院中,妆晨与绣夜忙忙地跟上我去了。 第七章 长路漫浩浩(中) 进了房间,妆晨手脚麻利地将屋内枕头被褥全部换过,连纱帐及一应梳洗用品亦不例外。如此一来,房间虽仍是简陋,倒也干净舒适。 我虽觉困乏,却不甚饥饿,绣夜跑去厨房亲自下厨做了碗枣泥山药粥端进房里,我方勉强吃了些。妆晨唤了门外守卫的士兵提来热水,我沐浴罢便即入睡。 我从未在自家府邸或皇宫以外的地方安歇过,何况这行馆实在简陋,我辗转反侧始终浅眠,稍有声响便即刻醒来,总也无法安睡。恍恍惚惚,脑中耳中满是沙沙的声响,我睁开眼,朦胧中只见妆晨正披了夜披关窗,她听得我动静,忙扭头道:“小姐莫要起身,外头下雨了,奴婢害怕小姐着凉,便起身关窗,却不料吵醒小姐,实在该死。” 我摇头,“我自浅眠罢了,却与你无关。”说罢支起身子,妆晨忙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夜披牢牢裹住我,我执住她手忧心道:“听这声响,可见雨下的不小。” 妆晨蓦地眉头紧皱,两手包握住我手,嗔道:“小姐的手怎地这么冷!可见还是冻着了,奴婢真该死!” 我无奈摇头,苦笑不已,“今儿这是怎么了,左一句该死右一句该死的,可是要跟我生分了?” 我语气清淡,颇有玩笑的意味,然而妆晨却极是认真,“小姐当奴婢为姊妹,那是小姐仁善,体贴奴婢,奴婢却不能因此就妄自尊大,忘了尊卑秩序,否则外人瞧着咱们主不主仆不仆的像什么样子?奴婢让人笑话不打紧,却不能叫人轻瞧了小姐去。” 一番恳切言语,令我不由得心下感动,我悠悠道:“也便是你了,才会与我说这些……” “奴婢该死——”妆晨急道,“奴婢一心只为小姐着想,绝无指责小姐之意!” 我抬眼望着静静伫立在一旁的妆晨,忍不住绽开了微笑,“此处更无外人,却不必如此拘束,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缩回手去,拢了拢被子,虽是初夏,可京郊深夜却仍是冷得紧,何况外头雨急风大,我怎么也找不着一丝暖意,不由蹙眉,“妆晨,今晚你与我共寝罢,实在冷得紧。” “是,小姐。”妆晨细心地给我拢好脚下的被子,我望了望窗外,想起露宿在院子里的士兵,“你去让他们睡到廊下罢,这场雨淋下来,便是铁打的男儿怕也要染上风寒。” “小姐真是好心肠呢。”妆晨笑道,“奴婢这就去。” 是夜无话。 不多时已天明,妆晨与绣夜伺候我洗漱妥当,绣夜便忙忙地去厨房做我的早膳去了。妆晨去院里取了昨夜雨疏风骤留下的无根水装瓶,尔后便为我梳妆。 我望着镂空嵌玉蟠螭纹镜中的自己,苍白、憔悴,一脸疲惫的模样,不由淡淡叹了口气,妆晨见状笑道:“小姐莫愁,待奴婢妙手回春。” 说罢,她细心地将我满头青丝向后拢去,取银丝线结扎住,而后分成若干股,巧手左右翻绾,只片刻工夫便绾作牡丹状,成百花髻。再细心地为我将鬓角几缕碎发拢好,插上一枚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花,最后将脑后余发稍作整理,垂下一绺,软软披在肩上,如此一来平添几分娇憨,极是可人。 我左右看了看,很是满意,由衷赞道:“若说我离不开你这丫头,却也是大有道?(: ) 第 4 部分阅读 我左右看了看,很是满意,由衷赞道:“若说我离不开你这丫头,却也是大有道理,试问除了你,天下间还有何人能将我梳妆地如此妥贴?” 妆晨垂手立在一边,并不言语,只顾抿嘴而笑,一抬眼却见绣夜端着热气腾腾的早膳步进房来,面色愁苦,口中只道:“小姐离不了妆晨姊,难道对绣夜便无半点念想么……” 我无奈笑道:“怎么会呢?你的手艺,旁人亦是半分也比不去的,你们两个少了任何一个,我都是要寝食难安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绣夜闻言,喜上眉梢,忙忙地将早膳一一摆在桌子上,倒是最后将一盅紫砂盅端凑到我跟前,笑道:“小姐您瞧,奴婢见小姐今儿早起精神不是很好,特意给您做了长生果炖鸡丝粥呢!” 热气腾腾的粥香气扑鼻而来,我微笑道:“你还没进得房来,我便觉着阵阵的香气扑鼻而来,果然是做了好吃的来了。昨儿夜里便没怎么吃,现下还真觉出几分饿了。” 绣夜闻言更是欢喜,正取过调羹要让我进餐,未料妆晨却毫不客气地将调羹抢到手中放到桌上,脆声道:“说你笨还真不是欺侮你,这么热烫的粥你叫小姐怎么喝?还不端走,看碍着我给小姐理妆的。” “哼!”绣夜让妆晨一番话,直气得脸颊绯红,然而嘴上虽不服气,心下却亦知理亏,当下将粥端到一边桌子上,苦苦等我梳妆完毕好品尝她精心准备的早膳,再不理会妆晨。 我让她二人的闹嘴逗地心下欢喜,甫一醒来的沉闷登时消失无踪。妆晨亦不再言语,细心地取出迎蝶粉,抹出少许在我脸庞扑匀,而后打开胭脂盒,取出一片金花胭脂,用指尖微沾上无根水晕开后,在我两侧脸颊稍稍浓烈地晕染。她手法娴熟,片刻而成酒晕妆,浓而不腻,嫣而不艳,顿时遮掩住我旅途疲惫、气色不佳的苍白模样。 “小姐上次随手画作远山黛,奴婢瞧着,却觉着比往日里画作柳叶眉别有一番风味呢。”妆晨手执螺子黛,笑意盈盈,“今日还画远山黛可好?” 我微微点头,不多片刻,只见她微侧开身子让出铜镜,“小姐您瞧。” 我定睛一瞅,只见镜中人容色清妍,粉妆宜人,一双细眉眉色青黛,眉尾略呈上扬之姿,观之如望远山。妆晨立在我身后左右观顾,突然道:“小姐若不欢笑言语,这样瞧着,倒跟颐妃娘娘很是神似。” 我有一瞬间地失神,仔细凝望镜中的自己,容色淡定,气度高华却不自矜,飞扬却无有跋扈,眉眼之间,与姨母的确颇有相像。这样的神情,这样的我,依稀熟悉,又仿佛陌生。我静静开口:“我与姨娘乃血缘至亲,眉目间有几分相似亦属平常,不足为奇。” “可是……”妆晨微蹙着眉头,却在我无声地看她一眼后,欲言又止。当下再不言语,只取过盛着胭脂膏子的小玉盒,轻轻打开,我执起小银簪挑上一点均匀抹在唇上,嘴唇轻抿,一抹嫣色便即晕染开来。 用完早膳,我步出行馆。我的身姿婀娜而气度高华,很是惹人注目,在众卫兵的护卫下,我缓缓登上马车,关上车厢门的同时,亦隔阻了各式各样的眼神与言语,或赞叹、惋惜抑或其他更多繁杂的成分。我坐定,并不言语,眉眼低垂,嘴角略略上扬,端丽的容貌下是完美的高贵仪态。 终究,我亦是大楚朝天子亲封的圣平公主。 第七章 长路漫浩浩(下) 如此每日不停地赶路,行将黄昏才在行馆休息,不知不觉已感觉气候愈发地冷凉起来,出发时不过七月初,现下已近九月中旬。两个多月的时间,队伍已踏进北国。 在家乡时原不过只穿一件纱裙,现如今已添上夹衫,饶是如此,仍觉天气冷凉。妆晨一早便使上了小火炉,此刻正暖暖地烧着。我蜷在车厢锦榻上,懒懒持着一卷《周礼》,似看非看,心思早扑向了小火炉上烘醅着的梅子酒,眼见妆晨又往炉里添了一块新炭,忍不住道:“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绣夜扑哧一声便笑了起来,“好小姐,您要喝便喝罢咧,却非要整出点名堂来!” 我放下书卷,呵了呵手,“这你便有所不知了,饮酒不比饮茶,饮酒时是要行酒令的,似这般你来我往,言语里总要讨几分彩头。如此,方能体会出饮酒的乐趣。” “原来如此。”绣夜醍醐灌顶般猛点头,“难怪小姐从前与四王爷和六王爷饮酒,总要说出许多奴婢怎么也整不明白的名堂来。” “绣夜!”妆晨轻斥,脸色微变。 “无妨。”我微一怔忡,但随即摆摆手,自去取了酒盏。妆晨忙取块软布包裹住已然烫手的壶柄,将酒壶从热水中提出,满满为我斟上了一盏。我将酒盏凑近嘴边,先轻轻嗅了嗅,只觉梅香扑鼻,再浅浅酌上一口,甘醇的酒香直沁入喉咙。我心头渐暖,举盏道:“姑苏邓尉山的梅子酒,年份三十有余,初尝香气醉人,如踏雪寻梅,梅花吐蕊;复尝心旷神怡,若梅心惊破,多少情意,尽在不言中。” 我轻轻说罢,仰首一饮而尽。绣夜忙道:“小姐慢些饮,喝太急容易伤身!” 妆晨目光莹莹望着我,幽幽道:“这番话,奴婢依稀记得四王爷曾经说过。” 我放下酒盏,点头道:“前年的除夕夜,允祯寻了这梅子酒来,我们三人争着喝那一小壶酒,却哪里够分?允祯便提议行酒令,赢的人喝,谁料表哥一径地耍赖……”我忆到温馨处,不由静静微笑,“耍赖便也罢了,喝光了酒后还与允祯争辩究竟是否真是三十年的陈酿,可把允祯气得不轻。” 妆晨又为我斟满一盏,含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小姐好记性,奴婢却记不清了呢。” 我再次一口饮尽酒水,脸上已略有嫣色,我喃喃道:“我倒愿忘记呢,却又如何能够?”放下酒盏,我执起笔来,脑酣耳热之际信手便书: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写罢,丢开笔,我望向窗外,隔着窗纱只隐约看到群山起伏,很是大气,我推开窗牖,放眼望去,不同于南国的姹紫嫣红,这里的色彩,除去灰,便是一色的白。这便是北国,是我未来将要生活的地方,凛冽的风自脸上吹过,如刀剜般生疼,登时将酒意吹散大半,我微觉乏力,软软趴在了窗牖上,妆晨着了慌,忙为我关上了窗,扶我坐回锦榻上,切切道:“小姐刚饮过酒,不宜招风,仔细一会子头疼的。” 绣夜忙斟上一杯热茶递给我,尔后轻轻为我揉着鬓角,我心中迷乱,视线落在那宣纸上,笔墨浓重处,是早已不该再存有的情愫。我执起纸来,不忍再看,只草草揉成一团便抛掷脚下,掩面道:“我乏了,你二人自休息去,莫要扰我。” “是,小姐。”妆晨与绣夜齐声应道,为我盖上锦衾后便退到一边,再不言语吵闹。 我闭上眼睛便即沉沉睡去,再懒理会纷乱世事,人心变更,只望落得这片刻安宁,也是好的。 第八章 几曾识干戈(上) 延祐殿里,我茫然四顾,允祯与允祺分立左右,只唯独不见姨母。我唤允祯,却不得应声,我哪里依得,上前便拽住允祯宽和的衣袖,正要问个分明,却见眼前的允祯,突然模糊了面容,只冷冷道:“你便是那楚朝的公主?” 我吓得连退几步方站定身子,一抬眼,却见允祺伸手与我,他眉宇飞扬,很是神气,朗声道:“宓儿,允祯许不了你的,未必我便许不了!” 我心头纷杂,只本能地摇头,想告诉允祺他误会了我的心意,却不知从何说起。正自烦恼处,却见面前一阵模糊,只眨眼间,便到了太庙前。我与允祯隔水相望,池中荷花盛放,而藕花深处却不知何时浮过一叶乌蓬小舟,舟上一名芳华女子孑然而立,衣裳身形似曾相识,却只背对着我,难窥面容。我无心细想,眼中只紧紧望着允祯,然而允祯情意切切却望向了那舟上女子,他宝蓝色衣襟上赫然别着一朵望舒荷,粉嫩宜人,他清音如吟,挥手轻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再看那舟上女子,陡然间竟成了稚龄孩童,竟然更似我当年的模样!怎会?!心口仿佛被人重重踏了一脚,我跑上玉带桥,想要跑到允祯的身边,可那桥却仿似绵延了千万里,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踏我来时道,寻我旧时欢。回首望君已隔岸,挥手别君已泪潸。看君悲掩涕,看君笑移船,惘然有所思,堵塞不能言。江南可采莲,莲叶空田田,莫言共采莲,莫言独采莲,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 允祯唱完,摘下那荷抛入水中,转身便进了太庙,再不露面。我心急如焚,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再要向前奔去,却不防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一跤,手肘撞在冰凉的石阶上,登时疼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允祯!” 我终于唤出声,却亦猛睁开眼睛,原不过是——南柯一梦。[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有些怅然,然而却更诧异自己为何摔落榻下,手肘的疼痛原不是在梦中,而是切切地在当下。 一抬眼,却见妆晨脸色惨白,口中连唤数声“小姐”,只牢牢抱住我身子,绣夜更是抖得厉害,捉着我的手臂紧挨在我身侧。 我心下一紧,马车为何颠簸地如此厉害?外头又为何如此嘈杂,竟有刀剑之声?!我心下不安,低声道:“可是遇上了剪径的强人?” 妆晨心跳地很急,但仍强作镇定道:“小姐莫怕,咱们有数百御林军护卫,区区剪径毛贼没什么可怕。” 我强忍着手肘的疼痛,扶着妆晨勉力站起身来,再拉起绣夜,牵着她二人倚着车厢壁站定,我心头倏地紧了,沉声道:“若是剪径毛贼,自然不足为惧,只怕我们是遇到关外的流寇了。” 队伍已经出了雁门关,沿途皆山脉,绵延出百里之外,再往前行不出三日便是长白山。那漠国便在长白山下。然而现下队伍所在,却是个两不管地带。楚朝也好,漠国也罢,军事力量都未涉足这里,导致这一带的领土至今没有落实管辖权归属,因此这一带便成了流寇马贼集中作乱的地方,专事抢劫来往南北的生意人,青黄不接时,亦骚扰周边的百姓,百姓为求生存,只得被迫迁徙,久而久之,这一带便愈发荒凉,渺无人烟。这些流寇马贼里有南人,也有北民,他们打劫杀戮时只图利益,并不讲国家道义,委实残忍可怕。 耳听得外头厮杀声愈发激烈,我心跳如擂鼓,紧紧握着妆晨与绣夜的手,却苦无半点对策。我脑中飞快地思考着,若他们只是求财倒也罢了,若不然……我几乎不敢想象我们三人会遭遇怎样的命运。我紧咬着下唇,掌心已不受控制地汗湿,一抬眼看到桌子上妆晨用以削果切糕的刀子,我猛扑上前去执在手中,冰凉的金属触感亦不及我内心的冷凉,我扭头望着她二人,一字一句说地清楚无比:“你们听着,若此次大家能安然脱险固然最好,但若遭劫被掳,你我三人必受羞辱,若果如此,我宁可一死。”我勉力使自己握着刀子的手不至于颤抖,指着她二人道,“你二人若下不了手,我自会帮你们,我苏宓的人,断不能叫人轻辱了去!” “小姐!”妆晨扑到我脚下,抱住我腿仰首道,“奴婢不怕!生也好,死也罢,奴婢这一生,终究是要跟着小姐的!” 我点头,眼中已微湿,看向缩在一角的绣夜,我温声道:“你呢,绣夜?” “我……我……”绣夜很是害怕,脸色惨白几乎毫无人色,她紧紧缩在角落,满脸泪水而眼神呆滞。我心下一揪,叹了口气,幽幽开口:“你若害怕,我亦不勉强。只盼上苍垂怜,你我三人能安然度过此劫。” 说话间,车子颠簸地愈发严重了,我已无法安稳站立,突然马声长嘶,叫声凄厉,跟着车体猛向前倾斜,我登时摔倒,妆晨亦跟着扑倒,她伸手拉我,然而一切发生地太快,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直撞开车厢门,滚摔出车外,重重地撞在车辕上。猛烈的撞击使得我胸腔几乎破碎了去,我眼前一黑,只觉喉咙一甜,跟着一口鲜血便呛了出来。 “公主!” 我听到有人嘶声唤我,我勉力抬眼,却见一个漠国士兵打扮的人极快地自刀光剑影中闪出身来,疾奔到马车边,挥刀砍杀了一个砍伤马匹迫使马车倾倒的流寇,而后飞快跳上马车,自腰间抽出马鞭狠狠抽打着前腿屈跪在地上的马,口中急切地喊着:“驾!驾!” 我扶着车辕,勉强支起身子,妆晨亦爬出车外帮忙扶起我来,连声急唤:“小姐!小姐您没事罢!”她猛扭头大喊,“绣夜,你还发什么呆!小姐受伤了!” 我但觉胸口仿佛被千斤大石压迫着,每一次呼吸都觉十分痛苦,想要开口,嗓子却似被火烧灼了一般,喑哑而不能言。绣夜被妆晨唤回神智,见我受伤亦心急不已,忙忙取了翻倒在地的茶壶扑到我身边,流泪道:“小姐,小姐您喝点水!” 妆晨抢过茶壶,将壶嘴对准我嘴唇,温热的茶水缓缓流入我口中,我勉强吞咽了几口,然而一波更形剧烈的疼痛却突然来袭,我猛僵直起身子,尚未来得及吞咽下肚的茶水和着腥甜的鲜血一并地喷出口来,直把妆晨染作个血人儿,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阻止不了神智瞬间地抽离,软软躺了下去,陷入彻底的黑暗。 第八章 几曾识干戈(中) 仿佛在无尽的黑夜里摸索,兜转,茫然不知来方,不识归处。 呼吸很困难,每吸进一口气,胸腔就如撕裂般的疼。我一定是快死了,我有些恍惚地想,不然为什么一直听到绣夜在哭泣,妆晨在一声声唤着我?还有那个陌生的身影,我努力集中着意志想要看清他,他是谁?他穿着皮裘,他是漠国人?!漠国人为什么要救我? “公主好像醒了。” 有声音低低响起。公主……公主!对了,我是圣平公主,是代表大楚朝要与漠国和亲的圣平公主,所以他才会救我。和亲……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不能死! 我猛睁开眼睛,一张年轻却布满血污的脸蓦地映入眼帘——那个漠国士兵?! 我动了动身子,然而尖锐的抽疼立刻阻止了我欲起身的念头,“妆晨,妆晨!”我嘶声喊,我的嗓子喑哑干涩,几乎令我不敢置信这竟是我的声音。 “小姐——”妆晨见我醒来,喜极而泣,竟自哽咽住了,“您……您可算醒了!”她身后,绣夜亦是一脸泪痕,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漠国士兵见我醒来,迅速地闪到了一侧,低下头去再不敢看我。我环顾四周,却见四面石壁,竟似是一个山洞,我紧抓住妆晨的手臂急切地问道:“我们现下在哪里?” 妆晨任我抓住手臂,却腾出另只手轻轻揉捏我绷紧的肩膀,安抚我甫一醒来不甚安宁的情绪,“小姐莫慌,咱们逃出来了,现下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咱们安全了!小姐莫慌。” 她一连说了两句莫慌,我心下稍微宁定,这才想起刚才那张年轻却布满血污的脸来,我示意妆晨与绣夜扶我起身,勉强倚靠着石壁支撑身子,我招手唤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近前两步跪下,依旧低垂着头,两手不知所措,似乎很是紧张不安,口中嗫嚅不已,“我、我叫……” 我见他拘礼,于是温声道:“你不要紧张,你救了我们,我要感谢你。” “不、不用谢的,我应该、应该救公主。”他仍旧扭捏不定,说话语无伦次,我心下颇觉无趣,当下摆手道:“算了,你不想说便罢了,等脱险后本宫定好好赏你便是。” 他这才叩头道:“不、不用什么赏赐,我……我出去外面守着,公主受了伤,一定要好好休息。” 他吐字生硬,便如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一般,再次提醒我他异族的身份。妆晨见他言语无礼,忍不住要开口斥责,我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追究。终究是一番关心,何况他不通南国礼仪,说话行事全凭一腔赤子之心,更弥足珍贵。 我躺了下去,听妆晨细说,这才知道原来我昏迷后,混乱中那漠国士兵驾着马车疾奔,流寇受护卫的御林军牵制终究没能追上我们,我们成功地逃了出去,然而却也因此跟大队人马失散了行踪。 我心下宁定,不管如何,现下终究是安全了。篝火熊熊燃烧着,我听到山洞外凛冽的风声,想起他独自一人在寒风中……犹豫了片刻,我翻转身面朝石壁,淡淡道:“唤他进来休息罢,只莫要近我三丈即可。” “是,小姐。”妆晨应着便走出山洞外去,不一会,那漠国士兵便跟着进来了,我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知道他在角落里休息下了,当下再不多想,勉强忍着胸口阵阵的疼痛阖眼入睡。 我一贯浅眠,何况胸口虽已不若初时那般剧痛,却仍隐隐作疼,兼之梦魇,一阖眼便看到自己被流寇惊扰,实在无法安寝。正烦恼难忍间,蓦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断续传来,我心下惊疑,不由悄悄睁开双眼。 山洞里漆黑一片,只洞口处隐约有些月光,我勉力使眼睛适应了黑暗,辨认眼前一切,却并不见陌生人影,想必那窸窣之声是洞中野鼠或其他动物发出的罢,这才稍稍安心。 妆晨与绣夜相依着蜷在角落睡着了,二人身上没有任何遮盖,马车里所有能取暖的物件都在我这里,或垫在身下,或盖在身上。篝火早已灭了,我见她二人颇有瑟缩之意,心下不忍,勉力起身抽出一件锦衾走过去为她二人盖上。她二人此番又惊又怕,想必是睡的沉了,我此番动作亦未惊醒她们,我正要转身悄悄回去躺下,然而却不妨那窸窣之声蓦地又响了起来,这次,还伴随着明显压低的脚步声。 “谁?!”我低声斥道,拔下发髻上的金簪握在手中,若有不测,随时准备以命相搏。片刻地寂静,几乎令我窒息,然而一声熟悉地“公主”,却让我顿时放松了戒备,我疲惫地垂下手去,“是你。” 是那漠国士兵,他似乎很是惶恐,怀中尚抱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未来得及放下,仔细一瞧,原来是捆枯枝朽木。 我心下一宽,忍不住道:“你出去捡柴火了?” 他点头,“我、我怕公主冻着,火灭了。” 我心头渐暖,不由得露出淡淡笑意。受这一惊吓,脑中登时清明了,我再无睡意,便伸手与他,“扶我去洞口坐坐罢。” 他怔怔地盯着我伸过去的手臂,一时竟似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放下柴火,两手在衣服上仔细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我往洞口走去。 他的手,抖地很是厉害。 到了洞口,我收回手,轻携起裙袂侧身坐下。玉盘如玦,月光并不很明亮,倒映着洞外山石树木影姿却很是绰约。我仰首看他,他脸上血污已擦拭干净了,皮裘帽下是一张属于少年的很是端正的脸。见我注目与他,他似乎很是惶恐,一张麦色的脸庞竟隐约浮起些微红晕,我不禁哑然失笑,招手道:“你也坐下。” “是,是的。”他讷讷应着,这才在我对面盘腿坐下,紧挨着山壁,仿佛我是洪水猛兽。 “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次询问,这一次,我的声音温和,没有半丝骄矜。 “漠……漠哥。”他终于肯回答于我,尽管声音低如蚊蚋。 我执起掉落在洞口的一枝枯枝,在泥地上轻划几笔,写下两个字,“漠哥?” 他脸上红晕更重,伸手隔着皮帽挠了挠头,似乎很是赧然,憨厚笑道:“我、我不识字。” 我心下明了,原来他会说南话,却不识得文字。我于是笑道:“你的南话倒说地顺通。你这名字,却是何人所起?” 他低下头,笑意却慢慢消散了,伸手抚摸我随手划下的那“漠哥”两字,他眼神中竟流露出哀伤之意,低低道: “阿爷起的。阿爷说,我是阿爹跟南人生的杂种,不配有族姓,便叫我漠哥。” “啊……”我不由得轻呼一声,登时释怀他为何会说南话,然而却怎样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身世。我曾听说,草原民族给男孩子命名,喜欢叫什么哥什么哥的,但那通常只用作乳名,成年男子若没有族姓族名,是很可耻的事情。我不忍见他忧伤,忙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并不能代表什么,你不必为此事自怜,看轻了自己。” 他只呆呆摇头,“我不恨阿爷,他不欢喜我,并没有错,阿爹也不欢喜我,因为阿娘生下我便死了,是我害死阿娘。” 我心头如遭重击,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停住。他虽说得支离破碎,但我仍听明白了,原来他竟与我有着相同的身世,同是甫亦出生便丧了母亲至亲。我扭转脸去望着外头,幽幽道:“你阿娘一定是个很温柔贤惠的女子,才会令你阿爹爱慕上。” 我听到断续而沉闷的吐气、吸气声,转眼看他,却见他已红了眼眶。他见我怔怔望他,忙抬手揉了揉眼睛,起身便要走出洞外。 “等等。”我轻喊,没有更多的言语,他已顺从地停下脚步,我重新在地上划了几笔,招手唤他,“漠哥,你来看。” 他茫然地蹲下身子,凑过脸去看我新写的字,“漠歌。”我轻念,莞尔微笑,“从今而后你便唤此名,可好?” 第八章 几曾识干戈(下) 他怔怔看着,似乎很是努力地要记住这两个字,半晌方抬头望我,眼神很是不解。我指着字细细给他解释:“漠歌与漠哥,只一字之差,可是意思却大大地不同。你看,漠,代表漠国;歌,代表传奇。”我怕他不明白,又道,“你年纪轻轻,却已勇武过人,临危不乱,将来一定能有所作为,为你的祖国立下汗马功劳,成为佳话。” 我话音甫落,他已是再掩不住眼中湿润,喃喃道:“漠歌,漠歌……我很欢喜这个名字。” “你欢喜便好。”我见他释怀,亦心下欢喜,“你救我于危难,我永志难忘,这便是我予你的第一件谢礼。” 他抬眼看我,眼神柔和而透着莫名的喜悦。我不禁心下微酸,这北方的男儿竟为这小小的名字感动至此,可见身世低微,自幼是吃惯苦楚的,比起他,同样丧母的我却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他执起我写完丢在一旁的树枝,在我写下的两字旁边细细地描摹,反复数次,而后抹去我所写,凭记忆自行书写,虽然歪歪扭扭,却终究写出了完整的“漠歌”二字。望着他脸上绽开孩童般淳朴的笑容,我亦不由得跟着欢喜,赞道:“漠歌好记性。” 他丢开树枝,再次抬眼看我,我正视他双眼,他终于不再闪躲,憨厚笑道:“公主,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好欢喜,比在猎狼大赛里得第一名还要欢喜!” 我无奈摇头,伸手示意他扶我起身,他这次反应很快,稳稳地便将我扶起身来,缓步走向我休憩处扶我坐稳,待我稳稳躺下,方才退到一角,动作麻利地便添好柴火,重新燃起篝火。 “漠歌,你也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我见他忙碌,忍不住轻声道。 他连连点头,眉眼间仍是难掩一派的欢喜之色,我静静阖眼,沉重的心事被他的喜悦感染,不由得亦觉放松许多,不多时便安心睡着,再无梦魇。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我本不想起身,略微贪眠会,却被腹中饥火逼迫着不得不醒了来。不由微微苦笑,想我苏宓自出生那刻起,富贵已天注定,从未想过此生竟有一天会尝到饿肚子的滋味,更未想到今日贵为公主,奉旨和亲,反倒遭此尴尬境地。 妆晨取了车中的铜盆、绢子,又去外头寻了水来,甫一进来便见我怔怔发呆,忙笑道:“小姐您醒了?” 我点头,慢慢坐起身来,她见状忙端着铜盆到我身前,细心地用绢子沾了清水为我擦拭手脸。我腹中饥饿难熬,忍不住哀哀道:“妆晨,我饿得紧,车上可还有食物么?” 妆晨尚未开口,我已听到洞口处一阵脚步声传来。我抬眼一瞧,却见漠歌与绣夜一人抱着一堆黄黄青青的果子走了进来。漠歌精神似是很好,也不怕冷,竟光着上身用皮裘盛放果子。见我醒着,他咧嘴一笑,忙将盛着果子的皮裘平铺在我跟前地上,绣夜亦跟着将用裙子兜着的果子倾倒出来,欢喜道:“小姐快来尝尝,好新鲜的果子!” 漠歌就站在我面前,我见他光裸上身,忙移开眼去,不禁略有尴尬,“你且穿上衣服。” 他并不算壮实,但军旅生涯练就了他虽瘦削却很精实的身体。我微微怔忡,不禁想起幼时在姨母的延祐殿里,盛夏时节,亦曾见允祯、允祺只着单衣的模样,允祺更是会脱去上衣在池中游泳,甚至坏心地想拉我下水。可彼时的我们却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便是姨母瞧见亦只微笑不语,不觉有任何不妥。允祯自是文秀而温润的,虽身形颀长,却很是瘦弱;允祺虽好骑射、爱舞剑,可到底仍是白净而儒雅,不比北方的男儿。 昔年童稚无忧岁月犹在眼前心头,转眼却已是流年过,人空瘦,彼此的生活早已沧海桑田。 漠歌却不知我心中思量,他听我命他穿衣,脸上一红,忙扯出皮裘穿了起来。妆晨捡起一颗青色果子,脸上却颇有怀疑之色,“绣夜,你确定这果子可以吃么?” 绣夜急了,指着漠歌道:“他说这果子叫凤凰果,可以吃的!” 妆晨却一撇嘴,“别人说什么你也信,就不怕吃坏了小姐?” “我——”绣夜自知理亏,不由面含愧色,悄悄看了我一眼。 我尚未开口,一旁漠歌已拿起一颗果子放进口中,也不细嚼,只三两下便咽了下去。他望着我,一脸诚恳,语气很是焦急:“可以吃的!” 我伸手拿过妆晨手中那颗果子,在袖上擦了擦,轻轻咬了一口,不由眉头微皱。这果子皮薄汁多,只不知是否因为未到成熟季节,故而颇为酸涩。我勉强吞咽了下去,舒展眉头笑道:“很好吃,谢谢你,漠歌。” 他闻言很是欢喜,忙蹲下身仔细挑了几颗皮色发黄的果子递予我,“公主吃这个,青的酸,这个甜!” 妆晨替我接了去,拿绢子仔细地擦过,不过是换了颜色,她仍是不放心,先行尝了一颗,起先还微蹙着眉头,可逐渐眉头舒展开了,她终于相信这黄色果子与青色果子一样的可食性,这才递了一颗给我。我早已饥肠辘辘,接过便立时放进口中,轻轻一咬,果汁已喷薄而出,甘甜的气息登时萦绕在口中,“好甜!”我脑中一个激灵,差点咬了舌头,竟跟漠歌一样,三两口便吞咽了下去,伸手又取来第二颗。 妆晨忍不住笑道:“小姐慢些吃,仔细噎着。” 我含着一颗果子无法言语,好容易吞咽下去便一叠声道:“我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果子呢!真是此果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 绣夜早已塞了满嘴了,闻言亦附和我,连连点头。妆晨无奈道:“小姐您是饿坏了,这山野果子亦成了珍馐……”她语气酸楚,眼神略略迷离,伸手替我拂开额前落下的一绺发丝。 我亦明白,她必是心疼我的处境。当下拉住她手笑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落难至此,仍有这美味的果子可吃,有这舒适的山洞可住,可见老天待我们不薄。” 妆晨闻言,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我原不知,在小姐心中竟如此合意这果子与山洞……”她扭头擦了擦眼角,随即低下身去挑拣黄色外皮的果子,一颗一颗仔细擦干净了堆在我身侧锦衾上,供我食用。 一时大家都无话了,只默默吃着果子,不一会均已吃饱。绣夜将剩下的果子取一块锦衾包裹起来,抱到车上,漠歌亦割了不少青草喂过马儿,稍事拾掇后妆晨便扶着我上了马车,漠歌随即跳上车,我们一行四人便继续向漠国赶去。 第九章 无语问添衣(上) 我们在山林中赶路,因顾忌我的伤势,漠歌始终不敢将马车赶得太急,只打马缓缓行走。我阖眼休息,并不敢多说多动,胸口处的伤势虽无明显外伤,但我自己清楚,受那重重撞击,定是受了内伤。眼下没有就医的条件,我只得勉力忍着疼痛,亦不愿流露出过多不适的情绪,惹大家忧心。 行不多时,却隐约听到人声嘈杂,似有不少人踏草沙沙而行,我心下一紧,难道—— 只听漠歌“吁——吁——”数声,跟着马车便生生刹住了,我尚未来得及发问,便见他推开车厢门,喜形于色道:“公主,他们找来了!” 我心下一喜,挣扎着便要起身,“果真?” 话音未落,已听到董致远的声音伴着马蹄声远远传来。 “属下救驾来迟,请公主降罪!” 妆晨喜形于色,立刻冲出车厢外,大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混乱中,四名太医被杀,所幸还剩一名,闻言忙颤巍巍地携了医药箱凑近前来。 那董致远嘴里虽喊着请我降罪,脸上却无半分自觉有罪的模样。见我望着他,他这才下马跪拜,悠悠道:“公主安然无恙,实在可喜可贺。” 我冷冷一笑,懒与他言语,只招呼太医进来马车,而后吩咐继续赶路。 漠歌立在马车上,似乎很是犹豫不知是回漠国使者那里,还是继续留在车上。我冲他抬起一手,“漠歌。” “公主。”他忙走近我身边。 那董致远见状厉声道:“大胆!公主闺车,你如何随便进得!” 漠歌闻言,略有瑟缩,正要扭头出去,我喊住了他,朗声道:“漠歌,即日起,你便跟在我身边。” “公主?!”他瞪大了双眼,似乎很是不敢置信。 董致远闻言忙道:“公主,不可——” 我冷笑,“千军万马,危难之际亦不如一个漠歌,本宫要你们何用?” 董致远脸色不豫,却仍不甘心,“此事于礼不和,公主请三思。” 我语气愈发冰冷,高声道:“敌寇当前,你却向他们说个礼字去!”我冷哼,“若说得礼,识得礼,本宫何至遭这一重罪?总兵大人若无事,便继续赶路罢,本宫要安心治伤,莫再相扰。” “……是。”董致远虽极不情愿,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得恨恨转身道:“起驾!” 漠歌立在原地,一脸的不敢置信,也不言语,只怔怔看我。我勉力微笑道:“可是欢喜地傻了?漠歌,你去为我驾车。” “是、是、是的!”他满脸受宠若惊的憨厚模样,一连说了三个是,方喜不自胜地转身出去了。 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得放松,疲惫地躺了下去,阖眼休憩。任凭太医为我把脉,医伤,再懒言语。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感到胸口的闷疼似乎不那么重了,反倒有一种麻麻凉凉的感觉,自胸口悠悠传遍全身。我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马车厢顶壁繁复的云纹映入眼中,重叠往复,令我头晕不已,待要开口,耳边已响起一声轻唤:“小姐,您醒了?” 我轻“嗯”了声,待得眼前一切渐次清晰,这才清楚胸口的凉意因何而来。鼻端充盈着甘冽而浓重的药味,只见绣夜端着研钵,妆晨执了绢子,正细细地蘸了钵中的草药汁涂抹在我胸口受创处。我左右四顾,却见太医已出去了,于是问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 “太医说小姐只是受了点撞击,不碍事的!”绣夜正要开口,妆晨却蓦地打断她,笑道:“小姐只是略略伤了筋骨,并未伤及五内,只要稍作养息,不久便可恢复如前。” 我见妆晨态度急切,实在不合她一贯的作风,不禁心下起疑,微微蹙眉,“果真如此?” 妆晨收了绢子,俯身拉好我胸口衣襟,系上带子,脸上却不露声色,仍是笑道:“奴婢有几个胆子,却敢欺瞒小姐?” “绣夜,你说。”我见妆晨一意如此,难忍心头犹疑,便扭头问向绣夜。绣夜讷讷难言,却只偷眼看向妆晨,妆晨眉头暗蹙,瞪了她一眼,“小姐问你话,你照实说便是,却一味瞧我作甚?” 绣夜面色顿时垮了下来,眼眶也湿了,伸手拉住妆晨哽咽道:“妆晨姊,我——” 妆晨面色愈发难看,一排编贝般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只不言语。我定定地看着她们,心下已略微明了,想来我这伤势定是不容乐观,妆晨一心想要瞒我,却未料绣夜这丫头终究藏不住事。我强自一笑,“到底情况如何,你但说无妨。便是伤重不治,也莫叫我做个糊涂鬼。” 妆晨闻言登时急得睁大双眼,“小姐却说哪里话来?这可不是叫奴婢听着难受么!”她说着轻轻扶我坐起身,在我背后仔细垫了块锦垫,尔后扭头向绣夜道:“你去看着那盅药,莫叫熬过时辰了。” 绣夜应着便去了。我拉着妆晨的手,望着她,仔细地在她眼中想寻一丝信息,嘴巴会说谎,眼睛终究是诚实的,我必须知道我到底怎样了,我不愿糊涂度日。 妆晨被动地回望着我,她的目光透着不可抑止的哀伤,沉郁一如太庙前那汪玉带池水,倒映着逆风摧折后的我苍白的面容。散乱了命盘,所有锦绣年华都成支离破碎的画面,再难拼凑。须臾,她微微沉淀了眼中哀伤,嘴角轻扯想极力扯出一份令我安心的笑意,然而终究掩不了沉重的苦涩,她沉声道:“奴婢便是不说,依小姐的性子,也定会去寻那太医,与其如此,不若奴婢告诉小姐罢了。” 我微微点头,她反握住我手,掌心已略略汗湿,又切切道:“身子是小姐的,小姐又一贯聪慧,奴婢原也知道瞒小姐不住……可小姐千万答应奴婢,不管情况如何也一定要放宽心,才是养伤之道。” 我再次点头。见我应允,她微微宁神,这才悠悠道来:“太医说,这段日子舟车劳顿,气候不适,小姐本已颇有体虚脉弱之相,再受那一撞,呕了血,更是伤了根本。未能及时治疗已是不妥,受伤后又多受颠簸之苦,更是加重了伤势,只怕现下已是……已是……”她嗫嚅了起来,半晌才道,“已是大损了元气……若要完全康复,非三年五载,难有所成。” 我的心,登时沉到了谷底。耳边再听不到妆晨的说话,只觉胸口一阵憋闷,一口气涌将上来,我不由自主伏在榻边猛咳起来。妆晨吓得连唤数声:“小姐!小姐!”伸手便急抚我后心。绣夜听得动静,也忙跟着过来帮着妆晨扶起我来,两人很是吓的不轻,一径地俯拍我后背,助我顺气。我心口剧痛,咳了好半天才慢慢缓过气来,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方觉疼痛渐缓,正要起身,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适才趴伏的位置,只一眼,通身的血液便蓦地凝住了—— 血。 第九章 无语问添衣(下) 绣榻边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如往生崖上血色的曼陀罗,逐渐在我眼中盛开,尔后汇聚成片,若燎原之火,疯狂燎烧着我的心原。满心鼓胀的委屈、悲凉几乎冲破胸腔而出,我不自觉咬紧了下唇。 “小姐、小姐!” 沉默,令人心悸,妆晨与绣夜见我俯趴着,却不起身,不由得一声声地唤着我,已然带了哭音。我心乱如麻,心口不可抑制的凉意如冰天雪地里的凌霄花悄然绽放,缓缓蔓延,脑中只反复想着妆晨那句“非三年五载,难有所成”。 我大恸,几欲捶床痛哭,深心里却不知该怨天怨地怨神灵、怨那关外的横贼,还是怨自己!紧咬的下唇几乎渗出血来,然而我终究没有流下半滴眼泪,我拉过身上的锦衾盖住染血的绣榻一角,勉力起身。我的呼吸急促,大睁着双眼,望着面前乌沉沉的窗牖。不,我绝不能就此认命!脑子里蓦地一阵激灵,我暗自咬紧了牙关,太医只说我会宿疾缠身,却并未判我死刑,我还这么年轻,我的未来尚且是一张没有任何色彩的白宣,我怎该自弃?怎能自弃?不管前路是荆棘密布,还是进退维谷,我都不能停下,因为命运已选择了我,我亦选择了命运!我只能承受,亦必须承担—— 我命由我,亦不由天!宓儿,你懂是不懂! 深心里姨母的声音蓦地拔高,胸口剧烈地起伏,我几乎出了一身的冷汗。枉我自幼受教于姨母,亦觉自身不比一般?(: ) 第 5 部分阅读 我命由我,亦不由天!宓儿,你懂是不懂! 深心里姨母的声音蓦地拔高,胸口剧烈地起伏,我几乎出了一身的冷汗。[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枉我自幼受教于姨母,亦觉自身不比一般寻常女子,然而临此大变,我竟也如此慌乱无主,动辄言弃,真真是白白辜负了姨母的教诲,我怎该如此心气! 心头,如醍醐灌顶般明澈了,仿佛阴霾的天空蓦地一道惊雷,撕开无尽的暗夜。我心意已定,扭头看着妆晨,沉声道:“太医有没交代需要注意什么?” “有、有的。”妆晨连连点头,“太医说小姐从今而后,冬需小心防寒,夏要仔细避暑,犹忌动气、伤心、郁结情绪,如此谨遵医嘱,按时用药,或许亦能早日康复。” “……知道了。”我淡淡开口。 妆晨语音凄楚,略带哽咽,在我耳边轻道:“小姐千万放宽心……” 我不愿令她忧心,无声点头。 妆晨亦不再言语,只轻叹了口气,为我拢好腰腿处的锦衾,便依依在我脚边坐下。一时间四下皆静,只听到各自浅浅的呼吸和着药盅里药汁浓浓滚动着的声响,兼之车外哒哒不断重复的马蹄声,很是腻人。 此时一路之上已再无行馆休憩,队伍一行到了夜间,只能在林间露宿。我的身体,愈发的不好了,旧伤未愈,又受风寒之苦,偏偏太医身边所剩的药材有限,又无处补给,我只断续喝了三天的药,便被迫断了下来。 不知不觉又行了两天,队伍已到了长白山下,只要绕过半座山去,便到达漠国。长白山这一带气候苦寒,每年约有十个月的时间都是冬季,此时行将十月,虽然尚未下雪,可气候已近严冬,我倒是有这马车能避风寒,只可怜了士兵跟随从,白日行路倒还好些,一到晚上就不得不三五一群地挤在一起睡,图个温暖。 经过那场劫掠,人员和财物都损失颇重,五百名御林军、六十名礼官、四十名随从所剩不到三分之一,漠国来使的亲兵亦折损大半,而出发时所带的财物现下总计只剩二十车不到,连临出关前添购的冬衣与食物都所剩无几,无奈之下,大家只得宰了坐骑裹覆、剥下皮毛御寒。 这日紧赶慢赶,不知不觉已是玉盘初净。队伍停止了赶路,原地驻扎,起锅造饭,准备好好休息,明日一鼓作气赶到漠国。 车厢里,小火炉静静地燃着,散发着与这酷寒天气相较、很是微薄的一点温暖。我歪斜在榻上,精神懒怠,稀薄的空气令我愈发呼吸维艰,我闭着眼,只勉力忍耐着,多次将咳意强咽下去,不愿妆晨她们担心。绣夜在我怀里、脚边各暖了一个汤婆子,此时也早已凉了,叫妆晨取了出去,重又换上新烧开的滚水,以缎子裹了塞到我的锦衾里。她鼻尖通红,两手更是冻得如红萝卜一般,口中却只嘟囔着:“什么时候才能到呵,在这么冷下去,可非要冻坏人不可。” 我听得她烦恼,正想安慰于她,未料甫一开口,一连串的咳嗽便溢出口中,直咳地我脸色红涨,胸口剧震,气息也喘不匀了。妆晨吓得忙在我背后轻拍数下,这才助我顺畅了那口气,她脸色苍白,口中直道:“这可如何是好!可是旧病未愈,又添新病了……小姐可舒畅些了?” 我微微宁定,忍不住微笑道:“不过是咳嗽罢了,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妆晨却紧绷着一张俏脸,手脚麻利地跟绣夜一起将她们御寒的被褥抱了来,紧紧笼盖住我的腿脚,再将我身上原已滑落到腰间的锦衾拉到我肩上,紧紧裹住我,直将我裹成作茧的蚕儿也似。我无奈摇头,“如此一来,自然是冻不着,可却要闷死了。” 妆晨却不理会我的玩笑,一本正经道:“小姐请好好安歇,再要冻着了,奴婢唯有一死了。” 正说话间,车外响起“扣扣”之声,跟着一个声音响起:“公主请用膳。” 妆晨起身打开车门,一阵寒风登时扑面而来,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将锦衾更裹紧了些。不一会,她已取了吃食回来,关好车门,便将吃食端了过来,左不过仍是些无任何佐料的热汤滚开的马肉。绣夜望着那马肉,突然讷讷道:“这几日顿顿吃那半生不熟的马肉,小姐压根便没怎么吃……” 妆晨闻言,眉心顿时紧蹙,待要开口,我已笑道:“哪里的事。原不过是在病中,没有胃口罢了,绣夜便爱瞎疑心。” 绣夜张了张口,终究欲言又止。我心中微酸,病着这几日,我日也咳夜也咳,妆晨跟绣夜为了照顾我,日夜不得安寝。如今正逢青黄不接之际,多一事争如少一事,我又怎能为此事再叫她二人为难伤心?少不得强作笑容,只盼着队伍快快地下了山,到那漠国,好让我热汤热水地吃顿饱饭,洗个温暖澡,睡个安稳觉。 我这番心思,妆晨自然懂得,她与绣夜均是六七岁上便跟着我,十年相处相知。妆晨不比绣夜,绣夜性子柔弱,遇事只懂哭泣,难有决断。妆晨却个性坚强,尤其这几月时间跟着我承受命运反复、死里逃生,几经周折,她的性子愈发坚忍,有时果断决绝甚至犹胜于我。现下她眼见我如此,虽心下难过,行事却未乱了分寸,只低低道:“小姐,整块的肉不便食用,待奴婢给您切开。” 我点头,然而虽觉饥饿,却诚如绣夜所说,实在是——无法下咽。妆晨切成适合食用的小块后,我只略略吃了几口,便觉腻歪,于是让妆晨盛了一大碗热汤,强忍着白水马肉的膻味,捏住鼻子满满的喝了下去,这才感到身体略略暖和了起来,心肺处亦觉暖意渐生,不似方才般连呼吸都似沁着冰渣子,冷涩难忍。我放下碗,突然想起好一会没见漠歌了,却不知他吃过了没,忍不住道:“怎不见漠歌?” 第十章 寒鸦栖复惊(上) 妆晨正要说话,冷不丁窗外一声“公主”,令大家都不由吓了一跳。绣夜忙打开半扇窗牖,我抬眼一瞧,只见漠歌正立在车旁,皎洁的月光下依稀见他神色欢喜。我心下好奇,不由仔细看了看他,谁知不看不要紧,一看,登时吓了一跳,却见他脸色红润,额头沁着数点汗珠,便连头顶亦似冒着热气。我心下暗暗惊奇,“漠歌,你做什么去了?这么冷的天气竟能满头大汗?” 他憨厚一笑,“公主,你吃花不吃?” 我被他一句没头没脑的“你吃花不吃”登时逗得忍笑不已,“漠歌,我可不是牛羊,怎么能吃花呢?” 一旁妆晨与绣夜听了我俩对话,亦忍不住掩嘴轻笑。漠歌见我们三人笑声连连,挠了挠头,似乎很是不解,“这花很好吃的,怎么能给牛羊呢?太是浪费。”他说着,双手环抱高举到窗牖前,我定睛一看,却见他怀中抱着一堆五色斑斓的花朵,姹紫嫣红,倒极是好看,忍不住道:“这些是什么花?” 他笑道:“有杜鹃花、百合花,还有山菊花!” 绣夜探出半个身子,将花朵尽数抱了进来,我捡起一束置于鼻下,轻轻一嗅,登时只觉芳香扑鼻,不禁赞道:“好香!漠歌,劳你采来这些花儿,我很是喜欢!” 漠歌见我喜欢,亦觉高兴,道:“这花儿很好吃,公主不尝尝吗?” “这……”我略有迟疑,“真的能吃?” 漠歌尚未开口,一旁绣夜已连连点头,“能的能的,小姐平日里吃的玫瑰果子、芙蓉酥、海棠糕、梅花羹,都是用花做的呢!” “这倒也是。”我不由信服,“说起吃的,还真数绣夜懂得多,既然绣夜亦说能食,我便尝尝看好了……再糟,还能糟过那白水马肉么。”我说着,便摘下手中花朵一片花瓣放入口中,味苦,不由微微蹙眉。然而仔细咀嚼了番,一股甜香却蓦地自舌尖处延伸,直至喉咙。我眉头一舒,笑逐颜开道:“嗯,蛮好吃呢!” 漠歌闻言登时笑了,妆晨跟绣夜也学着我摘了几片花瓣放入口中,亦是一般的感受。一时间我们主仆三人一起开动,只一会便将漠歌采来的花朵吃了个精光。我意犹未尽,缠着漠歌要他再去采摘,然而漠歌却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公主,这花一时不能吃太多。” “为什么?”我不肯罢休,却见他皱了眉头,满脸焦急,似乎满肚子话却不知如何启口,半晌才道:“我、我也不清楚,只是从前有人吃花,吃多竟然死掉了,公主千万不要多吃!” 我理清他的意思,亦觉扫兴,不由暗自蹙眉,只听妆晨道:“啊,还有如此因由……真是晦气!小姐,您还是别吃了。” 我亦点头。窗外寒风飕飕,刚才是甫喝完热汤,未觉得冷,现下却是颇有瑟缩之意了,我缩回身子靠向车内,暗暗打了个哆嗦。一旁妆晨立时发现了,脸色一变,即刻关上了窗牖,自责道:“奴婢大意了,小姐的身子不能吹风的!” 绣夜闻言很是忐忑,讷讷道:“我……是奴婢不好。” “无妨。”我摆了摆手,重又缩回锦衾里,道:“总是不开窗,也憋闷的慌。” “小姐这便休息罢,明儿一早还要启程呢。”妆晨切切道,重又换了热烫的汤婆子拢入我怀中、脚边,我登觉温暖,点了点头,便依依睡下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次日一早,东方才微微发白,队伍便立时出发了,听漠国使者说,不出意外,今日晚间便能抵达漠国。 几番颠簸,队伍终于赶在夜幕低垂前绕过长白山,抵达漠国。过了长白山,赫然是一番全新的天地,风依旧是凛冽,然而终究没有山上那么冷寒。车队在一片密集的帐篷前停下,我们已到了漠国境内,现下正在王都天水城外围,也便是漠国王室的狩猎场。王都尚在三十里之外,今日眼看是到不了了,漠国使者已快马加鞭去王都通报漠国二王子、我未来的夫君,他明日一早便会前来迎接于我。 队伍一行都在这狩猎场暂时歇下了,那董致远请了我出来,便带着御林军和随从等安置剩余的车马事物去了。妆晨与绣夜仔细地扶着我下了马车,我罩了件紫绡复裙,又穿着件绛绮绫,仍觉微微瑟缩。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夜风的吹拂下如海浪般起伏不定,缓缓在我视线里延伸,直至天边。草原我是从未见过、全然陌生的,想起幼时读书,曾读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句子,然而彼时的我却是怎么也想象不出,得多高的草才能将牛羊都掩盖了去?为此每常与允祯闹腾不已,强要他带我去看那足够掩盖牛羊的草去。这可把把允祯为难坏了,却叫他哪里寻得?无奈之余竟在自己那落霞殿中下令不许宫人除去庭院中的野草,任它疯长,想一偿我愿,然而未料到非但没有等到野草长成气候,反不久便引起姨母不满,责令除了去…… 记忆涌起处,允祯的形貌登时在心头转了几转,依旧是惯常温润的笑意,偶尔淡淡的愁容。我闭上眼,摇摇头,想泯去所有不能再有的念想,然而却怎么也泯不去浓浓的乡愁、沉沉的眷恋,愈是强要忘却,愈是彻骨地记得,只得作罢。仰望天空,不由长叹一声,连天空亦不复熟悉,不再是我十五年来所看惯的淡淡蔚蓝,而成了沉郁的墨蓝,和着天边一抹血色夕阳,如失手打翻了的胭脂,浓浓得晕染上黛蓝色的缎子。 来不及更多的伤感,很快便有六名身着皮裘、头戴皮帽的漠国女宫人来到我面前,躬身行礼道:“请公主随我们来。” 语音生涩,想来是为了迎接我这南国公主,方着意学习了这些简易常用的南话罢。这些漠国女子很是高大壮实,我的身材在南国女子中已算是高挑,然而在她们面前,亦仍是瘦小了去,勉强只到得她们耳际,肩膀更是足足小了她们一圈。 “小姐,她们好高啊……”绣夜望着面前一排足足高了她一头去的漠国女子,忍不住悄声道。 妆晨却暗自皱眉,悄声道:“小姐,这些人好没礼数,见了您怎地都不跪拜,只鞠了一躬便罢了?” 我微微一笑,“漠国不比我楚朝泱泱大国,礼仪之邦,这些宫人便是见了她们国君,亦只是这般鞠上一躬便罢了,非祭祀、婚丧是不必行跪拜大礼的。” “原来如此。”妆晨点头道,见我略有瑟缩之意,忙紧紧搀扶住我,“小姐慢些走。” 第十章 寒鸦栖复惊(中) 不多时已到了大帐前,那六名宫人再次对我躬身行礼,“公主请安歇。”便远远退开去了。 我正要进帐,却远远瞧见一队漠国士兵走了过去,我见漠歌亦在队列中,于是唤道:“漠歌!” 漠歌听我相唤,似乎很是惊喜,忙离开队伍跑到我面前,一手还抓着马鞭,气喘吁吁,“公、公主!” 我忍着笑意,“你是这狩猎场的士兵?” 他却并不知我的用意,只老实点头,“是的。”停了停,低下了脸去,似乎颇是低落,“明天王子就来接公主了,以后会有很多、|Qī…shū…ωǎng|很多人保护公主,我……我走了。” 他说着扭头便要走,我见他这副模样,再忍不住轻笑出声,“漠歌,你可记得我说过的话?” 他茫然回头,怔怔道:“公主?” “千军万马,危难之际亦不如一个漠歌。”我收敛了笑意,安静而决然,“漠歌,本宫身边,已离不了你。” 我话音甫落,漠歌已登时红了眼眶,口中嗫嚅不清道:“我、我,我真能跟着公主么?我、很笨,不会说话——” 我摆手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微笑道:“我要休息了。漠歌,”我望着他惶恐不安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极是清楚,“我初来这里,到处陌生,所信任者,唯你而已。” 他闻言一震,但随即点头,神色极是坚定:“我绝不让公主再受半点欺侮!” 我微笑点头,转身步入帐中,而夜幕,亦真正地落下了。 帐外已是暮色深浓,明月高悬,而大帐中却是明烛高照,粲然若昼。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住这草原民族惯居的帐篷,很是新奇。这帐篷上圆下方,对应天圆地方之理,与在家乡时所居宅院固然大不相同,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一应摆设倒也齐全。尤其我住着的这间,格局颇大,满地铺着雪白的羊毛地毯,壁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弓箭、弯刀,倒也别具一番风情。寝室与餐室以一张屏风相隔,寝室内靠角落里摆着一张雕花象牙床,紧挨着床头处是一个鎏金妆台,上摆着一面青铜山字纹镜,古朴的基调中却透着另一种华贵。餐室内则是一张沉香木矮桌,没有凳子,只有一块虎皮垫子,想来这里人们平日都是席地进餐的。 我除去了脚上那双蹙金云履,缓缓踩上地面雪白的羊毛毯,触感温软,很是舒适,令我不禁想起幼时在宫中时,姨母房中那块波斯进献的雪绒羊毛毯子。姨母很是宝贝那毯子,从不允宫人随意碰触,生怕弄污了去。表哥一贯调皮,见姨母如此宝贝,很是好奇,不日便携了我去偷了那毯子出来想要把玩,谁料拿回房中没多久,便失手打翻桌上的墨砚,将那雪白的毯子直染作乌墨墨一团。表哥见毁了姨母的心爱之物,登时吓得没了主意,竟尔赖皮央求我去顶罪,只可惜姨母明察秋毫,并不信我一番说辞,到头来表哥仍是没能免了那一顿皮肉之苦…… 我想起昔年表哥的丢脸之事,忍不住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抬眼见妆晨正垫了脚跟用银簪子挑那铜质烛台上的灯烛烛芯。那灯油是羊脂所制,燃烧的同时散发着阵阵脂香,倒似比昔日所用瑞脑香更是安神,我只进来这片刻,已觉心旷神怡。 宫人们很快送来了吃食,一色的肉类,羊肉、牛肉,还有大碗的茶非茶、奶非奶的东西。我心头暗暗叫苦,若漠国是这饮食习惯,看来以后有我罪受的呢!尽管如此,腹中饥饿却是不争的事实,少不得挑了些许不至太油腻的吃了少许。妆晨与绣夜亦是这般,对那油中滚炸地金灿灿的、比脑袋还大的肉块实在不敢恭维。 不多时,已简单吃完。正惦记着沐浴之事,便听得帐外脚步声陆续传来,在门外停住,尔后一个声音响起:“公主,请沐浴。” 我心下欢喜,“进来罢。” 帐帘被从外面掀开,尔后六名女宫人鱼贯而入,身后两名士兵抬着一个满是热水的木桶缓缓跟进,绕到屏风后将木桶稳稳放下,尔后便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妆晨见那六名女宫人仍停留不走,于是道:“你们也下去罢,公主有我们伺候便可。” 那六名女宫人听了妆晨的话,这才行了一礼退了出去。绣夜待她们走后,仔细将帐帘掩好,转身笑道:“小姐,您快沐浴罢!” 我依依点头,转身绕到屏风后,妆晨与绣夜仔细除去我身上衣物,扶着我跨进木桶。温热的水渐次没过心口,我尽情地舒展身体,只觉通身舒畅,不由嘤咛一声,阖上了眼,任由她二人仔细地擦洗我疲累的身体。 正难得身心放松处,却陡然让帐外突来的吵闹声坏了兴致。我不由心下诧异,握住一旁妆晨的手道:“怎么回事?” 妆晨亦不解,只得安慰我道:“小姐莫慌,奴婢这便去瞧瞧。” 我点头,她随即绕出屏风外,朗声道:“帐外何人喧哗?惊扰公主,可是大胆!” 帐外突然安静了,然而只片刻,很快便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大笑声,他笑完,用生硬的南话道:“本王倒很想见识见识这楚朝公主!” 第十章 寒鸦栖复惊(下) 我心下惊怒不定,忙使绣夜取来我贴身衣物,简单地穿理整齐,再裹上一领夜披,绕出屏风外,“帐外何人?竟敢胡言乱语,扰乱视听!” 没有回答,吵闹声却再次响起,这次是漠国的言语,我却一句也听不懂了,只依稀听到有女子低低似在陪着小心的声音和适才那男子粗鲁而不可一世的嗓音交合在一起。我与妆晨、绣夜正相顾纳闷,却突然间一声皮肉相碰的脆响,跟着一声女子的惨叫声尖锐地响起—— “啊——” 我脸上变色,正要开口质问,却不防帐帘已“唰”得一声被掀开了去,跟着一个男子便跨了进来,反手放下了帐帘。那男子一脸络腮胡,面皮紫涨、两眼细狭、嘴阔鼻宽,左耳上戴一弯明晃晃的金环。他身材高壮,穿一领紫貂皮坎肩,腰间别一把金灿灿的弯刀,铁塔也似地立在我们三人面前。 在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亦将我通身看了个遍。我未料到他竟尔会贸然闯进,因此只穿着夜披和贴身小衣便步出寝室。此时见他肆无忌惮地打量于我,不由羞怒交加,“你是何人?擅闯本宫寝室,意欲何为!” 那男子闻听我话,更是笑得惬意,“帐外众人皆拦本王不住,你说本王是谁?” 我耳听得他左一句本王,又一句本王,不由暗自思度。素闻漠国国君有三子,长子拓跋恭,次子拓跋朔、三子拓跋安。我所嫁者,乃二王拓跋朔,不久前使者刚去通报二王我的到来,奇Qīsūu。сom书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那么眼下这位自称本王的究竟是大王子,还是三王子? 我正自思量处,却不防那男子已欺到我面前,伸手便掐住我下巴,我不及躲闪,被他的举动惊地瞪大了双眼,不由惊呼出声。妆晨见状大急,忙扑了来伸手便扯那男子手臂,口中喊道:“大胆狂徒,还不放开公主!” 绣夜亦伸手掰那男子手臂,欲救下我去,却不料他大掌一挥,我只听得一声脆响,便见妆晨直被打飞出去,重重地撞上了一旁的桌子,我情急大喊:“妆晨!呃——” 他执住我下巴的手蓦地用力,我吃疼而轻呼,眉心亦皱成一团。眼角瞄见妆晨被打中脸颊,已然肿胀破裂,加上额头又撞上桌脚,登时便晕厥了去。他得意大笑,同样一掌高举欲挥开拽住他衣袖的绣夜,我失声惊呼:“不要——” 绣夜已然吓得脸色惨白,松开手便滑在了地上。我泪盈于睫,瞪视着他,强忍着下颚处的疼痛道:“你要做什么,冲着我来便是!别……别伤害她们!” 那男子登时笑得直连胡须亦开始打颤,他将脸凑到我颈中很是用力嗅了嗅,我厌恶地扭开脸去,却被他强扭了回来。他口中热气直扑我面颊,肉食的膻腥味和着烈酒的气息登时令我昏然欲吐,只听得他淫亵笑道:“好香,果然跟草原上的婆娘大是不同!小美人儿,拓跋朔是王子,我也是,不如你便跟了我罢!” “大胆!”我惊怒不已,扬手便甩了他一个耳光,乘着他愣神的当口,疾向门口跑去,口中大喊:“来人!快来人!” 然而我只跑出三步远,便被头皮上一阵揪心般的剧痛给生生止住了脚步——那男子一把揪住我满头青丝,痛得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受他力道所迫,猛地向后仰去。他神色暴怒,便如一头发狂的野兽般狠狠将我拉扯过去,摔在地上,而后便欺身扑了上来。我后脑磕在地上,痛得瑟缩不已,眼看将要受辱,我拼命挣扎,胡乱地踢打着他,然而我这绣花拳头、绵薄之力,如何能撼动他铁塔般的身子?他已将脑袋埋入我颈中,胡乱地啃啮着。我又痛又辱,横了心重重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惨叫一声,登时抬起半截身子,混乱中我看见他腰间的弯刀,来不及思考便迅速抽拔了出来,电光火石般,刀尖已抵在了他的胸口。他愣住了,低头盯住那明晃晃的弯刀,眼神闪烁不已,半晌阴恻恻道:“你敢吗?” 我心跳如擂鼓,胸口急速起伏着,紧咬下唇,双手死死握着刀柄。那刀柄上镶嵌着的宝石颗颗嵌入掌心,我亦感觉不到半丝疼痛,我喘息不定,昂首勉力道:“尽管一试!” 令人心悸的对峙,这一刻,时间仿若静止了,我与他死死地盯视着对方,谁都不肯退缩。他的眼神愈发阴冷,似乎耐心已然告罄,突然不顾刀尖所指蓦地欺身下来,只听“嗤”得一声,他双手同时使力,已扯开了我裹着的夜披。我心头大震,待要反手遮挡,却被他趁势夺去了刀子,丢到一旁。我眼看大势已去,受辱不可避免,震怒下胸口剧痛不已,几乎便要岔过气去。 双手被动地打开被死死按在两侧,我知道此刻那男子正在我身上肆虐,然而我已使不出半分气力,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思想已全部抽离,所剩者,唯躯壳而已。受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下意识地以牙齿抵住了舌头,只需轻轻一下,我便可免受这屈辱;只需轻轻一下,我便彻底解脱了。 我缓缓阖上了眼。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 “公主!” 漠歌?!是漠歌的声音!我猛睁开眼,朦胧中只见漠歌手握那柄丢在一旁的弯刀,脸色苍白,紧紧注视着我,目眦欲裂,而那男子却闷哼了一声便软软地趴伏了下来,再不动弹。 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濡湿了我的身体,是那男子的鲜血!这个认知令我心头陡然一紧,而后情绪迅速彻底崩溃,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登时只觉全身的气力尽数抽光。依稀只感到漠歌将那男子自我身上扯离了去,脱下外衣裹住我衣衫残破的身子。心口蓦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口温热腥甜的鲜血霎时涌上喉咙,我想开口唤他,然而甫一张口便是一口鲜血狂涌而出,然后眼前一黑,我再无半分知觉。 第十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上) “她怎样了,还是无法醒来么?” 在那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之前,我的脑袋仍旧是混沌而昏沉的。 我缓缓睁开眼,朦胧中,榻旁男子锦裘玉带,发乌如墨,正背对着我说话。 “启禀王爷,雁门关外遭劫,公主已受伤不轻,尚未痊愈,又遭此番羞辱,惊怒攻心,更是大大地折损了凤体,即便痊愈,只怕日后也会留下病根……” “……知道了,你下去罢。”男子的声音清冽中透着温软,恍惚竟似故人。 “王爷,您可都清楚了,贵国三王惊扰我朝圣平公主在先,意图染指在后,何况那行凶之人已然服罪,此事与我楚朝可无任何干系!” 王爷?我脑中迷乱,眼前男子的身形愈发模糊,依稀已与心中无时或忘的那个人重叠了起来。只听他道:“孰是孰非,待公主醒来一问便知,贵使如此心急,可叫本王很是不解。” “王爷——” 男子站起身,负手背后,“目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公主的身体,而不是追究责任罢?”他说着,忽一转身,正正望向了我,见我醒着,他蓦地睁大了双眼。 心头忽来的暖意几乎将我沉沉没了去,我无视他的错愕向他伸出一手,唇齿微动间,清楚地喊出了一声—— “允祯……” 男子面色剧变,猛睁大了眼睛,他瞪视着我,神情复杂。我虚空抓出的手登时僵在了空气中,缠臂金自手肘处叮呤着滑下,清楚的冰凉。 “公主醒了?!”董致远的声音很快响起,“究竟情况如何,还请公主示下!” 情况?什么情况?我脑袋尚未彻底明了当下的处境,那男子已转身再次开口,声音清朗却透着不可拒绝的威严:“贵使似乎不明白本王的意思?” 他不是允祯!突来的认知如数九寒天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我蓦地清醒,他是谁?!我现下,却是身在何方?! “王爷——”董致远欲言又止,见那男子态度坚决,他只得作罢,抱拳道:“如此,我便静候王爷旨意,希望王爷能够秉公处理,莫叫公主平白受了这天大的委屈。” 我脑中渐渐清晰,那令我倍受羞辱的一幕缓缓浮上心头,直令我恨地几乎咬破了嘴唇。待听得董致远最后那句话,心头更是冷笑不已,好一个董致远!御林军离我的帐篷并不远,我出事之时竟无一人前来相救,反倒是漠歌寻声赶了来,奋不顾身救下了我。这也罢了,未料现如今他倒乖觉,跑来此处讲这些虚情假意的话语! “你醒了。”董致远走后,那男子转向我,面无表情淡淡道。 我拥着被子坐起身,望着他,我心头纷乱。我已猜到他的身份,若无意外,他定然是我未来的夫君,拓跋朔。我低低开口:“如你所见。” 他在榻上坐下,侧目看我,目光中闪烁着估量,“我很好奇。”他突然开口,声音清冷,“三弟说你主动引诱于他,尔后使人行刺,你却怎么说?” 我脑中登时一阵轰鸣,几乎眼前一黑,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手臂,大声道:“不!不是这样的!” 他身形一震,目光在我捉着他手臂的手上停住。我赧然,急忙收回手去,强作镇定道:“孰是孰非,相信王爷睿智,必然自有判断。” 他摇头,颇是好整以暇,“你不作辩解,本王如何判断?何况三弟是我手足,而你,却是陌生异族。” 我心下恼怒,横眉道:“个人名节事小,国体受辱事大,此事攸关我楚朝国威,还请王爷秉公处理!” 他眉尾飞扬,冷眼看我,“于不辨处有辩,你很会说话。”顿了顿,“你认为本王会徇私?” 我不禁冷哼,“如王爷所说,你与令弟,终是手足,而我,不过是陌生异族。”我语音忽滞,一腔酸楚蓦地涌上心头。为了姨母那句“势在必行”,我割舍了那么多不能割舍,几经波折来到这异国他乡,满以为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冲淡内心纠结的愁思,却未料到甫来此地,便遭此羞辱,几乎丧命!眼下还要受此盘查的屈辱……我愈想愈觉冷凉,不禁冷笑不已。 他惑然扬眉,“你笑什么?” 我收敛笑意,冷然道:“王爷既不信任我,又为何执意要娶我?” 他扭过脸去,“素闻楚朝外戚苏家的女儿国色天香、才思敏捷,更兼行止得体、恭肃有度,实是和亲不二人选。” 我不禁讶然侧目,他会说南话并不奇怪,然而却说得如此流畅,倒真是稀奇。我微微冷笑,“承王爷如此盛赞,倒令我惭愧得紧。只是此种托辞,王爷自己觉得可信么?”我不顾他愕然的眼神,“我不过是区区大臣之女,所谓国色天香、才思敏捷更是道听途说,王爷若因此便找上我来,亦实在是令人小觑了。” 他凝神看我,眼中闪烁着思量,“你很不愿前来和亲?” 我反唇相讥:“王爷难道很想娶我?” 他表情漠然,“本王……并无所谓。不是你,也是别人,左右不过是个女子。”顿了顿,又道:“方才听你所唤,依稀是个人名。他是谁?” 我心头一惊,不禁睁大双眼,死死望着他。我的表情变化一丝不落的映入他眼中,他微微冷笑,道:“不管是谁,你需要清楚的一点便是——现下你已是我思贤王拓跋朔的王妃,不管你愿不愿意。”他轻笑出声,“本王倒觉得,楚朝国体事小,你的名节似乎比较重要。” “你——!”我心中恼怒,待要反驳,却见他眼神略有迷离,伸手拂开我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目光灼灼自我颈项处逡巡而下。我顺着他眼光下望,这才发现自己甫睡起身,小衣领口处的琵琶扣竟而松散开来,露出颈项下一大片茭白的肌肤。我不由大窘,正狼狈伸手欲挡,却听他低低道:“你遍身瘀痕……本王并非是非不分之人。” 他的视线,正正落在我锁骨处,数处青紫交映着雪白的肌肤,更形惨淡。心脏几欲跳出胸腔而去,我被他那句“遍身瘀痕”唬得立时红透脸颊,飞快拉合衣襟,讷讷难言:“你……” 他却并无一丝促狭之意,忽然转身冲着门外朗声道:“带进来!” 门吱呀一声便开了,我心头一动,循声望去,目光所到处,心跳几乎停止—— 漠歌! 漠歌被两名铁衣护卫押了进来,跪伏在地上,望见我,他明显愣怔住,然而眉眼间却分明溢出一股喜色,分明在为我平安无事醒来而欢喜不已。我触及他的眼光,心下感动,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亦要保得他周全。我抬眼望向拓跋朔,却听他沉声道:“你叫什么?” “漠、漠歌!”漠歌望了我一眼,很是坚定地道。 拓跋朔凝思了片刻,竟起身步下阶去,我急忙道:“王爷,此事皆由我而起,漠歌为救我,不得已才伤了三王,实属情有可原!” 他不经意瞄了我一眼,又道:“你胆子倒大,你可知你刺伤的乃是平安王,本王的亲弟?” 漠歌仰首道:“小人知道。” 拓跋朔眼中有些玩味,伸出手缓缓摩挲着下颚,“你不怕本王将你问罪?” 漠歌摇头道:“小人不怕,公主是王爷的妻子,小人能救了公主的性命,万死也不怕。” “漠歌……”我忍不住唤道,抬眼望向拓跋朔,“王爷——” “即日起,你便在本王帐前任职。”他摆手打断我的话,转向漠歌道,“明日起你便去骁骑营左营报到。” “是、是的!”看看他,又看看我,漠歌满脸愕然,犹似身在梦中。 “出去罢。”他微微摆手,那两名铁衣护卫随即不顾漠歌满脸的错愕不解,带了他出去。 这一起一落太是出乎意外,我亦犹自无法相信竟然是如此结果,不由怔怔望向了他,“你赦免了漠歌?” 他转脸看我,“如你所见。” 我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听得他又道:“近日本王会比较忙,便不来探视了,公主好自歇息罢。” 他语气清淡,似乎颇不耐烦,然而我并不在意,深心里竟觉松了口气,毕竟虽然我知道他将是我未来的夫君,可现下我却实在无法坦然与他相对。我定了定神,道:“王爷日理万机,不必为此琐事介怀。” 他眉心微蹙,只定定望着我,表情复杂,我竟无法辩读。然而只片刻时间,他便转开了脸去,“你那两名侍婢,本王已着人带了来,此处乃本王府邸,你安心住下便可。”说着,他打开门便走了出去,再未回头。 我眼见他如此冷淡,心下虽也诧异,然而听得妆晨与绣夜她二人也平安无恙,一颗心登时安安落下,再懒去思量其他。 不出半盏茶时候,妆晨与绣夜便被几个铁衣护卫带了来。妆晨受了撞伤,所幸并未撞破,只是肿了好大一块,她精神恹恹,见了我方才有了些许劲头。绣夜只是受了惊吓,并无甚大碍,从她口中我才清楚事情经过,原来她见那三王意图染指于我,又无法相救,情急之下冲出帐外呼救,本意是想喊来御林军,未曾想御林军没有动静,漠歌倒循声跑了来。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她告诉,我已记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刻,终我一生亦难磨灭。 第十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中) 往后几日,宫中断续有内侍来探我,传帝后旨意,嘱咐我好生养病,暂时不必拘礼进宫觐见,又送来一些人参、熊掌、鹿茸,倒是极珍贵的药材。只是拓跋朔自上次一别,却再未来过,府中总管名唤穆昌者倒是循例来探过我几次,不过说些官话,假意体贴,然而堪堪过了小半月,见我仍是终日恹恹,病体孱弱,终究是再懒相与。 世态炎凉,本就如此,我也不在意,心下反更乐得清静,依旧是妆晨与绣夜服侍我一应吃用起居,除了气候与家乡不同,少不得穿的厚实些,其他倒无甚改变,一如旧时。 不知不觉已是十一月,北国早已下过了几场大雪,王府中端的是一片银装素裹,寒冷逼人。我穿着一件着意加厚的雪锦丝棉绣粉黛百合上衣,同款的曳地长裙,茕茕立在廊下,怔怔望着院中纷纷飘落的雪花。院中时不时有丫鬟们来去扫雪,整理庭院,见了我,不过说着半生不熟的南话依礼拜上一拜,并无更多言语侧目。 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绣夜抱着新暖好的手炉走到我跟前,脆声道:“小姐,您快笼上手炉,仔细冷的!” 我接过手炉拢入袖中,一股温暖缓缓透入四肢百骸。我动了动唇,呵出一口温热,悬浮在空中登时化作水汽,迷茫了视线。雪仿佛愈下愈大了,天空便似一领倒扣的口袋,疯魔似地倾倒着鹅毛般的雪花,寒风凛冽,卷着雪花在半空中直搅作一团,扑到人面上,冷涩涩的疼。我不觉瑟缩,正要转身回房,却见妆晨撑着一把翠骨山水墨伞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院外缓缓走来,见我立在廊下,她面色一紧,急忙快步走了上来,一边抖落伞上的雪花,一边对身后绣夜嗔道:“你怎么照顾小姐的?这么大的雪竟让小姐出了来,要是冻着了,可又要没日没夜的咳了!” 绣夜一脸焦急无奈,“小姐定要出来赏雪,我怎么拦得住呢!” 我探出一手拉过妆晨,笑道:“是我执意要出来透气,你也知道我的脾气,绣夜如何劝阻的了?莫要怪责她了。” 妆晨扶着我步进房中,握了握我的手并不觉冷凉,这才稍稍和缓了脸色,扶我在锦榻上坐下。绣夜道:“妆晨姊,小姐快到时辰吃药了,你怎地没有取了药盅来?” 本是寻常不过的言语,然而妆晨却眉心一跳,忙转向我陪笑道:“都怨奴婢笨手笨脚,刚出小厨房便失手打了药盅,误了小姐饮药时辰实在该死……不过奴婢已交代重新熬上了,小姐莫要担心。” 我点头,“无妨。雪地里原不易行走,你没有烫伤便好。”我言语极是云淡风轻,然而目光无意扫过她脸庞上,却蓦地察觉一丝愁绪忽闪而过,我心下微疑,不由定定地望住了她,“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痛快?” 妆晨闻言身子一震,忙低下了脸去,“小姐说哪里话来?如今虽不比在家乡时,可好歹咱主仆三人总是平安无事,小姐的身体也渐有起色,奴婢却有什么不痛快?”她说着便扭过身子,拉过绣夜笑道:“此番你且与我同去,免得我再要失手打翻了药盅,可真真罪过了!” 她这个弯子转的很是生硬。我疑虑更甚,眼见她已拉了绣夜行将要走,我忙道:“且莫急着去,陪我说会子话罢。” 她无奈转身,扯了一丝笑意,“小姐还是好自休息罢……奴婢怕那起子奴才不够上心,想去小厨房亲自看着药盅呢。” “这样子啊。”我幽幽道,缓缓抬眼望向她面上,她面色一慌,忙又道:“小姐莫要多心,奴婢的意思,是害怕那起子奴才笨手笨脚,掌握不来火候熬坏了药,耽误小姐的身体呢!” 我不置可否,“妆晨,护送咱们来此的队伍都已返朝复命了罢?” 她不意我有此一问,愣了一愣,很快道:“赶在下雪前就走了,怕下了雪山路不好走。” (: ) 第 6 部分阅读 我不置可否,“妆晨,护送咱们来此的队伍都已返朝复命了罢?” 她不意我有此一问,愣了一愣,很快道:“赶在下雪前就走了,怕下了雪山路不好走。[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略略点头,再开口时,却已是掩不住的低迷,“现如今,这茫茫天地,果真是只合我们主仆三人了。” 妆晨闻言脸色顿时黯然,低低唤道:“小姐……” 我并不理会,目光幽幽,落向了窗外,天地均是一色的苍白,一如我的心境。“你近日虽勉力持撑,然而你眉间郁色,眼中愁意,如何瞒得我去?你我三人临此境地,还有什么事不能直言?妆晨,”我望向她,她亦回望着我,眼中逐渐氤氲,我心头酸涩,“离家北行之时,我便说过,不管未来情势如何,只需我得一口气在,必保得你二人周全。现下你为我受难,我却如何忍心让你一力承担?你爱我护我之心,真实不虚,然而我爱你护你之心,却难道是作假么?” “小姐!”妆晨再抑制不住,直扑到我膝下,“奴婢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不愿小姐为此龌龊闲事动气费心。” 我拉起她来,微笑静和而宁定,“即是龌龊闲事,我便不会为此动气费心。” 她望了望我,见我目下坚定,不容置疑,这才无奈缓缓道来:“徐太医临行前,留下了药方,吩咐小姐每日一盅不可怠慢,奴婢自当放在心上,每日督促煎药,从未间断。然而……”她言语讷讷,似乎很是不愿启口,抬眼望了望我,再望了望一旁懵懂的绣夜,一排编贝似的牙齿狠狠咬了咬下唇,恨声道:“然而这府中下人,却日渐不把小姐放在眼中,奴婢每常去药房取药都得三催四请,这也罢了,只要不误了小姐身体,奴婢便是受些委屈也没什么打紧!只没想到今日,那起子奴才竟然私自扣下了小姐所需的几味重药,说什么西园的杳娘娘染上风寒,也需要那些药材医病,何况府里药材有限,可不能全由着小姐一人使了。” 我已然心中有数,淡淡道:“那女子……可是王爷的侍妾?” “是……是的。”妆晨偷眼瞧我,讷讷道。 我起身步至窗前,伸手推开窗去,一阵雪花和着冷沁沁的冰渣子登时疯卷入屋中。 好冷。 唯一的感觉便是冷。我没有回身,我的声音比这天气、比这漫天飞舞的雪花更要冷凉,“妆晨,你还听到些什么?” 妆晨忙抢上前来关上窗户,着急道:“小姐这是做什么!早知小姐要动气,奴婢宁死也不说这些话来!” 绣夜亦忙忙抢上前来劝道:“小姐莫要为那起子没长眼的奴才怄气,等王爷回府,奴婢定要好好告他们一状!” 我微微冷笑,“你便不说,我也能猜出一二。妆晨,王爷已经回府了罢?” 第十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下) 妆晨瞪大了双眼,咬指惊道:“小姐,您怎么知道?” 我微侧过脸,唇畔噙了一丝淡漠的笑意,“我住进王府一月有余,她初时不知底细,虽比我早进王府,却也不敢为难于我,现如今却终究沉不住气了,可不是得了某些示意,却是什么?” 妆晨与绣夜相顾愕然,齐齐道:“奴婢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我转身在桌侧坐下,微微冷笑,“我虽名为思贤王妃,然而入府月余,终究有名无实。那女子妒我恼我,初时不过令下人使坏,倒也不曾正面与我碰上,今日下人为难于你,定然是她授意,若不是王爷回府,她未必有此胆量。” 妆晨惊道:“小姐的意思,难道是王爷授意她为难于您?!” 我摇头,眉间微蹙,语音低沉,“那倒不是。方才说了,我与王爷有名无实,却倚仗身份占据了正妃之位,而她早已承欢,却只能偏居妾位,她心中如何能甘?必然是要与我争宠夺幸。她没有强势的背景,所倚仗者,唯有王爷的宠爱,此番动作,定然是要试探我能否容她,抑或是在王爷心中……我与她究竟孰轻孰重。” 妆晨闻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连连点头,眉间却不禁浮上一抹忧色,“可是若果真如小姐所说,那女子如此挑衅,王爷也不为小姐言语,小姐却预备如何行止?难道便由着她造次么?” 绣夜听了不由圆睁杏眼,“那怎么行!小姐金枝玉叶,哪能由着她欺侮了?奴婢第一个不依!” 我缓缓摇头,心头亦沉重了起来。我此番奉旨和亲,本非心中所愿,然而圣命难违,我终究是不得不从。本只想着能平静度日,保得身边诸人平安便罢了,此生此世,再无他想。谁料我此番念想,反倒将自己与身边诸人推入如此尴尬境地,竟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按在檀香木制圆桌上的手指不自禁使了力去,“啪”得一声脆响,生生硌断了小指上水葱般修长茭白的一片指甲。我浑然未觉,只恨声道:“思贤王妃……谁想当,谁当去罢了,何苦累我如斯!” “小姐仔细手疼。”妆晨忙道,近前拉下我手来,取了绣筐里的剪刀细细修剪好我小指上残留的指甲,绣夜随即拿了妆台上一只鎏金玉护甲仔细给我戴上。一番忙活,她依依抬头道:“奴婢斗胆,小姐与王爷至今有名无实,奴婢看着,却未必是王爷对小姐无心,而是小姐有意避宠罢了。” 我心下一沉,声音亦肃镇了起来,“妆晨!” 妆晨却不管不顾,只径自道:“小姐只要心中一日还惦着四王,一日就不愿相与王爷。奴婢斗胆,小姐这般非但改变不了现状,反倒会误了小姐的使命,那么,小姐前番所作的牺牲,亦全部白费了!” 我的使命——!我心头一个激灵,妆晨一番言语,如数支钢针,狠狠扎入我稚嫩的心头。我颓然趴下,阖眼切切道:“妆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妆晨亦无奈垂泪,“小姐……奴婢、奴婢请小姐忘记四王罢!” 我猛然睁眼,几乎窒住了呼吸,“妆晨?!” “小姐。”妆晨依依跪下,抬首仰望着我,“您便是再如何惦记四王,也终究是无法回到他身边了,小姐目下的处境,不必奴婢多言,小姐蕙质,焉能不知?难道小姐真甘心如此平淡度日、受人欺侮么?” 我推开她去,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缠枝玛瑙雕作的瑶池贯月菱花镜里清楚映照着我苍白而黯淡的容颜。妆晨起身走到我身后,“小姐为国家安宁,奉命和亲另嫁他人,四王尽管不舍,却亦知其中利害。小姐,您是四王心头明珠,如今明珠易主已是四王心中大恸,若明珠再要蒙尘,岂非更逆四王心中所愿,令他伤心难堪?奴婢言尽于此,请小姐三思。” 我望着镜中妆晨的脸,沉寂,肃然,令我心下大动。早知她不比寻常丫鬟侍婢,深心里颇有几分心气,今日听她所言,不敢说字字珠玑,然而却果真句句中肯。我沉声开口:“但凡你有所劝,我总是听入耳中的。” 妆晨伸手轻按住我肩侧,“小姐要放在心头,奴婢才真真放心了。”她说着,轻挽起我额角散碎的发丝,使一枚红珊瑚嵌真珠头花细细收拢整齐,露出我光洁的额头,再将我鬓发仔细梳理至薄如蝉翼,沾一点人参首乌膏在掌心晕染,尔后均匀涂抹在我两鬓。我望着镜中自己,恍惚间竟不知镜中人是何人,只见她退后一步细细观望,突然低低道:“小姐,您这般梳妆,跟颐妃娘娘真的很像。” 我蓦地抬眼,镜中人亦随之抬头,四目相对。我仔细凝望着她,一如她望着我,鬓发高绾,前额高洁,目色冷凝似冬日一汪沉沉深潭,眉眼之间,倒真是像极了姨母。依稀记得,妆晨从前也曾说过这话,只是彼时的我却未曾在意,只道是血缘至亲,面貌相像亦属寻常。然而今日她旧话重提,又何尝只是为了提点我与姨母面貌相像?心,一点点地沉寂下去,然而神思却缓缓清明,我不自禁伸手轻抚脸颊,幽幽道:“妆晨,这些时日我仿佛清瘦了,允祯若是见了,心下定要伤心苦恼罢?” 这段日子以来,允祯这两个字一直深埋在我心底,日子久了,仿佛已成了心头一个印记,血肉相连,无法割离,不忍提起,然而此刻说出,没有理所当然的彻骨疼痛,反觉轻松,心底,竟是无边的平静。我知道,我终究会作下选择,立下决断。因为我不是寻常村野草莽女子,我是周家的女儿,是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受人凌驾的苏宓,便如高悬于天空的明珠,光彩照人而万人瞩目,我,不会蒙尘,亦,不能蒙尘。 妆晨仔细参度我面色,小心翼翼道:“小姐若明珠蒙尘,才真真是四王不愿得见的。” 我扭头望她,她目光融融,极是恳切而期许,我望向绣夜,她亦是一色的神情,“奴婢不会说那些子道理,可奴婢觉得妆晨姊说得很对,小姐绝不能由着那起子人欺侮了去。” 唇角飞扬间,我已扯开一丝笑意,我褪下指上一枚缠丝嵌宝戒递予妆晨,“你且再去府中药房,将这戒子给了药房小厮,便说我要休养生息,那药便是一日亦断不得的。” 妆晨尚未开口,绣夜却已大睁双眼,急道:“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呢?没得惯得那起子奴才愈发不知收敛了!” 我微笑摇头,却见妆晨接了戒子点头道:“奴婢这就去。[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妆晨姊怎么也——”绣夜急得说不出话来,直把个脸急得通红,我拉住她淡淡一笑,“你这丫头,难道我与妆晨都是傻子么,却要你在这里着急?” “小姐的意思是?”绣夜闻言讷讷,一脸茫然。 我的目光越过绣夜,落向远方,我静静开口,语气虽轻却极是笃定自信,“我自有用意,你日后便知。” 第十二章 前尘不共彩云飞(上) 如此又过了几日,每日我都吩咐妆晨携些零碎首饰给那药房小厮,如此一来,我每日都得以按时饮药,妆晨亦不必再受那闲气,都说钱财可使鬼推磨,这话倒是半点不假。从妆晨口中,我断续知道西园那位知道我打点小厮之事,大是不满,很是斥责了那些个小厮一番,除此之外倒是没再有什么举动,我亦不作他想,只安心养伤。 这日雪势稍小,我便笼上手炉去了院中亭子里赏雪。我穿着件素色云锦点绣红梅广袖上衣,迤逦曳地同款素色长裙,下摆处密麻麻绣着一排云水纹图,斜斜倚栏而立。放眼望去,满园的梅花吐蕊,我住的这间庭院广植红梅,多是宫粉梅,夹着数株照水梅、玉蝶梅,粉粉白白紫紫,很是好看,且芳香宜人。正沉醉间,那壁厢妆晨与绣夜已双双而来,妆晨手中端着药盅,绣夜则抱着一匣子果脯,二人说笑着便走了近来。 “小姐,请用药。”妆晨将药盅放在一旁大理石桌上,满满斟了一碗递了给我。 我接过碗来,一股浓浓的药腥味便即扑鼻而来,我颇觉反胃,不禁微微皱眉,勉强吞咽了下去,忙即取过匣子中的果脯换口。待得口中苦意略消,这才开口道:“今日情况如何?” 绣夜笑道:“那起子奴才一见了奴婢便一径口儿地夸小姐您为人大方,又体贴下人,跟西园那位相比,真真是天上地下的人物呢!” 我不禁皱眉,尚未开口,妆晨已微笑开口:“西园那位如何能与小姐相提并论?左右不过是个善妒妇人罢了,萤火之光,焉配与日月争辉?” “你倒乖觉。”我又吃了一粒果脯,方觉苦意消尽。 妆晨含笑垂首,“时时体察小姐心意,令小姐喜乐无忧,亦是奴婢的职责所在。” 我略略激赏地望了她一眼,这一抬头,却冷不丁瞧见园门口立着一个半大娃儿,正怯怯地望住了我们一行。我心下疑虑顿起,忙推了妆晨一把示意她望向门口,妆晨循意望去,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正要开口,绣夜已然跑了去一把拉住那小娃儿,“你是谁家的娃儿,怎么立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怕冻着?”说着话,已牵着那小娃儿走到亭中。 我不禁好奇打量了几眼,只见他瞧去约摸五六岁大小,额发淡软,没有发辫,却是个小男娃。头戴一顶银狐皮帽,帽檐上以金线缝着一块莹然有光的美玉。上身一领紫貂皮袄,下着一条淡青色丝棉长裤,鹿皮棉靴,颇是华贵。再仔细一望,一对大眼乌溜滚圆,鼻梁秀挺,唇红齿白,倒是个十分精灵秀气的漂亮娃儿。我见他生的着实可爱,不禁心下欢喜,伸手抓了一把果脯递到他面前,“给你。” 他倒不认生,伸手便接了过去,只斜眼瞄了瞄我,见我并无恶意,便低头吃了开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我这园中来了?”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孰料他只抬头望了望我,便茫然摇头,我这才醒悟他是漠国孩童,必不懂得我的言语,这可无奈何了。正发愁间,却见门外两名女宫人急匆匆奔进园中,面色惶急,显是在寻找什么,只片刻,她二人目光便已投向我身边那小娃儿,跟着面色一紧,忙忙奔了过来,一把拉住他便要离去。那小娃儿颇是不愿,似是仍惦记着我匣中果脯,伸手于我,依依不肯离去。妆晨见她二人着实无礼,沉声道:“你们是哪园的宫人,怎么如此不懂规矩?见了我们公主也不知参拜!” 那两名宫人却并不理会妆晨,只径直拉了那小娃儿便要离去,那小娃儿急得面色通红,张嘴便要大哭,然而纵是他眼中热泪滚滚,嘴巴却只得呵出大片白雾,未能发出半点声响,我不禁暗自惊疑,难道——他竟然是个哑儿?! 正僵持间,一名红衣少妇蓦地出现在园门口,高声唤道:“惇儿!” 那娃儿闻唤,登时肃了面色,极是紧张地不敢再作挣扎,任由那两名宫人牵了去那红衣少妇身边。那少妇见他手中仍攥着未及吃完的半粒果脯,登时一掌拍落,眼角略略斜视我,口中以着稍有生涩的南话大声道:“生人给的东西你也敢乱吃,可是不要命了!” 闻听此话,我心头登时微愠,只按捺着不欲发作,半眯了眼打量那红衣少妇。只见她一袭大红色绣五彩祥云锦缎长裙,斜斜系一领毛色水滑的银狐皮披肩,黛眉开娇,绿鬓醇浓,倒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眼角斜扬,颧骨微高,看着颇有刻薄之相,不甚柔婉。我尚未收回目光,一旁妆晨已然怒道:“你是何人?突然闯入我们公主园中,还敢出言诋毁!” 那少妇睥睨地瞪了我一眼,也不与妆晨多言,牵着那娃儿扭头便走。孰料未走出几步,便生生撞上了一名男子身前,尚未来得及呼痛,已在望见男子面容的下一秒便即忙忙拜了下去,与方才的尖酸刻薄天壤之别,此番却是语气轻软,很是诱人,“婢妾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不必抬眼,亦知道是谁来了。那少妇身侧,一袭墨青色软甲覆体,伟岸清绝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这王府的主人,拓跋朔。我亦心中一动,及至目光再落向那少妇时,已然心中有数,她应该便是西园那位——杳娘了。 拓跋朔冷冷颔首示意她起身,再望了望我,依旧是一色的冷凝,只在垂首望向一旁怯生生立着的小娃儿时,目中方含了一丝柔和,他温声道:“惇儿,你怎么跑来南园了?” 那小娃儿见了他,方才和缓了紧绷的面色,连比带划地折腾了一番。我不明就里,却只见拓跋朔面色更形温和,道:“你且随你母亲回去西园,你若喜欢那果脯,父王即日着人送去予你。” 我心下一沉,父王?!这孩子,竟然是拓跋朔的儿子!我心头登时大乱,虽然早知拓跋朔已年近而立,必然早有妾室,有子嗣原也不奇,只是想到归想到,真正面对时心中终究是有着说不出的烦恼不安,更遑论这孩子竟还是个哑儿。我心下翻腾处,再抬眼望去,却只见那小娃儿闻言连连点头,很是欢喜,然而那少妇却面色不豫,强笑道:“王爷不如随婢妾同去西园,婢妾一早便吩咐备下了王爷最爱吃的饭菜呢!” 拓跋朔却冷然望了那少妇一眼,“你若有心,不如多用些在惇儿身上,如此惇儿也不至为那小小果脯便赖着不走。”他说罢,见那少妇仍立着不动,不由皱眉,“还不退下?” “……是,婢妾告退。”那少妇闻言,虽及不情愿,却亦只得牵着娃儿退下了,临行前,悄然转身不着痕迹恨恨瞪了我一眼。我扭开脸去,不欲受她妒恨情绪坏了心境,一旁妆晨紧紧握了下我的手,便即拉着绣夜跪下行礼,脆声道:“王爷万安!” 他摆了摆手,只淡淡道:“退下罢。” 妆晨无奈起身,回头望了望我,虽不情愿,却也只得携了绣夜自行去了。 第十二章 前尘不共彩云飞(中) 一月不见,他仿佛清瘦了些许,面上也似颇有风霜之色。我微微屈膝福了一福,“王爷万安。” 抬起头来,却见不知何时他已走到我面前,呼吸可闻。“公主受惊了。”他淡淡道。 虽是说着歉意的话,可语气中却是半点歉意也无,我心下微恼,忍不住回敬道:“有劳王爷解围。” 他轻笑了声,“素闻楚朝乃上国礼仪之邦,今日一见,实是言过其实。” 我眼见他脸上笑意,竟一下子微微看呆了去,待得听到他的质疑,心下诧异,忍不住扬眉道:“王爷何出此言?” 他摇头,一径地云淡风轻,“上国的公主本应知书达礼,恭肃有度,然而本王听你适才所言,却是极不妥贴。” 我心下茫然,却不知如何便极不妥贴了,口中只得道:“我自入王府,动静得宜,言行举止从未有悖妇德妇言,却不知王爷口中极不妥贴,究竟为何?” “连着一月的大雪,公主从前从未见过罢?”正当我犹疑难安时,他忽而掀起衣摆在桌侧坐下,脸上似笑非笑,语气竟是一派轻松。 我一怔,摇头道:“没有,在金陵时,最冷寒的冬天也是极少下雪的,便是偶尔下了,也不过薄薄一层,转眼就融了。” 他笑道:“南辕北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么?” 我被他一句“南辕北辙”逗乐,心中暗道这都哪跟哪呢,口中只道:“这个么……想不到王爷不但熟言南话,连这成语也用得出神入化。” 他假装板着脸,“你在嘲弄本王,你当本王听不出?” 我抿嘴笑道:“不敢……其实南辕北辙,倒也说得便是这个道理。” 他唔了一声,扭头瞧我,眼中似有火焰跳动,半晌道:“那么阳奉阴违,说的又是什么道理?” 笑意缓缓僵在了唇边,“王爷恕罪。” 他站起身,伸手于我,微微颔首,我心头大震,望进他竟似闪动着一丝期待的眼瞳,终于慢慢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他的掌心炽热,包容着我的冰凉,我看着他浓浓的剑眉慢慢轩了起来,带着一丝薄责,伸出另一手将我双手都合在了掌心。不同于多年来我所熟悉的宽和柔软,他的衣袖是铁般的冷凉,皮甲作就的护腕,镶嵌着颗颗冷硬的铜扣,仿佛硌入了我的心窝,生生地疼。 “苏宓……你可有小字?”他忽然温声开口。 “我……”我心头一痛,允祯,允祯!我能予你的,或许只剩那声“宜男”了罢?而被你唤过十五载的“宜男”,我如何能带着这份记忆再去投入别人的怀抱?我心头酸涩,缓缓摇头,攥在手心的绢子不由自主地绞了起来,他望着我的眼神幽深似海,透着我无法了解的炽热的情绪,令我莫名的心惊,鼓噪不安。“一介妇人哪有小字,至亲家人都唤我……宓儿。” 他点头,“好,本王今后也便唤你宓儿。”说着定定瞧我,目色自我头顶心逡巡而下,定格在我衣襟处,轻声道:“宓儿,方才我远远瞧你,你一袭白衣红梅,立在亭下,人如其衣,便似一朵傲雪红梅。” 这次,他竟自称为“我”。我心下略感惊讶,而因着他言语中无法掩饰的激赏,更是心头大乱。掌心已溢出了薄薄的汗意,黏黏腻腻令人心麻,勉强定了定心神,我扭开了脸去,“王爷谬赞,只是……蒲柳之姿,焉敢忝用傲雪二字。” 他目光灼灼,“你定要如此顶撞我吗?宓儿,”执住我的手掌蓦地一紧,“你来王府已然一月有余,还未清楚自己的身份么?” 心跳微微快了起来。不知是错觉,抑或别的什么缘故,他望向我的眼神,竟似透着一丝温软。我的身份…… 短暂的接触,观看他对杳娘的态度我也大概感知他的脾性,知道再违逆于他实在不智,只是虽明白他意中所指,然而却更是不胜负荷——那一声如鲠在喉,竟怎么也唤不出口。 我与他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岁月仿佛静止了。他忽而轻轻一笑,伸过手来,在我怔住的当口,已然拂落我额发上细碎的雪花。 身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我听到胸腔里那小小的坚持清晰的破碎声,我望着他清亮的眸子,静静开口:“……臣妾不敢。” 他眼中一亮。微一使力,我来不及发出惊呼便骤然跌入了他的怀抱。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而去,我忙伸手推住他的胸口,轻喘不已:“王爷——” 仰首的瞬间,不经意瞧见他颈项处一道狰狞的疤痕直往下顺延而去。我不由惊奇,依稀记得上次见面,并未见此伤痕,细细观之,见痕迹淡粉,似是新伤,我难掩疑惧,登时将羞赧抛到一边,忍不住道:“这一个月,你却去了哪里?” 他挑眉,语气挟了一丝戏谑,“你关心本王去向?” 微微的烫意在颊上涌现,我讷讷不已,“不……只是好奇。” 他望住我,神色很是复杂,半晌方道:“不算远,不过去了趟雁门关。” “去那里做什么?”我惊道,难道是为了雁门关遭劫之事?!我圆睁杏眼,却见他面色冷凝,沉声道:“小小犬戎也敢造次,本王三百骁骑便杀进都城,生擒太子,可笑你楚朝五百御林军,却仍保不了你周全。” “犬戎国?”我心下大惊,原来雁门关遭劫,不是意外遇匪,而是犬戎国刻意所为!我听出他话中嘲笑之意,然而顾不上反驳,“王爷怎么知道是犬戎国劫持了我们?” 他镇声道:“雁门关离犬戎极近,再者本王得知近日犬戎突然得了大批财物,正举国同庆。哼,实在愚不可及,本王攻进都城,生擒了太子,如此一来,不仅所失财物全部追回,犬戎王为赎回太子,还写下降书,从此臣服于我漠国。” 如此一来,行劫者倒真是犬戎无疑。得知报了受伤之仇,所丢失的物件也全部追回,我亦心下欢喜,而他最后那句话却端地令我心下肃然。我望着他,他并未注视于我,只冷然凝视前方,目色中的霸气一览无余,几乎将我淹没了去。三百骁骑,谈笑间便拿下了一个国都,这样一个男子……我的眼中迷离了,恍惚中只看见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我眼前浮动,扩大,天地间再无其他。 “你在这里,可还住的惯?” 他蓦地开口,打断了我的浮思。我懵懂抬眼,却见他正直视着我,目光明澈而宁和,仿佛适才的浓浓霸气只是一场错觉。我不意他竟会有此一问,忙道:“多谢王爷关心,左右不过是在养病,图个安宁罢了。” 他点头,双眼微眯,细细观量着我,“你的气色仍不见好,难道太医开的药都没有用么?” 我心头一动。轻笑道:“有用没用,不过一念之间,惯看是否有心罢了……” 他眉尾一扬,定定看我,“此话怎讲?” 我目光盈盈回望着他,“王爷适才问臣妾是否住得惯,其实答案为何,王爷心下如何不知?臣妾乃陌生异族,要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并为王爷族人接受,又何尝是一个月的事情。” 他睁大眼,蓦地哑然失笑,“本王倒不知,你竟如此记仇。” 我面上一红,忍不住辩道:“谁记仇来着?臣妾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他笑意愈发盎然,突然恳切道:“前两天本王倒也回过一次王府,只是听说你仍在养病,便没去叨扰。” 我依依垂首,“臣妾知道。” “你知道本王回府?”他眼中锐色一闪,显然很是惊奇。 “王爷行踪,臣妾不敢妄自揣度。”我目色冷然,唇边却含了一丝得体的微笑,“只不过府中人多口杂,臣妾即便有心独处,亦难免受流言所扰。” 他登时皱起眉头,紧望住我,“流言?什么流言?” 我盈盈回望于他,“王爷日理万机,何必为此琐事烦心?不管流言如何,总是臣妾一人的过失。”想起近半年来所受的委屈,眼中已然微润,我缓缓垂眸,“臣妾甫一入府,便是带病之身,未能侍奉王爷已是臣妾之失,却还连累王爷受征战之苦——王爷宽和仁慈不与臣妾计较,可旁人看在眼中……”我欲言又止,语气却愈发凄楚,“莫说旁人,便是臣妾自身亦很是不安,或许,臣妾果真便是不祥之人,有蹈祥瑞——” 我话未说完,便见他一脸愤懑,摔手道:“荒谬!难道受伤是你自己愿意的么?本王竟不知府中有如此饶舌之人,实在可恨!” 我微低下脸去,一滴莹光顺颊而下,然而不过眨眼的时间,我已笑意盈然,柔声道:“不管流言如何,只要王爷深心里并不怪罪臣妾,臣妾便心满意足了。王爷莫要动气,仔细身子,臣妾……没事的。”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低首看我,目光悠然迷离,“到底哪一个你,才是真正的你?” 我心下暗惊,强笑道:“王爷何出此言?” 他却很快摇头,“定是本王多虑了,你初时受惊,难免情绪不稳。” 手炉早已凉去,支持着我手掌温暖的,是他的手心,而他伟岸的身躯更是为我挡住了一方风雪。我仰首望他,颚下青青的胡茬子是我从不熟悉的落拓。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望他,这个注定要成为我夫君的男人。他的脸型棱角分明,很是刚硬,眼尾迤逦上扬,有掩饰不住的王者霸气,鼻梁高挺,嘴唇薄如刀锋,怎么也无法与记忆中那个人重叠起来。 “在想什么?” 见我痴痴望他,他随口问道。我面上一红,忙扭过脸去,却听他笑道:“宓儿脸红的模样,实在有趣。” 我佯怒转身,“王爷好没意思,一发儿地便爱取笑臣妾。” 他朗声大笑,“好,本王知错,今后再不取笑于你便是。”笑声渐消,他牵住我便往亭外走去,“你的身体尚未复原,不宜受冻,还是回屋呆着去罢。” “是。”我顺从地由他牵引着往屋中走去,强自抑下所有不该再存有的愁思与念想,只依依垂首望住脚下,再不思索其他。 第十二章 前尘不共彩云飞(下) 妆晨与绣夜见我竟然与拓跋朔携手回来,双双难掩面上诧异之色,待要屈身行礼,拓跋朔已然大掌一挥,笑道:“免了!” 小火炉里已添了新炭,此刻正暖暖烧着。拓跋朔让我上榻安歇,自己则在榻侧坐下。妆晨奉了茶水,他亦吩咐放在一边,左右四顾了番,面色逐渐冷凝,转向妆晨道:“王妃自来王府便只得你二人服侍?” 一声王妃,我心头登时大乱,耳中只听妆晨答道:“回王爷的话,是的。” “这房间竟如此简陋。”他面色更形不豫。 一方素色纱窗紧紧闭着,窗前没有任何花草点缀;檀香木的桌上冷冷淡淡,只依依摆了一只药盅;绣榻亦是一色的雪白,配以淡粉锦衾,同色床帏,在这皑皑天地,真真只得两个字可以形容,便是——冷清。 妆晨闻言,登时哀了颜色,依依跪下,“王爷有所不知……” “妆晨!”我出言打断,尔后不顾他的错愕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臣妾自幼便偏爱清静,房中摆设向来如此。” 他眉间疑虑顿起,紧紧盯住我双眼,“果真如此?”我尚未开口,他已执住我手,温声道:“若是有何不如意处,尽管告诉本王,不必有任何顾虑。” 我点头,笑意如三月的春阳,直融了千里冰雪。我望住他,一脸恳切,“有王爷这番话,臣妾便受再多苦楚,亦是甘心情愿。” 他朗声大笑,忽而伸手拂过我一侧脸颊,笑意犹然噙在嘴角:“有本王在,宓儿怎会受苦?”说罢起身,负手背后在屋中踱了几步,突然又道:“也罢,这屋子终究是住不得了!” 我心头一动,不禁仰首望他:“王爷?” 他却转向妆晨与绣夜,朗声道:“你们两个今日便伺候王妃搬迁到东园本王居处,一应吃用本王会吩咐下去,立即准备周全。” “是,王爷。” 我脑中登时轰鸣,连强作的镇定亦难以维持,全身的血液都似停止流动了,已然决定要麻木的心,蓦然划过一丝清晰的疼痛—— 允祯,我终究……是无法保全自身了。 从离开的那一刻起,我疲惫的肩膀上所担负的命运已然明朗,然而即便早预知了将要面对的一切,仍无法让我在瞬间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仰首望着他,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却蓦地见他转过了身子,笑意盎然:“可是欢喜地傻了?” 如一桶冰水兜头淋下。我忙振衣便要起身,口中忙道:“臣妾谢王爷——” “恩典”二字犹噙在口中,他已然抢上前来揽抱住我的身子,将我扶回榻上。心脏在瞬间停跳了一拍,我待要退让,他却已温声开口:“宓儿轻得便似一片羽毛,仿佛时刻会随风而去,这可如何是好?” 我面上一红,忙推了他一把,“王爷,好歹还有别人在呢……” 他闻言哑然失笑,松开了手,然而目光却始终在我身上流连不去,口中犹道:“宓儿害羞脸红的模样,实在令本王爱不释手。”言罢转身望向妆晨、绣夜:“你们两个好生伺候王妃,本王不希望大婚之时王妃面色仍如此不佳,可明白么?” “奴婢明白。”妆晨与绣夜忙忙屈身行礼。他似乎很是欢愉,望向我道:“如此,宓儿好生安歇罢,本王有事先行了!” “恭送王爷。”我忙伏在床榻依依拜别,他这才转身去了。关上门的瞬间,妆晨登时面色一紧,扑到床前,颤声道:“小姐……” 绣夜随后赶来,急道:“小姐方才为何不趁机告西园那位一状?奴婢瞧着现下王爷对小姐可是欢喜地紧呢!” 我淡淡开口:“她虽对我不善,却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令她失幸,已如让她心头生刺,也不必再累她遭罪了。” “小姐您便是恁好心肠……但愿西园那位知道感恩,莫再无事寻事,惹小姐烦心了。”绣夜闻言虽不情愿,然而见我心意已决,亦只得讷讷道。 妆晨伸手握住我手,眉头登时紧蹙,屋中温暖,却仍暖不过我双手冰凉,她语气不稳:“小姐,您、您心中可做好准备了?” 我摇头,然而不过片刻却又点头,心头茫然。妆晨见我神思恍惚,亦无奈了颜色,只切切道:“小姐……不,王妃,从今而后,您可是切切实实的思贤王妃了,您明白吗?” 妆晨一声王妃,如击心重创,登时令我头昏眼花,脑中混沌,然而混沌中一丝头绪终究仍浮现出来——这不正是我想要的么?漠国国主三个儿子中,唯拓跋朔最为得幸,如无意外,将来继承大统必定也是这位年方二十有五的思贤王。我若是长久有名无实,这个王妃必然做不长久,唯有令拓跋朔倾心于我,这样我在他的心中才有分量,才能稳坐这个位置。只要他一日爱重于我,一日便不会轻易对楚朝用兵,那么,我亦算是对得起故朝皇帝,对得起姨母栽培之德与爹爹养育之恩了。我心下稍定,然而念及适才园中那一幕,不免忧心忡忡,眼下拓跋朔对我有心毋庸置疑,西园那位倒不足为虑,然而千不管万不顾,她膝下毕竟有子,我终不能掉以轻心。念及此,我登时打起精神,道:“妆晨,你说的很对,是我太过优柔寡断,令你失望了。” 妆晨眼前一亮,颤声道:“奴婢不敢。” 我拉过她与绣夜手掌,悠悠道:“如此,你二人便简单收拾一番,相信不过片刻工夫,便有人来请咱们了。” 绣夜笑道:“还用收拾么?王爷那里还有什么不齐全的,却要咱们巴巴儿地收拾了去?” 我不禁失笑,一指便轻戳在她的额头:“你倒乖觉。” 第十三章 心似双丝网(上) 一时无话,不过半柱香时间便果真如我所说,那壁厢一行宫人在那穆姓总管的带领下匆匆而来,对着我礼拜高呼,肩舆华盖,排场盛大,朱红的一色在无尽的皑皑中缓缓延伸。这样的盛况于我并不陌生,从出生那刻起,我已理所当然拥有,然而这次胸中快意却胜过以往所有——这一次,我是凭借自身赢得这无上荣耀,而不是凭借他人给予的身份。 我缓缓走了出去,院子里的积雪原已被下人扫了去,然而许是走廊下石阶上有残留的冻雪,我一不留神脚下一滑,禁不住低呼了声,身子便向前倾去。 “王妃!”妆晨与绣夜齐声惊呼,待要伸手拉我,却是远水难救近火。 “王妃小心!” 那穆昌见我摔倒,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稳稳地便托住了我。我扶着他的胳膊站稳身子,惊魂未定,眼见妆晨、绣夜二人忙忙地跑到我身边,伸手扶过我去,低低唤了声:“王妃受惊了。” 我一手抚胸,这才稍稍宁定。无声瞧了那穆昌一眼,他忙撤开了手去,扭头便大声道:“马上去查清楚是哪个作死的下贱东西负责打理娘娘这园子的,重责五十!” “是!”一名随从答应着便要出去。 “且慢。”我心中不禁微微冷笑,果然宰相家奴七品官,这小小一个总管气势倒真是十足,俨然都能动用私刑,操纵人命了!这一着明着是给我树威,暗着却是拿着我的名头做文章,却不知要做给谁看呢! “娘娘有何吩咐?”他笑得极是谄媚。 我也不恼,这些府里的人一贯跟红踩白,没个好心气儿,嘴脸自然不堪。我笑道:“这寒冬腊月的,穆总管好大的火气。” 他忙拜道:“娘娘息怒,这些狗奴才们平日里一贯懒惰,别的也便算了,今日竟险些害娘娘滑倒,娘娘千金之体岂能出此纰漏?要是王爷知道了,小人便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刚才惊吓之下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此时受冷风一吹,登时便觉涩涩的冷。我没开口,只淡淡扭了脸去,妆晨忙执起帕子在我额上轻轻擦拭,瞧也不瞧那穆昌一眼,道:“穆总管身为王府的主事,这一应琐事不问大小,自当全是由总管负责的罢?” “这个自然。”穆昌道,“因此小人才要下令彻查清楚,杀一儆百,以免下次再有类似情况发生,惹娘娘不快。” 妆晨笑道:“什么杀不杀的,咱们娘娘一贯大人大量,怎会计较如此小事?穆总管可是多心了。” 穆昌道:“娘娘不追究,那是娘娘的慈悲。只是小人却不能眼看着有人欺心犯上,置娘娘安危于不顾。” 一番话说得漂亮至极,若不是懒与他计较,我几乎要击节而赞了。扶着妆晨的手臂向肩舆走去,我幽幽道:“总管执意如此自清,本宫若再坚持反倒显得矫情,倒不如总管胸怀坦荡了。也罢,少不得只好成全总管了。妆晨。” 妆晨点头,笑道:“穆总管自去王爷那里领罪去罢,咱们娘娘定会替你说情便是。” “什么?!”那穆昌惊道,忙陪了笑脸凑到我跟前,“小人愚钝,不知小人何罪之有?请娘娘明示。” 我已步上了肩舆,闻言泠然道:“怎么总管才刚说过的话,转眼便忘了,还要本宫提点不成?” 妆晨道:“府中大小事务皆是由总管负责,总管要彻查,要杀一儆百,自然该当由自身查起,这才彰显总管你大义无私,诚心为咱们娘娘着想呢。” “这……”那穆昌被妆晨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只说不出话来。饶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他竟生生地出了一头大汗。“娘娘,小人、小人知错,还请娘娘高抬贵手……” 我摆了摆手,肩舆缓缓抬了起来,妆晨与绣夜一人一边,扶着肩舆牢牢地护持住了我。我轻笑道:“妆晨,你便爱说笑,看惊着总管的。” 妆晨抿嘴一笑,低了脸去权当知错。这一来那穆昌却惊得更厉害了,我愈是温言软语,他便愈是担忧我挟私报复,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我眼见如此,心中暗暗思量,初来府中那些时日他虽对我并不上心,却也不曾为难与我,可今日如此讨好献媚,此番又惊?(: ) 第 7 部分阅读 讨好献媚,此番又惊成如此形状,恐怕确是有亏心之事。[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那杳娘为难作践于我,若没他这个大总管暗中支持,光凭几个小厮怎能成了气候?他定躲不了干系。 这样想着,我心中反愈发宁定了起来。这样没骨气的人,不过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实在不足为虑。今日这番教训,想来以他惯常的敏锐嗅觉必定早已嗅出如今王府谁能说话,给他点教训也便够了,日后倒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我于是笑道:“罢了罢了,不过一场意外,看闹得天翻地覆的,白白坏了本宫的心情。什么领罪认罚的……穆总管适才救驾有功,本宫记着了,此事就此作罢,不必再提。” “多、多谢娘娘!”穆昌忙忙拜谢,伏在地上再不敢抬头看我,脊背仍是微微发抖。 我心中一动。他如此害怕责罚,想来那拓跋朔平日治下倒是很严明。当下也不再多说,摆手示意起驾。一行众人便齐齐往东园赶去。 东园是拓跋朔居处,本以为定然是修建得高贵气派,威武雄壮,然而肩舆进了东园,我不禁讶然瞩目:主殿高大威严,然而却丝毫不觉富丽堂皇,古朴的青砖磊就,红木镶装,唯殿上一方金匾灿然,力刻“思贤”二字,殿前两侧各一只硕大威武的石雕麒麟,尽显皇家高华。两侧偏殿,一名重华,一名天光,均是一色的古朴浓重,不见浮华。园中多植翠竹,放眼望去,方圆数百米尽是一色的青翠浓郁,令人心旷神怡。竹林旁一汪平湖,拱桥如虹,因气候冷寒,湖面已然结冰,冷津津地散发着寒气。不同于南国的小桥流水,然而倒也别有一番情致。 肩舆在重华殿前停下,随行的宫人们小心请了我出来。我笼着手炉缓缓步下肩舆,在妆晨与绣夜的扶持下迈进殿中,尔后望了望妆晨,微微颔首。妆晨会意,忙忙打开收拾好的锦兜,抓出一把散碎金银便分发众人,口中只道:“诸位辛苦了,这是王妃打赏给你们的,都领了喝茶去罢!” 漠国与楚朝相隔不远,边疆民众亦多有往来,故而王府里宫人几乎都通达不少南话,见此情景立刻会意,于是个个喜滋滋接了赏赐,拜谢着各自去了。 我这才转身进了殿中,依依四顾,心下不由得不对拓跋朔很是好奇。他本是漠国王子,然而他的居处,不管是我先前所居南园也好,还是他这东园也罢,无论亭台楼阁、花木草树,处处布置格局皆似极了南国。除此之外,他的南话亦说的无比通畅,语音自然,半点也不生涩,倒似自幼便讲得似的,实在是令人惊奇。 进了内殿,一色的雪白毛毯铺地,墙壁雕画,镶嵌以各种金银玉器,这才略略有了些异国风情。寝室早有宫人着意收拾过了,然而那两个丫头仍不放心,定要亲历亲为,如此折腾了约莫半柱香时间,我终得安然住下了。 第十三章 心似双丝网(中) 这日日头下得倒也恁快,转眼便到了晚间,我用过晚膳,左右无事,持过一卷《列女传》便斜斜倚榻看了起来,妆晨吩咐热下了我沐浴所需的热汤,便与绣夜各自执了一方绣帕就着明晃晃的烛光做些绣活打发时间。一时间室内只得各自的呼吸声和着红烛燃烧时的毕剥声,倒也颇是宁馨。 没有通传,匆匆的脚步声忽然而至,我的身前便立时笼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直掩去了大片光亮。我不由抬眼望去,登时惊地坐起身便要下榻,口中忙道:“不知王爷驾临,臣妾未及远迎,实在失礼。” 他却制止了我的动作,同时挥手命退了同样被吓到的妆晨与绣夜,重重在我榻上坐下,笑道:“在看什么?” 我这才和缓了心神,掩了书卷半嗔道:“王爷可也真是,来了也不使人通报一声,可尽看臣妾的笑话了。” “《列女传》?”他却不理会我的抱怨,只伸手扯过我压在身下的书卷看了眼,尔后深深望我,“宓儿要学那书中女子,流传千古?” 我含笑夺过书卷来放到一边,嗔笑道:“难道看什么便是要学什么?王爷这话好没意思!” 他伸手揽我肩膀,扭头却冲着门外,“进来罢!” 我抬眼,却见门外不知何时立了六名宫人,皆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家,瞧着倒个个清秀俐落。“你身边只得两名丫鬟使唤,实在不妥。这些女子都是本王精挑细选,机灵俐落,最重要的是,她们都是南人女子,与你亦能说得上话。”他微微笑道。 我心中一暖,不意他竟代我思虑地如此周全,仰首望他,见他亦含笑望我,眼神温软仿如多年相知,胸中不由一滞,“王爷厚爱,臣妾却之不恭,欣然领受。” 他闻言却很是欢喜,转向那些女子道:“你们从今而后便好好服侍王妃,可听明白了?” “是。”那六名女子齐齐屈身应道。 “退下罢。”他挥手,不过片刻,随即转脸望我,浓浓笑意如冬日最暖的朝阳,一点一点,侵入我本被坚冰包裹的心脏。“三日后,便是你我大婚之日。”他蓦地开口,伸手顺过我颊边发丝,轻轻把弄。 大婚……我心头微恸,更觉迷乱,只听他悠悠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宓儿,本王初次见你,你为三弟所伤,重伤不醒,眉宇间似噙了浓浓的哀愁,拂之不去。然而甫一醒来,你便牙尖嘴利与本王辩驳,几乎令本王哑口无言。本王时时在想,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明明这样柔弱,却又无比坚强、聪慧。那日听到你口唤他人名字,本王愤恼之余,有意冷落于你,然而这一个月,却无时无刻未将你放在心上,攻打犬戎,岂是为了那些财物?何尝不是为了他们累你受伤!”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不禁哽咽,他刚毅的下巴搁在我头顶心,有些生硬地疼,然而更疼的却是那颗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心。几番犹疑,我讷讷开口:“王爷如此心意,臣妾必当感恩戴德,倾心以报。” 他却摇头,眼中神色认真无比:“宓儿,本王对你,倾以真心。然而你的真心,却有几分?”语气互转疾厉,他蓦地以指抬起我的脸庞,镇声道:“现下在你心中,可还有旁人?” “王爷——?!”我的声音在他炽烈的注视下嘎然而止,直直与他四目相对,再没有开口的勇气。他的目光如火,却透着不可忽视的冷凝,寒意在心头缓缓攀升,我被迫仰着脸,他托住我下颚的手指是粗糙的,长年握弓掌剑的手,怎可能温软如我初初的记忆?我无法言语,只能被动仰望着他,就这样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峙着。心跳一声急过一声,似澎湃的海浪,几乎将灵魂也拍将出去。 “……你很倔强。”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我,沉沉阖眼,再复睁开眼时,已是初见时的澄明。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重而无奈。 我的颈项已酸涩地几乎无法动弹,只恍惚见他站起身,俯望我,再次掩去我所有光亮,“宓儿,记着你的身份,千万莫叫本王失望。” 他的声音低沉,似强抑着浓烈的情绪,竟颇有抖颤。短短两句重重直击我内心深处,我心头大震,待要勉力抬头望他,却见他已然转身离去,红烛杳杳中,他的背影拉得很长,低沉而缠绵,盘树之藤般狠狠将我缠绕,几乎窒息。 因拓跋朔已向帝后禀明我身体康复,准备大婚,故而一大早我便需进宫觐见帝后,行子媳之礼。 妆晨细心地替我装扮着,觐见帝后妆容不宜太过浓重,否则有张扬之嫌;亦不可过于简约,否则又有怠慢之罪。妆晨斟酌再三,为我梳作了惊鹄髻,斜斜簪一支五凤朝阳挂珠钗。至于妆容,不过薄薄匀了一层蔷薇粉,颊上以少许胭脂膏子晕染,瞧起来清新亦不失大气。眉却描作拂烟,绣夜执了金箔正要为我点上额心,我心头一动,伸手拦了下来。绣夜一怔,“王妃?” 我笑道:“用朱砂罢。” 绣夜会意,忙使画笔沾了朱砂轻轻点在我额心,不浓不淡,几笔便描成一朵怒放的梅花。妆晨执了银簪挑了些许胭脂在我唇上,我微微一抿,一抹嫣色便晕了开来。 衣服着意选了沉稳内敛的铁锈红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足下一双石青色缎面绣莲生并蒂的绣鞋,一切准备妥当后我缓缓步出内殿,却见拓跋朔一早便在大殿坐着,正端了茶悠悠地品着。 “王爷万安。”我忙走近携着裙裾依依福了一福。 他眯眼瞧我,缓缓将茶盏放在桌上,伸手道:“宓儿,过来。” 我微一迟疑,他已不耐地一把将我拉了过去,我一时站立不稳登时跌入他怀中,正正坐在了他膝头。我面上一红,忙推他道:“王爷……”侧目一瞧,却见妆晨、绣夜抿嘴偷笑,已极有眼力见儿地齐齐转过了身子去。 他轻笑,俯身附在我耳边道:“每次见到宓儿,都仿佛初次见面,你总能带给本王惊喜。”说话间,他的手已牢牢环住了我的腰,眼中一亮,“从前尝听人说楚女腰肢越女腮乃女中极品,今日一见,果真是不盈一握,楚楚可怜。原来传言并非夸大。” 如此直言不讳的称赞登时令我心如擂鼓,忍不住道:“听王爷话中之意,可是还要再去寻个越女来验证一番了?”我本是为强掩羞涩难安,无话找话,未料一番话说来竟不自觉含了七分娇嗔,三分酸意,俨然一个听闻夫君有了二心,忙撒娇耍痴,呷醋承欢的小妇人。[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不由微微呆住,待对上他含笑的眸子时,便连耳根也是热烫得不行了。 他哑然失笑,语气亦含了几分宠溺,“果然人不可貌相,刚要夸你今日这一番妆扮格外的沉稳大气,这就叫你露出馅儿来了。你可不是故意找茬么?” 我急于舒缓内心的羞赧不安,忙坐直身子,强自正色道:“王爷好没意思,一发儿地便爱戏弄臣妾。王爷再要挤兑臣妾,臣妾、臣妾就——” “你便如何?”他笑得一脸促狭。 “臣妾就——哎哟!”我忽然皱紧眉头,一手摁着胸口,语气也带了哭音,“臣妾心口好痛……” “宓儿!”他脸色大变,“可是旧疾犯了?该死!太医!快传太医!”他说着便扶住我坐下,而后起身便要向外冲去,我情急之下忙一把拉住他手掌,“王爷!” 他一怔,回头望我,语气仍是焦急不堪,“宓儿不用担心,本王马上宣最好的太医来给你请脉医治!” 眼见他如此心急我随口乱绉的一句歪话,我心头一暖,忍不住软软道:“王爷,臣妾没事……” 他呆了呆,“事关重大,宓儿不可逞强!” 我面上一红,语音愈发软了下去,“臣妾……臣妾真的没事……” 他面上浮起一丝犹疑,“果真没事?” 我心虚地点了点头,低下脸去不敢看他,讷讷道:“臣妾原是胡乱玩笑,不想王爷竟……唔——” 我话音刚落,只见面前一黑,跟着人已撞入了一个坚硬的胸膛。额头生生地痛,只听耳边他镇声道:“此种玩笑,今后不许再开!” 我心头大震,“臣妾该死……” 他哼了一声,含着些许警告的意味,跟着抱着我的手臂蓦地一紧,几乎将我全身骨骼都要抱散了去。“等下进宫面圣再要胡言乱语的,看本王如何教训你。” 他的心跳稳健而清晰地传来,我趴在他胸口,听着他看似凶狠的警告,忍不住竟自心底泛上了一丝甜意。“王爷之命臣妾怎敢不遵?如此待会见了帝后,臣妾少不得咬紧牙关,只字不说便是。” “你——”他无奈地低头看我笑得一脸狡黠的模样,作势欲打。我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眼底是浓浓的笑意。他扬起的手掌终于落了下来,然而没有理所当然的疼痛,却化作温柔一抚,按在了我的后心。他拉住我手,“真拿你没办法,你这个矫情的小东西。好了,闲话少说,这便进宫罢。” “是。”闻听他准备携我进宫,我亦不再玩笑,忙忙收敛放肆,紧随他往出走去,步上肩舆。 第十三章 心似双丝网(下) 来漠国迄今是一月有余,然而这皇宫却是头一次见。肩舆进了大东门,便是进了皇城。放眼望去一片广阔,建筑并不多,稀稀落落的几座宫殿,青砖素瓦,形态也极是古朴,与楚朝皇宫的华光流彩,镶金嵌玉大大不同。 正前方一座大殿较之周围所有宫殿是最雄伟的一座了,应该便是帝后所居的承天宫。肩舆在离宫殿约五十步远的时候便停了下来,我正暗自诧异,却见拓跋朔走到我身边伸手于我,笑道:“觐见父皇母后,按规矩需在殿外五十步下轿,此乃子媳之礼。” 我这才知晓由头,忙伸手于他,一旁的侍卫蹲下身子,我踩着他的背心稳稳走了下来,笑道:“臣妾省得。” 他携着我便往承天宫走去,很快到了殿外。殿外侍立的两名侍卫见他来访,忙行了一礼,扯开嗓子通传:“二王爷求见!” 我见那侍卫见了他不过站直腰身行了军礼,更是暗暗感慨漠国礼仪制度实在宽松,不若楚朝礼法严明。只是凡事有利有弊,漠国如此不拘礼仪,少了几分威严,却也别有一番淳朴。 不多时便出来了一名内侍,笑盈盈地迎上前来,“老奴奉皇上旨意,请王爷王妃入内觐见。” 拓跋朔微微点头,便携着我往里走去。我向那内侍笑道:“有劳公公。” 那内侍登时笑得更形灿烂,实实冲我行了一礼,“王妃客气。” 承天宫外形古朴沉重,内在亦是一般。进了大殿,虽也是明黄的一色,然而终究算不得金碧辉煌。帝后并肩坐在高台之上,台两名内侍各侍一边。 我不便细看,忙低了头去与拓跋朔一起行了一礼,所谓入乡随俗,我便也只是躬身福了一福,并未行跪拜之礼。只听拓跋朔道:“儿臣携王妃苏氏参见父皇、母后。” 我亦道:“臣妾苏宓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赐座。”皇帝声音低沉,很是威严。 拓跋朔携着我拜谢,而后便走到一边坐下。我这才微微抬起头来,悄悄看向高台之上的帝后。只见皇帝穿着一领明黄色绣五爪金龙的袍子,腰上系一条金镶玉腰带,约摸知天命的年岁,生的极是高大威猛,双目炯炯有神,一脸虬髯胡须。皇后约摸四旬,一袭赭红色绣五彩凤凰高领长裙,一头乌发高高地盘起,缀以数朵金花钿,簪一支景福长绵金步摇,翡翠为羽,下坠真珠。分明是家常打扮,却是简约亦不失华贵。我正暗自思量,一抬眼却见那皇后宛然也正瞧着我,忙忙低了脸去,不敢造次。只听皇后笑道:“今儿早上恭儿和安儿来觐见,安儿的伤势还没好通透呢,皇上可都没如此体惜下令赐座。朔儿,你可真是沾了咱们这位娇滴滴的小公主的光了。” 我心头微动,皇后这番话乍听并无不妥,甚至合情合理,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语带玄机,似乎对我很是不满。我忍不住悄悄抬眼望向拓跋朔,只听他笑道:“母后,公主既已婚配于儿臣,便是我思贤王的王妃,夫妻本是一体,又何来沾光一说呢?” 皇后笑了笑,目光自我身上缓缓游移,眼中光彩愈盛,笑道:“公主身体可好通透了?” 我忙恭谨答道:“托皇上与娘娘的洪福,赐给臣妾如此多的珍贵药物,臣妾身子早已痊愈。臣妾来天水月余,早惦记着进宫参见皇上与娘娘,只是病中之人不便觐见,恐有违祥和,这才拖到了今日,实在汗颜。” 皇帝闻言,似乎很是满意,点头道:“果然是上国公主,识得礼仪,行止得体。” 我盈盈一笑,“皇上盛赞。只是臣妾既已嫁与王爷为妻,如何敢再以公主自居?”我菱唇轻扬,逸出一丝得体的笑意,“皇上与娘娘若体惜臣妾,叫臣妾一声宓儿便可。如此,臣妾感恩不尽。” 皇帝一怔,朗声笑道:“好,朕成全你便是。” 我忙躬身行礼,微一侧眼,瞧见身旁的拓跋朔正含笑望我,笑意融融,令我颊上生潮。 皇后笑道:“宓儿……连名字也是千娇百媚。”她说着又转向皇帝,“皇上总怪安儿行为粗鲁,惊扰了宓儿,今日得见真颜,可明白安儿的苦楚了?”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瞄过拓跋朔,“如此千中挑万中选的美人胚子,也难怪安儿一眼便瞧上了,心心念念的闹了这许久。” 拓跋安?!我一怔,一口银牙登时咬住,藏在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攥紧了,只听皇帝道:“荒谬,宓儿本是为朔儿迎娶,又怎能改嫁安儿?你这个做母后的不知劝诫也便罢了,今日竟说出这番话来!” 皇后面色一变,声音登时含了几分抱怨:“皇上息怒,安儿虽有错在先,但他也受了惩罚了,那一刀要是再偏些儿可就正中心脏,皇上……安儿可是您的亲骨肉。” 皇帝哼了声,然而话中的意思却分明软了。“朔儿,可拿下那刺伤安儿的刺客了?” 我心下暗哂,到底是血浓于水,才刚正义凛然地怪责拓跋安行止不妥有伤风化,转眼就要为他追究出气了。想起漠歌,我心中不由暗自着急,拓跋朔虽做主放了他,可若是皇帝执意追究,漠歌不知能否逃过一劫。 拓跋朔终于开口:“当时实在混乱,想来那刺客早就趁乱逃脱了,儿臣已吩咐彻查当日狩猎场上所有的侍卫,然而至今仍没有线索。” 皇后突然望住我道:“宓儿可记得那行刺之人的容貌特征?” 我一怔,待要开口,却听拓跋朔已抢先答道:“母后,儿臣赶到之时,宓儿受三弟惊吓,早已昏晕过去。母后若想知道行刺之人的面貌,何不去问三弟更为快捷?” 眼见他当着帝后的面亦如此护我,我不由感动,抬眼瞧向他,只见他双目微阖,并不瞧向皇后,脸色有些微的冷陈。我心中一痛——这是自然的,自己的妻子险些被自己的弟弟欺侮,这个事情不管是当面谈还是私下里说,于他都不是什么荣光的事情。 皇后面色有瞬间的尴尬,干笑了几声道:“安儿这个糊涂孩子,他若能瞧清楚,本宫又何至于如此烦恼。” 皇帝不快道:“安儿虽有错在先,只是他到底是我大漠的振威王,遇刺之事若不彻查清楚,我大漠国威何存?朔儿,此事你不可掉以轻心,必须严令彻查。” 我见皇帝下令严查,不由更为担忧,只见拓跋朔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儿臣遵旨。” 皇帝这才转向我道:“宓儿,朕已下令赐婚,三日后你便是我大漠国名正言顺的思贤王妃。一应封赏礼遇,朕绝不亏待。” 我强忍下心中的担忧不适,躬身行礼,“多谢皇上。” 皇帝笑道:“皇后可有话要跟宓儿交代?” 皇后一怔,很快笑道:“宓儿本是上国公主,必然德行兼备,恭肃有度,连朔儿如此挑剔之人都对她这般满意,哪里还需要臣妾教诲?” 我听着这话,忍不住又抬眼望了皇后一眼,只见她笑意愈发温和,可望在我眼中却倍觉冷寒,总觉她眼眸深处有着对我深深的怨恨。难道是为了拓跋安被刺一事,她认定是我所为,所以埋怨憎恨于我? 我正心下思量,皇帝道:“既如此,你二人便退下罢。近日既要忙于准备大婚,无事不必来见了。” “是,父皇。”拓跋朔应道。“儿臣告退。” 我忙低头道:“臣妾告退。” 直到回了王府,拓跋朔都没有再开口,我亦沉默,脑中不断回想着适才在承天宫中的一番言语,心头似压了一块巨石,总觉得烦躁不安。 进了东园,我惦记漠歌之事,忍不住试探道:“王爷,漠歌他……” “宓儿不必担忧。”他淡淡道,“本王既允你放过他,便不会食言。” 我见他一脸漠然,心下委屈,咬唇道:“王爷,你是不是也疑心臣妾与漠歌私交匪浅,合谋陷害三王?” 他一怔,忽然笑了,伸手拉过我因在外头呆得久了有些冷凉的手掌,包在他温暖的掌心。“你若真有此心,本王倒欢喜的很。” 我登时呆住。“王爷,你?!” 他面色一沉,“怎么,今日承天一会,宓儿还瞧不出端倪么?” 我心头一震,低了头讷讷道:“臣妾愚昧……” 他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瞧着我,手掌亦紧了紧,“我瞧着你却不愚昧,反倒聪慧地紧。也罢,朝堂之事何必牵扯宓儿,你只管安心准备大婚便是。” “王爷……”我欲言又止,眼见已走进了内殿,妆晨与绣夜双双迎了出来,“王爷万安,王妃万安。” 他点点头,摆手道:“这几日可能会比较忙,你们好生照顾王妃,不可出任何差错。” “是。” 他转向我,笑意深沉。“一切事情都有本王安排,宓儿只管安心将养便是。本王军务繁忙,这便告辞了。” 我忙福了一福,切切道:“臣妾送王爷。” 他笑道:“外头天寒地冻,不必闹这些虚文了。好生休息罢!”说着自行去了。 第十四章 结发为夫妻(上) 大婚,终在日月几番交替之间如期而至。 早早地便沐浴熏香完毕,我穿着一领绛色的软烟罗,斜斜倚坐在妆台前,但见触目所至,喜娘,喜帕,喜服,都是一色的大红,火般的热烈。外头处处张灯结彩,内殿则是龙凤红烛高照,锦榻上搁置着的凤冠霞帔,流光溢彩,其上层层罗叠的东珠、南珠熠熠生辉,亮如星辰。桌上一方雕花象牙壶,两只金杯已然满斟琼浆,预示着即将会行来的合卺之礼,一旁侍立的婢女仆妇们则执着几盘红枣、花生并桂圆、莲子细细抛洒在我身后榻上,一径口儿地道些彩头逗我欢喜。我懒相与,只招手妆晨示意嘉奖,妆晨便携着绣夜给屋中各人依次分发些散碎金银,聊以嘉奖,尔后各自遣了出去,合上门来,转向我依依唤了声:“王妃。” 我浑然未觉,若有所思,脑中反复只响着拓跋朔那晚一番言语:现下在你心中,可还有旁人?在我心中,可还有旁人…… 思绪逐渐晕开,我已然怔忡。这三日来,他时常前来探我,或是小半日,或是小半刻。与他相处的时刻尽管难挨,然而却也隐约透着淡淡的温馨,他说,在我身边可以抛下所有烦恼心事,什么都不必想,便觉满足,心安,所以很多时候他只是轻轻执住我的手掌,或揽住我的肩膀,并不言语,只安心享受着这片刻的宁和。彼时的他,温软地令我胸中饱胀着无法言喻的痛楚,我不知不觉开始迷惑,开始陷落,纵然不愿深思却亦不得不承认我一心要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心扉,或许已被敲开了一丝缝隙。仿佛已经适应了某种存在,他离去时,我竟觉淡淡失落。庭前落花如旧,我的心意是否依然如旧?放在心里的与握在手中的,该抛下哪个?迎合哪个?放在心里的和握在手中的,能不能、会不会变成同一个?我不敢去想,亦不愿去想,答案也许近在眼前,也许远在天边,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管答案为何,都会重重的灼伤我。 我心头烦乱,妆晨一连唤了我好几声,我才略略反应过来,茫然应道:“何事?” 妆晨与绣夜相顾无奈,俯身抱起凤冠霞帔走到我面前,“王妃,吉时快到了。” 我颓然起身,便如木偶般随她二人摆布,不一会已穿戴整齐。妆晨望了望我,轻叹道:“小姐,奴婢最后一次这样唤您,前尘旧事,过了便罢了,得舍之间,您可千万莫再迟疑。”她顿了顿,小心望了望我的脸色,见我并无愠色,方低低道:“眼下王爷对您厚爱至此,奴婢们瞧着都不免动容,小姐蕙心,既不忍辜负四王,又何忍辜负王爷?” “妆晨,你……”我怔怔望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妆晨却极快拉着我揽镜笑道:“王妃您瞧,如此人物,可真真是只应天上有了,难怪咱们王爷要时刻将您放在心上呢!” 我被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失神的情绪蓦地激灵,亦不由微张了唇去:大红丝棉精心缝制的喜服,用金线细致地绣着鸳鸯戏水。繁复华丽的凤冠下是妆晨着意梳作的同心髻,为了方便凤冠的佩戴,只象征性挽了低低两个发髻,余下大片的发丝依依披在肩头,乌墨墨一片,很是莞尔。鬓发亦不似以往蝉翼,而是梳作了博鬓,拢掩半耳。眉心六点金箔,寿阳梅蕊,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迤逦至鬓。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绛色眼影,依稀可见青黛色的眼线,于眼尾处微微上挑,妆晨巧手,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姣好而略带飞扬的眼部轮廓。玉簪粉匀面,衬着腮边两抹颊红,嫣红腻白,脂晕膏染很是相得益彰。唇却点做石榴娇,檀红一点,不同于素日少女妆容的静雅可人,倒平添了几分端庄肃穆。细望去,肌理细腻,骨肉匀称,风髻雾鬓,浮翠流丹。仿佛心头最深处那根弦悄然拨动,我不禁氤氲了双眼,怔怔望着镜中的新嫁娘——这分明是我,却又仿佛更不是我。 妆晨扶着我在妆台前坐下,“王妃。”她轻唤,“奴婢再为您梳次头。” 我缓缓点头。她便即取过玉梳,开始轻轻梳理我脑后发丝,口中唱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酡色渐渐晕染了脸颊,我半觉羞赧半觉好笑,忍不住道:“死丫头,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个歪话?倒挺讨得彩头。” 她忍笑道:“哪里是歪话呢。奴婢幼时见家中长姊出嫁前,喜娘便是这么唱的,此番学来,不过是借花献佛,王妃若听着欢喜,便随意赏赐赏赐奴婢,也不枉奴婢这番心意。” 我正要说话,绣夜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妆晨姊,你可愈发精乖了,竟变着法儿的问小——啊,不是,是问王妃讨赏!” 妆晨抿了嘴依依而笑,忽而又道:“你若不服气,大可也说出一套彩头来,若讨得王妃欢喜,便得了任何赏赐我也绝不眼馋。” 在她二人又要闹开嘴前,我伸手抓过散落在妆台上的几颗宝石头花,瞧也不瞧便塞到她俩手中,笑道:“人人有份,不偏不倚,这下可皆大欢喜了罢?” 妆晨尚未开口,绣夜已喜滋滋道:“多谢王妃。”复又扭向妆晨,笑意愈发盎然:“妆晨姊,小妹借光了!” “你这丫头!”妆晨唇边亦噙了一丝笑意,伸指便戳向绣夜额头,却被她笑着躲过,再要嬉闹,妆晨却已端正了颜色,“打住!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绣夜闻言,忙忙收敛颜色,垂手依依站到我身侧,再不嬉笑。我起身走到榻前坐下,她二人随即执起盖头缓缓覆上我的额头,眼前瞬间堕入一片明红的天地,再不见其他。我知道,我再不能回头,一步一步不管多么艰难,亦只能永远朝着眼前行去。心头仿佛灌进了铅,沉甸甸地压迫着。阖上眼,我心中了然,到了这步,我是真真决意抛下那些已然无法寻回的过往了,我的命运,我要自己握在掌心。 沈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我终究必须活在当下,才有资格期许未来。 耳中却只听得外头愈加热闹了,已然人声嘈杂,乱我心境。不多时,已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在门口停住,我听到清楚的声音,他在说:“你们都退下罢。” 心,蓦地鼓噪不安了起来,几乎跳出胸腔而去。门吱呀一声便开了,朦胧中我看不到妆晨与绣夜,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伴随着门扇阖起的声音,嘎然而止,尔后便是令人呼吸维艰的宁懿。 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下,我闻到他衣上淡淡的酒香。 第十四章 结发为夫妻(下) “宓儿。” 他在唤我。眼前陡然大亮,我抬头,只见桌上金盘内的喜杆动也未动,他却是以手掀去了我顶上盖头,此刻正昂然而立,半眯着眼,怔怔望我。 “王爷。”我启唇,温软轻唤。眼中的他,玉带金冠,朱红锦袍上分明绣着与我衣上同样的图纹—— 鸳鸯戏水。 酡色一点一点,逐渐侵染上我精雕细琢的容颜。他含笑取过桌上金杯,在我身侧坐下,捉起我手掌将其中一杯递予了我,我忙双手捧过,盈然回望于他,依依道:“臣妾虽是弱质女流,却亦懂得礼义廉耻。今夜与王爷饮下此酒,从今而后,苏宓生是王爷的人,死,亦是王爷的魂。” 他目中有光亮一闪而过,握杯的手亦不自禁紧了紧,喉结微动,微一用力便揽过我去,手臂交错间,已然交颈。酒液滑下喉咙,有些微地烧灼,我缓缓阖眼,鼻尖充盈着他衣领间清冽的檀香气息,心神蓦地无比安宁,静和,耳畔他忽而轻语:“本王听说你们楚朝男女成婚时,都要行合卺之礼,燃龙凤高烛,虽不解其意,却因着你的缘故,也一一照办了,你可欢喜?” 我胸中微暖,感动于他的用心,不由低讷了语声,“王爷厚爱,臣妾愧不敢当。” 他却疏朗一笑,收回了手去,结束了合卺之礼。将金杯放回桌上,他朗声笑道:“你不敢当,却有谁人敢当?”说着环顾四周,唇角始终噙了一抹暖暖笑意,“这红烛高照,软玉温香,倒也别有一番情境,看来南人的规矩,却也不尽是繁文缛节。” 我不由含笑望他,“王爷对南国规矩礼仪知之甚广,沿用上又能取其菁华而去其糟粕,臣妾实在心悦诚服。” 闻言,他眉宇飞扬,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意在眼中流转,忽而凑近我身前,重重闻了闻,奇道:“宓儿身上好香,本王方才便觉暗香盈鼻,然而却只淡淡,怎么此刻竟愈加浓郁了起来?” 我含笑不语,只依依望着他,见他一意催促,这才缓缓道来:“此香名为茵墀,乃西域所贡,平时香气甚淡,遇酒则浓,臣妾方才饮酒,故而香气逐渐浓郁。” “倒有这稀罕物事?”他讶然扬眉,忽而伸手拉过我身子去,我被动地撞入他宽厚的胸膛,正要呼痛,却见他已然埋首我颈项深深嗅闻起来。我心头一紧,身体亦不自觉僵硬,只觉全身血液直冲头顶,脸颊红透,几乎晕染到了耳根。他鼻端温热的气息缓缓熨烫上我细腻的肌肤,有些腻腻的痒,然而更多,却是无法言状的奇异感受,一点一点,自心头缓缓攀升。“宓儿,”他喃喃低语,“为本王宽衣。” 脑中登时轰鸣。我自他怀中退出,怔怔仰望着他,我的生涩令他笑意几乎溢出眼中,见我不动,又催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快些动手?” 我直羞赧到几乎欲寻地缝而入,而他却愈发欢喜,一径催促,便如孩童耍赖般抬头挺胸,待我为他宽衣。眼见避无可避,我扭过脸去,用力咬一咬唇,小心翼翼探出手去,颤颤地碰上了他的衣襟,我阖上了眼,然而正当我鼓足勇气要解开第一颗衣扣时,突来的“笃笃”声却惊得我立时收回手去,望向了门口。 “大胆!”他脸色陡暗,镇声道,“何事来报?若是无足轻重,定斩不饶!” 门外有瞬间的沉默,尔后一个声音响起:“启禀王爷,小王爷突然昏迷不醒,娘娘不知所措,特来请王爷前往做主。” “什么?!惇儿他——!”他面色剧变,猛转身便冲向门口,只听“哐啷”一声脆响,桌上放置喜杆的金盘已然被他撞翻在地,喜杆滴溜溜滚出老远,然而他看也未看一眼便拉开门,一把扯住传信之人的衣襟道:“惇儿可是旧疾再次复发?太医可在?” 是穆昌。只见他面色慌张,摇头道:“小人不知。”他说着,探头看了看我,眼神颇有不安,低低又道,“娘娘焦急不已,又……不便来此,因此才命小人火速来禀王爷,请王爷亲往做主。” 拓跋朔一把搡开穆昌,扭头看我,眉头紧蹙,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没有开口,转身径直去了。那穆昌随即跟着离去,二人脚步匆忙,很快便消失在廊下。 一切发生地太快,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只怔怔地望着他绝尘而去。脸颊上的热度已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彻骨的冷寒,有莫名的酸涩浮上心头,我低下脸去,却见门边角落里一处物事金灿灿地失落着——却不是喜杆是什么?我上前捡起,拢入怀中,属于金属的冰凉在我温热的手心一点点蔓延。 他竟然,就这样离去了。温言软语犹然在耳,转眼却已是人去心凉。 我颓然起身,不防身后却突然响起明显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我猛然回头:“什么人——?!” 尚未来得及看清闯入者的面容,一记手刀已重重劈落我颈中,瞳孔在瞬间收缩,未及惊呼,剧痛已蓦然袭入神经,眼前一黑,我软软倒下,再无知觉。 第十五章 霜刃未曾试 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软乏不堪,半点动弹不得。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只觉鼻端充盈着酸腐的恶臭,一阵一阵直令我恶心欲吐,然而,却也终究因此而捡回了意识。我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顾——这是哪里? 入目所至,皆是一色的乌蒙蒙。我狠狠闭了闭眼,待视力渐渐恢复后再缓缓睁开,只见壁上一扇小铁窗透着微薄的光亮,照着脚下方寸之地,却也足够我看清四周:墙壁皆石块所垒,并不平整;地上有滩积水,颜色已然发黑,周遭四散着腐臭而潮湿的草料,冲鼻欲呕。石屋棺椁一般密闭,唯一的出口是一扇木制的大门,然而门上一只明晃晃的大铁锁却明确地昭示了我现下的处境——身陷囹圄。 我心下恐慌,不知离我被劫迄今已过了多久,瞧不见日头,更不知今夕何夕!腹中饥渴难熬,身体更是软乏无力,只稍一用力,额上冷汗便涔涔而下。我伸手扶住墙壁,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坐直身子,不过这样小小一番动作,却已令我气喘不已,仿佛遭人强行撕裂般,胸口更是一阵剧痛。我按捺不住汹涌而至的气息,猛伏倒在地便咳嗽了起来,直咳地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连推门而入的脚步声亦未曾听见,直到一双穿着兽皮靴的脚正正停在我的眼前,我才猛然收回神智,抬起头来—— 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俯视着我,长满络腮胡的紫红脸庞扭曲着,眼神很是憎恨与不屑。见我抬头望他,他一脚便踢在我的肩膀上,以着生涩的南话恶声恶气道:“楚朝的公主,你也有今天!” 我被他踢地摔倒在地,右脸颊狠狠撞在凹凸不平的石砖上,直撞地我脑中一阵眩晕,不禁痛呼一声,伸手捂去。一丝火辣辣的痛登时蔓延开来,掌心已是一片濡湿,然而来不及顾忌脸颊的伤口,更快的剧痛却蓦地自脑后传来——那男人一把揪住我满头青丝迫使我半抬起身子,与他面目相对,恨声道:“拓跋朔加诸给我的羞辱,我要加倍地还给他。你,若不是你,本王怎会遭被擒之辱!” 脸上有热热的液体顺颊而下,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的赤红,很快便没入泥中。我冷笑,勉力扭过脸去,只以眼角余光瞄他,他一脸愤恨而不知所措的模样更是令我几乎笑出了心肺,“若你以为抓了本宫,便可以打败拓跋朔,那么你太愚蠢了。”我浑然不怕他愈发阴沉的脸色,只一径激怒于他,“尽管去要挟他罢,本宫保证你的下场会比上次悲惨十倍、百倍、千倍!” 他怒而抬手,一把便将我重重扯到面前,目眦欲裂,如一头狂怒中的野兽般吼道:“不可能!你是拓跋朔宠爱的女人,他不会不顾你的死活!” 他口中的酒肉腥臭和在气息里喷薄而出,直令我反胃不已,我嗤笑道:“你觉得本宫值多少代价?可不可以让拓跋朔如你一般写下降书,从此臣服于犬戎?” 我语气极是不屑与讽刺,然而他却眯了双眼,“本王正有此意。” 我懒懒阖眼,幽幽道:“那么,你尽管去要挟他罢。本宫亦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值不值这个代价。” 没有言语,然而灼热的气息却缓缓近了面上,我心中一动,猛睁开双眼,却见那男子目光自我脸上移开,转而在我身上肆意来回,逐渐不善,忽而伸手执住了我下颚,邪邪道:“你,还没有跟他燕好罢?” 胸口气息蓦地一滞,来不及羞赧,发自内心的恐慌已然一点点蔓延到四肢,我镇声道:“若你胆敢轻薄,本宫会即刻自尽。” 他神色一愣,但随即释然,冷笑道:“本王会令人严加看管,你如何自尽?” 我眼神愈发冰冷,语气亦不自禁凌厉了开来,“本宫若苟且存活,必定会将今日之辱牢记心头,来日加倍奉还。” 他松开了手,眼神中?(: ) 第 8 部分阅读 他神色一愣,但随即释然,冷笑道:“本王会令人严加看管,你如何自尽?” 我眼神愈发冰冷,语气亦不自禁凌厉了开来,“本宫若苟且存活,必定会将今日之辱牢记心头,来日加倍奉还。[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松开了手,眼神中闪烁着估量,仿佛在思索究竟要如何行止。我有意扰他思绪,沉声道:“您擒了本宫,不过是想借此对付拓跋朔,请君入瓮。本宫若折在你手上,你便再无筹码与他叫阵。” 他恼道:“大不了与他一战!” 我冷笑不已,“何必自欺欺人?若你自负是他对手,又何苦使此下三滥的招数?” 他亦冷笑,并不受我言语之激,“你们南人不是有句话叫兵不厌诈么?本王不过是借用借用罢了!” “那么,你便更不能动我。”我勉力爬起身子缓缓倚墙坐定,望着他阴郁的脸色,“唯有本宫完璧无缺,你才有资本唱完这出戏。王子殿下,你以为呢?” “你——!”他危险地眯了双眼,一手摩挲着满是虬髯的下巴,忽而一摔手,“即便果真如你所说,你也莫要得意!拓跋朔已经知道你在本王手里,等他中了本王的圈套,到那时,你们两人的性命都操纵在本王手中,看你还能不能如此牙尖嘴利!哼……” 他说罢,怒而摔门而去,外头的随从亦随即锁上了牢门。已然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能落回原处,我几乎虚脱地躺倒了下去,背脊冷森森的一阵汗湿。 “好险……若那横人不受我言语之激,我行我素,只怕我当下便果真要折在此处了。”我不禁喃喃自语。受此惊吓,神智终究是大明了,很明显是犬戎乘拓跋朔与我大婚之际派人混入王府,伺机擒我以报当日之辱,所以才会事先安排好一切,调虎离山……可是——!我脑中登时激灵,可是为什么拓跋惇会那么适时的犯病!那报信之人是府中的总管,自然足以取信拓跋朔,否则以拓跋朔之精明,即便关心则乱也应该不会受生人蒙蔽,如此、如此……我本来脑中纷乱,思绪如一堆乱麻,盘亘缠绕找不到头,然而现下想通这一点,却蓦地醍醐灌顶般明澈了,一个名字缓缓浮上心头—— 杳娘…… “一定是她!”我蓦地咬紧牙关,恨声道。她是拓跋惇生母,只有她最能掌控拓跋惇的身体健康,而让孩子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却偏赶在大婚之夜犯病,其用心之深尤见一斑!我理清楚来龙去脉,心头登时冷寒不已,这女子,初时我只当她善妒,虽几次激怒于我,亦未真正用心与她计较。未料其用心竟如此之狠,为报夺宠之恨,不惜勾结外敌、折磨亲儿,如此种种,倒是我小觑了她!我愈想愈觉愤恨,指甲几乎生生攥入掌心,火辣辣地痛,然而临此境地,身体的疼痛我又如何放在心上?愈是疼痛,愈是令我清醒,而此时,我最需要的,便是清醒。 一低头,微弱的光亮中我清楚地瞧见身上那件尚未来得及脱下的喜服,那金线所绣华丽而反复的图纹虽已污浊,却仍旧明晃晃的刺目。我一手抚上脸颊伤处,血迹已经凝固,亦不若初时疼痛,只余冷凉的触感反复刺痛着我的神经,提醒着我该做什么。冷笑攀上了嘴角,即便没有铜镜,我亦知道那笑,凌厉而冷寒,没有丝毫温度。报仇。我听到心底深处不知名的声音,枉我还言之凿凿说要尽全力保身边人周全,连自身的安危都悬于他人之手,这样子的我,有什么资格苟活于天地之间?这肮脏污浊的处境,满身满心的伤痛,更是令我双眼几乎恨出血来,我不是予慈拔苦的神佛,更不是逆来顺受的痴人!这一次,我不会再选择忍让、宽恕,若得度过此次劫数,我定要大权在握,肃清奸佞,从此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我心中暗暗立誓,当下再不作他想,只静静倚靠着墙壁小憩,留存体力。 第十六章 始是新承恩泽时(上) 恍惚不知又过了多久,只觉窗户中透进来的光亮由明黄变成了惨淡的白。应是夜间了,我心头切切,仰望着石牢上方那抹幽亮,手指无意识地在泥地中划着,一笔又一笔,待得惊觉时,已然清楚地写出“拓跋朔”三字。我怔怔地望着那名字,心中暗惊不已。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为什么会写出他的名字?难道是我私心里坚信着他不会置我于不顾?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拓跋朔当日那番言语,不由切切在心头浮现,他说话时的表情坚决而诚恳,令我不由不信,深心里更为着自己不能全意付出而内疚不已。今番境地,他若来相救,足见其情真挚,可他若不来,却也无可厚非……那么,我私心里到底是盼他来多些,还是不来多些?我心头烦乱不已,阖上眼不禁低呼:“拓跋朔——!” “嘘……” 突然响起的男声令我惊地几乎梗住了气息,猛睁开眼,却见一张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见我目瞪口呆,他笑道:“若惊动了外头的侍卫,本王便真要留下陪你了。” 泪水登时盈睫,我哽咽不已,“你……拓跋朔,真的是你……” 他丢下手中那串钥匙,在我身前蹲下,用力揽住了我两肩,目光炯炯,沉声道:“宓儿,是我。” 再抑制不住泪水滚滚而下,灼痛了颊上伤口。我讷讷而不能言,不顾羞赧一把抓住他手,热切而真实的温暖登时自掌心蔓延开来。他目光在我身上流转,最终定格在我颊上伤处,目色瞬间冷凝,“怎么回事?!” 我忙双手捂住脸庞,流泪道:“别、别看!” 他却一把扯开我手去,使力扶正我不断扭转的脸颊,镇声道:“宓儿、宓儿你听我说!本王一定遍寻名医为你医好面上伤口,你莫要伤心!” 我泪眼朦胧,哑声道:“若是再也医不好呢?或者即便医好也要留下疤痕呢?我……我……” “那又如何?”他挑眉,目光温暖令我莫名心安,“本王见你第一面,你便是满身伤痕,何差多这一道。”见我赧然转身,他伸手轻抚我颊上伤口,嗓音竟微微喑哑:“容貌美丑,百年后都不过是皮下白骨,本王眼中的宓儿,何曾如此落俗!” 我怔然抬头,泪珠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此种情态登时令他目中怜意大盛,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温言道:“可能行走?” 我点头,随之站起身,裙裾拂过处,已令他看清了适才信手所划。面上一红,我不觉讷讷,只听他笑道:“看来,本王未曾令宓儿失望。” 我这才心神稍定,软软道:“臣妾被劫来此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中唯一所念,便是王爷何时来救臣妾于危难,未曾想王爷果真深入虎口,臣妾欢喜之余,却也不禁惶恐。” 我一番言语令他眼中笑意更盛,“适才不是称本王拓跋朔?怎地此刻又拘泥了!” 我正色道:“适才臣妾心中慌乱,言语失度,还请王爷恕罪。” 他见我神态严肃,却也不便再说什么,便牵住我手,低声道:“无妨。你且噤声,一切等回王府后再行计较。” 我点头,便随他往出行去。一路上皆是躺倒的侍卫尸体,均被脱去了外衣,我心中已然明了他的计划。行到大牢门口处,暗处立着的一队侍卫打扮的人登时拥上前来,其中一个很是眼熟,我正要开口,不防他已是切切唤道:“公——啊不,王妃!” “漠歌!”于危难处得见故人,我亦心下欢喜,忍不住低呼道。拓跋朔递过一套侍卫服侍于我,令我穿上,那衣服于我身材而言却是极大,很不合身,然而情急之下只能从权,我将长发收拢在头顶,勉强戴上皮帽,穿好衣服,便混在一行人中缓缓向后门处行去。 一路之上遇到几队巡逻侍卫,全让拓跋朔给敷衍了过去,我来北国已然一月有余,对此间话语亦懂得一二,听得拓跋朔假冒侍卫与其他巡逻侍卫闲聊套近乎的话语,不由心中暗暗好笑。眼看便要走到后门处,不防前方又绕出一队侍卫,正正与我们碰上,本想依样画葫芦照旧敷衍过去,未料那队长却颇是难缠,眨巴着双眼狐疑地对拓跋朔道:“三更半夜,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拓跋朔尚未开口,那队长身后侍卫手中火光一晃,已然照亮了他身前数人脸孔,他面色一变,一手已然按在腰间刀柄上,沉声道:“你好面生,你是哪个营的?” 他口中问着话,已然示意手下将我们包抄了起来,火光晃眼,我无意中一扭头,原本便嫌宽大的帽子登时滑落,披散了满头青丝。所有人面色都蓦然剧变,我更是惊地心跳漏了一拍,拓跋朔却不慌不忙,一把牵住我转而对那队长幽幽一笑,“骁骑营的。” 那队长尚未反应过来,顷刻间已让拓跋朔手起刀落取了项上人头。热烫的鲜血登时溅洒了我一身,我来不及惊呼出声,已觉腰间一紧,脚下一浮,人已被拓跋朔半抱着冲出重围去。漠歌与其他同来的亲兵将我与拓跋朔围在中间,边冲杀边护着我俩向后门冲去,一时间刀光剑影闪烁不定,刀剑碰撞之声、喊打喊杀喊抓刺客之声以及刀剑没入血肉中的闷闷声不绝于耳,令我心下烦乱沉重不已。[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眼看已出了后门口,拓跋朔将我放上马,自己随即跨上,随行众人也皆上了备好的马匹,我正要松一口气,却惊见两旁大片火光蜂拥而至,却是两队弓箭兵循声赶了来,领队的一声令下:“放箭!”箭矢便如落雨般飕飕袭来。 一支箭矢赫然自我鬓边擦过,带着风声,带着戾气,来不及惊呼,已觉身子一紧,整个人均被抱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再不留一丝缝隙。随行几十人有十来人均中箭落马,剩余十来人呈半月型围绕着我们,稳稳当当地将我们护出了重围。拓跋朔将马赶地飞快,我自幼出行不是乘车便是坐轿,从未骑马,不禁被颠簸地连心肺亦欲跳出胸膛,头晕眼花,然而耳边倾听着他一声急过一声的心跳,却莫名地觉得心安,仿佛难受亦减轻了几分。 直到远离了弓箭射程范围,再无追兵,拓跋朔方渐渐减轻了马速,我这才得以缓缓匀了呼吸,不再脑晕耳热。他依旧紧紧地将我拢在怀中,方才实在慌乱,我未及羞赧,然而此刻却切切地感到一阵热气袭上心头,忍不住动了动身子,低低道:“王爷……” 他没有开口,只是心跳声却仿佛更急了,又纵马疾奔了一段,这才滑下马去,伸手将我也抱了下去。我略略站定,扭头望他,却见他眉心一皱,伸手自身后肩侧拔下一支箭矢,抛在脚下。我不禁掩嘴惊呼:“王爷,你受伤了!” 第十六章 始是新承恩泽时(中) 随行的亲兵已被抛在了身后,此时此地便只得我与他二人,再无第三人。我惊惶不已要查看他肩上伤处,他却若无其事,将马自赶去寻草吃,便牵着我向一处山洞中走去。我被他牵着走动,心下惶急,“王爷,你的伤……” 他微一摆手,“小伤,死不了。”脚下却走得更快了。 我正要反驳,一阵哗哗的水声却突然传入耳中,我不禁屏息凝神静静听了听,哗哗声愈加清楚了,洞内怎会有水流之声?正自犹疑,不觉已被牵进了洞内,拓跋朔松开手,在一旁石台上坐下,“此处有温泉,你可以在此沐浴。” “温泉?”我心中一动,抬眼望去,月光自洞顶照进,映着一汪泉水正冒着蒸腾的热气盘旋流动。难怪一直听到水声!我正愁一身的脏污,眼见有温泉可以沐浴净身,端的是欢喜无比,忍不住笑道:“有劳王爷费心!” 月光下,他的脸色有些微的苍白,然而却依旧神采奕奕。见我欢喜,他亦微笑点头:“还不快去。” 我念及他的伤口,不禁犹豫道:“可是,王爷的伤……” “都说了无妨,何况你也不是太医。”他笑道,冲温泉努了努嘴,“还不快去。还是,你想与本王一同沐浴?” “才不是!”我慌道,脸颊登时绯红。见他仍有心情玩笑,看来伤势果真不重。我心下稍定,便欲步进温泉,正要弯身脱下绣鞋,却蓦地想起一个目下很是严重的问题,我忙扭头正色道:“妾身就浴,不宜观瞻,还请王爷回避片刻。” 他闻言失笑不已,“宓儿与本王乃是夫妻,夫妻本是一体,又何必回避?” 好在洞中月光幽暗,瞧不清面色,不然我真恨不得寻缝而入了。我只觉脸颊火般热烫,强作镇定道:“王爷强词夺理,臣妾可真要生气了。” “好好好,本王不看便是。”他收敛笑意,认真道,“你安心沐浴,本王便在这石上小憩片刻。”他说着便仰躺了下去,两手抱在胸前,不一会便传来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我低低唤道:“王爷?王爷?”没有应声,想来真是睡了。我见他倒也君子,亦觉心下微甜,当下也不再耽搁,很快宽衣入浴。 步进温泉池的瞬间,温热的液体登时自四面八方涌来,舒适感从脚底心一直贯彻到头顶心,说不出的轻松惬意。我解开发上缠扎,一头青丝登时滑落池中,在池水的漂洗下更觉乌墨照人。许是这几日身体与精神均是太过疲累,我在池中浸着没一会,竟已觉微微犯困,忍不住伏趴在池边石上想休憩片刻,孰料这一睡,便即沉沉,直到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才蓦地令我警觉,睁开双眼。“王爷?!”我低声惊呼道。 拓跋朔蹲在池边,伸手于我,微笑道:“这温泉偶尔浸泡可以怯病强身,但不宜久浸,否则过犹不及,亦损及身体。” 我面上一红,见自己□在水面上的肩膀已然落入他眼中,不由缩进水中讷讷道:“多谢王爷提醒,请王爷稍作回避,容臣妾起身。” 我的青涩姿态令他薄唇微扯,轻笑不已。我不禁脑酣耳热,原以为他笑过会如上次般君子,非礼勿视,未料此次他竟打定主意要做小人,非但不转身回避,反倒猛伸手捉住我两侧肩膀,在我惊呼声连连中将我拉出水面。慌乱中我只来得及扯过放在池边的外衣裹住身子,电光石火般,已被他牢牢置于怀中。 我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而去,全身亦热烫地仿佛煮沸的滚水,饶是洞中昏暗,我仍瞧见他眼中闪动着清楚的情意,灼灼望着我。“宓儿……”他轻唤,嗓音喑哑低沉,如春江晚潮,“本王等了你那么久……” 他的手,轻覆在我的心口。他手心的热度缓缓蔓延,隔着衣衫直烫进我的心窝。胸口剧烈的起伏,我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助地望着他刚毅的下颚,不知所措,却见他坚硬的喉结上下动了动,顷刻间,已微微伏下身子。灼热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令我眩晕了神智,下一刻,他刚硬的胡茬已微微刺痛我的唇畔,而从未有过的温软触感却更快夺去了我的呼吸。我瞪大双眼,微张的双唇却立时被他长驱直入,我脑中轰鸣,心如擂鼓,双手不自禁紧紧攀住他的手臂,思绪彻底混乱,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灼热的气息终于离开唇畔,沿着颈项一路往下,我不禁大羞,伸手欲挡,却被他趁势执住了右臂,目光定在臂上那一点猩红。“这是什么?”他讶然道。 我扭过脸去,声音低如蚊蚋,“……守宫砂。” “作什么用处?”他更形好奇,竟重重在我臂上亲了一亲,“猩红一点,倒很是好看。” 我只觉连耳根亦烫热不已,“在楚朝,未出阁的女子人人臂上都要点上这守宫砂,以示贞洁。” 他讶然挑眉,似乎很是不解,“点上这猩红一小点,便能表示贞洁?” “当然。”我认真道,“你可不要小瞧这守宫砂,女子自幼点在臂上,水洗不消。但若女子一旦嫁为人妇,行过夫妻之礼,这守宫砂便会立时消失。你、你做什么——” 我认真的模样令他眼中的笑意几乎溢了出来,温软地在我身上流淌,枉我不顾羞赧与他解释这守宫砂的缘由,他却在我说话的时候将裹住我的身子的外衣扯开扔在一边,转而将我轻放了上去,令我霎时梗住了呼吸。他邪肆一笑,“行夫妻之礼啊!” 皎洁而幽暗的月光下,从未展于人前的处子之身腻白如玉,氤氲着暧昧的潮红。我心头窃窃,迎上他满眼缱绻情潮,四目相对的刹那,来不及蜷缩闪躲,他坚硬的身躯已然轻覆了上来,俯首在我颈间轻啮。青涩的身躯登时被撩拨起阵阵颤意,灼热渐次攀升,只觉仿如春日那放飞的纸鸢般在天空中载沉载浮,无法言喻的欢愉伴随着紧张、迷惑一点点将我没顶。终于最后的抵抗也被他轻易打破,虚张的十指蓦地收缩,几乎抓破了身下衣衫。我气息急促,口干舌燥,重重蹙眉的同时,再忍不住自喉头逸出一声呜咽。 他停下了动作,再次覆下温暖的唇畔温柔安抚我无言而粗糙的疼痛。他的汗珠瑟瑟滴落在我心口,在急促的喘息下缓缓顺流到我颈间,他深深望我,眸子里漾着春水般的温柔。最初的疼痛渐次平和,我颤抖着探出手臂,主动环抱住他,他身子一震,欣然呢喃:“宓儿……” 我静静阖眼,月光皎皎,嫣色无边,缱绻情意,再无需更多言语。 第十六章 始是新承恩泽时(下) 醒来时已是红日高挂。 身上盖着的是他的衣服,周遭鼻端充盈着的均是他的气息。身体的酸疼已然提醒我昨夜发生了什么,及至坐起身,一眼望到身下衣服上那抹猩红,真真令我甫一醒来,便闹了个面红耳赤。 脚步声缓缓近了,一抬眼,他已立在身前。“醒了?”他笑意昂然,望住我羞赧不堪的模样,忍不住略带一丝揶揄,“书中说美妇晚妆初卸最是动人心肠,本王倒觉得,美人晨起尚未着妆之时,最是令人心动。” 我不理会他,只绷着脸紧紧拢住衣服,“王爷,臣妾要起身了。” 他却不管我冷脸相对,径直在我身侧坐下,伸手便拢住我一绺长发,笑道:“宿夕不梳头,丝发垂两肩。婉转郎身上,何处不可怜!” 脑中登时轰的一声,我哀哀望向他促狭的笑意,几乎恨不得立时凭空消失,一时情动竟使出了小儿女姿态,伸手握拳便捶落他肩膀,语音娇软如空谷莺啼:“王爷真真要羞杀臣妾才甘心么!” 他笑意更是盎然,我实在无法与他面对,别扭地转开脸去。这一瞥眼,登时看到我茭白的右臂上,那点猩红果然消失不见。我心下微动,不由怔忡着停下了动作。 “别看了,已经不见了。”他看出我心中所想,凑近前来笑道,正要再玩笑几句,不防外头一声低唤,声音老迈然而底气深沉实足: “王爷,时候不早,还是早些回府罢。” 我心下大惊,顾不得羞赧,讶然望向他,“洞外何人?” 他亦肃了颜色,温言道:“王府一名幕僚。”见我点头,他又道,“宓儿快些着装,等送你安然回府,尚有大事计较。” 他说着便略略背过了身子,我感于他体贴,亦尽快着装完毕,随着他步出洞外。一名老者立时迎上前来,冲拓跋朔行了一礼。抬眼望向我时,他目光深沉而不可估量,令我心下暗动,然而来不及细看,他已微微弯下腰去,亦行了一礼:“老可见过王妃。” “先生不必多礼。”我怜他年迈,又是读书之人,忙双手托他起身。 他眯眼看我,目色中颇有赞许之意,半晌转向拓跋朔道:“王爷好福气,王妃恭肃有度,临此大变亦能如此动静得宜,果然女中翘楚。” 我不禁微微赧然,“先生谬赞。” 拓跋朔却大笑不已,“先生一贯好口采,不过今日本王听着尤其欢喜,如何赏你呢?”他揉着眉头,似乎很是苦恼,忽而目中一亮,击掌道:“有了!便赐你与本王、王妃同乘一车罢。先生意下如何?” 我不由暗暗好笑,那马车还是人家赶来,却叫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却见那老者微微一笑,弯身行礼,“不胜荣幸。” 拓跋朔朗声笑着,携着我上了马车。待进了车厢坐定,那老者便驾车一路向漠国都城行去。我见他气色较之昨晚似乎好了很多,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他肩胛处已然绑上了绷带,这才知道他已治过了伤,想来必也是那老者所为了,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好奇。然而好奇归好奇,见拓跋朔无恙,心下终究宁定,念及漠歌一行,忍不住问道:“漠歌他们,可都回去了?” 拓跋朔本已阖眼小憩,听我开口询问,他眼也不睁,懒懒道:“昨儿夜里便回了。” 我这才放心,正要学他阖眼休憩,不防他却忽而睁开眼来,狐疑地望住我,郁郁道:“你倒很是关心那小子?” 我见他胡乱猜疑,不由好气又好笑,“他数次救臣妾于危难,臣妾感念他一番恩德,有何不妥?” 他似乎心清极好,被我如此顶撞亦未曾着恼,只用力将我揽入怀中,枕靠着车厢阖眼道:“那倒没有。他数次救你,不计艰险,本王对他亦是颇为欣赏,否则怎会硬扛下三弟那桩事,让他在帐前任命?” 他言语无心,然而我心头仍不禁冷寒。尽管已过去一月,可拓跋安这个名字映入我耳中,仍是令我彻骨地憎恨。我悄悄抬眼望他,却见他已呼声均匀,小憩了起来。我泠然垂首,他那句“三弟”用意何其明显?在他心中,即便再爱重于我,亦不会为我轻易毁了手足情谊,就好像他再爱重我,亦不会越了父子情谊而去。杳娘手中有拓跋惇,便是极好的筹码,只要她一日是拓跋惇的母亲,我就一日无法报仇……心下激荡处,忍不住便要唤醒拓跋朔,说出我心中所想。然而我终于忍耐了下去,虽相处不久,可拓跋朔生性多疑,我便是再愚钝亦感觉了出来,若此时我贸然进言,他定会认为我恃宠而骄,无容人之量,除非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此次遭劫是杳娘里应外合所为,否则我只能忍耐。 我静静伏在他的心口,倾听着他清晰规律的心跳,尽管面上冷陈,心下却不自禁仍浮上一丝缠绵之意。自昨夜起,苏宓便不再是从前的苏宓了,我的命运已与这男子系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他是我要跟随一生的人,他的容颜将取代,也必须取代那个放在心里的人,令我挂牵一生。我心头微漾,他抱我的时候很用力,倾尽所有真心,我非草木,怎会感觉不出?便是此刻,他揽住我肩膀的手臂亦是紧而温暖,牢牢将我拢在怀中,我只稍微一动,睡眠中的他亦是下意识地将手臂收地更紧……若我此生所盼便是丝萝得托乔木,他亦算是良木中的良木了,我实在不该再存有他念,辜负于他。 心头繁杂,愈想愈是疲累,恍惚间听他喃喃轻语,“宓儿,你心中可再无旁人……” 我心中一紧,猛抬头望向他,却见他双眼紧闭,语音愈发低喃,却是梦寐之言,这才心下稍定。他动了动身子,凭直觉寻到了我手掌,紧紧执入手中,辗转睡去。我心头微恸,亦不禁动了婉转心肠,当下轻偎在他的心口,依依陪伴着他,再不想其他,不知不觉亦沉沉睡去,倒也宁馨。 第十七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上) 我得以安全回府,妆晨与绣夜不消说,自是欢喜地恨不得立时焚香祝祷,谢菩萨保佑,然而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喜,自然亦有人恨。杳娘亲眼见我与拓跋朔双双归来,眼底眉间少不得阴沉了去,望向我的眼神几乎恨出了血来,只是当着拓跋朔的面却不得不依礼向我福了一福。我心头厌恶,面上却不得不堆砌了融融笑意,温言道:“妹妹不必多礼,惇儿身体可大好了?” 她眉心一跳,警惕的目光极快地自我面上扫过,闷声道:“惇儿已然康复,多谢王妃关心。”她说罢,眼光蓦地在我右颊伤处顿住,初时的愣怔后,一丝窃喜迅速浮上眼帘,脸上却哀戚了神色,娇软道:“王妃的脸?!……王妃受苦了,杳娘只恨不能以身相替,代王妃受此苦楚。” 唇齿蠕动间,“王妃”二字咬地极重,便如咬牙切齿般狠狠道来,言语更是挑衅,直指欲取我而代之。我心头厌恶更甚,冷笑不已,口中却娓娓而道:“犬戎的目标是思贤王妃,姐姐身处其位,自然首当其冲,妹妹又何必引咎自责?何况妹妹蒙王爷宠爱,膝下更已有惇儿,子嗣为重,所谓任重而道远,妹妹更当要处处小心留意才是。” 拓跋朔闻言亦点头不已,笑道:“宓儿果真明理,惇儿有了你这嫡母,本王亦安心不少,往后你要与他多多亲近才是。” 我唇边噙了一抹笑意,得体而无丝毫自矜,依依垂首,“臣妾省得。” 低首的瞬间,眼角余光轻松掠过杳娘蓦然苍白的面色,心头微动处,已然快意。耳听得拓跋朔又道:“王妃的话,你可都听好了?” 杳娘撇过脸去,低低应了声:“是……” 拓跋朔见她形容不驯,愈发不喜,冷哼道:“你不提倒也罢了,还敢提起王妃受伤之事!此番若不是你照顾惇儿不善,引本王分心,王妃又怎会被劫?你虽不杀伯仁,却终究难辞其咎!” 杳娘脸色登时惨白,猛跪倒在地抱住拓跋朔双腿哀哀道:“王爷,婢妾自入王府,侍奉王爷从无二心,惇儿他自幼体弱多病,难道是婢妾心中所愿?王爷岂能因此迁怒婢妾,说是婢妾之过!” 我亦劝道:“王爷息怒,惇儿生病总是意外。” 拓跋朔脸色这才稍稍和缓。我正要让杳娘起身,却不防她并不领情,竟又道:“王爷,惇儿旧疾已多年不曾复发,却偏在王爷与王妃大婚之时晕迷……”她扫了我一眼,红唇轻动,一连串的菲薄言语喷薄而出:“而王妃一入府中便引起多番祸端,焉知不是王妃乃不详之身,引发惇儿旧疾……” “大胆!”我惊愕之余尚未开口,拓跋朔已然大怒,一脚便踢开她去,愤声道,“你非但不知反省,反倒以下犯上,毁谤王妃!今番不惩罚于你,本王这府中还有规矩可言么!来人!”他说着便扬声喊起来,登时便有四名侍卫从门口走进待命,他指着杳娘,镇声道:“将她带回西园,禁足三月,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探视!” “是!”侍卫们应着便将杳娘拉起,往门外拖去,杳娘钗摇鬟散,凄凄哭喊道:“王爷!王爷当真如此狠心么?” 我见拓跋朔眉峰暗皱,忙轻声道:“王爷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 拓跋朔执住我手掌,眼角瞄向那杳娘,犹自薄怒道:“但凡你有宓儿一分度量,又何至于此!今番将你禁足,你好好反省一番罢!” 杳娘闻言,蓦地收起了哀戚戚的神色,再不求肯拓跋朔,只瞪向我目眦欲裂嘶声道:“苏宓,你莫要得意,我绝不会让你抢走王爷,抢走惇儿的!” 心口微微一动,我哀哀叹气,怜悯道:“妹妹何出此言?王爷是你我姐妹的夫君,便如天地一般,岂能为哪一个女子所独有?再者,惇儿是王爷的爱子,姐姐不过是想好好爱护于他,尽嫡母之责,今后更可多一人疼爱惇儿,妹妹身为惇儿庶母,难道不开心么?” 她却冷笑不已,恨声道:“你狐媚了王爷,可骗不过我去,楚朝人诡计多端,我才不会信你!”说着又扭向拓跋朔道:“王爷,婢妾身份卑贱,没有资格做王妃,婢妾无话可说。可是王爷为何接受和亲,娶这狐媚女子?还立她做王妃!婢妾不服,婢妾真的不服!” 我亦心动,不由望向拓跋朔,想知道他口中答案为何,究竟为何娶我。却见他并不回答,只满脸腻烦摆手道:“你有何资格不服?你辱王妃狐媚,本王却不知王妃何曾狐媚于我!事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犹在血口喷人,真是无可救药!还不带出去!” “是!”这次侍卫手下再不容情,狠狠将使力挣扎的杳娘扯拽了出去。杳娘尖声呼喊,话语刻薄,句句折辱于我,我只作充耳不闻。不多时她声音便渐行渐远,终至没去,我虽小小报了一仇,然而兔死狐悲,忧伤却终究压过了快意。杳娘承宠多年,并育有一子,然而拓跋朔对她的情意却也不过如此,那么,他现下口口声声说爱重于我,其情究竟又有几分?我孤身在此,身负重任,所依靠者唯有他的爱重,而情爱这东西,若从未沾染倒也可无欲无求,一旦沾染,便会不自禁愈陷愈深。今日我与他已成夫妻,若有一日我步了杳娘的后尘,是否亦会变得如此落魄不甘,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 我心头烦乱,愈发觉得手中无可实实握住的物事,正自徘徊不安,他却伸手将我揽入怀中,笑意盎然如春水初融,温声道:“宓儿柔善体贴,如花解语,有你在本王身边,实是本王之幸。” “臣妾不过推己及人,行必三思罢了,王爷盛赞,却叫臣妾赧然。”我软软道。 他点头,目色中很是赞许,“妇人之所以难成大事,便是因为妇人多感情用事,遇事难有理智抉择……然则宓儿却很是与众不同,看来本王的枕边人,倒通苏秦之辩才,有商鞅之果决。” 他言语轻松快意,倒似无心,然而我心下触动,想起他的性情脾气,忙肃了神情,“王爷今番言语,宓儿只当盛赞。自古女子不妄谈政事,不私论天下,宓儿亦不例外,唯有相夫教子,令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方是宓儿终身所盼。” 我言语坚决,他闻言亦是肃然,认真看我,半晌方道:“宓儿,怎么一回王府你便处处小心、步步留意,与本王言谈举止再也不似昨夜亲近?” 我耳听他提起昨夜,登时绯红了脸颊,低埋了脸去,“昨夜王爷与臣妾经历生死劫难,死里逃生,王爷固然可以抛下身份地位与臣妾作一对山野夫妻,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王爷终究是王爷,规矩法度,一日亦不可废。” “……你的心意,本王明白了。”他亦颔首,“如此。宓儿好生安歇罢,本王即刻要去营中处理事务,待晚间再来探视。” 第十七章 神女生涯原是梦(下) 闻听他最后那句话,我甫自然的脸色不禁又浮上一抹晕红,眼见得他转身步了出去,才怔怔回了内殿,在妆台前坐下。妆晨与绣夜登时围了过来,两人犹自双眼肿的似核桃一般,很是狼狈,我握住她二人手掌,略略使力以示宽慰,才见她二人逐渐和缓了神色。我见房中只得她二人,拓跋朔所赐那六个丫头均不在房中,不由好奇,“怎地只有你两个?她们呢?” 绣夜闻言忙道:“王妃有所不知,自从您……自从您出事以后,王爷怪责咱们没有看顾好您,将她们都罚去浣衣殿做苦工了,奴婢两个,还是王爷瞧在王妃面上,这才饶过的……” 我点头,想起她们平白遭这一重罪,不由心生怜惜,“如此,只能等到晚间见了王爷我再开口说情了,只平白累她们受苦,等放了回来,赏赐她们些金银也便是了。” 妆晨、绣夜闻言连连点头,“奴婢省得。” 我望着铜镜,手掌不由自主覆上了面上伤痕,身后妆晨与绣夜脸色大变,妆晨哀哀道:“王妃莫要悲伤,王爷说一定会想法子为您医好这伤痕的。” 我不作回应,只沉声道:“适才我们三人在外殿的言语,你二人可都听见了。” 她二人不知我问这话何意,只怔怔点了点头,齐声应道:“听见了。” 面上伤痕约莫米珠大小,虽不大,却因在右眼下侧近眼尾处,极是显眼。只要伤口再往上挪一点点,今日我所遭受,便是失明之灾。我不由微微冷笑,道:“今番令她禁足,非我本意,不过是她不识好歹,咎由自取。若我存心设计,又岂会只是区区禁足!” 妆晨面色亦冷凝了起来,忧心道:“王妃是否怀疑此次被劫,是西园那位所为?” 绣夜闻言惊地大张了嘴巴,“果真如此?!西园那位也太狠毒了!” 我手上本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八宝金簪,闻言心头一震,恨恨地便捣了下去,簪子与包金妆台相碰发出冷硬的声响,直硌人心窝,我恨声道:“大婚之夜骗走王爷,令刺客得手,时间配合得分毫不差,哼,却不是她还有谁?本想借此除去我这心头大患,未料王爷会孤身潜入犬戎营救于我,她眼见于此,仍不知韬光养晦以避嫌疑,反倒处处咄咄逼人惹王爷厌烦,实在愚不可及。” 妆晨闻言不禁忧上眉头,“王妃可有确凿证据,证明西园那位勾结外敌,谋害于您?” 我被她问中心事,不由更觉恼火,镇声道:“若有证据,此刻早已令她身陷囹圄,以报多番羞辱!” 妆晨见我恼怒难定,忙取过一把玉梳,开始轻轻梳理我满头青丝以平缓我的情绪。我心头烦躁,忽而觉得发根处一痛,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她忙放慢了动作,边梳边道:“王妃息怒,忧能伤人,您看您发丝都打结了。”见我沉默不语,她又道:“奴婢斗胆,王妃既然没有确凿证据,奴婢以为,王妃还是暂时按兵不动为好。” 我缓缓点头,“我省得,所以方才我处处佯装不知,只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绣夜自梳妆盒里挑拣了几朵色彩斑斓的宝石头花,边为我戴在发上边道:“她还能嚣张到几时?不过是言语触犯了王妃,王爷现下便已罚她禁足了,奴婢瞧着如今王爷心中倒似丝毫不在意她呢!来日再要多上几重罪名,可真要被连根拔起了。” 绣夜不过无心之话讨我欢喜,然而我心中一动,登时有了计较。我微微一笑,“若是莫须有的罪孽,还怕不够她生受的么?也罢,再要一味忍让,我苏宓反倒叫她小觑了去。” 妆晨眉心一动,俯身我耳侧轻轻道:“王妃的意思是?” 我揉按住眉心,目色冷陈望着铜镜,幽幽道:“你只见机行事便是。” “奴婢省得了。”妆晨了然点头,与我相视一笑,只余绣夜满脸懵懂,怔怔道:“妆晨姊,你跟王妃说什么悄悄话,却不叫我听见!” 妆晨无奈笑道:“王妃说她饿得紧,想进些餐点呢。” 绣夜闻言立时大睁双眼,急道:“奴婢是见王妃安然回来,欢喜过头了,奴婢、奴婢这就去准备!” 她说着便忙忙往门外跑去,我无奈摇头:“你啊……” 妆晨却望住我微微一笑,道:“王妃终于肯化被动为主动,奴婢很是替王妃欢喜呢。”她口中说着话,手中亦不闲着,一忽儿地已将我披散的青丝收拢了起来,暴漏出我茭白的颈项。她微一垂首,目光落在我颈间,神色竟登时惶恐了起来,急道:“怎地如此多的伤痕呢,奴婢即刻去拿伤药来!” 我愕然,循着她目光对镜一看,却见脖颈处数处暗红色瘀痕,触目惊心,这不是昨夜拓跋朔他——!我念及昨夜之事,面上登时绯红,见妆晨转身寻药,忙推脱道:“别、别找药了!我累得紧,你传话吩咐下去,我要沐浴休憩了。” “是,奴婢遵命。”妆晨尽管讶异,却仍旧领命出去安排了,我心下一松,忙打散青丝遮盖住颈项,心头登时纷杂不已,更兼满心羞怯,几乎坐立难安。不多时,沐浴一应所用已准备齐全,我沐浴罢,绣夜亦端来了我素日最爱的餐点,我受了这番折磨,不由放开怀抱饕餮一番,直到汤足饭饱,始觉飨足。 第十八章 江头潮已平(上) 然而这日拓跋朔却并未归来,只遣了帐下亲兵回报于我,称营中军务繁忙,便不往返劳神了。我心下暗暗怅然,随意进了些晚膳,饮过汤药后便睡下了。 一夜无话,许是这次果真惊累的狠了,竟不似上次遇险连夜梦魇,安稳一觉醒来已是红日高升,静和的阳光正透过纱窗铺洒进来,一室霞光旖旎。我见贪睡至此,微微赧然,正要唤了妆晨、绣夜,却惊觉门外人语嘈杂,隔着纱帐更是隐约见到门外人影晃动,不由轻叱了声:“何人喧哗?” 帐帘很快打开,只见绣夜立在近前,“王妃,您醒了?” 我点头,抬眼望向门口,却见妆晨正与一名妇人争执,她身材挡住那妇人面容,却瞧不见究系何人,只听妆晨道:“大王妃,奴婢说过了,王爷不在府中,我们王妃尚未晨起,您有什么事还是等王爷回来再说罢!” 大王妃?我心下狐疑,“妆晨,何人来访?” 妆晨扭头看我,尚未开口,那妇人已然环佩叮铛,步了进来。我定睛瞧去,但见那妇人一领朱红长裙,金丝细绣,肩披锦貂毛皮,脖中更是挂了一串斐然有光的真 (: ) 第 9 部分阅读 挥泄獾恼嬷橄盍矗购苁腔蟆W邢敢豢矗寄辶昙停聿钠氖歉叽螅萆姥蓿抛鄙跖ǎ佳壑渥芫跤屑阜窒嗍欤床恢欠裨N艺谙嘌潜谙崴严瓤丝冢笥宜墓肆朔岸芄娌辉冢俊?br /> 我起身下榻,绣夜忙取了石榴红繁绣月季云锦晨披为我穿上,妆晨轻拢起我如云青丝松松绾成一髻,只斜斜簪上一支白玉飞燕簪,除此外再无其他妆饰,与她的大红大绿相比,倒极显素雅宁定。[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趿了双淡青色绣百合软缎绣鞋缓缓步下榻去坐在案前椅上,悠悠道:“不知姊姊一早来访,有何贵干?” 她这才凝神瞧我,眼神睥睨而颇有不屑,忽而伸出一指直指我面上,硕大的红宝石戒子在霞光下熙熙生彩,她大声道:“你便是二弟新娶的那个楚朝公主?” 又来了。我不由暗暗好笑,又是一个看我不入眼想要替天行道的。我微微一笑,淡漠而不失礼数,“姊姊何出此言呢?小妹已嫁作思贤王妃,又岂敢再以公主自居?”我说着抬手执住她几乎快戳到我面上的手,笑意盈盈,“这戒子真是璀璨华贵,令人心折,也便只得恭定姊姊才能戴得,相得益彰。” 她微微一愣,尔后一摔手俯视着我,怒气几乎从鼻孔中喷薄了出来,半晌刺声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竟然还如此放肆?”她眼色忽而浮上层层暧昧不善,语气愈发尖酸,“都这时辰了还蒙头大睡,倒真是个万千宠爱的主儿……看来阿杳说的没错,果真是你狐媚生事,迷惑了二弟!” 妆晨眉头登时皱起,然而只强忍住并不开口,一旁绣夜忍不住道:“大王妃此言差异。我们王妃原本便是金枝玉叶,若说身份地位,比您只高不低,又何来放肆一说?倒是大王妃您,行事有失身份罢?” 我眉心微蹙,不由淡淡瞧了绣夜一眼,目色微责,她登时噤声。我转向恭定笑道:“姊姊莫要动怒,这原是小妹的家生丫头,自幼儿带在身边,没大没小惯了,今番顶撞,姊姊大量,还请莫要放在心里才是。” 恭定闻言冷哼一声,又瞪了绣夜一眼方道:“你敢说,二弟突然兴兵准备攻打犬戎,不是你的主意?” 我心中一动,得知拓跋朔如此之快便要攻打犬戎,一时心中繁杂,不知是喜是忧,只泠然道:“小妹一介妇人,岂能左右男儿疆场之事?姊姊今番言语可真是太过抬举小妹了。” “不是你?”恭定狐疑道,“阿杳说二弟近日迷恋于你,为你前次已坏了与犬戎多年交好,此次更是调兵遣将预备大举进攻,若不是你挑唆生事,我不信二弟会忽起此念!”她说着,眉间更形阴郁,“适才我去看阿杳,侍卫却说她被二弟禁足,不让探视,想来亦是你做的好事罢?” 我虽不欲生事,然而她一再咄咄逼人却也不禁令我微愠,正要开口反驳,不防一声清叱已然传来:“王嫂未免太过失态了。” 我循声望去,却见拓跋朔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外,正负手背后缓缓步进内殿。我心中惊喜,忙起身福了一福:“王爷万安。” 他微微颔首,已然伸手扶过我去,温言道:“你身体尚未复原,还是好好歇息罢。”见我顺从坐下,他方转身面向恭定,语气淡漠,“王嫂不在恭定王府待着,却跑来本王府邸,所为何事?” 恭定见状不由冷哼,“我只道二弟素来冷淡,却不知亦有如此体贴心意。只是莫要尽顾着新人笑,也不管旧人哭罢!” 拓跋朔闻言冷冷一笑,并不分辨,只依旧淡淡道:“王嫂所来,便是为了本王家事?如此,本王心领了,王嫂若无事,还是请回罢。” 恭定急道:“二弟,不管怎么说,阿杳总是惇儿生母,你即便不念旧情,也总要顾念惇儿罢!” 闻听她提到拓跋惇,我亦不由心头突得一跳,忙抬眼望向拓跋朔,只见他面色果然冷陈,“听闻王兄上月又纳了两房姬妾,实在热闹。王嫂若有空,不妨多用些在王兄身上,本王家事,不劳王嫂置喙。” 恭定闻言登时垮了面容,再无半丝骄矜,想来拓跋朔定是说中她心头痛处了,她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拓跋朔,犹不甘道:“二弟定要攻打犬戎么?漠国与犬戎多年交好,难道真要为区区一名楚女——” “不必多言!”恭定言犹未尽,已被拓跋朔生生打断,这一次,却连“王嫂”之称亦免去了,他镇声道:“犬戎多次挑衅本王,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看在王兄面上,本王已吩咐下去,犬戎王族若肯出城受降,本王不会赶尽杀绝,如此,已是仁至义尽!” “二弟,你——!”恭定面上青白交错,再沉不下气愤然道,“你私自动兵,也不怕父皇知晓?!” 拓跋朔却好整以暇,淡然道:“待本王大破犬戎,王城易主之日,父皇自会知晓。” 恭定闻言怒而瞋目,然而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嗫嚅半晌,终于愤愤离去。 第十八章 江头潮已平(中) 拓跋朔见她离开,这才转身温和望我,“可惊着你了?” 我缓缓摇头,目中含了一丝喜悦,“王爷突然回来府中……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他轻轻一笑,“若说要事倒也算得。本王昨日军务繁忙,失信于宓儿,今日特为弥补而来。” 我不禁面上一红,软软道:“总叫王爷瞧见臣妾尴尬不定的模样,臣妾实在惶恐。” 他却愈发温了神色,“本王即日起会吩咐增加你殿外守卫,且未得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搅于你,今日之事,不会再次发生。” “王爷厚爱,臣妾感激不尽。”我心中欢腾,拉了他在案前坐定,自己则软软倚在他身边。 他抚了抚额头,略有疲累笑道:“只有在宓儿身边,本王才得这片刻宁定。” 我犹豫片刻,方迟疑道:“王爷果真决意攻打犬戎,再不更改?” 他点头,目中却多了几丝不解,“犬戎多番挑衅本王,伤害于你,难道本王仍要纵然其在肘腋之间,为所欲为?” 我微微忧心,“王爷师出无名,臣妾担心此举遭人非议。” 他朗然一笑,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你是说恭定王妃?”见我依依点头,他又道:“她原是犬戎国禹王宗姬,本王攻打犬戎,她自然不甘,不必理会。何况,犬戎王子赫托数次寻衅生事,本王亦不算师出无名。” 原来如此。我心下暗道,那么,听她适才言语竟似与那杳娘很是相熟,莫非杳娘亦是犬戎国人?我心头疑虑,于是切切道:“话虽如此,王爷终究不能不顾与大王爷兄弟之情罢?臣妾心中不安,总觉得此事因臣妾而起,罪及旁人……” 他闻言不禁皱眉,“王兄那里你不必顾虑,说起疆图野心,王兄犹胜于本王,当年若不是他迷上那犬戎女子,我漠国铁骑早在七年前便踏平犬戎了,又何来今日之事!何况,王兄素来朝秦暮楚,现下倒似半点也不将她放在心上了。” 明知他语出无心,然而我仍不禁微微哆嗦,只觉心口冷寒。他立时察觉,温声道:“可是觉得冷了?” 我摇头,却在下一刻突然紧紧捉住了他的手掌。他一愣,低低道:“宓儿?” 我切切开口:“恭定王妃的悲哀便在于以色侍人,红颜未老恩先断。宓儿不希望来日与大王妃遭受同样境遇,王爷,宓儿害怕……” 他这才恍然大悟,忙搂紧了我,安慰道:“宓儿不必多心,本王并非朝秦暮楚之人。” 他已然尽力安慰于我,然而我心头恐慌,何止一句并非朝秦暮楚可以安慰?心意变迁,情爱消逝,又何尝需要朝秦暮楚?以色侍人,终究非长远之计,否则一旦红颜未老恩先断,我的境遇只怕连杳娘犹自不如,起码她尚有亲儿可以倚靠,而我却是真正两手空空。若只我一身倒也罢了,横竖不过是个人生死荣辱,可楚朝安宁怎么办呢?漠国的强盛我已心知肚明,今日拓跋朔可以谈笑间拿下犬戎,明日便可攻我楚朝,到那时,我将情何以堪?我早已不是一人之身。 他不知我心中惆怅,只见我犹然蹙眉不乐,不禁沉声道:“本王一言九鼎,宓儿再要暗自猜疑,可是矫情了。” 我见惹他不快,忙忙和缓了容色,“王爷多心了,臣妾哪有猜疑?臣妾方才只是在担心王爷出征讨伐犬戎,又要受征战之苦,臣妾心中难过。” 他伸手轻拈我鬓边发丝,笑道:“宓儿不必忧心,本王从不打无把握之战,此行志在必得。”他说着话,忽而微微嗅闻了几下,因笑道:“茵墀香。” 我亦笑道:“王爷好记性。臣妾不过在床帏里熏染了些许,不料王爷鼻子如此灵光。” 他但笑不语,拉着我在榻上坐下,我忙吩咐道:“妆晨,还不快与王爷奉茶。” 妆晨笑道:“早备上了,怎敢劳王妃记挂。”说着便将一盏浓绿奉上前来。拓跋朔接了去,刚置于口鼻下,便觉清香扑鼻,忍不住赞道:“好香!”因转向我道,“可有名头?” 我掩唇笑道:“秘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见他愕然不解,不由笑意更盛,“王爷若知晓了此茶名头,便再不稀罕臣妾此处了。臣妾不说。” 他哑然失笑,“小妮子愈发古灵精怪,可见本王果真太过宠溺。”说着,轻抿了口茶水,眉头渐次舒展,神态愈发欢愉,又复道:“究竟有何名头?” 我这才收敛玩笑,依依笑道:“此茶名唤碧螺春,出产姑苏,因奇香无比,几乎吓煞饮茶人,故而俗称吓煞人香。” 他颔首道:“俗名倒是有趣。”因将茶盏放在一旁,伸手执住我手掌,道:“便是没有这吓煞人香,宓儿亦是本王心中所想。”他说着便自怀中取出一个一指长的羊脂玉小瓶,在我眼前晃了晃,便如献宝般笑道:“你且猜猜,这是何物?” “臣妾不知。”我实在猜不出瓶中是何物,兼之心事重重,亦无心思费疑猜,少不得略略敷衍,“王爷莫要卖关子,快告诉臣妾嘛。” 他伸手轻抚我颊上伤处,令我神色蓦地滞住,只怔怔望向他,却听他低低道:“本王听太医说用白獭髓杂以玉屑做成药膏,于去痕生肌功效不俗。只是那白獭髓十分难寻,本王偏不信,找遍了宫中的稀罕药材,终于寻来这么一点,立刻便着令太医配了出来。” 他语音轻软,如羽毛般在我耳边拂过,酥酥的痒。我心下震动,不意他竟如此惦念我受伤之事。微微侧了脸去,无法否认心底暗动的柔情,他深入险地救我在先,悉心记挂于我在后,若说不感动那实在是诓人,或许,我实在不该如此疑他。脑中登时响起昔日他所质问,那句“本王对你,倾以真心,然而你的真心,却有几分?”那日我无法回答,今日我仍旧心底有愧。我之于他,虽已作托付终身的良人对待,然而终究不够坦白,终究是有着算计,即便并非出自我本心,总是我辜负了他一番情意。一时不由讷讷,喑哑了嗓音:“只是为了臣妾一点小伤,王爷如此大费周章,臣妾实在赧颜。” 他认真道:“没有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貌,本王爱惜宓儿,又怎忍见宓儿为此烦恼?便是再珍贵的物事,只要宓儿欢喜,本王在所不惜。” 第十八章 江头潮已平(下) “王爷……”我扭过脸去,声音已然不稳,一旁妆晨忙笑道:“既是王爷一番心意,王妃便莫再推却了罢。” 他亦微笑,随手将药膏递给妆晨,吩咐道:“每日晚间休憩前涂抹便可,莫要忘了。”妆晨忙忙点头应下。我见此情景,只得依依垂首道:“臣妾谢王爷恩典。” 他微笑点头,目光自我面上逡巡一番,“宓儿虽素颜,瞧着却另有一番宜人滋味。” 我初睡醒,面未施粉口未点朱,通身静雅,唯一的首饰只得臂上那串缠臂金。我淡淡笑道:“那么臣妾便日日如此妆扮,叫王爷瞧到腻烦为止。” 他闻言怔了片刻,然后大笑道:“那可不成,到底你也是我思贤王的王妃,说到妆容,该华贵浓重处亦不能过于简约。”他说着,两指微微摩挲下巴,突然又道:“本王依稀记得你有件三色头钿倒很是不错,清雅可人。” 我心头一动,不由心思飞转,暗暗丢了个眼色给妆晨,妆晨立时会意。我于是切切道:“三色头钿?” “是啊,”他慨然点头,“本王初次见你,你便戴着它,因此颇有印象。” “王爷所说,可是那件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头钿?”妆晨插口道。 他立时点头,连声道:“对,对,正是那件!还不取了来给王妃戴上!” “这……”妆晨却嗫嚅不定了,小心翼翼望了我一眼,讷讷道,“回禀王爷,那头钿……那头钿……” “那头钿被臣妾不小心遗失了。”我接口道,望着他顿生疑窦的双眼,我故作不知,继续道:“臣妾不知王爷喜欢那头钿,没有保管好,是臣妾的过失。” 他眼中疑虑更甚,我只软软瞧他,佯作不知。我知道,我愈是如此,他便愈是猜疑,有些事我无法说出口,那么,我只能让他自己猜出来。果然,他沉声开口:“果真是不小心遗失?”我待要开口,他已转向妆晨,“你说。” 妆晨怯怯望着他,再望望我,嗫嚅道:“奴婢……奴婢……” 他愈发不耐,镇声道:“究竟如何,快说!” 我与妆晨均被他忽来的怒气吓得身子一震,妆晨更是立时跪了下去,我正要开口,却见绣夜已噙了泪跪倒在地,脆声道:“王爷何必如此凶狠质问王妃呢?那头钿、那头钿还不是王妃为了拿来换药给——” “绣夜,住口!”我忙出声打断,却不防手腕一紧,已被他紧紧执住。他望着我,缓缓摇头,复又转向绣夜道:“拿来换药?到底怎么回事?” 绣夜已忍不住抽噎了起来,支吾半天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妆晨无奈道:“王妃,事到如今,您何必再瞒着王爷呢?”见我不言不语,权作默许,她转向拓跋朔道:“王爷,王妃初时入府,虽名为思贤王妃,然而私底下人人谁也清楚,王妃不过有名无实,因此下人们谁都不曾将王妃真正放在心上。” 他缓缓点头,语气低沉,“所以呢?” 妆晨昂首道:“本来王妃亦不是作威作福之人,有我姊妹照料,亦不需旁人费心。然而府中下人却不知受了何人示意,处处为难王妃,饮食上有所亏待倒也罢了,只可恨竟在王妃养伤所必须的药材上加以制约。” 他目色逐渐冷寒,“这些事,为何从不对本王诉说?” 妆晨闻言登时湿了眼眶,哽咽道:“奴婢倒是想找王爷做主呢,可王妃却生生不让,说自己是不详之身,不能为此小事惊动王爷。于是吩咐奴婢出去王府到市集里典当首饰换取银钱从药堂抓药,可外头的药哪有王府的好呢?王妃的身体终究是一日拖着一日,总也不能康健。” “够了,不要再说了。”我忍不住出声阻止,然而一抬眼,却被他冷厉的眼神生生震住,只听他语气愈加冷绝,沉声道:“究竟系何人示意,你可知晓?” “王爷何必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呢!”我幽幽道,“知道是谁,只会令王爷烦心为难,倒不如不知,反正事情早已过去,臣妾亦未放在心上。” 他冷哼,“本王府中绝容不下此种教唆生事之人!快说,究系何人?” 妆晨语音泠然,字字清晰:“奴婢不敢妄言,然而药房的管事当日曾亲口对奴婢说,西园的娘娘感染风寒亦需那些药材医病,何况府里药材有限,可不能全由着王妃一人使了。” 令人心悸的沉默在屋中蔓延开来,我垂首不语,只偷眼瞧着拓跋朔脸色,只见他脸颊微微抽动,半晌终于怒道:“好,很好。”他转向我,“宓儿,你受委屈了,本王竟不知她竟跋扈至此,而你,却忍让如斯!” 我婉转垂下泪来,“臣妾孤身一人,除了忍耐,还能怎样呢?何况她终究是王爷侍妾,惇儿生母,臣妾不愿横生枝节,令王爷烦恼。” 他挥手示意妆晨与绣夜起身,复转向我宽慰道:“你所受委屈,本王一定为你做主。” 我轻轻颔首,婉婉道:“有王爷这番心意,臣妾便已知足。”顿了顿,念及那六名婢女之事,我复道:“目下臣妾尚有事相求,还请王爷千万应允。” 他讶然挑眉,“何事?” 我道:“那六名婢女实在无辜,还请王爷恩典,放了她们罢,不管如何,臣妾总是平安无事了。” “宓儿便是柔善,令本王无法不去垂怜。”他眼中怜意大盛,温声道,“本王允你便是。” 我屈身便要拜谢,他却忙忙扶起我来,转而吩咐道:“你们两个好生服侍王妃,本王有事先行一步,稍晚再来探视。” “恭送王爷。”我忙携着妆晨、绣夜行礼,目送他步出门外,哀戚戚的神色在下一秒已恢复寻常。迎视着妆晨与绣夜欢喜的笑容,我亦觉心下快意,握掌成拳,尖锐的护甲在霞光中愈发斑斓,一如我的心境:自走出这一步起,我便彻底地与过去的苏宓挥别了,曾经那块素锦,现如今已被浓色渲染,虽然不再纯白,然而有了多种色彩,却亦别有一番滋味。我已然明白,人生需要那些色彩点缀,纯白的人生,是寂寥而没有价值的,我的人生,不能虚度。 第十九章 雨轻风色暴 不日那六名婢女便被放了回来,见我平安无事,一个个均是泪流满面。浣衣殿是专司惩罚犯错女宫人的地方,每日温饱亦难,还要浣洗一堆堆永远也洗不完的布匹衣料,直洗到手掌手臂肌肤溃烂,不能动弹为止。她们虽只去了三天,然而一个个却已是饱受折磨,形容消瘦,我心下见怜,令妆晨依次分发了散碎金银,安排她们好生休息几天,除此之外,却也别无他法。 她几人到我寝殿不过几天,且都在外殿服侍,并不曾贴身相处,因此下对我心性脾性都还不甚了解,此时见我如此宽待,一个个都是又惊又喜,连连拜谢,然而其中一人却不接妆晨所递金银,更不拜谢,只紧绷着脸色冷冷站着,也不言语。我心下好奇,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却见她约摸十七八年纪,身态娇小,一张鹅蛋脸倒颇是清秀,只是眉间冷陈之意亘生,令人心下颇是不甚舒畅。我于是命退了其他五人,独独令她留下,“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眼望了望我,仍旧不言不语,一旁妆晨忍不住道:“静竹,王妃问你话呢!” 我无声瞄了妆晨一眼,她忙斟上一盏浓绿递到我手中,赔笑道:“她叫静竹,想来是此番变故惊得她狠了,此时尚未回过神来。王妃莫要动气。” 我待要开口,那静竹已然噗通一声跪下地来,大声道:“妆晨姊不必替小妹说情,小妹原本便是罪有应得!王妃,您降罪罢!” 妆晨闻言登时大惊失色,“静竹,你胡说什么呢?王妃已经赦你无罪了,还不快起来领赏好下去休息!” 她闻言愈发着急,一头便磕在了地砖上,闷闷地响,口中却道:“静竹死罪!” 我轻抿了口茶汤,尔后轻轻放在一旁桌上,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可知死罪何意?” 那静竹抬起头来,额上已分明撞破,殷红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然而她浑然未觉,只朗声道:“王妃被劫,奴婢事先知情,然而却不能告诉王妃以至王妃遭此凶险。如今王妃吉人天相平安归来,非但不怪罪奴婢,反宽宏大量将奴婢从那活死人地救了回来,奴婢……奴婢心下难安,即便明知死罪亦不吐不快!” 她言语清晰,倒似读过几年书,不比一般蠢笨丫鬟。我亦心下留意,幽幽道:“你倒坦诚。只是你说出这番缘由,却不怕本宫一怒之下,果真赐你死罪?” 她却坦然无畏,“奴婢虽是卑贱女子,却亦懂得为人在世要坦荡无愧,若暗藏心鬼,亏心度日,奴婢宁愿一死。” 妆晨已是又惊又怒,疾步上前道:“静竹,你所言可句句属实?那么,你为何要刻意隐瞒,眼睁睁看王妃遭险!” 她低垂了脸去,不过片刻,只瑟得一声,泪珠已然滴落。她喃喃道:“她……杳娘娘抓了奴婢亲弟,她说若奴婢胆敢泄露出半个字,便杀了阿珺,奴婢……奴婢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啊……” 我已然心头明了,“你且仔细道来。” 她抬起衣袖抹了抹脸,哽咽道:“那日奴婢在前院中扫雪,杳娘娘院里的秋棠突然匆匆走了来,许是走得急了,不小心竟滑了一跤,奴婢忙上前相扶,谁料她却抬手便打了奴婢一巴掌……” “果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得什么样的奴才。”妆晨冷哼道。 那静竹叹了口气,又道:“这原也没什么,杳娘娘的丫鬟一向骄纵,奴婢也没做声,只是她起身走了之后,奴婢却见适才她摔跤处掉了一张信笺。奴婢一时好奇便捡了起来,信笺是犬戎文所写,奴婢自幼在天水城长大,这里人群混杂,倒也识得犬戎文字,因此下便随意看了两眼,谁料那信竟是犬戎王子写给杳娘娘,说要在王爷与王妃大婚那天作乱,劫走王妃。”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心下微寒,按在桌上的手掌不自禁使了力去,“那杳娘倒颇神通,竟与犬戎王子亦有往来。” 那静竹垂泪道:“王妃有所不知,那杳娘娘原本是犬戎禹王的宗姬,犬戎王子的堂妹。” “难怪。”我亦大吃一惊,几乎碰翻了桌上的茶盏。难怪那恭定王妃会上门闹事,竟没想到有此缘由。 那静竹复道:“王妃,奴婢当时心下慌乱,正要将此事禀告王爷,却不曾想那秋棠飞快折了回来,一把抓住奴婢,奴婢掩藏不住,被她带去了杳娘娘殿里,后来……后来……” 我抬手制止,“够了,不必多说。” “王妃……”妆晨立在我身侧,忧心道,“您预备如何行止?” 我微微摆手,妆晨登时噤声。我望着静竹,“你亲弟可还在杳娘手中?” 她泪意登时更形滂沱,连磕了数下,“奴婢斗胆,求王妃救救阿珺罢!他才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啊!” “你且起来。”我道,见她迟疑不肯站起,我又道:“若本宫猜得没错,你原先亦寄希望于杳娘会言而有信,然而事实却令你大失所望。你获罪浣衣殿,亲弟下落不明,即便你有心反悔,然而却已失了先机,因为……彼时你若告知王爷内中情由,即便你是被逼无奈,王爷亦会恼你知情不报。” 她低垂了脸去,声音闷闷几不可闻,“王妃睿智,奴婢确曾作此想。” 茶汤已凉,妆晨忙为我换过新茶。我拨着浮上的叶沫,幽幽复道:“所以你选择本宫。你甘冒死罪坦白此事,说到底亦是作了一赌——以你的命,赌你亲弟的命。只要本宫心软,那么你亲弟便获救有望,反之,你获罪,与亲弟同死。”我顿了顿,不禁颇有感慨,“倒真是姐弟情深,其情堪怜。” 她脸上血污不堪,仰首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丝欺瞒,若王妃恼恨奴婢私心隐瞒,知情不报,奴婢亦无话可说,但求一死以赎其罪。只是……奴婢斗胆,王妃若肯相救奴婢亲弟,奴婢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亦要补报王妃大恩大德!王妃!” 茶汤缓缓咽入喉中,连气息也似带着一股清香。我淡淡一笑,“今生尚未过完,却说甚来世?” “王妃?!”莫说她,便连妆晨亦抖颤了声音,齐声唤道。 “此事本宫自会处理。”我垂首品茶,再不看她,“你下去罢,今日你所说一切本宫只当南柯一梦,今后不必提起。” 片刻的静默后,连串的磕头声再次响起:“谢王妃恩典!谢王妃恩典!” 我不禁皱眉,妆晨忙道:“还不快下去收拾干净!再要弄污了地面,王妃可真恼了!” “谢王妃恩典……”她犹自哽咽着,这才依依站了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妆晨取了抹布仔细将她磕下的血污擦拭了去,边擦边道:“西园那位果真疯魔了,王妃便是水做的人儿,也断断不能再容她了。” 我淡淡笑道:“既是疯魔了,自有看不过眼的人替天行道,又何需我亲自动手。” 她一怔,抬头道:“王妃的意思是?” 我摆手,站起身便往里屋走去,“去叫膳房备餐罢,也是时候了。” 珠帘落下的瞬间,沙沙声嘈如雨。我伸手轻拨榻侧那张红木山水画筝,清音冉冉,如珠玑落玉盘,绕梁不绝,登时遮盖了那嘈杂的沙沙声,令人心旷神怡。 第二十章 楚女腰肢天与细(上) 直到黄昏晚照,夕阳低垂时分,才隐约听到外间喧哗,知是拓跋朔来了。一早备下的饭菜早已凉去,我忙吩咐绣夜端去小厨房加热,自己则款款立在门口相迎。闻听着脚步声愈发近了,一抬眼,已见他立在身前,面色沉静,略有疲累,见我侯在门口,脸色方稍稍和缓,低唤了声:“宓儿。” “王爷。”我柔声应道,忙将他迎入房中,然而垂首的瞬间却蓦地瞧见他身后赫然跟着一个年幼娃儿,竟是拓跋惇?!我不由睁大双眼,“这……?” 他淡淡一笑,伸手拉过孩子令其站立在我身前,“惇儿,以后你便与母妃同住,可明白了?” 我脑中一阵激荡,几乎不敢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竟然将拓跋惇交予我抚养!亦即是表示,杳娘她已经——我颤声道:“王爷,兹事体大,惇儿生母尚在,臣妾怎好夺人天伦?” 他眉间登时闪过一抹寒意,冷声道:“如此生母,只怕反误了惇儿前程!本王已然将她逐出王府,从今往后你便是惇儿亲母。”他顿了顿,凝神望我,目中含了殷殷期盼,“宓儿,惇儿是本王爱子,本王今日将他托付于你教养,你可千万莫叫本王失望。” 心跳一声急过一声,短短片刻,我脑中已转过无数念头。他此番用意我如何不清楚?除了安我的心,更是明白表示对我百般信任。然而我心下清楚,我不能骄矜,这一切只是开始,何况杳娘只是暂时被逐出,必然不会死心,我必须冷静对待。我拉住他手忧虑道:“王爷如此信任臣妾,将惇儿交由臣妾抚养,原是臣妾的福气。只是杳娘之事由臣妾而起,外间不明情由者必谓臣妾善妒,无容人之量,上惧有见私之讥,下受专宠之罪,如今再夺人天伦,臣妾只怕——” 他皱眉道:“贱妇咎由自取,与宓儿何干?”见我仍欲相劝,他摆手道:“本王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我眼见如此,只得依依道:“既如此,臣妾恭敬不如从命便是。”我说罢,蹲下身子与拓跋惇平视,伸手拉过他手合在掌心,我轻轻道:“惇儿,你可愿与母妃同住?” 那孩子似乎极没精神,眼角耷拉着,脸颊上犹沾着泪痕,闻言缓缓抬眼望我,手掌暗暗使力想要挣脱开去,神态间很是游移不定。拓跋朔见状道:“惇儿,你不听父王的话了?” 拓跋惇闻言身子一震,再不敢挣脱,终于怯怯地点了点头。手心已然汗湿,我松开他手,眼见他如此惶恐难安,心头浮上的怜悯登时取代了原先星星点点的快意。我站起身面向拓跋朔,恳切道:“王爷厚爱,臣妾必将惇儿视如己出,悉心教养。” 他满意点头,尔后按住眉心,用力揉了揉,方在椅上坐下,挥手道:“带小王爷去休息。” “是,王爷。”一名中年女子忙应着进了房来,伸手便抱起拓跋惇,见我好奇打量,忙向我行了一礼:“王妃万福。” 我微微颔首,眼见得她带着拓跋惇缓缓去了,方望向他,“她是惇儿的乳母?” 他点头道:“正是。惇儿甫一出生便由她抚养,蕙娘倒是个极妥贴的人。” “如此,臣妾亦安心不少。”我略带羞赧,“毕竟惇儿年幼,臣妾亦无教子经验……” 他闻言一怔,立时扭头看我,眉间先是含了一丝错愕,很快释然,好整以暇道:“宓儿的意思本王明白了,少不得多辛苦几番,成全宓儿便是。” 我愕然,待见到他眼中促狭,手亦不甚规矩地攀上我腰际,才恍然明白他意中所指,登时红了面颊,推开他大羞道:“王爷好没意思,臣妾哪里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他却愈发得意,不顾我的推却将我拉坐在他腿上,双手轻按在我平坦的腹部,在我犹自扭身挣扎时,他却蓦地收敛了玩笑,语音低沉却无比认真:“宓儿,你一定要诞下本王的子嗣。” “王爷……”他的鼻息在我颈间泛滥,腻腻的痒,仿佛被拨动了内心最深处那根弦,我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将脸彻底埋进我颈间,语音闷闷,听入耳中却恍惚令我莫名心酸:“惇儿是本王唯一的子嗣,可是他身有夙疾,又不能言语,本王时时担忧他能否平安长大,你明白吗?” “王爷慈父之心,臣妾感同身受。”我亦不禁哀了心境,掌心覆上他温暖的手背,竟惊觉他微微的颤抖。这一刻,他是脆弱而无助的,这样子的他令我陌生,令我讶异,然而却轻易让我瞬间柔软了心肠。他声音愈加含糊,然而却透着令我彻骨的心酸:“宓儿,本王要你诞下我们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他健康、平安,本王便心满意足了。你可答允么?” 他的气息紊乱,如拂岸潮汐一点点拍上我柔软的心坎,我与他的孩子……我尚未开口,他的手已顺势上移,惊得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然而没有更多的动作,他的手掌在我心口处停下,温热的气息缓缓蔓延开来,令我霎时迷乱了心绪,只听得耳边他低低又道:“你知道么,原来惇儿体弱多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本王今日前去西园,本为怒责她善妒,竟尔侵害于你,未料竟见她强喂惇儿饮药!房中尚余残留药材,本王一一检视,均是有伤根本之药……” 我登时怔住,“惇儿病体孱弱,原不是胎里带来的?” 他沉重地点头,“今番目的是以惇儿病体博本王同情,好解她禁足。如是想来,从前她诬岚姬毒害惇儿,令惇儿成为哑儿,亦是她全是她一力所为,只可恨本王糊涂,竟尔轻信于她下令绞杀了岚姬!她如此蛇蝎心肠,怎配为人母?本王一怒之下当即决意绞杀于她,然而可叹惇儿仁孝,却苦苦哀求本王,无奈之下,本王只得下令逐了那恶妇出府,永世不必相见。”他说着,语音愈发凄楚,“宓儿,你告诉我,自古男子生于世间,三妻四妾本属寻常,然而为何女子却一径善妒,竟不惜祸及子嗣?” 第二十章 楚女腰肢天与细(中) 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我亦知杳娘善妒,然而却不知竟有如斯过往,为了博宠,亲子亦能下手毒害,实在无可救药,可悲可叹。悲凉的感觉一点点入侵,我低低开口:“杳娘之过,只在于他太过爱重王爷,为了留住王爷长在身边,不惜以亲儿作赌。固然可恨,却也可怜。” 他蓦地抬头,苦涩道:“爱重?她怎配用这二字!若真爱重本王,便该处处替本王着想。她明知惇儿是本王心头珍宝,却为了博宠不惜下药侵害!她明知本王喜爱宓儿,却还处心积虑刻意中伤!如此不明事理,她有何资格说爱重本王?” 我心中悲凉更甚,虽十分厌弃杳娘,此时仍不禁动了怜悯之意。身为女子而不懂自矜的悲哀,便在于被男子弃如敝履尚一心不死,用尽种种手段妄图留住过往恩爱,却不知,既需强留,又何谈恩爱?即便绝色倾城如花后牡丹,若没了风骨,尚且不如峭壁山花。我淡淡开口:“王爷既已逐了她出府,又何必再苦苦追究前尘往事?目下最重要的应是好好整治惇儿的身体,令他康健喜乐才是。” 我说着,拉开他手站起身来,心头说不出的烦闷难安,竟不想多看他一眼,多听他半句。心中幽怨顿生,怨他不懂真情,真情又怎能分享?你付出几分,才能得到几分,然而这道理,怕是天下的男儿都不会懂得,强要争辩,只能自取其辱。便是爱重娘亲如斯的父亲,在娘亲过世后仍免不了纳有几房姬妾,不过空悬着正妻之位,聊以悼念罢了。而允祯……允祯!我心头骤然剧痛,失去了我的允祯,也终究还是会娶旁人罢?一如我终究还是死心从了旁人,然后,理所当然地白头偕老。也许,也会纳妾,也会分割他温软的情意,像所有风华正茂的王孙贵胄一般,年年香车宝马,新人如玉。 但那些,已经通通与我无关了。虽然痛楚,却仍旧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他怀抱陡然失落,不禁微抬起头来怔怔望我,目光沉痛而辛酸。我回望着他,就这样与他对视着,他眼神愈发沉痛,缓缓抬手于我,哑声低唤:“宓儿……” 尽管暗自幽怨,可见他悲伤如斯,摇摆不定的神魂仍是轻易便被击倒了。也许,我会是例外的,我不是杳娘,更不是岚姬,我是苏宓,是点燃他所有感情,注定要与他并肩的女人!也许,我可以,我可以拥有他所有的真心,可以拥有他全心的对待……我轻伏在他膝上,眼泪缓缓流下,“王爷,宓儿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惇儿,让他平安喜乐;宓儿也一定会诞下您的子嗣……让他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 他蓦地紧紧捉住我的肩膀,直将我拉入怀中,便如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般珍视,再不肯放开分毫。下一刻,他已将我打横抱起直直撞入寝殿,无视妆晨、绣夜满脸的惊讶将我放在榻上。 妆晨与绣夜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了,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他的掌心下一声声鲜活地跳着,“朔郎……”我喃喃开口,迷乱地望着他星子般的双眸。 他掌心一震,声音激荡而透着莫名的狂喜:“宓儿,你方才唤我什么,再唤一声!” 我无助地阖上双眼,声音低喃,如诉如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朔郎,宓儿此生丝萝得托乔木,愿一生常伴朔郎身畔,直到齿摇发落,不离不弃……” 眼睫抖颤的同时,他的唇已软软覆了上来,带着熟悉的热度与缠绵。鸳鸯罗帐,玉暖生香,帘钩与裙衫同时滑落,伴随着他手指一路轻触,腻白如玉的肌肤缓缓潮红。青丝软软婉转于他鼻尖心口,被他汗水湿透,黏黏腻腻地暧昧纠缠着,十指交叠的刹那,不自禁自喉中逸出一丝轻吟,再没有初次欢好的疼痛,陌生的情潮如燎原之火瞬间焚尽了我所有理智。这一刻,没有楚朝的边疆安宁,没有远嫁的悲伤难定,没有彼此的猜疑不安,只有紧紧拥抱缠绕的肢体,点燃一室旖旎,无限春情。 缠绵后的他,阖眼沉睡的模样静和温软如初生婴孩。我凝视着他,天地间最近的距离便是如此了罢!我与他发丝交缠,呼吸可闻,只一伸手便可触到他宽阔的额头,刚毅的脸庞。他的肌肤并不白皙,泛着草原男儿最常见的麦色,纵横交错的伤疤或陈或新,是他多年战功累累最好的证明。他向来是果决而坚毅的,甚至有时流于冷漠、不近人情,然而方才他却毫不掩饰地让我看到了他如此脆弱无助的那一面,他是如此地信任于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拥被坐起身,面向窗外,今夜月明星稀,玉盘澄净,我心头微漾,不由暗合手掌,阖眼喃喃祝祷:“皇天在上,信女苏宓今诚心祝祷,祈求上苍垂怜,赐我麟儿以全夫君爱子之心,若果得偿所愿,信女情愿折寿十年,有生之年亦必年年焚香祝祷,感上苍恩德之于心,永志不忘。” 仿佛坚信诚心的祝祷必得上苍垂怜,我祝祷罢,心头亦不禁微甜了去,于是收拢双膝坐定,支颐沉思,浑然不觉一旁他已醒来,此刻正含了无限情意,炯炯望我,突然开口:“宓儿。” “呀!”我受了惊吓,不由身子一震,压在颚下的锦衾登时滑落了下去,我大窘,忙忙伸手抓住锦衾,拉到身前,“王爷醒了?” 他轻笑出声,与我一般坐起身来,“脸红什么?你的身子本王早已看过,却还遮掩什么?” 我闻听此言登时半羞半恼,忍不住辩驳道:“臣妾才没有脸红。” 他不禁朗笑,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好,算是本王看岔眼了,宓儿没有脸红。那么,你方才一本正经却在念叨什么?” “你听到了?!”我惊道,霎时红透了耳根。 他哑然失笑,“今番可再也抵赖不了了,可需本王取来铜镜容宓儿一观?” “才、才不要。”我 (: ) 第 10 部分阅读 “你听到了?!”我惊道,霎时红透了耳根。[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哑然失笑,“今番可再也抵赖不了了,可需本王取来铜镜容宓儿一观?” “才、才不要。”我忙忙道,偷眼瞧他面色,忍不住又道:“王爷醒了也不告知臣妾,却悄悄偷听,瞧臣妾的笑话……” 他无奈道:“本王也是初醒,并非有意窃听。”顿了顿,他蓦地认真了神色,“宓儿的心意,本王如获至宝,只是方才的祝祷却不能作数。” “为什么?”我惊道,复又羞赧了神色,“臣妾可是诚心祝祷,怎可不算。” 他掀开锦衾便步下榻去,我忙披衣起身,取过他搭在一边的衣袍为他披上身子。他负手背后,凝望着窗外,“子嗣固然为重,然而你亦是本王心头珍宝,若你因此折寿十年,本王情愿不要子嗣。” 心头登时软塌了一片。我缓缓伸手环抱住他腰侧,将脸颊贴在他后背,聆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我语音婉转,却透着无比的清绝:“臣妾爱重王爷,自然爱王爷之爱,重王爷之重。” 他反身抱住我,目中神情更胜月色皎皎,他认真道:“宓儿,你怎不唤我朔郎了?” 我面上一红,低低轻唤:“朔郎……”我合掌对月,再次轻声祝祷:“皇天在上,信女苏宓贪心不足,还有一事相求。” 他不禁噙了一丝笑意,静静等我下文,我望住他双眼,莞尔启口:“信女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身子一震,目中闪烁不定,然而眉间的快意却愈来愈浓,铺天盖地般袭来,忽而大声喊道:“来人,上酒!” 我吃了一惊,忙道:“朔郎,刻下已是深夜……” “那又何妨?”他笑意盎然,只微一用力便将我牢牢圈在怀中。 第二十章 楚女腰肢天与细(下) 我再要开口,却见妆晨已打帘而入,依依笑道:“奴婢这便去准备。”她顿了顿,望了望我与他目下的姿态,不禁含了一丝暧昧的笑意,又道:“好王爷,咱们王妃为了等您,可还没进晚膳呢,不如奴婢一并备上,王爷也一同进些,如何?” 他此时心情大好,便是任何话听入耳中也是十分受用,闻言连连点头道:“好丫头,知道心疼主子。本王记下了,快去准备罢!” 妆晨这才笑着转身去了,我不由大羞,轻推了他一把道:“都叫人瞧见了……” 他朗声大笑,笑罢复在我颊上轻啄一口,道:“本王正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本王心头挚爱,看以后还有谁敢轻辱于你。” 不多时,酒菜均已备上,我见他甚是快意,少不得亦陪他饮了几杯,微酣之际,他见我榻侧画筝,不由笑道:“宓儿可否为本王弹奏一曲?” 我婉婉应承,稍作调试后便抚琴清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支颐倾听,及至我一曲终,方回过神来,击节长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唱得好!”长臂一勾,我已然仰躺在他膝头,举手托过案上金杯,婉婉推至他唇侧,笑靥如画,只不言语。他却不饮,反将杯盏移至我唇边,不顾我推拒缓缓倾入我口中,笑道:“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拭珠沥于罗袂,传金杯于素手。本王倒想看看,宓儿醉态是否依旧如此妩媚动人?” 我无奈饮下,脑中登时迷乱,他双臂牢牢抱持着我柔软的腰肢,咬耳道:“楚女腰肢天与细,汗粉重匀,酒后轻寒不著人……” 他话语暧昧,甚至透着几分轻浮,我登时羞得阖眼再不肯看他,恍惚中只觉身子蓦然腾空而起,转眼已在帐中。他一把捉住了我素白的足踝,粗糙的大掌缓缓抚摩过我柔腻的肌肤,带来一阵奇异的酥痒,我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王爷……” 他轻笑道:“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良辰美景,怎好相负?” 我已无法言语,只能阖了双眼但凭他温柔牵引。芙蓉帐暖,春宵苦短,沉沉睡去,再不知今夕何夕。 迷糊中微微动了动身子,惊觉身侧已是微凉。我睁开眼睛,却见拓跋朔早已起身,正坐在榻上含笑瞧着我。见我醒来,笑道:“醒了?”见我想要起身,忙伸手按住我肩膀,“不必着急起身,昨儿夜里你饮了些酒,要是精神不济便接着休息罢。” 我脑中的确有些昏沉,然而见他已是戎装待发,忙蜷起身子坐了起来,摇头道:“臣妾要送王爷。”这一动,足踝处登时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伴随着一声清脆地叮铃声,我一惊,忙循声望去,只见我茭白的右足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只做工十分精巧的银质足钏,两侧各缀着一只小小的铃铛。我一呆,“王爷?” 他却无比认真地伸手抚摩那足钏,微笑道:“喜欢么?”见我怔怔点头,他又道:“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宓儿果真喜欢?” 我莞尔一笑,“只要是王爷送的,臣妾都喜欢。”我顿了顿,迎视着他灼灼的目光,“臣妾为的,是王爷的心意。” 他忽然便笑了,“宓儿,这足钏是本王亲母的遗物。” 我心头一震,原来他的亲母早已过世,当今皇后并不是他的生母。我望着那小巧而细致的足钏,想到他竟将生母的遗物转赠于我,胸口登时饱涨着鼓鼓的温柔,“臣妾一定好好保管,王爷放心。” 他点头,伸手轻轻抚摩我温润的脸颊,“既然宓儿醒了,本王便准备起身了。” 我一惊,忙道:“王爷稍等片刻!”说着便披上锦披起身,唤道,“妆晨!” 妆晨忙掀开帘子进了来,见我醒了,笑道:“王妃可醒了,王爷等了您好一会了。”说着便端来热水侍候我洗漱,然后仔细为我穿上了一件海棠红绣彩翟的丝棉里衣,外套一件月牙白绣菡萏的锦缎长裙,简单挽了发髻,簪了支梅英采胜簪,素雅而不失端庄。 绣夜很快端上热腾腾的早膳,着意做了山药百合红枣粥,极是暖人的。他披上外袍,直说不必吃了,我软磨硬泡央道:“外头天寒地冻的,王爷用过早膳再走罢。”见他执意要走,我一跺脚,故意道:“绣夜,将那早膳撤了罢,王爷都不肯吃,我哪里还吃得下。” 他本已走到门口,闻言身子一顿,扭头无奈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忙伸手拉他在桌几前坐下,妆晨与绣夜福了一福便打帘出去了。他端起碗来,刚喝了一口便皱眉道:“好甜!” 我见他眉头皱成一团,便如挑食的孩童般龇牙咧嘴地瞧着面前的粥,心头登时逸出无法言喻的宁馨。我眉眼含笑,米珠般细碎的牙齿轻轻啮着下唇,软软地瞧着他,也不言语。他觑眼瞧我,眼见我这番情态,心知我定是暗中笑话他,一把便将我拉入怀中,笑道:“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可是故意瞧本王的笑话?” 我一惊之下,差点拂倒了粥碗,惊呼连连地将手掌抵在他心口,娇嗔道:“可真真好人难做,臣妾体惜王爷的身体,这才诚心留王爷一同用膳,臣妾哪里知道王爷不爱吃甜呢。” 他闻言哑然失笑,一低头便在我颈间轻啮起来,咕哝道:“若是宓儿,再甜本王也满意领受,只怕这甜还不够呢!” 我登时大羞,眼角略略一扫,已觑见纱帘外妆晨与绣夜正格格而笑,我忙伸手推他,嗔道:“王爷好没羞,一大清早便没有半句正经话儿!” 他笑着扶我坐好身子,端起碗来皱着眉头一口气喝了个罄尽,方正色道:“好了,时候不早,本王可真要去了。” 我见他明明不爱甜品,为了令我开心仍是喝完了这粥,心下感动,忙起身披了斗篷送他到了府邸门口,依依拜别。他伸手轻抚上我脸颊,触手冷凉,眼中怜意大盛,“快回去罢,仔细冻坏了身子。” 自南国来此迄今一月有余,惯常冷寒的心中至今方才初初有了温暖之意,便是连日飞雪,严寒天气亦冷不去我心头温暖,胸中柔情。我触目凝望他身上铁甲,不由软折了心肠,然而没有更多小儿女情态,只静静一句:“珍重身体,平安归来。不管多晚,臣妾总是在府中掌灯相候。” 他目中情意愈发缱绻,郑重点头,执起我手掌贴在唇畔,炽热的气息在掌心缓缓凝结。四目相对处,彼此眼中的坚定如天际浮光,婉转相映。 “王爷,请上马。”我执过他爱马烈风缰绳,缓缓递到他手中。 他纵身上马,再无更多言语,雪花飞溅处,已然打马而去。 第二十一章 似是故人来(上) 我立在门口,飞旋飘落的雪花凝在睫上,缓缓融成水珠,便如一颗硕大的泪滴,将落未落。口中呵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他的身影终于愈发不清,逐渐消散在视线之外。我悠悠转身,一旁妆晨已迎到眼前,低低唤了声:“王妃。” 我回身便往东园走去,“杳娘殿里的宫人可都收押了?” 她紧跟着我,“都收押了,只那名叫秋棠的抵死不从,竟然在房中以头触柱,当场殁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不由脚下一滞,怔怔呵出一大片白雾,“倒是个烈性儿的。”如此又走了一段,脑中纷乱地想着这事,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一不留神脚下微微一滑,我不禁轻呼出声。“哎哟!” “王妃仔细路滑。”妆晨忙抢上前挽住我手臂,殷殷道。 我脑中一激灵,蓦地想起先前静竹所说那日秋棠匆匆而过遗落书信一事,一个念头登时浮上心头,我拉住妆晨,“那秋棠触柱之时,你可曾亲眼瞧见?” 妆晨迟疑道:“这……奴婢不曾。只是听那穆总管口述,说事发突然不及救助,现下已吩咐收尸了。” 又是穆昌。我微微冷笑。妆晨瞧着我面上阴晴不定,忍不住道:“王妃莫是在疑心秋棠之死并不单纯?” 我冷笑道:“你好糊涂。杳娘不过是被逐,王爷总还顾了几分情面,没有下令赐死,其下宫人定是要被分配到其他偏殿做事,就算有同流合污者只要咬死是受杳娘胁迫指使,总也罪不至死。那秋棠平日里欺善怕恶,刁钻泼辣,几曾变得如此烈性儿了?只怕是因为知晓我前次被掳的内幕,如今树倒猢狲散,被那穆昌暗地里除去了。” 妆晨惊道:“若真如王妃所言,那穆昌也是断断不能相与了!”又道,“奴婢原也觉得事有蹊跷,只是事发突然,何况那秋棠本是杳娘的亲近宫人,她这一死,倒也免得日后再起风波,因此便没有往心里去。那如今依王妃的意思,此事是就此揭过还是下令彻查?” 我幽幽道:“彻查倒也不必了,吩咐妥善安葬了罢,若有至亲家人,抚恤银钱该给多少便给多少,也莫亏待了。就算是做给别人瞧的,也别叫落了话柄,招人非议。” 妆晨依依点头,“是。”顿了顿,又道:“那穆昌……?” “至于那穆昌……”我泠然道,“他不过是擅于逢迎拍马,跟红踩白,有何所惧?今后本分做事也便罢了,若有二心……本宫倒要瞧瞧,他在我面前如何弄鬼!” 不一会已进了东园,正要步进殿中,却见天光殿侧的竹林前赫然立着一名老者,一袭灰袍,负手背后,茕茕立于茫茫天地之间。仔细瞧去,身形姿态依稀面善,竟恍似那日温泉山洞外所见那幕僚,我不由停住脚步,试探地唤了声:“先生?” 那老者身形一动,转身望向我,眸中精光一闪而过:“不知王妃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 我笑道:“先生不必多礼。”我望了望他身后竹林,不由微微诧异,“先生好兴致,一早便来此赏雪。” 他微微一笑,“王妃焉知老可是为赏雪而来?” “哦?”我略略沉思,复又道:“不为赏雪,那便是赏竹了?东园这竹林委实郁郁,本宫闲暇之余亦颇喜观之,不意先生竟也有此喜好。” 他缓缓走了近来,幽幽道:“老可亦非为赏竹而来。” 我不禁微怔,再不言语,只缓缓抬目打量于他,却见他亦正细细看我,目光落在我衣上,眼中忽而有了迷离之色,“菡萏倒是极好的花,只可惜北地严寒,不宜种植。” “先生……”我不知他此语何意,然而心头却突突跳了一跳。我穿着一领月牙白锦绣长裙,裙上所绣正是粉白相间的菡萏。菡萏是荷花别称,一般人只知有荷,又名莲花,却极少有人开口便称荷花为菡萏的,尤其我母亲与姨母姊妹名讳一为周菡,一为周萏,姨母当上颐妃后,这两字更成了忌讳,轻易不被提起。我按捺心头诧异,笑道:“先生倒好眼力,一眼便认出此花名头。” 他却眯了双眼,淡淡道:“王妃谬赞。老可不过是昔年曾在南国游历,与此花颇有渊源。”他说罢,拈了拈颚下须髯,突然朗声道:“言规正传罢!王妃,老可此番前来,不为赏雪,不为赏竹,却是为了王妃而来。” 他言之凿凿,我亦心下微动,虽见他行事举止颇有散漫,然而拓跋朔如此器重于他,或许亦有一番道理。我于是微微侧身,莞尔笑道:“园中风大雪大,实在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不如先生随本宫回殿,再行计较?” 他微微俯身,“客随主便。” 绣夜早已备上了小火炉,新新的木炭正毕毕剥剥地燃着,见我与妆晨回来,忙迎上来服侍我脱下银狐绒斗篷,仔细抖去了附着在上面的雪花,这才挂在了壁上。我着绣夜奉了茶水,让他在大殿稍事等候,自己则回寝殿梳妆收整仪容。 因早起送别匆忙,并没有仔细着装。妆晨轻手打散我脑后发髻,微微思索后将发丝以藕色丝绳扎束后拢结成椎,坠于头侧,斜斜插了支绿雪含芳簪固定住发椎,再拈出一绺发丝软软旖旎垂在肩侧,成堕马髻,尔后配以一枚点翠嵌东珠红珊瑚头花。又在面上淡淡匀了些许蔷薇粉,描了拂烟眉,唇上一点洛儿殷,贴上寿阳梅蕊,一抹明红,衬得我整个人登时精神不少。她仔细检查一番,放下玉梳,唇边含了一丝笑意,“好了。” 我左右看了看,不由微微赧然,“这发式……”妆晨今番梳这堕马髻用意昭昭,堕马髻不同于往昔我一贯所梳,乃是皇室已婚妇人惯用发髻,瞧去端庄而不失风情,柔婉中得见妩媚。 她嘻嘻一笑,“现如今咱们王妃可是名副其实了,奴婢琢磨着这梳妆打扮上也要跟上才是。这堕马髻王妃瞧着可还满意?” 我微笑颔首,心中不禁想起姨母素日最喜梳这堕马髻,缓鬓盛饰,钗环累叠,随时随地以最高华的姿态面对所有人。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眼角伤痕处,不由心下不快,轻轻叹了声。妆晨觑我面色不佳,忙笑道:“王妃素日总将花朵画作眉妆,瞧着久了也腻歪得紧,奴婢倒有个新法子,您瞧画在此处如何?” 她说着,执起画笔点染绛色颜料便在我眼角侧下方点染勾勒起来,不过一盏茶工夫,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便婉转盛放于我眼尾处,花枝软软下延,刚好便遮掩住了我颊上伤口,倒似十分自然。我不由大喜,“劳你巧手,这花儿描得如此精妙!”我仔细看了两眼,“这是……牡丹?” 她垂了手立在我身后,静静微笑,“世间万紫千红,唯有牡丹真国色,奴婢私心觉得只有这牡丹才配的上王妃。” 我心头一滞,仿佛还是不久之前那飞扬跋扈的少年一边挥舞着手中那枚精心打造的发钗,一边得意地说,“世间万紫千红,唯有牡丹真国色,怎么,我费劲心思为你打造了这倾国牡丹钗,你却不喜欢么?”我打开梳妆盒,取出那支倾国牡丹钗细细凝望半晌,妆晨却眼前一亮,“王妃不如换上这钗,倒与颊上这妆更形般配了!” 她说着便取下我发上那支绿雪含芳簪,拿过我手上那钗稳稳插入发中,退后两步细细观摩了番,难掩唇边笑意,“再相称不过了!” 我微微怔住,然只不过片刻,我站起身拢好衣裳便往外走去,“走罢,别叫客人久等了。” 第二十一章 似是故人来(下) 我在外屋椅上坐下,将手靠近火炉暖了暖,妆晨这才依依喊道:“先生请进罢。” 那老者打帘而入,垂首在我面前站定,“老可见过王妃。” 我笑道:“先生请坐。” 他缓缓抬头,却在瞧见我的瞬间登时愣住,定定瞧了我片刻,目中若有火焰般跳动不定。我见他一径鲁莽直视,不禁轻咳了声,又道:“妆晨,给先生看座。” 他这才恍然大悟,忙道:“不敢劳烦姑娘。”尔后退后几步在椅上坐定,也不言语称谢,倒毫不客气左右四顾了番,半晌又道:“王妃屋中布置倒颇是雅致。” 我端了一盏缓缓啜饮,闻言淡淡一笑,“哪里是什么雅致呢,不过是不喜那大红大绿,装扮得素净些罢了。” 手臂微抬间,衣袖滑下,半截水葱般腻白的手臂登时露了出来。他神色微漾,目光定定落在我臂上那枚通翠的蓝田玉镯上,忽而幽幽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我微微一怔,不禁莞尔,“听王爷说先生一贯好口采,想来定是通史达政,时时能给王爷忠良之荐。”我顿了顿,掩唇轻笑,“不曾想先生博学,竟连这闺中之物亦知晓得如此通达。” 他却不以为意,“山野匹夫,难得见到如此通翠的蓝田玉镯,王妃见笑了。” 我亦被勾起了回忆,仿佛还是昔日无忧无虑的世家少女,欢喜地戴上姨母所赠这蓝田玉镯,不由得幽幽道:“这玉镯倒真是极好的,原也是本宫一位故人所赠,如今戴在身边,贵重不贵重倒是其次,不过留个念想罢了。” 他眉心却突地一跳,然而极快和缓了神色,只微笑望住我,并不言语。我稍稍宁定,淡淡笑道:“尚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不敢。”他微微垂首,“老可叶知秋。” “原来是叶先生。”我点头,“却不知先生此来,究竟所为何事?” 他缓缓拈须,悠悠道:“王妃可知王爷已然决意攻打犬戎?” 我一怔,随即笑道:“疆场之事,本宫不便过问。” 他炯炯望我,目光深沉竟看不穿他心中所想,“那么,王妃总知道王爷为何要攻打犬戎罢?” 我无心兜圈,“先生有何话说不妨明言。” 他点头,“好,王妃快人快语,老可再要卖关子,倒显得矫情了。”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把破碎的绢布,小心呈了上来,“王妃请看。” 妆晨忙接过铺在我侧旁桌上,我只看了一眼便登时惊住,“这是——圣旨?!” 叶知秋道:“王妃蕙质。不错,这正是当今圣上的旨意,命王爷以索要王妃嫁妆为名,拿下漠楚交界地以南的十二州郡。” 我登时泠然,再不看那碎绢,只淡漠道:“既是圣旨又为何破碎至此?谁人如此大胆?” “除了王爷,还有何人敢如此对待圣旨?”他幽幽笑道,不顾我愈发冷然的面色,“王爷拒绝了皇上,反倒调派兵马决意攻打犬戎,皇上对此似乎很是不快。” 我沉吟不语,妆晨忍不住道:“犬戎如此挑衅王爷,难道王爷还要一味容忍服软不成?皇上竟也不理?” 叶知秋缓缓摇头,“姑娘这便有所不知了,犬戎与漠国毗邻,世代交好,前有皇上宠姬虞妃,后有恭定王妃,均是犬戎皇室,而昨日被逐出府的杳娘……”他顿了顿,细望住我,若有所思,“她正是恭定亲妹,虞妃的亲侄女。” “什么?!”妆晨闻言,不禁大惊失色。我泠然瞄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慌什么?”复又转向叶知秋,“多谢先生提点,本宫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眼中一亮:“王妃预备如何行止?” 我镇声道:“还是那句话,疆场之事,本宫不便过问。” 他登时惊住,“王妃可斟酌仔细了,兹事体大,难道王妃半点也不替王爷考虑么?” “这番话,先生为何不去王爷面前细说,却跑来本宫处碰壁?”我不再客套,冷冷笑道,“但凡王爷听得进去,以先生之睿智便不会与本宫有今日之谈了。兹事体大,王爷并非三岁稚儿,必然自有决断,何况……”我顿了顿,笑意愈发冷凉,“不是犬戎,便是楚朝,先生认为本宫该如何行止呢?” 我言语已颇咄咄,然而他却不恼,反噙了一丝莫名笑意,“难道王妃便不怕王爷一意孤行招致圣怒,从此失幸于圣上?” 我并不慌张,只轻笑道:“比起一个不知会宠爱多久的姬妾和一个早已失宠的子媳,不知当今圣上会不会更喜欢唾手可得的疆土呢?”我摇了摇头,状似极是伤神,“男人家的事实在令人烦心,不谈也罢。本宫累了,先生请回罢。” 我已然下了逐客令,然而他却一径逗留不走,仍切切道:“王妃决意如此,果真不悔?” 我站起身往寝殿走去,再不看他一眼,只淡淡道:“妆晨,送客。” “是。”妆晨依依应承,转向那叶知秋道:“叶先生,我们王妃要休息了,您还是请回罢。” “王妃那位故人,如今可还安好?”他突然低低道。 绣夜已为我掀开珠帘。我正要踏入殿中,闻言不禁一震,缓缓转身望他,却见他怔怔望住我,眼神略有迷离。我难掩心头疑惧,“先生?” 见我回首质问,他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俯身一拜便转身甩袖而去。 轮到我怔怔立在当下,垂首细望衣上绣荷。粉白相间的花瓣绣得极是逼真可人,然而也便只如此,却怎么也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而听他话中之意,竟仿佛与姨母是旧识,我不禁讶然,这怎么可能呢?姨母十五岁便嫁作宫妃,怎可能跟他有所牵连?不知这叶先生究竟是何来头,是敌是友。我胸中烦闷,伸手揉了揉额角,暂时压下此事复交代妆晨道:“你去吩咐府里狱卒仔细审问杳娘亲信宫人,务必尽快寻回静竹亲弟。” 妆晨忙点头应承,因道:“此事可要禀告王爷知晓?” 我摇头,不胜疲累,“他……不必了。他现下军务繁忙,却不必再以此小事令他烦心了。” 绣夜不解道:“王妃,那杳娘如此阴谋害您,怎能说是小事呢?” 我步进寝殿,瑞脑香的香气缓缓吸入鼻中,方觉脑中清明些许,“毒害亲儿已足令她受王爷厌弃,永世不得翻身,明日黄花,不必再提。” 第二十二章 理丝入残机(上) 静竹亲弟的事很快有了着落,杳娘殿里原先的亲近宫人除去殁了的秋棠尚有一名小厮名唤祁恩,平日里仗着杳娘的跋扈在府里一向蛮横,今日墙倒众人推,不过两日工夫已然不堪邢囚,声称知道静竹亲弟下落,要求见于我。妆晨得了消息回禀了我来,因道:“王妃见他不见?” 我哂道:“曲意投诚,卖主求荣,此种小人有何好见?你去告了他,若好好说出孩子下落我尚可饶他不死,否则……让他自己好生掂量罢。” 妆晨忙应着去了。不多时便回了来笑道:“果真是个没骨气的主儿,王妃请放心,奴婢已命侍卫押了他去寻人了。” 我点头,“如此甚好。”抬眼见她一脸若有所思,欲言又止,不由道:“还有何事?” 她咬了咬下唇,犹疑道:“那静竹……王妃打算如何处置?” 我不答反问:“若是你,你会如何处置?” 妆晨道:“这……奴婢私心觉得,她虽欺瞒了王妃您,可终究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何况这次她又受了王妃如此大恩,应该不会再有二心才是。” 我缓缓点头,“没错,我瞧着那丫头也是个有心气儿的,最重要的一点,她有胆识,这点倒是难得。” 妆晨因笑道:“那,王妃的意思是还叫留着她?” 我噙了一丝笑意拉过她手,“你一向最知我心,那日我既放过了她,又肯为她救那孩子,现下便不会再计较于她。不过,只一点,防人之心不可无,暂时仍旧令她在外殿做事,再行观望一阵子,我的饮食起居除你与绣夜,不可经第三人之手。” 妆晨正要答话,一旁调弄着炉中香料的绣夜忍不住插口道:“现下那杳娘已被逐出府了,王爷又如此疼爱王妃,还会有人不知死活再要捣鬼么?” 我听她言语不知轻重,不由肃了脸色,“绣夜,你不可大意轻敌,那杳娘在王府多年,其党羽盘根错节尚有很多是目下我们所不知的,何况你没听那叶知秋所说?她与虞妃、恭定王妃关系如斯亲密,那二人怎会眼见她失势而坐视不管?” “可是王爷目下如此钟爱王妃……”绣夜犹自争辩,我哂道:“王爷目下钟爱于我,明刀明枪自然能为我阻挡了去,可若论起诡诈心机,防不胜防,何况王爷军务繁忙,若我一径依赖于他的庇护,怕是尸骨已寒王爷尚未得知!” 绣夜面色登时苍白,颤声道:“好王妃,奴婢知错了,您何必说如此话语来吓唬奴婢……” 我伸手拉过她,见她抖颤地很是厉害,不由温和了神色,“你可知我并非恐吓于你?那叶知秋虽尚不清楚是敌是友,但我能感觉到他今日之话并无恶意,甚至是着意提点于我。虞妃与恭定王妃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切切不能掉以轻心。” “是,奴婢记下了。”她这才缓和心神,低头应道。 我垂眸瞧着脚下方寸之地,“左右无事,不如去看看惇儿罢。” 妆晨奇道:“按照礼制,该当是小王爷早起来向王妃请安才是,怎地王妃却要亲去瞧他?” 我伸手于她,她忙扶了我站起身来,我幽幽道:“谁去看谁有那么重要么?一来王爷说过要我与他多多亲近,二来……我瞧着那孩子也实在可怜,既然现下王爷将他托付于我教养,我便是他嫡母,母亲与孩子却有何计较?左右不过几步路罢了。” 妆晨依依点头,忽而又忧心道:“王妃所言极是,只是奴婢瞧着那孩子却似不甚服帖,只怕日后会叫王妃刺心。” 我含了一丝怜悯,“他陡然失了亲母,便如小兽失了母兽,恐慌不安亦很平常,相信只要对他倾以真心,必能令他视我如生母对待。” 妆晨微微颔首,忽而又蹙了蹙眉,“但愿如此。只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生母尽管再不对,血浓于水总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奴婢只怕他心中耿耿,未必会领王妃这份心意。” 我淡然一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绣夜,上次惇儿爱吃的果脯可还有余存?” 绣夜想了想,“应是有的,那果脯王妃不过是用以饮药后去除苦味,平时并没怎么吃。” 我点头,“你去取了来。” “是。”她应着,忙转身去了寝殿,不一会便抱出一只雕花红木匣子,笑道:“尚有半匣呢!” “如此甚好。”我起身步出殿去,她二人亦忙忙跟上,一行三人很快便往拓跋惇所居天光殿行去。 蕙娘似乎被我的突然到来狠狠惊吓到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忙行礼,“王妃万福。奴婢这便去喊小王爷。” 我略略摆手,“不必,本宫亲去瞧他。” 她却讷讷,嗫嚅道:“这……” 我不禁扬眉,泠然道:“怎么,有何不便?” 一旁妆晨忍不住道:“我们王妃亲自来瞧小王爷,你却推三阻四,是何居心?” “奴婢不敢!”蕙娘忙道,这才转身将我一行迎进天光殿中。我冷眼瞧她,只见她面色愈发惶急不安,不由疑窦顿生,只按捺住不动声色。 待到了拓跋惇寝殿外,蕙娘伸手推开门,我刚要迈进,一件物事已夹杂着风声瞬间迎面袭来。我登时惊住,一时竟忘记闪避,电光石火的瞬间妆晨眼疾手快一把推过我去,这才避去了这飞来横祸。我倚在门上,心脏突突狂跳,及至望向脚边,却见一盏砚台正咕噜噜原地打转,眼前洒了一地的石墨,而我左颊更是微微黏腻,信手一抹,指腹上登时一片乌黑。 蕙娘已是吓得脸色苍白,忙一叠声地道:“王妃息怒!王妃息怒!小王爷他不是存心的!” 第二十二章 理丝入残机(中) 我抬眼望向屋内,只见拓跋惇穿着一领淡青色棉袄,同色的棉裤,光正赤足站在地砖上,面色扭曲,正用力挥舞着手臂哑哑而呼,神态间极是暴躁。我推开蕙娘走进房内,他见来人是我,亦吓了一惊,停下了动作怔怔立在原地极是戒备地瞪着我。 妆晨与绣夜忙忙跟了进来,绣夜取出丝帕便要为我擦拭颊上脏污,忍不住道:“小王爷,您这是干什么呢!” 我抬手制止了绣夜的动作,缓缓举目望向四周:床上一塌糊涂,锦被全被拉扯扔在了地上;书案亦是狼狈不堪,毛笔散落在地,白宣乱染石墨被扯得零碎不堪四处横陈,书本更是凌乱摞在各处,整个屋子便如同遭人洗劫了一般。我无奈摇头,走到他身前蹲下,温声道:“惇儿,你不可赤足站着,会染上风寒的。” 妆晨皱眉道:“王妃,小王爷听得懂您说什么吗?” 蕙娘忙道:“懂的懂的!小王爷自幼便奉王爷之命学习南国文字,不光听得懂,还会写很多字呢,小王爷是个很好的孩子!”说着又转向拓跋惇求肯道:“小王爷,王妃跟您说话呢……” 拓跋惇闻听蕙娘言语,神态间似乎很是不痛快,也不吭气,只别扭地转过脸去。我也不恼,伸手要过绣夜怀中所抱匣子,笑道:“惇儿,你瞧这是什么?” 我打开匣子,果脯的甜香登时扑鼻而来。他身子顿了顿,似乎极力把持着,然而终于敌不过点心的诱惑,慢慢转过脸来谨慎地望了望我手中匣子。见是果脯,他目中登时一亮,我伸手抓出一把果脯递到他手中,“惇儿喜欢这果脯是不是?” 他接了去,然而望望果脯,再望望我,秀气的小脸蓦地一皱,终于还是将果脯抛在了地下。我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身后蕙娘大惊失色,忙上前搂住他,“小王爷,您不能这么对待王妃,要是王爷知道,又要怪责您不懂事了!” 拓跋惇却很不耐烦,使力挣扎着将蕙娘推摔在地上,尚不解恨,又重重地踢了几脚。他虽力气不大,然而年幼不知轻重,只几下便踢得蕙娘蜷缩起身子,皱眉呼痛不已。我见他竟如此野蛮,不禁硬了心肠一把扯过他来,正要开口训斥,他却突然一拳打在我心口。气息登时梗住,我面上一白,不禁抚胸咳嗽了起来,妆晨吓得不轻,忙伸手扶住我,“王妃,您没事罢?” “无妨。”我微微摆手,那一拳刚好打在我从前受创处,一时引发旧疾导致气息不畅,我重重呼吸了几下方觉稍稍宁定。然而就在我咳嗽的当口,他却踢打蕙娘愈发猛烈了,仿佛是要将对我的怨怼尽数倾泻在蕙娘身上一般,我登时恼怒不已,一把扯过他身子便重重掴了下去,怒道:“惇儿,你太不像话了!” “啊!王妃!”蕙娘见拓跋惇受责,忍痛爬起身来将他搂入怀中,流泪道:“您莫要责打小王爷,奴婢没事,没事的!” 望着他脸上赫然的五指红印,望着蕙娘一心维护他的样子,我的手掌僵在了空气中。我望向拓跋惇,“惇儿,你可知错?” 他闻言眉毛一轩,倔烈立着,一声不吭。我冷眼看着他虽不肯认错,然而终究亦未再推开蕙娘,心下稍宽,待要开口,蕙娘已软软跪伏在地上道:“王妃,奴婢知道您爱护小王爷,只是小王爷年幼,难免有些孩子性儿,不是一时片刻可以扭转得去的。奴婢恳请王妃多给些时间小王爷,奴婢保证——” “罢了,不必多说。”我摆手,缓缓站起身来,一时只觉心烦意乱,头大如斗。我示意妆晨扶起蕙娘,道:“你好好照看小王爷,本宫改日再来。” “谢王妃。”她忙道,一边又催促拓跋惇:“小王爷,快跟王妃行礼呀。” 我不欲见他执拗难安,摆手道:“罢了。若非甘心情愿,不拜也罢。然而只一点,”我望住他,目光炯炯,“若你仍旧如此顽劣,行为粗暴,本宫必不会置之不理,你可仔细记好。” 我说罢,抽出掖在袖中的丝帕仔细地擦拭干净脏污的左颊,转身便往出走去,再不看他一眼。 自天光殿回来,妆晨与绣夜便为我熬了药来,我饮完药见雪势已然停了,风亦和软了不少,便出了殿去在园中散步透气。 我斜斜倚坐在湖上拱桥栏杆上,正午的阳光透过云层暖暖洒下,通翠如一汪碧水的竹林便如镀上一层金边,灿灿地极是好看。 “王妃,那孩子带过来了。”妆晨疾步自园外走进,至我身边低低道。 我微微侧目,见一队侍卫带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正停在园门口。“进来罢。”她出声喊道。 那孩子很快被带了进来,垂手立在雪地里。妆晨命退了侍卫,只余那孩子一人留下,我缓缓瞧向他,只见他面上脏污不堪,衣衫褴褛,脖颈与手臂上有多处伤痕,想来这几日必然颇受了不少折磨。他衣衫单薄,立在茫茫雪地中不禁略有瑟缩狼狈之意,然而一双乌黑墨圆的眸子倒是炯炯有神,好奇打量着我,半晌脆生生道:“你是谁?是宝镜湖的仙子吗?” 我不由愕然,宝镜湖?仙子? 一旁绣夜笑道:“可说浑话了,这是我们王妃,还不快快行礼!” 他却摇头,执着不已,“你一定是宝镜湖的仙子。昨夜我梦见仙子赶跑了所有坏人救我出去,那仙子长得就如你一般好看。” 我不禁莞尔,“嘴巴倒是很甜。” 他却皱了眉头,“我嘴巴破了,嘴里发苦,并不甜。”又转向绣夜道:“你要我向仙子叩头,我自然是愿意的。”说着便跪伏下地,重重向我叩了几叩,额头撞在汉白玉拱桥冷凉的台阶上咚咚有声,我不由心下不忍,正要叫他起身,却见他已欢喜爬起身来,拍手道:“仙子,你叫什么名字?” 妆晨微微沉下了脸去,轻斥道:“大胆,王妃名讳怎可随意相询!” “无妨。”我见他一腔童真,不愿令他害怕失望,于是出言制止了妆晨,“你叫阿珺?” 他点头,欢喜不已,“仙子连我的名字都知道,可见我果真没有认错!” 我摇头笑道:“阿珺,你可知你失踪多日,你姐姐静竹日日忧伤,心急如焚?” “阿姊?!”他闻言神色大动,“仙子见过我阿姊?她在哪里?” 我转向妆晨道:“带了他去换件暖和齐整些的衣裳,再将他送回静竹身边罢。” 妆晨依依点头,“是。”因转向他笑道:“仙子命你跟我去收拾齐整,好与你姐姐相见,你去是不去?” 他登时点头如捣蒜,切切道:“去!去!” 临走时,他犹自三步一回头怔怔瞅我,模样十分憨厚有趣,令我一扫心头阴郁烦恼,忍不住轻笑出声。 安排好阿珺回到静竹身边,也算积了一份福泽。左右无事,我回了寝殿到处翻翻挑挑,妆晨与绣夜跟着我团团转,直问我究竟要找什么,我也不说,半天寻出一块天青色的云锦来。云锦质地温润,做里衣最是合适,由于我平日穿衣极少用到这天青色,妆晨便一直没有动这块缎子,今日见我寻了出来,忍不住道:“王妃,您找这缎子做什么?这天青色给您做衣裳并不相称。” 我边抖展着缎子边道:“给他缝件里衣倒是合适得很。” 妆晨一怔,“给王爷做的?” 我见那缎子长短足够给他缝衣,只多不少,不由得眉眼含笑睨了她一眼,抱了缎子便回了寝室。绣夜跟在后头抿嘴笑道:“王妃可真有心。” 我面上微红,自去针线筐里寻了剪子,嗔道:“贫嘴,忙你的去罢。” 二人笑着便去了。不知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分,我放下针线,站起身活动了下略微酸麻的身体,只见大殿已是灯火通明,一抬眼,绣夜掀开帘子进了来。“王妃,可要下令传膳了?” 我见天色已晚,王爷应是不会回来了,于是点头道:“下令传膳罢。”绣夜应了声便要走,我又道:“等等,告诉惠娘,让惇儿前来与我一同用膳。” 第二十二章 理丝入残机(下) 惠娘很快便带了拓跋惇来了,一见我便拉着拓跋惇忙忙下拜,我示意妆晨扶她二人起身,笑道:“王爷临走前交代本宫要好生照顾惇儿,本宫琢磨着不多多亲近又怎么培养情分呢?合着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今后惇儿便与本宫一同用膳罢。” 惠娘忙点头道:“是,王妃。” 我伸手招呼道:“惇儿,过 (: ) 第 11 部分阅读 宫一同用膳罢。[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惠娘忙点头道:“是,王妃。” 我伸手招呼道:“惇儿,过来母妃身边。” 拓跋惇抬眼瞧着我,又瞧了瞧惠娘,一双澄澈的眸子里登时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不满,胆怯,担忧,厌烦,种种交错。惠娘忙道:“小王爷,王妃在叫您呢!” 他这才极不情愿地挪到了我身边,在我身侧坐下。绣夜着意吩咐了小厨房做了几样我平时爱吃的菜肴,我瞧着他盯着一桌子琳琅满目、色彩斑斓的菜色早已垂涎欲滴,只是碍于在我眼前这才极力强忍着,忍不住暗暗好笑,持筷挟了一块东坡肉便放在他面前的碗里,笑道:“惇儿,这可是母妃故乡的名肴,尝尝看喜不喜欢。” 惠娘立在拓跋惇身后,忙道:“小王爷,快谢过王妃赐菜!” 我见她如此小心翼翼,不由心下不快,淡淡道:“礼在于心,不在于勤。一家人闹这许多虚文,不累么?” “奴婢知错。”惠娘闻言忙低了头去,再不吭气。我含笑望着拓跋惇,鼓励道:“惇儿,你不尝一口,怎么知道好不好吃呢?” 拓跋惇望着我,半晌低了头去,小心翼翼地挟起那块肉放进口中,咀嚼起来,然而只片刻那细碎的咀嚼声便变成了大口的吞咽声,我心头一松,见他迟疑了下,终于主动伸出手向那盘东坡肉抓去。我忙伸手拉住他小小的手掌,笑道:“惇儿,你该学会使用筷子。”我说着让绣夜又取过一双筷子塞到他手中,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你瞧,这样既干净又不污手,不是一举两得么?” 他好奇地把玩着筷子,似乎觉得很是好玩,而后学着我的样子挟起一块肉,正要送到嘴边,手一松,那肉咕噜噜地便滚了下地。他一恼,丢下筷子便伸手抓去,我阻挡不及,只得眼睁睁瞧他抓了满手的油腻满足地饕餮着,登时哑然失笑。瞧着他终于放开,在我面前展现正属于这个年纪的活泼可爱的一面,我心底缓缓浮上一丝柔情,伸手执了绢子便为他仔细地擦净了口唇,鼓励道:“多吃点,惇儿是男孩子,要吃得多多的才能长得高高壮壮。” 他抬眼瞧我,眼中的疑惧渐渐淡去,不再避忌我,放开手地吃了起来。我望着他开怀的样子已觉飨足,只略略吃了一点点,便吩咐撤了去了。妆晨端了茶水来让我漱口,我照例让他也一起漱了,他这次没有排斥,反倒很顺从地听了我的话。漱完口,我决意送他回去休息,惠娘直说不必,然而在我的坚持之下也只得作罢。我伸手拉他,他犹疑了片刻,然而终究没有甩开我的手。 静夜深寒,惠娘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我拉着拓跋惇的手慢慢走着,园中的积雪在幽暗的月光下散发着幽靡的白,映地整个庭院倒也明亮了不少。惠娘正闷着头走着,忽听刷地一声,跟着她便急急地顿住脚步,惊叫一声便往后急缩了去,灯笼掉在地上,烛火烧着了纸幕,很快便熊熊地燃了起来。 我一呆,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一只肥硕的狸奴被着火的灯笼吓得蹦开老远,正死死地瞧着我,幽绿的眸子在暗夜中闪着诡谲的光彩。它眼见众人都在瞧它,在石子路上磨了几爪子,扭头便跳走了。妆晨与绣夜眼疾手快忙扶住我,“王妃,您没事罢?” 我也吓了一跳,见那狸奴跑走了,这才勉强定了定心神,抚胸道:“奇怪,这是哪里来的狸奴?”我正暗自诧异,惠娘的脸色却更形不豫,讷讷道:“王妃,它好像是杳娘娘从前养的那只、那只碧姬。” 一旁拓跋惇突然甩开我手,径直便追着那狸奴而去,我一惊,忙唤道:“惇儿!” 那狸奴直跳上假山石便要翻墙而出,拓跋惇小孩儿心性,跟着手脚并用地便要往上爬,惠娘吓得一脸惨白连声道:“小王爷,小王爷您快下来罢!” 我见他刚用过膳便如此调皮,担心他伤了胃,于是跟着走到下面道:“惇儿,快下来!你若欢喜狸奴,母妃改日送你一只。” 拓跋惇小小的身子悬挂在那假山之上,犹自努力往上爬着,伸手去够那已然跳上围墙的狸奴。我盯着他的脚几次踩踏不稳,心下惶急,正要扭头吩咐妆晨唤侍卫来抱了他下来,惠娘的惨叫声蓦地响起:“小王爷!” 我一惊,只见惇儿再次脚下一滑,整个身子登时顺着那假山摔了下来。我来不及多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抢身一步,本能地便伸手去接。只听砰得一声,电光石火般惇儿的身子已重重地砸在我怀中,重压之下我站立不稳,径直便摔了下去,手肘狠狠地磕在了石子路上,一阵剧痛钻心而来,我闷哼一声,牙关一颤登时咬破了下唇。妆晨与绣夜吓得不轻,忙抢身来要扶我,我勉力抬起身子,搂住吓得已经僵了神情的拓跋惇,温声道:“惇儿,你有没有摔伤?” 毕竟是年幼的孩子,他真真是吓得呆住了,见我伸手搂他,呆呆地看了我半晌,忽然便扯住我的衣袖哭了起来。可怜他嗓子哑了,只能张口呵呵地呼出大片白雾,泪水大颗大颗地自他黑曜石般的眸中流淌下来。我心头登时涌起阵阵怜惜,惠娘忙抢身来扶了他起来,见他衣襟上染着血渍,立时吓得傻了,着急地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个遍,流着泪一叠声道:“小王爷您哪里受伤了?这可怎么得了,哪里受伤了!” 我扶着妆晨的手臂站起身子,强忍着疼痛道:“快传太医!一定要查清楚惇儿伤在哪里!” 妆晨扶着我颤巍巍的身子,突然大声道:“不是、不是小王爷!”月光下她的脸色蓦地惨白,“是王妃、王妃您受伤了!” 我一怔,顺着她的眼光瞧去,只见我左手臂手肘处已然一片殷红。我一呆,原来是我的血……心中却突然安了,不是惇儿便好……惠娘眼见不是拓跋惇受伤,登时松了口气,眼见我流血不止忙道:“奴婢去请太医!” 我示意绣夜去了,任由妆晨先行用绢子缠住伤处,微笑道:“应是皮外伤,不碍事的,你快带了惇儿回去休息,好生安抚他。” 惠娘点头,正要拉拓跋惇离去,未料他却蓦地挣开身子,扭头便扑撞在我身上,伸手抱住了我的腿。我一呆,低头看去,却见他正仰头望我,我以为他仍是害怕,安抚他道:“惇儿乖,跟惠娘回去休息。” 他摇头不止,突然抬手比划了几下,我看不懂手语,只得求助地望着惠娘,却见惠娘的眼泪愈发流的狠了,喃喃道:“王妃,小王爷他说、他说您在流血,他问您疼不疼……” 我一呆,再望着他一脸担忧的模样,仿佛被拨动了心头最柔软的那根弦,登时涌上阵阵暖意与快慰。我伸手抚摩着他乌墨墨的头顶心,“母妃不疼,惇儿疼不疼?”见他摇头,一双乌墨墨的眸子仍是流泪不止,因笑道:“惇儿是男子汉,不作兴流眼泪,惇儿再哭,母妃可就要疼了。” 他闻听我话,忙抬手擦了擦眼泪,连连点头。我心下宽慰,招手示意惠娘带他回去,他这才肯跟着去了。惠娘拉着他一连声地感激我,若不是我舍身相救,惇儿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她一家老幼都逃不过拓跋朔的严惩。我微微一笑,只淡淡交代了她几句要好好爱护惇儿,便由着她去了。 第二十三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上) 不一会绣夜便领着太医来了,见我伤在肘上不由很是担忧,害怕我伤到骨骼,待得撸上衣袖仔细查看了番才安了心,原来只是跌得淤青了,又擦破了一块皮,这才血流不止。于是忙给我仔细清洗了伤处,上了药仔细包扎好,又交代妆晨与绣夜我的一应饮食避忌,避免留下疤痕,这才去了。 绣夜见我乏了,忙吩咐外头送了热水进来,由于伤在了手臂不能沐浴,她二人只能简单为我擦洗一番。我在榻上躺下,任由绣夜脱了我的衣裙,正要阖眼休息,突然耳边一声惊叫:“腿上也有擦伤,这、这可如何是好!” 我瞄了一眼,只见膝盖处果然有一处淤青,只是比起手上那处伤痕,这算轻微的多了。“做什么大惊小怪。”我轻轻一笑,并不在意。 绣夜噙着眼泪,持了热乎乎的棉巾仔细地给我擦着,“王妃还笑,奴婢都快被您吓死了,刚才您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险呢……” 我摇头道:“惇儿年幼,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若有什么损伤,我怎么跟王爷交代?我出手救他不过举手之劳,试问我怎能眼睁睁瞧他出事而视若无睹呢?” 妆晨拧了新的棉巾替换给绣夜,闻言幽幽道:“奴婢瞧着王妃倒半点也不是为了王爷担心,而是真心为了小王爷着想。”她轻轻地为我揉着腿上的淤青,“小王爷从假山上摔下来,原是眨眼间的事,连抚养小王爷那么久的惠娘都只是惊地呆住了,没有任何反应,王妃却能在片刻间果断决定上前救人,这分明是凭心而动,”她顿了顿,瞧着我一脸似笑非笑,笃定的开口,“是本能。” 我仍是笑而不答,绣夜一怔,也叹了口气,“王妃现下真的是将小王爷视如己出了。”她说着,已为我擦洗完毕,起身将水盆端了出去。我穿上里衣钻入锦衾中,只这么一抬手,肘间便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妆晨忙为我将锦衾掖在颚下,取了拓跋朔给的那药膏细细地抹在我颊上伤处,展颜一笑,“王妃逆水行舟,果然是明智之举,奴婢瞧着小王爷终究是转圜了心思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只觉颊上一阵清凉,微微颔首,喃喃道:“惇儿是个可怜孩子,被亲母当作博宠的工具,王爷即便疼他,终究也无法知冷知热。我总说过,只要对他倾以真心,将心比心,必能令他视我如亲母对待。” 妆晨依依点头,见我渐渐入眠,忙放下床帏,轻轻地去了。 因着手臂的伤势,我整夜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生,稍稍一动便被疼痛惊醒。好容易熬到了东方泛白,迷糊中听到外间传来细碎的拾掇声,知道妆晨与绣夜已经起了,于是唤道:“妆晨。” 帘子被掀开了,妆晨微微蹙眉道:“可是奴婢惊醒王妃了?” 我摇头,示意她扶我起身,因笑道:“是我自己睡不着了。怎地就你一人,绣夜呢?” “绣夜在小膳房呢,王妃如今的饮食需要避忌的太多,绣夜担心拿起子奴才不上心,亲去照看了。”她取了绢子擦拭着手掌,然后伸手扶我。 我见她擦的绢子都黑乎乎的,忍不住好奇,“你在做什么,怎地沾了一手的黑?” 她笑道:“奴婢正在熬药呢。” 我见她连如此细则都亲历亲为,不由心下感动,拉住她手道:“这些事情,你吩咐外殿的丫头们去做就好了,瞧你弄得一身的药味。” 她服侍我穿上外衣,扶了我在梳妆台前坐好才依依道:“王妃的一应饮食用药,无论巨细,奴婢与绣夜都是亲历亲为的。”她说着便执了玉梳悉心为我梳妆起来。我望着铜镜中如云的发丝被妆晨巧手盘扎,便如赋予了生命一般鲜活起来,只一小会,便盘作了反绾乐游髻,斜斜簪了支缠枝海棠如意金步摇。因绣夜不在,于是便唤了外殿的丫头前来送水,只见帘子掀开,静竹端着漱口盅走了进来,“王妃万福。” 我见她气色仍没好通透,额上仍包扎着白绢,不由怜惜道:“不是吩咐你好好休息么,怎地又来当值了?” 她赧然笑道:“忙碌惯了,也不是什么大伤,何况王妃是奴婢与阿珺的大恩人,能为王妃多尽一份心也是好的。”说着便走到我身边,服侍我漱口,又取青盐擦了牙。我笑道:“如此你便更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能常在本宫身边。” 她抿着嘴笑,又取了温热的棉巾来为我擦脸,忽而微微诧异道:“咦,王妃您眼下怎地……好似生了个朱红色的痦子?” 我一怔,忙对镜查看,只见右眼下那米粒大小的伤口不知何时竟已微微泛红,果真如她所说,便如生了一颗痦子。我登时呆住,犹自不甘心地用手指擦了擦,然后那点朱红却怎么也消除不了,依旧那样刺眼地存在着。我心下惶急,正没主意处,只听静竹道:“妆晨姊,王妃颊上的伤痕用的什么药?” 妆晨奇道:“是王爷赐的药膏,说是去痕生肌极是管用。”说着将那药膏取了来递给静竹。“喏,就是这个。” 静竹打开瓶子闻了闻,又以指尖沾染了一点点玉色的药膏,登时皱眉道:“啊,白獭髓和以玉屑倒确是可以去痕生肌,并且新生出的肌理腻白如玉,本是极好的药物,只是……”她顿了顿,仔细地研磨了几下,突然微微变色,“这里面怎地多了一味朱砂?” 朱砂?!我一惊,“静竹,你可曾瞧错,果真是朱砂?!” 静竹诧异道:“不会瞧错的,奴婢家父昔年曾行医,奴婢幼时便常随家父一起钻研药物,这朱砂其实本身没有什么毒害,只是与玉屑混在一起做成药膏使用便会慢慢沁入肌理中,逐渐腐蚀肌肤,直至溃烂……”她神色渐渐疑虑起来,“王爷怎会赐这药给王妃使用呢,可是弄错了?” 我一惊之下猛地站起身,拂倒了一台的首饰膏粉。盛怒之下我气息不稳,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妆晨忙抢上前扶住我,“王妃息怒。” “静竹,本宫信你。”我镇声道,一把将那瓶子掼在地上,“王爷自然不会弄错。妆晨,马上派人去通知王爷——”我紧攥着手掌,指甲深深地陷入肌理,“就说本宫身体染恙,极是不妥,请王爷尽快拨冗回府。” 妆晨惊道:“王妃是怀疑——” 我冷笑不已,“本宫倒差点忘了,这宫中还有个虞妃!” 第二十三章 风波不信菱枝弱(下) 这日晚间,我与惇儿一同用过晚膳后便回了寝殿歪在榻上休息,恍惚中只听到外殿人声嘈杂,我情知是拓跋朔回来了。妆晨得了我的示意死活不让他进来看我,可我知道依他的脾气必会强行进来,果不其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在我耳边响起,重重地在榻侧停下,我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宓儿!” 我阖着双眼,一滴泪珠犹挂在眼角,将落未落,闻言忙翻转身子,更往锦衾中蜷了几分。他情急之下一把攫住我的肩膀,“宓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被迫睁眼迎视着他,泪水登时大颗大颗的滚落,我用力的捂着脸,“不要、不要看我!” 他一把拉开我的手,我被他扯动伤处,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好疼……” 妆晨也跟着跑了进来,见状忙道:“王爷,小心王妃手上的伤!” 他身子一震,顾不得看我颊上的伤口,目光落在我包裹着白纱的手肘上,因为剧烈地扯动伤口崩裂,淋漓的鲜血缓缓渗了出来。他眼中如烧灼般赤红起来,“怎么回事?!” 我垂首道:“臣妾不小心摔伤……” 他一把扯过妆晨怒道:“你来告诉本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妆晨被他吓得一震,脚下虚浮连晃了几步才勉强站稳,颤声道:“是、是小王爷贪玩,王妃为了保护小王爷,这才摔伤了手臂。” 他松了手,转头看我,目中内疚、感激之色渐盛,“宓儿,本王要如何谢你……” 我沉吟不语,妆晨哽咽道:“王爷真要谢咱们王妃,就一定要彻查药膏的事,要不是静竹识得药性,发现那药膏中混有朱砂,只怕王妃的脸就……就……” 他面色阴沉不定,伸手托起我下颚仔细瞧了瞧,见那一点朱红愈发的明显了,怒道:“好个陈然,竟敢陷害本王!” 我幽幽道:“只怕那陈然亦是受人之托。” 他见我精神恍惚,安慰道:“宓儿不必担忧,本王一定彻查此事,还宓儿一个公道。” 我流泪道:“臣妾自入王府,只一心一意愿与王爷共效凤凰于飞,只是为何这偌大的漠国,竟容不下臣妾小小一名女子?王爷,几次三番的变故,臣妾真的怕了……臣妾更怕尚未等到王爷的公道,臣妾又陷入新的阴谋了……” 他眉心危险地蹙了起来,望着我梨花带雨的模样,又是怜惜,又是愧疚,更兼气愤,咬牙道:“宓儿放心,这件事……本王绝不姑息。” 我身子一软,登时哭倒在他怀中,他忙将我紧紧搂住,连声宽慰起来。 次日一早,他便即刻下令彻查陈然一事,果不出我所料,药膏之事很快有了着落。拓跋朔传召,那陈然见隐瞒不住,只得全盘托出。原来他见拓跋朔打听何种药物能够有效地去痕生肌,想巴结于他,便主动献计说以白獭髓和以玉屑使用能有奇效。拓跋朔去了宫中的药材房仔细寻找,居然真的找到了白獭髓交给他令他配药。因白獭髓是极其珍贵的药材,他一时起了贪念,私自扣下了些许并转手卖给宫中的后妃作美容之用,被虞妃察觉,于是便寻了他去,诬他盗用珍贵药材白獭髓威胁他将朱砂兑入药中交给拓跋朔,他无奈之下只得应了。 拓跋朔盛怒之下进宫朝见皇帝,怒指虞妃手段不耻,那陈然为了保命,连事后虞妃赏他的金锭也招供了出来。人证物证皆在,虞妃眼见抵赖不了,只得承认说是为了替杳娘出气,何况她并不想取我性命,只是想毁我容貌,为杳娘博宠而已。拓跋朔一怒之下,连杳娘毒害惇儿一事也一并上奏了皇帝,皇帝愤怒无奈之下已经下旨褫夺了虞妃的名位,降为选侍,令迁出齐天宫,居于大东门侧的去锦宫里,无召不得觐见。至于那陈然,在拓跋朔的坚持下下令斩掉了,因他坦白罪行,故而留情没有株连他九族,只斩杀了他一人。 妆晨说罢,小心地觑我面色,“你先出去罢。”我幽幽道,她叹了口气,转头去了。 我把玩着小指上鎏金的翡翠护甲,上次硌断的小指指甲已渐渐地长长,如同我隐忍的仇恨。杳娘毒害惇儿之事,虞妃一概推作不知也便罢了,可她蓄意毒害于我,人证物证俱全,竟也只不过是褫夺了位份,看来这虞妃在皇帝心中,倒果真颇有分量。可皇帝若果如此爱惜虞妃,为何又纵容拓跋朔攻打犬戎呢?这实在是叫人想不明白了。 惇儿本趴在一边桌上习字,扭头见我闷闷不乐,执了本书便凑到我跟前,小手跟我比划着要我念给他听。这两日来他与我渐渐地亲近了,清晨的时候竟然主动来向我问安,令我与拓跋朔好生惊喜。我见了他纯澈的笑意,登时压下心头的不快,轻声给他念了起来。“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他兴致勃勃的听着,突然又比划了几下,我猜度他面色大概是要我与他解释一番,于是道:“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人的品质是要通过努力学习去完善的,否则即便你有仁、智、信、直、勇、刚这样多的美德,也一样会出大的纰漏,犯大的过错。所以呢,惇儿要时刻记得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成就一番大事,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他闻言连连点头,不知不觉竟腻在了我膝上,扭股儿糖似的蹭了起来。我心下阵阵暖意洋溢,伸手抚摩他柔软的头发,正要给他往下念,却见拓跋朔赫然立在门口,正饶有兴味地瞧着屋中的一大一小。我一怔,忙合上书本站起身,“王爷。” 拓跋惇飞快地跑到他身边,张臂便抱住了他。他一把将惇儿抱起,走了进来,微笑道:“真是母慈子孝。” 我面上一红,讷讷道:“这话该当臣妾说才对,王爷与惇儿,才真真是父慈子孝。” 他将惇儿放下地,拍了怕他的脑袋示意他出去玩耍,我眼瞧着惇儿撒欢地跑了出去,只听他道:“宓儿,今番的事,下次断不会再次发生。” 他言语凿凿,竟似咬牙切齿在保证一般。我微微错愕,“王爷可查清楚了?” 他点头,突然伸手将我揽入怀中,声音中是强自抑制的愧疚,“宓儿,本王真真没有想到,竟然是虞妃蓄意害你。此事一经查出,父皇碍于情势已褫夺了她的位份,只是……” 我眼瞧着他一脸无奈愧疚之色,心头已大抵明了,因道:“只是她到底是皇上的宠姬,而且皇上对于王爷攻打犬戎持默许态度,对虞妃便难免存了一份歉疚,自然不忍心重罚了她。” 他慨然点头,我觑他面色,见他目中忽然含了几分不屑,“那虞妃不过是倚仗着容貌——”他眉头一蹙,突然生生地止住了,扭头瞧了瞧我,欲言又止。 我心头一动,隐约觉得他似乎有话不便明言,见他不快,因劝慰道:“那虞妃只是想破坏臣妾的容貌,并未损及臣妾的性命,只是褫夺位份已经足够了罢。” 他一怔,“宓儿,你?” 我轻笑,将脸颊枕在他胸口,伸手环抱住他精壮的腰肢,“王爷,伤害已经铸成,追不追究又能怎样呢?臣妾只希望日后能果如王爷所说,不再有这些是非来打扰臣妾的生活。臣妾只想安安心心地陪在王爷身边,别无他愿……” 他手臂一紧,镇声道:“宓儿放心。” 我目色低垂瞧着脚下,再不言语。我知道我愈是表现得不必追究,他便愈是为我心痛,朝堂上碍于父子情面他无法将虞妃怎样,可是他会将全部的仇恨都放在对付犬戎上,而皇帝便更会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放手一搏。只要犬戎国破,那虞妃没了母国撑腰,已三十有余的她即便再倾国倾城,又能挨过多久?至于那杳娘……我心头轻哂,现下连惇儿也与我日渐亲厚,明日黄花,便更无翻身之日了。 第二十四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上) 许是瞧着我精神不济,拓跋朔又陪了我一日,到了第二日上说道军务繁忙,简单用过了午膳便赶回了骁骑营。我送了他走后返回寝殿,眼看左右无事便抱起那刚刚裁制出形样的里衣缝了起来。午膳时照例与惇儿一同用餐,瞧着惇儿对我愈来愈亲近服帖,惠娘也很是欣喜。 这日到了午后,天气方稍稍晴暖了些,我正要和妆晨、绣夜一起到园子中散步,却见那壁厢穆昌领着一名青衣内侍进了来,一见我便俯身拜倒:“王妃,大内总管高公公来见。” 我点头,示意他退了下去。只见那高公公笑得花团锦簇,凑上前道:“参见王妃。” 我亦少不得虚与委蛇,笑道:“公公请起。不知公公所来……” 他忙笑道:“老奴乃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来问候王妃。”他说着扭头冲着园外,“还不快搬进来!” 我这才瞧见园外还立着四个内侍,合力抬着两口大箱子。不由诧异道:“这是?” 那高公公指挥着那四人将箱子抬到了寝殿,闻言忙道:“回王妃的话,是皇后娘娘吩咐老奴将这些养颜圣品给王妃送来,请王妃笑纳。娘娘还有几句话让老奴带给娘娘。” 我一怔,冲妆晨微微颔首,妆晨会意,转身便进寝殿取了两锭金锞子,递了过去。那高公公忙摆手道:“老奴无功不受禄,王妃这是做什么呢?” 我见他推拒,于是亲自递到他手中,笑道:“娘娘有何话要敦促本宫,公公请讲。” 他垂了眸子,见我亲自递了来,这才受了,极快地拢入了袖中,笑意愈发粲然,“王妃抬爱,老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亦微笑,“公公客气。” 他这才道:“娘娘说,王妃前日此举甚合心意,承天一会,仓促不得尽兴,请王妃隔日进宫,共话家常。” 我心头微动,隐约觉得皇后之意似乎暗示虞妃之事是我存心设计,不知她究竟何意,只得依依笑道:“这个自然,娘娘如此体惜本宫,实在是本宫的福气。即便娘娘不说,本宫亦准备进宫亲自拜谢娘娘的多番拂照,请公公为本宫回禀娘娘,本宫明日便焚香沐浴,进宫觐见,还请娘娘届时拨冗相见。” 他忙应着去了。我转身回了殿中,只见绣夜与静竹正摆弄着皇后送来的一干物品,绣夜见我回来,笑道:“王妃,静竹说这些长白山雪莲,双头人参,可真真是养颜的好东西呢。” 我没有应声,静竹放下手中的那棵人参,站起身抬头道:“王妃,奴婢都仔细瞧过了,没有问题。” 我这才淡淡嗯了声,“将这些东西先撤了去罢。” 绣夜点头,忙喊了外殿服侍的丫头们一起将箱子搬了去,我在椅上坐下,妆晨忙奉了茶汤来,见我一径皱眉,不由道:“王妃可是担心皇后。” 我心中烦闷,沉声道:“听皇后之意,倒仿佛暗示虞妃之事是我自策自演。” 妆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皇上都定了虞妃的罪行,皇后便是暗自揣测,又能如何?” 我摇头,微叹道:“皇上褫夺了虞妃的位份,并非真心,不过是证据确凿,碍于王爷的情面,不得已而为之。只要虞妃一念不死,他日若要复出,不无可能。王爷眼下对我荣宠至此,为了我不惜开罪皇上,旁人瞧着自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可古来登高必跌重,旁人又怎能明白这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呢?时至今日,我真真是要行必三思,思必三省了。” “奴婢瞧着,皇后送来这些物事,倒像是要拉拢王妃的意思。”妆晨道,“那虞妃如此得宠,皇后心中怕也不安生罢?如今因王妃之事而令虞妃受罚,她心中指不定多痛快呢。” 我亦点头,“拉拢倒也未必,王爷并非皇后嫡子,我这个王妃她又怎会放在心上?况且因着三王之事……她对我,向来是不满的。” 妆晨忙道:“王妃身正不怕影子斜,明日且进宫一会,谅皇后也没有那翻天的能耐。” 手中的茶汤已然微凉,我瞧着殿外郁郁葱葱的竹林,未曾消融的白雪积压成厚厚的一层,茭白翠绿,极是相称。我虽偏爱各色的花儿,然而对竹却始终存着一份思慕,心无杂念,甘于孤寂,不求闻达,方能四季常青,终成瀚海。 曾几何时,我亦是这样如竹的心境,闺中女儿,只求一心人,琴瑟在御,莫不婧好。然而此时却亦被命运推挤到了如斯的境地,为了存活,为了荣誉,为了那些也许并不重要的东西,不得不去争夺,去算计,一场又一场不见血的厮杀,未见得光明磊落,然而只要能赢,能握住属于自己的东西,磊落与否又算什么呢? 妆晨见我一径瞧着那竹林发怔,轻轻道:“王妃,竹子宁静幽雅,可刚柔相济能屈能伸,亦是竹的品性。” 我扭头瞧她,见她正目色融融望着我,一脸恳切。我拉过她手笑道:“妆晨,你如此体知我心,将来你若不在我身边,我可怎生得了?” 她明白我话中之意,微微酡红了双颊,“那么奴婢便永远陪在王妃身边。” “那我可不是造孽了么?”我见她扭捏,忍笑道,“你与绣夜,我定然是要多多费心的,好在你们是我身边的人,王爷自然也会对你们另眼相看。朝中偌多的文官武将,但得你二人合意,要觅一佳婿,又有何难?” 我只随意说着,她听到后来,面色直是潮红欲滴,一发儿地摆手道:“奴婢不要,奴婢只要守在王妃身边,奴婢谁也不嫁!” “你……”我见她如此坚持,当下也不便再说,只在心下暗自琢磨,等适当的时机将此事与王爷商量商量,看有无合适人选,终不成真为了我耽误了她与绣夜的终身,这可大大不妥了。 “王妃,奴婢陪您散步去罢?” 我这尚且暗自揣摩,那壁厢她已肃了面色转移话题,我眼见她强自绷着脸,颊上红潮尚未褪尽,忍笑道:“好罢。” 第二十四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中) 这一日过去倒也快得很,不过缝了会子衣裳,又督促了惇儿念了会书,很快便是落日西沉。我心知他必是不回来了,与妆晨、绣夜说了会子话便睡下了。 翌日早起,我便进宫觐见皇后,接待我的正是昨日那高公公,见我来了,忙一叠声地通传去了,不一会便出来两名宫女,将我迎了进去。 皇后正在寝殿中坐着,伸着手指逗弄着铜架上一只红绿交错,极是神气的鹦鹉。见我进来,微微抬眼笑道:“来了?” 我忙裣衽下拜,“臣妾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我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怪声怪气的声音响起,分明是学着我的语气重复道:“娘娘万安!娘娘万安!” 我一怔,觑眼瞧去,却见皇后伸手拍了拍那鹦鹉的脑袋,笑骂道:“你这小孽畜又贫嘴。”说罢转向我,“宓儿莫要惊怪。” 我点头笑道:“好个机灵的东西。” 皇后笑了笑,“本宫原不过是素日无聊,养着顽罢了。”她说着伸手招呼我坐下,目光掠过我右眼下一点殷红,若有所思,半晌哀哀道:“宓儿,苦了你了。” 我低低道:“臣妾得娘娘如此体惜,实在感激涕零。” 皇后轻笑了声,我抬眼瞧她,上次承天一会,由于相隔甚远瞧得并不分明,现下仔细望去,只见她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衬得整个人很是高贵从容,然而终究已年过不惑,虽然极力妆容,仍掩不去眼角微皱。 她静静与我对视着,忽而幽幽道:“宓儿,本宫果真没有瞧错你,你当真是个有胆识的孩子,难怪朔儿对你如此上心。” 我不禁略略尴尬,忙笑道:“娘娘过誉了,臣妾不过处处循规蹈矩,凡事当以王爷为重,这些原是臣妾分内之事。” 她亦似有所感,颔首道:“不错,你我身为女子,自当应懂得可为与不可为,万事皆要以夫君为重,宓儿如此识得大体,本宫倒很是放心。” 我微笑不语,皇后着人奉了茶汤过来,因就着饮了。忽听殿外一阵嘈杂,内侍宫女呼喝声不断,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奇异的呜咽。我不禁讶异,“娘娘?” 皇后倒极是镇定,缓缓拨着茶汤上的浮沫,小指上紫金镶红宝石的护甲在阳光中闪着灼人的光彩。“宓儿不必惊慌,想来又是那孽畜跑来作怪了。”见我仍一脸茫然,她放下茶盏笑道,“宓儿自楚朝来,可曾见过狸奴?” 我一怔,点头道:“倒是见过,只是臣妾自幼不喜狸奴,故而从未豢养。” 皇后幽幽道:“狸奴那孽畜,叫人瞧着便不欢喜,却不知为何总有那不识分的女子偏爱与狸奴为伍。” 我恍然大悟,殿外那定是虞妃豢养的狸奴,此时失了主人,因此到处跑动作怪。我见她不快,陪笑道:“娘娘何必为此事动气,既不欢喜,逐了它也便是了。” 皇后睨了我一眼,“你们楚朝有句话,打狗尚且得看主人,本宫年纪大了,也不知说得对不对。” 我忙肃了神色,恭谨道:“娘娘博闻广识,何必妄自菲薄?” 她哑然失笑,“好一张巧嘴。” 我亦含了一丝笑意,“说起狸奴,臣妾前日在府中也曾见过一只,听说是惇儿亲母从前所豢,深夜扰人,便如鬼魅一般,臣妾手臂这伤也是托它所赐。” 皇后一怔,“果真?”待得瞧见我袖下的伤处,不由啧啧道:“可怜的孩子,如此说来,这狸奴倒实在可恨。” 她目中,清楚地跳过一丝明了。我理好衣袖,切切道:“臣妾自来大漠,处处恪守妇道,从不妄言妄为,臣妾自问无愧于心,却不知为何这是非二字,却总是避无可避。” 丝丝缕缕的瑞脑香气自金兽香炉镂空处缓缓逸出,皇后深深吸了一口,轻笑道:“身处其位,自然不胜其扰。以静制动,险中求胜,宓儿不是深谙其道?” 我不由微微一震,觑眼瞧她,却见她正一脸平静地拈了一小把碎米撒在鹦鹉的食盘里, “惇儿那孩子,可叫宓儿费心了。” 我不提防她忽有此一说,忙恭谨道:“臣妾身为惇儿的嫡母,照拂惇儿,原是分内之事。” 她叹了口气,“惇儿实在是个苦命孩子,居然有如此蛇蝎心肠的亲母。本宫虽贵为后宫主位,母仪天下,可说到子嗣,到底只是寻常祖母。杳娘之事,本宫亦十分痛心,有心要将惇儿带进宫中抚育,未料朔儿却直夸你与惇儿相处极是亲厚,这倒很是难得。” 我亦恳切道:“臣妾确是真心疼惜惇儿。臣妾幼时读书,便知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惇儿非臣妾所出,而正因如此,臣妾会待惇儿更胜己出,娘娘尽管放心。” 她睨着我,笑意融融,“如此甚好。” 回府后不过过了一日,便辗转听说虞妃那只狸奴到处作怪,居然惊吓了在御花园中散步的皇后,要不是身边侍女护卫及时只怕皇后便要摔进池中。众人皆议说是虞妃暗中指使,皇帝也很是不快,任虞妃哭闹求情也不见其面,下令将那狸奴活活打死了。 妆晨喜道:“虽只是一只狸奴,可也叫人瞧着虞妃大势已去呢。” 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并没表现过多的讶异,只端详着手肘处,伤痕已渐渐开始长合,只要不用力扯动亦察觉不出疼痛了。我取了剪子将衣角处的线头剪去,“皇后能在虞妃专宠如斯之际仍稳坐后位,必也不是等闲。” 妆晨道:“若不是王妃,她要扳倒虞妃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我无声瞧了她一眼,她自觉失言,忙忙低了脸去,“奴婢知错。” 我摇头轻笑,眼见得终于缝好了那件里衣,心下欢喜,正要叫妆晨瞧瞧可有纰漏,突然静竹掀开帘子道:“王妃,穆总管求见。” 我放下衣裳,蹙眉道:“何事?” 静竹道:“说是营中有人来找王妃,奴婢已吩咐他二人在外殿候着了。” 我点点头,起身便出了寝殿。刚走进大殿,就见穆昌正垂手站着,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男子,一身戎装,面目却被他挡住了。我正讶异会是谁,一抬眼却见那男子走上前来,开口便喊:“王妃!” 第二十四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下) “漠歌!” 漠歌的突然到来,实在令我惊喜不已。月余不见,他倒精干了许多。 那穆昌忙道:“大胆,你小小一名兵士,怎敢平视王妃,还不依礼参拜!” 漠歌一怔,瞧了瞧穆昌,又瞧了瞧我,弯身行礼道:“参见王妃。” 我亲手将他扶了起身,淡淡笑道:“莫要惊慌,穆总管一向是冷面热心,他知道你如今是王爷帐下的红人,故而越发地要求于你,实实是为了怕你自矜身份,遭人话柄。” 一席话说得穆昌一张老脸红透,嗫嚅道:“王妃说笑了,这位漠、漠兄弟既然是王爷帐下的人,那小人也便放心了,小人告退。” 他说着便躬身退了出去。我见他出了大殿,这才笑道:“怪道今早眼皮子老是跳动,果然是有故人来访。上次匆匆会面,又匆匆离散,令我深以为憾,不曾想今日能再得见你,漠歌,你近来过得可好?” 他赧然一笑,仍旧是初时的习惯动作——伸手挠挠头顶,道:“挺好的。”顿了顿,又恳切道,“我能在骁骑营中任职,实在是托了王妃的福气。” 我坐下笑道:“那是因为王爷欣赏你的能力,与我可没有半点干系。” 他怔怔望我,目中忽尔浮上悲哀之色,“上次知道王妃出事,我很是担心,幸好王爷对王妃是极好的,知道王妃出事立刻便带我一起去救王妃了。” 有暖意自心头缓缓攀升,我柔娆一笑,“已经过去了,何况我安然无恙,你不必在意。” 他的目光定格在我右颊,逐渐悲凉了起来,我见他如此,忙笑道:“只是小伤而已,不必介怀。漠歌,说说你在骁骑营中的事罢,我很想听呢!” 他一怔,“那有什么好听的?每天都是操练,练习射箭、格斗,还有马术。王妃喜欢听这些?” 我见他仍是憨态可掬,赤子之心,无奈之余却也不禁欢喜,支颐道:“罢了罢了,当我没问。”忽尔想起一事,“咦,王爷不是带兵攻打犬戎了么?为什么你会回来府中?” 他道:“王爷最近很忙,不能常常回府了,王爷很担心犬戎会再派人抓走王妃,又怕有人再陷害王妃,所以派我带上一队人马驻扎在府里。”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保护王妃。” 铁衣下从不为外人道的柔情此刻借漠歌之口缓缓道出,令我心头登时泛起丝丝甜意,“这样子啊。”再抑制不住的笑意如春水般荡漾开来,一个明知胆大妄为然而却仍旧缓缓形成的念头登时浮上心头,“漠歌,你可不可以带我去骁骑营?” “什么?!”漠歌闻言被吓得不轻,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王爷不会答应的。” 我一径耍赖,支颐道:“在骁骑营里你自然要听王爷的?(: ) 第 12 部分阅读 “什么?!”漠歌闻言被吓得不轻,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王爷不会答应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一径耍赖,支颐道:“在骁骑营里你自然要听王爷的,可现下是在王府,在我面前。”我故意耷拉了眉头,愁容满面,“难道你便只听王爷的话,再也不听我的话了么……” 漠歌听了我如是一番话语,登时没了主意,嗫嚅道:“不、不是那样的……漠歌、漠歌当然听王妃的话。” “那还犹豫什么?”我大声道,“妆晨,快去给我收拾一身换洗衣裳,即刻便出发!” “什么什么?”妆晨亦被吓得不轻,连声道:“什么?王妃现下便要去骁骑营?” 我白了她一眼,“难道你已经七老八十,已经耳背了么?却要我再重复一遍?” 妆晨闻言忙赔笑道:“王妃心中惦念王爷,也莫要拿奴婢泄气么……奴婢这就去收拾便是。” 我被她说中心事,不由半羞半恼,“死丫头,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惦念他了?再满嘴子的胡说看我撕你嘴的!” 妆晨却不顾我羞恼,已然忍笑拉着绣夜步进寝殿为我收拾行装去了。我站起身,复又坐下,觉得不妥,再又站起身来,现下可真真是体会到什么叫做坐立难安了,来回踱了几步,忍不住问漠歌道:“此去骁骑营,约莫须得多久?” 漠歌想了想,“并不久,骑马前去不过半个时辰。” 我点头,自顾自道:“那么,若是乘车至多也便是一个时辰。”一低眼,却见漠歌神色迷茫愣愣望我,不由微怔道:“你怎么了,这样奇怪地瞧我?” 他面上一红,忙低下脸去,“我……从未见过王妃如此快活的样子。” 快活吗?我不禁心下一震,怔怔伸手抚上脸颊,微烫的触感在掌心欢悦地跳动着,一如我鼓噪不安的内心。那样迫切地想要见到他,一想到他,内心便鼓胀着满满的、酸酸的柔情,这样子的情绪竟然再次在我身上出现,而那个他,却并不是我曾深深喜爱的允祯。怎么会这样子……我心头迷乱,连妆晨何时出来都不知道,只听她道:“王妃,衣服收拾妥帖了。” 我点点头,“那件里衣可收进去了?” 妆晨笑道:“哪里不知道王妃的心思,奴婢早就收进去了。” 我含笑睨她一眼。绣夜取过银狐绒斗篷仔细地为我穿戴好,直将整个头脸都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才陪着我往出走去。我仰头望了望阴霾的天空,如今正是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在铁衣如霜的营地里艰苦带兵,我却饱食终日什么也不能为他做,而如今终于可以去与他同甘共苦,哪怕并不能为他做什么,只要可以这样静静地陪着他,与他共进退,我便心满意足。 心底缓缓涌起一阵奇异的欢愉与期待。朔郎…… 直到出了大门,妆晨犹自不能接受我不带她和绣夜同去的事实,一径劝道:“王妃请三思,还是带上奴婢罢,奴婢实在不放心!” 一旁绣夜也是连连强调要跟着一同前往,我笑道:“军营不比寻常地方,女眷宜少不宜多。你二人且安心留在府中,妆晨,”我含笑望她,“我回来之前,府中大小事务你全权做主便是。” 妆晨一呆,目中渐渐浮上一丝惊喜,望住我郑重点头,“王妃放心。“这才应了,仔细为我掖好了身上那件银狐绒斗篷,我步上马车,漠歌待我进了车厢坐定了,一拉缰绳便直往骁骑营赶去。 第二十五章 辟寒金小髻鬟松(上) 漠歌担心我的身体未曾复原通透,不敢将马赶得过快,反倒是我按捺不住,几次催他快些,终于赶在晌午时到了骁骑营。漠歌打开车门扶了我下车,又取过了我的包袱。我放眼望去,只见面前一望无际的草原,数亿百计的大帐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兵士有条不紊地手持铁戟列队巡逻,漠歌指着中间那顶最大的营帐道:“王妃,那便是王爷的大帐!” 我心下欢喜,顾不得寒风卷着雪花肆虐地铺面而来,打得面上冷瑟瑟的疼,扶着漠歌的手臂便直奔那大帐而去,“什么人!” 我刚进了大营,便被两道朔气凛凛的铁戟给拦住了去路。他说的是漠国言语,然而我来此多日,早也听晚也听,又时常叫静竹教我一些日常用语,因此虽说得还不算流畅,但一些不算繁冗的话已基本能够听懂。闻言正要开口,一旁漠歌忙道:“这是王妃,还不快些让路!” 我微低着头,斗篷的垂纱将我半张脸都遮了去,那兵士瞧不见我的容貌,上下打量着我,目中透出一股不以为然,道:“这瘦小得一阵风便能吹跑的女人便是咱们王妃?” 另外一个闻言笑道:“你怎知王妃一阵风便能吹跑,你小子难道试过?梦里试的罢?哈哈!” 我心下微恼,只按捺着不欲发作,不愿与他二人计较。漠歌表情一滞,脸上登时浮上一层薄怒,对那兵士道:“王妃是王爷的妻子,又不是王爷的兵将,难道要跟男人一般五大三粗才算好么?你们两个敢对王妃无礼,要是王爷知道,小心你们吃饭的家伙!还不让路!” 我听了漠歌的话,怔怔呵出一大口白气,月余不见,昔日连作个自我介绍都结结巴巴的漠歌,现下居然如此善辩,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只听那兵士不服气地嘀咕:“不过才到了王爷帐下几日而已,神气什么?” 瞧着他一脸憋屈的样子,我再忍不住轻笑出声。 漠歌没有理会他,扭头见我轻笑,不禁呆呆道:“王妃笑什么?” 我见那兵士已然撤开,径直便往里里走去,边走边道:“不过是些浑话,我都不在意,你何苦与他们置气?” 漠歌紧跟在我身后,闻言不由微微诧异,“王妃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我笑道:“没听太明白,不过也大抵知道不是什么中听的话。”我望着他因生气而微微泛红的面庞,想到他如此维护于我,心下感激,劝道:“漠歌,你一心护我,我自然很是开心,只是以后莫要再如此急躁,你们终究是同僚,一同在王爷帐下任事,面子上总要转圜地去。” 漠歌点头嗯了声,我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到了那赭色大帐下,只见帐前站了约摸十余名亲兵,见了漠歌,互相点了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漠歌道:“王爷可在帐中?” 那亲兵道:“王爷巡视左翼骑兵队去了。” 漠歌抬手掀开厚重的帘幕, “王妃请先在帐中休息,我马上去请王爷回来。” 我抬头瞧了瞧天光,虽然下着大雪,雾蒙蒙瞧不太清楚,但也能勉强辨出正是晌午时分,此时距离我与他分别不过几日的时光,可我竟觉已过了好久。 我迈了进去。“不用,我就在这里等他。” 我摘下斗篷挂在一边的壁上,左右看了看,只见地上铺着雪白的羊毛地毯,中央一张乌沉沉的木几,旁边一架火炉正暖暖地烧着。几后是一张画着青石翠竹的屏风,边角处隐约露出一张床榻的模样。那几后的软凳上铺了一张狰狞的虎皮,我见着就觉得别扭,不愿坐上去,于是干脆脱下足上那双雪锻丝履,赤足踩上厚厚软软的羊毛地毯,见他几上丢了本书卷,信手执起一看,《风后握奇经》。我心中一动,这兵书据传乃上古时候轩辕臣风后所著,风后利用伏羲八卦原理创出了巧夺天工的八阵图,临敌战斗进可攻而退可守,是十分厉害的兵书。我见他仍未回帐,穷极无聊,抖开衣裙坐在毯子上,靠着火炉便信手翻看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眼看他还未回来,我只觉脑中有些迷糊,竟而微微打起盹儿来。我一贯有午睡的嗜好,晌午后略略走动消消食,便忍不住想要浅眠会子。此时帐中春暖,又挨着火炉,越发地便犯起困来,最开始只是微微打两个哈欠,不知何时起书卷也滑到了地上,身子一软便趴在了几上,悠悠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茫然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身影正木桩似地立在门口,眼睛几乎瞪成了铜铃。正是拓跋朔。 “王爷……”我瞧清来人的模样,心头一动,软软喊了声。 想是甫睡醒的缘故,我的嗓子有些喑哑,在此种情景竟仿佛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他目中有异样的神色浮现,几步便走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抱入怀中,灼热的气息缓缓炙烫着我的脸颊。“宓儿?!你怎么来了!”他面色阴晴不定,“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他一脸心有余悸,直直地盯着我的面庞仔细搜索着任何难受或委屈的信号。我见他如此紧张,忍不住心下欢喜,软软道:“难道定要有事才能来见王爷么?” 他哑然失笑,轻轻抚摩我柔软的发丝,“困了便去床上罢了,何苦睡在地上?” 我懒懒地动了动身子,半眯着眸子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腻着,咕哝道:“臣妾不困,臣妾原是看书来着……” 他轻笑,“是啊,看着看着便与周公对弈去了。你胆子可也真大,居然睡得这么沉。” 我抬起脸望着他,莞尔笑道:“这是王爷的大帐,臣妾在王爷的身边,自然事无可惧。[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身子一震,抱着我的手臂愈发地加重了力道,眸中含了一丝惊喜。“睡一下午了,可饿了没?”见我微微点头,又道,“军中饮食不比府中,待会先随便吃些,我马上着漠歌送你回府。” 我一呆,忙道:“臣妾想留在这里陪王爷。” 他蹙眉道:“军营重地,你一个妇道人家进进出出难免不便。漠歌也真是糊涂,竟会将你送进营中。” 我心知他是担忧我的安危,见他怪责漠歌,忙开脱道:“是臣妾一意孤行,漠歌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他睨着我,“一说到漠歌你便着急为他开脱。” 我见他如此神情,情知漠歌没事,这才安了心。听他话语含酸,忍不住含笑半跪着腻在他身前,指尖故作无意地划过他喉间微凸的一点,吐气如兰,“外头天寒地冻,白雪茫茫……王爷要将臣妾送到哪里去……” “宓儿,别胡闹……”他的气息梗住了,眼中渐渐涌起炽热的情潮,隔着厚厚的铁甲我亦感觉到他的心跳声愈来愈快,气息也滚烫起来。“骁骑营中从不许女眷留宿,会影响士气……” 他的拒绝实在显得单薄而无力。我突然生了好玩的心思,轻附在他耳边呢喃:“是规矩重要,还是臣妾重要……” 他强自撑着,绷着脸道:“军令如山。” “郎心如铁。”我蹙眉瞧他,“好罢,臣妾回去便是,免得坏了王爷的规矩。”我嘀咕着,裙裾轻拂处已然起身。 他仰首瞧我,见我果真拔足便走,忙伸手捉住我腻白的脚踝,一把便将我扯入怀中。我惊呼声尚梗在胸中,转眼已被他重重按在了地毯上。软软的羊毛在脖颈间拂着,腻腻地痒,我见他已将铁甲解下抛在一边,这才知道顽过火了,忙红了脸伸手推他,“王爷……” “你这磨人的妖精……”他俯了下来,见我伸手推拒,一把便扯开了我的衣襟,哑声道:“现下知道何谓玩火自焚了?” 我咬着嘴唇,承受着他狂风暴雨般的肆虐。尽管是在这激情的关头,他仍小心顾忌到了我受伤的手臂,尽量将身体的重量倾在一侧,俯首在我颈间细碎地啮着,双手难耐地拉扯着我已被他褪到腰际的衣裙。 我身子一颤,见他不管不顾地便打算在这里要我,忙挣扎道:“不要……” 他蹙眉望我,眼中似跳着两簇火焰,难耐地动了动身子,然而只片刻便重又俯了下来,哑声道:“乖,不要乱动。” 心头有一瞬间的迷惑。我迷离地瞧着他炽热的掌心一点点掠过我茭白如玉的身体,留下片片红潮。微微分神的功夫,蓦地身子一凉,他已成功地扯下了我的衣裙抛在一边,坚实的身体轻轻地覆上我的心口,在我的轻呼声中一举攻占…… 第二十五章 辟寒金小髻鬟松(下) 炉火熊熊地燃着,我钗乱鬟倾,面上仍觉微烫,伏在他汗涔涔的胸膛上略略迷离地瞧着他。他慵懒地躺在地毯上,眯眼假寐,手指却若有若无地在我汗湿的锁骨处游移,令我酥痒不已。我抓住他手指拨到一边,转眼却又溜了过来,如此几次反复,无奈之下只得婉转起身。背过身子穿上了亵衣,转身去寻外裙,却见正被他压在了身下,我几次拉拽未遂,只得依依央道:“王爷……” 他眼皮微动,然而仍不肯睁开,手指却更是滑溜地顺着我的肩膀往下游移,修长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我柔腻的肌肤上留下串串潮红。我见他故意挑逗,不由微红了面颊,伸手拉住他不管不顾的手掌,“王爷又消遣臣妾呢。” 他这才睁开了眼,一把将我拉入怀中,见我惊慌失措,情动处忽而低笑道:“这么瞧着,倒觉得宓儿脸上那殷红一点极是诱人,别有一番风情。”他说着坐起身伸手托住我下颚,“轻嗔薄怒,粉面含春,再加上这一点殷红……本王但得有你这可人儿,便是九天仙女,我也不稀罕。” 我听他言语轻佻,然而却句句受用,面上一红,忍不住啐了一声,乘他起身的当口拿起衣裙便背过身子穿了起来。而后顾不得整理松散的发髻,披散了头发赤着足便要去拿了那件里衣出来。他蹙眉瞧着我东翻西找,笑道:“找什么呢?” 说话间,我已寻了那里衣出来,天青色一抹明绸,轻若无质。他一怔,目中登时掠过一丝惊喜,“你做的?” 我含笑点头,“王爷试试看合不合身。”看着他将里衣穿上身,我伸手在他肘腋和腰间掖了掖,略有些宽松。我眉头一皱,叹气道:“唉,居然大了。” 他笑道:“无妨,大了些穿着反而舒适。” 我忍不住自艾,“臣妾真是愚钝,连件衣裳也缝不妥帖。” 他执着我手,粗糙的大掌缓缓抚摩着我细腻的手背,慨然道:“宓儿本是金枝玉叶,几曾费过如此的心思?今日你亲手为我缝了这衣裳,我实在如获至宝,便有瑕疵亦胜过锦衣玉袍。” 我伏在他心口,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无法抑制的柔情决堤般倾泻了下来。“王爷常年征战,臣妾便是偶尔任性,终究不能长陪在王爷身边。里衣虽薄,毕竟贴心,臣妾希望王爷不论身在何处,都能时时体察臣妾的婉转柔情,穿着它,便仿佛臣妾总在王爷身边……” 他闻言亦是感动不已,点头道:“宓儿当可安心。” 我仔细为他穿戴好了衣冠,这才得空打理自己,帐中简陋,我只得随意挽了发髻,然而家常打扮瞧着却比浓妆盛彩更多了几分亲切。他一径瞧着我,目光逐渐温软,忽而弯下身去执住我□的足踝,赞道:“据闻楚朝女子多缠足,所谓三寸金莲……倒真是令人爱不释手。” 我登觉微痒,忙挣扎着便要缩回,笑嗔道:“王爷盛赞,只可惜臣妾幼时怕痛,并未缠足,王爷可要大失所望了。” 他一惊,“宓儿并未缠足便如此小巧,那若果真缠了可怎生了得?” 我抿着唇笑,“王爷真要好奇,那便去寻上几个缠足的女子瞧瞧,当可解惑。” 他哧得一笑,松了手站起身斜睨着我,“今日才知道你原是醋坛子,不过顽笑几句也能教人刺心。你就不怕我果真去寻了来?” 我凝视着他一脸笑意,忽然地便伤了颜色,扭过脸去低声道:“臣妾原也不敢妄想能够独占王爷……” 他伸手将我身子扭了来,定定地瞧着我,“是不敢还是不想?” 我咬着下唇,眼波渐渐氤氲,“臣妾不敢……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尚且三妻四妾,何况王爷以皇子之尊?臣妾虽然愚昧,却也不敢妄言善妒,专宠见私。” 他轻笑,手指掠过我温软的颊边,将发际滑落的一绺青丝轻轻为我别在耳后。“男子三妻四妾,无关情爱,不过是贪心不足,想染遍天下红粉。宓儿如此冰雪聪明,自然看得通透,不作无谓之争。对男人来说,有妻如此本是美事,只是不知为何,我却倍觉失落。”他顿了顿,瞧着我的眼神有些微的闪烁,“我每尝在想,宓儿的心我究竟真正得了几分。” 我心头一惊,不知他忽作此话究竟何意,扭头却见他忽然自伤,忙强笑道:“王爷难道希望臣妾悍妇善妒,阻了王爷的齐人之福?” 他灼灼地瞧我,“善妒若善之得当,倒也平添了几分可人,但若是悍妇……”他笑而摇头,“如此妇人,实在令人无从疼惜了。” 我亦轻笑,只短短片刻,心底已激起阵阵涟漪,杳娘的前车之鉴铮铮在目,饶是我早已自觉看清看透,此时仍免不了自伤身世。我低低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试问世间女子谁不想能与夫君珍爱扶持,白头到老?只是男子生而博爱多情,一份真心总是分了又分,却一径要求女子忠诚……臣妾又怎能免俗?何况王爷身处重位,更要绵延子嗣,福泽一方,又怎能为臣妾一人所困?臣妾不是不想,是真的不敢妄想。” 他瞧着我一脸凝重,又听了我如是一番话语,半晌叹了口气,将我揽在心口慨然道:“宓儿总是将事事都想得周全,唯独未曾想到自己。你如此体己,我又怎忍负你?你只管安心。” 如此一番折腾,堪堪已是落日西沉,这一来他便是想让我回去王府也不能放心了,只得将我留了下来,待翌日天明再遣漠歌护送我回去。 帐外静夜深寒,帐内一灯如豆,我拔下头簪挑亮了烛芯,静和地瞧他正仔细揣摩着行军图,侧影如剪,棱角分明。他忽而轻声开口:“近日连番大雪,实在是延误了战机,左翼军的神火飞鸦之技已日趋完善,只是遭逢雨雪天气,妄用火攻只怕事倍功半。” 我见他蹙眉不欢,宽慰道:“连日大雪虽贻误我军战机,却也同样使得骁勇善战的犬戎铁骑军寸步难行,是福是祸,此时尚且言之过早,王爷何必如此忧心?” 他侧了脸瞧我,明亮的烛光下他笑意盈盈,指着图上用朱笔圈出的几个据点道:“昨日西羌城外一战,短兵相接,我军歼敌三千并生擒了犬戎左贤王蒙托,可谓大获全胜。” 我顺着他手指指点处望去,只见犬戎都城西羌距长白山下不远处,他以朱笔圈出了三个据点,我含笑点头,已然明白他定是围其三面,开其一角,假示以生路诱敌,破敌之军,从而拔敌之城。因赞道:“围师必阙,王爷这招请君入瓮实在高明。” 他目中激赏之意顿起,“宓儿对兵法亦有涉猎?” 我赧然笑道:“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罢了,有妄言之处还请王爷莫要怪责。” 他灼灼地瞧我,“西羌已是我囊中之物,只是宓儿可知为何我却留守骁骑营,并不乘胜追击?” 我莞尔轻笑,“臣妾不知……” 他亦含笑瞧我,戏谑道:“果真不知?” 我垂首细细观摩那行军图,不过片刻,心头已然明了。削葱般的指尖自西羌城外几处标记上缓缓掠过,在犬戎不远处那朱红一点定格,我掩唇轻笑。“高句丽。” 他登时纵声大笑起来,一把将我拉入怀中,伸手自几案上取过一份信笺抖落开来,递到我面前。我略略一看,虽然信笺上的文字我并不识得,但落款处朱红的拓印我却瞧得分明。“高句丽的信笺?” 他点头,“犬戎王眼见赫托闯下弥天大祸,致信于我愿将赫托肉袒出降求我撤兵,谁料赫托狗急跳墙,策动内变杀了其父自立为王,并求娶邻国高句丽的熙华公主,以唇亡齿寒之势请高句丽出兵与犬戎共拒我骁骑。” 他一脸不以为然地说着,我对那公文不由存了好奇,因道:“高句丽拒绝了犬戎的示好,反转而向王爷投诚?” 他的下颚抵在我的发心,有些生硬地疼。闻言略略滞了下,很快笑道:“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我注意到那行军图上所绘高句丽与犬戎接壤处有一条墨线绵延不绝,“这是什么河?” 他瞄了眼,“图们江。”见我一脸迷糊,便解释道,“高句丽毗邻图们江,以天险御敌,上抵我漠国,下御犬戎。” 我凝望着那墨线,思绪逐渐清明了起来,扭过身望着他道:“高句丽有图们江天险,自不必将明显处于弱势的犬戎放在眼底,只是何以如此积极地向王爷示好呢?这其中会否有诈?” 他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半晌携了我手道:“宓儿累了么?” 我见他似乎不欲多谈,亦觉不该多问,因笑道:“臣妾服侍王爷安歇。” 他点点头,随即携了我绕去屏风后休憩了。 第二十六章 琼窗春断双蛾皴(上) 翌日一早,我将将醒转时,榻侧已是冰凉。我整衣起身,营中条件简陋,自比不得在府中时讲究,掀了帘子往外瞧去,却见天色不过蒙蒙亮,士兵们已有条不紊地巡逻开来。 一阵冷风裹着雪势扑面而来,冷瑟瑟得疼,我忙缩了回去,却见一旁书案上一张字条正压在砚台下。信手拈了起来,微微一瞄,心头已然微甜。 “宓儿妆次:我已前往左翼军练兵,卯时归返。” 卯时归返……我心底暗暗地欢喜,可是要与我一同用膳呢。 我惦记着清洗,因让守卫的亲兵去取了热水来,然而交流却多有不便,正发愁时,却见漠歌远远地走了来,见我缩着身子站在帐门前,忙疾步跑了来,“王妃!” 我见了他登时欢喜,忙道:“漠歌,可有清水盥洗?” 他忙点头道:“王妃稍等。” 我心下欢喜,于是便回了帐中等着,不多时他便端着一大盆热腾腾的水送进了大帐。我见外头冰天雪地,原没指望能有热水盥洗,眼下不由好奇道:“这热水是哪里来的?” 他笑道:“王妃身体不好,哪能用冷水呢,这是我将积雪融了烧热的水,王妃快用罢。” 我感激于他的用心,因就着那热水简单清洗了。左右无事,拓跋朔又不在,我忍不住便央漠歌带我四处转转,前日来得匆忙,还没瞧清楚这骁骑营究竟是什么模样。'奇+书+网'漠歌拗不过我,只得婉转应了,陪着我四处转了起来,兼任引路与护卫二责。 此时天际已渐渐明亮,照着整片营地登时亮堂清明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影影绰绰。我信步走着,忽见五六顶小帐远远地在角落里一字排开,不仅大小较之先前看到的军帐要小了许多,颜色亦是灰蒙蒙的,不比军帐的纯白一色。我心下诧异,“漠歌,那些帐篷是什么人住的?” 漠歌一怔,神色忽而扭捏不自然了起来,支吾道:“那个、那个是……” 我见他扭捏不定,心下愈发怀疑,拔足便往那小帐走去,却听身后他忙道:“王妃别去!” 我扭头瞧他,泠然道:“怎么?”我见他一径讷讷,心中已然猜出些许端倪,虽然极难开口,仍忍不住确认。“是……营妓?” 他讷讷点了点头,我面上一白,转身便往回走去。漠歌忙跟上来道:“王妃,你不要生气。” 我停住脚步,望着他因着急而有些泛红的脸庞,一双乌墨墨的眸子定定地瞧着我,不由动了衷肠,幽幽诘问:“我生什么气?” 他小心地觑我面色,“那些乌帐,王爷从来不去的。”见我不作言语,忙又咬牙直如赌咒一般,“真的不去的。” 我眼见他那拼命解释的模样,登时忍不住轻笑出声,扭了脸去用衣袖掩了脸,好一会才忍住了笑意。“瞧你紧张的,漠歌,王爷去没去过,你又怎么知晓地那么通透?”我忍不住起了戏谑之意,“难道你成日便守在那里看着么?” 我原不过顽笑一句,未料他却登时惶急了起来,一叠声道:“我、我可没有去过!” 我见他着了急,深觉再要戏谑他亦实在是不太厚道,而拓跋朔是否去过那里,倒也实实不在我的烦恼范畴。虽然正值风华之年,然而他却并不像一般纨绔子弟多蓄内宠,即便是在我尚未嫁过来之前,依稀也便只得杳娘与那个什么岚姬二人。及至后来岚姬被杳娘诬猝,他成日忙于军营之事,再未纳妾,外人瞧着不明以为是杳娘专宠,而事实不过是他无心于此罢了。他本非重欲之人,而身为皇室贵胄,必然自矜身份,又怎会为一时纵欲与营妓厮混?我见他一发着急,似乎急于在我面前表这清白,忍不住笑道:“漠歌,你替王爷说话我倒能够理解,只是你自己的这一番辩白却叫我生生摸不着头绪了。”我走了几步,忽然茅塞顿开,喜道,“啊,是了,你可是瞧上了我身边那两个伶俐的丫头,所以才如此紧张要在此事上辩白自清?那么你便直说罢,是妆晨还是绣夜?你若诚心,我未必不能许你。” 他一呆,呼呼地呵出一大片白雾,“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见他辩白,心下只当他必是羞赧,正要再戏谑几句,却突然听到操练场附近一阵骚动,只片刻功夫,铺天盖地的马蹄声便汹涌而来。 漠歌一惊,忙道:“我马上护送王妃回帐!” 我一摆手,疾走几步已瞧见操练场的兵马有条不紊地列队而出,而其间玄铁盔甲附体,赭红色披风加身,□一皮毛色胜雪的神驹的伟岸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夫君拓跋朔。只见他纵马掠到列队之前,一排盾牌手形如半月在他座下神驹前站定,他仰首望着大营外山道上突然掀起的一阵疾风,铮铮马蹄声如嘈,扬起阵阵雪舞。 我心下大惊,“漠歌,可是犬戎来袭?!” 漠歌亦仔细观望了番,略略踯躅道:“似乎、似乎不是犬戎。” 说话间,拓跋朔已挽起沉弓,拉如满月,箭头凝如冷电,稳稳瞄向了那漫天雪舞。心脏狂跳起来,只觉步履虚浮不稳,漠歌忙上前扶住了我,再抬头时那一枝铁箭已挟着凛冽的风势闪电般破空而出,只眨眼间便没入雪雾,跟着嗤得一声钝响伴随着尖利的一声呼喊,那领头的马蓦地扬起前蹄嘶喊起来,跟着便见马上之人翻落了下去。 来势汹汹的大片人马忽然停住了,混乱起来,嘈嘈声不绝于耳。 “擒贼先擒王。”我眼见他一击得胜,心下亦欢喜不已。只见那乌墨墨一片军马嘎然而止,为首的几个人更是纷纷下马,团团围绕在那中间之人身边。 我不顾漠歌的阻拦向操练场跑去。那壁厢来人的行头已经瞧得清楚了,却不是犬戎铁骑一贯的黑衣战袍。我正纳闷,却听得耳边漠歌惊道:“高、高句丽!” 第二十六章 琼窗春断双蛾皴(下) 我大惊,只见那壁厢一名士兵竟连声叫喊了几句,而后独自一人向军营跑来。拓跋朔自列队中纵马而出,那士兵近前行了一礼,大声讲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言语,却见拓跋朔一挥手,他身侧一队骑兵便纵马向场外跑去。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队骑兵回来了,连带着还带回一个红袍人,由于相隔甚远我瞧不分明,只依稀见那红袍人身量颇为娇小,肩胛上一支乌沉沉的箭矢,人已软瘫着,似乎晕厥了。拓跋朔挥手示意将那红袍人带走,而那红袍人的人马则在场外自行扎营。 一场战祸,似乎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我心下诧异,眼见得原已列队布阵的士兵已有条不紊的各自散开,自行操练开了,拓跋朔也下了马转身欲走,忙跻身进去,清唤了声:“王爷!” 他猛回头,眼见我居然跑进操练场,面色大变,疾步走到我身前拉住我道:“宓儿,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漠歌忙退到一侧。我伸手攀上他的手臂,生铁的护腕登时沁地我手心一阵冷凉。我念及刚才的事,我忍不住好奇道:“那些人,是高句丽的军队?” 他点头,一脸云淡风轻,我想起方才那中箭之人,心下更觉狐疑,“王爷射伤了他们的主帅,为何他们竟还如此乖觉,难道是前来投诚?” 他蹙眉道:“真是叫人匪夷所思。宓儿,你先回去,我稍后再去看你。”他说着扭头冲着漠歌,“先送王妃回去。” “是。”漠歌应道。我不便逆了他的意思,只得先行回了大帐。不过半柱香时间他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脸阴霾之色。我见他不快,忙小心道:“王爷何事烦恼?” 他蹙眉道:“如今我大漠与犬戎交战已是众所周之,当此草木皆兵之际,这公主居然带兵进入我骁骑营辖地,实在是自找死路!” 我一怔,怪道当时觉得那红袍人身量娇小,总觉不似男子,却原来竟是那高句丽的公主。“王爷所伤之人,是那个高句丽的公主!” 他点头,我心下惶急,“那公主的伤,可还能救?” 他一脸不耐道:“军医正在救治,却不知情形如何。”说着便在软凳上坐下,伸手于我,“宓儿,过来。” 我顺从地将手放入他掌心,他只微微用力,我便顺势倚在了他怀中,轻阖眼帘低低道:“王爷,臣妾以为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医好这熙华公主,否则那高句丽若倒戈相帮犬戎,可不是要令王爷腹背受敌?” 他一手拈着我鬓边垂下的发丝,冷哼道:“区区高句丽,不过是倚仗着图们江天险,聊以自卫。征战天下靠的是果敢善战,如此龟缩之辈有何可惧?” 我见他不快,因伏在他心口软软道:“王爷的话自然是有道理,只是当此际多一事争如少一事,高句丽对王爷讨伐犬戎本就作首鼠之观,王爷若公然伤了那熙华公主又置之不理,岂不正合了犬戎之意?临兵作战,削己便是强敌。” 他沉吟不语,半晌道:“方才我那一箭,可是用了全力。” 我轻叹道:“王爷那一箭开山裂石,便是七尺男儿怕也消受不住,何况一个公主?只希望上苍保佑她平安无事。”我说着抬头望着他刚毅的侧脸,“不如让臣妾去军医帐中照顾她罢?” 他讶然望我,见我一脸坚决不似说笑,摇头道:“那怎地可以?你以我思贤王王妃之尊怎能行此奴仆之事?不行,我不答应。” 我莞尔一笑,“正是要以思贤王王妃之尊亲去照拂被王爷误伤的公主,才能杜绝高句丽的说辞呀。何况,”我眉尖微蹙,“那公主尚未出阁,男女授受不亲,若有清洗换药之需只怕多有不便。臣妾与她同为女子,不免存了一分怜惜之意,还请王爷成全。” 他微微沉吟,半晌方道:“好罢。”因捉起我纤细的手掌包在大而粗糙的掌心,“宓儿这算不算是物伤其类?” 他不过无心之语,然后我却心头微震,物伤其类?我与她怎能是同样的命运呢?我笑道:“臣妾自有王爷保护,哪里用得着忧虑这个?” 他亦颔首,唇畔含了一丝快意镇声道:“有本王在,谁也不能动宓儿一根头发。 我去到军医帐时,那熙华公主已经醒了。见我走了进来,她扭过脸,一双狭长而略微上扬的眸子冷冷地瞧着我。军医将一把弯刀就着炉火熏烤着,见我进来,忙起身行了一礼,“参见王妃。” 我点头,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那熙华却蓦地瞪大双眼,斜眼觑我,“你——便是那楚朝的公主?” 我不由微怔,倒不是因为她居然会说南话,这一带数族杂居,她会说几句简单的南话原也并不稀奇,我怔忡的,是她眼角清楚的睥睨和语气中若隐若现的敌意。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浅浅笑道:“公主受惊了。今日我们王爷鲁莽误伤公主,实属无心,还请公主海涵,勿要怪罪才是。” 她不开口,只死死地盯着我瞧,犀利的眼神半点也不像个重伤之人,反倒如刀子般剜在我脸上。那老军医踯躅着凑到我身边,低声道:“王妃,公主不肯拔箭,非要见王爷不可,这……” 我尚未开口,便听她哼了声,挣扎着要撑起身子,“叫拓跋朔来见我!” 她语气很是疾厉,显然丝毫未将我放在眼里。我亦不由微微动气,然而顾念她是重伤之人,心绪必然不佳,我强自按捺不快,上前扶住她身子温言道:“王爷刻下忙于军中之事,稍后自当会来探视公主。” “你走开!”她一把便甩开我手。我被她扯到伤处,登时疼得蹙眉轻哼,然而一垂首却见她因用力过大一下子磕在了榻侧,许是撞到了伤处,她闷哼一声便伏下身子不动了。 我一惊,顾不得自己肘上的伤势,忙招呼那老军医前来帮忙扶起她平躺下去。那生铁锻造的箭头深深地没在她肩胛里,鲜血早已氤红一片,很是刺目。军医执了烤得通红的弯刀近前来,见我一径蹙眉,因劝道:“王妃不如回避片刻。” 我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无妨。”说着便帮忙启开她的口唇,将军医取来的参片给她含了一片。只见他稍稍拉开衣襟,很是老练地用弯刀划开箭头旁的皮肉,她眉头一皱,沉闷地哼了声,但并未醒转。殷红的血液登时涌泉般汩汩流出。我只觉头晕不止,忙扭了脸去不敢再看。 约摸过了半展茶的功夫,那军医转身走到一边,取了块棉布将染上血渍的弯刀擦拭干净后挂在一边。我见他意态闲适,忍不住问道:“她的伤不要紧罢?” 他摇头道:“伤口虽深,但好在不曾伤及五脏,虽然失血过多需要调养,但并无生命之忧。王妃当可安心。” 我这才放了心,眼见他取来外用的金疮药,我伸手接过,笑道:“我来罢。” 替那熙华公主上完药,我这才回去了大帐,拓跋朔却不在帐中,想来应是练兵去了。我脑中反复思索今日发生之事,愈想愈觉奇怪,高句丽即便有意投诚,又怎会派遣一名公主带兵前来骁骑营?而且,拓跋朔明显并不知情,否则不会箭伤公主。那么,这位公主究竟所来为何? 我念及她清醒时对我明显的敌意,愈发觉得事有蹊跷。脑中纷乱,我怔怔坐定,拂袖间一不留神竟碰翻了桌子上的灯盏,我一惊,忙伸手去扶,掌下一封信笺蓦地映入眼帘。 高句丽的来信。 我执了起来,薄薄的一封信笺掂在我手中,仿佛千斤重。脑中忽然跃过昨夜拓跋朔不愿深谈的模样,心中愈发犹疑不定起来。正暗自踯躅,却听得帘外脚步声响,我一惊,忙将那信笺放好,一抬眼已见拓跋朔并一名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他见我立在案前,微微一怔,笑道:“宓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忙近前福了一福,“臣妾见公主已然无恙,怕王爷担忧,故而……”我抬眼望向那身材矮小的陌生男子,目中满是犹疑。 他伸手扶起我来,笑道:“这位是高句丽来使。” 那使节眼见拓跋朔对我如此另眼相看,已然猜到我的身份,极有眼力见地冲我笑道:“见过王妃。” 我含笑点头,眼见他二人似乎有话要说,于是转身退到屏风后去。依稀听见那使节殷殷说了几句,他咳了一声,二人断续说了些话,却是漠国的言语,我并不能完全听懂,然而断续听来的几句却已让我的心彻底掉进了谷底。 熙华公主,仰慕思贤王已久,高句丽与漠国——愿结秦晋之好。 第二十七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上) 我怔怔地坐着,连那使节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清楚,自然不知他何时已立在了我身前。“宓儿?”我听到他轻声唤我,微抬头,却见他挨着我坐了下来,伸手揽住我肩。“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阖着眼帘,只不开口,他不由微微讶异,语气也略重了起来。“宓儿?” 我一震,这才抬头望向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轩着,刚硬的脸颊如刀斧削成,飞扬而英气勃勃,朗目如星,冷浸浸地沁着威仪与凌厉,然而在望向我时却会不自禁浮上一抹温软的柔情。仿佛幼年时不经意采撷下的花朵在眼前凋零,碾尘,清楚的伤痕。心头渐渐酸楚起来,苏宓,你终究……还是看不通透罢?即便是有着猜疑,有着算计,在你心里,这个男人仍是重重地烙下了刻印,想到他眼中的温软终要分割给别的女子,你的心中,终究还是不甘而痛楚的罢? 他见我一味沉默,眉间渐渐蹙了起来,额上皱成清晰的一个川字。“宓儿,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到得口中却也只得轻轻一句,低语,如呢喃。“王爷,臣妾离府已近两日,臣妾挂念惇儿,今日便要回府了。” 他一怔,像是终于释怀了一般笑道:“原是为着要与我分离,所以不快么?” 虽明知他的意思,然而分离二字听入我耳中,仍是生硬地硌人心窝。我扭了脸去淡淡道:“王爷多多保重。” 他觑眼瞧我,“你再无别的话要与我说 (: ) 第 13 部分阅读 虽明知他的意思,然而分离二字听入我耳中,仍是生硬地硌人心窝。[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扭了脸去淡淡道:“王爷多多保重。” 他觑眼瞧我,“你再无别的话要与我说了么?” 我缓缓摇头,心头阵阵苦涩与疲倦沉沉袭来,似春江晚潮。 “宓儿,你这个矫情的东西,为何总也不肯与我坦诚相对?”他忽然伸手撅住我肩膀,“方才我与高句丽使节的话,你都听明白了,是也不是?” 我身子一震,待要挣扎,却被他极快地推倒下去。他双手紧紧桎梏着我的肩膀,坚硬的铠甲重重硌在我的心口,生生的疼。我心头忽起了反抗之意,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任由他的力道愈来愈大,愈来愈大。肩膀快要被捏碎了,我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他一呆,怔怔地松开了手,伸手抚上我紧绷的面颊,目光落在我因强忍疼痛而生生咬破的嘴唇上。目中一黯,他蓦地俯身欺近,只眨眼间便夺去了我的呼吸。 我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然而他却无意掠夺,只轻轻吮去了我唇上逸出的血渍,哑声道:“这才是你的真性情么,嗯?” 我咬着牙,仍是不愿开口,眼中却再强撑不住地湿润了起来,模糊了一切。灼热的气息渐渐转移到了颈侧,棉衫领口处镶着寸许长的白狐绒毛,腻腻地痒,他突然便伸手扯开了衣襟,将脸埋了进去,声音便似隔了一层墙,瓮瓮地传来。“我只当你果真瞧得通透,却原来一直对我阳奉阴违。宓儿,你的真心,到底给了我几分!” 眼泪再忍不住顺颊而下。我哽咽道:“臣妾对王爷之心,绝无虚假。” 他抬眼瞧我,忽然低叹了声,缓缓起身坐到了一侧。身上的压力顿失,我强撑着坐起身来,颤抖着双手拉合了衣襟。他幽幽瞧着我,然而那目光却是虚无空洞的,仿佛穿透了我不知瞧向何处。“你既听见了我的说话,那么你也必听见了我的心意。我并未答允。” 我无声点头,幽幽诘道:“可是,王爷也没有拒绝。” 他蹙眉,“你究竟在计较什么?难道我要将那使者轰赶出去方才令你满意?” 我低低道:“只要有军事利益,王爷终究还是会答应的罢?” 他一怔,面上掠过一丝不快,极快地扭开了脸去。“宓儿,你不该过问这些。” 我眼见如此,心头悲凉更甚,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再说无谓的话,做无谓的挣扎,然而在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却已止不住地开了口。“王爷总是问臣妾对王爷的心意,但王爷可曾想过,臣妾也很想知道王爷——王爷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他镇声道:“宓儿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我的心意?” “冰雪聪明?”我触动了心肠,泪水愈流愈多,起身下了榻跪伏在他膝上,任由冷硬的铠甲冰凉着脸颊。“这一句冰雪聪明让臣妾矜于身份,时常告诫自己不可作无谓之争,令夫君烦恼,子嗣不幸。可若论儿女心肠,臣妾和这世上的女子原没有任何分别。” 他俯下脸,伸手托起我的下颚,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涩涩地疼。“宓儿,你在害怕?”他突然开口,仿佛试探般,语气含了几分犹疑。 再不愿独自支撑。我点头,深深望向他刚硬的轮廓。“是的,臣妾害怕。”我轻声哽咽着,“怕王爷变心,怕王爷怨怼,怕王爷……遗忘。臣妾害怕的事有那么多,臣妾看不通透……只好强装看得通透。” 他伸手扶我起身,“你且起来。”见我不动,他重重叹了口气,“你的心意我懂了。地上太凉,你且起来。” 我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他拉我在身侧坐下,低低道:“你与惇儿,都是我心头珍爱。稍后我便安排漠歌送你回府。” 我静静点头。他伸手拉我入怀,我没有推拒,却也没有像往日一样顺从。他的手臂微微的僵住,低叹:“你的话,我总是记得的。你其实不必害怕。” 我静静伏在他心口,泪水已渐渐止住了,但心头的悲意却愈发浓烈。 拓跋朔,你终究……还是不懂我心。你要我全部的真心,就要给我你全部的真心,若你能给予我的只是数分之一,我又怎能安心将自己彻底地交付于你?我低叹,有深切而刻骨的失落如附骨之蛆般缓缓渗入,心头是啃啮般的疼痛。 是我要求太多了么?突来的慌乱在瞬间撅住了心脏,做那个贤德宽厚的苏宓不是很好么?为何要将仔细掩藏的真心捧送出来供世俗踩踏?为何要如此卑微地去祈求夫君的专一?为何要将自己置于冰火之上?我伸手揪住了衣襟,只觉心跳声愈发疾厉,身子亦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以为我仍在担忧害怕,忙将我抱得更紧了些。帐中炉火融融,而我的心头却冰凉如雪。这是头一次我深切地哀怜自己与他是如此的…… 各怀心思。 我喃喃开口:“明月争奈,乍圆还缺,况乎人情?战地苦寒,狐裘不暖,王爷……好生珍重。” 他身子微震,半晌方道:“宓儿曾说过,不管何时,都会在府中掌灯相候。” 我缓缓点头。他手臂蓦地收紧,“不可食言。” 回到府中已是黄昏时分,妆晨敏锐地察觉到我神态不悦,待众人散尽后方悄声询问:“王妃可是哪里不痛快?” 我摇头,什么也不想说,简单沐浴用膳后便匆匆睡下了。 漠歌仍是留在府里,近几日却被惇儿缠上了,非闹着要漠歌教他摔跤,漠歌因征询我的意思,我道:“惇儿也六岁了,学那摔跤原也不是坏事,只小心莫要弄伤了他便可。” 漠歌忧道:“摔跤总要有年纪相符的人陪着小王爷练习才行。” 我早前便已思量着是否该给惇儿寻个年纪相仿的伴读,此刻被漠歌提醒,脑中登时想起一个人来,因唤了静竹来问道:“静竹,阿珺现下却在何处?” 静竹一怔,“王妃找阿珺有什么吩咐么?” 我笑道:“我预备替惇儿觅个伴读,寻思着阿珺倒是合适,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静竹闻言登时又惊又喜,连声道:“谢王妃恩典,这实在是阿珺的福气,奴婢马上带阿珺来见王妃!” 只不一会,她便带着阿珺来了。我见他一身石青色的棉衫,虽仍是略显单薄,但瞧着比前次见他倒精神了许多。一双乌黝黝的眼珠子仍是不怕生地瞅着我,见我含笑望他,静竹忙道:“阿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给王妃行礼。” 他忙忙地跪下磕了个头,脆声喊道:“阿珺见过王妃。” 我示意他起身,仔细一问,他将将十岁,正长了惇儿三岁。我见他淳朴懂事,心下本已满意,听静竹说他幼时倒读过些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方才辍了下来,心下更是欢喜,即刻交代绣夜为他安排了房间,从此便跟在惇儿身边。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日我正手把手地教着惇儿写字,却见妆晨掀开帘子进了来,唤了声:“王妃。” 我手上没停,只睨了她一眼,“何事?” 她低声道:“虞妃殁了。” 我不由当场怔住,放开了惇儿的手,示意他自己先练着,因携了妆晨走了出去。“果真?你却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宫里传来的消息,已经诏告天下了,说是虞妃勾结犬戎乱党行刺皇上。”她顿了顿,“罪名坐实,皇上已经下旨将虞妃赐死了。” 我一惊,“皇上可有受伤?” 她摇头道:“那倒不曾。听说因上次杖死狸奴之事虞妃很是伤心,大冷天的在皇上殿前哭了一晚,次日便病倒了,皇上心下见怜,因决意去探望虞妃,却不料在殿外亲耳听到虞妃与乱党交谈,欲伺机毒杀皇上。皇上惊怒之下……” 我摆手打断了她,“那乱党可有抓到?” 她摇头,“说来也奇了怪了,虞妃死活不肯认罪,皇上下旨彻查,翻遍了去锦宫也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只是皇上是亲耳听到,所以即便找不到罪证,虞妃也还是难逃了一死。” 我缓缓点头,妆晨道:“恶人自有恶报,那虞妃阴谋害您皇上还多番包庇,她不知感恩也罢了,居然还想谋害皇上,可不是作死么!” 我脑中只反复想着,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听她说到这一句,突然便似抓住了一点灵犀,我犹疑道:“虞妃在皇上身边数十年荣宠不衰,即便目下漠国与犬戎交兵,皇上对她亦仍是多番维护,她何以至此,竟要谋害皇上?” 妆晨被我问住,一时也不由讷讷,“奴婢也觉得奇怪。” 此事于情于理都实在说不通透。“这其间,或有情弊……”我沉吟着,惇儿却突然抛了紫毫跑出来,手上抓着适才我陪他临摹的那副字。阿珺在身后跟着,唤了声:“王妃。” 惇儿仰首瞧我,比划了几下,我心知他是想叫我看看他写的如何,因含笑接了那副字来,仔细瞧了瞧,眼见除了先开始我手把手写的那几个字,余下的多落笔生涩拖沓,浑没半分秀骨,不由微微失望,携了他手道:“惇儿,习字须得心无旁骛,最忌心浮气躁,你心下牵挂着摔跤,习字便草率而为,母妃很是不快。” 他听了我训诫,登时愁眉苦脸耷拉了脑袋。[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不由哭笑不得,因让阿珺去唤了漠歌前来,转身拉了他手回去屋中,重为他研了石墨,将搁在架上的紫毫递到他手中,娓娓劝道:“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惇儿将来要成就一番名业,单单一介武夫如何能够?唯有文韬武略,方能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成一世之雄。” 他乖乖的点头,顺从地接过紫毫,饱蘸浓墨便临摹开来。我心下欢喜,抚着他淡软的头发赞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惇儿仔细临完这篇,母妃自会让惇儿去习摔跤。” 不多时漠歌便过来了东园,我眼见惇儿果真用心临完了帖子,虽落笔收尾犹显稚嫩,不过以他这个年岁已属难得,于是吩咐漠歌带了他与阿珺去了。妆晨见我神态郁郁,因道:“王妃要进宫一趟么?” 我幽幽道:“这个自然。” 第二十七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中) 翌日一早我便进宫觐见皇后,通传的宫女却道皇后因着虞妃意图行刺皇帝一事受了惊吓,又兼虞妃被赐死大是伤心,犯了心痛的旧疾正卧床休息,不便接见,我只得起身告退。方出了承天宫,便见一名宫女提着一只鸟笼走了过来,见了我忙行了一礼。我见那笼中立着一只色彩斑斓的红头鹦鹉,极是神气,忍不住问道:“这鹦鹉是哪里来的?” 那宫女道:“回王妃的话,是娘娘要的。” 我一怔,“娘娘原不是养着一只么?” 她道:“娘娘那只翠羽昨儿不知怎么了,突然发癫不吃不喝,不过半日的功夫便死了。娘娘很是伤心,这只是三王爷特意给娘娘送来的。” 我听她提起拓跋安,心头不由突地一跳,很是不快,挥手便叫她去了。正要转身走开,却不妨一个高大的身影已铁塔也似地杵在了我身前。 “是你?!” 我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紫红色脸膛,满脸络腮胡的男子正昂然伫立,恨恨地瞧着我,却不是拓跋安是谁? 自那日昏迷后我便再没见过他,只断续听说他清醒过来后执意要追捕刺伤他的人,然而拓跋朔有意护着漠歌,他终究是未能查到究系何人所为。我见他来势汹汹,心下一惊,忙闪身退了一步,强压下内心狂涌的恨意,“见过三王。” 他哼道:“数月不见,公主倒是好气色。” 我静静地瞧他,唇畔噙了一丝淡淡的笑意,“王爷真会说笑,本宫如今已是思贤王妃,论家礼,王爷难道不该称呼我一声王嫂?” 他一怔,满脸愤恼只不便发作,压低了嗓音恨恨道:“当日你赐本王那一刀,本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说话间,他已逼近了一步,我微微转了脸去,镇声道:“王爷请自重。若无他事,本宫要回府了。” 我说着便绕开他往出走去,未料他却不顾避忌一把扯住我手臂,“你得意什么?拓跋朔不过仗着手上有兵权,素日便不将本王放在眼中,哼,有朝一日骁骑营的帅印落在本王手中——” 他话音未落,我已不堪忍耐一把挣开他手,镇声道:“如今漠国正与犬戎交战,势如水火,王爷有此雄心壮志便尽管上阵杀敌,何苦在本宫一介妇人面前如此聒噪!” 他一呆,似乎很是意外我竟如此直接表达出厌恶之意,不再与他虚与委蛇,而是直截了当地回敬了回去。在他愣神的当口,我已远远走开。 停在大殿外的肩舆已近在眼前,妆晨忙上前扶我,纳罕道:“王妃怎么这么快就回返了?” 我不快道:“没见着皇后,倒遇了个横人,实在晦气!” 她见我面色不豫,当下也不敢多问,只立刻吩咐回府了。 我虽身在府中,却也断续听到骁骑营传来的消息,无外乎是捷报频传。漠歌亦时常往返于营地与王府之间,这日他回返王府,面色颇为阴郁,在我一再追问下方才言道拓跋安竟奉了皇命前去骁骑营。我心下一震,脑中登时想起那日他冲我发狠时所说的言语:有朝一日骁骑营的帅印落在本王手中…… “皇上此举究系何意?”我喃喃道,“这不是明摆着要分王爷的兵权么。” 漠歌道:“三王爷与王爷总是意见相左,听说昨日他不听王爷的命令,擅自带了右翼军追杀犬戎溃兵,被引进深林,右翼军损失惨重。” 我哂道:“果真是个匹夫。”因挂念拓跋朔近况,又道:“王爷没有损伤罢?” 他突然嗫嚅起来,我心中惶急,连声催促道:“王爷究竟如何,你快说!” 他这才讷讷开口:“王爷为了救三王爷,带兵追了过去,却被犬戎暗自偷袭,中了一箭,不过王妃放心,王爷现下已经无碍了。” 我一惊之下蓦地起身,衣袖登时拂倒了桌上的茶盏。妆晨忙近前扶我,急道:“王妃可烫着没有?” 我一把摔开她手,怫然道:“拓跋安这匹夫,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漠歌,你速速安排车马,我要即刻赶去营中。” 漠歌一怔,忙劝道:“这件事,王爷本来交代不让告诉王妃知道。” 我镇声道:“你不必忧心,王爷若要怪责,我自会替你开脱。” 他摇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王妃,王爷还交代过不管发生任何事,王妃只好好待在府中,不可劳烦王妃往返。” 我一震,泠然诘问道:“这算什么?可是变相将我软禁在府中了?” 漠歌不吭气,望着我的眼神却渐渐黯然了起来,“王爷不是这个意思。” 我语气愈发冷了下去,“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清楚。漠歌,速去备车。”他再要犹疑,然而在我蓦然冷凝下去的眼神下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只得转身去了。 日落之前,我终于赶到了骁骑营。第二次来此,我很是熟路,径直便直奔拓跋朔大帐而去。“王爷!”我一把便掀开帷帐。 屏风后蓦地绕出一名年轻女子,长身而立,穿着异族的服饰,却是火红色一袭大麾,一头乌墨墨的长发披在后心,头上戴了一顶雪狐皮帽。她抬头望我,狭长的眸子缓缓上挑,声音清脆娇软,似曾相识。“是你?” 熙华公主?!我心头大震,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忽听得屏风后拓跋朔低声道:“可是宓儿来了?” 她神色一顿,但很快恢复,妖娆一笑,径直向我走来,擦肩而过时,不着痕迹地将我撞了个趔趄。 “你——”我待要发作,她却已打帘而去。我牵挂拓跋朔的伤势,当下也顾不得计较,忙提了裙裾几步走到屏风后,一眼便瞧见拓跋朔正撑着坐起身来,“王爷。”我清唤,上前扶住了他。 他望着我风尘仆仆的模样,蹙眉道:“看来漠歌当真是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了。” 我低了脸去,目光怔怔落在他左肩包扎地严严实实的伤处,未及开口,眼中已然氤氲。“王爷若实在恼他,便尽管怪责他罢,臣妾今番绝不再为他开脱。” 他倒是不防我会如此答他,一时有些诧异,“果真?” 我点头,“只是为表公正,臣妾愿与他同罪。” 他哑然失笑,不以为然地睨我,“以退为进,你倒愈发精乖了。” 我伸手抚上他的伤处,想起他竟然将那公主留在营中,心头忍不住便愤愤了起来,故意施了些力道按了下去。他登时蹙眉冷吸了口气,惊道:“你要谋杀亲夫么!” 他怪模怪样的一句“谋杀亲夫”登时令我忍俊不禁,破涕为笑。掌心改而轻轻熨帖在他心口,我似笑非笑嗔道:“是谁说营中从不许女眷留宿,会影响士气的?”我心中不忿,话中不自禁含了十足的酸意,“却原来这不许,也有区别对待的呢。” 他重又躺了下去,我嘴上虽然挑着刺,手上却仍是极快地取了块软垫给他垫在背后。他瞅着我,眼中满是鼓胀的笑意,嘴上却只淡淡道:“这又是打翻了哪处的醋坛子了?我倒不知曾对谁区别对待了,只除了你。” 我垂着眼帘,细密密的牙齿不经意地啮着下唇,只不开口。他觑眼瞧我,半晌淡淡道:“虞妃死了?” 我一怔,随口应道:“嗯。宫里的消息,说是她意图谋害皇上。” 他轻哼了声,“父皇倒也舍得。” 我叹道:“事关谋逆,皇上即便再宠爱她,怕也不能容她了。”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幽幽道:“虞妃谋逆?真是拙劣不堪的由头。” 我亦心有所感,忍不住道:“臣妾心中也很是犹疑,皇上并未亲眼看到乱党的行踪,只是听见虞妃与乱党密谈,如此罪名坐实,便不容再翻了。” 他淡淡道:“……又是听见。皇后这些年来,还真是没什么长进。” 第二十七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下) 我听得他如此直言不讳数说皇后,身子陡震,不由微微颤了声音:“王爷也疑心是皇后所为?” 他点头,抓了我手掌熨帖在心口,“上次白獭髓之事,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受那陈然一招供便草率认了虞妃的罪。” 我讶然道:“难道此事不是虞妃所为?那虞妃为何自己要承认呢?” 他摇头道:“虞妃自然有罪,只是真正的祸首,还轮不到她而已。”他见我一脸不解,解释道:“那陈然一向与皇后亲厚,又怎会因为这点小事便受虞妃胁迫?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镇声道:“难道是皇后故意使那陈然诱引虞妃陷害臣妾?”我心头已然明白,皇后此举定是意在疏离王爷与皇上的关系,好为拓跋安铺路。脑子里千头万绪仿佛一下子理顺了,好一个宽厚仁德的皇后!我不由微微打了个寒噤,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方真切地体会到。 他轻哼,意态闲适地把玩着我的手指,“本想借我之手除去虞妃,未料父皇情长,只是褫夺了虞妃的位份,她担心虞妃复宠,一计不成,自然要再生一计。” 我反复思索着,此时听他如此分析,只是听见……只是听见……脑中蓦地清明,一个一直被忽略了的细节猛地袭上心头,“是鹦鹉!皇后豢养的鹦鹉!” 他泠然一笑,“那个学舌的孽畜,皇后真是屡试不爽。” 我恍然大悟,喃喃道:“怪道臣妾前几日进宫,皇后所豢那只鹦鹉莫名地便死了,原来是皇后故意为之!倒真是……鹦鹉前头不敢言啊。”我抬眼瞧他,却见他一脸若有所思,不由道:“王爷方才说‘又是亲耳听见’,难道从前亦有如斯情弊?” “犬戎能得以这十几年的太平,可真是靠了这虞妃一张脸啊。”他未曾回答我的疑问,反倒忽然叹到,目中似有似无的迷离之意慢慢扩散开来。 我从未见过那虞妃,所闻全是从旁人口中听来,只知她宠冠后宫,想来必是了不得的美人了,如今听得他亦如此盛赞,心头不禁微微浮上一丝不以为然,“那虞妃,果真如此美艳?” 他微微簇了眉,似乎若有所思,半晌方道:“邯郸学步,即便宠冠后宫,终究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他的眼底渐渐浮上清晰的伤痛,绵绵密密地蔓延开来。“任她皮相如何的相像,终究也不是……那个人。父皇又怎会真正将她放在心上。” @奇@我被他一番话实实地弄糊涂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他主动道:“宓儿是不是有很多疑问?比如,为何我的南话说的如此顺畅,又为何,我拒绝拿下漠楚交界的十二州郡。” @书@我被他说中心事,低低道:“臣妾不敢妄自揣测。” @网@“你是我的妻子,这些话,告诉你原也无妨。我与楚朝,终究是有份故人之情。”他轻笑了声,伸手将我揽入怀中,目中沉沉的宠溺铺天盖地般将我没顶。“我的亲母,是楚朝女子。” “王爷?”我不禁轻呼,拓跋朔的生母,竟然是楚朝人?! 他粗糙的大掌自我头顶心顺着柔腻的长发缓缓抚落,语气愈发的低沉了起来,像是开启了一个尘封多年的箱子,连空气也渐渐的透着霉味,压抑起来。“她叫朝云,是个舞姬,当年霓裳一舞令父皇惊为天人,从此荣宠有加。没过多久,她便生下了我,父皇爱屋及乌,对我也是青眼相看,甚至一度要将我立为储君,然而朝中重臣却以我母亲身份为由,极力阻止父皇立我为储,而要改立拓跋恭为储君。” 意料之中的事。我静静地听着,拓跋朔有楚朝的血脉,那些重臣元老自然要拿此大做文章。我低声道:“登高跌重,如此盛宠,必遭羡妒。” 他亦心有所感,轻轻颔首。“母亲为了我的前途,竟甘愿将我过继给彼时无子的中宫抚养,这本来倒也是一桩美事,只是未料多年未有生育的中宫不久后居然得子……从此自然将我母子视作了眼中钉。” “为了亲子的前途,甘愿将他交由别人抚养……”我亦觉得心口渐渐地痛楚了起来,像一把极钝的刀子缓缓在心头剌着,血肉一点点曝露在空气中的惶惑与疼痛。 他阖上了眼帘,“在我七岁那年,一直深居浅出的母亲居然被传与一楚人伶官私相授受,父皇盛怒之下将她褫夺位份,打入了冷宫,不过三个月,母亲便郁郁病逝了。” 虽然早已知道他母妃过世多年,但耳听得他如此平静地说着亲母的死讯,我仍是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他睁开眼,反手紧了紧我淡淡一笑,然而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父皇根本就没有亲眼看到,只不过是——听到而已。” 我心头大震,“也是——皇后所为?!” 他未置可否,然而一双静如止水的黑瞳蓦地迸出浓烈的愤恨与不甘,已然默认。抱着我的手臂蓦地加重了力道,“母亲去世后不久,犬戎献一女子进宫,是犬戎王的庶妹,名唤虞娘。父皇一见倾心,不日便封为虞妃。”他忽然轻哼,唇角扯出一丝笑意,似是淡讽,又似回味,“其实不光父皇,连我初见虞妃时也是目瞪口呆。” 我想起他方才说虞妃邯郸学步,为人替身一说,心中猛一激灵,“虞妃难道竟然容貌酷似母妃?” 他轻哼,“徒有形似而已,心恶之人,便是再好的容貌叫人瞧着也是不得通泰。” 我见他动了动身子,忙起身扶住他,眼见他因扯动伤口眉头微蹙,不由半嗔道:“王爷何苦为了救那浑人伤及自身……” 正说着话,却忽然听到脚步声响,一抬眼却见那熙华公主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托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她几步走到拓跋朔身前,笑道:“王爷,是时辰吃药了。” 言谈举止间,完全将我这个思贤王妃视若无物。我尚未开口,拓跋朔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劳公主了。宓儿,来服侍本王饮药。” 空气中有淡淡的药香弥漫开来。我起身去端那公主手上的药碗,短暂的目光交接,她眼中的憎恨与厌恶来得太快,我只权作不见,盈盈笑道:“劳公主费心。” 第二十八章 荣华耀朝日(上) 她也不多言语,转身便去了。拓跋朔饮了药便休息下了,左右无事,我取了他替换下的里衣便自去浣洗了,回返大帐时却在路上与那熙华公主再次狭路相逢。她见我走了过来,一双细狭的眸子在我怀中抱着的衣物上扫了几眼,而后很是凌厉地瞧住了我。“苏宓?” 我停住脚步,噙了一丝浅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这几日有劳公主照顾我们王爷,公主以德报怨,苏拓感激不尽。” 她哼了声,“我照顾他不是为你,谁要你假惺惺感激。” 我笑道:“公主高风亮节,原是苏宓落俗了。” 她眉尖登时蹙了起来,睨着我,眼中星火明灭,似乎极力隐忍着什么。“思贤王专宠犬戎宗姬多年,居然会为了你逐她出府,我只当他是个一心一意的男儿,却原来也一样朝三暮四。” “王爷逐了杳娘出府,自是因为杳娘犯下了不可宽恕的过失。”我并不动气,只悠悠解释道。 她哼道:“那么执意攻打犬戎呢,也是因为那杳娘犯了不可宽恕的过失,不是你从中捣鬼?”顿了顿,语气却蓦地尖刻了起来,“不过,如此我倒欢喜地很,若你软弱无能,与你争斗,我不免胜之不武。” 她倒爽快,直接便将心意挑明,我亦不再斡旋,淡淡笑道:“公主快言快语,苏宓佩服。只是恕我愚昧,以目下的情势观之,公主要与我相争,似乎痴人说梦。” 她却不以为然,“你们楚人有句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何况我能在疆场上助他一臂之力,你呢?你不过是楚朝为了边疆安宁送来求和的女人,你有什么?” 她的话语已趋刻薄无理,然而我并不气恼,“苏宓实在是替公主感到悲哀。”我淡然道,“不错,我是送来和亲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可是王爷贵为大漠的思贤王,手下精兵良将无数,难道还须娶个王妃去上阵杀敌么?要赢得王爷的心不在于你能做什么,你有什么,而是王爷想要什么。” 她哂道:“王爷想要的自然是皇图霸业,我高句丽可全力助他登上皇位。而楚朝目下自顾不暇,恐怕早把你这个圣平公主给抛在脑后了。” 我听她话由不似无中生有,心下一惊,“公主才刚所言,楚朝目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狐疑地晃了我一眼,“怎么,你竟然还不知道?”见我确是一脸茫然,她方道,“楚朝皇帝驾崩了,诸皇子为了争夺皇位闹得不可开交,已经兵戎相见了。” 允祯——! 我心头大乱,再顾不得与她争一时口舌之快,怔怔地便冲回大帐,却在帐外生生刹住了脚步。 “信使现在何处?” “老朽已安排其暂时歇在府中,特来请示王爷的意思。” 叶知秋?! “先生速去拟信,就说王妃身子微恙,路途遥远不便往返,就不必回去服丧了,至于侍疾,”他微微冷哼,“心意到了即可,余下的,你知道怎么写。” “是。” 我怔怔回味着帐中二人的一番对话,浑没察觉帷幕蓦地掀开,一个身影躬身走出,险些便撞上我。 “王妃?”叶知秋忙道。我陡然惊觉,疾步冲进帐中,“王爷!” 拓跋朔身子一震,转身瞧见我突然出现,眉间一抹阴翳极快地闪过,强笑道:“宓儿这么快便回返了。” 我瞧不见自己的神色,但估摸着必然好不到哪去,便连脚步也略略虚浮了起来。我扶着案头勉力站定,他抬眼望我,果然蹙了眉头,“你脸色怎地如此之差?” 垂眸的瞬间,我已然瞧见他掌下压着一纸信笺,隐约瞧见俊秀清雅的字体,相熟地令我登时氤氲了眼眶。我只觉胸口堵得慌,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半晌方讷讷道:“可是臣妾的家书?” 他一怔,脸色很快低沉了下去,“此事我已全权处理,宓儿只安心待在营中即可。” 我伸手与他,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可抑止的决然。“臣妾要看信。” 他眉心阵阵地跳动起来,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坚决,愤然将信一掌拂到地上。我心头一惊,然而顾不得更多,俯身捡起抖展开来,允祺的字迹清晰地灼人眼窝。 宜男妆次: 自与宜男匆匆一别,迄今已近半载。北地严寒,犹记宜男自幼生而畏冷,却不知如今康健与否,愚兄好生牵挂,然国事家事古来无法两全,唯有多积福泽,盼宜男余生但得长开眼眉。 宜男去后不久,先皇崩逝,遗遗诏愚兄继位,太皇太后伤心之下日趋风中之烛,太后长日侍疾,然终不能挽太皇太后大行之势。一月间痛失先皇与太皇太后,太后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日下,恐不久于人世,常谓但愿再见宜男一面。愚兄不得已修书一封,鸿雁千里,但能回返慰藉故人,当可无憾。 信笺软软的便飘下地去,太后与皇上都驾崩了……我怔怔立着,“王爷,臣妾恳请——” “不允。”我话未出口,他已生生阻断。“一应礼数叶先生自会照应周全。你就不必亲自回去了。” 我见他态度就坚决,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衣袖切切道:“逝者已矣,臣妾原也不是定要归国服丧,只是臣妾与姨母自幼情同母女,现下姨母病重,臣妾忧心如焚,若不前往侍疾只怕遗憾终生,王爷——” “你急于归返,果真是为了楚朝太后?”他蓦地开口。 我心头一震,“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他定定地瞧着我,唇齿微动,轻轻一句话已如将我打落冰窟。 “宜男是谁?” 我身子微晃,按捺着内心鼓噪的不安,强笑道:“原不过是臣妾幼时的一个乳名罢了,表哥许是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他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那日我询问你,你为何诓我说没有小字?”不待我回答,他又道:“你与他除了中表之亲,可有情弊?” 我只觉血气上涌,轰的一声便炸得脑中昏昏沉沉,“王爷怎可如此疑心臣妾!”我镇声道,“臣妾自来漠国,自问从未做过半点对不住王爷的事。” 许是我的态度太过坚决,他目中犹疑愧疚之色渐渐浮现,不再那么锐利了,然而却多了些许我看不通透的情绪在里面。他伸手拉住我颤巍巍的身子,“本王也只是随便问问,宓儿不必如此当真。” 我一把挣开他,心头无法压抑的悲意汩汩涌上,直令我几乎气结。“臣妾当不当真有什么打紧?只是王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王爷如今究竟置臣妾于何地?” 他宽阔的额头上,一个川字清晰地浮现,眉头紧紧地蹙着,每当他烦闷不堪时便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他被我挣开手臂,片刻的错愕后重又伸手抓住我手臂,一把拉入怀中,附在我耳畔沉声道:“宓儿,不要任性!” 我伸出双手抵在他宽厚的胸膛,仰首望着他,泪水怔怔流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请王爷准臣妾归返侍疾。” 他叹道:“宓儿,你该明白,你目下已是我漠国王妃,与楚朝——” “可血脉亲情是隔不断的。”我抢道。即便那曾被我视作至亲的人们曾经罔顾我的幸福将我当作了交换安宁的筹码,可血脉亲情却不会因此阻断,在我深心里仍是思念而眷恋着他们。 他不置可否。气氛渐渐低迷了起来,“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无波。“此事容后再议。” 这一容后再议便生生拖了多半月之久,我自归返王府后便未再前去骁骑营,漠歌依旧不辞劳苦地两头跑着,每次回来都会带给我关于他的消息,无外乎是捷报频传,节节获胜。听得多了,渐渐也便乏味了,漠歌总是很小心地回避关于熙华公主的事,可即便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些频传的捷报,大抵也有她的功劳。 近日我总是渴睡,每日早起精神都极是萎靡,午后睡下直能睡到夜幕低垂。我只当是心绪不宁以至心中郁结,并未在意,然而这日午上,望着妆晨与绣夜精心为我准备的吃食,竟然半点胃口也没有,身子也说不出的疲软难受,只觉一股郁郁之气堵在心口,怎么也平复不下,蓦地一口浊气顶入咽喉,直教人泫然欲吐,我猛地丢下筷子起身奔到门外便干呕起来。 妆晨与绣夜吓得不轻,忙跟着一人一边扶住了我,惊慌失措道:“王妃,您怎么了!” 惇儿也急慌慌地跑了来,伸手拉住我的衣袖仰首紧张兮兮地瞧着我。我好容易平复了胸中积郁,妆晨忙取了漱口盅来,因就着漱了,这才能勉强开口说话。我伸手抚着惇儿顶心,温和道:“母妃没事,惇儿自去用膳,母妃要进去休息一下。” 他很是听话地转身去了,我扶着妆晨的手臂缓缓走进寝殿,在榻上靠了下去,绣夜忧心道:“王妃可是吃坏东西了,奴婢这便去请太医罢。” 我轻轻点头,绣夜即刻便转身去了。妆晨换了热烫的汤婆子给我在怀中揣着,自责道:“奴婢真是大意,竟不察王妃身子出此纰漏。” 我轻笑道:“身子是我自己的,我都不察自己出了如此纰漏,你又何必引咎自责?” 她叹了口气,在我榻侧蹲下身子,幽幽道:“王妃既然担心王爷,又何苦与王爷怄气?那高句丽公主若是趁王妃不在……” “你太多话了。”我微阖了双眼,不欲多谈。 她沉默了片刻。“王妃……” 我睁开眼,无声地望着她,她咬了咬唇,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奴婢斗胆,奴婢知道王妃信任王爷,也相信王爷坦荡,可那高句丽女人若乘虚而入,王妃,不可不防啊。” 我心底讳莫如深的担忧就这样被她说了出来,一时竟微微气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方幽幽道:“夫妻之间竟要用上权臣之术,不免太过悲哀。妆晨,你方才说我信任王爷,其实抚心自问,我也并非如此坦荡。” “王妃何出此言呢?”妆晨惊诧道。 我抬眼望向远处,菱花镂空的窗格上糊着白纱,映着窗外明澄澄的日色,隐约可见院内翠竹白雪,隔着一层白纱瞧去,更是朦胧如画。“我若果真全心信任王爷,便不会忧心那高句丽公主会与王爷有何情弊。” 妆晨蹙眉道:“王妃何必自伤?这桩事便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只怕也无法坦然面对。” 我缓缓摇头,“妆晨,你觉得王爷对我信任么?” 许是我的语声过于萎靡,妆晨眉心一跳,忙上前拢了我的手,强笑道:“王妃,王爷不让您归国服丧,只是体谅您身子孱弱,路途遥远罢了,原也是王爷体惜王妃。” “你不必温言哄我。”我轻笑,“自那日我昏迷中无意喊出允祯的名字,我知道,他从未释怀。” 第二十八章 荣华耀朝日(中) 妆晨闻言大惊,咬指道:“什么时候的事?这可如何是好!” 我心中也很是烦乱,“他不允我归返,原不过是担忧我遇见故人罢了。” 妆晨见我烦闷不堪,忙劝道:“若果如此,那也是王爷太过在意王妃。”一抬眼见绣夜已领着太医走了进来,她忙噤声站到一旁,绣夜道:“胡太医,你快瞧瞧我们王妃,今儿午膳可是半口也没吃下,全给吐了。” 那胡太医忙忙地将药箱放在一边,行了一礼便搙起衣袖来要替我把脉,妆晨仔细为我将衣袖挽到肘下,他取了锦缎缝制的软垫垫在我腕下,谆谆道:“王妃请放松身子。” 我阖了眼软软靠在榻上,一时间屋中各自安静,只听见清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约摸半展茶的功夫,那胡太医收回手去,我睁开眼,只见他已将软垫收到一边,笑道:“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我讶异不已,待要开口详询,妆晨抢道:“胡太医的意思是?”她双目蓦地亮了起来,极快地与我对视一眼,“难道?” “正如姑娘所想。”胡太医笑道,“王妃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锵地一声,我怀中暖着的汤婆子已不受控制地落在地上,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颤声道:“……果真?” “老臣行医半生,绝无可能断错,王妃确是有了一月身孕。“他点头不已,然目中却忽有犹疑之色,“只是……” “太医有何话说不妨明言。”我按捺着内心狂喜的躁动,镇定道。 他迟疑道:“王妃是否畏寒,一到冬季便手足发冷?” 我微微颔首,“不错,本宫自幼畏寒,怎么,”我忧心道,“可是对腹中胎儿不利?” 他并未回答,只讷讷道:“老臣方才为王妃请脉,似有肝郁气滞之象,兼之曾受内创,伤及根本,故而脉象颇为衰弱,恐有小月之兆。” “会——小月?!”我心下?(: ) 第 14 部分阅读 恐有小月之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会——小月?!”我心下陡震,抓着他手臂的手不自禁使了十成的力道,小指上尖锐的护甲刺入他手臂肌肤,他身子一震,猛抬头瞧见我面色苍白,忙跪伏下去叩头道:“王妃千万镇定!” 我横了心,这个孩子虽不在我意料之中,可他的到来仍是将我近日来的阴翳心情驱散殆尽,我不想知道任何关于他的不好消息,我只知道,即便是拼了我性命,我也要保他周全。我勉力按捺住情绪奇Qīsūu。сom书,坐起身亲自将他扶了起来,“胡太医。”我微笑,“你方才所说本宫一概没有听见。” “王妃……”他仍是犹疑,半晌似是咬牙讷讷道,“老臣定当尽力。” “你必须尽力。”我淡淡道,语气虽轻,却透着清楚的震慑。“妆晨。” “是,王妃。”我只轻轻一句,妆晨登时明了,转身便取了两锭金锞递了来。那太医忙推拒道:“此乃老臣分内之事,断不敢受王妃的恩赐。” “哪里是什么恩赐,不过是本宫一番心意罢了。”眼见他这才犹疑着受了,我笑道:“这个孩儿是本宫与王爷的嫡长子,便如本宫性命一般,胡太医,本宫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了,你可千万警醒。” 他身子一颤,半晌颤声道:“老臣明白……” “起来罢。”我温声道,“可有什么是本宫须得严加注意的?” 他听了我询问这才回过心神,忙爬起身,尽管是隆冬腊月,我仍清楚地瞧见他额上的闪闪珠光。他取了纸笔在一旁案上写了一堆药名,边写边举袖拭着额上涔涔汗意,好半晌才将药方递给了妆晨,谆谆道:“王妃曾受过严重内伤,目下虽已痊愈,但总是伤了根本。须以熟地、白芍、川芎、党参各五钱,黄芪、当归各三钱,每日一剂,分二次服用。文火煎煮,水三碗煎一碗,以补气和血,固涩安胎。” 妆晨忙恭谨将药方收了。我念及他方才问起畏寒一事,忍不住道:“太医方才询问本宫是否畏寒,究系何意?” 他应道:“王妃身子虚寒,如今到了北地,更是不禁严冷,母体孱弱,恐造成腹中胎儿生长迟缓,甚至……”他似乎很是犹疑,“老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我镇声道。 他又举袖拭了拭额上汗珠,方低声道:“甚至……胎死腹中。” “胡太医!”妆晨厉声道,“你可是老糊涂了,此种大逆不道的话今后不许再提!” 他身子剧震,忙俯下身子道:“老臣该死!” 我的手掌下意识地抚在平坦的小腹上,那里面,现下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我与他的子息,是他那样盼望着的,健康平安的子息。与我血脉相系的骨肉……我绝不能容许他出任何的差错,哪怕拼上我的性命! 我沉静地望着跪伏在脚下瑟瑟发抖的老太医,“如你所言,本宫须如何调补?” 他颤声道:“王妃现下安胎为重,然两药不可同时服用,恐有药性相悖,老臣以为,王妃可以食补替代药物,固本培元。” 我颔首,“起来说话。” “是。”他这才哆嗦着起来了,“老臣详细写个清单,王妃照着上面所列安排膳食即可。” 不多时,清单业已列好,绣夜接过看了看,转向我道:“王妃放心,奴婢定当仔细安排。” 妆晨忽而道:“王妃目下呕心反胃的极是厉害,可有法子么?” 胡太医为难道:“这……这便没有法子了,头几个月大抵都是这样的,过段时日便好些了。另外……” 他又迟疑嗫嚅开来。我实在无奈地不行,“事到如今太医还有何话不能明言?” 他瞅了瞅一旁立着的妆晨绣夜,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使了个眼色,她二人忙转身出了寝殿。那胡太医眼见她二人出去,方凑到我跟前道:“这段时日王妃切记千万不可与王爷同房。” 我面上登时红潮密布,很是不自然地轻咳了声,那胡太医也极有眼力见地没敢抬头,依旧是闷着头道:“最早也要等到三个月后胎儿稳定方可。”他顿了顿,“尤其王妃身体孱弱,或许三月尚且过早,老臣会时常来为王妃请脉,请王妃安心养胎。” “……本宫知道了。” 一时无话,那胡太医又交代了些保暖防寒的话,方起身去了。羞赧之意慢慢消退,我怔怔靠在床榻,恍惚仍觉身在梦中。手掌熨帖在腹上久了,才渐渐有了一丝暖意弥漫开来,妆晨将已凉透的汤婆子重换了热水,轻轻塞入我怀中,这才与绣夜围着我坐下。二人相视一眼,均是喜不自禁,绣夜笑道:“怪道王妃近些日子总是渴睡,却原来是有了小王爷了,这可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呢!” 我含笑不语,妆晨亦掩了唇笑,“你怎知定是小王爷?没准是个小宗姬呢。” 绣夜笑道:“不管是小王爷还是小宗姬,但凡是咱们王妃生的,王爷必都喜爱。”她说着忽又忧心起来,“方才那太医说了一堆不吉利的话,听着真叫人不快。” 我幽幽道:“他也是尽忠职守,总不能尽挑好听的说。不过倒也警醒了我,先天不足那就后天做足,这孩子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他周全。” “这个自然。”妆晨颔首,长长舒了口气,“好在现下那杳娘与虞妃都不在了,王妃总算可以安心了。” 我轻笑,“虞妃与杳娘不过是沉不住气,白白遭人利用罢了,真正要对我不利的人,可时刻在我身边呢。” 妆晨与绣夜闻言,同时面上一白,我见她二人如此惶恐,安慰道:“我的意思是让你二人时刻警醒些,我纵然疑心任何人,也不会疑心你们。” 妆晨目中一暖,伸手将锦被为我拉到襟下,劝道:“方才那胡太医说王妃脉象衰弱,似有肝郁气滞之象,奴婢听在耳里,真是忧在心头。王妃,您定要放宽心才是。” 我亦颔首,慨然道:“我懂你的意思,现如今即便是为了腹中孩儿,我也要放宽心,那些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妆晨含笑点头,“正该如此。” 绣夜眼见我二人言笑晏晏,忙道:“王妃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去给您准备,您现下可是养着两个人了。”她顿了顿,掰着指头开始数叨,“樱桃糟肉,红烧鹌鹑,水晶肘子,清蒸鲥鱼……” 我本自靠在榻上休息,听了她口中一串菜名,登时想起那油腻腻的菜样,只觉胃中一阵反复,猛地倾倒身子便干呕起来。妆晨忙抢上一步扶住我,一边轻拍我的后心一边忧道:“这可如何是好,便连听也听不得了么。” 绣夜吃了一吓,讷讷道:“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我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妆晨执了绢子为我擦净了口唇,又将地上擦了干净。我摆了摆手,无力道:“我什么也不想吃,你们下去罢,且让我浅眠会子。” 她二人无奈,只得应着去了,妆晨道:“王妃且安心休息,奴婢去给您做些清淡的吃食,再不济,为了孩子终究也得吃些。” 我沉沉点头,转身朝向帐内,模糊中感觉她为我掖好锦被,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第二十八章 荣华耀朝日(下) 不过两日的功夫,我怀有身孕这桩事已传遍朝中上下,一时间思贤王府门庭若市,上至重臣元老,下至簪缨世家,其内眷无不携了重礼奔赴而来,内外命妇穷尽心思要见我一面。不过半日时光,我已疲累不堪,实在穷于应付,只好吩咐闭门谢客,远远躲进寝殿好好补眠。 大抵已两日未曾好好陪着惇儿读书习字了,他年纪虽幼,心气儿倒高,一径认为是否自己做错事情令我不快,因此才如此冷待了他。及至晚膳时分我仍未与他同席用餐,他终于不堪冷落,噙着泪水便冲到我寝殿非要见我。我正睡得昏沉,模糊中听得门外窸窸窣窣,仿佛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因随口问了一句:“是谁?” 唬得一声一个小小身影便扑了过来,直直撞入我怀中便埋头痛哭,我一怔,最后一丝儿睡意也被惊跑了,忙支起身子扶着他柔声问道:“惇儿这是怎么了?” 妆晨紧跟在后面,苦着脸道:“小王爷非要见王妃……” 他这才抬起脸来,一张小脸被泪水糊得很是惨淡,我无奈摇头,执了绢子给他擦净脸颊,不必瞧也能猜到现下自己的衣襟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柔声哄了他半晌,这才见他抽抽噎噎地比划了几下,一抬眼却见惠娘也跟了进来,满脸惶恐小声道:“小王爷非要见王妃,奴婢拦阻不住,扰了王妃休息实在该死!” 我摆手道:“无妨。”说着便要起身。妆晨忙取了件五彩绣采翟的丝棉夜披给我穿上,又换了新新的汤婆子给我拢好,满头披散的青丝在她巧手下几下便收拢挽起,斜斜簪了支镶玛瑙的仁风普扇簪,又将滑落下鬓边发丝仔细收拢好,别一枚点翠嵌珊瑚松石头花,这才依依道:“王妃可要进些吃食?” 我趿了双石青色缎面绣垂丝海棠绣鞋,起身携了惇儿的手便往外走去,“睡了半晌倒也觉着饿了,不必特意做了,就随意吃些罢。” 惇儿跟我久了,连饮食也日趋与我相似,我望着一桌子的菜色,绣夜倒极是有心。[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闻不得油腻,见不得浓色,绣夜盛了碗粟米红枣羹来,“王妃尝尝这个,可还忌口不?” 我凑近闻了闻,见味道清淡,并不觉反胃,这才执了银匙慢慢喝了。绣夜叹道:“好歹多吃点,这一整日什么也没吃,身子怎么受得了呢。” 惇儿有了我的陪伴,这才好好将晚膳吃了,见我恹恹的,他居然小大人似地执着尚未使用熟练的筷子将一块烹制地极是鲜美的樱桃肉挟入我碗中,一双黝黑晶亮的眸子很是恳切地望着我,那神情分明是在盼着我品尝品尝。我不忍逆了他的心意,勉强挟起那肉块,谁料刚送到唇边便觉一阵反胃,登时抛下筷子便往出跑。 “啊——” 我只顾闷着头跑,未料一头便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唬得我忙抬头瞧去,一道浑厚低沉却不乏温软的声音却更快向我耳畔传来。 “怎么,看到我回来如此欢喜么?” “王爷……”我怔怔望着面前长身而立的挺拔男子,铁甲铮铮,朔气如霜,犹然不敢相信他竟然回来了。“你、你怎么回来了?” 他看我苍白着脸,一手还捂在唇上,不由伸手扶了我,蹙眉道:“可难受地厉害么?” 我这才忆起自己跑出门的目的,忙推了他便伏倒在一边花坛旁干呕了起来,妆晨疾步跟了出来,见他竟然立在一旁,不由轻呼了声:“王爷?!” 他微微颔首,俯身便在我后心轻抚起来,片刻扶了我起身,我不欲被他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忙推他道:“臣妾身子不适,请王爷回避片刻。” 他剑眉一轩,忽而弯身将我打横抱起径直奔寝殿而去。我眼见惇儿一脸惊诧地瞧着我二人,直羞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入,倒是他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说了句:“惇儿,母妃要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去罢。” 我只觉一股热气升腾上来,一直烫到耳根,忙将脸埋入他心口,再不敢瞧惇儿一眼。只觉一阵颠簸,珠帘沙沙而起,沙沙而落,转眼已被他安置在榻上。 我与他静静对视着,不过半月未见,竟已恍如隔世。他眼中的温软一波一波,伸手包覆住我微凉的手掌,“真好。”他忽然怔怔道,一贯凌厉冷陈的眼中掩不住的狂喜下居然涌出阵阵恍惚,不知所措,“宓儿,你竟然有了我们的孩子,真好!” 我伸手抚上他满是青芜的下颚,浅浅笑道:“臣妾现下才知道漠歌果真多嘴。” “如此大事,理当第一个教我知道。”他将脸颊凑近了些,有些使力地在我掌心磨蹭,“我只恨肋下未生双翅,不能早早回返。” 掌心有些涩涩的痒,我挣扎着要缩回手来,他生生不让,我忍不住笑嗔道:“这才几日的功夫,王爷竟邋遢成这副模样,也不怕人笑话。” 他剑眉轻挑,颇有飞扬之色,笑道:“宓儿不在身边,谁还管我邋遢不邋遢?” 我忍不住起了戏谑之意,“不是尚有位巾帼公主么,王爷有佳人相伴,怎能如此不修边幅?” 他故意垮下脸来,扬手作势欲打,口中笑骂道:“小妮子愈发促狭,看我不收拾你!” 我本来只轻声笑着,这下被他逗得几乎笑岔了气息,眼见他一双黝黑的眸子渐渐黯了下去,有熟悉而令人耳热心跳的情潮渐渐涌现,我心头一动,忙止住笑意,伸手抵住他已然俯下的身子,红了脸嗫嚅道:“那个,太医交代了……” “什么?”他不以为然地扬眉,捉起我纤细的手掌将手指含入口中,咕哝道,“宓儿不必吃味,在我心中,谁也比不上宓儿。” 我心头一暖。指尖酥痒之意渐浓,缓缓直透心房,他另只手掌也慢慢游移至我心口,我的气息渐渐急促起来,只觉身子也似酥软了,虽仍是推拒,却提不起半分气力,只能勉力道:“太医说、说……”他愈发不耐,扬手便扯开了我的衣襟,我只觉心口一凉,情急之下再顾不得羞赧,“太医交代臣妾不能与王爷同房!” “……?!”他停下了动作,眼中情潮渐渐黯了下去,“果真?” 我羞红着脸颊,几乎不敢望向他的眼睛,讷讷道:“臣妾岂敢欺骗王爷。”想起太医的叮嘱,心头登时又是窘迫又是微微酸楚,“都怪臣妾身体孱弱,为了腹中的孩儿,王爷……” 他叹了口气,伸手为我拉合了衣襟,将一只温热的大掌缓缓熨帖在我腹上,嘀咕道:“你这小东西,尚未出生便已霸着母妃不放,实在该打。” 我见他并无气恼,方安下心,将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王爷可也舍得?” 他斜睨着我,虽是因着不能尽兴多少有些压抑而不快,然而眉梢眼角却仍是掩不住的一派欢喜,“若是男孩,我定要从小培养,文韬武略,以免你这小妮子慈母败儿。” 我登时撅了嘴,怏怏道:“那么王爷现下便将惇儿带走罢,免得臣妾慈母败儿,臣妾可担待不起。” 他闻听我提起惇儿,眉间登时浮上一抹忧色,半晌低低道:“惇儿自幼与寻常的孩子不同,我亦难免对他多体惜了些,对他我只要平安即可,不求其他。” 我心头微震,隐约明白他话中之意已在暗示期待我为他诞下麟儿,立为世子。虽在意料之中,然而想起惇儿,心头仍难免多了几分哀伤。庶出的孩子,又无法言语,拓跋朔怎会将他立为世子呢?我心下暗暗决意,即便生下自己的孩儿,对惇儿我亦会一如既往的疼爱,不分亲疏,视如己出。 他不知我心中所想,见我突然分神,忙摇了摇我的肩膀,笑道:“宓儿,我已想好孩子的名字,就叫拓跋恪,你可欢喜?” 我面上一红,“王爷可也真是周到,这才一个月大呢。” 他笑道:“未雨绸缪,有备而无患。你且说可欢喜不呢?” 我喃喃咀嚼:“拓跋恪……恪者,恭也,取其谨慎恭敬之意,王爷,”我笑意如春水微漾,“臣妾很欢喜这个名字。” “宓儿欢喜便好。”他见我欢喜,亦觉欢快,又道,“若是小宗姬,便叫拓跋婧。女贞为婧,女才为婧,女姝为婧,就叫她婧儿,你说可好?” 我刚要抱怨他一心盼望生男,却蓦地听得他说出拓跋婧这三个字,无法抑制的柔情再忍不住流淌遍全身,我坐起身伏进他怀中,哽咽道:“王爷……” 他身子一震,忙用力抱住我纤弱的身体,讶异道:“怎地哭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我摇头,浑然不顾他冰凉的铁甲硌痛了脸颊,“臣妾是喜极而泣。” 他无奈道:“欢喜就该大笑才是,欢喜了也要大哭一场,宓儿可真是水做的。” 我嗫嚅道:“臣妾原还忧心倘若是宗姬,王爷会不开心呢。” 他瞪大双眼,讶然道:“怎会?”搂着我的手臂渐渐放松,他将我重又置回榻上,俯身在我眉心轻轻一吻,“若是宗姬,便是我的嫡长女,我再开心不过了。”顿了顿,又道,“但凡是宓儿所出,都是我心头珍宝。” 暖暖而澎湃的情潮几乎将我溺毙。我无力开口,鸦羽般的睫毛急促地抖了几下,泪滴顺颊而下,他忙手忙脚乱地拂了去,嗔道:“宓儿再哭,将来这孩子可也要成了泪包了。” 我心下一惊,忙生生地止住了泪意,他满意笑道:“如此才对。”说着便自顾自除去了铁甲,棉衫,仅着了里衣和衣而卧。我一眼便瞧见正是我为他缝制的那件天青色的衣裳,心头更是欢喜。眼见他直直地躺在外侧,便伸手将锦被为他拉到颚下,正要缩回手,不妨他已一把攫住我手掌,将我拉入怀中。我被迫伏在他心口,听着他强自压抑的急促心跳,心下不忍,低低道:“要不王爷今晚去陪陪惇儿罢?” “我只抱着你就好。”他顿了片刻,没睁眼,腿动了动触到我微凉的双足,他登时蹙眉,没有更多言语,只执着而用力地将我双足拢入他温热的腿间,喃喃道:“就这样睡罢。” 听着他悠长而稳健的呼吸,感受着他健硕而有力的怀抱,天下间再无第二个地方能让我有如此心安的感觉,是可将身家性命相付的归属感,仿佛只要在他身边,我什么都可以不怕。暖意阵阵袭来,我亦阖了双眼,沉沉睡去,一夜好眠,更无半点梦魇。 第二十九章 惊破一瓯春(上) 翌日一早我将将醒来时,枕畔已是微凉。 珠帘沙沙轻响,有脚步声轻轻在帷帐外停下,“王妃醒了?” 我嗯了声,妆晨伸手掀开赭红色的绮罗帐,但见帐上鹅黄色的流苏映着明晃晃的朝色悠悠自眼底掠过,转眼已被精致的包金钩子勾了,晨光中微微荡漾着,恍如吹皱了一池春水。 我望着明晃晃的日头,脑中尚有些模糊。“现下什么时辰了?” 妆晨望住我笑道:“已经辰时了。” 我一惊,最后一丝儿睡意也彻底没了,起身便要下榻,口中不免抱怨道:“你怎地不早些唤我?竟然睡到辰时,可不是要叫人笑话!” 妆晨陪笑道:“现如今阖府上下谁敢嚼王妃半句舌根子?王爷亲口吩咐了,但凡王妃睡着,天大的事也不准惊了王妃。” 我听她提起拓跋朔,心头登时温软,趿了绣鞋便起身下榻。妆晨拿了件大毛领子的铁锈红绣鸾鸟丝棉长裙来为我穿上,道:“许是近年关了,这几日愈发冷寒,王妃如今可千万受不得冻。” 我顺从地穿上了,这才坐到梳妆台旁,信手取过一把玉梳便缓缓梳理起发丝来。面前一展玛瑙缠枝海棠菱花镜中清晰地映着我甫起身,略略有些苍白的面容,右眼下那伤口渐渐收整了,清楚的殷红一点。许是瞧了些许时日已渐渐顺眼,如今瞧着,竟也觉着不若先时那般刺目。 妆晨伸手接了我手中玉梳,仔细将我长及腿间的如瀑青丝梳理整齐,自妆盒中拈出几股银丝缠就的发带,却将发丝分作三绺,细细拢结系起,两股在后,一股在前,而后几番腾挪,不多时便盘作了螺髻,使首乌膏子将额上碎发细抹齐整了,却将一髻微侧固定在额上,取一枚红珊瑚嵌珍珠头钿仔细别住,又将鬓角碎发抹好,拢作蝉鬓,而后拈了根鹅黄色的束带将剩余的发丝挽扎起来,轻轻披在后心。 我左右观摩了番,心下很是满意,不由赞道:“青螺如髻秀堪餐。” 她抿着唇笑了笑,取了支瑞雪含芳金步摇扶着我的鬓角稳稳地簪入发中。珠帘蓦地打起,却是静竹端着热水与漱口盅走了进来,伺候着我洗漱了。妆晨取了蔷薇露为我匀面,忽而低声道:“这些时日起天气愈发干冷,王妃面上都有些燥了。” 我微仰着面,任妆晨柔软的指腹轻巧地为我按揉着脸颊,闻言只是叹了声。一旁静竹忙宽慰道:“王妃是江南灵秀之地的水人儿,乍来北地,难免困于水土,熬过这个冬天便好了。”她顿了顿,又道,“奴婢倒是家传有一个方子,据说治这皮肤皲伤极是有效,王妃不如试试。” 自那日她从那药膏中辨出朱砂,我对她的药理已很是相信,听她如是说不由笑道:“你既如此推举,那便试试罢,然则却得多说一句,倘若不灵,你可认罚?” 她见我言笑晏晏,因而也大着胆子顽笑道:“灵自然是灵的,奴婢便再多个胆子也不敢拿王妃消遣,只是那药膏所需的几味药材极是金贵,等闲寻不到罢了。” 妆晨笑道:“以如今王爷待咱们王妃之心,莫说是几味药材,便是千年人参万年雪,但凡王妃开口,怕是掘地三尺王爷也会觅了来。你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也罢了,尽卖关子讲些不相干的闲话,可是等着讨赏?” 妆晨一番调侃抢白让静竹登时红了脸颊,忙道:“妆晨姊说哪里话来,小妹不过白说一句,那紫貂油和天池雪莲若在寻常人自然是稀罕物事,可放着咱们王妃,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我听得她提及紫貂油和天池雪莲,心下微微一动,这两样物事倒真真是极珍贵的,然而纵然如此却也正如静竹所说,对于我来说的确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我淡淡一笑,“回头你问了穆昌,便说本宫要用,让他无论如何觅了来便是,若果真神效,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静竹忙肃了神情,恭谨道:“王妃可是要折奴婢的福呢,奴婢受王妃大恩如斯,而今能留在王妃身边克尽绵薄之力已是心满意足,断不敢要什么好处。” 我睨了妆晨一眼,妆晨忙笑道:“自家姐妹说几句顽笑话,偏你当真,你尽心为王妃做事,王妃自然要赏你,莫不然做好做赖一个样,王妃跟前可还怎地立规矩?” 我微笑道:“正是这个意思。” 静竹这才缓了神色,粲然一笑,“王妃饿了么,奴婢去瞧瞧早膳可忙好了没!”她说着扭头便出去了。 我听她提起吃的,登时又觉胸口一股气息顶了上来,一时有些恹恹,“真是没什么胃口呢。” 妆晨劝道:“再没胃口,为了咱们小王爷王妃也得强撑着吃些,您身子要是虚弱了……” “我省得。”我摆手打断了她,眼见得她口中说着话,手上也不曾闲,已仔细为我匀了玉簪粉,描了拂烟眉,眼下正挑了嫩红一点胭脂膏子为我点在唇上。我微微一抿,那嫣然柔腻的色泽便缓缓氤氲开来,我见她执了画笔便要为我描斜红,想遮了那一点殷赤,我伸手挡住,“不必。” 她一怔,“王妃?” 我挑了支翡翠鎏金的护甲仔细戴在小指上,起身坐到案前,“瞧得久了,也不觉得突兀了。何况……”我微微冷笑,“这样瞧着更能时刻警醒着我,现如今我更须得处处小心,步步留意了。” 妆晨面色一变,忙垂手立在我身侧,恭谨道:“王妃放心,奴婢一定严加注意。” 我轻笑,一时百无聊赖,支颐拨了拨榻侧的画筝,铮得一声清音如吟,拂人心扉。“王爷可是回了营中?” 妆晨道:“这个奴婢不知,王爷早起时只说有要事缠身,又交代让王妃好睡便自行去了。” 我微微颔首,一抬眼见绣夜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见我已收拾齐整,笑道:“王妃今儿气色可真不错。” 我鼻中蓦地钻入一阵淡淡的乳香,夹杂着一些说不出的甜香,忍不住道:“你做的什么?” 她忙将托盘上的瓷碗端到我面前,道:“这叫杏仁牛乳羹。胡太医交代王妃要多饮牛乳,奴婢寻思王妃若总是单调饮食,恐生厌怠,因此便琢磨出这么个吃食。” “唔,不光是杏仁,还有樱桃、枸杞,”我凑近瞧了瞧,又执了小银匙搅了搅,笑道,“倒真是姹紫嫣红,丰富得紧。” 她抿嘴一笑,道:“奴婢将杏仁和着枸杞子,樱桃干,葡萄干一并磨碎了,撒上晶糖,再兑入牛乳一并地煮了,便成了这个杏仁牛乳羹。王妃快趁热尝尝。” 我喝了一口,只觉入口即融,那股暖暖的甜香顺着咽喉缓缓下落,直暖得整个胃中亦是无比舒畅,不由赞道:“嗯,齿颊生香,真是令人食指大动。” 绣夜见我满意受用,亦是一派欢喜,“王妃欢喜便好。” 我喝了小半碗,突然想起惇儿,因道:“盛一碗给惇儿送去,他必也欢喜。” 绣夜笑道:“是。”顿了顿,又道,“王妃待小王爷可真是体己。” 我但笑不语,不过半柱香时分我已喝完,妆晨便撤了残羹去了,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说些闲话散心,却见珠帘外一个小小身影一闪,我心知是惇儿来了,笑道:“可是惇儿来了?” 珠帘刷的一声被打起,跟着一个穿着雪白色的狐绒袄的小人儿便直扑我身子而来。我忙伸手扶住他,见他戴着一顶貂绒小帽,许是刚刚跑闹了一阵,额上出了细细一层薄汗,我取了绢子给他擦了汗,柔声道:“惇儿用过早膳了么?” 身后跟进来的惠娘忙道:“回王妃的话,王妃派绣夜姑娘送来的乳羹,小王爷很是欢喜,喝的一滴儿不剩呢。” 我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我见屋子和暖,怕他等下歇下了会招了风寒,便将他狐绒袄脱了,让惠娘拿着,又将他小帽摘了,用手指梳了梳他被帽子压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他里头穿着一件烟碧色的锦缎棉衫,我见那缎子眼熟,仔细一瞧却是我早几日翻出来,见颜色翠嫩便给了惠娘让她惦记着给惇儿缝件衣裳,没想到她这么快便缝好了,一时心下慨然,不由略略激赏地瞧了她一眼,“你倒有心。” 惠娘忙低了脸去,低声道:“奴婢应该的。” 惇儿在我身旁腻了会便闹着要抱,我无奈只得将他抱上膝头,妆晨担忧道:“王妃,仔细小王爷调皮,看碰了肚子。” “无妨。”我笑道,执了他温软的手掌,相较于我手心的微凉,他的手掌倒极是温暖而柔软,两相比较,倒仿佛我这个母妃借了他的热气儿。 我正抱着惇儿享受天伦,绣夜突然脆声道:“王妃,叶先生求见。” 我一怔,“请他进来。” 利落的几声脚步声起落,转眼一个灰袍老者已立在眼前,微微一笑,躬身行了一礼。“见过王妃。” 我笑道:“先生来得不巧,若早上个把时辰,便能遇见王爷了。妆晨,给先生看座。” 他谢了赐坐,转身便在椅上坐下了。见我与惇儿言笑晏晏,笑道:“老朽尚未恭喜王妃。”顿了顿,又道,“如是想来,思贤王府现下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第二十九章 惊破一瓯春(中) 我心头一动,隐约觉得他话中似另有所指,不动声色笑道:“时近年关,王爷前线捷报频传,所喜者何止两桩。” 他目中星火微动,含笑不语,我将惇儿放下地,示意惠娘牵了出去,方道:“先生今日来此,可有要事?” 他颔首,自袖中取出一个约摸半指粗细的纸卷,却用火蜡封了,道:“有密信须得呈交王爷。” 我听得他提到信笺,心头不由得突突一跳,登时想起不久前家书的事情,一时心中颇有些过不去,淡淡道:“既是密信,那便待王爷回返后先生亲自呈上罢。” 他将信卷放回袖中,轻笑道:“其实老朽今日前来,亦是受人所托,要件物事要交给王妃。” 我不妨他有此一说,不由微微一怔,“什么物事?” 他重又取出一件物事,恭敬呈了上来,“请王妃过目。” 他的手掌中赫然托着一枚通翠莹白的玉佩。我只觉眼中蓦地刺痛,身体登时僵住,待得妆晨呈了给我,亲眼瞧见了那玉佩上清楚刻着的描金字体—— 祯。 心头一丝钝痛渐渐蔓延开来,仿佛置身于没顶的洪潮,无法呼吸的窒闷迅速流遍整个身体,便连手足也几乎无措了起来。心中脑中反复便只得那一句念想—— 允祯,是……是你么?! 指腹微凉的触感缓缓直透心房,那暌违已久的温润柔则确确实实握在掌心,震惊的狂潮下我几乎便要流下泪来。猛地合上掌心,只觉身子一阵微微颤抖,无法自抑。 妆晨亦吃了一吓,失声道:“这、这不是——” 她话音未落,在我无声的注视下忙忙噤声。我转向叶知秋,“请问先生究系受何人所托?” 叶知秋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一脸平静地望住我极力自持的模样,半晌道:“送玉的那位小哥儿只说此乃故人之物,王妃一瞧便知,果真不假。” 我勉励自持,然而声音中无法压抑的颤意却仍是清楚传来,“这……玉佩的主人,现下却在何处?” 叶知秋望住我,忽而轻轻一笑,起身道:“这个老朽便不得而知了,那小哥儿只说他家主人现下处境堪忧,王妃若念故人之情,明日日昳时分请王妃移驾城北朝昀酒楼,一见便知。” 我听得他句句说来平静无波,我以思贤王宗亲内命妇的身份与外人私相授受,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却视若等闲,初时躁动不安的心肠不由微微冷寂,我狐疑地望他,“先生为何不惜悖离纲常为本宫私传此物,难道不怕他日东窗事发,受本宫牵连而遭王爷厌弃?” 他笑道:“那小哥儿为见王妃一面,寒风天里杵了不知多久,冻得脸色如石,可怜见儿的,不过见于不见在于王妃,老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先生倒真是好心肠。”我收回目光,阖眼凝视着足下方寸之地,心中暗暗计量。他既巴巴儿地跑来告诉我,必也不至事后再行谋我,否则我若不去,只一口咬定这物事是他送来,他亦脱不了干系。我心下略略放心,待要开口,却听见殿外脚步声响,坚实的棉靴踩在地砖上沉闷的啪啪声径直奔我寝殿而来,我心头一震,忙将玉佩收入袖中,起身迎了出去。“王爷。” 确是拓跋朔回返了。他大步踱了进来,面色略略有些阴沉,一手扯下身后和暖的裘皮披风,绣夜忙上前去伸手接过,却被他一手挥开,吓得一个哆嗦退到一边,偷偷瞧了我一眼。 叶知秋亦忙忙起身行了一礼。“老朽见过王爷。” 我见他神色颇有不豫,心下亦有些微的忐忑,上前攀住他坚实的手臂,语气不由含了一丝娇嗔的意味:“王爷这是打哪儿回来?一大早儿的好大的火气。” 他望着我,一对硬挺的剑眉重重蹙着,目中似有千言万语,只隐忍不发,闪烁无定,掌心包覆住我攀住他手臂的手,唇齿微动,竟大异寻常地颇有讷讷之意:“宓儿……” “王爷?”我满心不解,他待要再开口,却听叶知秋忽然道:“王爷,老朽有要事禀报。” 他一怔,“何事?” 那叶知秋随即将信卷取出递上前来,拓跋朔信手一捻,那火蜡便碎裂开来,簌簌而落。他将信笺抖展开来,极快的看了一遍,而后顺手便将信抛入一旁的火炉中,那炉中一团明红陡然大亮,然而不过片刻便重又黯了下去,只余星星点点的火星子扑簌迷离。他冷哂道:“我只当他能忍到几时,却终究是沉不住气了!” 叶知秋道:“萧将军却说什么?” “拓跋恭近日与犬戎败部颇有往来。”他松开手臂走到案前坐下,我忙让妆晨去奉上热茶,只听他道:“时近年关,宫里内外不免加强警戒,若本王估测没错,他定会想尽办法将禁宫守卫全部换成心腹人马,以助逼宫。” 叶知秋点头道:“确有可能。王爷预备如何行止?” “禁宫的人手,一向是由拓跋安所管制……”他沉吟了片刻,“你速速拟信,吩咐萧珃务必促成此事。” 叶知秋道:“釜底抽薪,老朽明白。”他顿了顿,见拓跋朔一径沉吟,忽而低声道:“王爷预备何时回返大营?” 妆晨已将热茶奉了上来,他端着茶盏的手一抖,一片茶汤登时撒了出来,淋淋漓漓的茶汤将他的手背烫红了一大片,我忙上前捧起他的手掌,惊道:“王爷可烫着没有?” 妆晨忙道:“奴婢去取药膏!” “快去!”我摆了摆手,“怎地如此不小心呢,这大冷天的可怎么得了。”我低声埋怨着,却在抬起脸的下一刻深深撞入他黝亮的眸中。他叹了口气,反手覆住我的手掌,“一点烫伤而已,宓儿不必焦心。” 叶知秋望着我二人,低低咳了一声,“王爷,王妃,老朽先行告退了。” 拓跋朔挥了挥手,叶知秋便即转身去了。我见他似有不快之色,因偎在他身侧道:“王爷可是为了大王爷之事烦恼忧心?” 他不置可否,却忽而道:“拓跋恭此事,宓儿怎么看?” 我中肯道:“大王爷枉为皇长子,其实储君之争最是无望。庶出的皇子,没有母族庇佑,身份上便输了三王,曾经可以为他带来力量的妻族如今又因战争获罪,他失了依托,又见王爷如今立下大功,势头一时无俩,前狼后虎,他难免要作困兽之争,自然有所异动。” 他轻轻一笑,“宓儿见事倒明白。那么在宓儿眼中,我是狼还是虎呢?” 我笑道:“王爷自然是虎。”我含笑睨着他,“正昼当谷眠,眼有百步威。自矜无当对,气性纵以乖。” 他蓦地仰首大笑起来,“好,说得好!” 我亦含笑望住他,适才信口那几句纯粹是为了令他欢喜,并未想到太多,可眼见他果真快意大笑,眉目间隐约飞扬的盛气蓄得浓了,竟隐隐透出些许的戾气。我心头微动,不禁想起未曾说出口的下句。 朝怒杀其子,暮还食其妃。匹侪四散走,猛虎还孤栖。 他笑意愈发扩大,正是无比的肆意快活,可映入我眼中,心却止不住一点点沉了下去。“王爷……” 他蓦地止住笑意,“那么宓儿可知我为何要助他更换侍卫,难道不怕遭他反噬?” 我摇头道:“不会。王爷从不妄思妄为,若王爷对此事没有十足把握,对那位萧将军没有足够信任,王爷断不会有此决策。” 他轻哼了声,“从不妄思妄为……你倒给我扣了好大一顶帽子。” “臣妾不过就事论事。”我微笑道,“先生说王爷釜底抽薪,臣妾愚昧,倒是可以再加一句。” 他微微扬眉,“什么?” 我抿唇笑道:“一石二鸟。” “我瞧着你可一点也不愚昧。”他忽而轻笑道,眉间似笼了一帘轻雾,“只可叹父皇自幼教导我兄弟三人要兄友弟恭,莫因纤毫事,饬伤骨肉情。哼,可笑时至今日,还谈什么骨肉之情!” “最是无情帝子家,何况古来皇储之争成王败寇,又哪里是区区纤毫之事呢?”我亦叹道,“世人眼中的无上荣宠真正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高处不胜寒。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他睨着我,一双沉静的黑瞳止水般澄明,“宓儿可曾后悔生在皇家?” 仿佛心底最隐蔽的一处地方突然被打开,那些我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事就这样曝露在朗朗日下。我心头不知为何微微慌乱起来,忙道:“宓儿不敢妄想。何况,能嫁于王爷为妻,已是宓儿此生最大的福气。” 他沉吟不语,忽而淡淡一笑,“我今早见了一个人,想来宓儿也该认识。” 我心头微震,忙强笑道:“王爷真会说笑,臣妾在此处哪有故人。” 他目中有极快的光芒闪过,转瞬即逝。“我只说宓儿或许认识,怎地宓儿如此笃定却是故人呢?” 我心头愈发慌乱,念及允祯的玉佩,袖中便如同拢了一团火焰,整个手臂如遭火炽。 “王爷明知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他蓦地抬手托起我细致的下颚,声音平静低沉,然而我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些微的紊乱。 我的气息亦紊乱了起来。他狠狠地望住我,却不言语,妆晨忽然打帘而入,见如斯情境亦微微一愣,轻声道:“王妃,药膏取来了。” 沉默像浓腻的一潭死水,就这么被一枚小石子打破平静,涟漪阵阵。他扭开脸去,缓缓松开了桎梏着我下颚的手指。我揉了揉颇有些酸痛的颈项,极力平定内心鼓噪的不安伸手接过药膏,“臣妾为王爷上药。” 他也不多言语,任由我仔细的将清凉的烫伤膏柔柔抹在他的手背,而后轻轻按压均匀。他静静开口:“通通下去。” 妆晨与绣夜齐齐望了我一眼,无奈应道:“是。” 偌大的寝殿现下便只剩下我与他二人。他一声不吭,我亦沉默着,药膏早已擦完,我收回手便要起身,未料他猛地一扯,我足下尚未站稳,整个身子登时歪倒在他膝上。“王爷?” “有件事须得说给宓儿知晓。”他的眸子缓缓亮了起来,如燃着两团?(: ) 第 15 部分阅读 錾碜拥鞘蓖岬乖谒ド稀!巴跻俊?br /> “有件事须得说给宓儿知晓。[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的眸子缓缓亮了起来,如燃着两团明炽的火焰。“楚朝皇帝驾崩,新帝继位,然而有个自称御林军总兵的人却携了遗诏前来,声称新帝乃无耻篡位之徒,请本王出兵相助辅四王登基,清君侧,除奸佞,大局既定,将以楚朝与大漠交界处十二州郡作为谢礼,划入我漠国领土。” 我听得原来与他见面的不是允祯,心下这才稍稍宁定,只模糊想着,我最害怕担忧的事终究还是来了,允祯与允祺一旦相争,无论谁终败北都是我不忍窥见的。我低低道:“那么王爷如何决策呢。” 他不答反问,“我倒想听听宓儿有何建议。” 我幽幽道:“军国大事,臣妾……不敢妄议。” 他轻笑道:“才刚宓儿不是与本王分析地头头是道,现下却又不敢妄议了?”他顿了顿,语气略略艰涩,“莫不是,宓儿心中终究是有所偏颇罢?” “王爷?!”我猛抬头望着他,虽是轻松揶揄的口气,然而面上却瞧不出半分笑意。 “我记起来了。”他静静开口,声音虽轻,而听入我耳中却是如闻钟磬:“那日宓儿甫一苏醒,口中所唤之人……宁允祯。” 当啷一声脆响,药瓶自我掌心滑落,碎瓷片片覆地,我一惊之下忙跪在地上伸手去捡拾,那样多,那样白的碎瓷,只一个闪神,指尖便清晰地划出一抹殷红。在我来得及掩藏之前,一只大手更快伸了过来,一把便攫住了我的手掌。那颗血珠就那样颤巍巍地凝在指尖,他眼中蓦地黯了下去,张口便将我指尖含入口中。 我的心狂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腔而去,声音也抑制不住的抖颤起来,“王爷,你见了允——,你见了他?” 他松了口,仍是静静地瞧着我,“那日我问你与那宁允祺有无情弊,你倒很是镇定,今日我不过将将提了这个名字,你便如此失态。” 我有心待要辩解,然而却如鲠在喉,明知他语气愈是平静便愈是表明他已然生气,然而我却固执地不愿解释。我与允祯已成过去,可即便没了那份情谊,他终究还是自幼看顾我的兄长,我与他,永远都不会是陌路之人。 我的沉默果然引起他更大的怒火,他一把丢开我手,忽而起身烦躁地踱了几步,扭头见我仍是跪着,镇声道:“你起来!” 我怔怔爬起身子,在冷硬的地砖上跪得久了,膝上一阵酥麻难当,我咬牙勉力站定,静静回望着他。“臣妾在来漠国之前,与允祯确有一段情谊,可自嫁于王爷为妻后,与他便再无半点情弊,臣妾……问心无愧。” 第二十九章 惊破一瓯春(下) 他负手背后,望着远处,半晌沉声道:“我信你便是。” 我低垂了脸,忽来的一阵温热霎时浸润了眼眶,颊上似有小虫缓缓爬过,腻腻地痒。抬头的一瞬,瑟得轻响,泪水已怔怔滑落。朦胧中见他伸手拉我,我却身子一僵,生生避了开去,他一怔,将手收了回去,叹道:“你如今有着身子,便好生将养罢,我这便要赶回营中了。”顿了顿,“近些时日会比较忙,就不多往返了,你好生——” “臣妾恭送王爷。”不待他说完,我已静静屈膝一福。没有更多言语,只默默屈膝垂首,望着他皂色嵌金边的棉靴微微踯躅,终究仍是大步走了出去。我膝头一软,再支撑不住身子,软软便倚在了案上。 “王妃!”妆晨与绣夜见他走了,一前一后便冲了进来双双扶住我,绣夜流泪道:“王爷今儿是怎么了,明知道王妃有着身子还存心叫王妃不痛快。” 我被她二人搀扶着在榻上倚坐下来,闻言只幽幽一叹,并不做声,妆晨忙瞪了绣夜一眼,“越发胆大了,王爷岂是你我可以背后数说的!” “可是——”绣夜哽咽道,“妆晨姊也听见了,王爷方才对王妃那样疾言厉色,却不过是为了那些个前尘往事,王妃纵然相识四王爷在前,可终究是清清白白的,奴婢真是不明白王爷如今究竟在计较些什么。” 妆晨亦叹了口气,“计较什么你还不明白么?”她说着忽又转向我,殷殷道:“王爷如今虽是偏执了些,可奴婢瞧着却也是当真在意您呢。王妃莫要再寻烦恼,还是听王爷的话,安心养胎为重罢。” 我心头早已是百转千回。抬手取出怀中那枚被体温暖的尤为温润的玉佩,那描金的字体映入眼中,便如针刺火燎。我叹道:“我收下了这玉佩,到底也是问心有愧。也罢,纵然是前生的冤孽,今朝却终究是我对他不住。” 妆晨眼中一黯,忙伸手覆住了我的手掌,“明日城北之约,王妃意欲如何行止?” 我将玉佩放入她掌心,重重地握住她温热的手掌,“你去。”见她了然颔首,我复道,“我的心意你必都知晓,明日如若见了……他,只需告之我如今安好,勿须挂怀,也请他擅自珍重,爱惜自身。” 妆晨应道:“是。”抬眼望了望我,她眼中亦氤氲了一层淡淡的忧色,“除此之外,王妃可还有什么话要奴婢一并带到?” 我心头一震,喉头顿觉一阵堵塞,然而纵然胸有千言万语,到得口中亦只得一句,我转身望着床榻内侧,“北地山高,南国水长,嫁与东风春不管,物是人非事事休。” 片刻的沉默,只听她幽幽叹道:“奴婢省得了。” 翌日妆晨借口去坊间为我挑选时令的胭脂膏子,日中时分便匆匆出了府去。左右无事,我便让绣夜挑了质地尤其绵软,适合裁制里衣的锦缎来,思量着给腹中的孩儿缝件兜衣。绣夜劝道:“裁制衣裳劳神又费眼,这些事奴婢来做便是了,王妃如今有着身子,还是好好休息罢。” 我看着她挑出匹成色极正的朱锦来,因就着裁了,又见库房已送来各色的刺绣丝线各一捆,便择着需要的颜色将丝线拣了出来,笑道:“你不知我心,若是从前我倒巴不得你代劳,可如今么……我却是非得亲自动手不可了。” 绣夜望着我一脸认真的模样,抿着嘴笑道:“奴婢怎么不明白?王妃如今是做母亲的心,自然凡事都想亲历亲为,只是才一个来月的身子王妃便思量着给小王爷裁兜衣,这么急的心思,奴婢可真是头一次见。” 我笑睨了她一眼,“你又知定是小王爷了?”我望着绣筐里那叠锦缎,伸手翻了翻见露出一块藕荷色的边角,顺手便抽了出来,见那缎子成色极佳,触手生温,便信手塞了给她,“这块儿也不错,一并裁了罢。” 绣夜更是笑意盎然,“奴婢遵命。”将那藕荷色的缎子捧在手心仔细观摩了番,笑道:“王妃倒真是思虑周全,不偏不倚。朱锦肃然大气,小王爷用自是极好的,可若是小帝姬,倒是这藕荷色更为合宜,衬着人比花娇,不知多惹人喜爱呢!” 我听了她话,眼前仿佛登时便出现了一个粉粉嫩嫩的襁褓,婴儿独有清澈面容令我心下登时柔软了一片。仿佛寒冬腊月温暖的火炉旁一壶温酒下肚,那股温纯的缠绵自喉间入腹,满心满腔都是饱涨的飨足与温柔。 我没有开口,可颊上忽起的温热已然尽数泄露了我的心思,手掌缓缓自柔软如一江春水的锦缎上抚过,娇嫩的触感便仿佛抚着那尚未出世的孩儿温软的面颊,我轻声道:“如今我什么也不求,只求腹中的孩儿能平安康健,余愿已足。” “王妃如此仁善谦祥,素日多积福泽,奴婢相信老天爷定会保佑这孩儿平安康健,福泽绵绵。”绣夜望着我怔忡的模样,认真道。 我微笑着望住她。“借你吉言。” 妆晨回来的时候,已是夕食时分。绣夜已吩咐了传膳,我放下手中的针线,因坐久了正要起身走动走动,只听珠帘沙沙轻响,一抬头却见妆晨风尘仆仆地进了来。 “回来了?”我浅浅一笑,见她一脸怔忡,心下不由微微一沉,难道此行出了什么变故?我沉声道:“你……见到他了么?” 妆晨几步走到我身前,目光闪烁不定,定了定神,下意识地向门外张望了番,方转向我低声道:“奴婢并不曾见到四王。” “说清楚。”我沉声道,“是不曾有人赴约,还是来人并非允祯?” 她轻声道:“来人乃四王爷的跟班,对月。” 我微微一怔,很快便已释怀,对月是允祯的贴身随从,自幼一同长大,若来人确是对月,倒也与允祯亲来无异。我沉吟道:“允祯的性子我清楚,他一贯稳重,即便当日我被迫和亲他也不曾有任何出格之举,今番却差了对月来见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必有要事。” 妆晨点了点头,面上却颇有迟疑之色,半晌方道:“确是要事,只是奴婢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嗔道:“你几时也学得如此婆妈?我自有分寸,不管何事你只管说来便是!” “王妃莫要动气,奴婢原是觉得纳罕,不知如何启口罢了。”妆晨见我嗔怪,忙陪笑道,“对月虽是带了四王爷的信物前来,可奴婢却见他与那护送王妃前来漠国的御林军总兵董致远同行,请恕奴婢多嘴,奴婢瞧着那董致远总非善与之辈。[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董致远?”我亦沉吟了起来,心头不由微哂,好个董致远,如今天下初定,你便迫不及待捏着允祯的慈善想大作文章了。“哼,听王爷说他擅自做主要以楚朝与漠国交界处十二州郡为酬礼,请王爷出兵助允祯清君侧,夺皇位,难道是王爷拒绝了他,所以他以允祯为饵,想让我去说服王爷?” 妆晨眼中一亮,忙道:“王妃睿智,奴婢却也作此担忧。” 我拈着裙袂缓缓踱了几步,本是软腻盈手的锦缎外裳,然而绣了艳紫照人的垂丝海棠,针脚处的五彩丝线和了金丝捻成,磨在掌心,便有些涩涩的扎人。我心中明了,允祯不是恋战权位之人,怎会起意与允祺作此皇位之争?更遑论割让国土谋一己私欲?分明是那董致远挟王侯妄谋天下!我念及对月同行,想起那日叶知秋所说来送玉佩之人乃是一名年轻男子,如是想来确是对月无疑。然则对月自幼为允祯的心腹,此番听命于董致远却似乎有些不合情理,难道允祯虽不欲作此图谋,却亦实有困顿之事,须我从中斡旋? 我睨了妆晨一眼,却见她亦抬眼瞧我,见我笔直地望向她,她眼中神色微乱,忙忙低了脸去。我见她神态扭捏颇不自然,不由微微起疑,沉声道:“妆晨,你可是有事瞒我?” 她身子微震,忙陪笑道:“王妃说哪来话来,奴婢岂敢欺瞒王妃?” 我见她强颜欢笑,心下愈发见疑,语气亦不由得微微疾厉了起来。“我信你不会欺瞒于我。”我镇声道,“不过,若有不尽不实,与存意欺瞒同罪。” “王妃——”她闻言脚下一个踉跄,猛抬眼望向我,“奴婢是担忧王妃插手此事,落人口实,惹王爷不快。好王妃,您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此事就此揭过罢了!” “说!”我足下一顿,声音虽轻,然而却已足够令她神色陡然一凛,半晌讷讷道:“对月说,六王爷,啊不,是皇上自登基以来大肆诛伐异己,二王爷因带头质疑先皇遗诏,兴兵逼宫反对皇上继位,被老爷镇压下去,皇上亲自下旨处死了。七王爷因在二王爷造反事件中首鼠两端,也被皇上勒令贬为庶人,发配岭南充军。” “先皇灵孝不过百日,便发生如此兄弟阋墙的人世惨剧。”我心下一阵揪痛,允祺呵允祺,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你我兄妹二人分离不过半载,往日言笑犹然在耳,却不想如今你竟已是十足权术中人,对待亲生兄弟如此狠辣不容。我想起昔日他所允我必不伤允祯,虽明知此时此地旧事重提实在不智,却仍忍不住道:“那么,允祺他没有为难允祯罢?”我自我宽慰着,“允祯的性子我太清楚,他绝不会兴兵作反,允祺即便容不下他,只怕也没有托辞。” 妆晨叹道:“四王爷目下倒是无碍,只是被远远放逐出京城,赐封慎安王,目下正落足洛阳城。” “慎安……慎安……”我喃喃自语,心头登时宽慰了起来,“允祺,你终究不曾负我。” “王妃?”妆晨见我低语喃喃,忍不住轻声唤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轻轻一笑,示意她接着说。她犹疑道:“那董致远说,先皇遗诏本是令四王爷继位大宝,只怕是……”她小心地觑了我一眼,讷讷道,“只怕是颐妃娘娘和老爷为了让六王爷继位,从中动了手脚。” “荒谬!”我一掌击在身侧案上,惊怒之下直震得掌心阵阵痛麻。“先帝尸骨未寒,他身为人臣便敢公然毁谤太后与朝廷重臣,哼,还有什么是他不敢说、不敢做的?只怕造反也是为之有理,作乱反是替天行道了!” “王妃息怒!”妆晨忙伸手扶住我,将我一击之下已然沁血泛红的掌心阖在手中缓缓揉按着,“成王败寇,他心有不甘也是难免,您何苦与他一般见识?” “成王败寇?他也配!”我冷笑道,“他不过小小一名御林军总兵,掌管禁卫之军,如今竟僭越插手宫闱之事,我倒真是小觑他了。” 妆晨道:“那么王妃便由着他自去寻死罢了,这样的愚人,皇上断也容不得他。” 我听得她左一个皇上又一个皇上地称呼着允祺,一时微觉诧异,忍不住道:“你倒乖觉地紧,看来允祺当了皇帝,却很是合你心意呢。” 她面上一红,忙低声辩道:“奴婢不过是谨言慎行,兼之对故国帝子的一份敬重之意,天下大事,奴婢哪有资格妄自褒贬。” 我见她忽起羞赧之意,一时也有些微微不解,然而当下情势繁杂,因此也未多想,只沉思道:“他要作死我自不会去管,我只怕他打着允祯的名头行此大逆之事,却平白累了允祯的性命!”我走到榻侧缓缓坐下,“哼,他倒是不见外,居然敢来找我共谋此事。” 妆晨道:“奴婢也是深觉可笑,且不说皇上是王妃嫡亲的表兄,太后娘娘是王妃的亲姨母,老爷可是王妃的亲生父亲!王妃纵然与四王爷有故人之情,却难道会为了那早已过去的故人之情而谋逆至亲?” “王爷不会答应他的。”小指尖锐的护甲不经意自身侧榻上重重一划,我轻笑,“边界十二州郡……哼,他这场如意算盘,终究是要落空了。” 第三十章 珠碎眼前珍(上) “王妃所言极是。”妆晨亦微笑道,“当初王爷不肯以王妃为由拿下漠楚交界地以南的十二州郡,足见王爷磊落不凡,试问王爷如今又怎会与董致远之流共谋逆事呢。” “那倒也未必。对你我来说,董致远之举自然是谋逆,可对王爷来说,却不过是别国的内乱,王爷即便插手渔利,世人也无可厚非。”我支颐道,突然便觉得身子一阵疲累,轻吐了口气,我软软便倚靠了下去。 她忙抽出一块锦垫塞到我背后,仔细扶我倚好,方道:“王妃这么说,却叫奴婢纳罕了。既然如此,王妃为何如此气定神闲,却似半点也不担忧呢?” 我轻笑道:“这自然是有由头的,只是却也不便多说罢了。” 她见我不欲多说,便也不再多问,瞧我懒怠起身的模样,依依道:“王妃可乏的厉害么?奴婢可要吩咐传膳?” 我点头道:“去罢。终不成为了我一人,大家都不用膳了?” 她轻笑道:“是。”转身便去了。 依旧是朔雪寒风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拓跋朔忙于军务,倒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营中度过,我知道自上次不欢而散,他与我之间已有了盘错难解的心结,我虽不安,然而根植在骨中的那份自矜却如何也不允许我对此多作解释。 马上便是除夕了。近半个月来府中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因着节令的缘故,我亦下令斋戒了十日,今日便决意前去城南弘恩寺祈福。 惇儿自从我开始为祈福斋戒,便也坚持陪着我一起斋戒,每日焚香沐浴,只闹着要我届时带他一同前往,我实在拗不过他,亦只得答应了。今日他一早儿地便醒转了来,用过早膳后便巴巴儿地等着我带他一同前往弘恩寺,我怕他途中嬉闹不定,亦吩咐蕙娘一同前行。 因去佛门净地,自然不宜过于盛装排场,面上薄薄罩了一层玉簪粉,眼影膏子亦是浅粉色淡淡一抹,未施眉妆,极是淡雅宜人。发却拢作了高贵却不张扬的堕马髻,斜斜插一支日永琴书簪,鬓边别了几朵瑶池清供真珠头钿,圆润的耳贝上是两绺鎏金穿花翡翠络索。 “这几日愈发冷寒了,王妃还是穿上氅衣罢?”妆晨将和暖的大毛衣裳挑来拣去,最后选了件藕荷色品月缎绣白兰飞蝶氅衣捧到我身前依依道。 我微微颔首,顺从地将氅衣拢上。绣夜正蹲着身子拉整着我逶迤曳地的鹅黄色湘绣折枝海棠云形散花裙,仔细系好腰间淡粉色软缎腰带后抬头道:“王妃,可以出发了。” 弘恩寺坐落于天水城城南,是漠国国主亲自下令敕造,并亲题弘恩二字,以示皇恩浩荡。漠国与楚朝接壤,因此漠人多受楚地民俗所影响,天水城便是漠楚两国文化民俗之集大成者,长期潜移默化使得不少漠人也随着开始笃信佛法,因此弘恩寺的香火繁盛几乎堪可媲美洛阳白马寺,尤其逢年过节,熙熙攘攘,人山人海,远远望去倒也极是热闹地紧。 我牵着惇儿的小手下了软轿,放眼望去,光华圣洁的弘恩寺主殿已近在眼前。镀金的铜刻牌匾在和暖的冬阳下熙熙生彩,大殿中央那樽樽栩栩如生的包金佛像映入眼帘,耳畔响起阵阵僧人平和的诵经声,令人登觉无比的安甯,祥和,仿佛远离了尘世中一切丑恶与不协,恍惚竟似踏入了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极乐世界。 “贫僧见过王妃,不知王妃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 微微怔忡的时当,一名老僧携着一群青年僧人已远远自主殿中迎了出来,见我已下了软轿,忙双手合什便要下拜。 “大师免礼。”我示意妆晨上前扶起他来,微笑道,“大师乃方外之人,便不必拘此凡世俗礼了。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他忙再次倾身一拜,“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净慧。” “原来是净慧大师。”我亦合掌回了一礼,裣衽便向主殿走去。“本宫此来乃是为祈求我国风调雨顺,国运昌隆,我皇福泽绵长,千秋万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我顿了顿,转身望他莞尔一笑,“大师,一应法事便有劳你了。” 他紧跟在我身侧一同往主殿而去,闻言忙深深一拜,恭敬道:“贫僧定不辱所托。” 早几日的时候便已通知了弘恩寺的主持方丈,因此净慧法师很快便已准备妥当。我盘膝在大殿中央的蒲垫上坐下,惇儿见我如此,亦有样学样也跟着盘膝坐了下来。我微微一笑,合掌于身前,当即心中只想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很快便觉心神宁定了下来。 静和的诵经声在身边阵阵响起,便如春江晚潮,一波一波直将我整个身心都尽数淹没了去。不知不觉人已感觉渐渐如入定一般,竟恍惚已不察身外之事,不闻身外之音。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侧有人微微牵我衣袂,我一怔,却见是妆晨一脸慌张地跪在我身前,见我睁眼忙小声道:“王妃,蕙娘有事禀报。” 我蹙眉道:“目下正在祈福,有什么事非要现下来报?” 妆晨道:“奴婢也觉得奇怪,只顾虑到蕙娘平素一贯妥帖,今番怕是确有要事,所以……” 我心中一动,亦觉她言之有理,因道:“让她过来。” 不多时,蕙娘便低埋着头走了过来,我温言道:“你有何事要报?” 她猛抬起头,颤声道:“王妃,小王爷、小王爷不见了!” 语音抖颤不安,分明已带了哭音。我惊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适才分明还在本宫身边的,许是顽皮跑去别处玩耍,总不会出了寺庙,你再好好寻寻。” 蕙娘流泪道:“小王爷方才觉得憋闷便出了大殿玩耍,奴婢原是看着的,可小王爷说要行清,转眼便不知跑去哪里了。奴婢请侍卫将各个偏殿都寻过了,并不见小王爷的身影,王妃,这、这可如何是好。” 我亦心慌意乱了起来,忙振衣起身,“本宫亲自去看看。” 妆晨与绣夜亦到处寻惇儿去了。出了大殿,只见一片茫茫天地,殿宇轩昂,青砖古瓦,间或有青衣芒鞋的僧人埋首穿行而过,见了我皆是慌忙俯身礼拜。大殿外空地上的皑皑积雪已被僧人们扫成一堆一堆,像小小的坟冢排成一行,寂寞地皎洁着。 我走下台阶,左右侧殿与大殿各有一扇拱门甬道相连,青砖铺就的甬道尽头处恍惚一个烟碧色的身影悄然闪过,“惇儿?!”我一怔,忙裣衽追了过去,然而那小小的身影却转眼不见。我疾走了一段,恍然已来到了侧殿院中。 我微微平息着内心的鼓噪,四处查看起来。天际一线酡红渐次扩大,投射出万丈金黄,缓缓呵出一大片的白雾,仿佛隔了一层销金的帘纱,竟而望见不远处两株相连的娑罗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名年轻男子,映入眼中,那身影却蓦地与记忆中那个从未磨灭的人重叠起来了。 我怔怔走了几步,一阵凉风吹过,娑罗树冠上的积雪便簌簌地飘落下来,仿佛落英缤纷,直落了我满首满身。时间竟仿佛静止了,我无法言语,抖颤的眼睫下,沉静的眸子只静静地望着男子黛蓝色的锦袍下摆在寒风中猎猎飞扬,清瘦颀长的背影,乌墨如永夜的发丝,一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然而我却固执地认为这或许只是冬日清晨的一场迷梦,只要开口便会打乱这一切的甯和。 呼吸声竞相可闻。男子缓缓转身,温润如月的面容在下一刻已撞入眼帘,黑曜石般黝黝的眼瞳里,我再次清楚地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只是昔日人如花娇的垂髫稚女,已成现下从容淡定的清雅妇人。物是人非,应是这世上最狠毒无奈的一个词。 “宜男。”温软的语声一如既往,“好久不见。” 我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然紧紧攥住了心口处的衣襟。我怔怔摇头,仍是惶惑而不敢置信,“允祯?!” 他点头,进而向我又走近了一步,伸出手来。我一怔,竟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眼中星星点点的期盼登时黯淡,苍白消瘦的手背上清晰可见青紫色的筋络,咒魇般狰狞交错着,就这样尴尬地僵在空气中。“已经这样陌生了么……”他喃喃道。 清楚的惨淡生生击入我心中,仿佛顿时被抽去了赖以为生的气息,我胸中一窒,亦有些尴尬地扭过脸去。“允祯,你怎么会来这里。” “宜男,你过的好么?”他收回手去,轻笑了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幽幽问道。 我怔怔望去,却见他苍白的面上竟连笑意也是如此的冰凉。以前的允祯虽然也是温润而和软,不似允祺情绪多变,可这样沮丧失意的模样我却是从未见过,便仿佛已心如止水,生无所恋一般茫然,无谓。允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我心中一痛,“允祯……” “你过的不好。”在我开口之前,他蓦地打断,语气竟而透着十足的笃定。他望着我的眼睛,止水般的面上渐渐浮上了浓烈的悲痛之色,“我知道,拓跋朔很快就要迎娶高句丽的公主。”他的语气突然疾厉了起来,带着气闷,带着不甘,更多却是无法压抑的心痛。“他竟然这样辜负你,践踏你!” “你又是听谁说的?”我心中一动,这样的传闻我亦有所耳闻,只是不知为何,我竟然坚定地相信他不会迎娶那位熙华公主。我浅浅一笑,“他不会娶她的。” 他颇有些讶异地扬眉,“你信任他?” 我望着他茫然无措的眼神,静静开口:“允祯,他是我的夫君,是我要倚赖一生的良人,我若不信他,试问这茫茫天地,我还能依靠谁?” 他惨淡一笑,“你说的没错。总是我错过了的,今日又有何面目怪责他人。” 我轻叹了口气,不忍见他如此神伤,我故意转移着话题,“允祺他……没有为难你罢?” 他缓缓摇头,“我并无意于皇位。” “那就好。”我叹道,“允祯,你不要受董致远的蒙骗欺瞒,我听说他以你的名义招兵买马想要篡位夺权,相信我,他绝不是为你着想!” 允祯一怔,似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此事,半晌方淡淡道:“我明白。” 我见他语焉不详,又兼神思恍惚,不由微微着急道:“你若明白,便该当与他撇清关系才是。他如今竟找上王爷想以国土作为交换,请王爷助他谋反。允祯,王爷不会答应的,我希望此事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要被牵连进去。” 他望着我情急的模样,忽而轻笑了声,“宜男,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这样替我着想呢。” 我心中一痛,低低道:“你与允祺都是我至亲的兄长,若你二人搏命相争,教我情何以堪。” “兄长么……”他面色陡转失落。“原是这样子的。” 望着他蹙成重重两点的眉尖,本能地便要伸手为他抚平,可心念方动,只微微探出的手掌便如遭火炽一般迅速收了回来,想说些什么,却总觉如鲠在喉。望着他寂寥的神情,消瘦的身躯,欲言又止的悲痛纠结,我紧紧攥住了衣角,软腻的流苏穗子被无意识地一圈圈缠上手指,血液一点点被推挤向指尖,鼓胀的疼痛便缓缓蔓延了开来。 第三十章 珠碎眼前珍(中) 我们谁也没有再开口,任寒风轻吹,青丝飞扬,衣袍猎猎作响。我与他静静对望着,思绪渐渐地氤氲了起来。仿佛还是昔年垂髫稚颜,依稀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幼无嫌猜,常常玩得倦了便躲在姨母的延佑殿中午睡,因着天气炎热,便颇有些辗转反侧,打扇的小宫女许是犯了困,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那风儿扑到面上,竟也是热热的腻人。我正愁眠,允祯却忽地打了帘儿走了进来,我其实并未睡着,只听他轻轻嘘了一声,便听脚步声响,却是打扇的小宫女蹑手蹑脚地出去了。我不知他有什么把戏,当下便继续阖眼假寐,只觉身侧瑶席轻轻一沉,眼睫抖颤的同时,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影已朦胧映入眼帘。 “装睡也装不像。瞧这眼睫抖的。”温软的嗓音自耳畔悠悠响起。 但觉湘绿色的衣袖旖旎自颊上拂过,一股甜香已悠悠飘入鼻中。“唔——”我抵受不了如此诱惑,本能地启口,一枚凉沁沁的樱桃登时便含入口中。我眼见已强装不住,嘻嘻一笑,睁开双眼望着同样一脸笑意的允祯。他温软地笑着,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的冰碗,清丽的盛世牡丹浮绘已被渗出的水滴浸透,嫩汪汪地愈发通翠娇艳。我毫不客气地伸手又拈过一枚甜瓜,边塞入口中边咕哝着彼时连自己都听不分明的话:“允祯哥哥最好了!” 午后的赤阳透过销金茜纱流泻进来,映着汉白玉的地砖,便晕出了大片明晃晃的光斑,叫人眼晕。窗外院中的花树上,夏蝉声嘶力竭地聒噪着,十分腻人的光景,我微微蹙着眉尖,将冰碗中的樱桃、甜瓜、葡萄一个接一个地拈入口中,“夏蝉真是讨人厌,”我咕哝着,“吵得我半会子也不曾睡着,等会子定要叫小杏子通通粘了去才好。” 允祯笑道:“你与允祺真不愧是两兄妹。”他眼眉弯弯,如新月,伸手拈起我一绺不慎滑入冰碗中的发丝,轻轻为我别到耳后。 温润的指尖不经意自我耳畔划过,如一尾游鱼轻轻跃起又轻轻落下,转眼无踪,却惊起一池的涟漪。我心头微漾,忙偏了偏首笑道:“好痒。” 他收回了手去,目间有微微的恍惚,却在对上我澄澈的笑意时极快地压抑了下去,浅浅一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不知是否天气实在炎热,还是有别的无法启口的缘由,我只觉心头微微一荡,面上竟缓缓热了起来。我忙低了脸去,心头窃窃,只得无话找话,“你才刚提起表哥,他怎么了?” “嗯?”他怔了怔,仿佛方才反应过来我问了什么,忙道,“呵,还不是与你一般的厌烦那夏蝉,因着午睡被扰起,竟爬到树上去亲自粘蝉,未料一不小心滑了一跤,现下还在自个儿屋中唉声叹气呢。” “咦,表哥摔伤了么?”我听得允祺受伤,心下也很是着慌,忙撑起身子便要下榻,“我瞧瞧他去。” 因是盛夏,我只穿了家常的衣裳,极是素雅的藕荷色品月绣白色百合的丝绸长裙,足下趿了双莲青色缎面绣穿花戏蝶的绣鞋,我伸手拉他,“咱们瞧瞧表哥去罢。” 允祯仍是温软地笑着,“我方才已去瞧过了,原不过是手没攀稳跌了一跤,手肘上蹭破了一层油皮,太医已经给上了药了,你不必忧心。” 我听得不过是蹭破了一层油皮,登时安心,转身笑道:“我还道他伤筋动骨呢,表哥可也真是不济,这么点小伤也值得唉声叹气。” 允祯微微一笑,忽而道:“若换作是我不慎跌伤,宜男可也会如此担忧?” “哪有人无端端咒自个儿跌伤的?”我只当他顽笑,不以为然道,“允祯哥哥便爱瞎想。” 他微微垂首,声音便渐渐有些轻飘起来。“原只是随便问问。” 我趋眼瞧他神色竟似忽而低落了起来,心下很是不忍,上前拉住他手臂笑道:“你与表哥都是我的好哥哥,若是你不慎受伤,宜男自然也会担心,而且比现下担忧表哥还要多上几分。” 他蓦然抬头,眼中一亮,“果真?” 我认真道:“表哥跳脱无定,可允祯哥哥一向谨慎,怎会轻易跌伤呢?所以允祯哥哥若然受伤,必然要比表哥厉害许多,宜男自然也要担忧得多。” “……”他一怔,半晌扭了脸去,“原来是这样。”忽而又道,“在宜男心中可是将我与允祺一般,都是当作哥哥么?” 他的情绪起落的太快,彼时的我实在无法去理解通透,只能困惑而不安地点头,“自然是。”而后望着他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寂寥的神情,眉宇蹙成尖尖的两点,映入眼中,却如在心头掉了几颗细砂,虽然不大,却也很硌人。 很想将他眉宇间的微蹙抚平,可那个念想却终究在犹疑与不解中惨淡夭折,那只手,我始终没有伸出,当日如是,今时今日,自然更没有立场没有资格去那样做。 他亦发现了我小小的举动,甚至犹疑不决的表情也分毫不差地落入他眼中,他淡淡一笑,“宜男,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他极力撑住的笑容映入我眼中,自是无比的寥落,失意。一时竟尔有些尴尬了,我清咳了声,幽幽道:“允祯,我如今已是王爷的妻子。” 他略略迷离地瞧我,喃喃道:“不错。你已嫁为人妇,过往种种早已烟消云散,只可笑我是个痴人,终究看不通透罢了。”他浅浅一笑,忽而又道,“我离京之时太后的身体便日渐消沉,汤药无济,只是一心挂念你,我原以为你会归国侍疾。” 我想起姨母,心头登时酸楚起来,歉然道:“我如今的身子,实在不宜长途颠簸。允祯,”我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我……” “我知道。”他突然开口,星子般闪烁不定的眼眸缓缓阖向脚下,声音便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虚空,飘渺。“思贤王妃有喜之事,漠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陡然听到他提起思贤王三字,心头登时突突一跳,想起早前的疑问。“允祯,你为何会在此处?”我心下疑虑,“你既然早就来了漠国,为何上次你不亲自赴约?” 他幽幽道:“上次的事是表哥自作主张,怂恿对月偷了我随身的玉佩。我来到漠国,原是这两日的事。”他说着微微掀起衣袂,将那枚玉佩解下托在手中,怔怔看了半晌,“对月说,你差妆晨前来归还玉佩,并告诉他如今你已怀有身孕,希望不要有任何事打扰到你的生活。” 我未料到妆晨竟会有如此一说,登时心下浮起些微的不快,然而转念一想,她说的原也没错,何况她是我心腹之人,自然事事向我,这番话虽然不近人情,却也是最理智的说法。我望着他强自压抑伤痛的神情,我知道,我不能表现出一点点的犹疑不定,不能给他任何的遐想与希望,否则他一念不息,多生事端,此举断不是为他,反是误他误己!我刻意淡淡道:“太医说我腹中孩儿胎相不稳,恐有小月之兆。目下我只想安心养胎,别无他念。”顿了顿,我手掌下意识地按在尚未隆起的腹上,轻咬贝齿,我镇声道:“这孩儿对我来说重愈性命,我便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他周全!” 他身子一震,抬眼望向我时目中是深切的担忧,“宜男!你嘱妆晨带话要我珍重自身,我与你亦是一般的心事!”他切切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允祯……”我喃喃低语,“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着,活得比从前还要更快乐。”我阖掌覆在心口,只觉胸中饱胀的安心与温暖阵阵澎湃而来。“所以你也要答应我,不管将来如何,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活得比从前更快乐。” 他眼中登时湿润了起来,慌忙扭过脸去,柔和的侧影线条下清晰可见那晶亮的一点在晨光中熙熙生辉。“曾经沧海难为水。” “不,不是这样子的。”我心中慌乱,忙镇声道,“我们认识的时候都还太年轻,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真正的彼此。允祯,你了解我么?你知道我想要的人生是怎样的么?” 他转脸看我,愈发浓烈的哀痛撞入我眼中,令我窒息般难熬。“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静静开口,“宜男,我此生忘你之时,便是我大去之日。” 我心头一震,眼眶登时亦湿了起来。我噙着泫然欲滴的泪水,掩饰着内心翻腾的不安微笑道:“你所忘不了的只是彼时延佑殿晨光霞影,两小无猜的我和你。允祯,人都会变的,为了自保,为了更多的私愿,我的心也未见得清白无瑕,如今的苏宓早已不是当年清澈透明的宜男,不值得你牵挂如斯。”我惦记起惇儿的下落不明,亦觉不该再与他牵扯太多旧事,强笑道:“允祯,能见到你康健如旧,我心下很是欢喜。只是此种情状实在令我赧然,今日一别,望你好生珍重。” 他微微哽咽了语声,“宜男果真安心?” “是。”我含泪微笑。“只要我知道你安然无恙地在这世上活着,有人陪着你,有人关心你,你并不是独自一人,即便一生也永不再见,我的心也会觉得安静,宁和,不会有任何的惶恐和不安。” 他顿了片刻,似乎思索着什么,忽而伸手将掌中的玉佩递了过来,“那么,收下它罢。今日一别,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我退后一步,静静摇头。“不,我不能收。”我望着他眼中骤然熄灭的花火。“今日与你相见是我的放肆,我的不该,我的进退失据。自来到漠国之后,我的身心便只会属于一个男人,也只能属于一个男人,他就是我的丈夫,我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允祯,我不能收你的东西,与你相见已是何其不类,若再私相授受——允祯,我不能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他怔怔收回手去,苦涩笑道:“虽然不是我的本心,可你将玉佩还给对月时,我已大抵明白了你的心意。宜男,我不勉强你,但凡你的决定,我从来都是尊重的。”他口中说着话,手掌缓缓倾斜了下去,那温润柔则的玉佩登时自掌心滑落,啪地一声便重重落在了青砖地上。 玉碎,原是一瞬间的事。 “不要——”我赶忙劈手去夺,然而终究是无力回天。望着那玉佩碎裂成四分五裂,断然是修复不了了,我心口一痛,跺了跺脚,哀叹道:“你——你何苦如此!这玉佩是先皇所赐,你自幼佩戴的物事,如今竟而任性损毁,你可对得住先皇拳拳爱子之心!”我心下不忍,蹲下身便去捡拾那堆碎片,一不小心突然被一片碎玉刺进指腹,忍不住倒抽了口气,正要擦去指上血迹,一个阴影已然笼罩下来。 “你受伤了!”允祯忽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关切道。 我心口一震,忙挣脱了来,自袖中取出锦帕简单擦拭了手上的血迹,“只是小伤而已。”我微笑着 (: ) 第 16 部分阅读 “你受伤了!”允祯忽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关切道。[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心口一震,忙挣脱了来,自袖中取出锦帕简单擦拭了手上的血迹,“只是小伤而已。”我微笑着,“……我要走了,允祯,你多保重。” 他静静点头,“你去罢。” “……那你呢?”我见他似乎并无离去之意,不由问道。 “我在此处多呆一会。”他微微一笑,说着便转身靠在了树身上,怔怔的出神。 我低低叹了口气,垂首道:“那么,我先走了。”足下方微微地一动,便听到闷闷的一声嚓响。我一怔,忙循声望去,却见他的手指重重地攀在娑罗树干上,用力太深,竟而已狠狠地擦破了皮。殷红的血液汩汩地渗了出来,我忙抢上一步拉下他的手臂,半惊半怒道:“你怎可如此自伤!” 身子在下一刻便失去了控制。他猛抬起头,一把便将我扯入怀中,“宜男,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允祯,你放手——放开我!”我拼命地推着他,慌乱挣扎中目光越过他瘦削的肩膀,却见拱门处赫然立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我震惊之下几乎目眦欲裂。 “王爷?!” 第三十章 珠碎眼前珍(下) 拓跋朔负手背后立在拱门下,尽管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我仍是清楚感到他凌厉的双眼正死死地望着我的眼睛。我震惊之下眼泪登时流了出来,拼命地推开了允祯,回望着他止水般瞧不出喜怒的眸子,抖颤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我怔怔走近了几步,“王爷……” “拿下。” 他淡淡开口。眼瞳自始至终深深地望着我,仿佛要穿过我的身体望进我的骨血,望进我深心里的念想。 只微一闪神的功夫,一直候在外头的侍卫便一拥而上,眨眼间允祯已被架住。我一惊,再顾不得目下情势尴尬难明,疾步便跑到他身前伸手拉住他的手臂,“王爷,不要,我求你放过允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望望允祯,再看看我,忽而冷冷一笑,“你求我?” 我眼见允祯已然面如死灰被侍卫们拉了出去,情急之下大声道:“是,我求你!”我拉着他手臂的手掌竟不自禁颤抖了起来,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我几乎语无伦次:“我求你放过允祯,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我永远也不会再见他,我只求你相信我,就当是为了腹中的孩儿积德,你放过他好不好?” “宜男……”允祯突然抬头轻唤,“不要为我求情。” “倒真是情深义重。”他僵直的手臂蓦地一震,怒瞪了允祯一眼后,扭头望着我,“滚开!”他一把摔开了我的手,几乎是大喊着吼道:“带走!” “王爷——啊!”我受他一摔,兼之院中积雪清理地并不通透,我脚下一滑,踉跄了一步便重重摔了下去。 “宜男!”允祯见我摔倒,挣扎着便要过来看我,然而他怎敌得过一群孔武有力的侍卫,立刻便被带了出去。 他仓促地望了我一眼,面上有一闪而逝的紧张与担忧,然而探出的手掌在空气中微微僵住,很快便收了回去,背过身道:“送王妃回府。” “是。”两名侍卫应着便要前来拉我,“王妃,得罪了。” “王爷……”我喃喃着探出手,跌倒时后腰磕在了一块凸出地面寸许的青砖上,我只觉腰腹间一阵剧痛,“好痛……” “王妃!”妆晨与绣夜不知何时过来了,正分开人群匆匆地挤了过来,见我倒在地上,二人面色一白,齐齐扑了上来扶住我,“王妃您怎么了!” 我已然痛得有些昏昏沉沉了,只觉身体一阵酸软,更觉似有一股热流缓缓流出,心底无边无尽的恐慌顿时铺天盖地地袭来,难道是孩子他——不要……千万不要!我拼命地摇着头,“孩子……我的孩子……” 拓跋朔身子一震,转身望我,见我已痛得蜷成了一团,他眼中的戾气渐渐淡去了些许,忙拨开绣夜凑近前来,“宓儿?!” 我脑中已然是一片混乱,双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腹上,痛苦地蜷着身子,泪水滚滚而下,“孩子……” 他手忙脚乱地将我扶了起来,然而腰只刚刚直起便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我双腿一软便滑了下去,妆晨见状忙伸手穿过我腋下将我支撑了起来,背过身将手探入我裙中。我身子抖的很是厉害,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她身上,恍惚只觉她探进手去轻轻一抹,而后抽出手去,我本能地抬眼一望,全身的血气瞬间逆流至了头顶心。 明艳艳的赤阳下,她茭白的掌心赫然一片猩红。 “王爷!”妆晨嘶声喊道,眼泪滚滚地流了下来,“王妃、王妃见红了!” “王妃!”一旁的绣夜吓得傻了,颤抖着扶住我的手臂,“王妃您没事罢!王妃!” 我急促地喘息着,只觉眼前的一切愈来愈模糊,身下已然湿热了一片,“孩子——”我怔怔喊了一声,再说不出第二句话,眼前一黑,软软便滑了下去。 最后落入耳中的,是他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吼:“宓儿!” 仿佛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兜转,伸手不见五指地处处碰壁,困兽般绝望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泼墨般乌黑的天空突然骤亮,仿佛撕裂了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口子,漫天的红雨纷纷落了下来。 我怔怔地立着,望着自己一身的血红,肝胆俱裂,惊得连连后退,却猛地撞上了一个人。我一惊,“朔郎!” 他却睥睨地望着我,转身便走。“朔郎,我不曾负你!”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为何你却不肯信我!” 他仍是没有回头,那天青色一抹身影在无尽的幽暗中渐行渐远。 “朔郎!” 我猛地坐起身子,然而未及坐稳便又软软地倒了下去,手臂重重地砸在榻上,我顾不得疼痛嘶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很快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自外殿传来,“王妃醒了!”一名杏红衫子的女子猛地扑到在我榻前,哽咽着喊道。 “妆晨,是你呵。”我缓缓道,嗓子如受火炽一般干涩疼痛,我咳了几声,待得瞧清楚周遭的摆设,却分明是我的寝殿重华殿。我喃喃低语:“我们不是在弘恩寺祈福么,怎地却回了王府了?” 妆晨望着我一脸沉静茫然的模样,眼泪愈发流得狠了,伸手抓住我冰凉的手掌,哽咽道:“王妃,您一定要节哀,您还年轻,只要身子调养好了,将来——” “你在说什么呢?”我睨了她一眼,浅笑盈盈,“节哀?我作什么要去节哀?好端端地你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王妃!”妆晨低喊了声,温热的泪水断线珍珠般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手背上,“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应该一直陪着您,绝不该放您自己一个人的。要是奴婢一直在您身边,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慢慢将手掌抽了回来抚在腹上,“妆晨,我饿了。”我低低道,“你每尝劝我,即便再没胃口,为了腹中的孩儿也多少需要吃点,你快去给准备膳食,越多越好,快去!” “王妃……”妆晨慌忙举起袖子擦净了面上的泪痕,强笑道,“绣夜早备下您平时最爱吃的饭菜了,就等着……就等着您醒过来呢。奴婢马上让她把菜热了给您送来。” “好,你快去。”我连连颔首,见她起身往外走去,偌大的房间眼看又只剩下我一人,我莫名地便开始恐慌,忙跟着掀开锦衾便要下榻,“算了,我自己去罢,我实在等不及了呢。” “王妃——”本已打帘便要走出去的妆晨听到动静,猛转身便冲回我身边将我扶回榻上,心急如焚道:“王妃您千万不能下榻!太医交代您一定要卧床静养,否则会落下病根的!” “你真是啰嗦。”我顺从地躺回了床上,轻笑道,“只怕我腹中的孩儿尚未出世,我便要被你管死了。” 妆晨噙着泪道:“王妃说笑了,奴婢……奴婢也是为了王妃的身子着想。您好好休息,奴婢这就去通知绣夜传膳。” 很快绣夜便将膳食端了进来,全是我平素爱吃的菜色,樱桃糟肉,东坡肉,还炖了一盅香浓诱人的鸡汤。绣夜扶着我坐起身,小心地端着紫砂盅将鸡汤一勺一勺慢慢舀入我口中。我满意饕餮着,不由赞道:“绣夜的手艺比起从前仿佛又进步不少呢,我果然是有口福。” 绣夜亦是与妆晨一般的核桃眼,闻言忙扭过头拭了拭眼角,轻声道:“只要王妃不嫌弃,奴婢一辈子都这样伺候王妃,给您做饭,熬汤。” 很快一盅鸡汤便叫我喝得见了底,我慨然道:“今日孩儿倒是乖得很,半点也不曾扰了我的胃口呢。” “王妃?”绣夜闻言一怔,银匙便抓捏不住,一下子掉到了我身上,连带着也撒出来些许鸡汤。她一惊,忙将紫砂盅放到一边的托盘上,抽出帕子便为我擦拭了衣角,连声道;‘王妃可烫着没有?可烫着没有?” 我怔忡地瞧着她一叠声地询问我有无烫伤,拉开锦衾为我擦拭着衣摆,我这才瞧见身上的衣服早已换过,却是海棠红的一件云锦衬裙。[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那略略暗色一袭艳红骤然闯入眼帘,我身子一震,脑中一直混沌的一处终于渐渐分明了起来。 眼熟的红色,触目惊心的红色,那样疼痛的红色,带着温暖的气息一点点从我的体内流失掉的红色……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王妃……王妃……” 我推开绣夜忙碌的双手,自己伸手拿过筷子,就着每一盘菜都大大地挟了几块,便如得了癔症一般狠狠塞入口中,大口地咀嚼着。浓稠的汤汁顺着嘴角便缓缓流了下去,眼泪却不知何时已盈满了眼眶,再也储不下更多,怔怔地便滑落下来,与汤汁混合在一起,腻在下颚上,将落未落。 “王妃!”妆晨与绣夜齐声唤着,“王妃您别吓唬奴婢呵!” 我直将口中塞地再也填不进半点菜肴,才愣了半晌,突然俯身推翻了所有菜肴,趴在榻上将口中的食物尽数呕吐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砖上,我全身剧烈地颤抖,只觉后心一片淋漓,冷汗涔涔地涌着,贴身的衣裳被紧紧地沾黏在身上,一阵阵打着寒战,直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岔过了气去。怎样也不愿相信我的孩子,我那样期待着的,口口声声要用性命保护的孩子就这样失去了! “王妃,王爷来看您来了!” 珠帘被刷刷地打起,我一怔,冷眼瞧去,却是静竹一脸哀色地在门口立着,妆晨与绣夜慌忙伸手想将我扶起身,却被我一把挥开。她二人无奈,只得双双退到一边。 我颤抖着撑住床榻缓缓挣起身,默然望着那双皂色的绣金丝龙纹的棉靴静静在我身前停下。 第三十一章 东风临夜冷于秋(上) “你们是怎么照顾王妃的?”他静静开口,声音不大,然而却透着十足的威严与震慑。 “王爷恕罪!”妆晨与绣夜面上一白,双双跪了下去。 他看也不看一眼,目光自我面上微微定格,却极快的转开了脸去。已是掌灯时分了,儿臂粗的红烛劈啪地爆着烛花,在突然甯静地只剩此起彼伏呼吸声的房中显得如此的突兀与心惊。我冷眼瞧着他静默的脸庞,眼睑下投下乌压压一片阴影,他阖着眼帘,我瞧不清他的神情,猜不透他的内心,近在咫尺亲密如斯的良人,此刻竟是那样的陌生难明。有清楚的悲凉一点点蔓延上来,本已止住的泪意抑制不住地重又涌上干涩疼痛的眼眶,手臂在榻上支撑着久了,便麻麻地有些酸痛,我手肘一松,怔怔地便伏了下去,耳畔只听他低声道:“出去。” 微微的沉默,妆晨低声道:“王爷,王妃她——” “出去。”话语未变,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耐。 “是。”妆晨与绣夜齐声应着,足下微微踯躅,终究还是走了出去。 “宓儿。”他伸手按住我的肩头,“我……”欲言又止,却是连语气也艰涩了起来。 他掌心的炽热透过薄薄一层衣裳缓缓蔓延到我身上,可没有了往日的温暖,此刻却只觉灼热而不安。我微微一挣,已然躲开了他的触碰,面容仍深埋在绣枕中,怎样也不愿抬头望向他。 他顿了顿,再次伸手于我,这次没有放在肩头,却是略略使了几分气力将我身子直扳转了过来。我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将脸深埋在手臂中,蓦地腹上一热,却是他的掌心缓缓覆了上去,他轻声的开口,一贯沉着甚而透着几分淡漠的他语气中竟是掩不住地微颤。 “疼么。” 我心头一震,猛抬眼望向他,隔着朦朦的泪水这样望着,便连他的面容也模糊了起来。他依旧阖着眼,结实的喉结上下一滚,唇角微扬,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更似带着浓浓的自嘲。“我知道你疼。” 眼泪滚滚而下,我抽噎着,再忍不住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掌。“是你……是你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 指尖有微微的粘腻,他的手背被我未带护甲的指甲无意识地深深一抓,已然渗出鲜血。那殷红的一抹映入我眼中,令我悲怆愤恨之意陡然猛涨。我怔了半晌,蓦地嘶声喊道:“你走,我不要见你!” 他身子一震,瞧也不瞧手上的伤口,镇声道:“这是意外!宓儿,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我拼命推拒着他的碰触,激烈的挣扎中竟而翻身滚落了床下。我已然失去了理智,用力推翻了榻侧的案几,一旁铜质的烛台受到碰撞摇晃了两下便重重地砸了下来。我神思恍惚竟不知闪躲,只见那黄澄澄的一团渐渐逼近,眉心几乎已感到那炽热的烫意,正当我被唬地愣住之时,却见他的身影飞快挡在我身前,那儿臂粗的红烛便正正砸在他的肩背上,他用力地抱住了我的肩膀,大声吼道:“宓儿!” 有滚烫的蜡油溅落开来,烫在我的颊上,火辣辣地疼。他将我抱起身重新放回榻上,一贯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是浓烈的悲愤,“孩子没有了,我也一样心痛。”顿了顿,望向我的眼神忽而便有了一丝清澈的压抑,“害死我们的孩子的,是那个人,我不会放过他的。” 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浑浑噩噩也不想追问,只呆呆坐着,下颚枕在蜷缩着的膝盖上,任凭泪水狂肆地奔流。“我为什么会醒过来?为什么不和孩子一起死了?”想起不久前刚刚与他一起秉烛夜话共同沉醉于这孩子的到来,想起他欢天喜地地给孩子起名的模样,想起自己满心饱涨的温柔与期待,顿时只觉胸口一阵惊痛,直如万箭攒心。“我为什么要醒过来!”宁愿死去也不想活着体味这痛失骨肉的惊痛呵! 他见我一脸恍惚,用力握住我肩膀吼道:“害死孩子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宁允祯!”他伸手理开我被腻腻的汗水粘黏在额头的碎发,语气稍稍和软了些许,“死?我怎么会让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和我一起活着,我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 我听得他竟将全部过失归咎于允祯,蛰伏的怨恨与不甘登时袭上心头,我微微启口,狠狠啮住了干涩发痛的唇瓣,半晌幽幽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笑到头来你终究还是不曾信我。” “我若不信你,现下你早已被丢进大牢!”他一震,握住我肩膀的手掌不自觉重重施了几分力道。 我哂道:“你若果真信我,便不会刑囚允祯,他总算也是楚朝名正言顺的慎安王,你擅自将他囚于王府却又安了什么心?不过是要教天下人诽议思贤王妃乃是败德败行的女子罢了。”我冷笑不已,“你如此羞辱于我,我虽身在殿堂,却又与身陷囹圄何异?” 他面上阵阵纠结起来,目中戾气渐浓,近似咬牙切齿道:“宓儿,看来我果真是太纵容你了。”他蓦地暴怒,猛站起身狂躁地踱了几步,怒道:“慎安王又如何?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他立刻人头落地!我倒要看看楚朝能奈我何!” 我见他仍一径如此推诿发狠,登时只觉心凉不已,直似冷到了心肺。我强忍着盈眶的泪水,镇声道:“我与允祯断无情弊。拓跋朔,你若因此疑我,只会令我小觑了你!” “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转过脸恨恨道。 我怔怔冷笑,直笑得心肺也痛了起来,我抬手指向门口,“你走罢,去娶你的公主,去霸你的天下,这思贤王妃的名头,谁要谁取了去……从今而后,我再不想见你。” 他亦冷笑:“怎么,见到旧情人,就愈发看我不痛快了么?”他说着逼近了几步,伸手重重地桎梏住我的下颚,目中透着令我心惊不已的寒意,突然一把推倒我便俯身扑了上来,重重地将我压在身下。“他究竟哪里比我好,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你不配跟允祯比!”我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的身体压地我呼吸维艰,只能拼命伸手抵着他,望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我不欲退缩,愈发口不择言起来,“允祯从不会怀疑我、伤害我,即使我那样的背叛了他,他对我也没有丝毫的埋怨……那样温和的允祯,善良的允祯……你怎配跟他比!” “你——!”他身子剧震,宽大的手掌愤而扬起,却在离我脸颊堪堪半指处生生刹住,纠结狰狞的面容忽而沉定,他涩涩冷笑。“你想激怒我。怎么,难道你认为我不要你,你便可与他重修旧好?”他的手掌改而压在我急剧起伏的心口处,完全不顾我的挣扎重重地揉按着,死死地盯着我的双眼,在我隐忍愤怒的眼中寻找他认定的结果。“宓儿,你休想。你的人,你的心合该就是我的!就算你死了,也是我拓跋朔的魂,我绝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任何人!”他粗糙的指腹缓缓自我唇线上描摹着,声音虽轻,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绝。“永远也不要想着背叛我,因为……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我毫无惧意地与他对望着,静静开口。“放了他。” 他一怔,目中划过清晰的恨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放了他。”我扭过脸去,强忍着眼中阵阵袭来的酸涩,“在我对你失望透顶之前。” 拓跋朔,不要让我失望,对你失望。我是那样的信任你,一心倚靠着你!这陌生而茫然的国家,这未知而忐忑的一切,我只有你,只有你呵! 他起身走了开去,他的声音冷陈,便似自遥远的天际幽幽传来。“本王自有决断。” 仿佛击心一记重锤,有泪滴顺颊而下,很快没入锦衾。我喃喃开口:“古来为夫妻者恩以好合,义以和亲,你今日如此疑我,便是寡恩,罔顾他人性命——” “便是无义。”他不待我说完,冷笑着接口,“接下来你想说什么?你我夫妻情尽?——你休想。”红烛已杳,外屋的灯光映着寝室中一片影影绰绰,他站得远了,我瞧不清他的面容,只听他轻笑了声,“从现在起好好用膳,好好休息,好好……活着。记住,你的命是我的,若你胆敢轻生,我会让你身边所有人陪葬。” “你——”我惊怒不已,耳畔听得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却忽而又停了下来,微一踯躅,他沉声道:“若胆敢阳奉阴违,第二次,我不会这么客气。” 自那日不欢而散,很快便是除夕,整个王府端地是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只除了我所居这重华殿。 我的生活仿佛与世隔绝了。 每日只是麻木地任由妆晨绣夜一众人等照顾着吃睡,放任自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就那样麻木而茫然地活着。丢在一旁的绣筐已被绣夜悄悄地撤了去了,可那便如何?那只差一点点便已经缝好的兜衣,朱色的,藕荷色的,那温润的华彩,沉重的回忆早已如附骨之蛆一般蔓延在我的骨血里,至死难忘。 我迷上了发怔,一日下来多半日的时间都在怔忡中度过。我要妆晨将整个寝殿用重色的帘幕紧紧裹着,我不愿看到明亮的日头,青天白日下众人脸上的意味不明或故意挤出的所谓同情与怜悯。 人人皆知我不慎小月,目下正遭王爷厌弃,所谓主母之位眼看已是形同虚设。一众人等早已习惯了跟红踩白,即便我得势之时对他们也并无苛待,然而此番见我遭此沉浮,骨子中的劣性仍是不可避免的要对我妄自菲薄。 只是……那又怎样呢? 躺得久了,身子渐渐酸乏了起来,足下焐着的汤婆子也早已凉的透了,靠在足踝上便如一陀坚冰,冷湛湛地渗着寒意。绣夜方才进来送膳却被我斥了出去,现下屋中倒真只得我一人。我知道她们都在外殿,真心为了我而心痛悲伤着,可那又如何呢?我心中的伤痛无法描摹,无法分割,尽管她们是那样地真心想要为我分担。我缓缓挪下榻去,赤足踩在冰凉的汉白玉地砖上,妆台上华贵精致的铜镜中,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庞缓缓浮上眼帘。 一向安静的眼瞳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愈发显得黑白分明,眼眶却深深地凹了下去,眼下是暗紫的两道阴影。纸样单薄的唇瓣泛着不健康的灰白,我缓缓伸手抚上脸颊,只觉一股尖锐的刺痛伴随着蛰伏的戾气缓缓蔓延开来。 她是谁? 足下愈来愈凉,从足心涌上的冰冷渐渐向上延伸,我只觉双腿酸疼,站立不住,一个倾身便歪在了妆台上。镜中人随之倾身,歪倒,连那面无表情的模样都与我如出一辙。 分明是我,却不似我。 掌下有轻微的硌痛。微微侧目,却见一支凤钗正冷津津地渗着寒意,我伸手握住,缓缓执起,那尖锐的一抹流光瞬间撞入眼帘。 “王妃!” 一声惊呼却蓦地传来。我尚未来得及转身,便听哐啷一声响,跟着一具温热的身子猛地扑到我背后,双臂打开便死命地环住了我的腰。“王妃,不要!” 急促不定的喘息,温软的嗓音却已然带了哭音。我扭头望她,碧色的棉衫,同色的烟水裙,衬着一张清雅秀丽的鹅蛋脸极是茭白。唇瓣微微翕动着,黑白分明的眸中满是泪水,在撞入我死水般安静的眸光中时,蓦地一滞,缓缓松开了手臂。“王妃……” 我将凤钗抛在一边,“你以为我要寻死。” 静竹用力点头,忽而一怔,又忙忙的摇头,温热的泪水登时飞洒了出来。她哽咽着,“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害怕……” 我淡淡一笑,转身扶着案头缓缓坐了下来。“你放心,我即便要寻死,也不会连累了你们。” 她猛抬起头望住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抬眼望向门口处,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慌忙道:“奴婢这便去收拾!” 碗盘的碎片撒了一地,菜肴汤汁淋漓,一片狼藉。她单薄的身影跪在那边努力地擦拭收拾着,那堆淋漓的菜肴汤羹中,几颗白嫩精巧的汤圆蓦地撞入眼帘。 ……除夕了呢。 第三十一章 东风临夜冷于秋(下) 许是受了响声惊动,妆晨与绣夜很快掀帘走了进来。绣夜忙帮衬着静竹一同收拾了,妆晨走到我身前,目光只微微一遛,面色已然大变。“王妃——您怎能如此自伤!” 她说着话便慌忙跪倒在我身前,伸手便将我双腿抱住,小心地将我冰凉的双足拢入她温暖的怀中。已然冷若坚冰的双足乍一入怀,她登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却下意识地将我双足拢地更紧了,口中直道:“快将炉子添火挪了来!” 绣夜慌忙将火炉挪到我身侧,跟着又取了貂绒滚边的氅衣来给我披上了。妆晨一边为我暖着脚,一边轻轻揉按着我同样冰凉僵硬的小腿,轻声道:“千不管万不管,总要为自个儿的身子想想。” 我望着她澄澈的眸子,里头是拼命压抑生怕流露出一点会引起我更多悲恸的伤感。足心熨帖着她的心口,渐渐温暖了起来,她这才轻轻抱了出来,起身取了绣鞋仔细为我穿上了。温热的手心在我足踝上辗转一抚,再忍不住叹道:“才几日的功夫,王妃瞧着便如此清减了。” 我淡淡一笑,并不接口,她抬头望我,眼底渐渐迷离了起来。“这大过年的,人人都想着怎么讨王爷的好,偏只您想着闹别扭。奴婢斗胆,王妃,您知道王爷今儿带谁进宫了么?” “妆晨姊!”妆晨话音刚落,绣夜突然大声喊道。 我无声瞄了绣夜一眼,只见她面色苍白,眼中是掩不住的慌乱。 除夕之夜,本应与拓跋朔一同进宫面圣,然而我方小月,恐与祥瑞之兆冲克,自然是不被允许进宫。然则皇后倒是细心,一应的赏赐只多不少,早早便吩咐高公公送了来,又嘱咐我不可沉湎忧伤,须得早日康复,好为王爷传承香火。 传承香火,呵,只是传承香火,从来都不是非我不可。他是拓跋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思贤王,甚至——是漠国未来的储君,新帝。天底下的女子无一不在等待着他的垂幸,等待着他的恩赐,只要他愿意,那样多纯良而清白的女子,唾手可得。 这样热闹而欢喜的节令,他怎会因我的事而坏了心境呢?就算没有那熙华公主,也会有更多的人陪着他,等着他,守在他身边。 从来不是非我不可。 我望着妆晨,半晌幽幽道:“你不必激我,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在乎了。” 她一震,陡然站了起来,纤瘦的身形逆光站着,面上便似笼了一团阴影,神情不明。“王妃,您不能再如此沉于伤痛了!现在阖府上下都知道您失了孩子,王爷已经多日不曾来探望过您了,这样下去——” “会怎样呢。”我静静接口,心底只觉阵阵的悲凉。拓跋朔,我知道他的心意,他不会放开我,深心里他也未必不明白我与允祯是清白的,若非如此,凭他的气性我断不能安然度日。可是,也正是凭他的气性,即便他知道他错了,即便他知道是他偏颇,他也不会低头。 在他心中,情感从来不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比它重要。 这便是口口声声爱护着我的良人么?在我为了痛失骨肉濒临崩溃的时分,他竟然可以挽着别的女子共度良宵。苏宓,苏宓!你想忘却过往,交付终身的良人,竟是如此薄情寡恩之人么! 妆晨仔细揣度着我的神色,半晌试探着道:“王妃,发生如此憾事谁也不想,王爷终究也不是存心要——只要您肯跟王爷重修旧好,孩子……终究还会再有的。” “别说了。”我摆手,起身便往出走去。 “王妃……”妆晨紧跟着我,“您要去哪里?” 我紧了紧身上的氅衣,望着大殿中幽靡的烛光,空无一人。绣夜忙道:“今儿是除夕夜,也为着王妃怕吵,奴婢斗胆让大家都回去跟家人团聚了。” 我点了点头,如此倒也清静,何苦为了我一个失意之人累的大家都不痛快呢。我扭头望着已将地砖擦拭干净的静竹,“你怎么不回去?” 静竹一怔,垂了手立在一旁低声道:“奴婢舍不得王妃……” 我轻笑了声,转过了身去。没有开口,可长日来心底坚冰似的一团终究还是被启开了一丝缝隙,有淡淡的暖意渗透进去。我扶着门茕茕立着,望着殿外院中飘飘扬扬的鹅毛大雪,映着月色如水,模糊竟瞧见似有个黑影立在那边。我一怔,“谁?” 妆晨忙道:“是漠歌。”见我怔住,又解释道,“他来了好几日了,只是太医交代王妃需要静养,不宜见外客,所以……” 我淡淡道:“是他吩咐的罢?” “王爷也是为了您好。”妆晨面上一紧,慌忙扭开了脸去,语气也不自然了起来。 绣夜讷讷道:“漠歌每日都来瞧您,不过远远在院中站会便走了,想来今儿是除夕,大家都忙着与家人团聚,他原不会过来才是,没想到……” “让他进来。”我转身在一侧的椅上坐下,绣夜忙将外殿的火炉挪到了我身旁。 妆晨犹疑道:“这……恐怕不太合适——” “怎么?”我轻笑,然而那笑容却是极淡,衬着幽靡的烛光愈发显得飘忽不定起来。“难道他亦会认为本宫与漠歌也有情弊?” 不安,担忧,紧张,悲哀,各种神色流水般自妆晨面上逐一滑过,最后定格的,是强挤出来的一抹细弱到没有半分说服力的微笑。她轻声道:“这番话,王妃在奴婢跟前说说也罢了,可千万别——” 我不待她说完,已是不耐地再次开口。“叫他进来。” 妆晨仍是没动,绣夜觑眼瞧了瞧我,一低头小跑着便去了。只一会子功夫便见漠歌跟着绣夜后面走了进来,见我便在大殿上坐着,登时满脸的惊喜与不敢置信。“王……王妃!” 妆晨轻轻跺了跺脚,扭头走到了一边。我望着他一身青灰色的棉衣,外头罩了件寒气森森的软甲,满身满脸的雪花,便连眉宇上也是一色的白,鼻头懂得红红的,嘴唇更是已经冻成青紫,此刻正一边欣喜地望我,一边呵气搓着手。虽离着他十余步远,仍仿佛感觉到他一身的寒气直扑面而来,我忙示意绣夜将火炉往他跟前挪了挪,“你来了多久了?” 头上脸上的雪珠缓缓融了,汇成细细的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悠悠下滑,他黝黑的眼中那两团火光愈发明亮,只怔怔望我,并不说话。绣夜见状忙递了块帕子给他,关心道:“且擦擦罢。” 他一怔,接过帕子小心地擦净了面庞,待要递回,又见帕子污了,一时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绣夜瞧出他的窘态,也不多言语,只微笑着接了过来。他面色一松,冲绣夜点了点头,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感激之意,然而很快又瞧住了我,似乎刚刚想起我适才的问话,垂了脸低声道:“并……并没有多久。” 我淡淡嗯了一声,阖眼只瞧向足下,只听得他忽而又道:“王妃……王妃用过膳了么?” 我不答反问,“你呢?” 片刻的静默,他轻声道:“在大营里跟大家吃过了。” 我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总觉得心头郁郁。心知他必是听说了我的事情所以特意前来探望于我,尽管此时此地并不乐见他人体味自己的伤痛,然而总算也是他一番心意,于我,不可说是不感激。我轻笑道:“呵,真可惜,原本还想着可以一起吃个团圆饭,也不枉相识一场。” 他目中登时一亮,惊喜之色如华光流转,唇齿嗫嚅了几下,然而只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几番犹疑后讷讷道:“……小人不敢。” 我听得他如是说,心头登时凉了下来,我望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微微一笑,起身便向寝殿走去,“那么,若无他事参军便请回罢,本宫身体不适,就失陪了。” “王妃——!” 我听到他极是隐忍的一声低呼,压抑的语声里是清楚的悲伤与不忍。我足下一顿,心中渐渐难过了起来。我这是怎么了?自己心中愤懑怨怼,竟将怨气撒在漠歌身上了么!在我如此狼狈失意之际他不避嫌疑前来探我,然而我竟是如此踩踏他一番赤诚心意的么!我伸手扶住了门墙,微微侧首,勉力平复内心纠结难安的情绪,极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寻常,“漠歌,如今我遭逢剧变,心中郁结难解,言语里若有什么不中听的,你……不要介意。你来探我,我心下欢喜地紧,真的,欢喜地紧。” 妆晨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身后,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王妃,奴婢这便去准备饭菜,既然参军已经来了,也不差多添一副碗筷,您……看在参军的面上,多少吃点罢,好么?” 漠歌亦道:“王妃千万保重身体!” 手臂有一瞬间的颤抖。我强笑道:“好,好,相请不如偶遇,漠歌,你可记得昔日我们落难之时曾躲避在山洞中共食那一堆半生不熟的野果?”我转身望向他,想起昔日大难不死后恬淡感恩的心境,心头竟渐渐轻松了起来,“那时我曾说过从今而后你我便是祸福与共了。我初来漠国,便是你不顾安危对我多方照料,如今落难至此,你亦不避嫌疑前来探我,我苏宓命运多迭,却仍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语气禁不住哽咽了起来,“我……老天待我却也不算十分凉薄……” “王妃……”他抬眼瞧我,眼中亦是令人动容的真情流转,带着丝丝的受宠若惊与不敢置信,“漠歌愿为王妃赴汤蹈火,只要是为了王妃欢喜,漠歌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心甘情愿。” 他语声虽轻,却是透着无可置疑的坚定与决然,我虽听他多次表达过如此的心意,然而今番却不禁心头微震,总觉他似乎于我太过用心。我觑眼瞧他神色,一张年轻的面庞不同于初见时的稚气犹存,却已在数月的军旅生涯中磨练出了几分男儿气概,双目坚定沉静地望着我,一脸坦荡凛然,我心下一定,登时只觉自己定然是心神不宁,以至于多想了,忙微笑道:“大过节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妆晨,绣夜,你二人速去备膳。” “是!”她二人相视一笑,忙忙地便转身去了。 静竹亦噙了一丝笑意走近道:“参军请稍候,奴婢为王妃更衣。” 我这才省悟自己连日不曾外出,穿着过于随意,赧然一笑,欣然返回寝殿更衣。 虽是大喜的节气下,我仍只穿了件月牙白翠色织锦绣翠竹的长裙,外头罩了件莲青色对襟绣穿花蝴蝶的氅衣。及膝的长发只简单使了碧色的缎带缠扎了,松松地披在肩上。我捡了象牙色鎏金的翡翠护甲仔细戴好,瞧着自己露在袖外苍白而没有半分血气的手背,清晰可见青紫色的脉络,纠结而狰狞。淡淡垂了眼眸,我什么也不想说。 静竹换了热烫的手炉,又小心地取了锦缎包了,这才仔细塞进我手中。转身在销金的香炉中添了一块檀香,淡淡的香气便缓缓在屋中弥散开来。心神渐渐宁定了,我微笑睨了她一眼,她亦含笑不语,只依依垂手立在一旁。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妆晨与绣夜便将膳食备好一一呈了上来。我好说歹说方才劝了漠歌坐上席,放眼望去竟全是昔日在南国时爱吃的饭菜。当妆晨小心地将糯米圆子端到我面前时,我再忍不住湿了眼眶,仿佛仍是昔年垂髫稚女,欢喜地围着爹爹膝头扭股儿糖似的团团转,讨这个要那个,只觉天地间从无憾事,桩桩件件都是美好地令人餍足,回味不已。 妆晨见我动了心意,亦是红了眼眶,哽咽道:“这圆子是照着小姐喜欢的口味做的,虽然佐料不全,怕是比在家时有些不足,然而总也是绣夜的一番心意,小姐千万尝尝。” 我听得她竟改口唤我小姐,心头更是一热,再强撑不住,泪水滚滚地便落了下来。绣夜见状慌了,忙忙抢上前来伸手为我抹泪,哽咽道:“小姐千万别哭!太医交代了,小姐目下若是淌眼泪,日后怕会落下迎风落泪的毛病呢!” 我微笑道:“喜极而泣,原也是情不自禁。好了好了,都别顾着招呼我了,今日我们大家不论身份,只论情谊,我们……一起吃!” “嗯……” 这餐饭,是我这数日来吃得最欢畅的一餐,大家都刻意寻些无关痛痒的话聊着,谁也不提这数日来发生了半点不愉快的事情,一桌菜倒果真是吃得风卷残云,宾主尽欢。 作者有话要说:字母兄,你最爱的漠歌同学,出场了…… 月大,虽然被你不厚道地比作阑尾,但某洛还是很厚道地顺你的心意,更了。 第三十二章 砌下落梅如雪乱(上) 望着漠歌初时略略惶恐不知如何动箸,而后又吃得极为欢畅的憨稚模样,我忽然想起了惇儿。自我病下这些时日来,并不曾再见到他,却不知他如今可好。“惇儿他……”我心中想着,口中便下意识问了出来,然而转念一想,他怎会不好呢?他是拓跋朔唯一的子嗣,目下自然亦是随他一同进宫去了,却不知那熙华待他如何,可会真心地疼爱这可怜的孩子。 漠歌见我恍惚地望着他,却蓦地喊出惇儿的名字,他一怔,忙道:“小王爷随王爷一同进宫去了。”顿了顿,又道,“小王爷好几次要来看王妃,只是太医说王妃需要静养,小王爷为了见王妃,可是连王爷都惹恼了。” 我心头一震,“怎地惹恼了?” 漠歌待要开口,却蓦地滞住了神色,嗫嚅道:“并、并没什么。” 无法抑制的苦涩登时在心底翻搅起来。我冷笑道:“怎么,如今我竟成了不祥之人,却连惇儿也不能相见了么?” 漠歌一呆,忙起身道:“不是这样的!” 妆晨见状忙道:“王妃息怒。”她望着我清晰闪动着怒意的眸子,知道瞒骗也是无用, (: ) 第 17 部分阅读 漠歌一呆,忙起身道:“不是这样的!” 妆晨见状忙道:“王妃息怒。[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她望着我清晰闪动着怒意的眸子,知道瞒骗也是无用,因干脆坦然道,“熙华公主已经入住了王府,就在西园,原先杳娘所居的园子。” “原来如此。”我顿时明了,只觉心底寒意一波一波涌了上来,连声音亦不自禁冷了几分。“惇儿可是因着熙华住了他母亲的园子,所以得罪了她?” 妆晨道:“得罪了她是真的,然则小王爷却不是为了杳娘,而是为了王妃您。” 我一怔,喃喃反问:“此话怎讲?” 妆晨冷笑道:“那熙华公主一来便要入住重华,矛头直指王妃,说什么王妃小月后需要静养,小王爷也需要照料,想让王爷将王妃迁出去。王爷倒没说什么,小王爷却恼了,听说竟当众将那熙华公主推了个趔趄,又咬伤了手臂,王爷因此才恼了,将小王爷给禁了足。” “什么?!”我一惊,手中的筷子怔怔掉了下去,“惇儿他竟然……”竟是为了我?!我心口一揪,这些时日来我为着那无缘见面的孩儿每日沉痛自责,将惇儿完全抛在脑后,却没想他竟为我如此得罪了熙华,遭拓跋朔禁足。想到拓跋朔竟为了那熙华不惜禁足惇儿,我半是怨愤,半是心寒。“想不到他竟如此凉薄……” 绣夜忙道:“王妃莫要动气。王爷到底也不曾让那公主住进来,想来王爷心中还是在意王妃的。” 我冷冷一笑,哂道:“在意?将甫失子的结发妻子抛在一旁另结新欢,为了新欢竟不惜将亲子禁足,这便是他的情意,他的真心?!”苏宓,苏宓!千不愿万不愿,你终究还是走到了如斯境地,你枉自聪明,自以为看透,却不想早已身在网中,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在傻傻地绸缪,你的良人从来都不曾在你身边,从来都不曾! 脑中有些微的眩晕,我身子一晃,竟而软软栽了下去。未待妆晨伸手,漠歌已闪身扶住了我,“王妃!” 我一震,待得瞧清楚他的面容,忙推开了他,强自镇定道:“无妨。” 他尴尬地立在一旁,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抬头道:“时辰不早,王妃歇息罢,我、我告退了。” 我没有应声。他转身欲走,然而走了两步却又忽的转过身来,“王妃,您、您不可相信那叶先生!” 我一怔,“漠歌?” 他似是鼓足了勇气,镇声道:“那日王妃去礼佛,王爷本是在营中的,是叶先生劝王爷去找你,我、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那叶先生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我、我不相信他!” 我脑中猛一激灵,登时回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来。我去礼佛,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蕙娘却突然说惇儿不见了,我才会出去寻找惇儿,见到允祯实属偶然,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人蓄意安排,那么蕙娘是否也是同党?还有允祯,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他为何会出现,为何无巧不巧地出现在我礼佛的寺庙?若果是有人存意安排了这一切,那么那个人,能够操纵如此多人的那个人,他究竟是谁? 叶先生……他有这么大的能耐么? 我静静沉吟了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 “王妃?”漠歌见我神色不豫,蓦地瞪大双眼,“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怕——” “我信你。”我轻声打断,见他一脸不安的神色,温声道,“不管如何,我总是信你的。” 他紧绷的神情终于缓缓放松了下去,冲我行了一礼,轻轻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王妃。”妆晨走到我身后,“奴婢也觉得参军言之有理。” 我紧了紧身上的氅衣,眼见得漠歌已出了园门,去得远了,这才缓缓踱了出去。月色皎皎,映着满园白雪皑皑,翠竹苍郁,平湖如镜,我微一侧目,不期然竟瞧见侧角下一处雪地里深深地两个足窝。 这几日来雪势便没有停过,然而园子却是每日都有人清扫的,我借着明亮的月色瞧着那足窝,那两处足形的雪坑,却是清晰可见着地面的青砖郁色,一点雪迹也没有。 站了很久了呢。 “你来了多久了?” “并……并没有多久。” 我想起不久前他的回答。我没有开口,只静静望着穹苍,泼墨般浓黑的夜空,黑的那样通透,仿佛永远看不透的,别人的心思。我轻叹了口气。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意,是那样艰难呢。 漠歌…… 再寂寂无眠的夜晚,也阻不了那红日初升,金芒陡绽。 惇儿终于来了。甫一掀开帘子,便急虎虎地扑了过来,一头撞入我怀中。彼时,我正对镜绾发。 我见蕙娘没有跟着,有些惊诧,然而见他喘吁吁地立在身旁,一时也不由得动了怜爱之意。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慈爱地为他拂去了身上头上的雪花,他这才微微宁定了气息,软软依入我怀中。我见他一身朱红色的锦缎棉袄,同色的棉裤,褐色滚金边的鹿皮棉靴,肤如凝脂,眼若星辰,便如白瓷娃娃般清秀可人。红色是喜庆的颜色,若不是我心中郁结难解,在这节气下倒也算是相得益彰,我轻轻叹了口气,“新年了,惇儿想要什么礼物呢?怪母妃不好,这几日都不曾好好陪过惇儿了。” 他本伏在我膝上,闻言抬眼瞧我。本该肆意调皮,无忧无虑的年纪,然而他却眨了眨眼,一手缓缓探向我日渐消瘦的脸颊。我望着他,清秀稚嫩的面上一双黑瞳水般清澈,此刻竟清晰地闪动着悲伤之意。 悲伤?!我心头大震,这样年幼的孩子竟然会有这样悲伤的眼神!“惇儿!”禁不住轻呼了声,我一把抓住他柔软的手掌,心口止不住地疼了起来。这样温纯善良的孩子,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疼爱,所以才这样早熟的么?小小年纪的他,似乎已能看懂我的悲哀,竟已想要来抚慰我的伤痛了么? “参见王妃。”蕙娘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低声道。 我淡淡睨了她一眼,目光交接的刹那,她极快地低下了脸去。 “有什么事?”我也不再看她,转而握了握惇儿的手掌。 她似乎很是犹疑,半晌方道:“回王妃的话,那个、那个……哎呀!” “惇儿!”我一怔,猛站起身惊讶不已地望着惇儿突然挣开我的手掌跳起身,一下子扑到蕙娘跟前,连推带搡地便将她往外推去。蕙娘一时不稳,登时被他推倒在地,惊呼了声便缩成一团,丝毫不敢反抗。 “惇儿!”我忙上前拉住他,不管为了什么缘由,他这样对待蕙娘,总让我仿佛又看到当日野蛮暴力,不服管束的他,令我心下不安。 这次,他自然不会像上次那样狠狠地推开我。被我拉着走到一边,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庞因着生气已然扭曲了起来,我伸手抚着他温软的面颊,温声询问:“惇儿作什么要推蕙娘?” 他绷着脸,只不吭气,小小的身子却因着气愤重重喘着,我只得将目光投向蕙娘,示意一旁妆晨赶紧扶她起来。只见她抖抖索索地爬起身,颤声道:“王妃,不关小王爷的事,原是奴婢惹恼了小王爷。” 我不想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直接问道:“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身子一震,偷眼瞧了瞧,见我一脸平静方才低声道:“是、是公主,公主说王妃病着需要静养,这段时日小王爷便由她、由她照料。” “放肆!”虽然昨夜已从妆晨口中断续知道了些许,然而此时听蕙娘亲口说来,我仍是禁不住沉下了面色,喝止了她。 “王妃息怒!”蕙娘吓得不轻,忙俯下身去。 “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王妃。” 一个此时此地我断不想听到的声音忽然隔着纱帘悠悠地传来。我一怔,循声望去,却见那熙华公主不知何时竟来了重华殿,此时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立在门口。 她身边一名翠色衣衫的丫鬟忙忙伸手为她掀开了纱帘,但见她一袭大红色绣古纹金丝采翟氅衣,一头乌墨墨的长发盘扎在脑后,露出白腻细长的颈项,缓步走了进来与我平平而视,轻声一笑,“王妃今日气色倒是不错。” 我亦轻笑,并不答话,只拉着惇儿转身便走,未料她竟蓦地伸手挡住。我心头一动,淡淡迎视她挑衅的目光,彼此心下皆是透彻的了然。“怎么?” 她伸手便拉惇儿,口中笑道:“听说王妃不久前才刚小月,王爷体恤王妃身子虚弱需要静养,交代这些时日便由本宫来照料小王爷了。” 我微微眯了双眼,仔细审度着她脸上的神情,脑中极快地思索着,拓跋朔,果真是你的意思么?我尚未开口,只觉掌下的惇儿身体蓦地紧绷,极是厌恶地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我念及妆晨所说惇儿推咬她的事,忙将惇儿拉到身后,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让王爷来与本宫说罢。” 她一怔,怫然收回手去,“怎么,王妃难道怀疑本宫假传王爷的话?” 我轻笑,只不开口,一旁妆晨道:“公主何出此言呢?只是当初将小王爷交托给咱们王妃教养的是王爷,现如今仅凭公主红口白牙一番话就要带走小王爷,公主也实在是强人所难了罢。[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妆晨话音未落,便见熙华身侧那翠衫的丫鬟一步抢上前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公主跟王妃说话,你插什么嘴!” 妆晨面上一白,待要开口,已被我无声一眼制止。“好伶俐的丫头。”我口中说着话,眼睛却是自始至终望着熙华,“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一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熙华,半晌低头道:“奴婢名叫绿水。” “嗯,绿水。”我的语气是完全听不出喜怒的温和,然而自熙华面上却隐约瞧见一闪而逝的慌乱。“你又是什么东西?本宫自与你们公主说话,你却插的什么嘴?” “奴婢……奴婢……”那绿水听了我的话,这才慌了,一叠声地唤着便往熙华身后退去。 “王妃——”熙华终于开口。 我不待她说完,已然轻轻挥手,“妆晨。” 妆晨一怔,待得瞧清楚我眼中之意,忙点头道:“是!”她应着便走到门口大声道:“来人,将这搅扰王妃休息的贱婢拉出去,杖责二十!” “王妃!”熙华闻言大惊,一把便拉住了我的衣袖,镇声道,“打狗尚且看主人!” 我淡淡睨她一眼,挥开了她的手,“原来你亦懂得这个道理。” 只片刻功夫便有两名家仆在穆昌的带领下走了进来,穆昌看看我,又看看熙华,赔着笑道:“哪个作死的东西惹着王妃了,看把王妃恼的,王妃息怒。” 那熙华闻言忙道:“穆总管,你敢动本宫的人,小心我回了王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穆昌面色一变,他亦算是跟风使舵的老手了,然而此番当众□裸的被熙华要挟想来应是头一番,只见他面色红一阵青一阵,半晌转向我道:“这个,王妃,公主总算是王府的客人,王妃是不是可以……” “哦?”我故作惊讶地睨了她一眼,“原来公主是王府的客人。适才公主说要带走小王爷,本宫还以为公主已经是这王府的主人了呢。” 熙华面色登时不豫起来,我转向穆昌道:“穆总管,本宫就卖公主一次面子,不必杖责了。” “是,是。”穆昌连声应着。 熙华面皮一松,哼了一声,转身便携着那绿水欲走。我望着她的背影淡淡道:“只是规矩不可废,否则传出去叫人以为我思贤王府竟成了无知蠢妇卖痴撒泼的地方,这个罪名,本宫可担待不起。” “王妃的意思是?”穆昌眉头紧皱嗫嚅着,显然已是没了主意。 “拉出去,掌嘴二十。” 拓跋朔的声音蓦地传来。我一怔,循声望去,却见他不知何时掀帘走了进来,静竹在他身后跟着,见我相望,冲我微微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在此对之前几件事做个说明。首先,我与123并无掐架,只是就女主是该妥协还是该决裂的问题进行了一下深刻的理论加实践的探讨。 其次,对于那位打负分的同学,我必须说明,我并不介意别人拍砖,前提是你需要告诉我哪处或者哪几处有严重的错误,或者哪里写得极其不到位,而不是莫名其妙丢下一句:(无非又是为了保护女主,迫不得以这样做啦等等)然后就不负责任的打一个负分走人。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侮辱,因为你践踏了我的努力。 你喜欢猜测剧情没有错,但你不能随便把你猜测的东西按在我的头上,并以此作为拍砖的理由。退一万步说,你同样也侮辱了自己,因为你拍砖的是你自己的创意,而非我的构思。 PS另,字母兄如再煽风点火,将革除你再次被点名的机会。请字母兄珍爱机会,远离黑名单。 第三十二章 砌下落梅如雪乱(下) “王爷!”只眨眼间,那熙华已迎了上去,伸手攀住了拓跋朔的手臂,而后睥睨地望了我望我,指着妆晨她们道:“王爷可要替我做主,将她们通通拉出去掌嘴。” 惇儿突然自我身后探出身子,然而他眼见拓跋朔来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奔着过去,看了一眼,又固执地缩回我身后去了。我没有开口,只静静地望着他,熙华攀住了他的手臂,他没有挥开。 穆昌眼见拓跋朔来了,忙迎上去拜了一拜,瞧了瞧攀在拓跋朔身上的熙华,又偷眼瞧了瞧不动声色的我,小声问了一句:“那个,王爷的意思是……” 他剑眉一轩,冷冷道:“没听见本王的话么?” 穆昌这才会意,忙连声道:“是,是!”说着一挥手,两名家仆便一人一边拉住了那绿水,不顾她的哭喊将她扯了出去。 熙华缓缓松开了手,望着拓跋朔的眼中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她怔怔退了一步,似乎极是不敢置信,颤声道:“王爷?” 拓跋朔却漠然一笑,“公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熙华面色一变再变,目光自我与拓跋朔身上流转不定,“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他却满脸不以为然,只淡淡道:“如果本王没有记错,公主目下应该住在西园。并且本王交代过,没有本王的同意,任何人也不准擅自出入东园,公主可是忘了?” 熙华面上愈发端不住了,目光转了几转,忽而瞧见了我身后的惇儿,于是指着惇儿道:“我是因为见小王爷跑进了重华殿,这才跟了过来想将小王爷带走罢了。王爷若要怪责,岂不是连小王爷也躲不了干系。” 惇儿抓着我衣袍的手臂又是微微一抖。我见她竟将矛头指向惇儿,心下登时恼怒,更不想见他二人在我面前说东道西,正要开口,却听拓跋朔道:“王妃乃惇儿嫡母,这大过年的惇儿来给嫡母请安,就不劳公主费心了。若无他事,公主还是回去罢。” “王爷——”熙华犹有不甘,然而未出口的话却在拓跋朔静静一眼中生生咽了下去,虽不甘心,然而她终究还是回转了过来,勉力笑道:“那么,我便先去前厅等候王爷了。”说罢,愤愤瞧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这算什么?我心头微微冷笑,望着他缓缓走近的身子。“今天气色不错。”他望着我,淡淡开口。 从他进来到现在,我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向他问安。我微微垂眸,他这句气色不错几乎令我冷笑出声,没承想他二人竟如此默契,于我,只觉好笑。 我的冷漠他并不理会,伸手去拉惇儿,语气已温和了几分。“惇儿,回天光殿去。” 我一怔,下意识地拉住惇儿扯着我衣袍的手掌,“你告诉她。”我泠然开口,“什么都可以拿走,只除了惇儿,我绝不相让。” 他身子一震,闻言定定地瞧了我片刻,我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着。他伸出的手僵在空气中,半晌撤了回去,再开口时,语气已疾厉了几分。“带惇儿回去。” 远远躲在一边的蕙娘闻言一震,忙应道:“是,奴婢遵命。”说着便凑上前来,蹲下身子央道:“好主子,求您跟奴婢回去罢。”眼见惇儿仍是一副拒不从命的模样,蕙娘无奈地看着拓跋朔,“王爷……” 我轻轻将惇儿拉到身前,俯身微笑道:“惇儿,母妃送你回去。” 从重华殿到天光殿,不过半盏茶的时分。安置好了惇儿,我转身便走,不妨他却蓦地开口:“等等。” 我立在廊下扭头看他,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然屏退了左右。妆晨与绣夜在他的眼神下,无奈地望了望我,亦只得行了一礼退下了。 鹅毛大雪仍是飘飘而落,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翠竹如玉,远处的山头在朝阳的映照下便似洒了一身的碎金,璀璨,而寂寞。他走到我身前,没有停住脚步一径地向前走去,我虽心有介怀,然而亦只得跟着他一路走去,不知不觉竟出了东园。 我随着他一路走着,心下不无诧异,然而却也不愿开口,却见绕出几扇拱门,身侧的景物愈发熟悉起来,蓦地抬头一看,竟是我甫进府时居住的南园!我一怔,脚下不由慢了几步,再抬眼时,他已走进亭子里坐了下来。 那亭子,是我与他第二次见面,初次言和的所在。 我心头一动,只觉细微到几乎察觉不出的酸楚一点点溢了出来,愈聚愈多,只片刻便令我折软了手足。我望着他一脸沉思的模样,拓跋朔,你究竟想作什么?! 他没有看我,只轻声道:“过来。” 我走进亭中,立在他眼前,他这才缓缓打量起我来。目光自我面上缓缓下走,唇边忽而逸出淡淡的笑意。“上次在这里见你,你也是穿着这件衣裳。” 我一怔,低头瞧了瞧衣襟,这才发现今天我穿着的素色云锦点绣红梅广袖裙,正是那日那件,他口中的人如其衣,傲雪红梅。我并不答话,只悠悠望向了园中的梅林。好些时日没来了,这园中的梅花却不曾荒废,反倒愈开愈艳了。看着那满园迎着寒冬大雪仍如此傲然盛放的花朵,再想想自己,倒果真是如了我当日所说,我不由微微一笑。 蒲柳之姿,焉敢忝用傲雪二字。 “你笑什么?”他自然不知我心中正寥然菲薄,许是我一径的沉默令他微微着恼,他忽而道。 “没什么。”我一脸淡然。 他轻咳了声,似乎很是不痛快。“这么久不见,你便无话要对本王说么?” “说什么?”我静静反问。面上带上淡淡的笑意,心底却是清楚的冷凉。说什么呢?是恭喜你战场得意,还是祝贺你情场快意?这些话想必你也听得多了,就不需我来锦上添花了罢。 他眉头蹙了起来,一时却也不开口了。我与他就这样各自沉默着,望着亭外飘扬的大雪。 “我已将他遣回楚朝。”不知过了多久,仍是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我淡淡接口,并不关心这个话题。尽管我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他眼见我如此淡定,微微的错愕后一丝羞恼渐渐涌了上来,猛站起身伸手攫住我的肩膀大声道:“这下你满意了罢?高兴就笑出来啊,何苦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你抓疼我了。”我只静静望了他一眼,他便蓦地安静了,怔怔收回了手去,望着自己的手掌,脸上是清楚的不敢置信。 “你……瘦了许多……” 我听到他声音里的轻颤。怎么,是在心痛我么?还是,只是在可惜我如今已变得如此瘦骨嶙峋,早已没了当初半点风姿?我轻笑,然而那笑却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冷过这大漠入冬后的任一场雪。“我的一切所作所为,在王爷眼中不都是装模作样么?又何差这一桩。” 他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愧意,然而极快便消失了。他沉声道:“宓儿,我希望你能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好,那便就事论事。”我轻哂,“我的态度很清楚,惇儿虽是庶出,但我已将他视如己出,熙华要怎样我都可以容忍,只一样绝对不行。惇儿,”我望着他的双眼,坚定地、一字一字地说得清清楚楚。“必须在我身边。” 他并未被我的态度惹恼,静静回望着我,半晌幽幽道:“除了惇儿,怎样都可以?” “是。”我泠然道,“还请王爷成全。” 他眼中渐渐冰冷,蓦地冷笑起来,语气中亦多了几分讥嘲,“怎么,你以为有了惇儿,就有了一切么?” 我亦微微冷笑,“对我而言,惇儿便是一切。”拓跋朔,你既已不是我的良人,我便不会对你多存希翼,惇儿如今倚赖我,我也依赖着他,这漫长而寂寥的岁月,他将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我可以忍受你朝秦暮楚,可以忍受你冷淡漠视,但,我不会容忍任何人企图抢走惇儿,伤害惇儿。 他轻哼,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愤懑。“本王若有其他子嗣,惇儿未必会是世子。” 我冷笑不已,只觉他实在荒唐可笑。“怎么王爷认为事到如今我还在意这些么?”望着他努力分辨着我话中之意,困惑不安的样子,我继续道:“王爷适才问我,是否无话对你说,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说。” 他一怔,“宓儿?” 我静静开口:“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莫磨解结锥,徒劳人气力,我有肠中结,知君解不得。莫染红丝线,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莫近红炉火,炎气徒相逼,我有两鬓霜,知君销不得。” 他的神情随着我的话语一点点凝结成冰,望着我的目光直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所以呢?” 我转头望向飘飞如絮的雪花片片,心头只觉阵阵怅然。一阵寒风吹过,梅林簌簌作响,吹落一片雪花和花瓣,纷纷扬扬而起,轻轻悠悠而落。我喃喃低语:“刀不能剪心愁,锥不能解肠结,线不能穿泪珠,火不能销鬓雪。不如饮此神圣杯,万念千忧一时歇。” 我听到他脚下的声音,缓缓转身看他,只见他望着我,终于慢慢地走到一边,重又坐了下去。背对着我沉声道:“宓儿,你太倔了。” 倔?我缓缓摇头,拓跋朔,事到如今你终究还是不懂我。我若果真够倔,当初不愿前来和亲,那么,除了死,还有比与心爱的人分开更难做到的事么?我若果真够倔,在刚刚失去孩子的那段时间就不会仍然对你抱着期望,期望你能了解这一切只是误会,你能相信我,放他走,然后我会和你重新开始好好的生活。我若果真够倔,就不会在你丢下我牵起别的女人的手后还这样留在你的身边,照顾你的孩子,你以为让我留下的真的只是你那句,不放我走么?拓跋朔,人一旦绝望,是怎样都可以的。你终究还是不懂我。 “我并不爱她。”他突然开口。 “我知道。”你当然不会爱她,因为你只爱你自己。 “但我必须娶她。”他再次开口,并不看我,“这其间的缘由不必我多说,目下多事之秋,如果这样可以积聚多一些的力量,我没理由放弃。” 是的,你没理由放弃。 “拓跋朔,你当初为何娶我?”我蓦地开口,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答案,于是只好自以为是地告诉自己,因为你爱我。可现在想来只觉自己愚蠢可笑。爱?我这样作为和亲被送来的女人,有哪里值得你爱呢? 他猛转身望我,眼神竟然透着几分凶狠,重重向前迈了一步,然而却更快地止住了脚步。 我淡淡启口:“是了,你说过的,和亲势在必行,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并无所谓。” 并无所谓,是这样罢?手心缓缓覆上心口,明明告诫自己不能在意,可止不住的抽痛仍是缓缓弥散开来。既然并无所谓,又为何要做那样的事说那样的话,让我以为你是宠着我疼惜着我,甚至——爱着我?拓跋朔,你很残忍。 “啪”得一声脆响。 我只轻轻哼了一声,身子便重重一偏,跟着脑中一阵轰鸣,软软栽了下去。左颊上慢慢热了起来,火辣辣的疼痛渐渐传至心房。 “宓儿!”他似乎怔住了,呆呆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彼时离我的脸颊不到半指距离的,他的手掌。 我坐在地砖上,凉意愈发深浓,眼眶却慢慢热了起来,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正慢慢积蓄着,滚动着。蓦地后心一热,我一怔,扭头望去,却是惇儿不知何时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小手交合着熨帖在我的心口,有说不出的温暖宁和。 “惇儿。”我轻唤,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慌忙伸手笨拙地为我擦拭着,然而泪水却愈流愈多起来。他慌了,再不敢去擦,傻傻地看着我,竟然也跟着哭了起来。 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刚才的话他又听到了多少?不管多少,对他而言都会是很糟的回忆。我看见他抽噎着,比划着向我道,母妃,你别哭。 我缓缓摇头。“母妃没有哭,母妃只是……流泪了。” 他扬起的小脸是清楚的愕然,我知道他不懂,也不期望他能懂得,我只能微笑着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反手将他抱入怀中。缓了缓气息,我撑着地面勉力站起身子,再不看他一眼,我拉着惇儿转身便走。 “宓儿——” 我顿了顿,没有回头。而他,终究也没有追上来。 出了南园,竟在廊下不期然碰到了熙华,她一脸诧异地望着我微红的双目,颊上清晰的指印,然而诧异之色很快便变成了欢喜与得意。她身后跟着那刚才被拉出去掌嘴的小丫头,见了我,忙缩身退了一步,低埋下的脸孔使我瞧不见她的神色,但想来必然是仇恨而无奈的罢。 那又如何呢?在熙华尚未来得及开口之前,我已拉着惇儿翩然自她身侧走过,斜乜着她毫不加以掩饰的得意与欢畅,只淡淡丢下一句。 “你真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的不行了,大家凑合看吧?不少亲留言要我虐朔同学,可私以为就目前的形式而言,宓儿处于绝对的劣势,我也想虐,无处可虐……先这吧先这吧…… 第三十三章 浏亮如笙碎在缑(上) 正月十五,熙华将正式被迎娶进王府,为思贤王侧妃。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手把手地教着惇儿临帖。站得久了,腰便有些涩涩地酸,我直起身来轻轻捶了捶,一眼便瞧见妆晨她们担忧不已的眼神。 “送点什么好呢?”我望着妆晨一脸讷讷,不由轻笑道。 她一怔,一双略微狭长的眸子竟而睁得浑圆,喃喃道:“王妃……要送贺礼去?” 我垂眸望着惇儿细小的手掌握着紫毫一笔一划地仔细临着,心头淡淡的温软便慢慢弥散开来。“那是自然。” 妆晨沉思了片刻,犹疑道:“若是金银首饰,绸缎绫罗,奴婢倒是可以去挑上一些。”她蓦地轻笑,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森冷与不屑。“只怕这蛮夷之地的公主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精细的物事呢。” 我淡淡点头,“你看着来就行了。至于王爷……” “王爷也要送?!”妆晨大惊失色,怔怔地望着我,仿佛我方才说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身下的惇儿握笔的手臂突然一颤,饱蘸浓墨的紫毫末端一滴黛色便重重滴了下去,很快晕染了开来。“呀!”我不由轻呼,“好可惜,惇儿写得很好呢。” “王妃?”妆晨仍不甘心地催问着。 “你且去罢。”我抬头望向窗外一色的茭白,蓦地发觉惇儿正抬眼仰望着我,黑曜石般乌黝清亮的双瞳令我心中一动,我伸手抚摩他淡软的额发,轻声道:“惇儿,正月十五母妃带你去看花灯,好么?” 惇儿眼中一亮,忙不迭地点头不已,一张清秀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惊喜与快意。为了讨我欢喜,主动抽了一张新宣重又临了起来,一笔一划极是认真仔细。 我望着他尚且圆润并无棱角的侧脸,不知怎地竟而与另张刀削斧刻般的面庞重叠了起来。心头微震,我轻轻摇头,甩去所有不该再有的念想,只仔细看惇儿写起字来。 熙华的贺礼很快挑好了。不知是否妆晨故意的,竟全挑了珠宝大花的金银钗簪,绸缎也全挑的浓艳色彩的大红大紫,送到我面前过目的时候,我见她如此亦不由微微苦笑,“你这又是何必。” 她哼道:“这不正是她一贯欢喜的么?这份贺礼看着就够分量了,王妃这面子做的,怕是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绣夜凑近前翻了翻,略略不快道:“王妃何以如此阔手呢,这些全是送给那个女人的?” 我微笑道:“都是当初的陪嫁,放着也是放着,何况我送过去的东西,她是不会用的,怕是一转身就丢到一边了,你要是舍不得,到时悄悄去抱了走便是了。” 绣夜一怔,“她虽然嫉恨王妃,可也犯不着跟东西过不去。” 我轻笑,“熙华也是个有心气儿的,这些东西,倒也瞧不进她眼里,只可惜……”只可惜她却爱上了拓跋朔,这样淡漠冷静的男子,可以将情爱隔离于人生之外,她注定是要为情所伤了。 余下的半句我没有说出来,绣夜揣度着我的面色,也小心地没有追问。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水流般淌过心头,粉墨登场的无奈后,是繁华落尽的寂寥。 正月十五很快到了。这日,王府里张灯结彩,到处是鲜红而明媚的明红一色,只除了东园。熙华入住西园,从前杳娘的居处,整个东园仍是只有我能够随意进出,妆晨她们为此欣慰了很久,然而我却只觉得可笑。并非不知他这样做的用意,然而,只觉可笑。 每个人来来去去,都很小心地不敢过多地看我,生怕我会当众失态,或将愤懑迁怒到他们身上,似乎按照常理来讲,我应是这样的反应才对,然而我却冷然地令大家失望。我只是静静地呆在重华殿,陪惇儿习字,陪惇儿读书,又看着惇儿与阿珺顽了会子摔跤。 拓跋朔的贺礼,我是想到了的,攥在手里久了,冷津津地硌人。妆晨瞧见那净白色的一圈,银质的足钏,缀着两颗小巧玲珑有致的铃铛。“王妃,您要把这个还给王爷么?” 沐浴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地瞧见我足踝上凭空多出来的这枚并不贵重的足钏,自然知道这是拓跋朔悉心相赠,而我,视若瑰宝。此番见我握在了手中,饶是她早已看累,仍忍不住轻轻叹气,再次开口。“王妃是要将这足钏还给王爷么?” 就这样还给他,倒仿佛我在赌气呢。我有些寂寥地想着,拓跋朔,你不敢在东园娶亲,因为你问心有愧,无法坦荡,可我却问心无愧。所以,我不还你。 我将足钏收了起来,扭头向她轻轻一笑。“只是想起来,随便看看。” 黄昏时起惇儿便腻在了我身边,一脸期待地等着我兑现晚间带他去看花灯的诺言。我自然守信,因着阿珺也在,因此便决意一并带上了。夜幕降临的时分,王府早已是人潮汹涌,簪缨世家,书香门第,但凡是在朝堂中牵扯上利害关系的,无不倾情祝贺这对佳偶天成。我换了家常的衣裳,带着惇儿、妆晨、绣夜、静竹和阿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混出了王府。 我终究还是走了后园的偏门。即便是到了今日,我仍不愿瞧见他红衣如焰,身畔新人如玉,金线细致地绣着鸳鸯戏水。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一年一度的花市,车如流水马如龙,我一手牵着惇儿,左右四顾,但觉处处流光溢彩,眼目生辉。各式各样的花灯,在幽靡的烛光映照下若菡萏垂荣。北地民风淳朴,不时有小儿女手执花灯牵手跑过,浅歌轻唱,令我亦不由浅浅动了明媚的心肠,忍不住低吟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个小姑娘蓦地在我面前停住脚步,睁大了双眼好奇地望着我。我亦含笑望她,只见她瞧着约莫十三四岁,皮肤并不白皙,然而一双眼睛却生的很是明亮,黑白分明。她一手提着一盏藕荷色的花灯,却是做成了莲花的模样,微笑着递了给我,“姊姊,你方才说的什么?真好听,这灯送你!” 我伸手接过,望着她淳朴友善的笑意,“谢谢。”转念想了想,顺手褪下了腕上一枚缠丝古纹玉镯便塞了给她,“这个给你。” “我、我不要。”她看了看我递过去的物事,先是一愣,跟着面上便蓦地红了,映着亮晃晃的烛光,瞧着倒极是甜美可人。她微一转身,一手指向身后,略有些羞涩地开口:“其实是那位先生叫我将这花灯送给姊姊的。”她望着我蓦地沉静下去的面色,忙又加了一句,“不过姊姊方才念的诗真的很好听!”说完不待我答话,一转身便挤进了人群里,小小的个头很快便被人潮淹没。 我微微眺目,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她身后不远一处茶坊前,一名青袍男子正站在牌楼下,见我目光所至,冲我微微点头。 叶知秋。 我让静竹带着惇儿与阿珺去一边玩耍,只莫要离了这条街道,随即带着妆晨与绣夜向茶坊走了过去。那叶知秋明显是在等我,见我走了过来,忙垂首行礼,“老朽见过王妃。” 我静静观望着他,想起漠歌的话,事到如今也再不想与他兜圈子了,于是淡淡笑道:“叶先生今日又是所为何来?”我晃了晃手中的莲花灯,“菡萏确是极好的花,只可惜北地严寒,不宜种植。叶先生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本宫,原是本宫疏忽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本宫做东,以茶代酒好好作谢叶先生,还请叶先生赏脸。” 他闻言只是轻轻一笑,抬眼瞧我,昏黄的烛光下他面上的皱纹亦似淡去了许多,仔细瞧瞧,却也不似从前那般苍老了。五官轮廓亦似柔和了许多,映入我眼中竟觉隐隐的有些熟悉。他侧身作了个请的动作,我亦不再多说,提了裙袂便踏进茶坊。 我特意嘱咐要了雅间。热腾腾的茶汤很快被送了上来。妆晨命退了小二,将房门关好,见绣夜已仔细地为我二人倒好茶汤,因并着她一同垂手退到一旁。叶知秋端起茶盅冲我一笑,“王妃,请。” 我淡淡笑道:“如今这里也没有外人,先生那些虚文,能省则省了罢。” 他似是不防我会如此说,微微错愕,很快笑道:“看来王妃今日是有备而来。” “叶先生何出此言?”我浅酌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口滋味并不清爽,稍有几分口浊。我不禁微微蹙眉,饶是这天水城最好的茶坊,也断然喝不到真正的好茶。我放下茶盅,不动声色地将之推到一边。 我的表情一丝不落的被他瞧在眼里,见状轻笑道:“公主看来仍是对楚朝牵挂不已啊。” 我心头一震,泠然瞧向他,却见他一脸无谓地将茶汤饮了干净,不待绣夜动手,已自行又添了一杯。他见我死死望着他,晃了晃手上的茶盅,笑道:“在北地待久了,我几乎忘记上好的碧螺春,西湖龙井是什么滋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了,叶老头出场,实在是没悬念,洛最不擅长做的事就是搞悬念,长这么大看悬疑小说,从来没有猜到凶手过。(45°角远目,默……) 第三十三章 浏亮如笙碎在缑(中) “你究竟是谁?”我亦不再客套,直接问道。 他望着我,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似乎很是仔细地玩味着我的神情,然而眼中却清楚地闪过一丝苦涩。我看的明白,他的眼中并没有我,那认真极了的眼神是穿透了我,不知瞧向了何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像一个人。”他蓦地开口,尔后顿了顿,不待我回答,他却轻笑了声,似乎颇为自嘲。“也对,你与她是血缘至亲,容貌相像也不足为奇。” 心口登时提吊了起来,我望着他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只觉心底盘亘很久的疑问似要浮出水面了,一时不由半是期待半是抗拒。我犹疑着开口,声音不可自抑地抖颤了几分。“你……认识我姨母?” “不错。”他承认地倒很是迅速,并且坦然。“公主难道不想知道为何自己会远嫁漠国?” 手掌无意识地按在桌子上,用的力道狠了,短暂的潮红后,是惨淡如雪的白。“你与我姨母曾有仇怨?”我重重吸了口气,顾不得那茶汤已然微凉,端起来便猛喝了一口,“我从不知姨母竟有你这位故人,并且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与我远嫁漠国又有何牵连。” 他轻笑,抬眼瞄了瞄我身后站着的妆晨与绣夜。我强自镇定道:“她二人与我自幼一同长大,便如手心手背,什么话该说什么事不该做,她们很清楚。” 他见我态度坚决,于是点了点头,也不再坚?(: ) 第 18 部分阅读 宄!?br /> 他见我态度坚决,于是点了点头,也不再坚持。[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半晌幽幽道:“那个女人毁了我的一生,所以我也要毁了她的,这很公平,不是么?”他冷冷睨我,“对一个爱慕权势,一心只想攀上高位的女人来说,最好的报复手段,便是毁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她想当皇后,我便看着她当皇后,她想当太后,我便看着她当太后,只不过……”他忽的冷笑起来,“亡国的皇后与太后,却不知当起来是不是一样有滋有味。” “你留在拓跋朔身边,就是想利用他对付楚朝?”我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冷冷问道。 他很爽快地点头,然而笑意却一点点地凝固下去,在嘴角形成了一个极是酷冷的弧度。“他救了我,我便为他效力。虽然当年他才十岁,但我却一早瞧出他必成大器。这些年来我陪着他东征西战,看着他雄心勃勃,羽翼渐丰,于是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他迎视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蓦地轻笑起来,“公主不必如此紧张,我的计划里并不包括他,时至今日我叶知秋虽然无心无德,但对于他这位救命恩人总还存了几分知遇之恩。” 我心知他说的是拓跋朔,不由面上一紧,硬着嗓子涩涩辩道:“你要算计他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这一切与我和亲漠国又有什么牵连。” 他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见我泠然望他,他收敛笑意道:“果然女人心海底针,翻脸便无情。只可怜拓跋朔一片真心对你,今日却落得你这句与你无关,却不知他若知道你如今对他如此生分,会作何想法。” 他一脸淡淡的讥嘲来的太过清晰,我亦不由冷笑道:“这便不劳先生费心了,人心隔肚皮,心是有的,只不过真不真,却只有自己知道了。就说先生你,我何尝想到你我会有如此对峙的一天。” 话已说到如此份上,再要兜圈子,可实在是矫情了。他点头,终于给了我我想要的答案。“和亲是那昏君的意思,弱肉强食,牺牲女人来换取边疆安宁,取舍之间不会有任何人心存犹豫。只不过在人选上,我多费了点心思。” 我黛眉微挑,一颗心早已随着他的话几乎跃出了胸腔。“是你安排拓跋朔娶了我?” 他轻笑着摇头。“安排倒是谈不上,我只不过将利害关系仔细为他分析了一番,他原是聪明人,一点即透。我虽身在漠国,但心,始终还在挂着楚朝,朝堂里那些事,我旁观者清,你虽不是公主,但无论身份以及错综关系无不比那些虚有身份的公主来得重要的多。苏承风是谁?一品兵部尚书,帐下拥兵十万,只可惜膝下无子。你是他的掌上明珠,又是……那个女人的心头肉,如果不是这次突如其来的和亲事件,你必然也会顺理成章地在她的默许下成为太子妃。哼,这楚朝的江山,她倒是算得滴水不露,只可惜……”他冷冷笑了数声,“我还活着。我偏要让她万般筹谋一场空,所以注定要牺牲你。” 我愈听愈觉心惊,他与姨母往年究竟有何仇怨,竟而谋算至此?指名要我和亲,原是算计了父亲的兵权,又连带着打乱了姨母的计划。可笑我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为何漠国非要让我和亲,甚至想过也许是皇帝舍不得亲生的女儿,所以故意如此安排。然而饶是我自负聪敏,却如何也想不到这其间竟会有这样的缘由。原来,从一开始我便是俎上肉,为了上一代不知所谓的仇怨,我的命盘被疾风摧乱,现如今已是前崖后谷,举步维艰。 他并不看我,继续道:“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原以为他对你这和亲的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却不想……他竟为了你连送上门的疆土都不肯要。” 我本想辩驳拓跋朔不要边界处往南的十二州郡并非为我,而是为了他生母的故人之情,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我淡淡睨他,却见他抬眼望着窗外,喃喃道:“到底还是年轻,对有些东西过于执着,将来他必然后悔今番的所作所为。” “你与我姨母究竟有何仇怨?”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事到如今不必他再多说,他既与楚朝牵连如斯,那么那日在弘恩寺遇到允祯,想来也必然有他从中斡旋,而拓跋朔突然出现,更是躲不了他的干系了。联系之前他故意提醒我拓跋朔撕毁圣旨,不久前又将允祯的玉佩送来给我,他的用心,如今我已是清清楚楚。现下心中倒很是平静,怨怼固然是有,然而凡事有因才有果,何况如今我已身在瓮中,早已没了退路。比起谴责他误我一生,我此刻更想知道他与姨母往年究竟有何过节,值得他如此筹谋算计。 他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突兀地抛出一句:“昔日他为救你不惜身入险地,却不知如今有新人在侧,他是否还肯如此为你。” 什么意思?我心下一惊,却见他将盏中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蓦地轻轻击掌三声。门被拉开的同时,我霍得起身怒视着他:“你想怎样?!” 妆晨与绣夜慌忙拦在了我身前,妆晨颤声道:“叶先生,你聪明一世,可莫要糊涂一时!” 我待要开口,却觉眼前阵阵模糊起来,忙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挪步脚下却猛地踉跄,我身子一晃,忙伸手扶住桌角,脑中一个激灵。“你……你在茶中下了什么药?” “王妃!”妆晨与绣夜慌忙一人一边扶住了我。 我眼前阵阵发晕,只觉脑中渐渐茫然了起来,已然瞧不清楚周遭的一切了。最后一丝意识被抽散前依稀听得他轻笑。“一点迷药罢了,只会让王妃沉睡片刻,无伤大雅。” 耳边有断续的马蹄声得得传来,一波波,直撩得我胸口一阵郁结,恶心欲吐。脑中尚不甚清明,只凭着本能缓缓睁开眼,却蓦地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辆不知驶向何方的马车中。妆晨与绣夜都不在身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窗牖处随着车身的颠簸断续透进一丝惨淡的光亮。 究竟……怎么回事?! 我察觉自己并未遭到捆绑,除了不知躺了多久,手脚颇有些发麻之外,倒也并无其他不适。我挣扎着起身,一把便推开窗牖,却见车外是一色的山脉绵延,我心下陡震,难道竟已出了天水城,到了长白山附近么?! 我猛地翻身,一不小心竟尔滚落在冷硬的地板上,然而顾不得手肘与膝盖的剧痛,我一把便掀开了帘子,朦胧中只见两个黑乎乎的身影正并排坐在辕旁驾车,听得动静齐齐扭头向我望来。其中一个显是已然上了年纪,声音也是低沉沉的,见我倾身冲出车厢忙低喝道:“公主小心!” 公主?!我扶着车厢门口站定,脑中已然回想起昏迷前与叶知秋的一番对谈。我泠然望着他二人,“叶知秋在哪?” “公主息怒,请稍安勿躁,容小人细细禀报。” 那年纪较大的男子没有吭气,倒是他身边那青衣男子摘下了头上厚重的皮裘帽,缓缓抬起头来,就着明亮的月色我清楚的看见他的面容,只轻轻一眼,我惊地几乎跌下身子。 “临风,是你?!” 那青衣男子不是别人,却正是允祺自幼一同长大的贴身小厮,临风。 相较于我的惊愕不已,临风倒很是安静坦然,微微一笑,起身向我行了一礼,又扶住我将我送回车厢内坐定,这才温声道:“小人奉皇上的旨意,来接公主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某洛近来掉进GL向的大坑里不能自拔了,每日除了吃喝拉撒睡剩下的时间都在算计着新坑的文文要怎么华丽丽的沿着GL的伟大路线走下去,于是乎一不小心就冷淡这个BG的旧爱了。果然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第三十三章 浏亮如笙碎在缑(下) 回家……! 轻轻的两个字,竟让我瞬间朦胧了视线。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字眼,此刻听入我耳中却只觉苦涩难堪。仿佛一个懵懂的孩子独自跑出了家门,在外头颠沛流离,吃尽了苦楚,兜兜转转终于见到了旧时的相识,然而她却已经忘记回家的路了。接我回家……可我的家在何处、在何处呢?楚朝?漠国?若心安处才是吾乡,那么我早已是无家之人。我扭过脸去举袖拭了拭眼睛,只听得他继续道:“一别半载,皇上对公主十分牵挂。” 允祺么?我缓缓抬眼望着他,这段时日连着发生这样多的变故,饶是我也算饱经波折之人,此刻亦仍是难掩心中的慌乱与悱恻。如今的允祺早已不是昔日总爱与我吵闹,亦会耐心哄我回转的至亲表兄了,他已是一国之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的心,我不懂,也不想懂得。我静静开口:“临风,我不能回去。” 他听了我的答话倒似半点也不惊讶,只微笑道:“太后也很牵挂公主,公主不愿回去看看太后么?” 姨母……!我心头大震,念及不久前允祺的来信,反复提及姨母病体孱弱,我心下虽仍是抗拒,语气亦不由微微含了几分迟疑的颤意。“姨母她如今……贵为太后,福泽天下,自有诸佛庇佑,苏宓有生之年亦会年年祝祷,祈佑姨母福寿安康。[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临风定定地望着我,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扭过脸去瞧着车窗外半亮的天色,“公主果真变了个人呢。” “临风……”我心下内疚难安,待要解释,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会子,我眼见马车仍是不断地朝南前行,适才被初见临风所冲散的惊惶重又猛地涌了上来,我霍地站起身子大声喊道:“停车!停车!” “公主请稍安勿躁。”临风忙伸手拉我,低声劝道。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叶知秋呢,他把妆晨和绣夜带到哪里去了?” 临风被我用力一推,一时站立不稳撞在了车厢壁上。他也不恼,缓缓站直了身子幽幽道:“公主请放心,两位姑娘性命无虞。” “临风!”我见他始终遮遮掩掩不与详谈,心头惶急,语气亦疾厉了起来。“我顾念你是表哥的亲信,你现下立刻让马车返回天水,今番的事就此揭过我不会多作计较,否则你擅自拐绑漠国王妃,一旦东窗事发你必死无疑!” “小人将公主待若上宾,又岂是拐绑呢。”他轻笑,“小人的命本就微薄,死不足惜。何况小人只知道皇上吩咐一定要将公主毫发无损地带回楚朝,请公主谅解。” “你——”我一时语塞,见他一副除了允祺的话,谁也不听的神情,我顿足道:“允祺强行将我带回,违背当年和亲的承诺,你难道不怕漠国以此为由向楚朝开战?这便是你效忠允祺的初衷么!” 我已然将利害关系说得明明白白,他却不以为然,只低了脸道:“小人斗胆,公主不可直呼皇上名讳。” “都什么时候了——”我惶急不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送我回去!” 他伸手扶我,小心将我按坐下去,低声道:“如今已没有思贤王妃,也没有圣平公主,小人要带走的,只是皇上与太后心心念念的玺阳郡主。”他蓦地抬头,眸中划过一丝幽亮,更似透着些许缥缈不清的蛊惑,映入我眼中直令我心口突地一跳。 “唔——” 后颈蓦地一阵剧痛,临风极快地收手缩身退到一旁,眼睁睁看着我缓缓躺倒。一切发生地太快,我只来得及轻哼了一声,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郡主,得罪了。” 醒来时,却已经换了一辆宽敞许多的马车。 “王妃,您醒了!” 是妆晨的声音,惊喜中是清楚的疲惫。我缓缓睁开眼,只见妆晨与绣夜并肩坐在榻尾处眼睁睁地看着我,一脸惶急不安。我轻哼了声,只觉嗓子干涩地紧,摆了摆手道:“水。” “是、是。”绣夜忙应着去取了一只水壶来,妆晨扶了我坐直身子,这才将水壶就着我的嘴唇慢慢喂了下去。“王妃慢些饮,仔细呛着。” 我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紧着喝了小半壶,喉咙中烧灼般的炽痛这才慢慢消去了。我伸手推开窗牖,却见天边赫然一抹鲜色橙红,却不知是凌晨还是近晚。马车正沿着山路不急不缓地行着,我猛地记起昏厥前临风的说话,登时惊道:“这是到了哪里了!” 绣夜哽咽道:“王妃已经昏睡了一天了,他、临风说,再一宿咱们便出了长白山了。” 妆晨细白的贝齿在唇上狠狠一啮,迟疑道:“王妃,咱们可当真要回楚朝了?” 我只觉头大如斗,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问道:“你二人何时过来的?可曾见到叶知秋?” 妆晨道:“昨儿夜里他带走王妃后就将奴婢们关在了茶坊里,倒也不曾难为我们,谁料不多一会他匆匆回来,脸色白得纸似的,二话不说只让绑了奴婢们上车,尔后就再没见着他了。” 妆晨说得并不清晰,我断续想着,叶知秋本来的目的应该是想制造我被绑架的假象,他与临风一行若无意外应当早有接触。我忆起临昏迷前他说那句话,他的目的难道只是想看看拓跋朔如今是否仍然在意于我?不,我摇头,不可能,他绝无可能为了这样无谓的事情冒险至此,一旦拓跋朔发现他与外人勾结软禁我,不论动机,他都不会放过他。那么,他难道是想利用临风带我回朝心切的心理,想以楚朝背盟从而激怒拓跋朔对楚朝开战?不,我再次摇头,这也过于冒险,拓跋朔不是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的人,何况一旦拓跋朔派人追上来,他百口莫辩。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还有临风,他又是怎么与叶知秋勾结上的?允祺又究竟怀了怎样的心思? 我脑中混乱不已,越是努力想要理清楚头绪,越是觉得头痛难忍。恍惚中一低头,却蓦地发觉自己身上衣服已然全然换过,我一怔,一个十分不好的预感缓缓袭上心头。我猛地伸出手臂,立刻毫不意外地发现臂上的钏镯,指上的戒子通通不见了!我又反射性地去摸头发,同样的,发上的发饰也全都不在。我心头剧跳起来,这意味着—— “妆晨,你老实说,叶知秋到底做了什么!”我蓦地大声问道,直将妆晨吓得身子一震。我一把拉住她手臂,“为什么我身上的东西通通不在了?他想做什么?!” 妆晨被我吓住了,嗫嚅着道:“奴、奴婢也不知道……真的!叶知秋带走王妃后,奴婢与绣夜被关在房中多半个时辰,真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瞪着她,她一脸含冤莫辩地望我,眼中已然氤氲了雾气,倒果真不似说谎。我心头大乱,将背靠在车厢壁上急促地喘着气,拼命地劝着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水壶被我碰翻了,掉到榻下,绣夜忙近前捡了起来,见水已撒去一多半不由慌道:“临风说咱们要到明天午上才能有食物和清水的补给,这小半壶水可千万不能浪费了。” 临风?!我听得绣夜提起他,心中蓦地灵光一闪。我想起临风所说的那句:“如今已没有思贤王妃,也没有圣平公主,小人要带走的,只是皇上与太后心心念念的玺阳郡主。”思贤王妃,圣平公主,这两样身份都是目下的我同时具备而不可或缺的,他竟说从此再无这样一个人,他竟然抹杀了我的存在!难道——临风趁我昏迷时换走了我的衣物和首饰去做了一个假象,让别人以为我出了什么事? 一定是这样的!我有了一点头绪后便开始抽丝剥茧,脑中愈发分明起来。所以他带着我们一行南去,明明是逃亡可马车却行地不疾不徐,分明是胸有成竹!难道他竟然做足了场面,让拓跋朔以为我、以为我已经——死去?! “停车!”我一掌拍在了身下的木榻上,呯得一声钝响,车帘很快被掀开了。我看到临风小心地弯腰走了进来。 “郡主有何事吩咐?” 我冷笑道:“临风,半年不见,你倒越发伶俐了!” 临风惶恐不已,低声道:“小人不懂郡主何意。” “你左一句郡主右一句郡主,你什么意思,我可也弄不懂呢!”我冷冷哂道,“现如今你也不必再巧言令色,你几番犯上,我念在表哥的面上不与你计较,如今我只问你,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临风一怔,待得抬眼瞧见我冷到几乎冻出冰来的眼神,他忙跪下身子讪笑道:“称呼您为郡主是皇上的意思,小人不过是奉命行事,又岂敢僭越对郡主妄作什么。” “临风!”我一怒之下随手抄起榻上的枕头便重重砸了过去,他也不躲,生生地便受了,低声道:“郡主心里若不痛快,要打要骂尽管冲着小人发作,但请郡主千万保重贵体,莫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心意。” “好,你好,临风,你很好。”我见他一副明着逆来顺受,暗着实则完全不把我当回事的态度,不怒反笑,“你便不说,我也能猜出一二。你使了什么手段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你与那叶知秋狼狈为奸合伙布好了局,若我所猜不错,现下天水城人人都当我苏宓已经死了吧?” 他眉心微挑,不承认也不否认,就那样生生跪着。我冷冷睨着他,“我知道不是你的意思,我谅你也没有那个胆子。那么,是允祺的意思罢?” 他见我提到了允祺,这才有了些反应,涩涩道:“皇上只是希望郡主回家。”顿了顿,觑眼瞧我面色,见我并无恼意,犹疑道:“皇上虽远在南朝,却也时刻挂念着郡主是否安康喜乐。太后更是思念郡主,九思成病。昔日让郡主和亲本是不得已而为之,皇上有心留您,可形势强过人。现如今皇上继位大宝,肃清朝政,当务之要便是想要接回郡主,一来全了太后思亲之情,二来郡主也可以倦雁归巢。郡主为何不能体谅皇上与太后的一片爱护之心呢?” “爱护?”我冷笑不已,“楚朝需要我和亲了,便一道圣旨将我远远送走,现下反悔了,又一道口谕将我接回。什么郡主什么公主,笑话,从头到尾我苏宓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那是先皇的决断,公主又何必迁怒于皇上。”临风辩道。 “罢了罢了,我不想与你争论此事。”我摆手打断他的话,“姨母的病,果真尚未痊愈么?” 临风道:“小人离京之时,太后仍卧榻不起,每日心心念念只是想见郡主,太医皆说此乃心病终须心药医,束手无策。皇上一向仁孝,眼见太后日渐消沉,忧心如焚,所以……” “若果如此,倒是我错怪了他。”我知道允祺行事即便再出格,也总不会拿姨母的身体顽笑,念及姨母,再深的埋怨也不由得淡去了几分。我淡淡道:“叶知秋呢,让他来见我。” 临风道:“叶先生并未随车同行。” 我一怔,但很快释怀。也对,他精心安排了这么一出,总要留下将戏做足。若我猜想的不错,他现下应当早已回了王府了。我心头杂乱无章,软软便倚倒了下去,一时再不想多想多说。 临风仔细揣度着我的面色,见我一脸萧索惘然躺下,他小声劝道:“有些话小人说出来,郡主怕是不爱听,何况郡主也是个七窍玲珑心,凡事又哪需小人点破?那思贤王如今迎娶了高句丽的公主,郡主这王妃做得可也太过委屈。既如此,倒不如——” “住口!”妆晨蓦地打断他,“王妃的事,哪里轮到你当面数说!” “小人知罪。”临风忙俯首拜了一拜。“那么,郡主请好好休息,小人告退了。” 我阖上双眼,断续听得车帘瑟瑟轻响,耳畔妆晨劝道:“王妃,忧能伤人,既然事已至此无法转圜,还请您放宽心才是。” 我苦笑着摇头:“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是什么王妃呢。”喉头一阵苦涩,便如吞了满口的黄连,连呼吸都浸透了浓浓的苦意。我幽幽叹道:“妆晨,我每尝在想,这半年来的日子便如一场清梦,只可笑我还乐在其中,不知身是客。现如今是不是果真该醒了?” “王妃……”妆晨哽声唤着,伸手拉过我冰凉的手掌。“奴婢斗胆,也许王妃回返楚朝也是命里注定的,王妃还是不要多想,安心休息罢。” 命里注定?我突然低笑了起来,为自己荒唐无比的遭遇,为自己木偶般受人操纵摆布的命运。“若遇事不公,见事不平皆能以此一句‘命里注定’带过,倒是叫人平白少了许多念想。休息不休息又能如何?现如今我早已是槁木枯朽,便还活着,也不过是比死人多了口气。” 拓跋朔,你现下在做什么呢?新人在怀,即便是以为我死了,你的伤心也不过只是一瞬罢?又或者,你都不会伤心,只是如释重负罢了。惇儿呢,惇儿如果以为我死了,一定会很难过罢?熙华不是省油的灯,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惇儿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满腹愁绪,无从倾诉。我听到妆晨与绣夜的低叹。马车虽然行的缓慢,但却是一刻不停地缓缓南行着。我看着日头渐渐下落,终于埋下了最后一丝金芒。陡暗的天地像一张无处遁逃的大网铺天盖地地便笼了下来。我转过身子背朝着门外,静静阖下了双眼。 鸾镜—拓跋朔番外(上)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某洛的骨头要散架了!!!前两天出远门去参加一亲戚婚礼,在奇怪的房间睡了两晚上,极度认床的洛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连澡都没洗成。亲们啊,这么热的天啊,两天没洗澡是怎样的状态啊,洛洛闻到自己身上的汗水味连自己都鄙视自己啊!!谁说女人出汗叫香汗的?明明一样的是臭——呃,其臭如兰…… 挠墙,挠窗帘,挠显示器,挠一切能挠的东东……五点钟就起来送亲,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撞得七荤八素,从窗户外面钓上来的小篮子里放了俩红包,捡起来一看,靠,五块钱?不值得啊不值得,不值得啊不值得。 废话少说,言归正传,亲们还是看文吧,看完文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洛洛要去补个觉了,好困,拜拜~ 正月十五,举国同欢。 醒来的时候,右手习惯地便往身边搂去,然后在睁开眼的下一刻清楚地看到枕边的空落。有些寥然,有些无奈,还有些我无法明白的情绪顺着心口一路攀升,喉头是无法抑制的焦灼感。 起身更衣,目光却落在那件天青色的一抹明绸,几乎是本能地挥开了前来服侍的侍女。缓缓穿上了身,温软的触感熨帖着紧绷的身体,却仿佛是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掌轻轻抚过,有轻微却无法忽视的心悸。重又躺了下去,玉枕硌在后心,便有些硬硬的疼,任由那疼痛蔓延着,不想动弹,也不想中止,只因那玉枕上明红色的绸巾上两丛不知名的小花正开地鲜艳,而她曾说过,那是萱花。 幼年时曾读过这样的文字: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南人的书本总是有这些或温软,或儒雅,或奇怪的道理,彼时,只觉好笑。这世上的花草不过是用以点缀空白的风景,佼佼者亦不过兼具某种药性,能够为人拔除病痛,至于那忧愁,烈酒亦不能浇除,又岂是小小萱花可以拔除的? 我没有见过萱花,想来那样娇嫩脆弱的花朵在大漠自然也是无法生长。我并不在意这些琐事,只是想着,既然她欢喜,那便由着她罢了!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绣着橙红色的一丛丛绽放,遍身的清幽如水,她嘴角微微扬起的那弯弧度在我眼底缓缓定格,那一刻我突然在想,若一生都能见她这样的温柔惬意,我大抵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她的微笑,美过这世上任一朵娇花。 她执着地绣了两件,绣成的那天欢天喜地地铺在了玉枕上,献宝似地望着我微微地笑。“傻透了。”我学着她的笑,“若叫别人知道我堂堂思贤王枕着这绸巾安寝,可真是要笑掉了大牙。” 她的笑容在唇边敛住了,忐忑渐渐入侵,姿态也扭捏了起来。这样子的她看在眼里,真真是要多可人便多可人,我强忍着笑意伸手拉她,“做什么苦着个脸?” 她却哼了哼,“王爷不喜欢臣妾绣的东西,臣妾心里难过,难道还不准臣妾自个儿苦一苦脸么。” 牙尖嘴利。我故意绷了脸,可心里其实却是笑翻了天。想起初见时的那一刹那目光交汇,她清亮黝黑的眸子怔怔地瞧着我,面上是三分的迷茫,三分的痛楚,三分的疑惑,还有一分,我却瞧不分明。可是尽管如此,我仍是忍不住用力地注视着她,她点漆般的瞳孔里甚至可以清楚地瞧见我渴望的眼神,我想要说,我想要证明,苏宓,你看见我了么?你是我的人,是我拓跋朔的妻子! 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我也从不认为我会对哪个女子一见钟情,答应求娶苏承风之女也只不过是听从了叶知秋的建议。如果非要再找点缘由,那么,便是因着母亲的情分,我对南朝的女子,多少存着那么一分淡淡的渴望。可是,当她遍身淤痕地昏迷着被送到我面前时,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在额上形成两个浅浅的小窝,紧闭的双眼睫毛长而浓密,鸦羽般沉沉覆着,在眼窝下投下深深的一道光影。白皙小巧的脸蛋泛着淡淡的苍白,挺直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她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孱弱,我抱着她,亲自将她带到南园,放在榻上,她很轻,羽毛似的,这令我莫名的不快。我背过身,手掌悄悄抚过她尖尖的下颚—— 即便是晕迷着,你也是这样的痛苦不安么? 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缓缓自心头涌出。酸涩,寂寥,那样强烈地希望能够抚平她眉间的愁绪,那样渴望地希望她能够快些睁开眼睛。我竟然,在心疼呢。 她终是醒了,我故作镇定地望她,我想我的表情应是十分勉强而不自然的,我脑中甚至飞快地运转着,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她轻声的那句“允祯”幽幽响起,我心头剧震,一颗雀跃而期待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谁?他是谁?你甫一清醒便本能地惦记着的人,他是谁?! 那一瞬间,我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冲上前去捉住她的肩膀,狠狠地看着她的眼睛质问她。可是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因为我是拓跋朔,我有我的顾忌,我的自尊,我不能,也不该这样子放任自己。所以我僵硬地扭过了脸去,我故意歪曲她的遭遇,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不敢看她慌乱而气愤的眼睛,我怕那样聪敏而蕙质的她会一眼看穿我的动摇我的不安,我——不敢看她!听着她强掩着悲愤反击的话语,我突然觉得,这屋子是那样地令我窒息,我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沉稳与淡定,这样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竟然轻易地夺去了我的冷静!匆匆丢下一句好好休养,转身,清楚地看到她的如释重负。我狼狈而去。 甫一走出大门,我的拳头便狠狠招呼在了廊下的柱子上。咚得一声闷响,惊地廊下的侍卫齐齐唤我。我冷笑着甩手,几滴血珠飞洒了出去,新的血涌出。眼中渐渐赤红了起来,空气中慢慢飘散了腥甜的气息。 我需要发泄。 带着三百骁骑便杀进了西羌城,生擒了正忙着寻欢作乐的赫托,他一脸惊恐而茫然的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表情是讳莫甚深的,带着惯常的冷漠。犬戎很快交出了抢夺的物事,为了赎回那样惫懒而无用的王子,犬戎甚至写了降书,声称愿永远臣服于我大漠。我翻看着那些远从楚朝送来的物事,精美而华丽的金玉饰品,璀璨而鲜艳的绫罗绸缎,还有散发着幽幽墨香的书本,这些是属于她的东西,也只她才配拥有,我怎么能让她的东西流落在这野蛮之地? 一个月,三十天,六十个日夜,三百六十个时辰。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却控制不了自己仍去关注着她在府中的生活,她几乎足不出户。断续听说她并不与任何人来往,只是悄无声息地生活在我为她安排的南园里。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她在期待些什么?可曾有那么一刻,她的心底有一丝丝地期待着我会出现?我强迫自己每天待在骁骑营里练兵,尽管我是那样思念着她那素雅而惹人爱怜的面容,我是那样地渴望她能主动投入我的怀抱,用她那温软而单薄的嘴唇轻轻唤出我的名字——拓跋朔。烈风嘶鸣着,我抬手,清喝,一箭射出,在众将的欢呼声中正中红心。 允祯…… 她轻柔的呼唤突然自耳畔响起。捏着箭簇的手竟然颤抖了起来,我狠狠闭上眼睛,手指陡松,利箭破风而出,只啪得一声便劈爆了上一支箭,刺穿被爆成数簇的残破箭身更深地没入靶心。 呼声雷动。 下马回营,我喊来副将,我听到自己艰涩地开口,“适才府里来人说是惇儿旧疾又犯了,本王须得回府一趟,这里便先交给你了。” “是,王爷放心!可需属下安排左翼军陪同王爷前往?” 我轻咳了声,掩饰着心底扯谎的尴尬。“不必。” 一路上,我的心情便如烈风疾奔的四蹄,卷起了落雪如雾。脑中只清楚地响着一句话,我不想再等,也不能再等了,用惇儿作借口骗得了别人可是骗不了我自己,我想要立刻看见她。这份期待是那样肯定,那样迫切,我想她,倘若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想不起她。 当初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在想,南园的梅林飘香于她最是适合不过了。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现下她单薄的身影正茕茕立在亭下,本是弱柳扶风的身姿,却生生站出了一分桀决,一分冷艳。我在园门外远远站着,一时竟看得呆了,直到杳娘尖刻地挑衅打破这份我内心期盼已久的宁懿,我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走了过去,斥退了杳娘,迎上她错愕的目光。 短暂的错愕过后,她看着我的眼光是宁和淡然的,没有刻意的讨好,静静平视。心底更多了一分激赏,我转脸去坐在一边,满想着究竟要怎样探知她的心思,眼角却不自觉地睨了过去。她正幽幽望着红红粉粉的梅花发怔,微薄的阳光下,她精致的侧脸被漾出了绝美的弧度。嗓子有些干涩,我生硬地开口,“苏宓……你可有小字?” 她却似乎呆了一呆,片刻后告诉我她没有小字,至亲家人都叫她宓儿。“宓儿。”心底有陌生的情潮涌动,这样短短的两个字,似乎将我与她天南地北的距离稍稍地拉近了些许,仿佛只要我这样唤她,而她也微笑着应了,我便能相信自己已介入了她的生命。不,我怎会仅只满足于此呢?我不止要介入她的生命,我还要彻底参与她的人生,我要在她的心底留下最深的那道刻痕,让她的眼中她的心里甚至她的每个念头每个呼吸都浸透我的身影,只有我,只是我,再无他人。 她微微怔忡的模样令我顿生了满腔的爱怜,目光轻抬,她软软的额发上赫然落着细碎的雪花,没有半分思考,我伸手拂落,然后,准确地接收了她惊羞不已的眼神。像狩猎时与我眼神相对的小鹿,乌墨墨的眼瞳迷蒙了重重的水汽,盈盈生姿,楚楚可怜。赶在思想掌控自己之前,我蓦地伸手将她一把拉入怀中,紧紧箍住,她的心,我的心就那样突然而急切地撞在了一起,狂跳着,共鸣着。 宓儿……宓儿……宓儿!我在心里默念,望着不再推拒我的她,眼神里温软而寂寥的神情令我心疼到了极处,即便是安静而顺从地靠在我的怀中,她的眼底却仍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虚无缥缈,让我想起初初抱起她时那柔若无骨的身子,宓儿,你会不会突然就随风而去了?面对她,我总是忍不住患得患失。 自从十八岁那年杳娘来到府中,我的身边从未缺过姬妾。我清楚自己并不是重欲的人,父王的用情不专将母亲置于水深火热,更是令我自幼丧母,寄人篱下,饱受折磨。所以我比谁都清楚,女人可疼可宠,但惟独不可以爱,而在她之前,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然而如今我却开始迷惑,开始挣扎,我对她的用心,也许早已超出了我的控制。 近似贪婪地嗅着她发上淡淡的清香,只觉说不出的好闻。我听到自己内心的渴望,我想要拥有她,不止是身体,我最想要的是她的心,是她那颗冰雪般玲珑剔透的心。 鸾镜—拓跋朔番外(下) 我很快定下了大婚的日子,我迫切地带她进宫觐见父王母后,我看着她得体地微笑,端庄地静坐,我竟莫名的心慌。心头冒出突然的念头想要打破她的这番宁静,想要看她受惊的模样,失措的神情,仿佛只有那样才能证明她是活生生的存在着,才能证明我确确实实地拥有着她,我——害怕她那样淡定的模样,那副笑脸阻隔了我,我看不到她的真心。 日升月落,我很快等到了大婚的日子,我悉心地布置了喜房的模样,一切一切全是照着楚朝的礼仪,我很用心地准备着,事无巨细。我想给她一份惊喜,我告诉自己,就算是为了初初那句“陌生异族”向她道歉,可深心里却很清楚,不是这样子的。或者说,不纯粹是这样子的,我,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欢喜,能看到我的努力,能接受我的存在,并将之视作理所当然。 我想取代那个人,不,不止,我想让那个人彻底消失,在宓儿的生命中,从来便只有我。 永远记得浅笑嫣然的宓儿软软伏在我的颈项上,温热的气息如最撩人的清风,直令我整个胸腔都溢满了饱涨的满足。我听到她轻声细语,却透着不容怀疑的坚定,她说:“今夜与王爷饮下此酒,从今而后,苏宓生是王爷的人,死,亦是王爷的魂。” 那时的我在想什么呢?怕是只恨不能连天上的月亮也射下来给了她赏玩,只求她倾心一笑罢?温香在怀,心跳逐渐控制不住地疾快了起来,少许饮酒的她白皙的颊上缓缓洇出了诱人的粉红,我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望着她满脸羞涩难安的扭捏神态,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融进骨血里。 宓儿,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完全拥有了你。虽然后来因为惇儿突然的犯病连累你被赫托设计掳走,可是我终究还是寻着了你,毫发无损地将你带回身边。那个山洞,那处温泉,那个夜晚有我此生最美好的回忆。我看着你一点点地褪去青涩,温热的清汗缓缓游走带出你诱人的体香,我听到你压抑的轻吟,菱唇受贝齿无意识地蹂躏,啮出道道刺目的齿痕。而线条优美的颈项,纤细优雅的锁骨处更是留下了我深爱的印记,对不起,我令你疼痛了,可是我还是想让你的身体牢牢记住我。 粗糙的大掌毫不怜惜地抚上你的心口,你的心跳如擂鼓,震地从不知心悸为何物的我竟莫名地颤抖起来。宓儿,你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留在我的身边么?又或是,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要了你来和亲,你现下会是在谁的身下婉转承欢?你沉静喑哑的嗓音会唤出谁的名字?你光洁如玉的身体在我的抚触下慢慢被摆布成妖艳的红莲,落红如火,如业障,燃了你的身,却烧了我的心。 宓儿,一生有那样漫长,如果我们就这样一直磨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你的心里真的就会只剩下我一个? 今天,雪势居然停了,倒当真是为了夜晚的花市应了景。我辗转徘徊,等到终于反应过来时,人已走到了重华殿的门口。目光穿过茜纱销金的窗户,屋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的轮廓渐次分明起来。我看到你了,你正依依俯身手把手地教着惇儿临帖,我听到丫鬟们跟你的说话,你脸上的表情瞧不分明,可你沉静地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却重重地灼伤了我。你说,你会送来贺礼,你说,你要带惇儿去看花灯,你说,你要向我道贺。 我飞快转身,几乎是逃奔着跑了出去。府里是明红的一色,到处张灯结彩,因为今天,是我与另个女子大婚的日子。 自古男子生于世间,三妻四妾实属寻常,我不是一直这样认为的么?可是现下面对着你的冷淡,你的疏离,我却头一次有了做错事的感觉。挥开了所有的侍从,我独自一人在南园亭中坐着,看落梅纷纷,风舞清雪。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宓儿,只要你肯说,只要你肯认,你的心中再无他人,我可以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我可以悔婚,我可以的!我从前对你说的话字字真心,我对你的心意从没有半分虚假,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从来不肯正面迎合我的情意。还记得那日在大营中的谈话,我逼迫着你吐露心意,可尽管疼到了那样的极处,你仍是只肯告诉我你在害怕。你说你怕我变心,怕我遗忘,怕我怨怼,你说你害怕的事有 (: ) 第 19 部分阅读 你从来不肯正面迎合我的情意。[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还记得那日在大营中的谈话,我逼迫着你吐露心意,可尽管疼到了那样的极处,你仍是只肯告诉我你在害怕。你说你怕我变心,怕我遗忘,怕我怨怼,你说你害怕的事有那么多,那么多,因为看不通透,只好强装看得通透。可是宓儿你又知不知道,我心中的不确定需要你来确定,我心中的疙瘩需要你来解开?其实,我比你更怕。 尽管你一直否认,可是我知道,你心中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人。宓儿,我对你来说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敌国的皇室?被迫和亲的夫君?因为无奈而不得不一起生活的人?你眼底的忧愁是为了他,心中的思念是为了他,你心底有一处我永远也去不到的地方,你与他有着我一生无论如何也触碰不了的回忆。那天你在弘恩寺与他相见,我看见你那样关心着他的模样,我看着他将你揽入怀中,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是指他。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原来是与他。 情深意重,罔顾生死,原来是为他。 所有所有你深心里隐埋地那样彻骨的情绪,通通是为他。 那么,被你称作夫君的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你从来不曾求过我,可你却为了他求我,你要我相信你与他并无情弊,可你惶急难安的眼神,语无伦次的模样早已出卖了你,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你骗我说你没有小字,可他却清楚地喊你宜男,你将我排斥在你的心门之外,宓儿,你怎能如此践踏我的真心? 盛怒之下,我生平第一次对你发了火,我推开了你,那样急切而用力,我没有想要害你跌倒的,我怎么舍得呢?你肚子里的是我那样期待着的恪儿和婧儿啊!我只是不敢看你,不敢看你与他在我面前流露出那种令我难堪,锥心刺骨的默契,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杀了你,我真的会的! 可是,我终究舍不得伤害你,宓儿,我舍不得的。 可我到底还是伤害了你。你小月后我不曾去探视你,是因为我无法面对,伤痛是加注在你的身上,可是推倒你的我,悔恨、懊恼、嫉妒,仇恨,这些心魔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我,如附骨之蛆,就仿佛将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用铁钉一遍遍地碾过,将血肉一点点全部碾成碎末。这样的感觉,你能了解么?你说我不配和他比,你让我走,你说你再也不想见我,这样决绝的话让我听入耳中,万箭攒心!宓儿,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一拳凿在了身侧的大理石桌上,呯得一声闷响,骨节欲裂。我怔怔望着手上的一排瘀青,不久前烫伤的那处疤痕瞬时跳入眼中。想起彼时她温热的手心仔细包覆住我的手掌,小心翼翼为我上药的模样,心口又是一阵悸疼难忍。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佛家有云人生八苦,我便已占去半数。 “爱、别离、求不得。”浑浑噩噩地坐着,直到熙华前来寻我。 “王爷,我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她一脸快意,几步便走进亭中。 我淡淡睨了她一眼,低喃。“怨憎会。” 她长眉一挑,“王爷说什么?”见我不答,她自顾自地左右四顾了番,笑道:“这南园倒果是个好住处,我欢喜的很,王爷既然不让在东园设宴,不如便设在南园罢?” 我霍得起身便走,只冷冷丢下一句。“不行。” 熙华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紧跟着一步便捉住了我的手臂,镇声道:“王爷对我如此不假辞色究竟要到什么时候?难道非要我去到王妃面前亲口说出那天晚上的事——” “住口!”我猛地转身向她,本能地扬手欲打。未料她竟躲也不躲,昂首迎着我的手掌而来。我一震,生生刹住了去势,恨恨地收回手臂负手背后,我冷冷道:“你不配。”爱之深,才会责之切,我不会打你,那只会污了我的手。 熙华的脸色陡然惨白了起来,她恨声道:“拓跋朔,你现在作出一副痴情的模样有什么用?你看清楚了,我是熙华,不是苏宓,我不会傻乎乎地缩在角落里哭泣,白白的放掉自己应得的东西。你与我的联姻是两国议定的,你即便不愿也没有办法,何况若贵国皇上知道你我早已春风一度……” “我说了不许再提那件事!”我蓦地暴怒,握掌成拳,宓儿的脸瞬间在心底转了几转。宓儿,我不是存心背叛你的,那天我眼睁睁看着你与他藕断丝连,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孩子一点点从你体内流失掉,眼睁睁看着你待我那样冷漠疏离,我——我真的是喝多了…… “那个楚朝女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守着她?”熙华斜乜着眼,泠然道,“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也未见得有多高的姿色,竟值得你这样维护?!” 我不理会她,转身便径自向园外走去。“大婚会安排在西园,我信守了对你的承诺,希望你也能做到你的承诺。” 熙华冷笑不已,“王爷就这么怕她知道那天的事么?你既已答应与我成亲,便已是辜负了她了,又何差早晚。” “不一样。”我微微抬头望着远处澄明的天空,烟雾般破散的浮云。“还有,绝对不允许你再次踏入重华殿,同样的话本王不会再说第二遍。” “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熙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能给你什么?她只会拖累你!可我不一样,父王年事已高至今没有男嗣,你娶了我,高句丽的天下也就是你的天下,何况我亦能在疆场上助你一臂之力,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 我脚下不停,已然走到了园门口,闻言只是觉得好笑。“没什么好比的,你就是你。”我扭头,“她就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以第一人称的角度来写一个男人的心理实在太为难洛洛了,(捂脸,害羞ing),不知道看起来拓跋是不是有点娘?先发着,等有感觉了再修改。默。 第三十四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上) 出了雁门关,便算是彻底离开了漠国了。 沿途风景实在寂寥,光秃秃的山脉,光秃秃的枝桠,什么都是光秃秃的,连带着空气都似透着份令人不适的压抑,一如我的心境。临风是奉了允祺的旨意来带我回楚朝,一路之上自然对我百般照应,当然,也是为了怕我逃走。在雁门关的驿站作了补给之后,便又来了几辆马车,一行几十名随从。虽然是作了一般家丁的打扮,可我仍是一眼便瞧出全是侍卫乔装的。 晚间进了客栈休憩,绣夜让人送了浴桶进来,仔细擦洗干净,又亲自提了热水进来。见我呆呆地在窗前坐着,她叹了口气,幽幽道:“王妃,天色不早了,沐浴罢早些休息罢。” 我恍若未闻,只是见了她一脸期待地立在浴桶旁望着我,下意识地站了起身。任由她迎上前来替我除下衣裳。我抬腿跨入浴桶,温热的水缓缓没过心口,随着她手臂的搅动在颚下一下下地漾着,腻腻的痒。连日的疲惫终于得到纾解,我慢慢蜷了起来,阖上眼任由她细细地擦洗。 吱呀一声轻响,门突然开了,有脚步声自外头传来。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自屏风外晃了一晃,很快便绕了进来。见我正在沐浴,垂眸一笑,“王妃。” 我一怔,心中顿觉苦涩不堪,脸上刚浮上的淡淡笑意便生生地褪了下去。“别再叫我王妃了。”我幽幽道。 妆晨一呆,微微犹疑了片刻,迟疑地唤了声:“是……小姐。” “你手上抱着的是什么?”我见她手上抱着一个包袱,忍不住问道。 妆晨微笑道:“奴婢寻思着王妃沐浴后没有衣裳替换,出去买了几件。”她说着便将包袱抖落开来,却是新新的一件银红色绣牡丹的碧霞罗,同色百褶散花裙,并一双花锦绣鞋,仔细地放在了榻上,转身又取了我换下的兜衣便出去浆洗。 我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没有开口。纤细的手掌轻轻捧起清洗完的长发用簪子绾了起来,一旁绣夜见她出去了,忽而嘀咕道:“不知道为什么,奴婢总觉得妆晨姊有些怪怪的。” 我不由挑眉,“怎么?” 绣夜眼见着水有些凉了,起身去一旁提来铜壶又添了些许热水,伸手搅了搅,咕哝道:“六王爷虽是好心想要小姐回去,可终究是太过霸道,完全不理会小姐的意愿。这几日小姐虽然不说,可奴婢瞧得出来小姐并不痛快,其实不说小姐了,便是奴婢也沮丧地紧,这一来小姐不是永远不能再见着王爷了么?” 我淡淡一笑,“是呵,虽然不知道叶知秋用了什么方法,不过依照他的脾性却到现在都没见着追兵,想来他是相信了罢。” 绣夜皱眉道:“可妆晨姊却似半点也不愁恼,奴婢瞧着她倒像是很欢喜回去的模样呢。” 我心中一动,不由微微睨了她一眼,她并没注意到我在看她,仍是细心地为我擦洗着。我低低道:“是么,妆晨很欢喜回去楚朝?” 绣夜道:“奴婢也不能肯定,只是瞧着妆晨姊好似并不烦恼的模样,有些奇怪罢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小姐,咱们真的是要回去了么?这几日小姐总是一个人发呆,不言不语,奴婢也不敢多问,只是奴婢心里却总觉得不敢置信,总以为是场梦呢。” “绣夜欢喜回去么?”我突然开口。 绣夜一怔,抬起湿淋淋的手拂了拂滑到颊上的一绺鬓发,显是有些诧异,亦有些赧然,表情瞬间变了几变,半晌低低道:“奴婢是小姐的人,从小便跟在小姐身边,对奴婢来说小姐是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人,奴婢凡事都习惯了按着小姐的心情来计较。所以,奴婢看着小姐常常心不在焉,落落寡欢,心里自然很是难过,可是不敢欺瞒小姐,想到可以回去家乡,奴婢深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些些窃喜的……以己度人,想来妆晨姊应当也是这样的心思罢,小姐,对不起。”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浅浅一笑,“你并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跟妆晨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名为主仆,可在我心里,从来不曾将你二人瞧轻了半分。你们是独立的生命,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是人之常情,日后你们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有丈夫,有子女,他们才是这世上你们最重要的人,所以,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完全围绕着我转的,你明白么?” “不,奴婢不嫁人,奴婢要一辈子跟着小姐!”绣夜摇头低喊道,末了怔怔地看着我,眼睛眨了几眨,黑白分明的瞳仁却渐渐氤氲了起来。“小姐,您这几日总是沉默少言,郁郁寡欢,奴婢一心盼望的便是能看到小姐重展笑颜。可是方才小姐终于笑了,奴婢却半点欢喜的心思也没有,小姐,您要是想哭就哭出来罢,您这样强颜欢笑奴婢看着心里实在难受!” “绣夜……”望着她哽咽难安的模样,我心中莫名地紧张惶恐了起来,仓促收回了手去。 “小姐!”她却不依不饶,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臂。“奴婢嘴笨,从来也不知道说什么话让小姐欢喜,每尝小姐心中不痛快了都是妆晨姊能宽慰您,可是奴婢的心意与妆晨姊是一样的,奴婢只希望小姐能够平安快乐,只要是为了小姐,奴婢什么都肯做!”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放开了我的手转而抚上了我日渐清瘦的肩膀,慢慢地掬起温水轻轻擦洗着,“这才几日的工夫,小姐便已清减地如此厉害,这样瞧着竟全剩骨头了!奴婢真的是不明白王爷作什么要这样对小姐,小姐跟四王爷可是清清白白的呀!” 我被她说中心头痛处,不知如何回答她的疑问,又不忍见她如斯伤心难过,只得微微偏了脸去呆呆地望着屏风出神,“别说了,绣夜。” 她手掌一震,许是以为我因她提起伤心过往情绪低落了,慌忙抛了棉巾跑到我面向着的那边一叠声地道:“奴婢知错,奴婢不提就是了,小姐莫要伤心!” 我幽幽道:“绣夜你可知道,我之所以顺了允祺的意,也有我的私心。” “什么?”她明显怔了一怔。 我叹道:“董致远不会死心,他既然能找上拓跋朔,就证明他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一定会拿着允祯作幌子,起兵造反。” 绣夜点头道:“四王爷母族的人眼见四王爷终是没能坐上皇位,自然心有不甘。可是,王爷应当不会受他挑唆才是,何况目下王爷对四王爷心结难解,又怎会帮助四王爷起兵造反呢?” 我见水已然有些凉了,不欲久待,起身便跨了出去,绣夜忙跟了来仔细为我擦拭着身上的水珠。我幽幽道:“若是从前,我必也是如你一般的想法,可是现下……”我略略迟疑,想起他的所作所为蓦地冷笑不已,“现下我才知道我根本错看了他,只要有他需要的利益,莫说是帮助仇敌起兵,便是父子兄弟相残,只怕他也不会迟疑。” “小姐……”绣夜为我穿上亵衣,见我一脸泠然不由忧心不已,抽出簪子放下了青丝如瀑,边细细擦拭边道,“奴婢斗胆,王爷对小姐的心意,奴婢瞧着未必如小姐想得如此不堪,也许王爷他——” 我摆摆手制止了她的劝慰,“你不必劝我,他待我如何,我非草木,岂能无感?只是情之一物于他实在奢侈,经过这些时日我想的很清楚了,他那样强势又多疑的脾性,眼里怎能揉进半粒砂子?想要待在他身边,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要衡之有度。过露其长,恐其见疑;不露其长,恐其见弃。道理是谁都明白,只是人心却总是失度,只需一点点假象,便忍不住开始贪得无厌了。” “小姐……”绣夜讷讷不已,“奴婢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不懂也好。”我轻笑,顺势在榻上歪了下去,“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从前我只当是那女子不懂自持,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也不过如此,免不了作茧自缚。我身在网中,越想挣脱便缚得越紧,也越发看不懂他的心,时间久了,也许连自己的心我也看不懂了罢。” 绣夜擦拭头发的动作渐渐慢了下去,她蓦地抬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奴婢懂了,所以小姐答应回返楚朝,其实是想跟王爷暂时分开,好冷静一下?” “这是其一。”我轻轻颔首,“其二,我担心他会利用董致远想作反的契机,借机出兵楚朝。我在骁骑营待过,他手下精兵良将无数,个个都能以一敌众,以楚朝目前的兵力,一旦被侵,胜算甚低。” 绣夜双手一颤,抬头道:“小姐,您这是——” “你以为我是为了楚朝?”迎视着她惊诧的目光,见她怔怔点头,我轻笑,“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为了我在乎的亲人,父亲,姨母,表哥。他们,值得我去赌一次。” “赌?”绣夜大概是彻底糊涂了,怔怔重复着我的话,“可是王爷以为小姐死了呀!” 我沉重地点头,“没错,所以,我要赌。”我猛站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阵阵冷风登时飕飕地刮入房中,凉了身体,而头脑却尤为分明起来。拓跋朔,我给我们半年的时间,若你无心觊觎楚朝,我便安心为姨母侍疾,半年后一定会去找你。但若你果真纵容铁骑南侵,你我便从此缘尽,相见争如不见,我会拼尽最后一口气力与你抗争,与楚朝……共存亡。 “小姐……”绣夜忽而悲哀了神色,跟着走到了窗前抬手将窗户关上,这才转向我道:“其实小姐也还是为了四王爷和六王爷罢?” 我一怔,“绣夜?” 绣夜低了脸去,昏黄的烛光中我看到她唇角轻勾,却扯出了一抹很是苦涩的笑意。“小姐害怕四王爷受奸人挑唆背上作乱的罪孽,与六王爷鹬蚌相争,不论被谁渔翁得利,(奇*书*网。整*理*提*供)这都是小姐最不愿看到的。还有颐妃娘娘,不,现在该是太后娘娘了,她老人家要是看到小姐回去侍疾,只怕再重的疾病也要好了一多半了。” 我微微一笑,权作默认了,一时感慨不由自嘲。“纵然天下人负我,我亦不忍以怨报怨,负了天下人。绣夜,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绣夜叹道:“小姐这半年来吃了那么多苦头,受了那么多委屈,可小姐的心却还是那么干净,永远会替别人着想,唯独亏待了自己。” 我见她说得认真,一时也不由得动了婉转心肠,轻叹道:“你将我想得太好了。我常常口是心非,又不懂得争取,偏偏在意的东西还那么多,放不下的也那么多,到头来却一样也留不住,明明最无用的那个人就是我呵。” “小姐……”绣夜伸手拉我,“别想这么多了,事到如今,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时候不早,奴婢服侍您休息罢?” 我亦觉疲累,于是顺从地上榻休息了,见绣夜蹲在榻侧仔细地拨着路中的炭火,猛地想起浆洗衣服的妆晨,“你与妆晨也早些休息罢。” 绣夜抬眼一笑,“小姐不用担心,奴婢这便去找妆晨姊。” 作者有话要说: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不知道为啥写到这里脑子里满想着老白这几句诗,纠结啊纠结,我果然是个纠结的人。 第三十四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中) 自那夜与绣夜将心中的郁结尽数说开,我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临风早已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回京告诉允祺我回朝的消息,他眼见我对此似乎并无不满,赶路也极尽配合,想是心安了不少,沿路之上倒也相安无事。 今番回程倒比半年前去漠国快了许多,不过两个月的工夫,我们一行便到了金陵城。一路上隔着窗牖朦朦胧胧地看着熟悉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心头一点点温暖了起来,然而当马车终于在家门口停下时,我却犹疑着不敢下去了,只依稀想着,这大抵便是所谓近乡情更怯的愁绪了罢! 临风为我掀开了车帘,恭敬地礼了一礼,笑道:“恭请郡主下车。”见我不动,忙又加了一句,“尚书大人已在院内候着了,郡主难道不想见他么?” 爹爹——!我心头陡震,忙携了裙袂下车,疾走了几步,待得瞧见大院中央那名青衫男子伟岸的身影,眼泪再忍不住滚滚而下。“……爹爹!” “宜男!”爹爹想来是一早得了消息我已来到金陵,甫一下朝便在家中候着了。见我生生地便出现在了眼前,爹爹亦不由微微红了双眼,迎了一步,伸出了双臂。 我毫不犹豫地扑进了爹爹怀中,将脸深埋在爹爹怀中,终是喜极而泣,哽咽不已,“宜男好挂念爹爹,爹爹身体可好?一切可好?” “好,都好。”爹爹哽声应道,一手颤巍巍地抚上我的面颊,粗糙的指腹慢慢摩挲着,为我擦拭着眼泪,“皇上说宜男回来了的时候,爹爹还当是说笑,却不想竟是真的,这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他说着用力地将我拥了拥,入手的清瘦令他面容登时哀了下去,“宜男清减了这许多……我的女儿,你吃苦头了,是爹爹对不起你!” “不,不是的。”我见爹爹自责,慌忙摇头,任由泪水四下飞溅,“不是爹爹的错,原是路上受了颠簸,这才清减了些许,不打紧的。” “那就好,那就好。”爹爹忙点头应着,蓦地身子一顿,忙将我从怀中拉出,正色道:“宜男尚未见过皇上罢,快,皇上可也等着你呢!” “皇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着爹爹的目光向大堂瞧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正负手背后立在大堂中,玉带金冠,一身翠色的稠衫,依稀相熟。 “允、允祺。”我走近了几步,犹自以为身在梦里,不敢置信。 果不其然,那男子身形微动,衣袍振开,足上一双明黄色的稠靴便露了出来,几步走出大堂,我清楚地瞧见那靴子上金线细密密绣着的双龙戏珠。 他抬眼轻笑,白皙的面色,星子般清亮的眼眸,薄唇如刀,轻启轻阖,“宓儿,你回来了。” 可不是允祺是谁? 爹爹拉着我便要下拜,允祺却一把给拦住了。“今日是宓儿回家的大喜之日,你我只论情谊,不论君臣。”他说着便伸手携过我手,“宓儿,好久不见。” 他手心的炽热灼痛了我,我一怔,本能地便挣脱了,低声道:“皇上……” 他面色微变,然而却不同于以往的咋咋呼呼,今番只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连月舟车劳顿,宓儿想必累坏了罢,今天不妨就在家中好好休息,明日再进宫见过太后罢。” 他的目光过于灼热,令我心头登时不安了起来。我将手拢入袖中,俯身福了一福,轻声道:“是。” 刚要起身,却觉双臂一紧,却是允祺伸手将我扶了起来,见我定定地望他,他笑道:“不是说了今日只论情谊,不论君臣?” 我微微使力想要挣开他的桎梏,然而他却故意加重了几分力道,我挣脱不开,当着爹爹的面又不便多说,不能失态,当下只得浅浅一笑,“论情谊皇上亦是宓儿的表兄,何况宓儿此次能够回朝,皇上实在功不可没,于公于私,宓儿适才那一拜也都是应当。” 我故意将“功不可没”四字语气略略加重,末了静静望他,却见他神色微微一滞,很快恢复自然。松开了我的手臂,一手叩在颚下略略思索了片刻,忽而笑道:“今日实在是高兴地紧,不如便留在姨父府中用膳罢,宓儿可得作陪,朕今日要痛饮几杯。” 爹爹喜道:“如此甚好,老臣这便让人准备,皇上请。” 允祺亦笑容满面,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姨父,宓儿,请。” 我俯下脸去,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点情绪。“宓儿遵命。” 我回房换了家常的衣裳,目下已是开春的时节了,到了南方天气尤其和暖,我除下棉衫换上了冰纨的月牙白银丝薄烟长裙,外罩一件银紫色碧霞罗,松松地挽了同色的腰带。妆晨与绣夜仔细收拾了我旧时的房间,发现所有我的衣物首饰爹爹都小心地封存着,心下甚是感慨。简单地挽了游仙髻,将发丝通通绾到头顶脑后,斜斜簪了支青玉簪便进了大厅。 允祺正与爹爹言笑晏晏,推杯换盏,一抬眼见我进来了,他忙放下酒盏笑道:“宓儿快来,全是你平时爱吃的菜色!”说着伸手便将我拉到身侧,另只手执筷挟了一块白嫩的鱼肉便作势要送入我口中,“你瞧这条西湖醋鱼,可是我知道你要回来,特意吩咐让快马加鞭从杭州送来的,放在冰室里保存地十分鲜美,你快尝尝,看走了味儿没。” 我眼见他竟如此不知避忌,竟然亲自喂食,懵然对着他筷上的鱼肉和他殷切的眼神,登时只觉尴尬不已,少不得求助地看向爹爹,谁料爹爹许是欢喜地狠了,竟然只顾着饮酒,对我的眼神视如不见。我心下无奈,只得依依笑道:“我自己来罢,不敢劳烦皇上动手。”说着便在他身侧坐下,执了筷子便要去挟。 他眼见如此,也不生气,将自己筷上的鱼肉吃了,转而笑笑地看我,一脸期待的模样。我亦小口吞咽了一小块,只觉味道果然很是鲜美爽口,眉头轻展,我由衷赞道:“很好吃呢。” 话音刚落,那壁厢手却又探过来了,这次却是直奔我眼角处。我一怔,尚未来得及避让,允祺的手指已然抚上了我右眼下那点殷红。我的气息滞住了,耳边允祺的声音清楚响起:“这是怎么回事?怎地生了个红色的痦子?” 我不欲多生事端,当下只轻拉开他的手,淡淡笑道:“没什么,大抵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罢,也不碍事,多谢皇上关心。” 他似乎并未相信我的说辞,然而见我似乎不欲多说,只得闷闷地收回了手去,一时也不多话了,转而与爹爹继续喝起酒来。我虽觉饿了,然而许是休息不足的缘故,总觉得精神很是惫懒,只是少少吃了些许便请辞回房休息去了,允祺点了点头,只说了句:“那便好好休息罢。”便再也没有开口。我又向爹爹礼了一礼,转身便出了大厅,回房去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只觉有浅浅而热烫的气息在面上颈间流转不定,很是腻人,辗转反侧间怎样也躲避不了,那气息却似如影随形。我只觉心烦意乱,倒被驱散了不少睡意,只当是有人胡闹,我翻了个身面朝着帐内,随口便嘀咕了一句:“朔郎,别闹。” 微微露在锦衾外的肩膀蓦地一紧,我陡然吃痛,这下便连最后一丝儿睡意也不见了,猛睁开眼便望向肩膀处,却见一只大掌正紧紧捉着我,用得力狠了,清晰可见手背上纠结着的青紫色的脉络。我顺着那手掌往上看去,却见允祺正绷紧了面色死死地望着我,我一惊之下嗖地坐起身子,顺手将锦衾拉到颚下,镇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允祺没有开口,起身微微走开了几步,负手背后望着我,那眼神却是凌厉极了,仿佛要将我狠狠洞穿一般。我想到自己目下衣衫不整,登时被他瞧得尴尬不已,心底亦有丝丝的恼火,妆晨与绣夜跑哪里去了,怎么会让他进来我的闺房呢!我强忍着怒气,“请皇上回避片刻,容宓儿起身更衣。” 他却不动,仿佛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打算,薄唇轻启,他凉凉地开口:“朔郎?叫的很亲热嘛。” 我一呆,“你说什么——”朔郎?我方才,叫了这个名字么?手掌蓦地攥住了,指甲陷入了掌心。不是的,一定是你听错了,我……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掌心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缓缓摇着头,“你一定是听错了。”手好疼,心口……好疼!十指连心果然不是说假的,否则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疼,这么疼呢? “宓儿,你变了。”允祺面上凌厉的神情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令我更为不安的沉静。他缓缓走近我身边,蓦地软榻一陷,却是他在我身侧坐下了。他伸手抽出我脑后簪着的发簪,如瀑的青丝少去了束缚,登时水流般倾泻了下来。他伸手截住一绺静静看了一眼,尔后在指上缓缓缠绕起来,一圈,两圈,直将整绺发丝都缠在了指上。“为什么刻意躲着我,嗯?为什么?”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心慌不已,一时也顾不上正被他玩弄着的发丝,只得故作镇定道:“皇上多心了,我哪有躲着你。” 他轻哼了声,语调却愈发不满了。“还学会扯谎了。我给你的簪子为何不簪着?” 我登时没了好气,嗔道:“托皇上的福,我可是被绑架着带上车的,便是簪着你送的簪子此刻也早就丢了!” 我的语气已然很是不敬了,他也不恼,嘿嘿一笑,“无妨,来日方长,改日再送你几支更好的便是,这也值得置气?” “允祺……”我望着他熟悉的笑容,三分的顽皮衬着七分不羁,一时竟仿佛看到昔日两小无猜的彼此,心头登时软了。“你方才说我变了,我其实也果真是变了的,如今我早已嫁为人妇,又怎会仍是你记忆中的宓儿,允祺,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松开了我的发丝,扭头看向了窗外,幽幽道:“远嫁漠国的是圣平公主,并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在两个月前已意外离世了,这件事楚漠两国上下人尽皆知。” “允祺!”我有些恼了,“你怎能如此自私,任性妄为随意改变别人的人生!” “这不好么?”他挑眉,轻笑着睨我,“宓儿初初便是不愿前往和亲的,为兄尽管努力施为,奈何势单力薄,只得眼睁睁看着宓儿被远远送走。但是现下我已贵为一国之君,手握着那么多人的生杀,我就不信,我找不回来一个你。虽然晚了半载,但总算还是将你解救回来了,你不高兴么?还是说……”他笑容顿敛,眼底渐渐浮上一抹阴霾之色,他缓缓凑近了我,“还是说这半载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你的心意变了?” 他的气息是滚烫的,狠狠烧灼着我的面颊。我心慌不已,忙用力扭过了脸去,恨声道:“我想我没有必要跟你说这些!”我紧紧攥着颚下的锦衾,努力平息着因愤怒和紧张而变得急促不宁的气息。“允祺,不管你做了什么,我的身份也永远不会有所改变,不管我身在何方,我也永远是漠国的王妃,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气息也不稳了起来,带着几分惊怒,几分不敢置信。“即便他朝秦暮楚,即便他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静静望他,“是。” “宓儿。”沉默了片刻,允祺忽而开口,“我想,有件事情须得知会你知道。你的身份,准确的说是你目下的身份。” 我黛眉微蹙,心底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慢慢浮现,“我的身份?” 他点头,含笑着睨我,“圣平公主已经离世,你自然不能再当这劳什子的公主,当然,玺阳郡主倒是可以继续当的。”他自袖中抽出一把墨骨白绸的折扇无意识地轻轻击打着手腕,“会是怎样呢?比如,苏承风的义女?” “你要做什么?”我镇声开口,心底那丝不好的预感愈发清晰了起来,不要,不可以,只希望是我想多了才好。 蓦地眼前一花,折好刷的打开又瞬时合上,转眼扇柄已轻轻托在了我的下颚。微凉的触感令我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允祺的声音便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听入耳中,极度的虚空缥缈,令人心慌意乱。 “而我,正打算迎娶这位容貌酷似圣平公主的郡主为皇后,入主中宫。” 作者有话要说:为毛呢,为毛呢,这一切都是为毛呢?为毛莫名其妙的断电?为毛断电时我还用的是文本文档写而不是word文档?为毛绿豆汤放进冰箱味道就变了?为毛韭菜猪肉馅的包子只看见韭菜看不见猪肉?为毛油桃全是酸的一个也不甜?为毛吃个花生豆也能把膜衣吸到嗓子眼里?为毛蒸个米饭还给蒸地黏糊糊的?为毛洗个碗还能砸了我美美的,最爱的宝贝碗?为毛呢,这一切都是为毛呢? %¥……%##%@W*)&^某洛疯了,以下省略碎碎念十万字,让板儿砖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三十四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下) “允祺,你——!”我一惊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反手飞快地将我手掌捉住,在我反应过来想要收回时蓦地加深了气力,淡淡一笑,“宓儿,你我相识多年,为兄说出的话可有不曾兑现的?” 我一怔,这下彻底懵了,仿佛瞬间被人抽去了主心骨,身子一软便歪了下去,喃喃道:“太后不会应允的,爹爹也不会的,朝中大臣也都会反对的,允祺,你要一意孤行么?” 他含笑睨我,“我只问你,你呢,你应不应允?” 我坚定地摇头,对上他笑意渐淡的双眸,明知会触怒他但仍不得不泠然道:“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侍二夫。允祺,不要逼我,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姨母现下身体有恙,你就不要再让她难过了好不好?” “宓儿若入主中宫,母后应是最欢喜不过了。”他挑眉,冷冷望我,“看来宓儿精神也好了许多,不如今日便随朕回宫觐见太后罢。” “允祺!”我待要开口,他却已甩袖走开,打开门,妆晨与绣夜慌忙跪了下去,却见他一摆手,“去服侍郡主梳洗,稍后随朕回宫。”说罢大步而去。 妆晨与绣夜见他去得远了,忙一前一后进了房中,妆晨伸手将我扶起身子坐好,犹疑道:“小姐,您打算怎么办呢?” “你都听到了?”我淡淡道,听她幽幽叹了口气,一时也觉气懑,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倒是绣夜惊得不轻,低声道:“皇上一心要小姐回来,原是为了这个心思!” 妆晨微微皱眉,低喝道:“绣夜,不准背后数说皇上!” “可是——”绣夜看了她一眼,终于没开口辩驳,一转眼见我正要起身下榻,忙凑近前来扶住我,“小姐,您当真要跟皇上回宫么?” “皇上的意思,我岂能不遵?”我扶着绣夜站起身,转眼间脑中已是千般思量,任由她二人取来衣物仔细为我穿戴着,我幽幽道。 “小姐……”妆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欲言又止,半晌放讷讷道:“小姐……会答应皇上么?” “不会。”我的声音轻而坚定,手掌缓缓触摸上梳妆台上的铜镜,铜镜中妆晨脸上的担忧来的太快,手中握着的玉梳在慢慢梳过我满头青丝时竟似有些微的颤抖,“那皇上那边——” 我静静睨她一眼,她却极快地低了脸去,只仔细梳起头发来,再不多话。我轻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只当与我有关的风景都已经物是人非,可是甫一踏进延祐殿,看到蔻儿和品秋温和的笑意,一颗心仍是提吊到了喉咙口,几乎哽住了气息。 我穿着一件月牙白品月绣五彩采翟的长裙,外罩一件鹅黄色的轻纱碧霞罗,同色掐金丝的软缎腰带。我梳着在家时常梳的百花髻,只将原先披在后心的散发收拢结扎,以示身份变迁,已非待字闺中。妆却画作飞霞,姨母平素最喜欢的妆容。 “奴婢见过公主。” 我犹自发着怔,那壁厢蔻儿与品秋已然双双跪下行礼,我忙一手一个扶了起来,微笑道:“半载不见,两位姑姑神采依旧,可喜可贺。” 蔻儿反手紧了紧我微凉的手掌,尚未开口,声音已微微的哽咽了。“没想到奴婢有生之年尚能再见到公主,奴婢此生当真是无憾了……对了,太后娘娘在里头休息呢,公主快去看看娘娘罢!” 品秋亦是点头不已,直道:“娘娘她很是挂念公主呢!” 我含笑点头,随即随她二人进了内殿。姨母虽已贵为太后,但并未迁居旧太后的永乐宫,仍是居住在延祐殿。蔻儿打了玉帘,我埋首踏入,微一抬眼,眼角已然瞥见右角窗下红木的大床上,姨母只穿着素锦的里衣静静躺着。石青色锦衾下削瘦的肩膀微微外露,如瀑的长发就那样散在玉枕上,浓如泼墨。 我轻轻走近。“谁?”姨母蓦地睁开了眼,微微侧过脸来望向我,跟着双目陡然张大,失声唤道:“宓儿——宓儿?”仿佛很是不敢置信。 “我回来了。”倚在榻前跪下身子,我伸手捉住了姨母已然伸出锦衾外向我招来的手掌,轻轻阖在掌中,温软,掌心却是微烫。我心头一窒,迎着姨母精光陡涨的双眸轻声道:“宓儿回来了,姨娘。” 姨母的手掌抖得很是厉害,突然挣着要坐起身子,口中一叠声地喊着:“蔻儿!蔻儿!” 我忙腾出一手扶住她颤巍巍的身子,一抬头只见蔻儿很快冲了进来,几步便跑到了姨母的榻侧,“娘娘……” 姨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扭头死死地瞪着我,嘴唇几番翕动后终于吐出了一句:“我怕是老眼昏花了,你替我瞧瞧,这跟前的人儿可当真是、是宓儿?” 蔻儿仔细地将姨母扶着坐稳身子,又取了锦缎靠背让她倚着,方微笑道:“太后哪有眼花,奴婢也瞧得清楚,这跟前的人儿可不是公主是谁?” 我亦含笑望她,将她手掌紧了紧,眼角却不知何时已然湿了,恍惚有微痒的触觉缓缓蔓延至下颚,然后瑟地轻落。我握着她的手移到我颊侧,让她的手指慢慢描摹过我清瘦濡湿的面颊,一下一下,轻而坚定。我轻轻开口:“看到了么?摸到了么?感觉到了么?姨娘,我回来了,宓儿真的回来了!” 姨母的表情一变再变,由最初的不敢置信到惊愕不定,到彻底怔忡,她迟疑着唤了声:“宓儿?”我尚未来得及应声,她却仿佛蓦地想到什么事情,惊蛰一般甩开了我的手,“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当着姨母的面,我不便多说,不愿她因为表哥的鲁莽行事而忧心烦恼。我淡淡道:“表哥来信说姨母身体欠佳,希望宓儿能够归国侍疾,宓儿知会了王爷一声便即启程回来了。”我见她仍是一脸的犹疑不定,忙扯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姨娘不欢喜看到宓儿回来么?” 这样瞧去,姨母的脸色倒果真不是很好。乌发随意地披散着,衬着脸色愈发幽幽地苍白。平素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瞳此刻却似蒙上了一层烟雾,瞧着总也不甚分明的模样。眼睑下是青黑的一片,仿佛连日不曾好好睡过觉一般。微薄而小巧的嘴唇亦是一色的苍白,我心下很是不忍,却见姨母?(: ) 第 20 部分阅读 倚南潞苁遣蝗蹋醇棠敢凰奘蔚丶涞镊烀济偷厣咸簦蝗煌瓶也喙碜颖阒刂乜攘似鹄矗闲镜溃骸霸熟魉谷弧茫芎茫∷窒卵壑泄媸敲挥形艺飧瞿负蟮拇嬖诹耍 ?br /> “姨娘!”我见她咳地厉害,心下不禁很是担忧,忙伸手便要去扶住她。[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蔻儿亦极快闪身取了漱口盅来置放在她颚下,一手轻缓地顺着她的背心,忧心道:“太后息怒,皇上说了,这件事他改日自会向您解释,您且莫要动怒。” “解释?”姨母的声音冷若坚冰,依稀竟似透着浓浓的不满。“从我病下的这些时日来,他说的话做的事几时给过我解释?我这个太后早就被架空了!哼,如今他翅膀硬了,这世上还有谁能约束着他?上次若不是他与——”姨母一脸愤懑地说着,却蓦地顿住,尔后迟疑着看了我一眼,方才又道:“我不过躺了这个把月的时候,他倒越发能耐了,宓儿,你究竟为何会突然回朝,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如实说来!” “姨娘?”我听着姨母的话,这下是彻底懵了。姨母说她病下不过个把月的时候,那么,最初的那封信笺允祺口口声声称姨母病重要我回朝侍疾就已经是在骗我了?而允祯说他离京之时姨母身体便染恙不妥,究竟是允祺骗了他还是他也骗了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就这样与姨母怔怔对望着,突然像被抽去了全身的气力,我软软伏倒下去,将脸枕在锦衾中,眼泪夺眶而出。 “宓儿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要入V了,洛想,为了报答各位亲们长期以来的支持,在V之前还是更完这一章吧。亲们对V文有什么不满尽管板儿砖丢我,洛顶着铁锅候着。 最后,大家看得愉快,洛一天一宿没睡了,得去补眠了,以后会尽量保证更新速度,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第三十五章 无意苦争春(上) 姨母究竟是身体不适,适才挣扎着说了几句重话,眼看着便气喘吁吁了起来,蔻儿忙扶着她躺下,掖好了被子。正要说话,一抬头却见品秋打帘进了来,一手端着碗热腾腾的汤药,“娘娘,是时辰吃药了。” 姨母淡淡睨了品秋一眼,不置可否,蔻儿忙起身接过汤药道:“先放着罢,稍后我伺候娘娘饮药。”她说着不着痕迹地推了品秋一把,品秋略略踯躅,看了看姨母,又看了看我,翦水般的眸子里若有若无的一丝悲哀幽幽浮起,没说什么,冲蔻儿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 怎么?我没有开口,只以眼神质询着蔻儿,蔻儿端着汤药凑到榻前,见了我的眼神只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并未作多余的表示。取了托盘上搁着的小银匙在碗中搅了搅,尔后取出银匙就着日色一瞧,眼见没有异样,她俯身在姨母肩上轻轻一按,“娘娘吃药罢,公主回来了,您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现下最重要的便是将养好身体,来日方长。” 姨母哼道:“怎么,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 蔻儿眉头微蹙,赔笑道:“不是不听……奴婢都留意着呢!娘娘,这药可是奴婢亲自监督着熬制的,何况奴婢方才也检验过了……” 姨母仍是不假辞色,阖眼将脸转向了床侧。蔻儿无奈地与我对视了一眼,我心下纳罕,不知姨母究竟遭遇了何等变故以至如此疑神疑鬼,难道这宫中竟有人妄图对姨母不利么?我见蔻儿为难无奈,因伸手将汤药接了过来,在蔻儿的惊呼声中毫不犹豫地便抿了一小口。 好苦……我咂舌不已,姨母猛睁开眼望着我,脸色陡变。“宓儿你——” “一点都不苦呢。”我忙将汤药凑到姨母面前,笑道:“小时候宓儿受了风寒,偏又嫌汤药苦口拗着不肯饮药,姨母也是这样劝哄宓儿的。” “宓儿……”姨母望着我的眼神愈发迷离了起来,伸手拂了拂我滑落在颈间的发丝,嘴唇微微翕合,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我静静与她对望着,她却蓦地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伸手将药碗接了过去,慢慢喝了起来。 我见她将药饮了,登时安心,因向蔻儿使了个眼色。蔻儿会意,俯身道:“娘娘喝完药就好好休息罢,奴婢带公主去稍事休息,公主可是刚回朝就急着来见您了呢。” 姨母缓缓点头,我亦起身道:“宓儿稍后再来探视姨娘。” 转身随着蔻儿走出殿外,我淡淡的一丝笑意终于尽褪。我在廊下立着,一手扶在朱色的廊柱上,望着殿内园中已然蓬勃开放的桃花,红红白白,倒给这初春的天气平添了几分喜人。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我静静开口,望着这处处无比熟悉的旧时居所,一时只觉感慨万千。“在漠国时,我曾见到此生从未见过的大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四处白茫茫的一片,院子里的积雪若不及时清扫,足能没过膝头。” 蔻儿闻言惊得不轻,诧异道:“竟有这么大的雪么!” 我点点头,又继续道:“山上积满了白雪,阳光下远远望去整个山头便如一块晶莹剔透的晶石,光彩夺目,美不胜收。我闲来无事,常常在院中瞧着远处的山头出神,总想着有朝一日攀上那顶峰瞧瞧,想来该是何等的壮丽惬意。”我扭头望她,见她一脸茫然,忍不住笑问道:“姑姑听说过长白山么?” 蔻儿想了想,道:“公主所说可是雁门关外的那座大山么?奴婢曾听人说起过,那山上长年积雪,没什么特别的看头,倒是人参生得极好,宫中内务府里库存的上好人参听说全是从那里送来的。” 我微笑点头,“长白人参倒当真是很好的,便是行将就木之人若得一丝儿含在口中,也总能多吊得一时半会性命。不过姑姑说它没什么特别的看头却也是被道听途说了呢。那山下有多处温泉,适当浸泡既可强身亦可怯病。山上虽长年积雪,可每年为期不久的花期若到了,漫山遍野的山花俏丽,姹紫嫣红,放眼望去可半点也不输刻意雕琢后养在庭院中的娇花。” 蔻儿静静听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泄露了她的心思,仿佛已陷入了我描摹的美景,正努力憧憬着。半晌微笑道:“奴婢听说那漠国在极北的地方,又干燥又冷寒,本以为该是怎样一处恶地呢,却不想亦有如斯的美景,可见道听途说实在是害人不浅。” 我亦轻笑。“何止姑姑,我在没到漠国之前,一路上也很是忧心不已,忐忑不安,只当那是怎样一处活死人地呢。” 蔻儿被我一句活死人地给逗得笑了,半捂着嘴笑道:“公主可真是爱说笑,便是野蛮荒凉了些,也不至于是活死人地罢!”她话音甫落,脸上笑意却慢慢褪了下去,有些愧疚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讷讷道:“公主这半年来……” “我很好。”我及时截住了她的疑问,浅浅一笑,“说来惭愧,在漠国这半年,别的没长进,倒是将贪睡学了个十成十。” 蔻儿一怔,“贪睡?” “是呀。”我故意蹙了细细的眉黛,幽怨地望她。“那里惯常昼短夜长,尤其入了冬,每日天光都变得很短,我常常天不亮就醒了,呆呆看着黑黑的天色发怔,却再无睡意。日子久了,慢慢也便习惯了,现下哪日都得睡上六个时辰才算够呢,否则青天白日的我也能犯起困来。真是令人赧颜。” 我有意说得轻松愉快,然而蔻儿跟随姨母这么多年,即便不是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早后天磨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儿,岂能看不出我的插科打诨?闻言幽幽一笑,轻声却极为笃定地开口:“公主受苦了。” “苦不苦,我心里明白,也只得我自己说了才作数,旁人再怎么妄自揣测那也只是旁人的说辞。”我微笑,轻轻执住了她的手掌。“这些话若是别人问了我自然是不爱听的,可姑姑却又不同别人。姑姑的话,我向来是愿意听的。” 话已至此,她即便再糊涂也已听出我话中之意了。望着我沉静的面容,她叹了口气,反手紧了紧我的手心,“公主想问什么尽管问罢,但凡奴婢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微微抬眼,已然瞧见不远处品秋一闪而过的身影,莲青色的裙袂在一片红红粉粉中煞是惹眼。我静静开口。“姨母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蔻儿身子微震,虽然动作极轻,但我仍是清楚地察觉到了。我轻而挑眉,望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神。“姑姑,我不是外人。” 蔻儿缩回手仓促低下了脸,我待要开口,却见品秋不知何时已穿过花丛来到了廊下。初春的天气,品秋穿了件莲青色的襦裙,禾绿色的绸裤,一双石青色的绣鞋,鞋头上细细地绣了一对振翅蜻蜓。泼墨般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头发梳地一丝不苟,很是严谨。头上亦没有多余的发饰,只在脑后稳稳簪了支青绿色的翡翠簪子,簪下的挂珠随着她脚步的挪动在耳后一荡一荡,阳光下她白皙的脸颊上便随之折出一波柔和的光影,虽已是年近四旬的人了,然而此时瞧着,竟似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妍妩。[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公主自然不是外人。”她依依站定,静静望我。“兹事体大,蔻儿难以启口,不如便由我这个外人来说罢。” 第三十五章 无意苦争春(中) “姑姑你?”我讶然挑眉,适才姨母对品秋的反应颇多疑忌我并非没有察觉,只是觉得依着姨母的性子若她果真对身边哪一个人起了疑心,就断然不会再任其留在身边。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姨母既然还留着她,那么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必然都还有转机,又或者,品秋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盈盈一笑,“姑姑怎么能是外人呢?姑姑肯跟宓儿说,这是最好不过了。” 品秋伸手执了我的手掌,有淡淡的暖意缓缓蔓延开来,她笑起来时眉眼总是弯成那样柔美的弧度,笑容亦是淡淡的,如她一贯的为人。“最初见到公主时不过是个半大的奶娃儿,一转眼竟已长得这样大了。奴婢每常在想,这十几年的光阴弹指一瞬,竟仿佛还是初到延祐殿的时光呢。” 我亦被勾起了过往的回忆,一时心下亦很是慨然。“是呵,自宓儿有记忆以来,两位姑姑便一直陪在姨母身边,时至今日若说姨母身边放不下的的人,除去表哥,也便是两位姑姑了。” 品秋娥眉微挑,目中有微微的诧异之色浮现。她迟疑道:“公主突然回来,个中缘由奴婢虽然不清楚,但想来与皇上必有干系,皇上如此任性妄为,公主竟半点也不生气么?” 我不料她会如此直接地问我,不由一怔,很快笑道:“宓儿可不是圣人,若说不生气,那也是诓人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气归气,他终究是宓儿的表哥,这份血缘亲情是改变不了的,何况宓儿牵挂姨母病体,本来亦有归国侍疾的心意,表哥如此一出,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公主还是如从前一般,总是为他人着想。”品秋低了脸去,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若这宫里的人,人人都能如公主一般仁善,凡事推己及人,又怎会凭生这么多烦恼。” 我亦慨然。是呵,若人人都愿为他人多作几分计较,又怎还会有那样多的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只是身处这深宫大院,纵然你不去算计别人,别人亦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来算计你,为了自保,少不得步步为营,而算计便是掩藏在华衣下的泥沼,只要踏入便会不由自主的深陷,除非沉没,否则永远无法脱身。冤冤相报,是这世上最无奈的一个词语。 举目时,忽而一阵冷风轻扬,带着初春的清寒透过单薄的衣领灌入衣中。我略略瑟缩,目光悠悠落向园中的落英缤纷,只因摧落红一枝,便惹满园春色厌,这世上多是苛求完美之人,也许连我也并不免俗。公子好游赏春色,走马观花不过转瞬即忘,却是令娇花从此迷途难返,再也忘不了赏花人。借着疾风飞落枝头,投奔那一场不可知的未来,拼尽残生拂了满身清香,却不知残红易败,余香散尽后更比烟花寂寥。 赏花人自自来自自去,赏花却不惜花;娇花自自落自自败,无怨岂能无尤? 心头渐渐多了些许沉重,我微微侧首望着纷飞的落英,零落,并在不久后将会成泥,碾作尘,注定的结局,无法逆转。然而飘落的那一瞬间却成就了此生独一无二的绝美,在最绚烂的时刻随风而逝,是不是好过于固守枝头,老死,枯朽,然后,被时光遗忘? 品秋亦随着我的目光注意到了满园的落英缤纷,幽幽道:“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她说着扭头看我,清水般的眸子里满是恳切的神情,“娘娘当日的遗憾,难道竟也会成为公主当下的遗憾么。” “品秋。”蔻儿突然开口,虽是喊着她的名字,目光却一直落在我面上。“这件事还是等娘娘醒来,问过娘娘的意思罢!兹事体大,你我擅自做主,你不怕届时娘娘动怒?” 品秋摇头笑道:“你我服侍了娘娘这么多年,还能不了解娘娘的心思么?蔻儿,上次的事我知道娘娘是疑我的,可我不怕,我问心无愧。我只是不想让公主被蒙在鼓里,这些事,公主是应当知道的。” 我望着蔻儿犹疑不定的神情,望向我的眼神隐隐有惊痛交加的情绪流露。品秋叹道:“方才我说我不过是个外人,其实并非妄自菲薄,虽然在太后身边十五年,可我心中,始终还是记挂着已故的静妃娘娘。” 我心下了然,闻言只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掌,以示安慰。“静妃娘娘于盛年不幸故去,姑姑原是她身边的人,记挂着她也是人之常情,又何须自责?” 品秋赧然一笑,慢慢抽回手去拂了拂被风吹落在颊边的碎发。“十五年了……我原本只是茶水上的侍奉宫女,一日晨上原先负责为静妃娘娘奉早茶的宫女梅清突然病了,只得托我替她去昭阳殿为静妃娘娘奉茶。”她略略滞住,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她的神情渐渐地恍惚起来,眼中是一波一波的温软。“我向来只在茶水上做些杂活,可从未如此亲近地与哪个娘娘接触过,当下心中便很是紧张不安。进了昭阳殿时静妃娘娘尚未晨起,倒是见到先皇也在那里,我当时只想静妃娘娘果然很是受皇上爱重,于是更加心慌,生怕疏漏了什么招来圣怒。谁知越是忐忑小心就越发容易出错,我奉了早茶过去,先皇挥手说莫要吵了娘娘安寝,我见先皇抬手,心中一惊竟尔脚下绊了一绊,手中端着的一盅茶汤便尽数洒在了先皇身上。” 我听她说到此处不由也是吃了一吓,忍不住道:“这可是了不得了,那后来如何了?” 品秋微笑道:“我吓得不轻,当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连跪下来请罪求饶都忘记了,只傻傻地在那站着。先皇看着龙袍上淋淋漓漓的茶汤当下便怒了,一脚便踢在了我的腰上,我吃了痛偏又不敢喊出声,只得咬着牙忍着,倒在地上也不敢起来,心中只模糊想着先皇一定会杀了我的,又慌又怕,竟然连眼泪也不会流了。可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一直睡着的娘娘却突然开口了。” “必是静妃娘娘仁善,开口为姑姑求情了罢?”我笑道,心下却并不奇怪。静妃娘娘是允祯的生母,只可惜红颜薄命,在我尚不复有记忆的时候她便已去世了,我一直遗憾无缘得见,只能从允祯凭着记忆手绘的画像中辨别一二。依稀记得是那样温柔婉约的一个女子,笑起来时左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却像树梢的新月,绵延出那样缠绵温软的弧度。我几乎是立刻想到那样温婉的女子,自然有一副温柔的心肠。 品秋点头,“娘娘显是刚刚睡醒,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却坚定地请求先皇放过我,并下了榻亲手将我扶了起来。先皇对娘娘的宠爱一时无二,自然不会为了这件事逆了娘娘的心意,又因为赶着上朝,匆匆便离开了。送了先皇离去,娘娘这才简单地梳洗起来,我在一旁看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忐忑不安时娘娘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慌忙报了名字,心中还妄自猜测会不会有什么惩罚,娘娘却浅浅一笑,告诉我,从今而后便留在她宫里服侍她,不必再去茶水上了。” “原来如此。”我有些许的讶然,“我原本以为姑姑是静妃娘娘的家生丫头呢。因为曾听姨母说起娘娘去世时,姑姑是打算以身殉主的,但娘娘却留下遗言要姑姑好好活着,并照顾好允——嗯,照顾好慎安王。” 品秋闻言幽幽叹了口气,墨黑的瞳仁却慢慢浮上一层水雾,愈发朦胧起来。“娘娘那时病重,自觉时日无多,于是便将我与王爷一同托付给了颐妃娘娘。我那时其实很想不懂娘娘为何不将四殿下托付给太后却反倒托付给颐妃娘娘,看起来娘娘对颐妃娘娘很是亲近信任,可颐妃娘娘却似乎并不以为然,何况,她膝下也有了六殿下,又怎会真心对待四殿下呢?可是娘娘的吩咐我不敢不从,只是心下暗暗决意定用整个生命来保护好四殿下。娘娘大去之后先皇很是伤心,倒常常来探视四殿下,颐妃娘娘虽然总是寡言少语,但却并没有苛待四殿下,好些时候我甚至觉得娘娘对四殿下比对六殿下还要用心,我也就慢慢放心了,不久后故太后便赐颐妃娘娘入主延祐殿,我看着四殿下一天天长大,长得那样好,那样讨先皇欢喜,心中很是宽慰。” 我不由微微沉吟起来。姨母与静妃娘娘交好我是知道的,可为何品秋会说静妃娘娘很亲近信任姨母,可姨母却似乎不以为然?我忍不住道:“姨母一向严肃淡漠,不喜将情绪表露出来,她不说不代表她不在意,慎安王在姨母的教养下所学所得并不比表哥少去分毫,姨母对静妃娘娘也算是不负所托了。” 品秋却似陷入了回忆中,一双细细的眉黛略略蹙了起来,半晌道:“奴婢给公主说个故事罢?” 我一怔,待见她一脸坦然自若,我轻轻颔首,“好。” 第三十五章 无意苦争春(下) 她垂眸一笑,轻声慢慢说了起来。“我跟着静妃娘娘的第二年,又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这一年有个秀女十分秀外慧中,先皇一眼便看中了她,尚未侍寝便亲封了从五品贵人。未侍寝的小主不能独主一殿,内务府便按着先皇的旨意将她安置在了静妃娘娘的昭阳殿里,居侧殿。静妃娘娘平素深居简出,待所有人一向都是温和中透着疏离,便是对先皇亦是清清淡淡,并不见特别亲近讨好。然而不知为何娘娘却对这位新进来的贵人小主尤其亲近,事无巨细都会亲自照料,便如亲姊姊般照顾着小主。小主自来昭阳殿便一直病着,只说是伤寒,却始终不曾完全康健,一来二往的便拖了三个多月,时日久了,先皇对小主的心思也便慢慢淡了。旁人都替小主着急,也有私底下嘲讽娘娘先前对小主那样关照是想着小主若得圣宠便可与她联势固宠,现下小主邀宠无望,娘娘可是押错宝了。” 跟红踩白,果然不管是在何处,但凡有权利斗争,便少不了这样的猥琐之人。我不由轻哂:“静妃娘娘连先皇都不刻意讨好,又岂会有意去培养所谓的势力联盟,这些人也当真无趣。” 品秋淡淡一笑,很是激赏地望了我一眼,继续道:“娘娘丝毫不以为意,仍如从前一般善待小主,反倒是小主的情绪有些进退失据,常常拒绝娘娘的好意。记得有一次娘娘去探视小主,连我都没让跟进去,我在门口站着,只断续听到娘娘沉着嗓子不知说些什么,不多一会便见娘娘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直说着小主突然晕厥了,让速速传太医。我只当是小主受了暑气才会突然晕厥,便一叠声地跑去传太医了,谁知等太医到了昭阳殿,娘娘却又说不用为小主诊治了,小主已经醒了,草草地便将太医给打发了回去。从那天以后娘娘便再未前去探视过小主,我只当是小主不识好歹将娘娘惹恼了,可眼见着娘娘始终郁郁寡欢,我虽然心下惶急却没有任何办法。直到有天晚上先皇过来娘娘殿里,从不饮酒的娘娘竟然主动要陪先皇饮酒作乐,直将先皇喜得连声赞好。我只当是娘娘想要借酒浇愁,却不想娘娘陪着先皇饮地酣畅淋漓,却在先皇醉得头晕眼花之际,让我和一个心腹的公公将先皇扶去了小主房里。” “我只当是娘娘是帮衬着小主邀宠,还直想娘娘真是不计前嫌,对小主这样好。那晚过后,那小主果真不负所望成了先皇的新宠,我本以为她应会投桃报李,感恩娘娘当日的帮衬,谁料没几天那小主便受封为嫔,她与娘娘的情分很快便生分了。” 说到此处,品秋停了下来,幽幽望向了我,“公主还要继续听么?” 我的心随着她的话如在浪涛中翻滚般颠簸难定,此刻见她突然停下讲述抬头望我,眼中是清晰地令我震惊的坦然自若。此时此刻我便是想要自欺,亦无法欺骗自己了。“那个贵人小主,便是……便是姨母?” 品秋不置可否。只低了脸去,半晌幽幽道:“那小主虽与娘娘生分了,可娘娘却时常惦记着她,但凡内务府送来什么新鲜的瓜果,上好的绫罗总要叫我送去些儿给那小主。只不知为何那小主总是拒不肯收,我一趟趟地跑着也深觉无趣,只无法理解娘娘为何要如此巴巴儿地对人家好,人家明明不领情。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新年的时候太子殿下带着两个年纪稍长的皇弟放炮仗玩耍,却不慎将年幼的四殿下给惊着了,当天夜里便高烧不断,昏迷不醒。娘娘惊得不轻,彻夜未眠守在四殿下的床边,怎么也不肯离开半步。后来四殿下好了,娘娘却病倒了……这一病来的不轻,娘娘足足卧榻一个多月才勉强康复了。其间宫里凡是有点位份的主子都来探了,连太后都亲自来了一趟,可那小主却只吩咐手下的侍女送了份补品来,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心中不忿,忍不住在娘娘面前抱怨了几句,娘娘却只说原是她有错在先,是她对不起那小主,如今种种只当做是她的报应,不肯我再埋怨那小主半句。” “娘娘的身体自那次大病后便落下了病根,所以后来淮陵王逼宫,先皇带着宫眷北逃,娘娘受了颠簸之苦,又感染风寒,从此缠绵病榻,熬了多半年,终于撒手西去。” “再后来的事情,公主也知道了。娘娘临去前将我与四殿下都托付给了那小主,不,那时候那小主已经是与娘娘位份相当的颐妃娘娘了,并且早已迁出了昭阳宫,居拂香宫主位。” 我从不知姨母与静妃娘娘之间竟有如斯过往渊源,此刻听了品秋娓娓道来,一时只觉无比恍惚,难以置信。静妃娘娘是江宁织造董其琛之女,比姨母早两年进宫,圣宠甚隆,并于进宫次年得子,内务府记载为先皇第四子,赐名允祯。这样一个历尽繁华的女子,温婉优柔的外表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性子?如若品秋说的都是事实,她待姨母倒果真是情同姐妹,若不是她姨母也许不会有今日的身份地位,可姨母为何会对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她冷绝至此?姨母的性格虽不好热络,可绝不是是非不分恩怨不明之人,这其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品秋也不知道的。 我望着蔻儿,仿佛想从蔻儿眼中读到些许信息来证明品秋所说的是否全是事实。蔻儿轻轻点头,沉声道:“大抵便是如品秋所说,只不过,娘娘自有娘娘的无奈,有些事既然过去了,我想娘娘也是不愿再被提起,何况娘娘总算是将四殿下抚养成人,为了四殿下几乎与六殿下失和,也算是不辜负静妃娘娘一番知遇之恩了。” 品秋叹道:“娘娘去后,我便一直跟着颐妃娘娘,颐妃娘娘虽然平素严厉冷淡,治下严谨,可其实对待身边人却都是极好的,我只是总也想不明白,静妃娘娘究竟做错了什么令她竟要对娘娘如此冷漠绝情,娘娘可是直到大去当日仍惦念着她,我在一旁看着,心中实在难过。” 我睨着蔻儿,只见她一脸欲言又止,悄悄侧过脸去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便是为着这个缘故一直对娘娘心存埋怨,所以才故意与董家私相授受?” 品秋一怔,但随即摇头道:“不,我并未与董家私相授受,我那日见了董家小姐只是因为四殿下的缘故。我方才说了,我问心无愧。”她抬起头看了看蔻儿,又看看我,眼神清澈明朗,不见半丝狡诡心机。“不管是为了静妃娘娘,还是为了太后娘娘,我都不会做出半点对不起她们的事情,太皇太后遗旨一说,绝非我所为。” “遗旨?”我心头一动,想起董致远之前关于姨母私藏太后遗旨以让允祺登基的说辞,忍不住问道:“太皇太后薨逝前果真留有遗旨?” 蔻儿犹豫了下,轻笑道:“遗旨一说,实是以讹传讹。太皇太后虽是向来看重四殿下,可先皇崩逝前已然册立六殿下为储君,彼时太皇太后并未提出异议,又怎会在先皇崩逝后留下遗旨说六殿下不可立为储君呢?何况缘由亦太过牵强,只凭一句因为六殿下出自宫外便不可立为新君,实在难以服众。” 我叹道:“太皇太后一向看重允祯,只是规矩后宫不得参政,事关储君废立,想来以太皇太后之德性操守必然不会插手。那么这处心积虑制造假遗旨的人便必然与董家脱不了干系。” “公主——”品秋黛眉紧蹙,开口唤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我盈盈回望于她。“我信慎安王。以允祯的操守,不会行此下作之事。只是那董致远为人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允祯于他不过是枚夺权立势的棋子,我现下只担心他不会善罢甘休,如若他果真煽动漠国参与作反,表哥恐怕没有胜算。” 蔻儿亦叹道:“皇上毕竟年轻,有些事收放之间逼得太紧,不免令身边的人心冷,只是苏大人却也由着他,太后也没有法子呢。” “爹爹?”我敏锐地截住了蔻儿的话头。我听说二王逼宫是爹爹领兵平叛,七王的事想必爹爹也有参与,若说允祺是年轻气盛见不得有人违逆自己,爹爹却又是为何要如此纵容着他,难道不怕允祺甫登基便大兴刀兵,流失人心么? 蔻儿见我开口,似乎察觉自己说了不当的言语,忙赔笑道:“公主莫要多心,苏大人是皇上的亲姨丈,自然事事向着皇上,奴婢原也是白说一句,公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轻笑了声,并未再多说什么,只在心中暗暗决意回去府中定要与爹爹好好谈谈。在我离开楚朝的这大半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一面之辞不可不信亦不可尽信,那么我只好多方采纳,然后凭心觅出真正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真的好痛苦啊,55555555%》_ 第三十六章 何事西风悲画扇(上) 与品秋、蔻儿一番长谈,我心中亦觉沉重不已,因让她二人各自去了,独自一人在园中那碧瓦飞檐的凉亭里坐了下来。花树成荫,那一汪平湖亦如旧时平静澄明,依稀可见锦鲤追逐相戏。只是半年多的时光,延祐殿仍是旧时的模样,并无丝毫变化,只是这殿中的旧人却大多模糊了身影,蓦然回首,已是面目全非。 身后有稳健而明显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声清楚传来,不必回头,我亦能猜到来人是谁。一时心动神悸,便想起彼时姨母那若有若无的一丝教诲。 这宫里的女人,个个都有如此耳力。 摇头,轻笑,在唇畔那抹笑意慢慢凝固的同时,我静静开口。“皇上这时节不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却赶来延祐殿可是探望太后?” 身后那颀长的身影闻言略略一滞,短暂的停顿后温软的气息却迅速洒向我后颈中。我怫然转身,心底泛起清楚的抵触。“皇上。” 允祺的笑脸突然在眼前放大,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瞳带着我无法接受的灼热就那样炯炯地注视着我。一身宝蓝色滚暗金边绣五爪飞龙的深衣,腰间一条明黄色的结丝宫绦,右侧腰下坠挂着一枚象牙色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的一摆一摆,阳光下折出了一波波温润的光影。 我仓促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这不合宜的距离,未料他蓦地抢先伸手揽住了我的腰肢,只轻轻一拉,我足下一个不稳,生生便撞上了他的胸膛。“啊——”我忍不住惊呼,他脸上笑意渐渐扩大,左手微微使力加重了圈在我腰上的力道,右手拇指则轻轻点在了我右眼下,那伤痕的位置。 “你——放手!”我强自镇定,探出双手抵住了他的肩膀。他常年握笔的拇指指腹上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在我眼角下缓缓摩挲了一番,拇指上那颗硕大的翡绿扳指生生地硌在我的眼睑下,微凉的触感兼之他指腹粗糙的摩擦登时令我很是不适。我待要扭开脸去,后心却蓦地一热,却是他揽着我腰肢的手臂,手掌不知何时已然攀上了我的后心。掌心的灼热隔着薄薄的两层衣裳清晰传至心房,令我愈加心慌意乱,我深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转开脸去,避开了他手指的抚触,尔后双手蓦地发力将他一推,又挪了一步,转出他手臂圈住的范围,这才回眸浅浅笑道:“如今已是做皇帝的人了,怎地还如儿时一般爱闹。” 允祺对我不着痕迹的推拒似乎很是不满,听了我如是说,不由撇了撇嘴。这是他习惯的动作,每当他对什么说话或事情不以为然时便会这样勾一勾唇,以示不屑。他紧着一步跟了上来,笑道:“乍见时不知是什么物事,只觉得诧异,可现下仔细瞧来,这痦子竟生的如此风情,倒平添了几分妩媚。” 他许是无心之话,然而听入我耳中却倍觉刺心。记忆中那个人亦曾用一般无二的语气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语,彼时的我便如开启了那罐中蜜汁腌渍了一冬的梅子,轻挑入口,缓缓咀嚼,味甜,微酸,那酸甜相濡的滋味却令我直酥到了心底,恨不能将整个人整颗心就那样完完全全地呈现给他,为他挥画出所有的青春风华,不留分毫。 彼时流年,不过惘然,可笑我果真懵懂。 我望着眼前允祺愈发扩大的笑意,心中那原本只是星星点点提醒着自己的抗拒渐渐汹涌起来,他灼热的气息扑洒在我面上,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但却清楚地知道,无论什么,都不可以发生。我干脆转过身面朝着亭外的平湖,任他丝毫不加以遮掩的放肆目光在背后流连,我泠然开口:“皇上请自重。” 片刻的沉默,他的气息有些重了起来,没有再做出任何令我不适的亲近举止,他抬步走到我身侧,堪堪并肩而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意思我所不熟悉的清冷情绪。“看来宓儿还是没有弄清楚目下的状况,是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么?” 我见他仍是一意孤行,心下亦微微动了气。实在是不能明白他为何要对我苦苦相逼,即便是旧时的情分仍在,可明知我早已嫁作人妇却执意逼我另嫁,于情于理都实在难以服众!我胸中沉郁了起来,再开口时声音亦忍不住冷了几分。“这些话皇上不防留着在朝中元老面前去说。” 他听出我话中的冷峻之意,侧眼睨我,沉声道:“你当我真会怕了那些个腐儒?”不待我回答,他径自道:“即便他们认出你便是昔日远嫁漠国的圣平公主又能如何?只要我一口咬定你是姨丈的义女,容貌相像也只不过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我见他说的如此笃定而自我,竟将我这个当事人的意愿完全视若无物,我怒极反笑,“皇上认为我爹会如此配合你么?” “会怎样呢?”他眼见我如此挑衅,微微冷笑,“于公,我是君他是臣,君有命则为臣不得不遵。于私,我与你是中表之亲,你若入主中宫他便摇身成为国丈,如此殊荣,你觉得他会配合我么?” 我见他越说越过分,便连爹爹的人格一并地也给贬低了,心头登时再按捺不住怒气,我霍地转过身子瞪着他,一字一字镇声道:“宁、允、祺!” “宓儿也还是这样呢。”他笑而挑眉,斯毫不因我的无礼而气恼,眉眼中倒浮上几分清楚的快意来,仿佛浑然不察我语气中的惊怒。“但凡动气,必连名带姓地唤我,连神情都与从前一般无二。” “你——”我被他这样一说,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只得讷讷地转回身子。顿了顿,移步走出了小亭,拾阶而上,转而倚在了亭旁的拱桥上,看着碧澄澄的湖面发怔,再不想搭理他。 他却跟着走了过来,照旧立在身侧。我侧首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负手背后孑然立着,目光悠悠落向远方,却不知究竟瞧向了何处。我见一旁石架上放着一小罐粟米,想来应是姨母平素喂食锦鲤所用,于是伸手拈了一小撮慢慢撒入湖中。只眨眼间原本平静无波、镜样光洁的湖面登时漾开阵阵涟漪,几尾红头锦鲤纠缠着探出头来,争相追食着,不一会便抢夺一空。我再要伸手去取,却不防他亦同时将手探入罐中欲拈取粟米喂食锦鲤,一下子便撞上了。我一怔,待要收回手来,他却已极快地反手执住了我的手掌,轻轻一握。我猛抬起头正对上他炽热的眼光,忙挣回手来,随即拢入了袖中,侧首望向了别处。 一时我与他都不再言语,气氛隐隐有些尴尬了起来。 “有一次宓儿与我在这湖上泛舟,一不小心落入湖中险些溺死。”允祺忽然悠悠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可记得?” 我一怔,“自然记得。皇上当时也还年幼,见到锦鲤便起了逗弄之心,只白白累了宓儿受恁大一场惊吓。”彼时幼无嫌猜的快乐时光瞬时在心头转了几转,饶是我此刻心头沉重不已亦不由触动了旧时心肠,一时很是慨然。 允祺轻哼道:“教你受了惊吓是真的,只是我可不是为了逗弄锦鲤。” 我讶然扬眉,“怎么?”我竟不知,难道当日溺水还有别的什么缘故? 他静静望我,眼珠有些不自在地转了转,目光自我面上定格了片刻,极快地转到了别处。他哼道:“你本是与我一同泛舟玩耍,却偏生还时时惦记着岸边的允祯,我见你摘了莲花渡水与他,心中已不痛快,他偏还要为你念那劳什子的诗,我听了自然更不痛快。既然我如此不痛快,又怎能让你痛快?” “你——”我被他左一句痛快右一句痛快绕得头晕,待得反应过来他竟是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缘由故意将船弄翻,害我受惊不说还吃了满肚子的湖水,一时气结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半晌方郁郁道:“早知你心眼甚小,却不知竟微小至此。你与允祯是至亲手足,这也值得计较?” “谁跟他是手足!”允祺蓦地清喝,然而在见到我满脸惊讶后他猛地背过了身子,肩膀急促地耸动了起来。片刻,他微微侧过脸来,“宓儿,我以为你果真是不愿前往和亲的。”他突然开口,眼中竟尔浮上了丝丝的痛苦之色。“我只是不懂,母后为何宁愿将你许给允祯也不肯许给我。允祯去找父皇求情,可那有什么用?父皇早定了主意要用你去交换安宁!我不像他,他只会做徒劳的事情,他根本也没有资格没有能力保护你!当年我铤而走险却功亏一篑,绵薄之力,终究圣命难违,不仅没能留住你,还连累了芸儿的性命,那一刻起我便发誓,我宁允祺一定要坐上皇位,我……一定要将你从漠国救回来!” “别说了。”我听着他的声音愈发激昂了起来,幽潭般的眸子渐渐笼上了一层古怪的热烈,他猛然甩袖踱了几步,蓦地站定,眼角睨着我,神态却愈发热切了起来,映入我眼中,却只觉莫名的心慌。“当初我去漠国,虽非心甘,却亦情愿。现下我回来……”我顿了顿,涩涩苦笑。“情愿,却是心有不甘!” “不甘?”允祺圆睁双目,镇声道,“你在那里还有什么值得牵挂?我费尽心思接你回来,你却将心仍留在漠国?宓儿,你为什么变了?你果真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你却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你叫我不要为难允祯,我应承了你,我把他放走了,放得远远的,可他竟然还去漠国找你!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的事我可清楚地很,我写信让你归国侍疾你都不为 (: ) 第 21 部分阅读 放得远远的,可他竟然还去漠国找你!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的事我可清楚地很,我写信让你归国侍疾你都不为所动,却肯悄悄与他见面,可见在你心里,允祯果真是比我重要!他去找你,你便跟他见面,却不想竟被拓跋朔撞见,你——” “够了,不要再说了!”我蓦地失声惊叫,双手重重地捂住了耳朵,“不要……不要再说了……” 本以为恍如隔世的伤痛记忆一点点被他唤醒,附骨之蛆般啮咬着我每寸肌肤,悔恨与自责便如血液里流窜的毒,瞬间淌遍了我整个身体。[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牙关阵阵颤抖着,我紧闭着双眼,拼命地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几乎毫不犹豫地便狠狠啮住了下唇,然后,清楚地尝到腥甜的滋味。 “宓儿……”允祺轻唤,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的身前。一手轻轻环住了我急剧颤抖的肩膀,一手慢慢绕至我脑后,然后,轻轻按下。 “唔——”有细微到不可知的疼痛缓缓自唇上蔓延,或轻咬,或吸吮,温软的气息贪婪地自我唇上辗转流窜。我猛地睁眼,允祺的脸距离我好近,近到我可以明白地数清他浓密的眼睫。心头一紧,我毫不犹豫地抬手,掴落。 “啪!” 允祺的左颊上,一个淡红的掌印渐次清晰起来。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你——居然打我?!” 第三十六章 何事西风悲画扇(中) “允祺……我——”我亦呆住了,这完全是出自本能的一个动作让我与他同时陷入了困境。掌心有些酥麻的疼,我怔怔望着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心思却蓦地被他身后突然出现的身影给夺了去,“姨娘?!” 允祺一怔,慌忙转身望去,“母后——” “啪!” “啊!”我一惊之下几乎失声唤出,慌忙伸手捂住了嘴唇。姨母的脸色是青白不堪的,眉头紧蹙,凤眼微眯,口唇有微微的颤抖。她在允祺转过身时,母后二字话音未落,一个耳光便重重掴落。 “娘娘、娘娘息怒,仔细身子!”蔻儿眼见姨母动怒,这一耳光打得过于用力,兼之姨母正在病中,一个岔气,身子亦随着手臂的力道歪向了一旁,蔻儿忙伸手扶住,一叠声地劝了起来。 “姨娘!”我亦疾步走到姨母身边,伸手挽住了姨母的手臂。姨母抬眼望着我,眸中一闪而过的愧疚后,沉痛之色太过明显,我心头一震,眼泪随之涌上眼眶,只竭力隐忍着不教流下。“姨娘……” 姨母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眼神渐渐温软起来,叹了口气,“没事。” “母后……”允祺好半天才捂着脸颊抬起了脸,眸中是清晰的愤怒与不甘。“我做错了什么,您要如此对我?” 姨母眼中温软的神色蓦地撤离,取而代之的是她一贯的严厉清冷。她冷冷道:“你方才做了什么?你还有脸问你做错了什么?” 我心头一紧,握着姨母手臂的手不自禁紧了紧,允祺放下了捂着脸颊的手,阳光下他左边的脸颊连着受了两次掌掴已微微的肿了起来,他目光清绝地自姨母脸上转了转,又落在了我脸上,幽幽道:“母后教训的极是,儿臣知错。” 我与姨母同时吃了一惊,都不曾想到允祺竟会如此轻易地认错。姨母嘴唇动了动,待要开口,却被允祺接下来的说辞气得几乎立时便扬起了手掌。 “即便宓儿是未来的皇后,儿臣也委实不该如此公然与她亲近,母后尽管放心,儿臣知道轻重了。” “允祺你胡说什么,此种顽笑岂能随便开得!”我见姨母已然扬起手掌,一来担忧姨母动气,累及身体,二来也实在不愿见他再被责打,当下顾不得礼仪忙出声喝止。 姨母那一掌终究是没能落下去,生生收回手来,怒视着允祺镇声道:“你既当了皇帝,就好好当你的皇帝,如此惹是生非,兴风作浪的行径趁早收敛,免得引火烧身!至于宓儿……”姨母说着看了我一眼,神色中含了几分犹豫,几分无奈。“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将宓儿带回来,我不知,众大臣也不知,但这并不代表你便可以为所欲为!” 姨母说着说着突然一阵气喘,抚胸咳了起来,我心下惶急,忙伸手在姨母背后轻轻顺了几顺。允祺见姨母果真动气,当下也略略慌了,走近前来唤了声:“母后!” 姨母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勉强宁定了气息,语重心长道:“别说母后没有提醒你,目前天下初定,你若妄动刀兵必将大失人心。” 允祺略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声,低低道:“儿臣省得,宓儿的事儿臣自会善后,不会出现半点纰漏。” 我闻听此言不由心中一恸,顾念着姨母的身体不便发作,当下只冷冷一笑。却不想耳边姨母亦是一样的冷笑,允祺一怔,不由自主开口:“母后笑什么?” 姨母笑意顿敛,声音便愈发地冷陈了下去。“我笑你年轻气盛,不知轻重,自以为看透人心,却不想误人误己!” 她说着一把拉住我手,病中之人竟力气陡生,居然拉得我往前踉跄了一步。我一时惊诧,“姨娘?” 姨母冷哼,神态中顿生一股桀然,一股不屑。自是冲着允祺。“你倒敢作敢当,只管动手抢人,还一厢情愿要立中宫,你可曾问过宓儿,她是否愿意回来?你可曾问过宓儿,她是否属意于你?” 姨母一番话说得清楚无比,一语中的,我几乎是本能地抬眼去瞧允祺的面色,果不出所料,允祺一脸惨淡地望着姨母,忽然一笑,然而我却瞧得清楚,他眼中是满满的悲伤与不甘,没有半分笑意。“从小到大,母后便一直瞧不上儿臣,但凡读书习字,品诗颂词在母后眼中无一不是允祯的风头,便连明明是儿臣优秀地多的舞剑骑射,也从来入不了母后的眼。我一直不懂,明明我才是母后亲生的孩子,为何母后却总是明着暗着偏心允祯?”他顿了顿,嘴角轻扯,竟扯出一丝奇异的笑意,望着只令人心惊。“可是不久前,我懂了。” “允祺。”我见姨母的眉心愈发紧皱,呼吸也似稍稍急促起来了,生怕允祺再说出什么令姨母动气的话,忙出声打断,“允祯自幼失母,姨母担负着教养他的重则,未免有心人背后数说姨母偏心薄待,自然要比旁人更上心一些,你怎可如此任性,半点也不体谅姨母的苦心呢?” 姨母哼了声,这次却是对我。“别拦着他,让他继续说。” “姨娘——” 我话音未落,便听得允祺冷笑道:“苦心?”他语气不似方才的艰涩不安,冷漠中竟尔带着几分我所不熟悉的讥讽,他轻声开口,眸中精光如焰,令我心头顿生不安。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允祺微顿,目光若有若无地自姨母面上掠过,在及时接收了姨母的惊慌后,他轻笑,“母后还想继续听么?” “……!”姨母没有开口,可她陡然一震的身躯却明显地泄露了她的惊恐与不安,她用力地扶着我与蔻儿的手臂才能勉强站定,灼灼地望住了允祺,半晌泠然道:“你从何处知道这些?” 我讶然地望了望姨母,又望向允祺。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为何姨母听了这两句话便如此大失常态,难道这两句话的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允祺叹道:“儿臣所知道的不过皮毛,母后是局中人,孰轻孰重自然最清楚不过了。母后放心,这件事若是大白于天下,儿臣这皇帝也便做不成了,儿臣不会那么傻,做这样玉石俱焚的蠢事。只是,作为儿臣守口如瓶的代价,可否请母后作主,达成儿臣的心愿呢?” 姨母登时怒盈于睫,“允祺,你可是在威胁本宫!” 允祺一怔,面上隐隐一丝悔意闪过,但很快扭过脸去,淡淡道:“儿臣不敢……儿臣只知道,儿臣要的,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要得到。”他凝视着我,眼中渐渐迷离了起来,“我注视了十几年的人,怎么能把她让给别人?不可能的。” 我在他那样灼热的视线胶着下不自禁心慌了起来,他目中的执着与坚定令我不容忽视,但我却清楚地知道,我这一生是永远也无法回应他的,我与他,此生注定只能以兄妹的关系存在。念及此,我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他目光对视,让他清楚地看到我目中坚定的拒绝。 果然,允祺避开了我的眼神。姨母眸中的怒火渐渐淡去了,她看着允祺,那眼神慢慢有了些许的无奈与心疼。“你与宓儿,本宫断不会允的,你现下已是一国之君,凡事当以大局为重,若他日漠国发现宓儿竟成了我大楚朝的皇后,你预备要怎生交代?” 允祺猛抬起头望向姨母,语气一径的焦灼起来:“母后,你可知宓儿在漠国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国之根本在于政权的稳固,兵力的强大,还有君主的英明果决,一个国家的国土安宁从来就不是靠女子和亲可以换来的!那漠国若觊觎我大楚朝,便是十个宓儿送了过去,也一样只是白白被糟蹋而已,若漠国决意入侵,谁会顾忌宓儿的生死?” 姨母冷哼。“怎么,你不过只做了这几个月的皇帝,便已经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楚朝不受外敌入侵,令百姓幼有所养,老有所终,天下太平无事,人人安居乐业了么?” 允祺面上一紧,涩涩道:“儿臣不敢。[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但儿臣必会励精图治,居安思危,为前人所不为,建千秋之霸业。” “哼。”姨母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坚定果决,一时也被触动,没有多说什么。 “何况——”允祺说着望了望我,语声渐低,“儿臣知道,宓儿在那里过的不好,儿臣心尖上的人竟被那人如此辜负践踏,您要儿臣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姨母的神情委顿了下来,她慢慢挪了一步,径自靠在了汉白玉的栏杆上,半晌幽幽道:“你倒是个情种。哼,即便宓儿过的很好,只怕你也照样会有抢她回来的由头。事已至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宓儿能够回来,自然是皆大欢喜,只是允祺,我知道你与宓儿数十载情谊,情分不比寻常,可,要我罔顾宓儿的心意将她许婚给你,我实在不能答应。” 允祺眉头顿蹙,冷哼了一声,忽然沉声道:“何必用宓儿的心意来推脱呢!说来说去母后还是偏心罢了。若现在求娶宓儿的是允祯,母后想必一早便答应了罢?如是想来,母后当初作主要将宓儿许给允祯,何尝是为了替儿臣谋取前程,不过是盼着将计就计,顺水推舟的罢!” 姨母亦沉声道:“若是允祯,自是另当别论!允祯不过是个闲散王孙,他娶谁对我大楚朝都无足轻重,但你不同!你要娶宓儿,可以,这皇帝就不用做了罢!” “母后!”允祺一脸不敢置信,失声道,“我绝不会将皇位让给允祯的!”他说着疾步上前一把扯住了我的手臂,“宓儿也一样!” “我绝不应允!” “够了。”我挣开他的手,淡淡开口。 “宓儿?”姨母与允祺齐齐望向我,齐声唤道。 我微微垂首,闻唤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允祺急切的脸庞,姨母疑虑的眼神,本只是一点冷意在心头徘徊,而现下那点冷意竟愈发扩大起来,渐至蔓延到了胸口,直堵地我连呼吸都似艰难了起来。面前这二人,一个是我亲姨母,一个,是我亲表兄,他们口口声声替我着想,口口声声要给我最好的生活,口口声声会尊重我的意愿,可到头来,我只是他们口中可以肆意来去,你争我夺的物事罢了。 唯一的感觉,好苦。便如强吞了满口的黄连,直沤地喉咙发涩,胃中翻搅,便连心肺都似要挣扎着呕了出来。 “够了。”我再次开口,语气轻而决绝。言罢,我扭头而去,仓皇的脚步泄露了我的心思,我在害怕,我在心痛,我几乎是逃着离开了花园,再不敢回头看他们一眼。 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允祺被K,貌似大家都很过瘾?⊙﹏⊙b汗 话说,写这章时我整个过程都在困扰中度过,为毛有那么多的蚊子捏?为毛我点燃的蚊香青烟袅袅,竟然还能勾引蚊子与烟共舞,是蚊香太假还是我RP太差? PS想起前天看到的一个笑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寒一个。 夏天到了,蚊子多了,下面给你几个防蚊子的建议 建议一:在床下点一堆干草 建议二:把身上纹上壁虎 建议三:在床头醒目位置写上:谁咬我谁是小狗 建议四:抓一只活蚊子,残忍地将它解肢;全程录象;在床头24小时不间断播放。 建议五:弄一碗新鲜鸡血;旁边写上:已消毒;请放心饮用 建议六:住在冰箱里。 建议七:挂个蚊帐;在里面裸睡;挑逗蚊子;把它们急死 建议八:在身上涂上一品鹤顶红,蚊子落到身上就被毒死 建议九:喝得烂醉如泥;蚊子咬你不觉得疼,而且都会醉死 建议十:和蚊子促膝长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感化它改吃素 第三十六章 何事西风悲画扇(下) 几乎是连冲带撞地冲到了大殿外,将正在殿门一侧花圃里浇花的品秋直撞了个趔趄。品秋一把扶住闷着头气喘吁吁的我,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抬起头,她面色登时大变,直惊于我满面的泪痕。“公主……” 我推开她伸过来的手,自袖中取出锦帕缓缓拭尽了面上的泪痕,我静静开口。“若太后与皇上问起,便说我身体不适,回府休息去了。” 品秋一窒,犹疑着道:“皇上吩咐过,为了方便侍疾,公主便请留宿在延祐殿,无事不必回府了……” 心头登时冷意横生,允祺,你竟想得如此周到,存心绝我退路么!品秋揣摩着我青白不定的面色,试探着想要安抚我的情绪。“公主便安心住下罢,横竖有太后为您作主。” 我淡淡开口:“若我执意回去,后果会如何?” 品秋叹道:“公主何必明知故问呢?”她将手中的水壶放到一边的石台上,又取过搁在一边的棉巾擦干净手,转而扶住我的手臂,她点漆般的眼瞳深深注视着我,“皇上的脾气,公主最是清楚不过了,真要惹恼了他,只怕苏大人那里也不会好过。” 我转身便往回走去。品秋蓦地被我挣开,想来一时也有些伤感,跟着走了两步突然道:“洛阳那边来了消息,说是慎安王半个月前便已出发赴京,想来这几日就该到了。” 我足下一顿,然而只片刻的逗留,我随即走开。 是么,允祯要回京了么?回来做什么呢?是心甘情愿回来,还是一如我这般,受了谁的逼迫谁的指使而不得不回?我缓缓摇头,这已经与我无关了,不管允祯回来是为了什么,都已经与我无关,我与他所有的回忆,在那枚萱花簪自我袖中滑落的那天起,在我决然推开他温暖却令我窒息的怀抱的那天起,就已经终结。 爹爹虽对我亦很是疼爱,但许是我总是下意识地想寻找母亲的温暖罢,所以自幼便与姨母很是亲近,名义上虽是爹爹的女儿,但每年下来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在延祐殿度过的。姨母为了我常住方便,甚而在延祐殿的侧殿为我单独辟了一间小院,因院中多植海棠而名为宜棠苑。 依稀记得蔻儿说过,姨母惯是喜爱海棠的,姨母原先所居的扶香殿除去正殿外头栽了些许的桃杏,其余花树之地必栽海棠,竭其品类,西府、垂丝、贴梗应有尽有。但自从淮陵王逼宫一事后,姨母北逃三月安然回宫,突然的便心性大变,不知怎的喜爱起芍药来了。后来入主延祐殿,便将殿里殿外都种满了芍药,这宜棠苑还是因着我欢喜海棠,这才单独辟了出来,蔻儿曾笑说我真不愧是姨母的亲侄女,连喜爱的花卉都与姨母一样。 进了宜棠苑,妆晨与绣夜一早便在那里候着了,见我回来,二人忙忙将我迎了进去。屋中摆设一如旧时,亦能瞧出始终保持着整洁,显然是一直有人打扫的。我甫踏进屋子,一眼便瞅见梳妆台上放了一个鎏金嵌玉的红木盒子,一旁的桌子上则是堆满了各色丝绸绫罗,绣夜见我目光自那些物事上一一掠过,忙凑上前来忐忑不安道:“全是皇上让送来的,小姐您看……” 我指尖微挑,那红木盒子的搭扣便啪地一声开了。果不出所料,满盒的真珠宝石,珊瑚翡翠,黄金玉石,珠光宝气,五彩缭乱,几乎令人看花了眼。我啪地一声合上盒子,“由着他罢。”我淡淡道,却蓦地失了留在屋里的兴致,转身便往外走去。 此时正当海棠花开的时节,满园端的是姹紫嫣红,花海飘香。碧瓦飞檐的沉香亭内,美人靠已微微地落尘,长袖轻挥,便有那极微小的细末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我软软倚下,望着亭侧长得极好的几株玉簪花儿,嫣红茭白,煞是可人,忍不住便伸手轻轻抚弄了一番。娇花无语无为,却惹蜂绕蝶舞,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因着一时欢喜要来逗弄一番,我不由微微苦笑,收回手来,这次却是将整个身子亦伏倒在了阑干上。 娇花何错?娇花何过? 脑中有些微的恍惚,依稀竟仿佛听得稚儿细嫩的嗓音在花丛中此起彼伏。 “扑到了扑到了!宜男你瞧!”允祯的声音响起,比我与允祺都长着四岁多的他总是很轻易地便能做到我所期待的事情。我望着他掌中犹自扑腾着翅膀的彩蝶,心中好一阵欢喜,忍不住胳膊便抱着允祯的手臂摇啊摇,却不防另一边允祺也不甘其后地望花丛中扑去。 “我也扑到了!”允祺突然扯着嗓子大喊,谁料话音刚落,便是“哎哟”一声惨呼。 “允祺!”我与允祯同时一怔,忙向他跑了过去,我伸手抓住允祺的手掌,却见他的手心不知为何已然肿了好大一块,“允祺你手怎么了?” 允祺已然痛地龇牙咧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我眼尖,一眼便瞧见了他脚下正扑腾着翅膀作着垂死挣扎的小东西,蜜蜂?!我登时哭笑不得,“人家扑的是蝴蝶,你却扑蜜蜂,看,叫扎了罢!可要紧不呢?” 允祺哼了声,似乎还是想逞英雄。一旁允祯已喊了侍卫吩咐让传太医,不一会太医便到了,仔细为他上了药。 到底是孩子心性,才苦着脸没一会,三个人却又玩到一处了。园中的秋千架是我最爱的物事,回想彼时允祯与允祺经常一左一右地陪着我,为我推着秋千,允祯更是全神戒备的守在我身侧,随时防备我万一失足摔下。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可当彼此都被命运推挤着走到如斯境地,才深深地怀念起那些看似平淡的往日岁月,倾注了多少真情真意,水样的纯粹,水样的清明。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喃喃低语,一旁妆晨身子微动,俯身在我肩上披了一件素锦披风。“小姐若当真不愿,皇上总也不能强人所难。” 我不语,只心中暗暗思量。允祺呵允祺,我处处顾念旧时情谊,不管你做了什么,总是想尽法子为你开脱。可,若我一径的忍耐顺从反而让你的误会越来越深,举止越来越过分紧逼,那么,我不会再如此忍耐了。既然命运处处受缚,那么即便保全了性命,保全了家族荣耀,于我又有什么意义?我这一生,究竟是为了圆满什么在忍受自己不断的残缺?到得最后,最好也不过是如姨母一般,别人瞧着威仪万方,可心头的无奈心头的苦楚,却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蓦地起身,肩上的披风没有系好,顺着我的后背便滑下地去。我泠然开口。 “妆晨,吩咐下去。我要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进度的问题,千万不要问我,说实话我写一篇文之前最爱做的事情只是列个人物关系表,关于剧情进展是完全不会提前计划的。嫁东风在最先开笔之处,只是有一个大概的概念,想要写一个怎样的女子,怎样的性格,怎样的人生,可是写到现在,剧情变了又变,甚至连女主的性格也与原先设定的有所偏颇,早偏离了我最先的所谓“计划”。大概因为我本身就是个纠结的女人吧,所以……若大家觉得看着纠结了,我很抱歉。 最后,我只能说,既然开了这个坑,并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那么不管是为了一直不离不弃跟文的亲们,还是为了自己,我都会用心将东风吹下去,并且不会为结文而仓促结文,不知这么回答,对进度有疑问的亲是否满意?:) 第三十七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上) 出了宜棠苑,便见一名翠色襦裙的小宫女小跑着正往这里赶来,喘吁吁的在我身前站定,脆生生地道:“太后娘娘请公主过去说话。” 我一怔,“只有太后在么?皇上在不在?” 那小宫女摇头道:“回公主的话,皇上适才离开了,只有太后在。” “知道了。”我沉吟片刻,“这便去罢。”我说着扭头冲妆晨道:“软轿来了便让在苑内等着,我稍后便回。” 妆晨忙依依道:“是。” 进屋的时候,姨母正披着一件石青色滚边绣金丝凤鸟的氅衣斜靠在美人榻上,望着销金素纱的窗子发怔。蔻儿跪在一边的脚踏上为她捶腿,见我来了,没有吭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姨母头也没回地便问了句:“可是宓儿来了?” “回姨娘的话,是宓儿。”我走近前去,冲蔻儿微微一笑,“姑姑歇着去罢,让我来。” 蔻儿亦明白姨母必是有话要与我说,当下站起身笑道:“奴婢去沏茶。” 我随之在脚踏上歪坐了下去,轻轻给姨母捶了起来。姨母仍是望着窗外,那侧的身影仔细望去,竟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寞,寥然。“再过一个月,这院中的殿春花就该开了,到时定是满院的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她忽而开口,“宫里的人都说我这延祐殿的殿春花可半点也不输广陵呢。” 我笑道:“天下名花,洛阳牡丹,广陵芍药,为相牟埒。这话固然是不错的,只是姨母这延祐殿的芍药花种养在天子之地,这便是得了天时地利,有姨母如此真心爱惜,这便又占了人和,如此一来,自然是要比生在广陵还要出挑了。” 姨母点了点头,忽而又叹道:“你便会枉言哄我欢喜。这广陵的花儿硬是给它栽到了金陵,终究是逆了花儿的本心,又哪能开得更胜旧时?” 我情知姨母话中有意,当下亦道:“人非花,岂知花之本心?也许广陵本不适合芍药,只是人皆以为适合,一厢情愿,却不知芍药喜爱的本是金陵的水土。” 姨母黛眉轻扬,斜斜地睨我,“你非我,焉知我不知花之本心?” “姨娘可是要考究宓儿的功课么?”我无奈轻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尔后又故意模仿着姨母的嗓音沉声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姨母亦被我逗得笑意顿生,好容易止住了笑意,她望着我的双眼,幽幽道:“陪姨母赏过殿春再走罢。” 我一怔,捶腿的动作不由滞了滞。“姨娘知道宓儿要走。”不是疑问,只是淡淡的陈述。我知道以姨母的聪明,必然能看透我的心思。 姨母微不可闻地嗯了声,道:“当然要走,你便不走,我也会送你走。何况……”顿了顿,眉间微微的蹙了起来,然而笑容却是真实地加深了。“我以为这朵小花儿会适合在金陵生长,却不想她移栽去了漠北的地方,却仿佛比旧时生的更好了。这便是花之本心呵。” “姨娘……”我低埋了脸,只闷着头捶着,嗓子却不受控制的哽咽了。姨娘,你……终究还是肯替我着想的。 姨母忽然直起身子坐了起来,伸手合住了我的双手,“不管去哪里都好,重要的是宓儿的心。姨母已经老了,余生也没什么期望,只要宓儿觉得快乐,姨母也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我见她突然自伤,连忙道:“谁说的,姨娘才不老!”姨母闻言只淡淡一笑,但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中却满是迷离哀伤之色,没有半分笑意。我见她如此,更是急于转移话题,想起芍药的事,忍不住道:“姨娘为何总欢喜将芍药唤作殿春呢?宓儿只知芍药又名余容,婪尾春,却极少听到殿春一说。” 姨母身子蓦地轻震,极快地扫了我一眼,见我一脸茫然望她,她扭过了脸去。“呵,殿春么,因为人皆谓牡丹为花中之后,芍药为花中之相,概因它开于春末,故而又名‘殿春’。”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心中莫名地替芍药不值了起来。“花草亦有本心,凭何给它们分上阶级品次?后相之说不过是那些文人墨客一厢情愿的说辞罢了!甚至还有什么‘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为褒一物而贬一物,更是大大的虚伪造作。我可瞧不出芍药与芙蕖便哪里便比不上牡丹了,花期与形貌都不同,分明是各有千秋,不可同日而语。” 我不过随口说说,不想姨母听了,居然很是吃惊地望着我,一脸的不敢置信。“宓儿你……” 我陡然想起姨母的名讳中有个‘萏’字,正是芙蕖的别名。心下一惊,登时以为姨母必是怪责我胡乱言语了,忙低头道:“宓儿无意冒犯姨娘,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姨母蓦地叹道:“宓儿,你……你与姨母当真很像。”她望着我的眼神浸透了无法言喻的宠溺与心疼,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莫可奈何,望进我眼中,令我的心忽地揪疼起来,只觉说不出的压抑难受。“这番话,姨母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曾说过,若不是这番话……”她蓦地止住了,没有再说,但忽转哀伤迷离的神色泄露了她的心思,姨母她……必是想起从前的伤心往事了。 我心下不禁懊恼起来,怎地不管说什么都会惹起姨母的不快?正自怨自艾,却听姨母忽而道:“宓儿你这次回来,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允祺他做了什么?” 我苦笑道:“表哥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和王府的一名幕僚勾结,联手将宓儿迷晕后,布下了假死之局。”我气息微窒,黯然抚胸,“现下漠国上下应该都以为宓儿已经……已经死了罢。” 姨母亦随之惊住了,有些艰涩地问:“王府的幕僚?” 我陡然想起叶知秋在提及姨母时话语中难掩的愤懑,深觉有必要告之姨母知道,以防不测,于是忙忙问道:“对了,姨母可认识一名叫做叶知秋的男子?” 姨母一怔,“不识得,怎么?” 我犹疑道:“他是思贤王府的幕僚,宓儿与他曾有过几次交涉,只不知为何他似乎对我大楚朝很是不满,言语中对姨母多次不敬……”我斟酌着怎样说出口既能让姨母明白,又不愿照说那些对姨母不敬的话语,颇有些迟疑不定。“宓儿揣度他话中之意,似乎与姨母是旧识,并曾与姨母结过怨。” “与我结怨的旧识……”姨母怔怔地重复着,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镇声道:“那男子生的何种模样,你可能描摹?” “这……”我仔细回忆着,“身材颀长,面容清俊。初见时他刻意装作老态,可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以常态相见,瞧去年纪不过四旬。” 姨母蹙眉道:“可有比较显著的特征?” 我于是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叶知秋的形貌,却委实想不出有什么显著的特征,只得无奈摇头。姨母叹道:“那么,他如何对我言语不敬,你只管照实说来,不必怕我着恼!” 我见姨母坚持,方才讷讷道:“他似乎对姨母当上太后很是不满,他说……他说要让姨母尝尝做亡国的太后滋味如何。还说……”我脑中蓦地灵光一闪,“啊,还说,还说姨母毁了他的人生,所以他也要毁了姨母的!” 姨母的脸色瞬间惨白。怔怔地松开了我的手,唇瓣颤抖了片刻,她幽幽吐出了一句话。“他果然没有死。” “谁?”感觉某个盘亘在心头多时的疑问终要得到答案,我的声音亦含了三分颤意。 “宁……佑……承!”姨母惨白着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握着我的手掌下意识地用力,然而不过片刻却又意识到似乎掐痛了我,慌忙收回手去,惶恐不安地望着我。 我揉了揉已然淤血了的手臂,忙扯出一丝笑意道:“没事,宓儿没事。”脑中却断续想着,姓宁?难道,他亦是大楚的皇室?或是,王族? 姨母在怔忡半晌后,却似大梦初醒一般猛地睁大了双眼直直地盯视着我,颤声道:“怪道当日那漠国指明要你和亲,怪道他会跟允祺联手送你回来,难道他早已知道你的身份?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对于我而言从来只出现在别人口中,从未想过会和我扯上任何关系的名字蓦地浮上脑际。我迟疑着问道:“那个人……便是昔日作反逼宫,却兵败北逃,传闻死在阵中的……淮陵王?” “孽障,这合该都是命里的孽障……”姨母缓缓点头,眼中是满满的痛苦与悲伤,眼角已然湿润,忽然一把执住我的手掌按在心口,温热的掌心瞬时接触到她一声急似一声的心跳,“宓儿,他的目标是你,他想毁了你来报复我,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不会的。”我勉力笑了笑,试着安抚姨母的情绪,“他只是嘴上说说,到底也没有将宓儿怎样,姨娘不必过于忧心。”话虽如此,我心中也没什么底气,想起叶知秋的话,只觉他恨姨母入骨,可不知该是如何浓烈的恨意却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抒发?很想问,但看着姨母如此失控的模样,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哐啷一声脆响。我与姨母同时抬头望向门口,只见蔻儿正惨白着脸立在门口,脚下是一块红木托盘,两只瓷盏已然支离破碎,茶汤洒了一地。 我望了望姨母那仿佛已没了焦点的双眼,强抑着心头浓烈的不安怔怔开口:“姑姑你?” “娘娘,淮陵王他果真——”蔻儿的语声亦是抖颤不定,面色惨白如雪。 姨母垂首拭泪,幽幽叹了口气。蔻儿道:“事到如今,您还打算瞒着公主么?” 姨母身子一震,反射性地望了我一眼。见我一脸懵懂,她重重叹了口气,转开了脸去。逆光中她柔美的侧脸如雪雕般清丽,珠泪潸然而下,透着令人心肠皆醉的柔情。“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瞒你,只盼你得知真相后能够原谅为娘,宓儿,我这一生,欠你太多!” “姨娘……”我只觉头脑阵阵瓮鸣,却本能地抓住了她语句中的重点——为娘?!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讷讷道:“您、您在说什么?我娘她——她不是早就过世了么?” 姨母沉默不语了。蔻儿不知何时走了近来,叹道:““奴婢来说罢。” 姨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蔻儿这才走到我身前,缓缓跪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她扬起的面容上亦是清楚的两行清泪,和着粲然的笑意望去,令人顿生一股奇异的心惊。她轻轻开口:“公主,其实您并不是苏大人与苏夫人的亲生骨肉,太后娘娘她……才是您的生母!” 这一刻,我失去了所有言语的能力,连神情亦是僵住了。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想来,应是难以置信而惊悚的罢。半晌,我推开蔻儿的手,转身望向姨母,眼神里是清楚的求证,然后片刻后,我得到了短短半盏茶的时分里被三次肯定的答案。 “你才是我亲生的孩儿,你与允祺同天出生,只堪堪相差半刻。姐姐生下允祺之后没熬过一会就去了,姐夫在前方御敌,尚未知晓此事,我为了固宠,将你与允祺做了交换。” 第三十七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下) 所谓偷龙转凤原不过是只在戏中看到的故事,却不想今日真真地发生在了自己身边,而我,正是那故事中的主角。 短短的片刻我脑中已是百转千回,想起从前不断有人在我耳边说起我与姨母的酷似,想来只是因为母亲与姨母是至亲姐妹,容貌必然相似,我既似亲母,那么,与姨母肖似又有何奇怪?可如今猛然得知如此过往,竟似比起我原先的揣测更能解释了。我犹然不敢置信,陡然念及去年姨母作主指婚一事,口中只道:“姨娘,您在说笑。若果如此,那宓儿与允祯便是同父兄妹,您当初将宓儿指婚允祯,万一弄巧成拙,岂非太过冒险?” 姨母叹道:“你仍是唤我姨娘,想来你心中是断不肯认我的了。” 我低了头,心中不由半是伤感,半是忐忑。不说认不认可的事,只说这些年的习惯,让我一下子改口称呼姨母为娘亲,也确是有些难为。只听耳边姨母又道:“我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与允祯自幼一同长大,你只当是小儿女心事,可允祯待你的心意任谁都能一眼瞧出。我当初作主将你指婚允祯,原是真心真意,只盼破釜沉舟令先皇收回成命,而非如你昔日所以为的为了允祺,所谋者大。” 我沉吟不语。姨母又道:“我应承过她,要好好照料允祯,我是断不会食言的。” 我一怔,“是静妃娘娘么?” 姨母点头不语。我慨然道:“您与静妃娘娘当真情如姐妹。” “原是我亏欠她的。”姨母却涩然一笑,眼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我不由心中微微讶异。品秋说静妃娘娘待姨母情同姐妹,姨母却不以为然,现下看来也许是品秋的误解。姨母一贯冷情,她心中待谁好,面上却未必表现出来,若浅尝辄止,想要读懂她的心意是万万不能够的。只是静妃娘娘说她亏欠了姨母,现下姨母却又说她亏欠了静妃,这却是让我糊涂了。究竟她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二人都觉得对彼此存有亏欠? 姨母幽幽道:“这些年来但凡我有的,我能给的,我从不吝于让允祯知道,在我心中待他与允祺是不分亲疏的。甚至允祺说的没错,有些事情我待允祯要更为上心,我眼见允祯对你如此心意,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你若嫁了允祯,当真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令我放心。这原是我的一番私心,却不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偏要断了我的想头,将你远远的送去了漠北。我只当是天灾,却不想……是人祸。” “宓儿果真是……”我迟疑着开口,“果真是您的,您的亲生女儿?” 姨母伸出手来,掌心缓缓熨帖在我颊上,柔柔地摩挲了起来。她的眼睛不同于惯常的眼尾飞扬,目色冷陈,瞧去令人顿生一股敬畏,不可逼视,此时望去,她竟是满眼的辗转柔情,声音亦是柔地几乎融了一川冰雪。“宓儿,你能叫我一声娘亲么?出了这延祐殿,你仍是玺阳郡主,我仍是太后,我这一生欠你的,注定是没有办法偿还,你心中不肯认我,那也是我咎由自取。但是,就这一刻,容我再自私一次,宓儿,你肯吗?” 我犹疑了,不敢迎视姨母温存而期待的目光,我缓缓转开了脸去。心头很是纷乱,一方面,潜意识里相信姨母不会欺骗自己,何况这件事若是事实,一旦走漏消息,她这个太后自然要腹背受敌,于情于理她都不会,也没有理由骗我。但另一方面,尽管我拼命让自己保持沉静,不管事实真相如何都不要过分的去计较,但想到姨母竟然是我亲生母亲,却在我甫一出生便为了权势将我抛弃,虽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给了我万般宠爱,可那终究是不能填补我曾经对母爱的渴望与希翼。及至后来,得知我要被送去漠北和亲,虽然知道她一贯沉稳,从不妄思妄为,但眼见她如此沉静将我送走——我可以无恨,但,不能无怨。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我还有没有得到回答的疑问。 叶知秋的形貌在我心头不断兜转,他在提到姨母时眼中那愤然悲伤以及无法掩饰的落寞本来只是一点,然而此刻却在我心中被缓缓放大了。为何姨母当了太后,他要如此愤怒?为何姨母明知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却仍将我许给允祯?为何姨母听到淮陵王没有死后,会如此的惊慌失措,如此担忧他会在我身上下手?而那担忧之中,却又隐隐地藏了那么些许的愤慨,仿佛那淮陵王若伤了我,将是一件决计无法原谅的事情…… 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渐渐浮出水面,我试探着开口,小心翼翼。“有件事情,宓儿很想知道答案。” 姨母黛眉轻挑,睨着我,“什么?” “宓儿的生父究系是谁?” 姨母一怔,看着我的眼神先是震惊,慢慢的便惘然起来了。一旁蔻儿忙道:“公主可是说笑,您的生父自 (: ) 第 22 部分阅读 姨母黛眉轻挑,睨着我,“什么?” “宓儿的生父究系是谁?” 姨母一怔,看着我的眼神先是震惊,慢慢的便惘然起来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一旁蔻儿忙道:“公主可是说笑,您的生父自然是已驾崩的先皇。” 我没有看向蔻儿,我只是认真而仔细地望着姨母,想要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看出个端倪。姨母的表情已经给了我一半的答案,我几乎可以确定,我的生父绝不是先皇。那么,究竟是谁?难道竟然是那淮陵王? 姨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否认蔻儿的话,却是淡淡一笑。“你总算是认了。” 我低了脸去,亦没有辩解否认。从我问出那个问题起,已然是正面承认。虽然没有喊出那一声娘亲,然而在我心中,已然是信了。姨母仍然没有说出那个答案,但现下也已经不再重要了,不管他是谁,这么多年来对我倾心疼爱的人是苏承风,我唤了他十五年的爹爹,心中自会永远将他视作我的父亲。 姨母叹了口气。“你不愿说,我也不再逼迫你,但是宓儿,如今一来我却不能让你回返漠国了。” “为什么?”我闻言大惊,失声问道。 姨母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一手攀在美人榻上,过度的用力下手背上青紫的脉络清晰可见。“他既然没有死,想来是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当年的事我虽有憾,但……终究不悔,他若觉得我有负于他,明刀明枪只管来寻我,我若退缩半步便不是周萏!但宓儿你却何辜?他诡计诓了你去,又将你送了回来,分明是想借你挑起楚漠之间的纷争,只可恨允祺年轻无知,还当他倾心相帮。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我便作主将你留下了,漠国要如何……那便尽人事,听天命罢!” 我沉吟半晌,幽幽道:“若宓儿执意要回返呢?” 姨母讶然望我,“宓儿你……难道你竟对那漠国王子动了真心?” 我见她一脸惊讶于不可思议,不由苦笑,泠然道:“宓儿会爱上自己的夫君,难道是件很稀奇的事情么?” 姨母叹道:“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消,而男子却惯于博爱多情,眷恋天下红粉。生为女子,为保自身,最好不过忘情绝爱。” “也许等宓儿到了姨母这样的年岁,亦会如姨母一般的心思。”我低低道,“可现下宓儿只知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本是极浅显的道理,短短的两句诗词,任鹤发垂髫,红男绿女,谁都懂得。只是身与心若无法两全,想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保身的罢?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自己不负卿? 姨母的眼中有着无法忽略的恍惚与动容,虽然对着我说了这样近似无情的道理,可我知道,姨母是爱过的,虽然不知究竟是谁让她倾注了一生唯一一次的真爱,但那已不再重要。她的眼中有着温软的情意,却交织着惊痛的情绪,纠纠缠缠,那绵延的眼波如断锦,如裂帛,华彩下是永恒的寂寞。 没有爱过的人,是断不会有这样缠绵的眼神。 姨母幽幽长叹:“那么,我不必忧心你与允祯的相见了。” 我默然不语。允祯即将回京,可我心如止水,并没有任何绮丽的期待。何况,且不说我的本心,如今我若与允祯有半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允祺必不会冷眼旁观。我静静开口:“希望允祯平安无事,这一点,我与姨母是一样的。不管再过多久,我的心意也永远不会改变。” 我亦知道,那次姨母说“若是允祯开口她必乐见其成”其实只是顺口顶住允祺,她既知道允祺对我存了那样的心思,必然不会让允祯再与我有丝毫牵扯,否则允祺恼羞成怒,焉知不会对允祯不利。想起允祺,我心中又是一阵波折不定。他如今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他那次对姨母所说的那两句诗究竟是暗指了什么?还有爹爹,若他知道当今皇帝正是他的亲生子,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姨母望着我怔然出神,蓦地伸手执住我手,轻声相询:“留在为娘身边,好么?” 我心头一动,闻听为娘二字,一时黯然,但仍是坚定地摇头。姨母叹道:“若他果真以为你已离世,不来寻你……” “那么我便去寻他。”我静静开口。若我在乍离漠国之时心中仍有悲伤与怨怼,此刻我已能清楚地面对自己的心意。不管他做了什么,那些伤害我的,刺痛我的,我不能为着那些就完全罔顾了他的真心,而我最最不愿罔顾的,更是我自己的真心。 拓跋朔,我想你。在离着你那样遥远的南国家乡,我发现我一天比一天地想念着你,我不能欺骗自己。我……想要回到你的身边,你和惇儿的身边,没有你宽厚的肩膀,没有惇儿温软的小手,我的心都是空的,再多的温暖也无法将它填满,只能任它空落落地疼着。 “我听允祺说,那个拓跋朔与你完婚不过半年,就已另娶了他国的公主。”姨母突然道,望着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疑问与考究。“这样子的他,你仍是无法忘怀?” 空着的手心,连掌纹都是寂寥的。“宓儿离开漠国的时候,与他之间正有着误会难明。所以不管如何我都要回去漠国。就算他果真变心,就算他果真已当我离世,就算我与他注定此生无缘,我也要回去。”我淡然一笑,“就算注定是要分开,也绝不能是在彼此误会怨怼的情况之下。这对我对他,都不公平。” 姨母沉默了,我站起身缓缓望向窗外。我的左手轻按在心口,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声声沉稳的心跳,而拓跋朔的面容亦慢慢浮现,不经意地,已在心头转了几转。 你是我的全部,我的……天下。若要失去,何妨失地再彻底些?这一次我将全部的真心予你,拓跋朔,我如今已是一个倾尽所有的赌徒,全部的筹码只为证明我不曾错待你,不曾错待自己。 我赌你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是一天没更而已,就遭到如此催文……~~~~(》_ 第三十八章 凌波不过横塘路(上) 一大清早,内务府的统领公公带着司宫仪便来到我暂居的宜棠苑传允祺旨意。我正焚香净身,妆晨忽然抱了一件很是繁复华丽的衣裳绕了进来,恭谨地放在一边。我不由微微蹙眉,“这衣裳?” 妆晨笑道:“是内务府送来的,让小姐一会穿了出去听旨,怕是有封赏呢。” 我沉吟不语,不知允祺究竟想做什么。水温渐渐凉了,我跨出浴桶,一旁绣夜忙取来棉巾为我拭干身体后穿上亵衣。妆晨随即将那衣裳抖展开来,我只睨了一眼,面色已然大变。 明红色蹙金丝重绣九凤牡丹云锦裙,腰间金章绶带,下摆细密密地绣着金丝鸾纹——这分明是我大楚朝封后典礼所用的吉服! 我推开妆晨的手,示意绣夜取了我平日惯穿的衣裳来。云水碧的一件襦裙,浅碧色的密绣湘妃竹云锦上衣,月牙白繁绣海纹下裙,腰间系了根深翡色的青绮绫。又唤妆晨:“堕马髻。” 妆晨面色微变,扶了我在妆台前坐下,一手抽出绾发的玉簪,一手执起我顺势而下的青丝在手中辗转挽着,叹道:“小姐何必故意与皇上作对。” “终不然我当欢天喜地地换上这身吉服去接受封赏?”我身形未动,只微微挑眉睨了她一眼,“妆晨,你究竟想说什么?”从漠国回来,妆晨的情绪便总有些进退失据,完全不似从前的冷静自持。我一直冷眼旁观,虽不疑她,但心中多少有些不解。 “小姐这是说哪里话来?”镜中的她虽极力自持,眉眼间却仍是难掩的一派落寞,兼之我隐隐约约的质问,她有些微的慌乱。“奴婢是担心小姐一味推拒引起皇上不满,届时只怕连老爷那里都会受了牵连呢。” 她口中说着话,手上也不曾停,双手几个回落,很是熟练地将我脑后乌发结椎盘扎。 “你倒很是体察允祺的心思。”我蓦地轻笑,感觉脑后握着我的头发的手明显地一顿。“若你不是自幼跟着我的人,我几乎要当你是允祺的说客了。” “……小姐真会说笑。”妆晨转过身去首饰盒中挑选饰物,我瞧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得声音闷闷地传来。 指腹轻轻扶着鬓角,赤金嵌玉的丹凤步摇便稳稳地簪了进去,曳下的流珠就着朝阳荡出了旖旎的光影。金花银叶的玫瑰晶头钿粲然点缀在脑后两侧,又仔细戴上了一对翡翠明月簪珥。 晕了玉簪粉,描了远山黛,点了妃红的胭脂,同色眼影膏子,一旁绣夜笑道:“小姐今儿的妆扮倒跟这节气很是相衬呢。” 我对镜自顾一番,只见果不其然,碧色的衣裳,浅妃色的妆容,倒果真类极了这初春的气象,不由含笑不语。起身走到窗前,窗台上那只水纹青螺瓶中正供了一丛白兰,我信手拈起一朵凑到鼻边轻嗅,只觉鼻翼生香,脑中霎时清明。 “小姐预备怎么处理?”绣夜走近前来,嘴角轻扯,努了努窗外那一列齐整整守候着的侍从,一脸的不耐。 “还能怎么处理。”我轻笑,“管它地动山摇,我自巍然不倒。[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说着一甩袖,扭头便走了出去。 甫一踏出院门,便见鸾鸟玉带车拖着长长的列队在殿外候着了,临风并着那统领公公迎上前来,那公公见我并未换上吉服不由微微一愣,“这……” 我故意装作不知,携了裙袂便盈盈下拜:“苏宓接旨。” 那公公忙抢上一步扶住我,一脸紧张惶恐,一叠声道:“娘娘快快请起,折杀老奴,折杀老奴了!” 黛眉微挑,我似笑非笑地望他:“本宫竟不知这宜棠苑竟住着哪位娘娘,公公可是进错院子了?” 一旁临风道:“郡主何必为难小人们呢,小人们也是奉旨行事,还请郡主换上吉服,移驾太庙。” “太庙什么的就不必了。”我仍是一脸淡淡的笑意,语气却清冽如霜,冷绝如冰。“你尽可以去回复皇上,那件衣裳,苏宓此生怕是永无穿上的一日,还请皇上另择她人,莫再强人所难。” 临风一脸为难地开口:“郡主——” 我摆手,“不必多说。” 临风微一踯躅,转身自去取了一个玉匣,在我身前跪下,将那玉匣打开高举过头,道:“请郡主过目。” 匣中赫然端放着一本明光照人的金册和一枚金印。我心头突地一跳,伸手取过金册,展开。 今日才知,原来我早已是局中物…… 礼部颁下的十二页皇后金册捧在手中,我愕然地看着金册上金玺鸾钮,朱砂写作的行行宝篆小字: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於宫壶。芳流彤史。母仪用式於家邦。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咨尔玺阳郡主苏氏,兵部尚书苏承风之女,毓质名门,扬休令问。温恭懋著,夙效顺而无违。礼教克娴,益勤修而罔怠。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落款处是允祺的玉玺,年号昭庆。我微微冷笑,将金册放回匣中,又顺手翻开一旁的金印,那拳头大小的一颗金块此时亦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被赋予了极为沉重的意义。指腹自那四个阳刻篆字上缓缓摩过,我轻语呢喃:“皇后金宝。” 临风正色道:“皇上待郡主之心,日月可鉴。” “确是日月可鉴。”我心中暗自生冷,将玉匣合上。“既是做足了规矩,为何金册之上却没有太后的金印?只凭你们一个二个红口白舌,带了这所谓金册金宝而来便是立后?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要本宫如何相信你们?本宫倒要去请示一下太后,我大楚朝立后岂能如此儿戏!” “郡主请留步!” 我只作势挪步,临风便情急出声,我望着他焦急的面色,冷冷道:“先斩后奏,又想故技重施。” 临风一怔,忙低了头去,一时不敢接话。我叹道:“都回去罢。一大清早的,好没意思!” 临风犹疑了片刻,缓缓起身,看了看怀中的匣子,又偷眼睨了睨我,一脸欲言又止的纠结表情,我叹道:“你还有何话说?” 他怔怔摇头。放眼他身后那一长列唱戏般热闹的排场,仿佛幼年时玩过的家家酒一般,除了闹剧,我想不到别的词语。我只觉头痛不已,“害怕回去无法交代?” 他很快点头。 …… 我让绣夜抱了那吉服出来给了他,再次摆手示意他带着列队赶紧离开。回屋的同时丢下一句: “你告诉他,再过几日便是清明佳节,宫中也值多事之秋,这时当还是消停些罢,出了乱子,谁也别想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纠结!我曾经无比愤怒被改拍的仙三在一片骂声中终于还是出炉了,结果居然只有PP才能看??好吧,我承认,我也是骂声中的一份子,但!就像当初看那个裹脚布般的妻诱一般,看,是为了更好的骂,除了不对演员进行人身攻击,我要尽情的攻击瞎了眼的导演,脑袋进牛奶的编剧! 伤心啊,PP卡的要死,看半天也看不到我心爱的紫萱姐姐出场,我郁卒啊! 楼哥,你为毛那么像牛魔王捏?长卿哥哥明明没那么仙风道骨……紫萱姐姐不是女娲后人是蛇精,还是肚皮舞女郎版的蛇精……景天是穿越过去的话唠版李逍遥,雪见变成景天口中的猪婆,龙葵更弱智了……人霹雳堂明明是做火药的,结果变成了生化危机…… 让鸩酒白绫匕首来得更猛烈些吧!!!%》_ 第三十八章 凌波不过横塘路(中) 想来临风定然是会将我的话一字不落的转达给允祺的。虽然这次的事实在有些进退失据,但允祺终究也不是糊涂人,自然明白轻重,次日便允了我回府,预备陪爹爹返乡祭祖。 软轿到了尚书府时,爹爹早早便在院中候着了。我进了屋,端了绣夜奉上的茶汤正饮着,便见爹爹掀了珠帘走了进来。“宓儿。”爹爹见我始终不言不语,主动屏退了左右,默然道:“宓儿可是怪罪爹爹了?” 我放下茶盏,勉强笑了笑,道:“爹爹来的正好,宓儿亦有话要与爹爹说。” 爹爹点点头,在我身前坐下。这样近地看着爹爹,我蓦然发现他果真是年迈了。鬓边的白发与额头的沟壑灼痛了我,我忙移开眼去,语气不由含了一丝伤感。“宓儿知道爹爹也是莫可奈何。只是爹爹,表哥素来任性,自登基以来诸多事宜必少不了您左右帮衬,您向来是个明白人,过犹不及的道理您自然懂得。”我顿了顿,目中因蕴了一丝犹疑的试探,“不过数月的时间,先是三王,再是七王……宓儿不懂,爹爹您这样做,可不是在帮他。” 爹爹蹙眉道:“三王作乱在先,为父只是奉旨平叛,何错之有?” “好罢,三王暂且不提,那么七王呢?”我见爹爹言语间不尽不实,颇有敷衍之色,心下不由微微不快,“所谓首鼠两端,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罢了!爹爹为官多年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名堂,只是贬为庶人而没有取了性命,已算是爹爹手下留情了么?”我想起离京之时拜别过的三王与七王,那样年轻而意气风发的两张面庞竟然就这样成了虚无,想到爹爹便是一手促成的人,又想起姨母所说的爹爹才是允祺的生身之父,心头不知怎的,突然便沉重不安起来。 “怎么宓儿是在教训为父么?”爹爹眉宇间隐隐有了些许怒意,望着我的眼神不再温和如故,多了些许的探究与不满。“皇上私下虽然肯叫我一声姨父,可终究是君臣有别,皇上决定的事情又哪里有我等臣子置喙的余地。” “才半年多不见,爹爹便将朝堂上那一套也使到宓儿身上了么?”我叹道,“别人也便算了,宓儿听说表哥对爹爹……可算是言听计从呢。” 爹爹身子微震,脸上便渐渐有了些许不自然,讪讪道:“宓儿这话,爹爹可就不明白了。” 我屈起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扣着,心头隐隐有些压抑的烦躁。从我回来时爹爹虽喜形于色却明显看出来的波澜不惊,到得前几日蔻儿与品秋欲说还休的一番暗示,我隐隐察觉爹爹与允祺之间必有千丝万缕的牵连,而这牵连——让我心生不安。望着爹爹蹙眉凝思的模样,我突然怔住,这样一个与我相依为命数十载的人,我竟然完全不曾了解过他!爹爹的心里在想谢什么?他当真不知道当年我与允祺被调换了么?还是说,他根本就是知道的,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韬光养晦就等着允祺坐上皇位?爹爹他如此积极地为允祺扫清称帝的障碍,用心之多用心之深连我都觉得不妥,他果真是为了允祺么?爹爹他……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心中不安,又宁可是自己多想,望着爹爹探究的眼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好半晌还是爹爹打破沉默,道:“明日便要出发返乡祭祖了,路程虽不远,也难免颠簸,宓儿这便好好休息罢。” 我忙起身将爹爹送了出去。妆晨与绣夜随即跟了进来,见我一脸兴味索然,不由纳罕道:“小姐在宫中时压抑不快,怎地好容易回了府,亦是闷闷不乐呢?” 我叹道:“宫中也好,府中也罢,只怕都不再是我苏宓的家了。” 绣夜见我忽然伤感,忙劝道:“如今虽然不比从前,可在太后娘娘和老爷心中,待小姐还是一般无二的。” “奴婢倒有个想法。”妆晨凝思片刻,上前道,“既然好不容易出宫了,左右无事,小姐不妨出去散散心罢?” “这可真是好主意!”绣夜亦喜形于色,忙拉了我衣袖道,“小姐允了罢!明儿便要启程返乡,只怕清明一过皇上便要小姐回宫的,今日不去,可再无机会了!” 我不由得受了她二人欢喜感染,沉吟片刻,欣然应允。“也好。” 金陵城闹市里,车如流水马如龙,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两侧,衣着朴素的生意人们正扯开了嗓子吆喝着生意,很是热闹。 为了不过于引人侧目,我特意换了家常的衣裳,杏子红的一袭轻绸长裙,罗袖初单,水红色绣鞋。长发只简单梳作乐游髻,簪一支青鸟醉颜翡翠步摇。妆晨与绣夜一为鹅黄,一为浅碧,我们主仆三人且行且赏玩,倒也自得其乐。 当然,如果没有身后数十步外那五名尾巴的话,一切就更臻完美了。 爹爹知道我预备出府游玩,本是不允的,但在我的执意坚持之下只得妥协,于是退而求其次,遣了这五名尾巴来败我游兴,美其名曰为我的安全计,不得不谨慎行事。 我只当他们全是虚无。不慌不忙,逛过了琳琅斋的珠宝首饰,又挑了醉颜坊的胭脂水粉,前前后后耗了半个多时辰,然后,在颛顼堂外停下了脚步。 “小姐想看看古董玉器?”妆晨见我望着那颛顼堂的牌匾发怔,问道。 我想起允祯上次毁裂的玉佩,想起他不日便要回京,心中暗想着不如买块玉佩送他,于是提了裙袂便迈进大堂。柜台后站着的小厮见状忙迎了上来,笑容可掬:“几位姑娘想看点什么?小店里头古董玉器,名画古帖应有尽有。” 我目光自大堂微微一掠,已大抵瞧出并无真正的好东西,我浅笑道:“有成色甚佳的羊脂白玉,尽管呈上。妆晨。” “是。”妆晨会意,自袖袋中取出一锭金锞递了过去,催促道:“我家小姐可不是一般市井愚民,莫想着使些西贝货污了我家小姐的眼睛。” 那小厮伸手接了金锞,又仔细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意粲然之余登时多了几分恭谨,忙弯腰行了一礼,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小姐请内堂说话儿。” 我随着他走进内堂,在靠窗的椅上坐了,又奉了茶汤,这才见他掀开一侧的帘儿走了进去,低声说了几句,只不一会便见一名鹤发老者踱了出来。“姑娘要上好的羊脂白玉?” 我点头,“正是。只要成色果佳,价格好说。” 那老者拈须笑道:“姑娘爽快人,如此,请姑娘稍等。”他说着便返身进了内室,不一会抱了一个颜色极深的樟木箱子出来,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又掏出铜匙小心翼翼地将那箱子开了锁,推到了我面前。“姑娘请过目,这可是老朽的镇店之宝了。” 那箱子中垫了厚厚的红绒,其上五块形态各异的羊脂白玉,倒果真成色极佳,望去色如截脂,温润异常。那老者道:“这几块羊脂玉可都是从西昆仑得来,质地细腻,坚而不脆,且水头甚足,姑娘请看。”他说着便取出一块玉玦,就着窗外洒进来的日色举到我眼前,果不其然,那乳白色的玉石通体呈半透明状,倒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不错。”我微微颔首。那老者见我满意点头,又让小厮取了一碗水来,将那玉玦以红丝线系了,浸入水中,稍后提出,但见玉体干燥如故,不沾半点水滴。此番一来,便是我这行外人亦能确定这便是上佳的和田羊脂玉了。我伸手拈过那玉玦把玩了片刻,但觉滑腻如脂,触手生温,当下决意买下。“就这块了。” “这个……”那老者一怔,眉间颇有为难之色,“姑娘可否另择一块?” “怎么?”我微微扬眉,“可我偏偏中意这块。” 那老者迟疑道:“这块玉玦早前有客人预订了,只在这两日便要来取货的。”正说着话,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女子的呼声:“掌柜的!掌柜的!” 那老者闻言身形一震,忙扭头冲我道:“说曹操曹操到,那位客人来取货了。” 小厮很快将那女子迎进内堂,只见她梳着双丫髻,穿一领桃红色衫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倒生的很是精神。她似是没料到内堂里会有别人,见了我微微一惊,待得见到我手中握着的玉玦,她眉头一皱,疾步上来劈手便要夺走,口中直道:“这块玉玦我家小姐已经买了,你拿着它作甚!” 妆晨见状忙揉身挡在我身前,拦下了她的手,厉声道:“你家小姐只是预订,尚未银货两讫,这玉玦究竟是谁的此时还言之过早,你说便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 “你——”那小丫头许是被妆晨给唬住了,扭头冲那老者道:“掌柜的,你货卖两家?你敢欺骗我家小姐,可是不要命了!” 那老者忙苦着脸解释道:“冤枉啊碧桃姑娘,您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货卖两家呀,这都是是误会,是误会,这位姑娘只是来买玉器,尚未定下要买哪件呢!” 我本来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待见到那小丫头竟如此跋扈,想来她口中那小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我不由微微冷笑。“掌柜的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就要这件。”我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只中意这件。” 那老者登时傻眼了,忙凑到我身前哀求道:“姑娘您就别添乱了,这位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她家小姐可是——” “碧桃,做什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些带上玉玦出来!” 那老者话犹未完,蓦地一道清音隔着帘子传来。那碧桃闻声吃了一惊,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急急拍下一张银票便要来拿我手中的玉玦,奈何妆晨与绣夜一左一右地拦在她身前,她根本便近不到我身边,情急喊道:“得罪了我家小姐,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含笑不语,忽然伸手拨开了妆晨与绣夜,我盈盈立在她身前,握着那块玉玦,我轻笑。“是么,我倒想见见你家小姐。” “你是什么人,凭什么——” “碧桃。”那碧桃话音未落,帘子忽然打起,我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藕荷色衫子的少女正倚着帘子亭亭而立。她立刻也望见了我,竟是微微一怔,“你……” 一袭藕荷色的纱裙裹着她纤细的身子,裙摆处微微露出一双月牙白的云锦绣鞋。梳着惊鹄髻,眉似青山,眼若秋水,薄唇轻抿,正满眼思量地望着我,脸上忽而笃定,忽而惊疑,忽而恐慌,忽而厌弃,阴晴不定。 “小姐,她抢了您要的羊脂玉玦……” 那碧桃见主子来了,慌忙便要告状,那少女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说,却是缓缓走近了两步,在我身前站定。艳若桃花般的眉眼自我脸上几个兜转,她终于开口。“苏宓。” 作者有话要说:要见拓跋兄的亲们请耐心等待,话说,我也不知道拓跋兄啥时候会出来(但是,总觉得,似乎,呃,快了呢……),大概,或许,应该……呃,该他出来到时候,自然就会出来了…… 果然啤的和白的一起喝更容易醉啊……头好痛……飘飞~ 第三十八章 凌波不过横塘路(下) 我自见她第一眼,已看出她并非如我先前所猜的肆意任性,欺凌弱小之人,心中只打定主意要与她好生商量,端看她是否肯割爱与我。此时乍然听她喊出我的名字,莫说是我,便是妆晨与绣夜也狠狠吃了一惊,“小姐——” 我望着她,她虽极力压制,但仍是一眼便瞧出她汹涌不定的情绪。令我惊疑不定的不是她一口唤出我的名字,若她亦是某个官家小姐,那么她曾见过我并非奇事,我所惊诧的是她毫不客套的语气,以及她眼中掩饰不了的厌恶与愤懑。 震惊之下我仍是平静微笑。“你认错人了。” 她似是早已猜到我会这么说,冷冷一笑,目光自我右眼下的伤痕上微微掠过,眼中有些微的诧异,但很快平复。她望着我手中的玉玦,伸手便要取过,这次我未加阻拦,任由她拿了过去。她幽幽道:“怎么你也喜欢这块玉玦?” 她的态度很是冷淡,我并不引以为忤,微笑道:“正是,不知姑娘可否割爱?” 她睨着我,目中有微微的讶异。“你不问我是谁?” 我含笑反问:“你希望我问么?又或者,我问了你便会说么。” “为何不会?”她冷哼,“我可不是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苏宓,你为什么回来?你回来……要做什么?” 我沉吟着,只不言语,脑中已飞快思量开了。她究竟是谁,为何对我如此充满敌意?自问我素日极少与别人来往,在家时除了府中便是宫中,甚少接触外人,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曾与面前这位有何过节,一时很是纳罕。念及此,我沉声道:“交浅言深,却是不必了。我愿出双倍于小姐所出的价格求此玉玦,不知小姐是否愿意割爱。” 她微微一怔,嘴角轻撇,哼道:“你苏家买得起的东西,未必我董家便买不起?这玉玦我其实也不是非要不可,但我偏偏不愿让给你!”说着转身便走,“碧桃,我们走。” 董家?!我脑中灵光顿闪,她是董翰伯的女儿,董致远的妹妹,亦即是允祯的表妹——董挽晴? “董小姐,请留步!”我镇声道。她足下一顿,刹了去势,但并未转过身来。“我想,董小姐大概对我有些误会。”我走到她身侧,静静望她,“苏家也好,董家也好……董小姐,我并无半点轻侮董家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喜爱这块玉玦,若董小姐肯割爱,苏宓自然感激不尽,若不然,苏宓也无半句怨言,只是缘分不到罢了。” 她幽幽问我:“你信缘分?” “信。”我轻轻点头,“就仿如我不知为何会被远嫁漠国,更不知为何会被接回楚朝。董小姐,我是个被缘分拨弄的人,知道身不由己的苦楚,所以我不会妄图打乱任何人的缘分,你其实不必忌我。”如果说一开始我不明了她眼中的怨怼与不满由何而来,那么现下我已然很是清楚。董挽晴必是心仪于允祯,所以误以为我此次回朝会与允祯有关,自然对我心生不满。 她细白如米珠般的贝齿在唇上轻轻啮着,似乎很是犹疑不定,半晌泠然道:“这玉玦……我买来是要送给表哥的。” 我心中已大抵猜到了。当下笑道:“如此,也算殊途同归,苏宓倒也不必纠缠了。” 她一怔,直直地盯住我,“什么意思?”她蓦地反应过来,脸色当下便沉了下去,“你也是想买来送给表哥?!” 我并不打算骗她,否则,反倒显得我仿佛心中有鬼了。“我与允祯自幼一同长大,如今我虽已嫁做人妇,但在我心中却仍是将他视作兄长一般敬重关怀。自古宝剑赠侠士,美玉配君子,这块玉玦与允祯如此般配,苏宓并无他意。” 她望着我只不言语。我自信心中坦荡,眼中必然亦是一色的澄明。果然,她点点头,慢慢扭过脸去,忽而又道:“你方才说你也不知为何会被接回楚朝,又是什么意思?” 我见她已不似先前一般尖锐难言,于是轻声道:“董小姐若有兴致,不如,换个地方小坐片刻?” 她哼了一声,扭头便走。那碧桃正要跟上,被我一把拉住,“苏、苏小姐,你干吗?”她眼见得董挽晴与我相识,料定我身份必然不低,此时也不敢跟我大呼小叫了,被我拉住也不敢强行挣开,只一脸惊疑不定地望着我。 我将那张银票拿起塞到她手中,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臂,笑道:“去罢。” 她也不敢多问,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银票,微微踯躅后很快转身去了。我这才令妆晨又取了三锭金锞递给那老者,自那箱中挑了一块玉璧,笑道:“可够么?” 那老者忙道:“小姐好阔手,绰绰有余,绰绰有余。” 我这才领着妆晨绣夜告辞了。绣夜见那董挽晴对我如此无礼我却还将那玉玦送她,很是讶异不解,忍不住道:“小姐,就算那董小姐是四王爷的表妹,您也不必如此忍气吞声呀……” 我含笑不语。走出颛顼堂大门时,却见一个藕荷色的身影赫然在街边立着,我望向她时正逢她扭头向门口张望,登时与我视线相撞,她面上一紧,忙扭过了脸去。 我不由心底暗暗好笑,面上只假作不知,慢慢走到她身后。“董小姐,你在等人?” 她面上一红,只别扭着不肯看我,语气却是无可掩饰地涩然了起来。“我才不是——你没见天色有些不对了么,怕是要下雨了!” 经她一说,我这才发现天色的确是有些阴沉了。许是到了梅雨季节,这几日天气便常常有些阴晴不定,说雨便雨。我虽暗暗好笑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当下亦正色道:“原来是人不留人,天留人。既然如此,那便不要辜负天公美意,咱们去对街的茶坊小坐片刻罢。” 我说着便带头向对街走去,耳听她踌躇片刻,脚步声起,显是跟了上来。 上了二楼,在临窗的位置坐定,她自点了碧螺春,却对我茶盏中墨绿色的茶汤生了好奇,“你喝的那是什么?” “小叶苦丁。”我轻轻抿了一口,眉头却已禁不住蹙了起来。“真苦。”喝惯了清淡的碧螺春,乍然喝这苦涩之极的小叶苦丁,还真是有些不惯。 “没喝过。”她咕哝着,望着我因为吃了苦头而蹙成一团的眉眼,忍不住哂道:“知道苦你还喝,世上竟有你这样蠢笨的人。” “董小姐——”绣夜忍不住开口,一脸愤懑。 “无妨。”我摆手示意绣夜不必动气,望着她一脸兴味,我笑道:“董小姐快人快语,与董小姐聊天,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她却不以为然,目光落在我放在一边的玉璧上,忽而轻笑。“退而求其次?我只当你这样心气儿的女人若是得不到最想要的,便会一骨碌都扔了呢。” 我不由微微怔忡,“我这样的女人?”心头竟惊觉阵阵刺痛,我是怎样的女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了。曾经我亦以为自己正当是肆意年少,对酒当歌,我的前程,我的情感都是那样的美好而饱满,我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命运推挤到如斯境地,而自己与那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然早已扯不上本分干系。我勉强一笑,“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归,退而求其次的道理,我一向是懂得的。” 她小口地饮了几口茶汤,指腹缓缓自盏沿上摩挲着,似乎犹豫着怎样开口,半晌幽幽道:“你此番回来,果真与表哥无关?” 我见她仍执着于此事,一时也深觉无奈,只得叹道:“以我这样心气儿的女子,董小姐以为我会背夫与他人暗通款曲么?” 她登时沉默。扭过脸去瞧着窗外,却见天际已然乌暗了一片,星星点点的雨滴开始缓缓下落了。她将方才我递还给碧桃的银票推到我面前,轻咳了声,声音明显地透着些许不自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才不领你的情。” 我不由哑然失笑。“非什么即什么的,也太……难听了罢。”我将银票重又推回,“真要寻个名头,就算是我送给你与允祯来日大喜的贺礼罢,可好?” 她黛眉轻扬,眉宇间有了清楚的一丝喜色,但转瞬即逝。虽未开口,但手上的姿态却明显软了,半晌讷讷道:“承你吉言。” 我笑道:“当然,礼下于人,总是必有所求的。” 她哼了声,斜乜着我,虽未开口,但那神情已明显地写着:我早知道。 我正色道:“今日与我相遇之事,我希望董小姐能够守口如瓶,莫再令第三人知晓。” 她扬眉道:“怎么,莫非你果真是逃回来的不成?” 我无奈摇头,支颐叹道:“若是逃回来的,我还能这样自在乱逛么。”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了。不足为外人道就是了。” 我登时微笑,“不光是不足为外人道,便是至亲如父兄,亦不可道。” 她眯眼瞧我,忽然开口:“苏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我含笑望她,她果然如我想象中聪慧,并非一般娇蛮千金。“你可知你兄长董致远与漠国一直颇有往来?” 她蹙眉道:“他的事,一贯是不会跟我说的,何况军国之事我并不关心。” “那若事关允祯呢?”我试探着问道,“你也并不关心?” 她身形陡震,“表哥?你是说我大哥他会对表哥不利?”她激动之下霍然站起身来,“不可能,大哥一直希望能够促成我与表哥,如此一来更是亲上加亲,他又怎会对自己的妹夫不利?你休想挑唆离间!” 我叹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兄长如今借允祯之名行谋逆之事,若他日东窗事发,允祯首当其冲,必遭牵连!”我故意加重了语气,冷冷相告,“三王与七王便是最好的例子!” 她犹然不肯置信,嗫嚅着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大哥不会这么做的……” “他想要促成你与允祯,不过是想为自己的野心正名罢了。”我亦起身缓缓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坐下去,借以稳定她的情绪。“你可知他曾两次来找拓跋朔,要以楚漠交界地以南的十二州郡为酬,请漠国出兵助其逼宫?而他打着的名义,便是大楚的慎安王,宁允祯。” 手掌下的身子蓦地一震,她语出,如玉碎,如珠沉。“大哥竟然这样做……竟然将表哥置于炭火之上……难怪表哥一直不肯答应与我的婚事……” 我叹息不已,情知今日对她所说的这些已然超出她能承受的范围,然而为了允祯,也为了我自己的私心,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现下唯一能帮允祯的人只有你了。我知道你待允祯是真心真意,可只有我知道是没有用的,你须得让你的父兄也明白,允祯要的只是安宁的生活,慎安王的名位足够你与他平静地度过下半生。挽晴,你要懂得取舍。” 她抬眼望我,眼中已然氤氲迷离。“我……该怎么做?” 我静静开口。“尽力去劝说你的父兄停止这样无谓的谋取,如若不成……”掌下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震,望着我的眼神愈发困惑痛楚起来。我扭过脸去,避开了她的眼神胶着。“与允祯站在一起,向皇上证明允祯绝无谋逆之心,然后,与你的父兄家族脱离干系。” “不……”她本能地摇头,一脸不敢置信。“与父兄脱离干系?这怎么可以,我做不到!” 我长叹。“挽晴,相信我,我会尽力保你与允祯平安。” 她蓦地伸手推开我,厉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苏宓,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维护你的皇帝表哥罢了!你如此费力挑唆不过是想利用去牵制我爹和我大哥!” 我被她一推之下站立不稳,妆晨忙抢上一步扶住了我,“小姐,您没事罢?” “无妨。”我摆摆手,眼睛只是看着董挽晴。“我早已是漠国的王妃,楚朝谁当皇帝对我而言并无差别。何况若我是为了私心,那么我便应当纵容拓跋朔起兵发难,坐收渔人之利才对,不是么?” 她冷哼道:“你现在突然跑回楚朝,而且行踪诡秘 (: ) 第 23 部分阅读 ” 她冷哼道:“你现在突然跑回楚朝,而且行踪诡秘,红口白牙便要我相信你的说辞,苏宓,我可不是三岁稚儿!” 我无奈摇头。[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会回到楚朝是个意外,但,与我对你所说的事情没有半点干系,若说我有私心,也是为了我的感情。”我顿了顿,心头亦觉伤感起来。“我不让你将我的行踪泄露给你父兄知道,正是担心拓跋朔会因此知道我的下落。” “为什么?”她讶异不已,“他不是你的夫君吗?你为什么不想让他找到你?” 我幽幽道:“我与他之间,误会甚深,若此时令他知晓我身在楚朝,我担心他会一时迁怒对楚朝用兵,令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我望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并未完全相信我的说辞,我微微垂首,清音如吟。“挽晴,我知道要你一下子接受这些必然很难,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我相信你必然会想明白我今日所说绝非害你。我与允祯数十载情谊,静妃娘娘与我姨母又是当年的知交,你是允祯的表妹,是静妃娘娘的亲侄女——挽晴,请你信我,我绝非害你。” 她怔怔地望着我,目中戾气渐淡,慢慢又浮上了浓烈的悲伤与不安,喃喃道:“你走罢,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会。” 我点头。“言尽于此,苏宓告辞。”说罢不待她点头,我带着妆晨与绣夜起身离去。临下楼的一瞬间我扭头望去,只见碧桃正小声地劝慰着她什么,而她只是一径地望着窗外发怔,单薄的身影,清秀的侧脸这样望去是那么的孤单、寂寥,令人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某洛(很酷地乜着众位读者SAMA):急啥急啥?拓跋马上就出来了,瞧乃们一个个急乎乎的傻样。 读者SAMA集体将某洛PIA飞:你刚才说啥?再说一遍? 某洛(揉着被T成馒头的屁股,狗腿地蹲在墙角画圈):人家说,人家就是说,拓跋童鞋马上就出来了嘛,众位大人们就再耐着性子等一等,某洛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米有交代嘛……何况乃们之前不是把拓跋骂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么,为毛又突然想他了?乃们都是人格分裂…… 读者SAMA(明察秋毫地乜着某洛):你最后一句说啥?再说一遍? 某洛:……我人格分裂…… 第三十九章 更与何人说(上) 出了茶坊,我盈盈立于滴雨檐下,但见得天际已是乌濛濛一片,细雨如丝,潺潺而落,青石板的街道被雨水冲洗过,愈发的透亮了起来。 妆晨眼见雨势不小,忍不住劝道:“小姐,不如还是在这茶坊小坐一会,等雨停了再走罢?” 原先远远跟着我进了茶坊,在一楼围了张桌子的那五名侍从此时已有人冒雨去买了伞来,小心翼翼地凑近前来道:“公——呃小姐,请用伞。” 裹了黄油布的山水纸伞,翠骨青青,我伸手接过抖展开来,“你们在这小坐片刻,我一个人出去走走。” “小姐!”妆晨与绣夜齐声唤道,“那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我不以为意,手指在微微粗糙的伞柄上轻轻摩挲,“你们买了几枝伞?” 那侍从显是不知我为何有此一问,有些惶恐,垂首道:“回小姐的话,只买了一枝。” “真是小气。”我莞尔一笑,“再去买上一枝,记得挑个精致剔透些的。” “是,小姐。”那侍从脸上一白,显然是以为我嫌弃他之前买的那枝伞太过粗糙了,一时很是不安,抬腿便要出去。 望着他急乎乎的背影,我淡淡加了一句。“等下若是二楼的董家小姐下来了,记得给她送去。” “是、是!”他连声应着,闷着头边冲进了雨中。 绣夜眼见我跟着便往出走去,忙追着走了几步,道:“小姐小姐,您真的不要奴婢们跟着么?” 我摇头道:“不必,你们便在此处等我,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到河堤走走,不必跟着了。”我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 雨势并不很大,这纯江南的和风细雨,便是偶尔挟着风势扑到面上,也是淡淡的沁凉,只在皮肤上湿滑纠缠,并不入骨。沿着青石板的街道缓缓而行,只不一会,鞋面便渐渐的有些濡湿了。因着这场春雨,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街边的生意人也早就互相帮衬着将摊子都撤了,推着小车在滴雨檐下找好了避雨之处。我撑着纸伞慢慢走着,说是去河堤,其实也并没想好定要去那里,只是突然觉得压抑而不快,很想一个人走走,静静。 走出这条街,离着河堤也便不远了。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丝毫未受这突来的雨势影响而少了歌声舞影。堤岸上满栽着杨柳青青,在和风轻拂下便如伸展了肢体款款起舞的舞姬,轻拢慢捻,皆是风情。 四月乍暖还寒时候,十里秦淮,流觞曲水,便连那静默的河水也似添了清雅的心思,映照着胭脂香浓,清歌曼舞,不管是添香弄琴,赌书泼茶,还是青丝煮酒,总少不了公子多情,佳人如玉,两相意合。 我独自立于河岸之旁,任雨丝辗转轻拂,望水面澹澹生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不惯是个总喜爱伤春悲秋之人,便是彼时被强命和亲,亦是顺应了大局,并未为此多感不公,扭捏挣扎。然而此时回到旧家乡,站在这碧波荡漾的十里秦淮,心头最深处那一处绵软却不知怎地,忽而便被勾起了愁思。 街边的酒坊里,执着红牙板的清秀女子正曼声清唱,声动梁尘,便如黄莺出谷,乳燕归巢。“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换了只手执伞,不由轻笑。好曲,此番唱来虽不应景,却是应情。略一恍惚的时分,又听得阁楼里有女子脆声轻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语音轻慢,似有无限落寞。我正悠悠凝思,便见一对燕儿低低地擦着河面飞过,倒真是应了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只是对于燕儿来说,王谢堂前也好,寻常百姓也罢,它所祈求的不过只是那一巢安宁,何苦牵扯上那世人的攀高畏低,登高跌重后的颠沛流离? 且住。我暗暗生悔,早知这雨中漫步会勾起如此愁思,真不该任性妄为。如今已是万般不由人,诸事皆在弦,那容得我竟有闲心在此感春悲秋,听诗弄词。一念既起,我悠悠转身便上了河堤,往来时路上走去。不经意地一个抬眸,却见临街酒楼二楼临窗处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一手举杯,正独斟独饮。 隔地远了,便有些瞧不清楚,却也因着瞧不清楚,竟恍惚觉得他似极了某人。 一般宽厚的肩膀,一般高大的腰身,甚至,一般的发乌如墨,侧脸如削。我缓缓摇头,心中暗自好笑。原以为总能瞒过他人,瞒过自己,可我终究是这俗世中的女子,初初扎入心头的那根刺,永生无法拔除,便是强拔了去,也是扯起一片血肉淋漓,毕生难愈的伤痕。 怎么可能是那个人呢?思念至此,竟是连眼睛也信不过了。 “卫儿,你慢点跑,小心摔跤!” 正行处,不提防一个小小的身影蓦地窜到身前,只闷着头一撞,我这壁厢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呀”得一声惊叫,便连人带伞摔到了地上,溅起一片淋漓。 “这位小姐,这位小姐你没事罢!”口唤卫儿的年轻妇人疾步奔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扶了起来,一叠声地问道。 好像摔痛了膝盖与手肘。我暗想,不过无伤大雅,只是衣裳沾了泥泞有些丢脸,不过那也无妨,反正这街上行人甚少,便是偶有如我一般漫步雨中的,此时也不过是匆匆一眼,转瞬即逝。我起身捡起纸伞,拍了拍纸上的泥泞,在那少妇牵着那顽皮小童在我身前站定之前,微笑开口。“无妨。” “卫儿快给这位姊姊道歉!”那少妇正低头训斥稚儿,闻言显是吃了一惊,好半晌才回味过来,露出喜色。“多谢小姐宽宏大量!多谢小姐!” 那小童觑眼瞧我,一脸的不以为然,但终究是在母亲的敦促下说了句:“姊姊对不起。”末了还冲我吐了吐舌,以示不服。 望着他顽皮活泼的模样,一霎时惇儿的形貌登时在心头转了几转。心头有丝丝徒然的钝痛,我探手抚了抚他乌墨墨的头顶心,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这一场闹剧倒也不算没有收获,那五名尾巴见我摔在路上,登时放弃了隐藏,全部现身。在我转身走开两步后,个个淋地落汤鸡般在不远处一个滴雨檐下杵着,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好丢脸。这是我唯一的想法,我只当是没有相干的人看到自己的倒霉样,却不想连这点小小的心愿也不能如愿。正欲开口,却蓦地惊觉后脑有些不自在的灼热,仿佛正被不知谁人死死地盯视一般。于是霍然转身,四处望了望,却只见满目的风、雨,三两行人,此外并无异常。轻叹,只觉自这五名尾巴现身后未免过于多心了,又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这才收拾情绪,提着湿潮的裙袂率先往回走去,耳畔飘来曼声清吟: “若问闲情都几许。[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很好。应情应景。 作者有话要说:深夜辛勤码字,却被寂寂天涯的不知名寂寞男子连发四次窗口抖动。我很惊诧,看他的IP明明是湖南某地,难道四川小震对其亦有震感?收拾情绪问他想要干嘛,他气沉丹田,落指有声,片刻后打过来一行字:美女,能跟我裸聊么?你什么也不用做,看着我就可以了。 %¥¥%%&%¥……#%¥ 好吧,我承认我一点也不清高,但!我发誓,我对一个剥光了的陌生男人绝对产生不了除了恶心之外的多余情绪。于是我郁卒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选择我?难道我的QQ名字看起来很不纯洁么?天知道我只是用了狗宝花的学名而已! 愤而飚了一句脏话:滚XX。 下线,喝水,洗脸,继续码字。 不速之客一向都是不请自来的。 某洛:蚊子SAMA,乃可以放过我么?我天天熬夜,还爱喝点小酒,抽根小烟,我的血液一定味道不好,为了乃的健康计,乃可以考虑我对门那位白白圆圆的姐姐。 蚊子SAMA:我靠,那姐姐每天不到凌晨不见人,乃想饿死我么? 某洛:……私以为宁缺毋滥的道理,SAMA也是懂得的。 蚊子SAMA:乃不用多说,本SAMA就看上你了,AB型的多重人格纠结型患者血液,味道很正点。 某洛:……乃看,窗外有只好帅的男蚊子! 蚊子SAMA:哪里哪里? 啪! 这就是好色的下场。深夜无聊YY,与众位读者SAMA共勉。 第三十九章 更与何人说(中) 出门时是潇洒地走出来的,可回去时就不得不感叹尾巴的好处了,至少,他们弄来了软轿。雨势缠缠绵绵,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我钻进软轿内坐定,任凭妆晨与绣夜轮番地在我耳边数叨不已,只是不肯做声,直到她二人都说得累了,我才动了动唇。 “阿嚏!” 她二人面色登时变了。不是预想中我不耐烦的敷衍,亦非被数叨后心烦意乱的责难,我开了口,却争如没开这个口。于我,其实只是一时口鼻作痒,于是紧忙以袖掩面,却没掩住这个喷嚏。于她二人,却是面面相觑,尔后异口同声:“小姐,您着了风寒了!” “没那么严重。”我缓过劲来,拉了拉身上确是有些单薄,此番还受了连累湿透了的衣裳,我有些底气不足,但仍是坚持己见。“不要大惊小怪。” 绣夜嚷道:“这要是叫老爷知道,可了不得了!” 我伸手捂住离她近的那只耳朵,登时头大如斗,笑容却是灿若春花。“绣夜,你会保密的罢?” “小姐!”绣夜有些气恼,亦有些心疼,一时竟嗫嚅难言。 妆晨伸手拉下我捂着耳朵的手,阖在掌心,叹道:“不管如何,汤药总是须得饮的。” 我支颐想了想,“汤药就不必了,绣夜悄悄去小厨房熬晚姜汤,我饮了也便罢了。” 妆晨微笑道:“也好。” 绣夜望望我,又往往妆晨,这才点头道:“是……” 回了府,所幸爹爹不在,我才得以全身而退,紧忙跑回屋中传令沐浴,然后换了干净温暖的衣裳,饮了绣夜端来的热腾腾的姜汤,才算是告一段落了。稍后无话,不多时天色已渐暗,爹爹回来后便立即吩咐传膳,因次日便要返乡祭祖,用过晚膳后便早早地各自安歇了。 及至到了深夜,窗外仍是清雨潺潺,妆晨与绣夜离去时早已为我仔细关好了门窗,那雨点挟着风势拍在窗上,噗噗作响,令人好生烦躁不安。我一贯眠浅,此时便有些辗转反侧。正自纠结难眠,突然听见窗外仿佛传来几下细碎的脚步声,我只当是听错了,待要仔细辨辨,那声音却又忽然消失了。正当我以为庸人自扰,翻身向内准备入眠时,紧闭的窗户突然嗒得一声脆响,跟着吱呀一声,竟仿佛是由外向内被推开了! 我初时只当是风势太大,以至于将窗户吹开,正想着要起身去关好窗子,未料跟着便是一声双足落地的闷响声蓦然传来。 我一惊之下霍然坐起,压低嗓音轻斥:“谁?!” 月色虽不明亮,但亦透过大开的窗户洒进些许,影影绰绰中一个高大的人影便渐次清晰了起来。 那黑影顿了顿,并未着急走向床榻,反是不慌不忙地将窗户重又关上了,登时闭住了淡淡的月色,屋中顿又陷入黑暗。我下意识地捉紧了身上的锦衾,静谥的空气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疾厉,空气亦仿佛慢慢粘稠了起来,浓的几乎窒住了呼吸。 是那样熟悉的感觉传遍周身,我莫名的心慌起来,难道是……难道是…… 一个名字就梗在喉中,呼之欲出。手已经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我倏然抬臂按在心口,想借以平静那几乎鼓噪着要跃出胸膛的心跳。脚步近了,那黑影慢慢映在雪色的床帏上,我看见一只手臂抬起,只轻轻一挑,那素纱的床帏便向一侧打开了,包金的钩子自他手中一荡,便稳稳地勾住了床帏。 “拓、拓跋朔……你——” 幽暗的房中,那张令我无比熟悉的刚毅脸庞,那仿佛已融入骨髓的灼热呼吸迎面而来,我登时乱了方寸。嗫嚅着开口,余下的话却被他蓦然探出的手掌给堵了回去。“唔——” “嘘,别说话。”他剑眉轻轩,下一刻人已偎了过来,松开了捂住我口唇的手掌,隔着被子将我拥进怀中,冰凉的唇贴在我耳畔喃喃低语:“让我好好抱着你,就这样……就好。” 我只觉喉头一哽,泪珠登时盈睫。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雨水淋地湿透了,头发也是湿淋淋地滴着雨水,当此乍暖还寒的天气,他不知在外头呆了多久,身体已然冻得冰块一般,又冷又硬。不知是因为冷寒,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他健硕的身躯此时正微微地发着抖。我满心里有好多话想要问,比如他为何会突然出现?他什么时候来了金陵?可是这一刻竟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靠着他冰凉的身体只觉阵阵心慌,“你……” “苏宓?”他将脸深深埋在我的肩头,突然轻声唤我,语气却是轻飘的,隐隐有几分颤意,仿佛隐藏了太多的不能确定。 我只觉心头一颤,强忍着不肯流下泪来,含泪点头,“是我。” 他这才抬起脸来仔细端详起我来。慢慢抬起右手,冰凉而粗糙的指腹缓缓自我额心划过,继而是脸颊,下颚,颈项,最后犹疑了片刻,缓缓停在了我的心口。我只穿着薄薄的亵衣,被他掌上的寒气一刺登时一个激灵,忙伸手捉住了他的手掌,虚弱地轻唤:“别……” 疾厉的心跳声隔着薄薄的衣裳与他掌心相撞。他死死地盯着我,目中隐隐有异样的光华流转。仿佛仍是不能确定般,他迟疑着再次开口:“宓儿?” “是我……是我!”我再绷不住面色,泪水便如破了闸的洪水,登时倾泻而下。我主动抱住他的身子,将他的手掌重重按在我的心口,让我的心跳透过他的掌心稳稳地传入他的心里。“我还活着,真的,我还活着。” 他坚硬的喉结上下一滚,及至听到我亲口说出的那句“我还活着”,他身子猛地一震,只一个使力便狠狠地将我压在了身下,再开口时语气便多了几分恶狠狠的情绪,双手几乎是发狠地紧紧捉着我两侧肩头。“你这该死的……该死的女人!你居然——”余下的话在他惩罚性的啮咬下慢慢模糊了声音,他冰凉的唇瓣用力覆住我的唇,几乎是发狂般辗转吸吮,瞬间夺取了我所有的呼吸。 好半晌,他才缓缓移开了唇去,幽暗中他眼角处一点晶莹划过,哑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有事的,我就知道!你合该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你怎么能说死就死,眼睁睁瞧着我自在活着?你不会的,你合该留在我身边,合该就是我的!” 他竟然流泪了。心头渐渐酥软,我探手为他轻轻抹去他眼角的微湿,“我从未见你哭过。”我轻叹,“这眼泪,当真是为我流的么?” 他脸上一丝赧色划过,显然为着自己的失态很是不自在了起来,半晌沉声道:“自母亲去后,我便发誓从此再不流泪。” 我的手心缓缓滑过他清峻的脸庞,停在他青髭横生的下颚,辗转摩挲着,那明显消瘦了的触感透过掌心清楚地传来,我心中涩然,不由低低喟叹:“你……清瘦了许多。” 他抬手捉住我的手掌,轻轻一握,叹道:“这四个多月,我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我望着他眼中晶亮的光彩,陡然想起那熙华公主之事,一时心头郁结,忍不住幽幽道:“生不如死?我只当你红袖添香,又没了我这善妒妇人,必是自在如意地很呢。” 他捉着我手掌的手蓦地一紧,猝然长叹一声,将脸埋入我脖颈间,闷声道:“我只怕你不妒。” 他灼热的气息灼烫了我,肩膀有些酸疼,但更疼的是心。他湿透了的衣裳腻在我的身上,然而来不及感到冷寒,他的身体却慢慢热了起来,伴着他灼热的气息渐渐将我从头淹没。本是无意识紧抓着锦衾的手不知何时已攀附上了他健硕的腰身,而初时被动的承受亦不知何时已开始懂了回应。脑中渐次灼热,迷糊中感觉他粗糙的掌心已探入亵衣熨帖在我滑腻的肌肤上缓缓游移,我心头一颤,忙挣扎着扭开脸去,“不、不要!” 他怔住了,半撑起身子一脸讶异不解地望着我,哑声道:“宓儿?” 我想起他方才的亲密举动,这本来只属于我的亲密却已经与另一个女人分享,突然地便难过了起来。我用力地推开了他,任由他侧身翻倒在身侧,我挣扎着蜷起身子,下颚枕在膝头,有些赌气地不愿看他。“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脏手?”他讶然,匆匆打量了自己一身的狼狈,误以为我是说他一身雨水泥水淋漓,于是赔笑道:“那我脱了便是。” 说着便果真动手解衣。“你——”我一时气结,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眼睁睁看着他将外衣脱下抛在一旁,又脱了靴子,紧忙便又凑了过来。正要开口唤我,却蓦地偏过脸去,动作极快地捂住了口唇,“阿嚏!” 我一惊,想起他不知在雨中淋了多久,登时也顾不得生气了,掀开锦衾翻身下榻,取了火折子便要点燃烛台上的红烛。他一怔,忙伸手拉住我:“你要做什么?”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嗓音道:“你怕是感染风寒了,我让绣夜去给你熬碗姜汤!” 他摇头笑道:“你是想要阖府上下都知道我深夜潜入……”他说着,怪模怪样地努了努唇,目光自床榻上微微一溜,“若你执意如此,我亦乐见其成。” “……”我望着他一脸促狭的笑意,想想他说的其实在理,这么夜了,要是突然大张旗鼓的将众人惊醒实在不妥。念及此,我放下了火折子转身便欲回榻,却不防他突然弯腰将我打横抱起,我一惊之下差点惊呼出声,情急之中慌忙伸手捂住了口唇。 他将我轻放在榻上,俯身轻笑:“便是爱极了你这矫情的模样。” 我心中犹然忿忿,便有些不想搭理他,翻身便向着床内阖眼欲睡。他自是不依不饶,见我假寐,便也乐得不受打扰,竟尔侧了身子,探手顺着我的脚踝便向上抚去。 我只觉身心皆震,忙缩起身子斥道:“别闹……” 他却没有动静了。我有些讶然,转身望去,却见他正一脸恍惚地盯着我的足踝发怔,忽而轻语:“你果然一直戴着。”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他说的什么,只是见他一径地赤足站在冰凉的地上,心中不免担心他风寒加剧,虽心中仍是堵得慌,口中还是忍不住道:“你要在地上站到什么时候!” 他闻言登时喜上眉梢,极快地便翻身躺到了我身侧,拉过锦衾盖好两人,附在我耳畔轻笑道:“一早便知你定舍不下我。” 我心头微动,望着黑暗中他熙熙生辉的眸子,一时也不知究竟该如何与他相对才最为妥当了。他跟以往相比变了好多,虽然从前情浓之时他也会偶尔与我说些这样令人耳热心跳的话语,但大多时候他总是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今番他突然出现,我自是惊喜,然而更让我惊诧不解的是他忽变的态度。他现下对着我这样耐心体贴,我不是眼盲,他眼中分明闪烁着那样强烈的情潮,却因着我的情绪不定而强自压抑着,卑微着讨好着我。 他迎视着我探寻的目光,坦然开口:“有什么想要问我的话?” “你……”我轻语,“为什么会来?” “为你。”他习惯性地扬眉,“自然是为了你。”他探手搂住我的腰肢,另一手抬起我的颈项,将手臂穿过我脑下,让我安枕在他手臂之上。“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 我幽幽轻叹:“叶知秋的局应当布的已臻完美。” “是。”他亦叹气,“他说你连人带车从山崖上摔了下去,那样高的山崖,山下又有湍急的水流,便是大罗神仙也是活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晚上的非得写这些东西,真是的真是的!(捂脸害羞跑走~) 第三十九章 更与何人说(下) 唇角微弯,我勾起一个冷笑。“这可真是个好主意。他一定是跟你说我是私下想要回去楚朝的罢?” “那老匹夫——”他搂住我腰肢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我不肯信,我只知道不管别人说了什么,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我亲自去了山下寻找,果然见着一辆摔烂的马车,可是却怎么也找不见你。我带了一些人手沿着水流往下游找,可就在这时,竟又传来惇儿失踪的消息。” “惇儿他?!”我听他说惇儿竟然失踪,心头大惊,忍不住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臂,轻呼道:“惇儿他现下可好?” “惇儿没事。”他点点头,手掌在我背心轻轻拍了拍,借以安抚我失控的情绪。“当时传来你的死讯,我方寸大乱,抛下一切便赶去找你,那贱妇于是伙同犬戎余孽乘着我不在府中,诓走了惇儿。” 我耳听得他亲口说出惇儿无事,这才安下了心。待得听说竟是杳娘诓走了惇儿,如此生母……我心头一凛,不由愈发心疼起惇儿的处境了,忍不住道:“那杳娘当真……当真是死性不改!” 他哼道:“我顾念她是惇儿生母,一再容情,她既如此不识好歹,此番我断然是留她不住了。” 我沉吟道:“那杳娘背后便是犬戎余孽,还有恭定王妃,否则仅凭她一人之力,断不可能混入王府,带走惇儿。此次乘火打劫,那恭定脱不了干系。” 他点头,“不错。若不是恭定在背后谋划,贱妇安敢如此!”他说着,忽而挑眉,“那个叫阿珺的孩子,可是你放在惇儿身边的?” 我听他提起阿珺,不知阿珺出了何事,不由微微讶异,“不错,我见那孩子生的齐整伶俐,又是静竹的亲弟,便将他留在惇儿身边了。阿珺怎么了?” “是个好孩子。此番若不是他胆识过人,我只怕没那么顺利抢回人来。”他微微一笑,“赫托唆使那贱妇诓了惇儿来要挟我自犬戎撤兵,阿珺一路跟着,居然被他找见了惇儿被关的地方。”他顿了顿,忽而冷笑,“你猜是哪里?” 我沉吟片刻,犹疑道:“恭定王府?” 他目中一亮,笑道:“不错。” 我叹道:“恭定终是搅和进来了,如此一来,这便不仅是你与犬戎的过节了。” 他哼了声,“我瞧他是蓄谋已久了,犬戎被破,他没了依托,高句丽又向我投诚,他自然要作困兽之争,先不提胜算大小,他总是要赌上一赌。” 高句丽……我心头一冷,语气亦不由淡了几分,哂道:“思贤王之势如日中天,瞧着刺心的怕也不止一个恭定。” 他许是瞧出了我的不快,伸手在我鼻尖上捏了捏,笑道:“作什么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我还没有说完呢。” 我抬手自他胸膛推了一把,作势便要转过身去,“既然惇儿平安无事,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余下的事你不说也罢,我也未必想听。” 他忙用力将我圈入怀中,郁郁道:“除了惇儿,你当真便无半点在意的事了?”见我不言不语,他忽而咬牙道:“你对惇儿倒很是上心……” 我再绷不住面色,忍不住轻啐了声,“你知不知羞,竟跟自己的亲生儿子吃起味来了!” 他哼了声,虽仍是郁郁,但语气终究是轻快些了。“拓跋恭这个莽夫,他利用那贱妇捉走惇儿,又让人在那天混入我府中伤了熙华,想借此机会挑起我与高句丽的矛盾。只是他千算万算,竟算不到我一早便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萧珃。” “……熙华受伤了?”我不由一惊,心下亦很是复杂,迟疑着问道:“她……?” 他却似并不以为然,低低道:“死不了。” 我听他竟说的如此冷漠无情,一时心中不由悲喜参半。喜的是他对熙华倒果真是并无用心,悲的是他既已娶了她,却对她如此薄情。他见我不说话,拢了拢我颊边的发丝,叹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了?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怎么会不明白呢!若说从前我还有所怀疑,那么现下他为了我不辞遥远奔赴南国,光凭这份心意,我又如何能再自怜自欺?只是,所谓物伤其类也便是如此了罢?虽然心中是那样的不喜熙华,可眼见她如此遭遇,我心中却仍是不由得凄凉了起来。一时沉默不语,并非与他怄气不快,而是真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他眼见话已至此,再深究必将引起我的不快,因此便适时地打住了话题,转而说道:“总之,惇儿平安救了回来,没多久漠歌他们也回来了,并带回了……带回了你的尸首。” 我淡淡地嗯了声,没说什么。他睨了睨我的面色,许是也觉得在我面前说找到了我的尸首实在是有些不妥,轻咳了声,他继续道:“我当时见了那女子,那女子与你身形一般无二,又穿戴着你的衣裳首饰,虽然面容破损肿胀已瞧不清形貌,但我当真便以为是你了。” “你当时……”我犹疑着开口,一时却也想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得讷讷道:“你将她当了是我……后来呢?” 他叹道:“后来,后来……”他的眉头蹙了起来,眼睛也缓缓阖上了,似是很不愿想起这段磨人的回忆,半晌方道,“他们说死者已矣,应该让你早日入土为安。”他慢慢睁眼,勾起唇角冲我微微一笑。我不由微怔,为着他笑意中清楚的一丝柔情,一丝赧然。“可是我怎么也舍不得就那样跟你分开,我彻夜守着你,不眠不休。你身边那个丫鬟静竹要给你清洗,换衣服,我眼睁睁地看着,想着再过不了片刻便要与你天人两隔了,心中很是难受。可是,我突然发现一件事,这个发现让我整个心都雀跃起来,我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怎么?”我想象不出是怎样的发现会让他突然明白那并不是我,一时也很是纳罕。 他笑道:“那枚足钏。你一直戴着的,我送你的那枚足钏。” 我愕然点头,心底却渐渐了然了。“那足钏自然不在那女子脚上,你因此猜出她不是我?” 他轻轻点头,“她全身的首饰都在,衣裳甚至都没有破损严重,却惟独少了那枚足钏。我也曾想过你会不会是因为对我生气,所以将那足钏褪了,可那静竹却说你是一直戴着的,她服侍你沐浴净身,你一直都戴在身上。而且,也是她告诉我,在出事之前,你曾见过叶知秋。” “所以,你疑上了叶知秋,自然对他的说辞产生了怀疑。”我幽幽道。 他点头。“最重要的是,你若要走,必然会将你那两名家生丫头一并带走,可漠歌他们寻来寻去却也只寻得这么一具尸体,这不由得我不怀疑。而且,你既应承了要带惇儿去看花灯,又怎会突然起意要逃回楚朝呢?既然那女尸并不是你,而身上的衣裳和首饰却又分明是你的,那么便只能说明一点,这是有人刻意布了一个假死之局!”他望了我一眼,叹道:“只是当时我并不肯定你是不是伙同了叶知秋故意如此,好让我以为你已经死去,彻底死心,想到你也许对我绝情至此,一时愤懑,一时又深觉寥然。” “然而我既认定了你没有死,心头便反而松了。虽然一时失了你的行踪,很是担心,然而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起码,只要一天没见到你,我便可以相信你还活着,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好的活着。” 我轻叹,“你知道我要带惇儿去看花灯?” 他微微赧然,讷讷道:“我在你窗外徘徊了一阵子,看到你与惇儿那样宁和静谥地说话相对,满想踏进屋中,却终是没敢进去,怕坏了那一屋的宁和,惹你不快。” 心头有暖意渐次攀升,我轻笑,嘴上却仍是不肯服软。“谁知是真是假。若我不曾记错,你那天可正是新婚燕尔。横竖只欺着我也不能亲眼瞧见,怎样都由着你说了。” 他的手掌扣在我腰间暗暗使力,镇声道:“事到如今,你怎能如此疑我?” 我心头一动,不由顺着望了他一眼,他亦似有所触动,待得与我视线胶着,他叹道:“从前疑你,是我不对。经历这一番波折,我但得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我幽幽问道。 他的手顺着我脊背缓缓上抚,捉住了我一绺发丝缓缓卷弄起来。“夫妻之间,若连互相信任都不能够,还谈什么其他。” 我黯然不语。他眼见我仍是不开口,有些忐忑不安起来,道:“你只信我这一番,从今而后,我但再随意疑你,便叫我不得——” “说便说话,谁要你乱发誓了!”我忙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唇,微微变了脸色,轻斥道。 他粲然一笑,伸手拉下了我的手掌,牢牢握在了掌心。顿了顿,“我邢囚了叶知秋,逼问你的下落,他倒也骨头甚硬,不管我如何相逼,只不肯吐露只言片语。|Qī…shū…ωǎng|我原想你一个弱质女流应当不会冒险独自穿过长白山脉回去楚朝,兴许是生了我的气,只是天水某处躲着罢了,于是派了人手在天水到处找你,此外,我花了些时间清除了犬戎余孽,包括……恭定王妃。” 我一怔,“拓跋恭岂能坐视?” 他哂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惇儿的事他一概推作不知,这所有的祸头便自然都由那无知蠢妇担了去了。只是他私下与赫托往来甚密却是无从遮掩,萧珃是我的人,自然知道在父王面前该说什么。赫托已死在我的马蹄之下,那拓跋恭便如断了一臂,父王又因此削了他手中的兵权,他如今虽仍挂着王爷的名头,却早已是里外皆空,废人一个了。” “我忙完了这一切,却仍是没有你的半分消息,我于是故意使萧珃假作义气去牢中私放了叶知秋,再接济了盘缠助他出逃,惯看他会如何行止。果不其然,那老匹夫一出生天便购置了马车,干粮,直奔楚朝而去。” “于是我交代了萧珃代我镇守骁骑营,又吩咐漠歌守卫好阖府上下,安排好一切后我便赶来了楚朝。” “我并未抱着十成的希望,只想着来碰碰运气,盼着你果真是回来楚朝了。在金陵呆了几天,尚书府也探过两次,却并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我只当这趟怕是白来了,却不想……” 他顿了顿,突然清吟:“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陡然想起今日在秦淮岸边酒楼里看到那个天青色的身影,那时只觉相熟,相熟地多看一眼也觉心闷,却原来果真是他。 “你既认出了我,那时为何不来相见?”我承认,我亦是有些故意寻衅了,只是想着他既然当时就知道是我,却硬是等到现在才来见我,心头便有些不舒服。 他笑道:“隔的甚远,又下着雨,我也不能肯定,及至后来你被那顽童一撞,我听了你一声惊呼,登时只觉神魂俱惊,一时竟傻在当地。待得我回过神来,你已不见了。” “宓儿,跟我走,跟我回去。”他低下脸,轻轻含住了我的耳贝,辗转吸吮。 我不由身子一颤,强自镇定道:“我在此间尚有一事未了。” 他登时不满,齿间便暗暗加深了几分力道,带着薄惩的轻啮自我颈项蔓延开来,咕哝道:“有什么事,比我们夫妻团聚还要重要?” 他是那样地熟悉着我,我的心,我的身体,每一处都曾在他的抚触下绽放出那令人迷乱的光彩。气息渐渐地急促起来,我仍竭力隐忍,扭头闪避着他逐渐炽热的亲吻,泠然道:“拓跋朔,我还没有原谅你!” 他一怔,却立刻笑道:“这一声拓跋朔,才真的让我相信你果真是我的宓儿了。”他笑罢一个翻身便牢牢地将我桎梏在身下,十指相扣,幽暗中他墨玉般的眸子闪动着异常晶亮的光彩,灼热的唇瓣轻轻在我额心覆下,喃喃低语:“从今而后你心中有什么话都不要再独自放着,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好不好?”他说罢不待我开口,又道:“我也一样。从今而后我想什么,担心什么都会告诉你,再不会妄自猜忌,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只要你告诉我我的眼睛看到的是假的,我也会信你的。” 他说罢,仔细揣度着我的凝然的面色,见我似仍不为所动,他长叹了口气,“惇儿很想你。” 眼睛已不由自主地酸涩了起来,我咬牙道:“拓跋朔……你——不要拿惇儿激我!”眼泪再次盈睫,“你……如今这样做,是存心要我万劫不复么?” 他不解,讶然挑眉,“万劫不复?” 我哽咽着,双手被他柔柔地扣住,打开放在身侧,也腾不出手来擦拭眼泪,只得任由它滚滚滑落,很快没入枕上的绸巾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弃。你既许不了我,又何苦再来惹我!” 他唇畔微勾,俯身轻叹:“没有别人。”感觉到我身子的轻颤,他收回手,以着那样缓慢而磨人的速度沿着我的颈项缓缓撩落。亵衣的盘扣很快开了,茭白的肌肤如雪般沁凉,可皮下的热度却已似要将我炙伤。“只有你,”他将脸埋入,再次低语,“没有别人,只有你。” 没有别人,只有你! 我已几乎说不出话来,脑中只反复响着他这一句“没有别人,只有你。”微张的口中仍残留着他唇齿间薄薄的酒味,脑中好热,身体更热,仿佛那样炽烈的一团火焰在心头燃烧着,只觉四肢百骸都已听不得使唤,失去了控制,就那样软软地瘫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他忽而起身,我只觉心口顿凉,眯眼瞧他,却见他手臂轻挥,那包金的钩子只轻轻一挑,床帏便如月光泻地,登时掩住了满床春色。 “快天光了。”在他的攻城掠地下我已几乎不着寸缕,我咬着牙,仍是心有不甘地抓着他毫不客气的双手,阻止了他的上下其手。 “还早。”他不以为意,见双手被我抓住也不在意,邪肆一笑,转而以口唇继续掠夺。 我身子一颤,忙松开他手推着他健硕的胸膛,“一会要是妆晨她们进来看到你……” 他不耐地以唇舌堵住了我接下来的言语,纠缠半晌,直到我几乎无法呼吸?(: ) 第 24 部分阅读 我身子一颤,忙松开他手推着他健硕的胸膛,“一会要是妆晨她们进来看到你……” 他不耐地以唇舌堵住了我接下来的言语,纠缠半晌,直到我几乎无法呼吸而憋得面色通红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我,咕哝道:“方才那么惜字如金,现下倒聒噪起来了……” 唇瓣阵阵胀痛,我羞恼地瞪他,他却更形兴奋起来,一直游移在我心口的手掌渐渐下滑,缓缓停在腰下。[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进入的同时瞬时堵住了我的口唇,在唇齿相依的空当模糊开口:“明天就跟我回去。” “不……”我拼命地使自己注意力不至于涣散,还要分心注意他说了什么,当下只觉痛苦非常。 “为什么?”他不依不饶。 我努力地趁着他说话的空当大口呼吸着空气,喘息不定地开口:“天一亮我便要……便要随我爹返乡……祭祖……” “我也一起去。”他又腻了上来,双手扣在了我柔软的胸前,讨价还价。 “你去做什么?”我没好气地瞪他。 “你我是夫妻,你的先祖也便是我的先祖,我去祭拜祭拜,原也是合情合理。”双手辗转摩挲着,他试图说服我。 “你真的是拓跋朔么?”我强忍着胸口传来的阵阵鼓噪与不安,有些无力,亦有些无奈。怎地数月不见,他便似变了一个人似的,竟如此黏起人来,比起惇儿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略略怔了怔,死死地盯着我,身下却蓦地加重了力道,惊喘之下直令我连呼吸也破碎了起来,“你——” “自然是我。”他望着我已几乎无法呼吸,双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抠住了他的肩膀,他满意喟叹,任由温热的汗水沿着他壮硕的胸膛涔涔滴落在我心口。“能见着你这副妖精模样的人,自然是我。”他含笑俯身,“也只能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悄悄浮上来,有人没有人没?没人吧?好,现在是午夜场时间,请未满十八岁的小盆友自动回避…… 郁卒啊,大清早的要写这么……不CJ的东东,某洛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CJ的小孩⊙﹏⊙b 害羞,跑走,众SAMA慢慢看,慢慢看哈…… PS:RP大爆发呀RP大爆发,把明天的也一起更掉了,SO,明日无更呀明日无更~~~怕被拍砖的某洛光速遁逃,咻~(@^_^@)~ 第四十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上) 妆晨与绣夜的惊诧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翌日清晨,绣夜抱了铜盆棉巾进来我屋中,放下铜盆便要来掀床帏。我直至天光渐亮方才勉强入睡,其实睡意甚浅,所以绣夜方一踏进屋中我便醒了过来。眼见她纤细的身影已映在了帷帐之上,我慌忙开口:“且慢!” 绣夜一怔,手掌如遭火炙般缩了回去,“小姐?” 我望着身侧那睡得一脸快意的家伙,心头又羞又恼,少不得沉着嗓子道:“等、等我更衣。” 那壁厢妆晨也进来了,绣夜顿了顿,忽然又道:“可是,一向都是奴婢服侍小姐您更衣的呀!咦?” 那身影忽然弯了下去,我正纳闷她瞧见了什么作此大吃一惊之态,却听得帐外蓦地一声尖叫:“不得了了!小姐屋中怎地会有男子的靴子?!” “……”我登时头大如斗。“别喊了,”我微微掀开帷帐,只探出半个脑袋,无奈道:“绣夜,你去给我找身侍卫的干净衣裳来,记得找件大点的。” “小姐?”绣夜一脸疑虑地望着我,“您找侍卫的衣裳做什么?” “别问这么多,叫你去便快去。”我摆摆手,转头又冲妆晨道:“你在外头看着点,别叫任何人进来。” 妆晨望着我,没有多说,只轻轻应了声:“是。”扭头便率先走了出去。绣夜眼见如此,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忙跟着去了,反身掩好了房门。 “呼……”我阖上帷帐,重重吁了口气,扭头一看却见身侧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一脸好整以暇地望着我。见我侧过身来望他,他眼中蓦地一黯,锦衾下的手掌已顺着我直起的腰身缓缓攀了上来。 我面上一热,忙捉住了那只正为所欲为的手,丢到一边,嗔道:“你还不快些起身!” “不急。”他被我这么一丢也不着恼,顺势将手臂支在颊侧定睛瞧我。被他这样毫不遮掩的盯视着我才蓦然发现方才霍然起身,锦衾早已滑到了腰际,而原先穿着的亵衣被他昨夜一顿拉扯早已不能蔽体。我瞪着他那明显流露出戏狎之意的双眼,只恨不能剜了出来,慌忙背过身去将亵衣拉好,扣上颈间的盘扣,这才拉开帷帐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去。自取了搭在屏风上的衣裳穿上,扭头再望去时,他亦起身将里衣穿好了,正弯身穿着靴子。我见他动作很是笨拙,无奈叹气,俯身扶住了他的足踝,为他将靴子推了上去,顺带着将他腰身处的衣裳也理了理,瞧去平展得多了。 绣夜很快便找来了一套侍卫的衣裳,吱呀一声推开房门便冲了进来,头也不抬地便喊:“小姐小姐,衣裳找来了,您要这衣裳做……什……么……” 她没有尖叫出来,已经很是难得了。我望着她见到拓跋朔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嘴唇都忘记合上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手上抱着的衣裳哗啦啦落地,跟着便是一声惊呼:“王、王爷?!” “嘘,噤声。”拓跋朔仍是一脸好整以暇,主动走到她身前弯身捡起那套衣裳便径自穿了起来。我见他笨手笨脚,绣夜又在一旁傻站着没有反应,只得走上前去替他将腰带系好,又将后领理了理,拉展了后心处的衣裳。这套衣裳配他的身量略有些不足,肩膀和下摆处便有些窄小,他于是直嚷着说不舒服,我也懒怠理他,嚷得多了,听着烦了,我便淡淡丢去一句:“你可以不穿,现在日头尚未大亮,紧着赶回你的客栈还来得及。” 他登时噤声了。动了动手脚,又在屋子里走了个来回,转而便道还从未穿过楚朝的侍卫衣裳,今番倒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妆晨不知何时也进来了,见了拓跋朔亦是一色的活见鬼表情,然而她终究要比绣夜稍稍沉稳些,一手捂住了口唇,眼睛只滴溜溜地在我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绣夜又端来一个铜盆服侍他洗漱罢了,一脸余悸地悄悄问我:“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接了妆晨递过来的棉巾擦脸,闻言无奈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人大半夜有觉不睡,偏要跑来做贼,今日见了爹爹我可要好好说说这件事,咱们府上的侍卫也太不济事了。” 绣夜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望望拓跋朔,又望望我,忍笑道:“小姐您便是刀子嘴,豆腐心,衣裳都叫给王爷换了,还说什么要禀告老爷知道?” 我瞪她一眼。“就你多嘴。” 拓跋朔轻轻一笑,目光越过绣夜与我微微一撞,登时便读懂了彼此心中所想。当初我被困西羌,他不也是独自一人潜入牢中将我救了出去?那西羌王都内的大牢他尚且如入无人之境,又何况这区区一个尚书府。我想起彼时他的舍命相救,逃出王都时的一路旖旎风光,他将我牢牢护在怀中的坚定不移,带我去了温泉山洞的心细如发,种种的种种,令我心头登时一片绵软,目光亦不自禁温柔了起来,缠缠绵绵地与他的视线胶着着。 妆晨忽然低低道:“王爷也要一同前去祭祖么?” 我一怔,望了望拓跋朔,眼见他一脸笃定不疑,只得叹道:“嗯,你去安排一下,将他安插进亲近侍卫里便是了,只莫叫爹爹起疑。” “小姐……”妆晨唤了声,忽而又径自滞住了,她看了看我,眼中脸上满是疑问,但也清楚此时不是问话之际,于是点点头道:“奴婢省得了。”她转向拓跋朔,“突然多了个生脸孔难免大家起疑,妆晨斗胆请王爷配合,无事莫要开口,只跟着队伍便是,以免露出痕迹。” 拓跋朔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嘴上应着话,脸上却是冲着我。“本王也省得了。” 我再绷不住面色,嗤地一声便笑了出来。 不一会绣夜便领着他去了,妆晨这才近前来为我梳妆。我睨着铜镜中映出的她清秀的脸庞,眉头紧紧蹙着,脸色是说不出来的怪异,忍不住低声道:“妆晨,你在想什么?” 她一怔,手上的玉梳便没有抓稳,一下子便滑了下去,落在地砖上,叮地一声便摔裂了。她面上一白,慌忙俯身将断裂的梳子捡了起来,顺势跪在了我腿边道:“小姐恕罪!” 我静静地望着她,见状也没有多说,只伸手扶了她一扶,淡淡道:“一把梳子而已,碎便碎了,何至如此。” 她这才咬了咬牙,慢慢站起身来,重又自梳妆台上拣了把玉梳仔细为我梳起发来。 “妆晨,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待你如何?”我突然开口。 她手上一顿,垂首道:“小姐待奴婢情同姐妹……” 我淡淡嗯了声,又道:“昔日我远嫁漠国,曾说过从今而后你我不论主仆,只论姐妹,祸福相倚,你可还记得?” “奴婢记得。”她仍是垂着头,虽极力自持,但挽住我发丝的双手仍是微微地颤抖着。[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无奈叹气,转身取下她手中的梳子,执了她的手掌。“那么,既然是姐妹,你却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明言?妆晨,我一向信你,在漠国那大半年多亏了你陪在我身边,处处照顾我,提醒我。我只想让你明白,你爱我护我之心是真,我爱你护你之心也非虚假,不管是什么事,但凡我能够做到,我都会不惜一切为你达成的。”我眼见她身子一震,终于慢慢抬起头来,我紧了紧她的手掌,“你究竟有什么心事?” 她怔怔地望着我,眼角却慢慢湿了,她很快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抬手拭了拭,强笑道:“哪里是什么心事呢,奴婢就是突然见到王爷,一时受了惊吓。”她说罢,不待我开口便抢先拿过梳子又为我挽起发来,“奴婢本来想着小姐回来了家乡,虽然与王爷一时分离必然苦痛,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毕竟在漠国时小姐便灾难不断,甚至几次有性命之忧。可眼下王爷竟然找来了,足见王爷对小姐是真情厚意,奴婢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以一时情绪失当,还请小姐莫要见怪。” “我怎会怪你。”我隐隐觉得她并未说出实话,或者说,并未完全说出实话。但她既掩藏至此,想来可能果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也不愿相逼,当下浅浅笑道,“你千般计量也是为了我,我怎忍心怪你。” 她闻言亦是盈盈一笑,伸手将我乌墨的青丝捧了一绺在手中,笑道:“小姐好久不曾梳作百花髻了,今日便梳一次可好?” 我轻轻颔首,“借你巧手。” 作者有话要说:啊哟,不知道说什么好,困死个人了,果然两个坑一起更新真的是要人命的事情哦~~~ 昨天,第四个朋友说某洛是抑郁症患者,某洛闻言,更抑郁了⊙﹏⊙b一个抑郁症患者居然更到了快30W字,这是多么继往开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事迹啊…… 好了,众位SAMA看文愉快,某洛要去当周妃了,北北~( ⊙o⊙ ) 第四十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下) 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我便收拾停当随着爹爹上了马车,预备前往镇江祭祖。爹爹原籍镇江,却因着政务繁忙,多年不曾回去过了,这次也是因为我回来了,这才放下手中的事,决定带我返乡祭拜一下先祖。 天色仍是阴沉沉的,云青青兮欲雨,直压地人心中亦是一色的阴沉。我懒懒地靠在车中,耳边听着嘚嘚马蹄之声,阖眼假寐,脑中却只想着那人虽一贯铁马金戈,可到底是皇子之尊,今日竟教混在了一队侍卫里跟着马车赶路,想必此时心中定不知有多憋屈呢。一时想着,竟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旁正剥着一颗橘子的绣夜见状忙凑近前道:“小姐小姐,您笑什么?” 我伸手将她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接了过来,掰下一瓣放入口中,“唔,真甜。” 绣夜见我顾左右而言其他,已然猜到我定是想到了那一位,忍着笑悄悄推开窗牖探出头去,不知她却是瞧见了什么,只不一会便关上了窗牖,笑着缩回了车中。我见她一径捂着嘴,心下也不由好奇起来,忍不住道:“你笑什么?神神叨叨的。” 绣夜忍笑道:“小姐笑什么,奴婢便笑什么。” 轻咳了声,我略有些赧颜,又吃了一瓣橘子,故作无意地从一旁的榻上取过团扇扇了扇,嘀咕道:“好闷,还是开着窗罢,透透气也好。”我说着不待她二人答话便径自推开了窗牖,伏了上去,支颐望着窗外,眼光已是极快地溜向了侍卫的队列。 他的身材比起一般侍卫来说都要略显高大,因此在一群侍卫中他的身影自然很是惹眼,我不费吹灰之力便瞧见了他。他正不疾不徐地行着,目光悠哉悠哉地左右看着,却不知在看些什么。我望着他的脸,他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许是长年带兵打仗的缘故罢,一直以来他都极为自持,平日里总是严谨待人,便是偶有放纵也不过转瞬即逝,然而此刻我竟在他脸上瞧见那样放松的情态,眼底眉梢那淡淡的温和让我整颗心都不由得暖了起来。我微微一笑。 仿佛察觉了我的目光,他蓦地看了过来,见我慌忙要闪身躲进车中,他唇角轻勾,竟冲我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跟着口唇轻动,以口型向我传达了一句话、可惜隔的太远'奇+书+网',又兼之马车一直微微地颠簸,我并未瞧得十分清楚,只得以眼神示意他再说一遍,未料他却转开脸去不肯再说了。我眼见如此,除了暗笑他小心眼却也别无他法。 从金陵出发到镇江不过一日的行程,早起上了车子,中午在一家客栈用过午膳,稍事休息了片刻便行出发,不过向晚时分便到了老宅。颇大的一个院子,绿瓦红墙,遍栽着粉桃白杏,当此季节倒也很是怡人。 我们一行便在老宅中住下了,稍事休整,预备翌日启程前去祖坟祭拜。因担忧他泄露了行迹,我因让绣夜悄悄去给他传了话,让他晚上老老实实在侍卫房中休息,不可再玩那夜探的把戏。绣夜很快便赶了回来,我问她拓跋朔怎么说,她扭捏了半天,方道:“王爷说,他走了一天的路累也快要累死了,哪里还有力气夜探……” 我只觉颊上一热,忙扭了脸去道:“这就好,你忙你的去罢,” “还有……”她眼见我赶她,却不慌不忙,抿嘴笑了笑,“王爷还说,要是小姐希望他来夜探,他也是可以舍命陪小姐的。” 我只觉脑中轰得一声,全身血液都似逆流到了头顶心,忙一把推开绣夜,再不敢对上她放大的笑脸,“你去告诉他,尽管累死他最好,我绝不会——!” “宓儿当真如此心狠?” 不知何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伟岸的身影极快地闪身而入,复又掩上了房门。我未出口的半句话登时梗在了嗓子里,“你——你怎么来了?” 他轻笑,顺便冲绣夜点了点头,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绣夜这丫头仿佛已忘记谁才是她的主子了,竟被他一个点头便招呼开了,乖乖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并仔细地将门关紧了。 我瞪着他贼忒嘻嘻的没正经模样,想要数叨他几句又突然想起他确是赶了一天的路了,还不像我是坐的马车,也非骑马,而是实实在在的步行。心头便有些软了下去,见他凑了过来也没有推开,低低道:“用过晚膳没?” 他哼了声,不满道:“这时节才想到我了。” 我望着他使小性儿的模样,忍笑不已。“可没人非要你来,不知是谁巴巴儿地跟了来,现在又说这种话。” 他蹙眉望着我,突然伸手执住了我的手掌,叹道:“我既寻着了你,便不会再眼看着你从我身边离开。” 我见他忽然情动,一时也是心潮澎湃,轻轻道:“我只是返乡祭祖,又不是一去不返,你其实不必如此。” “宓儿。”他忽然轻喊,手掌自我颊上抚过,拈住了垂下的一绺发丝,“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发誓,绝不会再令你受半点委屈。” 我见他一脸笃定地保证着,忍不住笑道:“我若是不肯呢?” 他眼中登时冷了下去,伸手将我扶起身子,定定地与我对视着。“我并不愿意妄动刀兵……” “……我知道了。”我莞尔一笑,起身便走到了窗边,背对着他,一时只觉心中很是复杂难言。他如此吐露心意我自然欢喜,可是想起往日种种却仍是难免心寒。诚然,分别了数月后乍然见到他,我心中几乎是狂喜着的,那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就近在咫尺,让我整颗心都不自禁温暖了起来。可是,初时的狂喜过后,我不由开始反思,这样子的短暂幸福真的可以持久么?回到了漠国,他依然是他的思贤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了权势,为了地位,为了更多的更多,我只怕再多再重的誓言也守不住渐渐变大的心。 我没有信心。也许,我从来就不是个勇敢的人。 他突然自身后牢牢将我抱入怀中,脸颊与我相贴,呼吸相融。“宓儿,我知道你心中还在怪我,我也知道此时我无论跟你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无论如何,你总要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沉默不语。他喑声道:“我已经安排了熙华回高句丽养伤,再不会有人打搅到我们。” 那养完伤呢?我心头暗哂,目光也跟着轻飘了起来。 他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猝然叹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信我?若我早知任意如此会有此果报,会让我忍受失去你的惊痛——宓儿,我拓跋朔的妻子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你好好跟我回去,楚朝谁当皇帝都好,我绝不插手。” 我心头一动,董致远终究还是找了他…… 他见我仍是不言不语,似是有些慌了,用力将我扳过身子急急道:“宓儿,究竟好是不好,你倒是说话呀!” “你想听什么?”望着他急慌慌的模样,我心头一阵好笑,面上却仍是淡淡的。 他蹙眉望我,似乎急欲从我眼中瞧出些端倪,握着我肩膀的手掌不自禁加重了力道,镇声道:“说你愿意跟我回去。祭祖完,马上跟我回去。” “当真这么着急?”我仍是淡淡笑道,忽而伸手将窗户推了开来。我房中的窗户正对着花园,虽然天色已是黯淡了下来,但仍是能隐约瞧见园中姹紫嫣红的盛放,在晚风的轻拂下摆动着妖娆的身姿,散发出阵阵花香。 他一怔,很快道:“这是自然。”顿了顿,又道:“你离家这些时日,惇儿每日哭闹不堪,饭也不肯好好吃,功课也全撂下了,任谁去哄也没有用。” 这人!我无奈地望他,这算什么,算是吃准了惇儿是我的死穴么?他轻轻一笑,此地无银地又补了一句:“我可没有扯谎。” 我望着窗外,六棱石子路旁那丛丛盛放的艳若云霞,轻语。“陌上花开。” “什么?”他似是没有听明白,顺口问道。 我担心窗下有人经过会发现他的行踪,很快便将窗户掩上了,转身望着他但笑不语。 他一怔,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宓儿你——” 这正是白日里他以口型传达给我的那句话。当时我并没瞧得清楚,可眼下望着那丛丛娇艳,不知怎地竟突然感应过来了。缓缓伏进他的怀中,脸颊轻贴在他左边胸膛,听着他声声如潮汐般的心跳,我喃喃低语:“可缓缓归矣。” 他身子陡震,“宓儿!”猛地一用力将我狠狠地抱入了怀中。 我的额头紧紧地抵在他心口,那不甚光滑的布料缓缓磨痛了我,而更加让我疼痛的却是一颗明知前途多桀却仍是不愿后退,不愿放弃的心。 “叩叩叩。”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我听到绣夜轻声道:“小姐,老爷有请。”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爹爹明知我已休息下,却有什么紧要事非要现在见我?我讶异道:“你可知何事?” 绣夜迟疑了一下,道:“奴婢不知,老爷遣人来说是有贵客来访,请小姐速速整装前去大厅见客。” 我眼见如此,只得稍事收整预备前往大厅,又担心他一个人留在房中只怕不妥,正想让他不如先行回避,他却不以为然道:“你快去罢,我在此处等你。” 我见状只得转身去了,又吩咐绣夜就在门口守着,不管任何人都不许擅自进我的房间,绣夜连忙应了。我仍是觉得不妥,突然想起好半天都没见到妆晨的人影了,忍不住问道:“妆晨呢?叫她来跟你一起守着。” 绣夜诧异道:“晚膳后妆晨姊便说有些不舒服,早早地就去休息了,怎地她没跟小姐说么?” “……知道了。”我摆摆手,心头纵然千般疑虑此刻也不知怎样开口了。略略定了定神,我独自向大厅走去,一路之上心头总觉郁郁,大晚上的怎会突然来了什么贵客,还非要见我不可?还有妆晨,这段时日以来她便不似从前总在我身前身后跟着,常常一回身的工夫就不见她了,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我脑中乱转的工夫,人却是已经踏进大厅了。抬首的同时瞧见爹爹正恭谨地在客座上坐着,低头品着一盏香茶。而首座上那人眼见我踏了进来,手中绸扇蓦地一合,人已站起了身来,灯火辉煌的大厅中我瞧得清清楚楚,那颀长的身姿,年轻而神采飞扬的面庞,星子般闪烁着光芒的眼眸。 允祺?!他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我尚未开口,他已走近前来,粲然一笑,“惊喜么,宓儿?” 惊喜?我暗暗腹诽,惊吓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砖头不要砖头,打滚,哭,抱大腿,要鲜花,要大把的鲜花了啦~~~再有莫名其妙不讲理还给洛洛拍砖头的坏银,我诅咒乃们一辈子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想洗澡就停水,想打游戏就没电,谈一次恋爱失恋一次,谈一次恋爱失恋一次,%》_ 第四十一章 丝萝非独生(上) 我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浅浅笑道:“皇上擅自出宫,不知太后她老人家可知晓呢。” 允祺笑道:“自然是回禀了母后的,母后知道我要来祭拜姨母,心中很是宽慰。” 我心头微动,不由暗暗思量我许是想多了,允祺此来也许只是为了拜祭我娘,不,应该是他的生母,我的姨母才对。当下笑道:“难为皇上有此心意,宓儿便代母亲谢过皇上了。” 允祺微微垂眸,轻笑,突然便伸手执住了我的手,“都是一家人,怎么到了今日宓儿还跟我如此客套呢,未免太生分了。” 我有些不安,忙挣着将手抽了回来,强笑道:“表哥说的极是,原是宓儿想得不周到了。只是表哥现下既已是一国之君,今时不同往日,未免他人指宓儿骄狂,宓儿以为,规矩礼仪能持还是持得为好。” 允祺闻言笑了笑,“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爹爹终于说话了。将茶盏放在一边案上,他咳了咳,道:“宓儿,皇上微服而来,未免引人注意,繁文缛节能免便免了罢。” 既然爹爹开了口,我亦只得垂首应道:“是。” 爹爹起身走到我身前,微笑道:“好了,既然宓儿也到了,这便开席罢。皇上,请。” 允祺点点头便转身往内堂而去。我一怔,忙道:“爹爹,宓儿已经用过晚膳了,而且赶了一天的路,我已经很乏了。” 爹爹蹙眉道:“皇上大老远前来,尚未用过晚膳,宓儿怎可如此任性?” “爹爹!”我再绷不住面色,强压着心头的微恼,低声道:“您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您看不出皇上的意思么,还是说,爹爹您跟皇上是同一边的?” 我的语气不善,恍然已有了些质询的味道了。爹爹挑眉望我,沉声道:“什么一边两边,宓儿,任性也要适可而止。” 我脑中一沉,猛然醒悟。“是您?是您让皇上过来的?” 爹爹却一径摇头,“不是。皇上突然驾临,为父也很是意外。”他说着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按了按,低声道:“好了,不管有什么事改日再说,皇上既然来了,宓儿总不能不闻不问。” 我被动地走进了内堂,在爹爹的安排下坐在了允祺身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二人推杯换盏,闲话家常。突然耳边一热,我猛一转头,却见允祺正缓缓退了开去,执了酒盏含笑望我。见我扭过脸来,他笑道:“用心不专,你可认罚?” 我心头烦乱,便有些无心敷衍,淡淡道:“横竖宓儿只是个作陪,表哥与爹爹尽兴便好。” “移花接木。”允祺仍是一脸笑意,尔后招手让添了一只酒盏,慢慢斟了一盏递到了我眼前,“宓儿可还记得这酒?” 我伸手接过,缓缓送到鼻下轻轻闻了闻,豁然开朗。“呵,是梅子酒。” 允祺轻叹:“难为宓儿还记得。” 我掩袖,尔后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滋味清醇,缠绵舌尖片刻后,直抵咽喉。这恍然相熟的滋味我怎会不记得呢?那曾经让昔日年少的我们共醉的陈年梅子酒,那承载了我们青葱岁月多少欢笑与喜痴的一绺清香,如这世上最毒的情,盈鼻,入口,再绝咽喉,无药可救。我轻声喟叹。 允祺笑道:“我可是寻了好久,才寻到这三十年的陈酿,却不知滋味比起从前如何。” 我淡淡开口:“从前如何,今番如何,为什么定要拿来比较?时过境迁,表哥又何必过于执着从前。” 允祺面色微变,缓缓将手中的酒盏放了下去。“看来宓儿对这酒并不满意。” “不。”我泠然道,“这酒我很满意,它的滋味与从前你我兄妹二人共同品尝过的梅子酒一般无二。可是,”我蓦地一转,“人常言好酒都是有灵性的,从前宓儿不信,但今番设身处地,却是不得不信了。” “怎么说?”允祺剑眉轻挑。 我沉声道:“从前你我兄妹见面,情真意切,心底坦荡,那酒入喉中清冽香醇,自是一番滋味。可如今你我兄妹相聚,却是勾心斗角,心底有私,便是再美味的酒浆饮入口中,只怕也是味同素水。” 允祺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我不顾他不善的面色,继续道:“表哥,你究竟为何来此?不要告诉我是为了祭拜我娘,你知道我不会信的。” 我的语声清冽,已然是公然质问了。一旁爹爹忙道:“宓儿休得胡言乱语。不管如何,皇上爱护你的心意比起旧时只多不少,你怎可如此不知好歹!” 好一个不管如何。我心头暗哂,这可算是间接承认允祺所来,别有所图? 我沉吟不语,只是静静望着允祺,只见他抬手示意爹爹不必多言,尔后转向我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宓儿,我没有变,我还是从前的我,是你,是你变了,是你一再相逼。” 我紧紧地盯视着他的眼睛,他眼中有着淡淡的戾气流转,渐浓渐烈。我突然便心慌了起来,莫名的心慌。我缓缓站起身,执起酒盏将酒浆缓缓倾倒在他面前,“酒是好酒。”我泠然开口,“只可惜,宴非好宴。” 允祺眼见我如此相对,不怒反笑,“宓儿如此冰雪聪明,若再相瞒,倒教愚兄汗颜了。既如此,愚兄实话实说便是。”他说着便击掌三声,再见到原先不知隐蔽在何处的侍卫出现后镇声开口:“人呢?” 那两名侍卫紧忙拜道:“回皇上的话,已收押在侧。” “很好。”允祺满意点头,眼角却是自我脸上极快的一溜,在对上我蓦然惨白的面色后他镇声开口:“带上来。” 我心头一震,忙循着那两名侍卫离去的背影望去,只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见一队侍卫半押半扶着一个极其相熟的身影走了进来。还有绣夜,正一脸红肿地跟在一边,乍然见了我,绣夜登时哭喊出声:“小姐!” 虽然半垂着头,但我已然瞧得分明,那人正是拓跋朔。我匆匆望了绣夜一眼,以眼神安抚她不必惊慌,尔后扭头瞪着允祺,只见他正一脸无谓地自斟自饮,我再忍不住沉声道:“允祺,你究竟想怎样?” 允祺睨我,“我想怎样,从一开始宓儿便很清楚,不是么?” “你对他做了什么?”我指着拓跋朔,拼命压制着内心的鼓噪不安,“倘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允祺,你承担不起!” 允祺放下了酒盏,静静地望着我,那眼神中渐次多了些探寻的味道,而隐怒也缓缓浮现。“我承担不起?” 我心下明白当下的情景不能过多的激怒他,否则他一旦任性起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只得压下内心的不安,温和道:“不管你是如何知道的,但是,你既然来了,我想他的身份不必我再多说,允祺,两败俱伤,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静静思索了片刻,突然道:“为什么将他留在你的房中?” 我一怔,眼见他居然问出这样不知所谓的问题,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前,爹爹也在侧,心下登时微愠,我沉声道:“他是我的夫君,留他在我房中,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允祺冷哼,“是么,天经地义?”他蓦地起身走到我身前,一把执住了我的手臂。“那我呢,你把我当成什么?!” 他这一握之下使了极大的气力,我登时吃疼,忍不住轻呼了声,挣扎道:“放手!” 允祺直直地瞪视着我,忽而轻笑,扭头冲着底下的侍卫道:“都听见没,放手。” 那扶着拓跋朔的两名侍卫登时放开了手,拓跋朔陡然使了依撑,身子一软便摔倒在地上。一旁绣夜忙抢身上去要扶,却被离着最近的一名侍卫给拖住了,绣夜急得直跺脚,大是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我泠然开口,所有强作的从容在这一刻消失无踪。“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只是一点曼陀罗而已,无伤大雅。”允祺淡淡说着,手中的力道却没有少去分毫。“看到他这样,你很心疼?” 我咬着牙承受着他施加在我手臂上的疼痛,一声不吭,只心中暗暗思量。若果如允祺所说,只是一点迷药,那么他目下倒不至有生命之危。只是说来也怪异,凭着拓跋朔的身手区区几名御林军何至能拿下他,却原来是一早便中了曼陀罗的迷性,而这迷药只能通过饮食摄取,看来,我与他一早便被盯上了。 爹爹突然站起身道:“皇上息怒。” 允祺看也不看爹爹一眼,另只手挥了挥,“苏大人先退下罢,朕有话要与宓儿说。” 若说片刻之前允祺还与他以子侄相称,但这一声苏大人,一声朕出了口,爹爹虽然不甘,却也是莫可奈何了,只得起身离去,临去前静静望了我一眼。不知是我多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只觉爹爹那一眼甚是幽深莫名,竟令我心底顿生一股寒意。 允祺捉着我手臂的手渐渐地松了力道,我挣回手来,冷冷地望着他。“你要怎样才肯放人?” 他轻哼:“与我完婚。” “不可能!”我不假思索地拒绝。目光掠过伏倒在地的他,我沉声道:“允祺,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在我的生命里,从来是只可进,不可退。”他寻着我的目光,面色又是深深一凝,“何况如今剑已出鞘,矢引在弦……只可发,不可收!” 望着他坚定如斯的眼神,我莫名地心惊,慨然抚胸长叹:“你若保他周全,我亦可保证,你私带我回朝一时,他不会追究。” “宓儿当真以为我怕了他?”允祺挑眉质问。 “我知道你不怕。但百姓怕,姨母怕,我怕。”我低声道,“所以,请你放了我,放了百姓,放了姨母,也放过你自己。” 允祺定定地望着我,“我若执意不肯呢?” “丝萝非独生,唯托乔木。”我镇声道,“他若有任何损伤,宓儿绝不苟活。” “你可算是在威胁我?”允祺眉心一跳,冷声道。 “宓儿不敢。”我微微垂首,虽低了姿态,但话中的清冽却半分未减。“你是宓儿的至亲兄长,他是宓儿的结发良人,两者并无相抵。但若终有一天,宓儿必须要从中作出抉择,即便再多心酸不愿,取舍之间,宓儿也不会有丝毫犹疑。” “取舍之间,绝不会有丝毫犹疑……”允祺静静重复着我方才的说话,冷哼数声,“好,好一个绝无丝毫犹疑!想不到事到如今你竟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宓儿,你记住,如今不是我在逼你,是你在逼我!”他说着猛一挥手,掀翻了一桌的杯盘狼藉,厉声吼道:“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冲突不太好把握的说…… 好累哦,已经分手的前男友突然要复合,洛的心情也很繁杂。收拾情绪更了一些,明天估计没有时间更文,请亲们谅解。 第四十一章 丝萝非独生(中) “怎么宓儿还懂得念旧情么?”允祺眯眼瞧我,神态间满是不耐,“旧情可叹,旧人可怜呵!”他说着瞪向我身后的随从,“你们聋了么?还不带走,更待何时!” “王爷——呀!”绣夜眼见拓跋朔被拉着便要带出门去,揉身上前便扯住了一名侍卫的手臂,却不料被那侍卫用力一推,登时摔倒在地,吃痛不已。 “绣夜!”我惊怒之下,胸中怒火几乎烧到了咽喉,“允祺,看来你并不懂得何谓适可而止。”我扶起绣夜,冷冷开口。 “小姐……咝——”绣夜许是扭伤了脚踝,刚一站起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紧蹙,一脸痛楚难耐。 拓跋朔已经被带出去了,我没有强争,伸手握住绣夜的手轻轻一按,聊以安抚,转而望向允祺,凛然道:“宓儿初离金陵之时,曾请求表哥无论如何不要为难允祯。本是倾心一求,成与不成都只盼不留遗憾,却不想表哥竟然应允了宓儿,并果真实践了诺言。” 允祺点头,“不错。我尝说过,不管何事,但凡我应承了你,总会不计一切为你达成。”他顿了顿,深深望我,“试问这世上还有何人能够如此对你?你当真不识好歹。” 我缓缓摇头,“宓儿一直认为表哥虽脾性乖戾,行事常常出人意表,但总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即便表哥的所作所为已经令宓儿困扰不堪,宓儿也从不愿将表哥往那歪处上想。不管是旧时,还是现下,在宓儿心中,故人安好总是最大的心愿。” 允祺沉吟不语,静静地望着我,目中却有着一点星火明灭,渐次清晰了起来。 我转头望着绣夜,见她一脸梨花带雨,伸手在她臂膀上轻轻拍了拍,“你先下去。” “小姐……”绣夜一脸不甘,望望允祺,又望望我,抿了抿唇,“可是——” “听话。”我微微挑眉。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低了脸,轻声道:“是……” “洗把脸,好好休息一下。见到妆晨,让她在房中等我。”我淡淡开口。 如果说先前我尚且只是存有一丝疑忌,不知妆晨近来因何情绪如此多变,那么现下我已然很是清楚。知道拓跋朔来找我的只有她与绣夜二人,事发之时她又刚好不在场,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为何要如此行止,但不管是为了什么缘由,泄露拓跋朔行踪并在他饮食中做了手脚的,必是妆晨。 绣夜一震,抬头望我,满眼的不敢置信:“小姐——” “快去。” 我语声清冽,却没有半丝犹疑。绣夜细白的贝齿在唇上一啮,足下微顿,转身便跑了出去。 我眼见她碧色的衫子在廊下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这才扭头望着允祺。 允祺静静一笑,目光扫过身前的杯盘狼藉,忽而下颚轻挑,睨了睨门外,“难得如此清静,不如便出去走走罢。”说着便率先负手背后走了出去。 我没有作声,只默默跟了上去。 允祺并未走远,出了拱门,沿着六棱石子的小路慢慢走着。整个别院迂回宽阔的长廊悬满了流光溢彩的琉璃晶灯,幽暗不定的光影雾霭般笼罩着夜幕下的楼阁,雕栏画栋,翠湖橙林。 允祺终于在湖畔瑶亭中停下了脚步,振衣坐了下去,掌心抚摩着亭畔光洁如玉的石柱,凝望着澄澈如镜的平湖静静出神。 我跟了进去,没有坐下,只敛衽在他身侧立着。他侧眼睨我,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 “今时不比往日,表哥身处帝位,即便恣意任性,也总要顾忌一番后果。”我如他所愿,淡淡开口。 允祺轻笑,“我倒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顾忌。他是思贤王也好,不是思贤王也罢,于我,都只是擅闯府邸的一名刺客。即便是就地正法了,又有谁能说出半个不字?” 我心头一颤,目光自允祺脸上掠过,见他一脸的平静,然而眸底却是浓烈的戾气翻?(: ) 第 25 部分阅读 我心头一颤,目光自允祺脸上掠过,见他一脸的平静,然而眸底却是浓烈的戾气翻滚。[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不安,为了他的安危,只得扯谎道:“表哥当真以为他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么?” “怎么?”允祺泠然挑眉,“难不成还有大军压境?” “你实在是小觑了他。”我凛然道,“堂堂漠国的思贤王,久经沙场,文韬武略,他既能想到诱放叶知秋来探知我的下落,便应当早已知道其中必然有诈,又怎会蠢笨到孤身一人犯险?你此番擒了他,胜在攻其不备,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只怕也不需宓儿多讲。” 允祺闻言,凝目瞧我,忽而轻哼:“你此番说话,不过是想扰我心思,好为他脱困,我岂会信你?” 我亦轻哼:“表哥不愿信我,却愿相信妆晨,原来表哥的判断力不过如此。” 允祺一怔,忽而弯下身子自脚畔捡起一颗石子,辗转拈了拈,信手便向湖中用力抛去,只听咕咚一声,转眼便没入了湖底,涟漪都不曾激起些许。 “至少,她比你识得时务,知得进退!” 我眉头顿蹙,冷冷道:“她识得时务,不过是因为她身在局外。她知得进退,不过是因为她无所牵挂!” “那么你呢?”允祺蓦地起身,一双星眸便似含了两团火焰,恨恨地瞪视着我。“你身在局中,是身在何人的局中?你有所牵挂,牵挂的又是何人?你既已与我亲密如斯,因何又要与那拓跋朔牵扯不清?”他口中说着话,蓦地探出一手捏住了我的下颚,强行将我的脸颊抬了起来,他微微眯了双眼,声音便似裹了一层的寒冰,直刺得我满心冰凉。“宓儿,你究竟想要什么?名分、地位,天下女子无不希翼企求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比起他我甚至可以给你更多!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究竟想要什么?” 下颚一阵刺痛,将我涣散的思维瞬间集中起来,我猛然注意到他说的那句话。 你既已与我亲密如斯…… 等等?什么叫我已与他亲密如斯?!我有些愤恼,使力推开了他逼近的身子,掰开了他的手掌,我镇声道:“允祺,你怎能如此混淆视听!” 允祺被我推得一个趔趄,背靠着石柱站定,闻言只是微微扬眉,“怎么?” 然而那番话,我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嗔恼道:“便是泥巴捏成的人儿也有个土性子,别的事也便罢了,今番的事宓儿绝不能容你胡言乱语!” “你待如何?”他仍是一脸不以为然,一手轻佻地又探来欲牵住我的手掌,被我恨恨摔开。 “表哥聪明人,必然不会傻到去做两败俱伤的事情。”我勉力压下心头的狂躁,淡淡笑道,“既然是表哥请了我夫君去作客,宓儿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明日祖坟祭母,还望表哥能够准时前来,并且,屏退所有随从。届时,宓儿有要事相告。” “哦?”允祺眯眼瞧我,“连随从也不能带着?难道宓儿想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表哥说笑。”我颔首,面上虽是淡淡笑着,但眼中却并无丝毫笑意,冷冽而清寒。“宓儿虽是一届女流,却也懂得家国道义,岂会冒此大不讳行叛逆之事?不过是有些体己话儿想对表哥说说罢了。既然是你我兄妹二人的体己话儿,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什么体己话儿,不能现在说。”允祺语声略略轻松了些,不似先前那般偏执了。“还非得要等到明日祭祖之时?” “自然是须得当着母亲的面说了才能作数。”我幽幽道,望着他骤然一亮的双眸,心底却是阵阵的黯然,愈发的低落了下去。 “好。”他粲然一笑,“那我便等着明日宓儿的体己话儿,希望能大慰我心,莫再令我失望才是。”他说着便转身步下瑶亭,“时辰不早了,宓儿也回去休息罢。还有,妆晨也是受命于我,你就不必与她置气了。除了说出拓跋朔的行踪之外,但凡与你不利的事,她也是断不肯做的。” “这便不劳表哥费心了。”我心头沉郁,不由冷冷道。“宓儿尚有一事希望表哥能够应允。” 他负手背后,闻言微微顿足,转身睨我,轻笑。“这也不劳宓儿费心。在你尚未应承我之前,我保证他还活着。” “你——”望着他一脸无谓的表情,听着他戏谑的声音,我只觉愤恼无比。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掌成拳,任凭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疼痛,我需要疼痛来让我清醒,让我理智地想好下一步究竟要如何行止。两利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我必须冷静,绝不能自乱阵脚。 我随着他慢慢走出别院,在廊下各奔东西,尔后匆匆回了自己所住的院子,一眼便瞧见绣夜正眼巴巴地在门口蹲着。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紧张得登时跳起身。待得瞧见是我,忙疾步冲到我身前。“小姐、小姐您回来了!” 我淡淡点头。“妆晨呢?” 绣夜眼中一黯,叹道:“奴婢找不到妆晨姊,不知道她跑去哪里了。” 我不由一怔,忍不住道:“怎么,难不成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我心下愠怒,怎么,知道做了对不住我的事,情知无法与我交待得过去,便想着一走了之么! 绣夜叹道:“小姐不必忧心,奴婢已经传下话去了,但凡谁见到妆晨姊,都会去告诉她让她速速来见小姐的。” 我淡淡嗯了声,转身走入房中。红烛仍是颤颤地燃着,偶尔毕剥地爆着烛花。绣夜取了小银簪将灯芯挑地暗了下去,又从小厨房端来热水,劝道:“奴婢服侍小姐休息。” 我摆摆手,“今晚我哪里还睡得下!” 绣夜拧着热腾腾的棉巾,闻言亦是一脸的莫可奈何。正两相沉默的当口,门上却被笃笃地敲了两下,跟着一个极是熟悉的声音低低道:“小姐,奴婢求见。” 我微微一震。 妆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坑,一定不坑的,洛以残存的RP保证……保证填满,活埋一群。%》_ 第四十一章 丝萝非独生(下) 绣夜将棉巾搭在一边架子上,走过去打开了门。黑黝黝的夜色中,只见妆晨一张脸蛋惨白如雪,在廊下迟疑了片刻,终于迈了进来。 “小姐。”她走到我身前,低埋着头轻唤了声。 事到如今已没有必要再旁敲侧击,我直接问道:“你听允祺的安排,有多久了?” 妆晨犹疑着不肯开口,我侧目而视,她沉默着立在我身前的模样很是悲怆,我几乎便要心软,以为是我冤枉了她,一直全心全意为我着想的人怎么会突然便倒戈算计我呢?可是,今晚发生的一切让我清楚地明白我不能心软,事实已经是这样赤 裸 裸地摆在眼前了。 “是回来金陵之后么?”我静静望她。在漠国时我有心避宠,她一心劝我复起,若那时她便受允祺之命,又怎会前后矛盾。 她点头,抬眼望了望我,复又摇头,一番犹疑不决后,她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颤声道:“奴婢绝非存意欺瞒小姐,奴婢实在是——” 我摆手,不顾她埋首恸哭,我沉声道:“纵然允祺迫你,你直言告我,我又怎会不为你作主?纵然我拧不过皇帝,上头总还有太后——妆晨,你此番若全盘托出,竭力弥补,我尚可顾念旧情,不作追究,否则……”我顿了顿,望着她蓦然抬起的脸,泪水模糊的双眼,我狠狠心,镇声道:“你即刻踏出这间屋子,你我主仆之情就此了断!” “小姐,不要!”妆晨忙膝行至我膝下,抬手抱住了我的双腿,哑声道:“奴婢、奴婢并不知道王爷被囚在何处……” 我猛然起身,挣开了她的桎梏,疾走了几步转身愠怒道:“允祺如此信你,那曼陀罗也是你下的罢?你会不知他囚在何处?!” 妆晨一怔,颓然俯下了身去,叹道:“皇上信我?小姐,您太抬举奴婢了,皇上不过是借着奴婢窥视小姐的一举一动罢了,在皇上眼中,奴婢只怕连草芥都还不如。” 我凝目望她,她一脸萧索落寞,一双乌黑的眼瞳也似蒙了一层水雾,不似从前清澈透亮,语气寥然,竟仿佛很是失意,我不由心头一动—— 难道?难道妆晨竟对允祺情根悄种? 这不是不可能的。我暗暗思量,妆晨与绣夜同为我的贴身侍婢,自幼一同长大,不敢说誓同生死,个中情谊却也非一般能比。当初历尽波折她对我都始终忠心耿耿,从不曾有过二心,纵然允祺势大,也未见得轻易便能将她扭了心性,除非,她甘心情愿。 此时观她面色,失意之余竟似隐隐含着三分情伤,更令我心头添了三分笃定。我不禁暗暗懊恼,如是想来,早些时候她就常常有不对劲的时候,却是被我一直忽视了!只是,妆晨一心如此,允祺却又是作何想法呢?是明知却故作不知,甚至以妆晨对他的心意为饵,诱使妆晨为他所用,还是,妆晨宁愿自苦,一直隐瞒不言? “小姐,皇上千般算计,也不过是为了将您留在身边。”妆晨忽而幽幽道,“奴婢做梦也没想到,王爷竟会来到金陵。[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蓄谋已久也好,临时起意也好,你助允祺谋算了他总是事实。”我冷冷道:“早在天水之时,你便已为允祺在我身边多番算计了。” 妆晨怔怔流下泪来,“不是的,奴婢起先当真不知皇上竟动了要强抢小姐回来的心思,奴婢只是受了皇上所托,小姐过得好还则罢了,若不如意,事无巨细都要回禀皇上知道。皇上他对小姐当真是一心一意,奴婢瞧着,也难免动容,何况那段时候王爷又那样对待小姐……奴婢真的是替小姐不值。” “好与不好,我非草木自有判断,又何须你为我不值?”我沉声道,“何况妆晨,你还是没有对我说实话,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却又因何前后不一?初时你只当你我主仆三人没了退路,纵然披荆斩棘也只得一路向前,所以你一力劝我邀宠。可是你得知允祺做了皇帝,你的心思乱了,不再劝我复宠,只劝我爱惜自身,妆晨,你与叶知秋也早就相与了罢?你一早便知叶知秋与允祺有私却不吐露于我,你安了什么心?你那时与对月说了那番话,今日如是想来,也是为了允祺罢!” “小姐……”妆晨嗫嚅着,一脸惊恐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深深叹气,前尘旧事齐齐涌上心头,那些旧时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却在今日生生被发现涂抹了人为的痕迹,而且,还是我那样信任的那个人,在我的身边,我看到的看不到的地方,长袖善舞,欺瞒我,糊弄我,将我算计于股掌之间。我头痛欲裂,一时心乱如麻,一时又心酸不已,只觉天下之大竟再无我能信任之人,不由很是疲惫、萧索。 “小姐……”见我形容倦怠,绣夜不由担心不已,忙近前来扶住了我,幽幽望了妆晨一眼,哀道:“妆晨姊,小姐说的,可都是真的么?你究竟为了什么缘故要这样算计小姐?你难道忘了咱们一早发过的誓言了么!” “我怎么会忘呢!”妆晨哀哀伏下身子,闷声道,“小姐,您怪罪奴婢,奴婢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也没脸再求小姐原谅,奴婢愿受小姐处罚,任何处罚奴婢都毫无怨言!” 我让绣夜扶着在榻上坐下,脑中仍是一阵恍惚,听着妆晨的话,心头只觉烦躁不已。“你与那叶知秋是何时相与,可是在我第一次见他之前?” 妆晨讷讷道:“不是的,那时奴婢也与小姐一样纳罕,并不知那叶知秋有什么玄虚。是后来有一日,驿馆给奴婢送来皇上的密信,奴婢与那送信之人见面之时无意被那叶知秋撞破,后来……” 我一怔,心头登时更觉冷凉不已,不由镇声道:“原来如此。如是想来,允祺先前并不识得那叶知秋,这也是你从中斡旋的罢!”我再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妆晨,你好,你很好!” “小姐——”妆晨咬着下唇,怔怔喊了一声,却又生生止住,只沉痛地望着我,满脸欲言又止。 我扭过脸去再不愿看她,轻轻摆手,“你且去罢,无事不必来见了。” 耳听得她又唤了声:“小姐!”跟着却是咚得一声,额头触在地砖上的沉闷之声幽幽传来。 “小姐!”绣夜耳听得我说了这番话,也跟着慌神了,“您就、您就饶过妆晨姊这一遭罢,您要是谴了她去,您叫她去哪里呢……” “不必多说。”我镇声开口,扭头望着妆晨牢牢伏定在地砖上的身子,乌墨墨的长发一泄而落,笼着她纤瘦的肩膀,在这样的夜晚瞧去尤其楚楚可怜。她始终没有抬头,也不开口,我完全猜度不出她心中所想,一丝令人恐慌的寂寥蓦地袭上心头。 妆晨,我枉自与你相识多年,你将我看得便如个水晶玻璃人也似,可我却始终没有看懂过你。 我淡淡开口:“尚书府这么大,除了我的房间,哪个地方不能是她的去处?” “可是——”绣夜讷讷难言,忙又急虎虎地冲妆晨嚷道:“妆晨姊,你说话呀!你给小姐好好解释解释,是皇上逼你这样做的对不对?你作什么要听皇上的话跟小姐过不去呢!” 妆晨肩膀一震,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眸光相对的那一瞬,她脸上静静流淌的两行清泪,目中隐隐流转的深切悲怆令我不由心头陡颤。她喃喃开口:“小姐,奴婢、奴婢——” 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膝行了几步至我身前,抬手颤抖着环住了我的双腿,仰首泣道:“我、我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o(∩_∩)o。。。啊哟,不知道说什么好,貌似最近更新速度令大家失望了,洛在此诚恳道歉的说。 一来是个人心境的问题,二来是世俗看法的问题,洛近些日子实在有些状态欠佳,感谢锲而不舍地追文的亲人们,你们是洛更文的动力!总之,总之呢,洛一定会尽快恢复心情,将东风嫁到底,不会留下大坑,坑亲人无数…… 对门的小夫妻又在吵架了,好热闹的说,听壁角可是个技术活啊! ————————————————我是无良的分割线———————————————————— 听,还是不听?这是个问题。 随便听听,还是仔细听听?这还是个问题。 啊哟,洛好矛盾的说! 第四十二章 暝色入高楼(上) 妆晨那短短一句话,于我,并不亚于晴天霹雳。我只当是我听错了,抑或是她脑子糊涂了,可定定地瞧着她,只见她一脸的恍惚不安,眼泪滚滚而下,怎样看着也不似在说胡话。何况她尚待字闺中,兹事体大,任谁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来说笑罢? “谁是孩子的父亲?”我勉强按捺心中惊诧,低声问道。 她略略退缩,牙齿在唇上啮着,似乎很是犹疑难言。我见她不语,心中愈发烦躁不安,镇声道:“这孩子生父若肯照应你,想必你也不会巴巴儿地告诉了我,事已至此你若还想替他藏着掖着,我也不再多说,只是你自己可要掂量清楚了。” “小、小姐,您帮帮妆晨姊罢!”绣夜听了我的说话,急急地凑近前来央道。 妆晨仍是沉默不语,一直抱着我双腿的手却缓缓松了,怔怔滑下地去。半晌,她蓦地俯身,重重磕了一磕,哑声道:“那个人……他、他并不知情。” 我不由很是讶异,“你不打算告诉他?如此大事,你要独自扛下?”见她缓缓点头,我忍不住斥道:“我只当你一贯是个伶俐人,却不想竟也糊涂至此!你作下了如此冤孽,可曾想过日后要怎生交代?” 妆晨低低叹道:“奴婢给小姐丢脸了……” 我忍气道:“你没丢我什么脸面,纵然没有今番的事,我也不会将你留在身边一生一世,横竖不过是个早晚罢了!” “既如此,那么这孩子也便留不得了,你若还想着安分度日,我会着人替你安排。” 她一怔,忙又叩头道:“不!求小姐救救奴婢罢,奴婢、奴婢想要这个孩子!” “你要留下这个孩子?!” 绣夜已抢上前去扶起了她。我静静坐着,瞪着她,脑中已是百折千回。 妆晨自回来后一直跟我在宫中,并不可能接触什么男子,而她显然对允祺有私,想来除了允祺,还能有谁能令她这样维护?难道她竟是与允祺珠胎暗结?!可是,若是允祺的话,她纵然碍于身份低微不能封妃,可看在爹爹与我的面上,又有子嗣作保,封个贵嫔总是八九不离十的。允祺目下尚未立后,更无子嗣,她若诞下麟儿,纵然庶出那也是货真价实的皇长子,她亦有望母凭子贵,既如此,她又何苦不愿告诉允祺知道呢? 若说是顾忌我,那自然是大可不必,我对允祺并无儿女私情,他若纳了妆晨,对妆晨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归宿,于我也算是安心不少。何况她若是顾忌我,就更不会将此事告知与我,这其间必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我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必须确认我的想法。“妆晨,你要留下这孩子并非完全不可,只要我跟爹爹开口,自然会给你安排妥当。” 妆晨眼睛一亮,忙忙便道:“多谢小姐!” “你且别忙谢我。”我淡淡一笑,望着她倏然变黯的面色,我静静道,“尚书府虽大,可也不是贩夫走卒人人得已厮混之地,这孩子的生父是谁我必须知道。”我觑眼瞧她,只见她面色阴晴不定,目中已隐隐有惶恐惊惧之意流转,我愈发笃定了心中的想法。 “你不肯说,那么我来说罢。妆晨,是不是允祺?” 妆晨身子陡震,强笑道:“小姐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会是皇上呢?这可、这可折杀奴婢了……”她仰首瞧我,见我一脸沉静,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由有些心慌,“皇上属意的人是小姐,小姐如此误会,对皇上未免不公。” 这就是了!我微微冷笑,心下再无丝毫疑虑。事到如今仍在为允祺辩解,看来她对允祺倒真是情深意重!而从她嗫嚅难言的态度也能看出些许端倪,允祺对她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可既是如此,却仍是放任自己招惹了她,难道是想以此举令妆晨死心塌地为他所用么?明知女子名节之重甚于性命,却仍旧始乱终弃,毫无愧色,允祺呵允祺,你太令我失望了。 我愈想愈觉连日发生的事实在荒谬绝伦,隐怒在心头流转,只盼着寻着出口可发泄出去。望着妆晨痛心不堪的模样便愈发怒其不争,竟被允祺如此利用玩弄,辜负了我对她的信任不说,还毁了自己的一生。 “小姐……”妆晨喃喃轻唤,“求小姐——” “我会给你安排好去处。”我转过身去,只觉多看她一眼就再积愤难平。 “谢……谢小姐恩典。小姐,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为了一己之私,辜负了小姐的信任,还害了王爷……小姐不愿再见奴婢,奴婢也没脸再求小姐原谅。日后奴婢不能长陪在您身边,小姐您要多多保重!” “妆晨姊——”绣夜亦哽咽了起来,“你当真是为了喜欢皇上,就帮着皇上算计小姐,陷害王爷么?” 妆晨没有回答,顿了顿,却道:“绣夜,咱们姐妹二人一同服侍小姐多年,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是我不懂自爱,令小姐失望,从今而后小姐身边便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小姐,多多体察小姐的所思所想,为小姐分忧解难。” “小姐,请受奴婢一拜。” 我静默不语。听着身后传来额头与地转相碰的闷响声,窸窸窣窣的振衣声,脚步声,开门声。我狠狠闭了闭眼,终究还是难掩心头的痛惜与懊恼。 妆晨呵妆晨,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我但想饶你,可你数月来与他人私相授受,玩弄我于股掌之间,还累了拓跋朔身陷囹圄,我若饶你,莫说于他不公,连我自己都交代不过去!事到如今我只能保你平安无事,却是断不能再将你留在身边了。现下我已如是那惊弓之鸟,杯弓蛇影,只觉身边再无能够亲信之人,一次不忠,终生不用。你好自为之! 我唤过绣夜。“今晚的事不可说与第四人知晓,爹爹也不行,你记好了。” “是,小姐。”绣夜掩好房门,耷拉着脑袋,脸上犹然是泪痕斑斑,明显心不在焉。探手试了试铜盆中的水,轻呼道:“呀,水都凉了,奴婢去给小姐换过热水!” 我走到榻前躺下,摆手道:“不必麻烦了,我头疼得紧,权当以凉水激一激罢。” 绣夜闻言,忙将棉巾沾了水拧干为我捂着额头,叹道:“小姐虽然谴走了妆晨姊,可奴婢知道,小姐心下也是难过的紧。奴婢当真是想不明白,妆晨姊何苦这样,害了小姐和王爷,自己也没落上半点好。” “情之为物……”我阖眼喟叹,“若都能依照常理来推断,这世上就没有那样多难解的事了。” 绣夜仔细为我揉着额头两侧的太阳穴,低声道:“小姐您别太担心了,皇上抓了王爷想来只是想逼着小姐就范,应该不会将王爷怎样的。” 我没有开口,只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绣夜说的没错,只要我一日没有应承他,拓跋朔就不会有生命之危。可是屈身囹圄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耻辱了,我必须尽快想办法救了他出来。我断续想着,隐隐又愁恼了起来,允祺不知怎么魔怔了,竟然这样死心眼非要立我为后,软硬不吃,爹爹如今只怕也是完全向着他了,找姨母?只怕那也是鞭长莫及。 想起妆晨,心中又是一阵痛惜。我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你二人对我忠心耿耿,我对你二人也是知冷知热,如今才知我也不过是虚言哄人哄己。妆晨出了这样的事,总不会是一天两天,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不,其实早些时日我已隐隐觉得她有心事,可我却只顾着烦恼自己的事,从来不曾想过要去关心她的所思所想。将心比心,我又有何资格去谴责于她?” 绣夜叹道:“妆晨姊的心事藏得那样深,奴婢与她朝夕相对都不曾察觉,小姐又不是一时二刻都在眼前,又怎能知晓呢?”她说着话,蓦地手上动作一滞,“哎呀!” 我吃了一惊,忍不住挑眉道:“作什么一惊一乍的?” 绣夜绕到我身前切切道:“奴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当时虽觉得奇怪,但也不曾多想,如今回想起来,倒是解释的过去了。” “何事?”我亦被挑起兴趣,半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示意她坐在一侧。 绣夜道:“有天晚上,小姐在延祐殿陪着太后娘娘说话解闷,用过晚膳后太后娘娘道是精神很足,便让小姐陪着下棋说话儿,奴婢在旁边瞧着有些犯困,小姐便叫奴婢先回去宜棠苑休息。” 我点点头,“不错,我也记得,差不多已是一月前的事情了。” 绣夜道:“奴婢回了宜棠苑,正要回房休息,却突然瞧见妆晨姊匆匆忙忙地从小姐房中出来,怀中还抱着一团物事。奴婢有些诧异便喊住了她,走近一看,却是小姐床上铺着的那条月牙白的缎子护单。奴婢心下奇怪,忍不住便问她为何大晚上的要将小姐床上的护单拿出去洗。她那时神色就有些不自在,半晌说是皇上来看小姐,小姐不在,皇上又喝多了酒有些犯困,便在小姐房中歇下了。护单被皇上吐得污了,她怕小姐回来瞧见生气,便赶紧要拿出去洗了。奴婢走近了倒是真闻着一股子酒气,想着皇上还在屋中歇着,虽然心中觉得皇上歇在小姐房中很是不妥,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就没再多问。” “那天晚上小姐就留宿在太后宫里了,并没有回宜棠苑,后来小姐早上回来不是还碰见皇上了么?妆晨姊也在,奴婢见小姐与皇上说话神态无异,就没有多想。” 我怔怔听着她的话,脑中所有的迷雾仿佛一下子都被驱散殆尽了,一个激灵便坐起身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姐?”绣夜有些讶异,“什么原来如此?”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想着。那天我是记得的,姨母留我下棋说话,我见绣夜躲在一边悄悄打着哈欠,知道她必是困了,便让她先行回去休息,难得姨母精神好,我自然是要好好陪她。后来夜深了,我便在姨母寝殿的外间睡下了,直至早起后才回了宜棠苑。 甫一踏进苑里,便见着允祺的步辇正停在院中等着,一行人等在院中焦急等待,生怕误了早朝的时辰。临风见了我似乎很是讶异,竟不顾规矩脱口而出:“郡主怎地从外头回来?” 我当时并未在意,只淡淡问道:“上朝便上朝,为何这般阵仗竟摆到我这院中来了?” 临风尚未答话,允祺便走了出来,见了我似乎很是欢喜,走到我身边制止了我的行礼,悄声道:“宓儿放心,不出两日,朕必给你个交代。” 我一头雾水,浑然不知他此话何意,只觉很是莫名其妙。眼见他匆忙上了步辇,那明黄色一片浩浩荡荡出了院子而去,当下也并未多想。如今回想起来,事隔两日,便发生了临风奉旨带来封后吉服以及皇后金宝请我去太庙听封一事,而允祺对我的态度自那日起亦愈加暧昧不明,直至今日说下那句:“你既已与我亲密如斯。”我只当是允祺不甘遭拒,变本加厉,却不想竟有如斯情由。想起前段时间妆晨一直心事重重,而今宁愿独自扛下也不敢告诉允祺知道,那些让我无从理解的事情,如今也尽数浮出水面。 可以理解,但仍是无法接受!我再未想到妆晨对允祺竟用情如此,宁愿作别人的替身,并一直守口如瓶,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为了别人千般算计。 “小姐,难道妆晨姊那时就跟皇上——”绣夜蓦地也想明白了,咬指惊道。“可是,皇上为何会不管妆晨姊呢?妆晨姊跟着小姐这么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总也不该这样绝情才是呵!” 我叹道:“允祺是酒后失德,妆晨却是清醒着的。纵然允祺贵为天子,妆晨若不甘愿,在我那宜棠苑中,也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除非……” 绣夜无奈道:“不管妆晨姊是否甘愿,既然皇上作下了事,就要担起责任,何况现在妆晨姊怀有身孕,太后娘娘若知道了,也必然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幽幽道:“允祺的脾性,你也知道一二,就说他强留我在宫中一事,姨母难道不知?何况允祺对妆晨无意,那晚的事他将妆晨误认成我,而妆晨也没有点破,这才顺水推舟成了孽缘。如今妆晨若贸然说出此事,你认为允祺会作何反应?” “啊……这——!”绣夜惊得圆睁双眼,一脸不敢置信。 我叹道:“允祺生性自负又多疑,他必然会认为妆晨蓄意谋宠,到时别说是母凭子贵,只怕这孩子能不能安然生下,都还难说得很!” 绣夜讷讷道:“妆晨姊明知皇上是认错了人,居然也甘愿如此?奴婢当真是不懂她了。” “不懂也罢。”我缓缓摇头,无奈叹道:“情之累人,争如叶消枝瘦。身在彀中,个中滋味,当真是无由、无奈,旁人便再多慧根,也当真是品不出其中三分的。” 作者有话要说:蚊子,蚊子!万恶的蚊子!!! 话说,明天就是洛洛的生日了,洛洛的生日愿望是: 码字码到自然醒,回评回到手抽筋。 众位亲人们啊,乃们就成全一下洛洛吧~~挥动乃们美丽的爪子,给洛洛留下只言片语,让洛洛感受一下乃们那颗亮堂堂的红心吧!!!! 第四十二章 暝色入高楼(中) 翌日,我早早地便起身预备前往祖坟祭祖。 这日晨起天色便不甚明朗,至用过早膳后便堪堪下起了绵绵细雨。我本穿了身月白色湘绣杨柳清风的襦裙,同色绸带,莲青色绣鞋,眼见天色转阴,便又罩了件藕荷色的短衫。绣夜手忙脚乱地为我绾着发,嗫嚅道:“小姐,奴婢手笨,比不得妆晨姊巧手,只怕给小姐绾的不好,教小姐不满意。” 我轻笑道:“熟能生巧。从前是依着有妆晨在,你便懒怠去学了,只专心摆弄灶间物,如今你可是要以一当俩,我可不许你寻由头偷懒。” “是,奴婢遵命。”绣夜吐了吐舌头,笑道。跟着放下玉梳,绾起发丝几个拧落,取过绞金丝的银丝带便松松地在脑后扎了起来,以浅妃红的玉华钿簪入发中固定。余下的发丝堆在脑后两侧,同样为之,很快便成简易大方的随云髻。 我揽镜左右瞧了瞧,绣夜有些惶恐道:“小姐,会不会太过简单了?” 我拍拍她的手。“繁复有繁复的好,简单有简单的妙,今日是前去祭拜先祖,又不是浓妆赴宴,简单些反而更为妥帖。” 她听了我的说话,这才安心一笑。又拍了些许玉簪粉匀面,执起螺子黛细细地为我描起眉来。 “绣夜,”我犹疑片刻,轻声问道:“王爷被抓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绣夜一怔,待得苦思冥想了片刻后,闷闷道:“皇上的人来得太突然,奴婢赶回去时已经——王爷什么都还来不及交代就被带走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信手执起一枚鎏金的真珠钗便把玩了起来。“我猜也是这样,他对你与妆晨都是不设防的,自然想不到妆晨会在他的饮食中动了手脚。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小姐……”绣夜眼见我如此感伤,亦跟着难过了起来。“小姐走后不久,妆晨姊便来了小姐房中,只说是小姐要找奴婢,让奴婢去前厅伺候着。妆晨姊的话奴婢自然没有多想,可奴婢明明记得小姐说过让奴婢留在屋中守着王爷的,奴婢心下不安,走不出去多远便又折了回来,刚进院子便见到十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王爷架了出来。” “奴婢初时只当王爷受了重伤,可吓得不轻,等走近了一看才知道原来王爷是中了迷药,这才晕迷不醒了。” 我静静点头,转头透过打开的窗牖望向窗外,雾蒙蒙的天气,零星飘着几滴细雨,阴阴冷冷,倒当真是应了今日的情景。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阖上双眼。拓跋朔……拓跋朔!你可是当真如此胆大妄为,未带一兵一卒便贸贸然跑来金陵寻我? 你可当真如此自信自负,认定我定不会将你拒之门外甚至出卖给朝廷? 你可当真如此与我有缘无分,你我夫妻二人刚刚得以聚首,便要再次忍受这无尽的分离? 你可当真…… 你当真是自私,从前如此,现在仍是如此。你只当你情深意重处处都是为我,可你知不知道我宁愿你在漠国安然无恙的做你的思贤王,娶你的高句丽公主,我也不愿你因我犯险,因我送命! 允祺早已不是从前心地纯良的莽撞少年,现在的他我看不懂,真的不懂,我无法预测他下一步的举动,我无法猜出他真正的内心,我无法去想象他平淡无波的笑容下掩藏着怎样的祸心,一如我不能相信他当初为了巩固帝位竟是毫不犹豫便除去了几位手足兄弟,那样决绝,那样心狠,那样令人齿冷。 帝王天下,成王败寇,古来如此。兄弟倪墙,手足相残,自然如旧。 他成功了,他做了皇帝,可是你呢?拓跋朔,我究竟要拿你怎样才好?若不是为了来金陵寻我,你现下在漠国应当也是四面臣服,八面威风的罢?何至于沦为了如今这般生死未卜的阶下之囚! 你聪明一世,当真……糊涂一时么? 绣夜望着我一脸恍惚,强忍悲痛的模样,登时自责不已,一叠声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信了妆晨姊的话便将王爷一个人留在屋中!” 我叹道:“傻丫头,允祺既已决意抓人,便是你留在屋中又能如何?便是我留在屋中,又能如何?” 绣夜道:“皇上口口声声如何爱护小姐,其实根本不将小姐放在心上,他明知伤了王爷定会令小姐为难伤心,他也丝毫不会顾忌小姐的心思。” 我微微垂首,沉吟不语。未料这一垂首的当儿,竟瞧见妆台旁的镜子旁赫然丢着一朵尚未颜色尚新,尚未枯萎的折枝鲜花。我讶然捡起,仔细一看,花瓣妃红,色泽明艳,竟然是朵嫩生生的芍药花。 “绣夜,这花是哪里来的?”我心中一动。 “啊,这是王爷在小姐走后让奴婢帮着采的。”绣夜凑近看了看,道,“奴婢当时采了好几朵呢,可不止这一朵红芍。” 我见她并未领会我的意思,急道:“我是问你为何这花会在我的妆台上?” “这、这、奴婢不知!”绣夜一脸惶恐,连连摆手,“难道是王爷丢在这里的?” “绝无可能!”我镇声道,“我昨夜亦曾揽镜,并未见到铜镜旁有这么一样物事,终不成是我眼花了?” 绣夜一怔,仔细思索了一会,亦点头道:“如是想来,奴婢昨夜也并不曾见到这朵红芍呢……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芍药……芍药……”我已顾不得去猜想这朵红芍从何而来,注意力却被这花朵本身吸引了去了,喃喃自语。“为何偏是芍药?……将离?”我脑中蓦地一个激灵,“对了,芍药别名将离!” “将离?”绣夜一脸讶异,茫然重复。 我顾不得向她解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蓦地想了个明白,这红芍难道竟是拓跋朔送来的?仔细想想,除了他似乎也不可能再有旁人,难道他已经自己脱险?甚至,他其实根本便没有中曼陀罗的迷毒?一切全是他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若果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我一直沉寂的心脏终于有了些儿活气,断续想着,将离,将离……他在以花暗示我他已然脱险,并且会很快带我离开! “小姐?”绣夜见我一味发怔,心下慌了,忙伸手推了推我的手臂,“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唬奴婢啊!” 我霍然起身,紧了紧身上的短衫便往外头走去,绣夜跟在我身后一叠声地唤了起来:“小姐、小姐您等等奴婢啊!” 很快便走出了别院,一抬眼,却见爹爹正和允祺站在廊下说话。见我过来二人倒很是一致地停了口,转头笑望着我。“宓儿起来了?”爹爹笑道,“真是不像话,皇上都等了你好一会了。” 我依礼福了一福,眼尾轻睨,但见允祺穿着一领一品红的襦衣,玉带金冠,正望着我笑得一脸快意。我念及妆晨,心头难免忿忿,又想起今番是要前去祭祖,更忍不住挖讽道:“皇上今日这身行头倒很是应景。” 允祺一怔,上下望了望自己,一脸讶异不解,还是爹爹出口为他解了围。“宓儿!你母亲是当今太后的亲姊姊,皇上的姨母,难得皇上纯孝,以九五之尊前来拜祭,宓儿又何必在衣裳上多作计较?皇上有此心意已是我苏家莫大的荣耀!” 我哼道:“宓儿哪里敢与皇上计较服色的问题?宓儿可是为了皇上着想,即便是天子至尊不宜着哀色,换件颜色暗沉些的衣裳总可以罢?明黄正红皆为天家服色,难道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当今圣上,要如此招摇?” 爹爹面色一沉,便要开口,允祺却突然出声:“宓儿说的极是,原是朕的疏忽。”他摆手示意爹爹不必多说,继而正色道,“宓儿稍候,容朕去换件衣裳。”说着便转身去了。 允祺走后,爹爹走到我身前嗔道:“宓儿便是仗着皇上疼惜,也不该如此有意寻衅!” 我望着爹爹一脸严肃沉谨,目中浑不似往日般温和慈蔼,望去竟是凛然一惊,只觉陌生不已。我心头隐隐有怒气流转,只强忍着不欲发作,镇声道:“爹爹便是维护皇上也要仔细有个度,免得过犹不及招人话柄。” 爹爹目中一凛,“宓儿可是听说了什么?” 我冷冷道:“宓儿听说了什么,有什么紧要?横竖这偌大的楚朝已再无一人肯替宓儿着想,宓儿回了这个家,却争如没回这个家。爹爹,不要告诉宓儿您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爹爹微微一笑,似乎很是不以为然。“昨天夜里?什么事?爹爹可是一夜好觉,并不曾察觉有何不对之处。” 我心头的凉意愈发扩大了起来,静静凝望着爹爹,那张已然苍老却难掩目中精明与算计的脸庞,只觉心头阵阵苦涩不堪,我沉声道:“爹爹如今果真是一心一意向着表哥了,不过也难怪,于公于私,表哥如今都是爹爹最亲近、最紧要不过的人了,宓儿还有什么话好说?横竖今日是为了祭拜母亲,与此无关的话不说也罢。这便走罢!” “宓儿。”爹爹突然开口唤住我,目光阴沉不定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你此番回朝,爹爹与皇上都是真心欢喜,你不知从哪里听来些邪话便要疑我,难道你我 (: ) 第 26 部分阅读 “宓儿。[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爹爹突然开口唤住我,目光阴沉不定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你此番回朝,爹爹与皇上都是真心欢喜,你不知从哪里听来些邪话便要疑我,难道你我父女二人至亲骨肉的情分还抵不过外人几句拨弄?” 我背对着爹爹,冷冷道:“是非自有公论,是否拨弄,宓儿也自有判断。” “宓儿,你当真就这样不愿入主中宫?”爹爹语带不甘,“我真是弄不懂你,你当初被迫和亲,远嫁漠北,何等凄凉惨淡!如今皇上甘冒天下之大不讳救了你回来,以你二嫁之身能入主中宫,皇上待你是何等的深情厚意,你为何还要与皇上使那无谓的意气?” 我登时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胸中气血翻滚,蓦然转身,我镇声道:“爹爹,您这是在侮辱您的女儿么!” 爹爹讶然蹙眉,“此话怎讲?” 我忍气道:“宓儿虽是女子,却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爱会恨,会难过,也会痛心!宓儿是人,不是一件用时千般好,弃时如草芥的物品。楚朝既然送了宓儿去漠国和亲,这亲已经和了,宓儿的命数也便是定了!宓儿的夫君是成王也好,败寇也好,只要宓儿嫁了他,他便是宓儿相伴一生的良人。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宓儿夫君尚在人世,像爹爹这样要将女儿强行二嫁的事,倒还真是闻所未闻!” “宓儿残败之身,自问断无资格入主中宫,皇上的心意宓儿心领,强扭的瓜不会甜,皇上聪明人,总不会连这样浅显的道理也不晓得?” “还是说,爹爹您……也一直在误导皇上呢?” 我泠然诘问,然后,清楚地看到爹爹脸上划过的一丝极度不自在的神色。我冷冷一笑,再不想多说,唤过绣夜便走。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狂听老歌,本多RURU那首《美丽心情》这么多年后再听,仍是内牛满面啊。。。 第四十二章 暝色入高楼(下) 马车便在门外候着,我提着裙袂便攀了上去,绣夜见我一脸阴沉,不由得跟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小心扶着我钻进马车厢,拉好了车帘。 允祺和爹爹很快也走了出来,允祺换了件宝蓝色的深衣,很是简洁朴素,只在腰间系一条明黄色的玉带,聊表身份。见我径自上了马车,他也不恼,与爹爹上了另一辆马车,一行众人便很快向苏家祖坟赶去。 苏家的祖坟便建在镇江与姑苏交界的邓蔚山中。约摸行了多半个时辰,一行便到了邓蔚山下。绣夜一手提着一篮子瓜果纸烛先行跳下了车,跟着便迅速撑起一把描着断桥风雪的翠骨油纸伞。侍从跪下身子让我踩着步下地,爹爹与允祺也过来了,我向允祺福了一福,跟着爹爹一起循着辈分顺序依次拜祭过诸位先祖,最后缓缓停在了娘亲坟前。 “荆门已出杳杳幌魂终不返,蕙帐恐存摇摇淑德正堪思。” 我探手微微地抚了上去,如烟的细雨中,硕大的赑屃上,高大的汉白玉石碑上数行小隶篆刻,倒似极了爹爹的手书。 这坟冢其实只是娘亲的衣冠冢,娘亲的遗体遗失在逃亡路上,是爹爹和姨母心中最大的憾事。 允祺初时只在一边看着,见我与爹爹预备拜祭母亲,他亦跟着走了过来,静静立在我身侧。我提了裙袂跪下身去,从篮中取出瓜果纸烛仔细地摆放整齐,爹爹递过了火折子,因着绵绵细雨便有些不易点着,“我来。”允祺忽而弯下身子接过我手中的火折子吹了吹,将石台上的纸钱点燃。 我没有做声,任由他动作着,心中却暗暗忧伤起来。允祺呵允祺,你可知你面前这坟冢中原本应长眠着的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为她点这一沓纸钱原也是应当。 爹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此时竟远远地走了开去,并叫走了绣夜。待我起身站起无意一瞄时才发现,此刻周围数十米之内,竟已然只剩我与允祺二人。 允祺不知何时接过了绣夜手中的油纸伞,静静在我身侧伫立,为我撑住了一方晴空。“宓儿,”他突然开口,目中是温软到已然令我隐隐厌烦的柔情。“你昨夜说有体己话儿要与我说,却是什么?我可是洗耳恭听呢。” 我轻笑了声,只觉胸中一点幽怨在心,却抵不到喉舌。怎么说得出口? 要怎么去怨怪他?这过往的一切原是上一辈作下了孽缘,我与他都是无辜,可是允祺,你千不该不择手段逼得我回来,万不该捉了拓跋朔企图令我屈服。虽然抛去你偏执的情感,你的初衷也曾是为了我好。 沉吟片刻,我低低开口:“表哥,今日当着母亲的面,可否听宓儿一言,听听宓儿真正的心意?” “自然可以。”允祺微微点头,一脸笑意。 我幽幽叹了口气。“表哥,你与宓儿自幼一同长大,在宓儿心目中,你与允祯便如是宓儿的两位至亲兄长。只因允祯年长,比起同岁的表哥有时更懂得体己,所以宓儿难免对允祯更为倚赖了些。” “可是,若论血脉亲缘,这世上还有谁人能胜得过宓儿与表哥?同年同月同一日出生,宓儿与表哥合该是天生的兄妹,这样的情分,莫说允祯,便是拓跋朔他……也是不可比拟的。” “那时,宓儿被迫和亲,姨母无能为力,爹爹束手无策,允祯……他连来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我轻笑,却是透着淡淡的凄凉与无奈。“一霎时,所有从前被宓儿赖以依靠的人同时放弃了我,只有表哥你不畏形势,虽然行为鲁莽,最终也没有能够留下宓儿,但,宓儿仍是发自内心地感激表哥。在这情淡如水的皇家,是表哥给了宓儿最后一丝温情,宓儿没齿难忘。” “然而,宓儿的命盘既然已被打乱,宓儿也便认了这样的命数,表哥又何苦强逆人心,定要扭转?表哥,你总说你牵挂着宓儿,可其实你可知这世上原有另一个女子,她视你如天,将你的心意看得比这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重要?比起她,宓儿实在是惭愧,因为在宓儿心中表哥虽是至亲,却从未如此强烈地左右过宓儿的内心。” “表哥总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宓儿着想,可是表哥,你可知这样自以为是的所谓好意,其实比直接的伤害更令人伤心愤怒?自诩为他人着想,行自我之事,令他人为你琐碎,可得失于自身,自古如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须多言,亦不必再苦苦相逼,既不相知,你便是再多用十分的心意,于我,终究也不过是南辕北辙。” “我初时簪上那牡丹钗,不过是为了让表哥答应不会为难允祯。我之所以顺从地跟了临风回来,一来是为了姨母的身体,二来,却也是为了与拓跋朔的情感纠葛。这样子的我,表哥还要继续留恋纠缠么?如果是因为这些原因而让表哥对我产生了不适当的心意,我很抱歉,但,我与表哥,此生终究只是兄妹。” “表哥,若你能够谅解宓儿的心意,那么请你放了拓跋朔!你今番刑囚他之事,宓儿可以保证他不会寻衅报复。” “若表哥终是一意孤行……那么宓儿亦不会再坐以待毙。宓儿的夫君现落在表哥手中,生死未卜,宓儿身为人妻,或助他生,或随他死,表哥,宓儿绝不会再坐以待毙。” 我一气说出心中所想,定定地看着允祺面容沉静,冷默不语。半晌,他方冷冷道:“好个先礼后兵。说完了?”见我不语,他沉声笑了笑,“那该我说了罢?” “表哥……”我心头蓦然紧张了起来,怔怔唤了声,却是欲言又止。 允祺道:“你可知我最是憎恶你说允祯体己?明明与你年纪相仿的人是我,幼时常常同榻而眠,耳鬓厮磨的也是我,可他却偏偏不识趣,总要夹在你我之间。而你自长大后,竟然就被他懦弱无能,只懂迁就退缩的性子给引了去,时时与他总是比我更亲近三分,你要我情何以堪?” “你说允祯体己,我当真是觉得好笑,只是温言细语哄你一笑便是体己?只懂大言不惭妄许终身便是体己?事到临头只会哀哀戚戚任人宰割不懂争取,便是体己?分不清形势,任性妄为,连累你失去腹中骨肉……便是体己?我当真是搞不懂了,宓儿,你告诉我,你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体己’的良人?” “我与他不同,做不到的事,我一定不会随便应承你,可我一旦应承了你,除非我死,否则我一定不会食言而肥。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事情比对你的承诺更加重要。你记不记得,幼时母后让我们一起去上书房读书,你冬季怕冷,便耍小性子赖床,允祯思来想去只是哄着你,应承背你去上书房,可我呢?我为了让你可以好好睡,不用摸黑起床念书,故意在顾先生来书房的六棱石子路上丢了好多颗鹅卵石,害得他摔了一大跤,扭伤了腰。他上不成早课,你自然可以睡个好觉。” “小时候太后祖母也疼你,但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我与允祯的,必也少不了你的一份。有一次太后祖母赏了你一串红麝玛瑙串珠,朝阳她嫉妒你,故意抢走了你的串珠,还骗你说已经丢到了湖里。你担心太后生气,自己又伤心,就站在湖边呆呆地看着,看了一会便开始哭。[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允祯为了哄你,将自己母亲遗留下的一串黄麝玛瑙串珠送了给你,可那有什么用?我去找了朝阳,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扯到湖边,问她是给串珠还是想被丢进湖里。我不是跟她说笑,我真的已经将她半个身子都投到了湖里,她终于怕了,将串珠交了出来,便哭哭啼啼跑去父皇那里告状去了。我才不管她,我只是想着要将串珠快快拿了给你,好叫你不要再哭。可是待我找见了你,却见你正带着允祯送的珠子笑得满脸欢喜。” “我没有再还你,我想你大概也已经忘记那串珠的事了罢?那串珠后来果真被抛入了湖中。何必这样惊讶?”他冷哂,斜乜着我一脸惊诧,“反正你一早不就当它被抛入湖中了?” “宓儿,你让我的一切努力都显得那样的多余,可笑,你知道么?我力排众议护你,要将你留在身边不教你再吃半点苦头,可你是怎么做的呢?你一次次辜负践踏我的真心,你许了我,却又与旧人牵扯不清……” “我没有!”我蓦地打断了他的话,脑中一热几乎便要冲口而出,那晚与你春风一度的人,不是我! 他剑眉轻轩,似乎很不以为然,“此处便只得你我二人,你又何必否认?” “宓儿,唯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我情知再与她多说也是无济于事了,他根本听不进去我任何解释,只一厢情愿认定了自己的认定。 “听说允祯近日也回京了,我打算清明过后便下旨赐婚慎安王与董家小姐,允祯与她是中表之亲,自幼也是情意甚笃,不知宓儿意下如何?”允祺忽然转开了话题,倒是将我吓了一跳。 允祯与董挽晴?我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允祺此举似乎别有他意,忍不住道:“那也须得问过允祯的意思才好做主,否则若是佳偶天成还则罢了,倘若皇上自拊看透,却促成了一对怨偶,可当真是说不过去了。” 允祺笑了笑,“只是为了这个缘故么?” 我心下微惊,方才那淡淡的犹疑现下也渐渐明了, 我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 董致远。 上次在茶楼中与董挽晴一番谈话,却不知她究竟听进去了几分,亦或者,即便她完全听了进去,凭她一己之力又能做到几分。 “表哥既与那叶知秋早就相与,董家的心思,想必表哥已是胜券在握?”我淡淡道,“在这当口你让允祯与董家结亲,难道就不怕……” 允祺目中微微一闪,笑道:“宓儿,你是关心我呢,还是关心允祯呢?不错,董家的狼子野心我岂能不知,我也的确是想以允祯来牵制董家。” 我冷哼道:“表哥打的好如意算盘,宓儿可不认为董翰伯与董致远会将允祯的生死放在心上。你让允祯娶了董挽晴,难道就不怕董家借机策反,推举允祯登基,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董翰伯那老匹夫自然不会将允祯放在心上,可是,董挽晴会。”允祺从容道,“宓儿能想到的,未必我便不能想到。只不过,凭董致远那点微末道行要想反我,实在是贻笑大方,此其一。其二,允祯无心于此,我很清楚,否则我不会纵容他当这个闲散王孙,一方面固然是对你的承诺,另一方面,也确有我的私心。” “留着允祯,对世人也有个交代。”我冷冷接口,“只是允祺,你千算万算,惟有人心漏算。宓儿也曾寄希望于董挽晴能够说服其父兄息心,免起祸乱,令百姓遭殃,但事后宓儿深想此举实在是希望微薄,而且一个不慎,只怕还会累了那董小姐的前程。我只忍着不说,军国大事原也不是宓儿能够插得上口的,只是事关你与允祯,宓儿却不得不多留几分心了。表哥,董致远不止一次找过拓跋朔,想借兵策反,以楚漠交界处十二州郡为酬礼,但拓跋朔却予以拒绝了,你可知是为何?” 允祺睨着我,目光闪烁不定。“……为你?” 我虽心知是因为她生母的缘故,此时亦只得泠然点头,盼着能够警醒允祺。“不错,是为了宓儿。” 允祺哂道:“他既如此长情,又为何弃你另娶?” 我不欲多说,只淡淡道:“虽是另娶,规制礼仪却并无相抵,宓儿仍是漠国思贤王的王妃,何况他并没有弃我,不过是为了军事利益,有增益助罢了。” 允祺一脸不可思议,恨恨道:“他如此对你,你竟然还替他描摹?你当真还是从前的宓儿么!” “表哥又何尝仍是从前的表哥?”我淡淡诘问,“拓跋朔既能为我止战,你说,他会不会为我怒起战火?允祯失意于我,又遭表哥贬斥,眼下见我竟然入主中宫,而他却要被表哥赐婚一个也许他并不喜爱的女人,表哥难道以为,允祯的心肠当真是菩萨渡的,就没有一丝儿的怨怼与不甘?” 允祺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握着伞柄的手被阴冷的空气激成雪一般的惨白,青筋狰狞。“宓儿是在要挟我么?可是拓跋朔现下在我手中,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要了他的性命?” 我幽幽叹了口气,涩然不已。“怕,自然怕,只是宓儿怕的事已经太多了,不差多这一样。更何况,”我幽幽凝望着允祺,“若表哥果真伤了他的性命,宓儿在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事了,宓儿会以思贤王妃的身份归国服丧,届时,会将一件尘封了十几年的秘密抖出宫闱。” “到那时,允祯也好,漠国也好,这天下究竟鹿死谁手,也便不再与宓儿相干了。” “宓儿……?”允祺的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你……知道了什么?” 我静静回望着他,“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表哥知道什么,宓儿便知道什么。”我说着自顾自地弯下身去,从袖中取出丝巾一下一下地在那被雨点污了的碑刻上轻轻擦拭着,“表哥不知道的,宓儿目下也不知道,不过日后……可就说不准了。” 我忽而抬头望他,“表哥,既然人都来了,你不打算跪拜一下娘亲么?” 允祺一怔,“我以九五至尊,上跪天,下拜地,中可屈膝父母先祖,岂可随意跪拜?” 我淡淡一笑,“你此时不拜,但盼你日后不要生悔。”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锅盖逃跑中…… 第四十三章 减尽荀衣昨日香(上) 从允祺的话头来听,拓跋朔似乎并未脱险,那么那朵红芍又是何意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然而祭祖完后,爹爹便很快安排要回京了。 允祺并未同行,想来是为了隐秘起见,早一步由着侍卫护送着回京了。至于妆晨,固然是不便再留在我身边了,饶是如此我也实在不忍果真撇下她,便寻了个由头将她留在了镇江老宅中,虽然冷清了些,但总算是个稳妥的安身之所。 途中一路无话,一行很快便返回了金陵。到得家中时天色已然大暗,我本已打算就在家中歇息了,未料宫中却来人传话,说是姨母不知怎地犯了伤寒,已经连着咳嗽了一晚了。我心下担忧,连衣裳也顾不得换便忙忙地携了绣夜连夜进宫探望姨母。 步辇在延佑殿外停下,我匆匆下了步辇,提着裙袂便是一阵疾走。眼见已是深夜,偌大的延佑殿仍是灯火通明,太监宫女鱼贯出入,夹杂着背着药箱的老太医,我一阵心慌,拉住一个宫女便问道:“太后怎样了?不是只说是染了风寒么?怎地竟闹得这样严重了!” 那小宫女眼见是我,忙屈膝跪下来禀道:“回公主的话,太后娘娘的确是感染了风寒,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太医说因着旧疾未清,兼之风寒是因淋雨而起,太后娘娘便有些肺热的症状,辗转反复,这才咳嗽不止。” 我顾不得与她多说,忙挥开众人便冲进了内殿。一排排的宫女太监眼见是我来,纷纷让开了道路。我一气跑到了姨母寝殿前,待要开口相唤,一个熟悉到令我心酸不已的身影却蓦然撞入眼帘。 允祯静静地在姨母榻前侍立着,侧影如削,容颜静默,在听到门口的动静扭头望来时与我目光骤然相对,淡淡的哀色顿时涌现。他怔怔走近了一步,正要开口,我已抢先一步走到他身前,屈膝福了一福,微笑道:“宓儿见过王爷。” 他身子微震,目中哀色犹存,脸上却慢慢浮上了一抹轻飘的笑意,偏过了脸去,他微微点头,“公主可也是来探望母后?” 我双手交合着拢在腰腹,只微微颔首便绕过他走到了姨母榻旁。点缀着明红色繁绣牡丹的紫色云锦衾下,隐约露出姨母半只手掌。我在榻侧跪下身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喊了声:“姨娘。” 姨母正阖了眼静静躺在榻上,紧紧阖着的双眼,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那张因过分用力地抿着已然泛白的嘴唇。轻轻浅浅地呼吸,靠的近了,只觉她呼出来的气息也是灼热地很,令人不适。 闻听我唤她,她眉头轻轻蹙了蹙,慢慢睁开了双眼。“宓儿?”她眼见果真是我,脸上神色微漾,眼中逐渐有欢喜的情绪流转开来。“何时回来的?” “刚刚回京。”我轻声道,略略紧了紧姨母的手掌,“宓儿……去拜祭了娘亲。” 姨母微微点头,挣扎着便要坐起身子,我忙起身跟蔻儿一起将她扶了起来,在背后垫上锦垫。姨母沉声咳嗽了几声,抓着我的手,很是自嘲地笑了笑。“真是老了,不过淋了点雨,这身子便要作反了。” 姨母好端端地在宫中,怎么会淋到雨的呢?我很是不解,抬头望了蔻儿一眼,蔻儿一脸无奈,望着我只摇了摇头,我只得转向姨母道:“这一屋子的奴才也太疏忽了,怎么竟能让姨母淋着雨呢!” 姨母轻轻笑了笑,转开脸去,跟着目光便渐渐飘远,透过销金窗纱投向了那广淼的夜空,不知落向了何处。 隔得这样近地仔细看着姨母,一贯乌亮照人的长发已然夹杂了银丝缕缕,眼角眉梢也已可见淡淡的刻痕,随着眼角旖旎的弧度或上扬,或下滑。卸下了所有华丽繁复的妆扮,静静靠坐着的她不再是母仪天下,高高在上的楚朝皇太后,现下在我眼中,她便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是我喊了十几年姨母的——我的生母。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争琼楼最上层。 心中的伤感如潮水般涌来,我趴下身子轻轻地伏在姨母的膝头,任她温软的掌心自我头发上缓缓抚过,一下,一下,我喃喃低语:“姨娘,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姨母抚摸着我顶心发丝的手掌微微一滞,叹道:“宓儿,姨母欠你的,真的太多了。” 我仰头望她,瘦削的下颚连着颈项,那样纤细而优美的弧度。我轻声道:“可否请姨娘屏退左右,宓儿有些体己话儿想和姨娘说。” 姨母一怔,但很快摆了摆手,“都下去罢。” 屋中侍立着的人忙忙都行了一礼鱼贯着出去了,允祯一直微垂着头,闻言略略走近了一步,“母后,儿臣告退。” 姨母叹了口气,“允祯,你……” “母后?”允祯一脸不解。 姨母似乎颇为犹疑,半晌方侧身自枕下摸了摸,摸出一方月白色的雪锦帕子。她将那帕子托在手中缓缓展开,一丛妃红色的芍药花便赫然映入眼帘。枝繁叶茂,红艳欲滴,栩栩如生。然而仔细看去,那明艳的红色却也似乎有些微的落色,帕子的边角也有略略的泛黄,这帕子明显是多年前的故物了。 “允祯,你在你母妃的遗物中,可有见过和这帕子相同的一条手帕?不过不是绣着殿春,是绣着一丛……一丛莲花。”姨母望着允祯,轻声问道。 允祯走近榻前仔细看了看那方帕子,略略想了想,摇头道:“回母后的话,儿臣并不曾见过。当年母妃过世后,父皇曾下旨将母妃的遗物都一并烧去了,所以……” “嗯。”姨母淡淡地应了声,然而尽管声音平淡无波,然而我仍是清楚地听出了那声音中隐隐含着的失意。 “母后……?”允祯一脸不解,又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只得怔怔地躬身立在榻前。 “没事了,”姨母忽而向着允祯轻笑道,“你也回去罢,你那落霞殿仍是为你留着呢,内中物品摆设都不曾折损变动,你长途跋涉,今晚就早点休息罢。” 允祯望了望姨母,眼见她果真一脸笑意,然而那双深邃透亮的双眸中却怎样也辨不出一丝儿笑意。他有些踯躅,但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辗转落在了我身上,我忙扭过了脸去,不敢与他目光相对。隐隐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儿臣便告退了,儿臣明晨再来探望母后,母后圣安。” 我耳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了,终至消失于廊下,这才转过脸来望向姨母。这一望,却蓦地发现姨母望着允祯离去的方向,眼角处竟然隐隐的一点润湿,在这烛光大亮的寝殿里,那点润湿便如深夜庭院中的那一点晶莹,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哀愁与忧伤。 “姨娘……”我不由怔忡了起来,轻声唤她。在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时,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您和静妃娘娘之间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您要如此自苦呢?” 姨母黛眉微挑,“自苦?” 既然话已至此,我便尽管说出心中所想了,我叹道:“虽然品秋姑姑说当年静妃娘娘对姨母很是照顾,可是姨母却似乎并不领情,可宓儿总觉得,姨母断非这样冷情之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误会是品秋姑姑也不知道的罢。” 姨母望着我,闻言淡淡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自然是向着我说话,我周萏是个怎样的人,又哪里用得着你来描摹。宓儿,你是我的亲生孩儿,我都能舍得下将甫出生的你换给苏承风,都能舍得将你远嫁漠国,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周萏舍不下的?殿春姊姊对我来说,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姨母本是静静说着,然而言及此处却蓦地一顿,哽咽了起来。她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紧忙扭过了脸去,抬手捂住了口唇深深吸了一口气。 “殿春姊姊?”我讶然接口,望着姨母猝然失态的模样,“殿春……是静妃娘娘的闺名么?” 姨母轻轻点头,“是她的小字。” 我亦沉默了,对于姨母的话,她的态度,心中有太多糊涂不明,满想着要问个清楚明白,可却又潜意识不敢再问下去。隐隐觉得,这其间或有什么是我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接受的隐情在里面,也许要比原来我与允祺竟是甫一出生便被偷龙转凤这件事更令我震惊。 姨母从前是喜欢海棠的,可自静妃娘娘过世之后突然地便喜欢芍药了,而她从来都管芍药叫做殿春,今日才知,殿春,原来竟是静妃娘娘的小字。而姨母对于允祯的关怀照料,根本早已超出对一个过继来的儿子的关爱,想来必也是承了静妃娘娘不少的情意在里头罢? 当年她与静妃娘娘,究竟是出了怎样的变故呢? 我蓦地想起姨母方才问起那块帕子的事,忍不住道:“姨娘方才问起允祯那块帕子,又是为了什么缘由?” 姨母微微犹疑,叹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件往事罢了。”她说着蹙了蹙眉,将那帕子重又珍而重之地塞回了枕下,这才转向我幽幽道:“宓儿要跟我说什么,现下不妨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快憋出人命了!!!洛的肚子疼了好几天了,要死人了》_各位亲人千万饶过我最近的频繁溜差,凌晨还有一更,洛洛负荆请罪来了》_ 第四十三章 减尽荀衣昨日香(下) 我猛然想起自己让姨母屏退左右的初衷,忙忙收拾心情沉声道:“宓儿有一事很是犹疑不定,兹事体大,必须得要请示姨母。” 姨母一怔,“何事如此严重?” 我犹疑着,不知怎样开口,怎样措辞才最为妥当,半晌低低道:“宓儿疑心爹爹他早已知道我与表哥被调换了身份的事。” 我本以为姨母会很震惊于此事,未料姨母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这件事,我早已知道。” “什么?”我不由得很是吃惊,“那姨母为何还纵容着爹爹他——”余下的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尽管心中多番猜忌,可他终究是养育我十余载的父亲。 姨母眼中淡淡的哀色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让我心头隐隐震动的疾厉。“我姊姊后心有一处绯红色的胎记,约摸一指长短大小,允祺后背上也有这样一处胎记,与我姊姊一般无二。”她淡淡道,“苏承风可不是平庸之人,两个同时出生的孩子,他怎会不起疑心?允祺长成后容貌肖似我姊姊,然而正因如此,与我倒也有了三分相像,可是宓儿你……”她说着伸手在我颊上轻轻抚了抚,叹道:“你的相貌与我年轻时可是至少像足了七分呵!”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会纵容苏承风帮衬着允祺大肆清宫?”见我迟疑着点了点头,姨母幽幽道:“苏承风有野心,我早已看了出来,所以其实允祺说得不错,当初我做主将你许给了允祯,当真是有我的私心,只是并不是你当初猜测的那样,为了允祺,所谋者大。我之所以没有否认,也是为了怕允祺多想,何况那时我情知与你终身不得再见,不如便让你恨着我也罢了,终究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你不住。” “允祯纯孝,脾性温润,心无暇秽,这样一个孩子却偏偏生在了帝王之家。我能做到的都尽力为他做了,我只是不想殿春姊姊在九泉之下为他不得安心,可我断断没想到的是,让允祯如此痛苦的竟然是我自己的女儿。” “而允祺虽本性纯良,可个性却过于偏执,凡事他一旦认定,便是九天神佛也不能扭转了他去。允祺也属意于你,我并非不知内情,只是我私心以为允祯于你更为合适、般配,何况你与允祯是两情相悦,更无道理舍他而就别人。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漠国使者求娶公主,竟指明要了你,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他……宁佑承,他若知道是他亲手将你的命运逼得如此破碎动荡,他只怕余生都要不得安宁了!” “整件事情,我没有算错一步,可却唯独错漏了这一桩。不,不是错漏,这样阴差阳错的事,若非你亲口告诉我宁佑承尚在人世,我便是再机关算尽,也是断断想不到的。允祯受了拖累失幸于先皇,二皇子盛年无宠,老七年纪尚幼,允祺自然是储君第一人选。允祺登基后不过两月时间,便忙着肃清宫闱,先是诛杀了二皇子允祥,跟着又将老七流放去了那边远苦寒之地,老七身子一贯不好,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允祺从前虽然偏执暴躁,却也不至于暴戾绝情,他这番大动作若非苏承风从中鼓动挑唆,他便是有此心也断不会有此手段。” “我一直冷眼旁观,没有插手,一来后宫不便干政,二来……”姨母微微冷哼,“苏承风倒也有点良心,他清理了老二和老七,却惟独没有动允祯。这其中也许是顾忌董家的势力一时半会铲除不尽,但想来也有你的缘故的在里头罢。” 我直至此刻方应了一句:“宓儿离开金陵之时,曾当面求恳表哥无论如何要保允祯平安。表哥当时应承了,宓儿这才安心离开的。” 姨母闻言讶然挑眉,“哦?竟然还有此种情由?如是想来,允祺对你倒当真是情深意笃。” 我无奈摇头。“表哥对宓儿确是真心真意,只是宓儿从前既不曾动心,如今已嫁作人妇,更是没有动心的可能了。”我想起妆晨的事,心中几番犹疑后,决定还是告知姨母比较妥帖,毕竟妆晨腹中怀着的是允祺的亲身骨肉。我犹疑着道:“其实表哥如今对宓儿愈加紧逼不放,皆是因为一件莫大的误会。” 姨母一怔,“什么误会?我倒也听说他竟擅自让礼部拟定了迎后的金册金宝,连同封后吉服送去了宜棠苑,只不过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自然知道宓儿你是断不会应允的。” 我叹道:“姨娘可记得有一晚宓儿因陪着姨娘对弈,天色将晚,宓儿便留宿在延佑殿中?那晚表哥不知怎地饮醉了酒,跑去了宓儿住处,因将宓儿贴身的丫鬟妆晨当作了宓儿,酒后失德……”我缓缓陈述着,只暂时隐去了妆晨已怀有身孕的事。 “什么?竟有此事?!”姨母一惊之下霍地直起身子,“那妆晨现在何处?” 我苦笑道:“妆晨不愿表哥知道真相,因此央求宓儿将她安置在一处隐蔽的所在,她为了讨表哥欢喜出卖了拓跋朔的下落,宓儿虽气恼她如此不懂自爱,可她终究是宓儿自幼带在身边的人,宓儿也不忍心她如此痛苦为难,所以便照她的意思做了。” 姨母冷哼道:“宓儿啊宓儿,你怎可如此天真?我并非是为着允祺开脱,可是你身边这个妆晨绝非天真等闲之辈!允祺是谁?那是当今的天子!多少名门闺秀等着盼着想要嫁进宫来,以她一个侍婢的身份要想入宫,谈何容易?何况纵然允祺酒后失德,她若不存心引诱误导,以允祺对你的心意断不会行此荒唐之事,更遑论她还是你身边的人,允祺既一心要立你为后,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动你身边的人。” 我心中一凛,姨母的话怔怔在耳边回想,我不由得暗暗想道:是呵,我只道是妆晨对允祺情根深种,却忽略了情根深种的结果完全有可能是她故意引诱允祺误会。难道妆晨的目的果真是想进宫?若果如此,那么她从前对我的百般照料难道便是为了今日做垫?若果如此,那么她对拓跋朔的出卖也早已是计划之中?不,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 心头仿佛慢慢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又仿佛一把极钝极钝的刀子在我稚嫩的心口上一下一下地剌着,疼痛是清楚的,却又是那样的缓慢而延续,如最折磨人的凌迟,让我渐渐地听到悲伤与愤怒的声音。 妆晨呵妆晨,你怎可如此待我! 姨母叹道:“宓儿,你的心肠太过柔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我怔怔流下泪来,“宓儿在意的事太多,在意的人也太多,宓儿总当将心比心,凡事留人以余地,自己亦会有大道可行,可却不想处处落人一步,遭人算计,宓儿一片真心却尽成了笑柄。姨娘,难道当真要将前尘往事一并抛弃,才能稳妥自身,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么?” 姨母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问道:“宓儿,那拓跋朔不见了你,到目下都未曾有所行止么?” 我心中一痛,“他来了……” “果真?”姨母吃了一惊,“那他现下却在何处?” 我烦乱不堪地摇着头,喃喃低语:“表哥抓了他,想以此胁迫我允婚。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什么?允祺他竟然——”姨母一脸震怒,一掌便击在了榻侧坚硬的扶手上,“我看他这江山果然是坐的腻了!” 我心中咯噔一声,隐隐只觉姨母这句话说得戾气十足,我心中不安,忍不住问道:“姨娘,您该不会是想要……” 姨母幽幽道:“关于允祺,你其实不必忌讳太多,他如此不知收敛,早晚大失人心。他若安分守己当他的皇帝也便罢了,若他再执意为难与你,我会不惜与董家联手,推允祯上位。届时莫说一个苏承风,便是再多一个,我看他能奈我何!” “可笑他真当我是病重之人,无力牵制允祺的所作所为,哼,我纵容他清理了宫闱,焉知我不是在为允祯铺路?以允祯的性子,这些事情只怕他是断断做不出手,既如此,便叫苏承风代劳了,不是皆大欢喜?”姨母望着我,眼中慈爱之色渐浓,“你是我的女儿,我已害了你一次,今番断不会再任由你遭人逼迫威胁,不得自我。” 我不提防姨母竟早已有了这样的心思,不由大吃一惊,“姨娘竟决意如此,那表哥可怎么办呢?不管怎样,表哥总是您的亲外甥……” 姨母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似是对我的优柔寡断很是不满,我心中暗暗伤神,忙低下了脸去,只听姨母冷哼道:“苏承风老谋深算,若允祺再一味对他言听计从,只怕这楚朝的江山到头来,指不定会落在谁的手上!” “可是——”我话音未落,便被姨母突然打断。 “宓儿,我打算让允祯娶那董家小姐,你意下如何?” 我微微一怔,但随即应道:“表哥亦有此念,宓儿以为,若允祯愿意,这倒也是桩美事。宓儿曾见过那董家小姐,脾性单纯温良,最重要的是她对允祯倒是情意甚笃。” 姨母亦点头道:“不错,董挽晴倒是半点也不肖似其父兄,没有什么城府,对允祯也是一心一意。”姨母说着话,目中神色却蓦地黯淡了下来,叹了口气,便又不再说话了。 我情知她许是又想起了静妃娘娘了,毕竟董挽晴是静妃娘娘的亲侄女,都说侄女容貌易肖似姑母,想来那董挽晴也许与静妃娘娘果真有几分相似也说不定罢。姨母想到她,难免亦想到了故人,一时有感而发,有些伤感罢。 果然,姨母幽幽道:“她是她的侄女,我原也应当好好照应她的,只是她却又是董翰伯的女儿,董翰伯狼子野心,董致远也非善类,只白白累了这个孩子。” 听了姨母的说话,我亦伤感了起来,正要开口劝慰,蓦地里全传来一阵脚步声,蔻儿在门口问道:“娘娘,药已经煎好了,您趁热喝了罢?” 不待姨母开口,我忙起身应道:“端进来罢!” 蔻儿很快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只红木托盘,上面盛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药盅。 蔻儿小心地给姨母倒了一碗,正要递过,姨母忽然开口问道:“品秋那里吃过药了没?她的风寒只怕比我还要厉害。” 蔻儿忙点头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已经吩咐送过去了,娘娘无需挂心。” 姨母点了点头,这才伸手接过药碗小口小口地饮了起来。我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怎么品秋姑姑也染上风寒了么?” 蔻儿望了望姨母,又望了望我,叹道:“可不是么,虽然不似太后咳嗽了多半晚,可却是一直发着烧,这半天尚未完全清醒呢……” 我心中不由微微一动,然而却也没有再多问下去。等姨母饮完汤药,又简单说了几句,便告辞退下休息,陪着蔻儿一并走了出去。 “姑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蔻儿抱着托盘,道:“娘娘去了故妃陵寝拜祭已故的静妃娘娘,品秋也一并去了。那天天气便有些阴沉,到了后来竟下起了雨来。奴婢只当娘娘去去便回,却不想娘娘竟在故妃陵寝待了整整一天。所以……” 我竟不想姨母竟是为了拜祭静妃娘娘,不惜自伤身体,一时也怔怔愣在了当下,再忍不住叹道:“竟然如此……” 蔻儿幽幽道:“慎安王回来了,太后娘娘触景伤情,只怕这场心病终究是更加难愈了。” 我陡然想起姨母珍而重之收藏在枕头下的那方丝帕,那雪锦上精心绣着的璨若云海的一丛红芍,只觉心头的疑虑愈发鼓胀,再忍不住一把拉住蔻儿的手臂,镇声道:“姨母与静妃娘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RP爆发完了……好累的说,洛要去呼呼了,各位亲人看文愉快:) ——————————————————我是疑问的分割线——————————————————— 征询一下大家的意见,接下来我个人考虑放上颐妃与静妃的番外,交 (: ) 第 27 部分阅读 征询一下大家的意见,接下来我个人考虑放上颐妃与静妃的番外,交代一下当年的事情。[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但也许亲人们还是比较想看正文,所以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是继续放正文,还是放番外?我会尽量采纳多数亲人的意见。 晓来谁染霜林醉—颐妃番外(一) 德景十三年初秋,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开始了,选秀令由侍卫公公一路送到了姑苏府台周竞遥府中,其时残阳如血,我静立门前,庭院中的海棠早已开到衰败。我,周萏,周竞遥的次女,不过初初及笄,便在爹爹半是荣耀,半是忐忑的目光中,带着贴身的家生丫头蔻儿辞别父母与长姊周菡,三弟周柏,正装启程,坐进了由一名大内公公、两名侍卫护送的马车里,直奔金陵而去。 我穿着湖水绿的云锦苏绣缠枝海棠襦裙,系一条月白色雪锦腰带,同色绣鞋,正襟危坐。为着觐见帝后,蔻儿着意给我梳了端庄而不失高贵,又不会过于隆重喧宾夺主的双鬟飞天髻,面上只淡淡地匀了些儿玉簪粉,唇上一点石榴娇。 马车自出了院子便沿着官道直奔金陵,透过白纱的窗牖,沿途的树木花草、流光暮景如烟飞逝,我微阖着双眼,离愁别绪与未知的前程在我脑中辗转反复,心中隐隐对着这突然的离家有着无法描摹的新奇与淡淡的忧伤。 这世上总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比如,我的入宫。选秀令是送到了周府,然而原先应当入选的本应是我的大姊,周菡,可惜大姊自幼身子骨便很是孱弱,月前夏秋换季时不慎感染了风寒,缠绵病榻月余迄今未愈,无奈之下,爹爹只得让我代替大姊入宫。所幸我与大姊是相差一岁,爹爹暗自许了那公公不少金银,他自然也乐得糊涂,睁一眼闭一眼便带了我去了。 金陵距离姑苏并不远,不过一日多的时光,我与蔻儿便来到了金陵,住进京城中专为外地而来的秀女们安排的旅店,休息一晚,准备次日进宫参加大选。我长到十五岁还是第一次离家,金陵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而充满新奇的。趁着那些公公回宫复命,我便悄悄带着蔻儿溜出了旅店,四处逛了起来。 金陵城闹市里,车如流水马如龙,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两侧,衣着朴素的生意人们正扯开了嗓子吆喝着生意,很是热闹。 生平头一次来到京都富庶之地,蔻儿兴致勃勃地瞧着一旁捏面人的手艺人正灵活地揉搓着一团白面,只一眨眼的功夫,一只小老虎的模样便出来了。她忍不住笑逐颜开道:“小姐您瞧,这面人儿捏地可真是精细!你瞧这小兔子,还有这老虎,足以乱真啊!” 我顺着蔻儿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身侧一个老人面前的木桌上摆了好多的小面人儿,仔细一瞧当真是捏地精细无比,栩栩如生。 我本便是属兔,如今见到了那皎如山雪,灵动无比的面兔儿岂有不欢喜之理,登时忍不住赞道:“蔻儿,你瞧,这面兔儿捏的真是可爱。” 蔻儿笑道:“小姐,这面兔儿再可爱也没有您可爱呀,你可是咱们老爷夫人捧在掌心里的玉兔儿!” 我被她巧嘴逗得掩唇轻笑,不由笑骂了声:“贫嘴。”伸手正欲取那面兔儿,却不妨斜刺里一只手也同时伸了过来,我吃了一吓唬,忙缩回手去,低呼了声:“呀!” “哎呀!” 一个男子嗓音几乎与我同声而出。我扭头望去,却见一名青衣少年呆呆望着我,忙也缩回了手去。我正要开口,蔻儿已跳了出来,以比刚才跟我说话要大上数倍的嗓门大声吼道:“你这登徒子想要干什么!” 那少年眼看自己被人当成登徒子,急了,忙叫道:“你——你凭什么说我是登徒子!” 蔻儿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胆敢动手动脚想占我家小姐便宜,你当金陵城没有王法的么?你可知道我家小姐——” “蔻儿,够了。”我忙沉声打断了小丫头的大义凛然,生怕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叫旁人得知我是当朝应选的秀女,难免不会遭来祸事。 蔻儿闻听我开了口,只得不情不愿地退到了一旁。我不欲多作纠缠,正要买了那面兔儿便走,却不妨一个清冽地令我心头蓦然一动的声音忽然自身畔响起。 “流景,给这位小姐道歉。” 我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身材颀长挺拔的年轻男子赫然伫立在我身前,剑眉星目,玉带金冠,宝蓝色的锦缎深衣,月白色嵌金丝的腰带,正中还以金线缝着一块温润柔则的美玉。他口中说着话,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眸正颇有深意地盯着我,毫无半点掩饰。 那少年见了那男子过来,忙扭头向他求救道:“王——公子,您倒是替小的说句话呀,小的——我怎么就成了登徒子了!” 王公子?我心中暗拊,瞧他的衣着打扮必然非富即贵,我初来金陵,明日便就要进宫参选,当此时际多一事争如少一事,我被他的目光看地渐渐不自在了起来,又不欲多作纠缠,因道:“刚才的事只是意外,家婢亦有不对之处,公子不必如此介怀。” 那少年登时笑逐颜开,“还是这位小姐明理!” 我浅浅一笑,转向蔻儿道:“时候不早了,这便回罢。” 蔻儿犹疑道:“小姐不要那面兔儿了么?” 我尚未开口,那少年蓦地叫道:“这面兔儿是我先瞧见的!” “你胡说!”蔻儿急道,“明明是我家小姐先瞧见的!你一个男子汉,怎地这样印眨祷鸦岸疾涣澈欤俊?br /> 那少年一怔,正要开口,我淡淡道:“蔻儿,算了。”我说着瞄了那男子一眼,却见他正一脸好整以暇立在一旁静静看着,也不说话。我心中有些憋屈,赌气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事,何苦非要与人相争?” 蔻儿讷讷道:“可是奴婢瞧着小姐喜欢地紧——” 我莞尔一笑,“我更喜欢去秦淮游河,你跟是不跟?” 蔻儿一呆,正要开口,我已悄然转身离去。蔻儿忙忙喊道:“小姐!小姐您等等奴婢啊!” 不过走出四五步的距离,那男子蓦地开口:“小姐请留步!” 我一怔,不由自主顿下了脚步,转身望着他忽然疾步走到我身边,伸出一掌。 “这……?”他宽大的掌心中,赫然置放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小面兔儿,我不知他此举何意,怔怔问道。 我犹疑半晌,终是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好意心领,恕难接受。” 他灼灼的眼神在我面上流转不定,最终与我眼神胶着,悠悠一笑,轻而启口,“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这小玩意本就是小姐先看上的,小姐又何必客气?” 我沉吟不语。他径自道:“在下姓宁,宁佑承,不知小姐贵姓芳名,可否相告?” “贱名有辱清听,不提也罢。”我向蔻儿使了个眼色,蔻儿立时明了,掏出装着散碎银钱的荷包便将那面兔儿的钱付给了那老人,哼道:“我们小姐才不领你们的情。” 我这才伸手拿过那小面兔儿,莞尔一笑,“告辞。”转身便径自去了。 辗转走了半条街,突然地便没了兴致,于是便携着蔻儿折返了回去,用过晚膳后,说了会子话便各自休息了,一夜无话,很快东方便已大亮。 沉寂了一晚的旅店进入了一个无比繁忙的清晨,几十名公公鱼贯出入,并着穿红配绿的几十名秀女,上了各自的马车一股脑地直奔皇宫而去。 一长队的马车咕噜噜行着,穿过冗长的永巷,经过一处处亭台楼阁,终于停在了谧秀宫外。我原以为这便是要觐见帝后了,却原来还要在这谧秀宫中住上三日,让掌事姑姑观察检查各位秀女的身体状况及饮食睡眠习惯是否良好,过了这一关的秀女才有觐见帝后的资格,倒当真是千中挑万中选了。 我携着蔻儿在谧秀宫中暂住下了。第一日便见来了十名威仪严谨的掌事姑姑,将几十名秀女通通带去一间大屋子里分批沐浴净身,然后检查身体是否有隐疾,是否完璧之身。轮到我时,我沐浴毕自木桶中跨出,在掌事姑姑的示意下缓缓在一张木床上躺下身子,我闭上眼睛,隐隐只感到那粗糙如枯枝般的手指自我身上反复地掠过,或轻按,或揉捏,我心头憋闷不堪,几次忍不住便要用力推开面前那张干枯而面无表情的脸。 不知折腾了多久,才听到那姑姑自喉咙里咕噜了一句听不分明的话,跟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起身穿衣服。我几乎是立刻便爬起身子,飞快穿好了兜衣与亵衣,眼见那姑姑伸手拿过一旁翡绿色的小册子,在我的名字上轻轻勾了一笔,而后转身朝着我面无表情道:“好了,你回去罢。” 我系好衣裳的带子,弯身穿好绣鞋缓缓走了出去,入秋后的凉风蓦地吹拂在脸上,登时将心头的憋闷与烦躁也吹去了不少。蔻儿眼见我走了出来,忙忙地便迎了过来,将手中抱着的一件藕荷色滚银丝边的氅衣轻轻披在了我肩上,轻唤了声:“小姐。[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心中一暖,扶着她的手臂便并着肩一起往外走去。回到谧秀宫要穿过御花园北苑,我来的时候已很是惊喜地发现整个北苑居然有好大的一片枫林,远远望去便如一片赤红的云海,随风荡漾,很是令人心旷神怡。 我一时动情,不由得站住了脚步静静地欣赏起来,蔻儿不解我意,却也没有多问,乖乖地站在我身边陪着我静静望着那一片红色的林海。那枫林呈椭圆状,包裹着一片澄澈如镜的平湖,拱桥如虹,站在桥上俯望那平湖,状如莲叶伸展,金色的夕照下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便如撒了一层耀眼的碎金。我不由得微微看呆了去。 正暗自心生神往,却蓦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抬眼望去,只见一队太监宫女围绕着一顶步辇远远地自前方走了过来。我不便阻道,于是便静静退在了一旁,迎着那步辇抬了过来的方向跪下身子。 那步辇规制颇大,不比一般代步所用,是由八名小太监抬着缓缓行来。我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其上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妃红色锦缎上裳,下罩一条珍珠白的丝绸长裙。乌墨墨的长发直垂至后腰处,头上却盘作了灵蛇髻,一侧颤巍巍地簪着一支点翠采翟的八宝金步摇。采翟尾处缀着五绺莹然有光的南珠,圆润的贝耳上两枚通翠的嵌翡翠花篮络索,随在那步辇的走动轻轻地跃动着,在颊侧、耳后辗转轻轻撞着,漾出了一波波温润的光影,衬着她沉静而白得如冰雪般的面庞,细致温柔的五官愈发妍妩起来。 我不知道她是谁,却也料想她必是某位正得势的娘娘无疑了,我于是不再多看,在她抬眸望向我时紧忙垂下了脸去。步辇渐至行到了我身前,走势未停,然而就当我以为那一行人必然要将慢慢走远,渐至走出我的视线时,抬着步辇走在前头的那名小太监却蓦地脚下一滑,“哎哟”了一声便斜斜地撞向了我后心所靠着的那侧汉白玉阑干。 那小太监脚下一滑不打紧,步辇整个便跟着倾斜了过来。那女子本自沉静的面容蓦地里涌上了一层惊惧,随着步辇整个的倾倒,她身子一歪,在众人惊慌失措恐惧不已的惊呼声中,她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身体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像那湖中栽去。只听扑通一声,快到众人来不及作出任何的弥补与挽救,她已然从步辇上跌落,摔入湖中。 我眼睁睁看着那抹妃红色的身影自我身侧头顶一跃而过,堕入湖中,竟是本能地便跳起身来,伸出手臂便徒劳地想要拉住她,然而终究是快不过那一刹那的坠落。来不及多作思考,我仗着自己识些水性,在那一群太监宫女一叠声的“不得了了,快来人啊,静妃娘娘堕水了!”中,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那阑干一个翻身便跟着跃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没有亲人愿意说出意见……洛很郁闷啊,既然如此,那洛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安排了,上颐妃番外,正文稍候…… 晓来谁染霜林醉—颐妃番外(二) 沁凉的湖水很快吞没了我的身体,我慌忙闭住了气息,目光切切地追着不远处正载沉载浮的一抹妃红。那女子显然是不识得半点水性的,只勉力扑腾了几下,便直直的往下沉去。我游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衣领,为了怕她求生心切本能地缠住我,我一抓之下随即向岸边游去。 她倒是十分安静,全然不似一般溺水之人陡然见了救命稻草,必然是要死死抱住不放的。若不是口鼻间呛了水仍间或吐出些水泡,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没有了气息。我匆忙瞄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眼紧闭,身子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任凭我拉着她的后衣领向岸边游动,只一动也不动。 已有不少宫女太监围在了岸边,见状忙忙跟着涉水而来,帮衬着将她抱到了岸边,跟着又将我拉了上岸。我伏在岸边,眼见那女子惨白的面上满是水渍,髻松鬟倾,乌墨如瀑的长发正慢慢地滴着水,眉头紧皱,手指蜷成一团。我担忧她吃水过多,若不及时吐出恐怕灌进肺中,顾不得自己气息尚且杂乱无章,喘息着急急问道:“快!快将她扶起身!” 蔻儿跟着一个穿着莲青色衣裳的小宫女急匆匆地分开人群挤了进来,“小姐!”她一声惊喊,跟着便扑了过来,“小姐您没事罢?您……您吓死奴婢了!” 我来不及宽慰她,只听那莲青色衣裳的小宫女泪流满面地抱着那女子,一叠声地哭喊着:“娘娘!娘娘您醒醒!传太医!快传太医!” 我见她抱着那女子便是一阵摇晃,忍不住喊道:“你快放开她!” 一群人这才注意到我。那小宫女泪眼朦胧地望着我,一脸不解,我见那女子身子蜷地愈发厉害,顾不得多作解释,一把推开那小宫女便将那女子扶坐了起来,身子靠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拍着她的后心。 不知拍了多少下,她一直僵着的身子突然轻轻一动,那死死闭着,已然泛着惨淡的青白色的嘴唇微张,浊气一散,一口湖水便蓦地吐了出来。 我见她吐了出来,心下这才安心了,转而冲着那小宫女道:“现下没事了,快将你家娘娘带回去休息罢。” 那小宫女一脸狐疑地望着我,待得亲眼见到那女子呼吸渐渐平稳,她这才破涕为笑,招手唤来小太监重抬了软轿将那女子抱了进去,转身向我福了一福,斟酌着问道:“这位可是新进的小主?你救了我家娘娘,改日必有重谢。” 她说罢,转身便向着那一起子宫女太监道:“起驾!” 发生了这桩意外,我身上衣裳也尽湿地透了,再无心思欣赏风景,我便即携着蔻儿回了谧秀宫。这件事我并未放在心上,于我而言,只不过是无意中救了一个人,她是正得势的妃子也好,只是普通宫女也罢,对我而言全无半分分别。 可是,身体却似乎在努力地提醒我做了些什么,回去后的当天夜里我便突然地发起烧来。这伤寒来的很是突然而汹汹,我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倒了下去,昏昏沉沉,竟连下床用膳的力气也似没有了。 蔻儿吓得不轻,急忙去找了掌事姑姑便要求请太医,可掌事姑姑却道今晚太医院的太医们一个不剩却都被召去了昭阳殿为静妃娘娘侍疾去了。蔻儿急得不行,又不敢再与那掌事姑姑多说,只得先行回返了告知于我。 我听得竟是那白日不慎落水的静妃,不由得也微微担忧起来,问道:“你可知那静妃娘娘究竟如何了?怎地竟连夜召了太医,照理说我当时已为她驱除了积水,她也缓过气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是啊。” 蔻儿流泪道:“小姐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还管人家好不好作甚?小姐为了救她才得了风寒,如今小姐病倒在床上,她却将太医全部召去,这不是成心和人过不去么?” 我正色道:“蔻儿,你怎可如此迁怒于人?那静妃娘娘若不是生了极大的变故,又怎会连夜将太医都召了去?何况我这风寒来得这样突然,难道是她能够预料得到的?左右不过是头昏了些,又不是什么急命的病症,便是拖些时候又能如何?” “小姐……”蔻儿仍是欲言又止,然而见我已缓缓转向了床内,她见我无心于此话,只得悻悻作罢,轻声道:“小姐,奴婢给你熬碗姜汤驱驱寒罢?” 我缓缓点头,“去罢。” 翌日我仍是在屋中躺着,然而太医却仍是没能来到谧秀宫为我医病,马上便是觐见帝后的吉日了,蔻儿愈发的着急起来,几次三番的去找那掌事姑姑,然而却无一例外地得到同一个答复,太医们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守在静妃娘娘那里,寸步不能离开。 我只道是那静妃受了溺水之灾,昏迷不醒,却不料自那掌事姑姑口中却得知那静妃意外溺水,竟而导致腹中方才两月多的胎儿小月了。皇帝痛惜之余,又听静妃见了大红,吓得不轻,这才安排太医院全部的太医昼夜不眠地守在昭阳殿,轮流为静妃行针问药。 我得知了如此情形,心头亦很是震动不已,想着一条好好的小生命就这样失去了,那静妃自身亦受损不少,至今尚在昏迷之中,一时间脑中蓦地浮现出在桥上无意中望见她的那一眼。白皙如雪的面庞,眉如弯月,浓如鸦羽的眉睫微微翘着,其下一对墨如晶石,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瞳,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微微抿着的菱唇,左颊上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乌亮如瀑的长发披覆在肩头,在微风的轻拂下,发梢悠悠地飘动着,在绿水白桥,枫林如霞的衬托下,便是她坠下湖中的那一霎那的风姿亦是那样的凄绝而美丽。我进来这宫中虽才只两日,偶然听别人闲谈,对她早已是有颇多耳闻。静妃董氏,闺名月芍,出身扬州董家,其父乃江宁织造董其琛,兄长董翰伯,父兄皆在朝为官。静妃入宫时年方十六,风姿秀逸,且擅吟咏,工音律,进宫迄今二载,圣眷昌隆从无断时。初入掖庭为正五品婕妤,不久便生育了四皇子,随即受封为妃,赐号静,如今已是当今圣上最最宠爱的妃子,虽碍于宫规只封了妃,圣宠却更在皇后之上,风头一时无二。 不日后的帝后觐见我于是只得错过了。我身在病中,自然是不被允许觐见帝后的,掌事姑姑亦很是惋惜,只答应说会将我意外得了伤寒的事情上报给内务府,日后寻个机会会让我见帝后一面的,便再无了消息。蔻儿很是不甘,嚷嚷着便要去找那静妃讨个公道,我生生将她拦下了。那静妃既是放在皇帝心尖尖上的人,此番出了这样的变故,自然是难免要举宫皆惊,而我初时救她不过是凭心而动,至于她究竟是谁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此番乍然得知她竟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还出了这样的变故,一来亦不由得有些忐忑,二来,我并愿意为这样的事去找她,伤寒是个意外,我半点也不希望她误会我是为了讨好依靠她才出手救她。 喝了蔻儿煮的姜汤,我又缓了一夜,但觉头似乎没有那么疼了,于是便下榻想要出去走走。蔻儿眼见我脸上仍是气色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便拗着不肯我出去,可我一贯固执,凡事一旦定下主意,那是任谁去劝都是没有回头的。我既决定要去散步,蔻儿最终亦只得跟着去了,少不过给我多加了一件外衣罢了。 我照旧是去了那日令我心头大动的枫林旁,寻了处偏僻的所在静静坐了下来。我将身上的衣裳裹了紧,手也拢入了宽大的袖中,正依在亭中的美人靠上阖眼假寐,蓦地里一个声音却飘入耳中,我侧眼望去,却见是两名小宫女沿着湖岸边走边说着话。 “那静妃娘娘有了身孕是整个后宫都晓得的,皇上更是吩咐了,出入行止一概要乘坐八人抬的步辇,以策安全。八人抬的步辇原是最稳当不过的,何况那红叶林中的桥上可是铺了最为防滑的六棱石子,给静妃娘娘抬轿的公公自然也都是这宫中的老人了,哪有这样随随便便就滑到的道理?哼,什么天灾,我看,不过是人祸罢了!” 那小宫女说着这番话时,眉梢眼角多少有些惋惜的神色。“是呵,这一招可真是够狠心的,听说皇上一怒之下已经吩咐将那位失足的公公遣入暴室杖毙了,可那又如何?小皇子没有了,太医院的太医也快把昭阳殿踏破了几层砖,可静妃娘娘现下仍是昏迷不醒。” “你说,会不会是牡丹终于看不下去芍药争风夺艳了,所以……” “呀,呸呸呸!你作死呢,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唉,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横竖这里也就咱们姐妹俩,没有外人,你怕什么?” …… 声音渐渐远去了,我望着她二人莲青色的身影愈走愈远,渐至消失在我视线之内,望了望身边一脸惊悚的蔻儿,我叹道:“若果如此,这可真是令人齿冷了。” 蔻儿道:“奴婢亦曾听说这后宫之中很多娘娘之间都是貌合神离的,不过也实在难怪,这么多的娘娘,皇上却只有一个,她们争来抢去,自然是要明争暗斗的。” “自古男子以城池争天下,女子以眉目争恩宠。那静妃娘娘才德兼备,品貌俱佳,又如此受皇上宠爱,后宫为之侧目亦是难免了。只是争夺恩宠竟而激烈到如此手段,亦实在是令人不齿,稚儿何辜?”我幽幽叹道,蓦地想起方才那小宫女所说的那桥上的六棱石子路,心中一动,我拉着蔻儿道:“咱们去桥上看看。” 蔻儿一怔:“小姐,您是说……?”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也有些好奇,当时那个公公滑倒时我就在旁边跪着,我瞧着他并可一点也不像是故意滑到的,怕是那桥上果真有问题也说不定呢。” 我说着便径自向桥上走去,很快便到了那日我跪着的阑干旁。我弯下身开始仔细地观察着那桥面,果然是最最防滑的六棱石子铺着的,我正仔细观察着,蓦地一双皂色滚暗金边的男靴赫然出现在眼前,站住了脚步。我吃了一惊,忙忙便抬起头来望去,这一望不要紧,我登时吓得惊呼一声:“是你?!” 面前的男子一身暗红色深衣,玉带金冠,正同样一脸惊讶地望着我,“怎么会是你?”他英挺的五官有些扭曲了起来,声音也透着艰涩,“你是今年进宫的……秀女?!” 宁佑承。我还记得他的名字,我心头暗暗震惊,面前的男子正是我那日在市集上碰到那个公子,可是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皇宫内苑的?这宫中的男子除了皇帝,便是皇亲国戚等闲也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他却能如此随意地行走在此,难道他竟然是皇帝不成? 仔细想来,宁姓也确是国姓的。 我正在纳罕,他身后一名小年快步跟了上来,口中直道:“王爷,太后娘娘只是要您去陪她下棋罢了,您也不用走这么快罢?奴才可跟着您快要跑死了。” 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市集上与蔻儿斗嘴的少年。那少年见了我二人亦很是吃惊,口吃道:“你你你……你们……你们不是——?!” 蔻儿亦立时反应了过来,跳前一步便嚷道:“你是那个登徒子!” 我顾不得阻止蔻儿再与那少年斗嘴,心中只一阵惊讶不安起来。王爷……原来如此,他果然是皇亲国戚……我立即后退了一步,屈身福了一福,“见过王爷——啊!” 我这一后退,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竟然蓦地一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猛地向前扑倒过去,一下子便撞入了他怀中。我又惊又羞,忙挣扎着便要退开身来,未料他却蓦地伸手将我肩膀紧紧地桎梏住了。我心头一紧,待要开口,耳畔却蓦地想起他清冽的嗓音。 “你是故意的。” 我心头一震,紧忙用力推开他,振衣立好,正色道:“王爷请自重。” 他眼中一凛,镇声道:“难道本王说错了?” 我泠然道:“妾身只是一时失足没有站稳,王爷若定要认为妾身是故意为之,不但侮辱了妾身,也侮辱了当今圣上!” 他眼神微动,“当今圣上……当今圣上……当今圣上可见过你的面儿没有呢,要你这样去为他千般思量?”他眼神一黯,“你果真是今年的秀女?可已定下了位分?” 我沉默不语。他见状更是一脸黯然,哂道:“为什么所有好的,都是他的。”他说着话,目光一直在我面上游移,蓦地探手便覆上了我的额头,目光瞬间一凛。 我心中一惊,待要再退开一步,他却蓦地说道:“你病了!” 挣扎中我脚下竟又滑了一下,我蓦地醒悟过来,顾不得他在眼前便俯身望向脚下。只见那六棱石子倒是没有什么不对,但就着阳光却隐隐见到我脚下立着的那一处地方上有些腻腻的亮光,却似是被泼洒了些许油渍,我心头一震,只觉原先那一片馄饨模糊蓦地大亮了起来——原来如此! 骤然俯下身子又骤然抬起,我脑中顿时一阵眩晕,一旁蔻儿忙抢先一步扶住了我,唤道:“小姐!小姐您没事罢?” 那宁佑承蓦地开口:“她正发着烧,怎么你竟不知道么?竟还由着她这样出来吹风?” 蔻儿面上一紧,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带了几分哭音,“小姐……”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我抬头望向那宁佑承,却见他正绷着脸,一脸高深莫测地望着我,饶是我自负冷静,可在他冷凝如深海,却又隐隐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眼神之下,渐渐地扰乱了心思。脸颊渐渐有些热了起来,不知是为了正发着烧的体质,还是为了他方才那掌心的温热,我强作镇定道:“多谢王爷关心,若无他事,妾身告退了。”说着便转身欲走。 他却蓦地拉住了我的手臂,在我回神瞋目而视下,他轻轻一笑,然而他清冷如霜的目中却看不出丝毫笑意。“你的名字?” 掌心渐渐热烫了起来,隔着层层的衣裳亦仿佛要将我灼伤,待要开口,他却蓦地加重了气力,“你住在哪个宫,我给你找太医!” 他凭什么这样强势地过问我的事情!我有些烦乱,有些气恼,然而更多的却是无法描摹的躁动与不安,我用力挣开他镇声道:“不必王爷费心!” 这一挣扎,我眼前一黑,却觉得脑中晕得更加厉害了,一时站不稳,软软地便顺着蔻儿的肩膀滑了下去。然而在蔻儿惊呼之前,他已蓦地抢先将我身子扶住,附在我耳畔蹙眉道:“还在生气?” “……?”思绪已经开始自大脑中抽离,我一时并不清楚他说的话是何意,只勉力睁眼望了望他,徒劳无功地想要推开他强硬的臂膀。 他却猝然放开手,任由蔻儿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子,“你家主子住在哪个宫?” 蔻儿一怔,应道:“回王爷的话,我家小姐住在谧秀宫。” 他表情一滞,原先那清浅到几乎便要瞧不出的笑意忽然便加深了,转头向着那少年道:“去找宋太医,让他在菡萏园中等着。” 那少年怔道:“王爷,您不是要过去太后那里?何况那宋太医可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御用太医,您当真要找了他来为这小主医病?” 我闻听此言心中一动,忙要辩驳自己并非这宫中的小主,却听那宁佑承镇声道:“你是耳聋了还是眼瞎了,这里哪来的什么小主?还不快去!” “是……是!”那少年忙应着便去了。他这才转向我,淡淡一笑,目中的戾气渐渐消去,慢慢又变成了初见时那温文儒雅的模样,声音清冽而透着无法描摹的温暖。 “行了,就当你方才不是故意的罢了,何苦要这么执拗?”他淡淡道,转而向着蔻儿,“太医终是要瞧的,扶着你家小姐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洛伤心死了……光见点击和收藏在涨,却没有见几条评论,洛觉得自己一腔热情都没有得到回应,委屈死(打滚……哭……抱大腿……)人家要评论要评论要评论了啦》_ 晓来谁染霜林醉—颐妃番外(三) 我本自身体不适,又兼桥上一会受了惊吓,脑中竟愈发昏沉了起来,迷迷糊糊地便由着蔻儿扶着跟着他一路行去,很快便到了一间十分素净雅致的园子门口。青砖绿瓦,雕栏画栋,半月形的拱门上一行行云流水般的隶刻:菡萏园。蔻儿微一迟疑,他已率先迈了进去,吩咐蔻儿将我安顿在一间虽不算宽敞,却布置地十分清雅宜人的房间里。 我昏昏沉沉地躺着,模糊中听到他压低了嗓子似乎在与一个男子说话,中间还夹杂着蔻儿断续的抽泣声。不多一会便察觉一个很是沁凉的软软的物事轻轻覆在我的额上,脑中鼓噪着的炎热与燥乱霎时消除了不少,仿佛幼时在家乡的老宅中,炎热的夏季抱着一篮刚从深院古井里取出来的瓜果,直觉整颗心脏熨帖无比,便连呼吸也似清凉了许多,不似初时那般灼热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喉咙中火烧般的灼热感催得清醒了过来,模模糊糊喊了一声:“水……蔻儿……” 很快便有一只有力的臂膀轻轻将我托了起来,一股清甜的水流缓缓濡湿了嘴唇,我本能地启口吞咽着,直喝到再也咽不下更多,这才飨足地叹了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我有些恍惚,不是我在家中时的房间,也不是那刚住了几日的谧秀宫房间,这却是在哪里? 榻旁一架小银盅正架在火炉上汩汩地滚着,满屋子都是浓浓的汤药气息。我动了动身子,蓦地发现蔻儿正猫着身子坐在榻侧打着盹,手中还握着一把团扇,我不由怔住,蔻儿在床尾坐着,那扶着我的人是谁?! “你醒了。” 暗红色的衣袍一角,缀着浅黄色的流苏,转身望去,一张数日来不过两次见面,却已被我牢牢记在了心头的脸庞缓缓映入眼帘。眉如剑锋,眼似星辰,肤白发墨,却不是宁佑承是谁? 他目光中的灼热与欢喜来得太快,我心头突地一动,待要推开他紧紧桎梏着我的手臂,却蓦地感觉他身子一僵,圈住我的手臂愈发地紧了。“周萏。”他突然开口,“你当真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心下一惊,目光蓦地掠过一侧沉睡着的蔻儿,登时明了。必是我晕迷着的这段时间蔻儿告诉了他罢。靠着他越近,心思便越加不受控制,他的身上仿佛有一股我无法去忽视的吸引力,吸引着我所有的注意,可我却很清楚,这是万万不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心中隐隐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然而我亦清楚的很,不管他说了什么,我也只能强自镇定,只当未闻。我挣了挣身子,又怕惊醒了蔻儿,只得低声喊道:“王爷请自重!” 他镇声道:“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因着伤寒错过了帝后觐见,然而为着你救了静妃的缘故内务府破格给了你一次待选的机会。你小小年纪倒有如此远见,知道择木而栖,我很欣赏你。只是,你确定你要留在这宫中与那样多的女人去争一个男人么?周萏,你很聪明,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心头一震,直觉便要辩驳我并非为了背靠大树才救那静妃,那一刻我完全是凭心而动。可转念一想,这话原也不错,救也救了,不管初衷如何,造就的后果却都是一样的。我救了她,静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人。 我一直是个冷静而自持的人,自幼便是。爹爹一共有三名子女,我与长姊周菡系同母所出,因着母亲连着生了我们姊妹后便再无所出,爹爹于是便纳了一名侍妾,并于入府后不久便得一子,是为三弟周柏。爹爹添了子嗣,自然是欢喜地紧,一发地偏宠那侍妾,而那侍妾有了子嗣支撑,一时气头更是如日中天,丝毫不将母亲与我姐妹二人放在眼里。 大姊周菡生性柔弱没有个主心骨,凡事只知逆来顺受,娘更是柔弱无依,任凭着那侍妾翻江倒海,搅浑了一府的安宁也只是默默叹气流泪。记得幼时三弟骄纵,处处不将我与大姊放在眼里,有一次他故意扯坏了大姊用了三个月才绣好的一副青石翠竹绣品,那原是大姊想要在爹爹寿辰之日送给爹爹的贺礼。绣品被毁坏后大姊十分伤心,我气不过便打了三弟一个耳光,未料刚好被那侍妾撞见。她很快便将此事告到了爹爹那里,我本以为爹爹会秉公处理,毕竟是三弟欺人在前,可没有想到爹爹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便重重地掴了我一个耳光,转而去抚慰三弟母子。我受了责打也便算了,熟料爹爹听了那侍妾的挑唆,竟因此迁怒于母亲,直责母亲善妒无德,不事教养,竟唆使我去打骂亲弟。母亲一贯逆来顺受,受了如此不白之冤亦只懂委曲求全,强颜欢笑。可我不甘,我当真不甘,自那日起,我便暗暗生誓,我周萏一定要叫爹爹知道,即便我是女儿之身,也断不会辱没了门楣,甚至我要比弟弟做的更好,令爹爹后悔昔日对我母女三人的错待! 本应是大姊进宫参选,却阴差阳错让我替代了前来,我虽然一直以顺其自然自欺,但,深心里仍是期待着能够有所作为的罢?母亲容貌自是姣美,爹爹亦生得清俊,若我实在要感念他什么,除了生养之恩便应是他给了我与大姊一副清丽姣好的皮相了罢!可这偌大的皇宫内苑,美艳女子何其之多?光凭外貌想要在这群红粉之争中胜出,我几乎是没有胜算的。 除非,我有所依靠,并非孤身一人。 脑中蓦地清晰了起来,我想起母亲的委曲求全,大姊的逆来顺受,爹爹的错待和那侍妾的骄横、三弟的气焰,蓦地警醒了自身,我为着自己险些失据的内心暗自羞愧不已。周萏啊周萏,你怎么能忘了母亲的泪水,大姊的隐忍,忘了你入宫的初衷! 宁佑承揣度着我的面色,幽幽道:“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与魄力,明珠是不该蒙尘的,跟着我,或是在这寂寂的后宫等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男人孤老,你可以选择,但,千万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心。” 我强自镇定,淡淡一笑:“人人总想要最好的,我周萏也不例外。不错,皇帝自然不会是我一个人的,可同样他也不会是任何女人的,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男子,能带给我天下女人都想要的荣宠。既然决定登高,我自然准备好了跌重,王爷的心意周萏明了,只是你我既然相识在后,怪亦只能怪是造化弄人了。” “最好的?”他眉心一皱,似是很愤恼而不敢置信,“他不过比我早生了几年,这才有幸站在了这样的高处罢了!什么叫相识在后?你与他至今尚未蒙面,而我既在你未入选之前遇到你,总证明你我果真有缘。” 我撇开脸不再看向他,心底一丝清晰的淡淡道:“若论因果,周萏若非以秀女之身进宫待选,王爷又怎会遇到周萏呢?王爷的心意周萏无福消受,在此谢过。” 他身子一震,蓦地站起身来。一侧的蔻儿吃了一吓,跳起身便喊道:“小姐,小姐怎么了!”眼见我与宁佑承静静相对,可目中的较量与互不妥协却是明白无疑,她便是再鲁钝也瞧出了这气氛中的不对味,忙退到了一边,再不敢多再说什么。 他面上终于再挂不住了,愤而摔袖而去,“但盼你莫要生悔!” 望着他愤而离去的身影,我心底一痛,然而却亦莫名地轻松了起来。我是周萏,是背负着母亲和大姊所有希望,家族所有荣耀的周萏,我不能如此任性放任自己的感情去作出一丝半点可能会害了他们的事,从我踏进这沉沉宫门的那一刻起,我早已不是一人之身。 连着喝了两日的药,到得第三日上,我的伤寒当真也好的差不多了。谧秀宫的秀女凡是被圈名留下的都已断续受了封赏,然而位份最高者也不过是正六品婉仪。其余落选的也已尽数被遣出了宫去,偌大的谧秀宫突然便空空荡荡了起来,仿佛不久前娇娥如云,莺声燕语不过是春梦一场,梦醒无痕。 左右无事,掌事姑姑也未告知我何时得见帝面,我于是便让蔻儿抱了随行带来的瑶琴去了园子里弹弄,聊解寂寞。 其实时当辰时,幼时读书曾读到“晓来谁染霜林醉”,初时只觉好听,如今身临其境才切切地体会了那样怡人的情景,初晨的朝阳,如火的枫林,金色与红色绝美的融合,可不正是醉了景色也醉了赏景的人么? 心情突然大好,手上亦不由得行云流水了起来,正自得其乐,蓦地里却听到一声清冽却透着大病初愈的喑哑的嗓音淡淡传来: “起曲 (: ) 第 28 部分阅读 心情突然大好,手上亦不由得行云流水了起来,正自得其乐,蓦地里却听到一声清冽却透着大病初愈的喑哑的嗓音淡淡传来: “起曲缠绵,若绵绵溪水凝滞,微波息止,忽而顿起幽怨,又若曲径通幽,酣梦酒乡。[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心下一惊,手下便乱了一步,只听铮得一声,徵声顿起。我正自惶恐,那声音又道: “唯此音不美。” 我一怔,忙循声望去,却见一个银紫色襦裙的女子正盈盈立在亭下,微微仰首注视于我。端庄中透着妩媚的堕马髻,乌牙牙的黑发一丝不苟地盘结在脑后,只斜斜簪了一支翡翠飞燕簪,素净得很。肤若凝脂,月牙般秀致的黛眉,秋水般澄净的眼瞳,鼻如瑶柱,唇若落樱,身形虽算不得高挑,却极为纤细窈窕。骨肉匀称。微微浅笑,左颊上若隐若现的一个小小的梨涡,却不是静妃是谁? “你弹得很好。” 她莞尔一笑。我一时有些怔住,竟然忘记了行礼,忘记了问好,忘记了一切该做的事情。眼睁睁看着她缓缓踱步走到亭中,立在我身侧,宽大的衣袖微微一掠,便滑出一截玉色的手腕来,轻轻自我面前瑶琴上拂了一拂,清音顿起,她猝然轻笑:“倒是好琴。”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拉着蔻儿紧忙跪下,“见过娘娘!” 她却不语,只含笑凝望着我,忽而振袖便在琴畔坐下,信手便弹。 我怔怔听着,早就听说静妃擅吟咏,工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琴,今日一听果然并非虚名。我一时忘了规矩礼仪,听着她行云流水般清澈泠然的琴音,忘情赞道:“初起缠绵,如弱柳扶风,娴花照水。” “……中道转阔,似凤凰涅槃,一飞冲天。” “乐渐行缓,声近呜咽,若潺潺溪水盘旋,水声若泠,又若皑皑积雪独行,踏雪寻梅,雪里红妆……” “……寻而不见。” 静妃猝然收音,霍然起身。一双净若秋水的双瞳渐渐盈满了笑意,“得此一知己,岁月无更替。” 我亦满心喜悦,目光再无躲闪地与她的目光胶着,相视一笑。她的笑容太轻,太净,可却透着那样令我无法躲闪的相熟感,一瞬间竟似将我的心微微地灼了一下。 她……认出我了么? 她缓缓又坐下身子,目光渐渐投向了不远处澄明清澈到能映出水底游鱼的湖面上,开始出神。我不敢出声打扰,只得在一旁站着,却听她幽幽言道:“晓来谁染霜林醉?” 我心头暗惊,忍不住唤了声:“娘娘?” 她尚未开口,一阵小心却透着无法掩饰的畅快的谈话却蓦地传入耳中。我抬头望去,原是两名挎着花篮的小宫女,正远远走了来。 “……不过失了个还没成人的孩子,是男是女也不知道,为着她一个人宫里简直就闹翻了天,谨妃娘娘也有着身子呢,半夜里喊着肚子痛也没有太医照应,险些儿便滑了胎,皇上可是连去也没去看一眼。” “可不是呢!咱们这位万岁爷眼里除了静妃娘娘还装得下谁?要不是碍着太后老人家的面子,只怕是太子殿下的位置也要给了还是奶娃儿的四殿下了。你难道不知今年秀女大选因为静妃娘娘的事,皇上都没去看一眼,去留都是皇后定的?” “哎呀,那今年的那几位小主可不都成了皇后娘娘跟前的人儿了?” “可不是呢!要说皇后娘娘也真是不容易,虽然贵为六宫之主,可万岁爷一年除了初一十五,就没一天是在皇后宫里过夜的,虽然膝下有太子殿下,可现下皇上爱屋及乌,对四殿下的宠爱愈发明显了,将来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准呢!哼,我就瞧不出那静妃有什么好的,整天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真不知道皇上喜欢她什么?要说生得漂亮,可宫里比她漂亮的娘娘难道当真就没有了?不知道是使了什么狐媚术哄着皇上罢了。” “可皇上偏就吃她这一套呢。我倒是觉得那静妃娘娘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清冷了些,看着有些不好相与,其实倒是挺善良的。我认识个茶水上的丫头品秋,有天晨上奉茶时居然失手烫着了皇上,皇上恼得当场就将她踢得出气多入气少,要不是静妃娘娘开口求情,只怕定是要被拖入暴室处死了。” “真有此事?她既然如此爱惜奴才,为何又任着皇上将纹锦打入暴室?纹锦可是自她进宫起便跟着她的老人了,待她一贯忠心耿耿,她落水难道竟是纹锦愿意的不成?” “唉,我就知道你是为了纹锦抱不平,可你怎么不想想,静妃娘娘一直昏迷不醒,又滑了胎,皇上急怒攻心迁怒于纹锦和抬肩舆的公公,她又能如何?不是说现下纹锦已经被放回来了么,只是受了些伤,性命总是无碍,还不是静妃娘娘惦记着她。纹锦都没有抱怨半句,你却生得什么气?”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故作清高的狐媚样。哎,你可记得那次万岁爷带着众位娘娘和小皇子公主们在御花园里赏花,太子殿下绘声绘色地念了一首诗,静妃那脸色当场就变了。后来皇上为了这事还狠狠责罚了太子殿下,哼,我倒是认为太子殿下这诗念得很是妥帖呢。” “你是说太子殿下咏牡丹的那首诗?” “可不是么,‘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便是说任凭芍药再如何妖媚无格,终究也只能是花相,要说花后自然是非皇后娘娘莫属的。” “说的也是啊,皇后终究是皇后,静妃娘娘再得宠,终究也只是个妃子,只是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公然挑衅,也难怪静妃面上挂不住了。” 她二人并未注意到正在湖畔亭子中坐着的静妃与我,说着话便径自便要从我面前走过,我心头愠怒,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一下子便窜了出来,正要开口,却见静妃向我微微一笑,黛眉轻挑,我生生忍住了火气,看着那两个小宫女若无其事地慢慢走远。 “瞧你气得,”她忽然轻笑,“她们说的是本宫,又不是说你,你急什么?” 我见她竟然一脸无谓,不由半是不解半是嗔怒道:“什么花后花相,阶层品次,不过是无聊文人强加给花儿的情绪罢了!花儿自有本心,又何须无知文人饶舌?芍药清冷丽质,风骨天成,牡丹艳丽夺目,雍容华贵,本是全然不同的风姿,芍药如何便不如牡丹了?” 她闻言微微一怔,目中熙亮的神采缓缓流转,半晌轻声道:“本宫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那么芙蕖呢,你又怎样看待?” 我一怔,略有些赧然了起来,芙蕖便是莲花,与我的名字萏字同意,我但要去说芙蕖的好处,可不是明显自卖自夸了么?我正嗫嚅难言,她却蓦地自袖中取出一方素锦绣帕轻轻铺开,其上一朵绿叶粉荷,露珠盈盈,栩栩如生。我登时惊住——这、这不是我的绣帕么?自那日回去后便发现丢了,后来突然得了伤寒便没有顾得上找它,却不想她竟在静妃的手里,这是怎么回事? 她轻笑,迎视着我满脸的惊诧,纤如新笋的指尖自那芙蕖上缓缓掠过。 “周萏,为何不肯告诉纹锦你的名字,若不是这方绣帕,本宫只怕没这么容易能够寻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郁猝,郁猝,郁猝的要死了,爪子被蚊子咬了N个疙瘩,又被我自己无意中挠破皮了,好疼啊,打字疼,干啥都疼,十指连心果然不是说假的,哭! ——————期待正文的亲人不要郁闷了,颐妃番外就剩最后一段,洛尽快写完,发正文:) 晓来谁染霜林醉—颐妃番外(四) 我脑中轰得一声,虽千万次地想过是否要去将那天救了她的事当作自己晋升固宠的跳板,可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在找我。我心底登时复杂不已,三分惊诧,三分惊喜,三分庆幸,还有一分,却是怎样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与不安。“娘娘是说……您在找我?” 她含笑点头。“那日你救了本宫,水中纠缠时你的绣帕勾在了我的衣裳上。我醒来后便想要寻你,可因为一件意外,纹锦却被皇上打入了暴室受罚,其他人也说不出你究竟是谁,我于是猜想你应当是今朝入宫的秀女。去了谧秀宫一打听,听说有个小丫头在大选前一晚突然得了风寒,白白的失了觐见帝后的机会,我便想怎会这样巧呢?再一打听,那个小丫头名叫周萏……我于是便知道,她定是我要寻觅的人了。” “池上芙蕖净少情……周萏,你为何要救我?我不一定会助你谋宠的。” 我一惊,只当她已瞧出了我的心思,心底竟隐隐生了极大的抵触,不愿她如此看待我,本能地辩道:“我没想那么多!” 她不语,只沉吟着凝视着我,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很是平静,然而平静中却又似酝酿着什么我一时看不分明的情绪。 我幽幽道:“您是娘娘,我会救,您不是娘娘,我一样会救的。”我想起她溺水后意外滑胎一事,又想起她方才话语中那淡淡带过的一句“一件意外”,心下不由得很是伤感起来,眼见她现下故作的云淡风轻,我轻声道:“饶是如此,也没能救得了娘娘腹中的骨肉,周萏又何敢居功?” 她目中一黯,转而望向了澄净的湖面,声音便幽幽地传来。[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你也知道了?也是,搞得那样的热闹,这宫中如今只怕但凡是有些生气儿的,都知道了罢。” “娘娘请节哀。”我垂首恭谨道,“我有句斗胆的话,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蓦地侧眼睨着我,眼神幽邃而深不可测。“但说无妨。” 我正色道:“娘娘初初小月,按道理说应当好好卧床静养才是,实在不该独自一人出来走动吹风。何况……”我蓦地想起那桥上的油污,一时有些犹疑不定,觑眼瞧了瞧她,却见她一脸平静坦然地望着我,静静等着我的话。我在她清幽的眼神中蓦地心中一动,再不多想便说道:“何况娘娘此番失子,我以为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娘娘独自一人出行,实在是太过冒险。” “哦?”她微微挑眉,望着我的眼神慢慢幽凝了起来,“周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知兹事体大,你可知你简单的一句话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我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惶恐了起来,“娘娘——” 她却蓦地抬手制止了我,起身走到了我身边,“周萏,此事就此揭过,从今而后都不要再提,你明白了么?” “可是——”我仍是无法理解她的用意,皇帝如此偏宠于她,为何她却宁可委曲求全,连亲身骨肉被害,险些丢了性命都可以不去计较? 她望着我一脸不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的模样,幽幽叹了口气,“傻丫头,你要在这宫中存活下去,活得比谁都还要好,还要风光,你要付出的代价也自然是别人所不能理解,无法比拟的。不错,我此番小月的确是有人从中作祟,可你一个刚进宫的小丫头都能看出的事,皇上如何便看不出来?皇上诛杀了失足的公公,连纹锦都被打入暴室,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当真以为皇上是为我的身体急慌到失去理智了么?” 我讶然不已,“可皇上待娘娘的心意——难道皇上竟是为了替那存心陷害娘娘的人遮掩么?” =奇=她叹道:“心意自然是不假的,只是他既身为天子,总有许多的无可奈何,不得不为。” =书=她望着我轻轻一笑,那笑容太过清澈也太过温软,我不由得怔在了当下,这样一个外传清高冷淡,荣宠一时无二的妃子为何会对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女子如此温和礼遇?原是为着我救了她,可是也不尽然罢?当时的情形即便我没有下水救人,那起子奴才们自然也会下水去救,既如此她又何必如此善待于我?竟对我这样推心置腹地说话。 =网=晨风中她左颊侧一绺碎发便慢慢从鬓边滑落了下来,扑簌簌地打在了她细腻的颊上,有几丝甚至拂上了她描墨般秀致的眼睫。我见她猝然蹙眉,心头一动,信手便自自己颊侧拨下了一枚很是素淡的芙蓉色玉头钿仔细地为她将那绺碎发别住了。我慢慢后退了一步,望着她鬓边那粉嫩的一抹浅红,由衷笑道:“娘娘若不嫌弃,便暂用着罢,今晨的风倒是不小。” 她却似乎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我。她的身量本便没有我高挑,与我平行而立时,便需微微仰首才能与我目光相对。此番她这样望我,淡金色的朝阳铺洒在她面上,白皙如瓷的肌肤却似缓缓沁出了一抹浅浅的妃红。她的容貌原是清妍中透着淡淡的冷漠,然而此刻衬着这一抹妃红,竟莫名地漾出了一份无法言喻的妩媚。 缘分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我与她分明是初见,不,认真算来其实应是第二次相见,可对着她那双沉静到如寒冬的古井般清冷无波的眼瞳,我却不觉得冷漠,反倒有一股无法言喻的熟悉感与亲切感。似远似近,若有若无,轻悄悄地就从自己都未敏感察觉到的认知深处生长起来,流转无痕。 好一会她才恍惚反应过来,忙振袖侧身,轻轻抚了抚我为她别在鬓边的那朵头钿,微笑道:“如此,本宫便欣然领受了。” 我望着她被风势吹起,猎猎作响的衣裙下摆,衬得她却是愈发地娇小柔弱了。我有些担忧,忍不住道:“我送娘娘回宫罢?娘娘的身子是实在不宜招了风了。” 她却轻笑:“你可记得要替本宫保密。” 我一怔,“什么?” 她莞尔一笑。“任谁问起,记得只说本宫不过是在昭阳殿外走了走,可千万不要说出竟是在北园撞见的我,你不知道,纹锦和品秋唠叨起来时有多可怕。” 我哑然失笑,为着这样沉静威仪的女子私下里竟也有这样天真有趣的一面,心头竟而浮上一丝无法描摹的温软,我轻轻点头。 “好。” 昭阳殿距离北园其实是有段路程的,我让蔻儿先行回了谧秀宫,却陪着静妃慢慢向昭阳殿走去。已是初秋的时节,各色争奇斗妍盛放了一夏的花朵都已开到了衰败,而那一林的枫红却正在努力地燃烧,只等深秋的枫红胜血,谱写入冬前最后一丝艳色绚丽。 “你最欢喜什么花?”沿着湖岸缓缓行着,她突然开口问我。 “海棠。”我想也不想便轻快应道,“我在家中时,院中也是种了许多的海棠的,西府、垂丝、贴梗应有尽有,都是我亲手栽的呢。” “呵,看不出你竟还擅园艺之事。”她轻笑,抬手掠了掠额角上淡软的细发。 “娘娘您呢?”我见她语声轻快,似乎情绪不错,因转脸问她,“您最欢喜什么花?” “我么?”她闻言足下微微一顿,轻而侧首看着我,却是清浅到不仔细辨认几乎便要错漏的一丝笑意在唇畔若隐若现。“本宫最欢喜……菡萏。” ……! 我心头微震,半晌方笑道:“原来娘娘欢喜莲花,却是与我大姊一般了。”我掩唇轻笑,“不过呢,我大姊是个痴人,为着名中的菡字,便对那莲花总是多了一分亲切之意,拂照之心。却不知娘娘是为了何种缘故呢?” 她笑而不语,只是微微垂眸,慢慢步出了北园,拐进通往昭阳殿的东园。我只当自己是否说了不当说的话,一时有些忐忑,然而见她却并无不快之意,却只是一径沉默,半晌方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不过是幼时读书曾读到这样的句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时便很是触动,只觉言之容易,可但要做到这两句,却实在是太难了。” 我亦很是感慨,不由叹道:“其实花草自有本心,你喜欢菡萏,便觉得它处处高洁,喜欢牡丹,便道它高贵无二,喜欢桃花,便赞它灼灼其华,可得失于自心,其实于花草却都是多余的情绪罢了。” 她挑眉望我,却轻轻开口:“哦?”眼中是切切的兴致勃勃。 我继续道:“就仿佛牵牛花,杜鹃花,甚至是生长在小路边山林中的野花,它们不美艳,也不惹眼,可一样有人欢喜。你无权对它们指手画脚说它们不够美丽,不够芳遍天下,你不欢喜可以不种,可以不赏。” 她蓦然轻笑,声音低沉却透着十分沁人心脾的温暖。“周萏,你很有心。” 我有些赧然,垂眸道:“一时得意忘形,逞口舌之快,还望娘娘恕罪。” 她却突然伸手执住我手,正色道:“本宫自进宫以来,这样的风凉话也不知听了多少,早就不去在意了,你又何苦拐着弯的哄我欢喜?牡丹也好,芍药也好,若说从前我还有所介意,今番听了你的话,我已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了。周萏,谢谢你。” 我心中一阵激荡,目光对上她坦然而澄净双瞳,我忍不住问道:“娘娘为何对牡丹如此介怀?”见她微微蹙眉,我意识到自己许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忙道:“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她轻轻摇头,缓缓将手重又拢入了袖中。抬眼,昭阳殿偌大的牌匾已近在眼前。 “你与本宫虽相识不久,可却深得我心,我既痴长你几岁,你也不必娘娘娘娘地唤我了,便叫我一声姊姊罢。” 我心中很是欢喜,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亦浅浅一笑,执着我手走进院中。我放眼望去,但见一色的姹紫嫣红,鸟语花香,雕栏画壁,宝柱高擎,很是气派堂皇。但得转进侧园,我更是不由咂舌不已。碧湖澄池,亭台水榭,美玉琉璃,雕梁画栋,仿佛世间所有的美景,所有的色彩都集中在了这里,令人瞋目结舌。我再忍不住惊叹道:“我只道那谧秀宫已是极美的一处所在了,却不想姊姊这昭阳殿才真正是世外桃源。” 两层的朱瓦金砖小楼下,六棱石子铺作的小路环绕着一片并不很大,却澄澈见底的绿湖。池上静静漂浮着虽已过了花期,却由巧手工匠细心栽培,仍恣意绽放的睡莲丛丛,锦鲤时而探首,时而环游,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其上一座精致的红木小桥,直通向院角一处碧瓦朱漆的水榭楼台,假山层叠环伺。 彼时她正悄然在那红木小桥上凭栏茕立。黛眉微蹙,水眸微敛,唇角微扬,水袖上细致漂亮的流苏在拂面的清风中轻轻飞扬。白皙如月的脸庞明艳照人,让这院中所有的美好都在一瞬间失了颜色,只为衬托她的出尘而存在。 “傻丫头,谧秀宫只是给初进宫的秀女居住,而昭阳殿却是一妃主殿,两者自然是无法比拟的。”见我怔怔点头,她哑然失笑,“你喜欢这里么?” 我一怔,“自然是欢喜不过。” 她微微垂眸凝思了片刻,蓦地向我伸出手来,拉着我一并走到那水榭中依着美人靠缓缓坐下。靠着近了,便觉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盈鼻而来,说不出的清香,不似花香,亦不似这世间任何一种俗香,只觉很是好闻。 “既然喜欢,就陪姊姊一起住在这里可好?”她含笑问我,握着我手掌的手很是柔腻,令我心中顿生一股缠绵,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她微微颔首,再抬起头时,园外已有清楚而很是堂皇的脚步声传来,略重而沉稳,分明是男子的脚步声。止在园门前的同时,一声很是温柔的呼唤便轻快传来:“月芍,你方才却去了哪里,可教朕一阵好找!” 我身子一震,本能地便要站起身来,她却不慌不忙执了我手缓缓站起,迎着半月形的园门处那道高大的明黄色身影浅浅一笑。 “皇上来的正巧,臣妾今日可认了个好妹妹,正想着要给皇上引见引见呢。” 作者有话要说:……洛很郁闷,很郁闷……既然大家那么期待正文,那么洛便暂停颐妃番外到正是进宫的进度,发正文。由于尚有不少前情需要交代,便等待以后再写吧,也许会从静妃的角度来写以后的事,但who know?:) 谢谢大家的支持,洛很感激! 第四十四章 为谁流下潇湘去(上) 清明过后,宫里照例是要举办一场家宴的,只是今年的家宴,多少是有些冷清了。先皇崩逝后,太皇太后不日也薨了,二王被诛,七王被流放,若不是允祯从洛阳赶赴了金陵,只怕原本应当枝繁叶茂的皇室便只剩了允祺一人。 八尺琉璃屏风环肆中,巧手工匠以纯金凿成的莲花台盏高约六尺,镶以各式珍宝,璀璨华贵,当世无二。四周挂满琉璃宫灯,直映耀着整个大殿璀璨通明,令人眼花缭乱。 姨母虽仍是在病中,却也因着这难得的团聚而列席了,坐在主位。允祺坐在姨母的身侧,面上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允祯坐在允祺左手下的首位,而我,则坐在姨母右手下的首位。 爹爹与董家父子自然也列席了,然而让我意外的是,我竟然在席中见到了董挽晴。一袭剪裁得体的海棠红碧霞罗,腰间却松松挽了一根宽大的湘黄玉索,梳着意主华贵的双鬟飞天髻,乌墨墨的长发旖旎在后心,一泻而下,瞧去极是妩媚精致。相较于她的浓色着装,我便显得素清的很了。藕荷色的轻纱百水裙,下摆细密密地绣着一排云水纹图,月白色的缎带束腰,缀着鹅黄色的两绺流苏。发髻亦只是简单地绾作了百合髻,薄薄匀了一层玉簪粉。她见了我,不过轻轻点头一笑,面上淡淡的,并未表示出丝毫热络。我也不以为意,只携了绣夜走到爹爹身畔坐下,点头一笑。 姨母精神不是很好,却仍是撑着浅浅地饮了一杯,笑道:“宾主尽欢。” 一众人等自是欢喜不已,连连回敬。我亦浅浅饮了小半杯,掩袖的同时只觉一阵很是忧伤而绝望的眼神软软胶着着我,亦步亦趋,令我很是不自在的同时,心底亦忍不住被那忧伤与绝望同化,笑容亦似浸泡了黄连水。我狠了狠心掩袖,只作不见。却向着姨母笑道:“姨娘今晚气色真是不错。” 姨母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先帝与太皇太后先后崩猝,这宫里已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今日难得大家都在,我这老太婆又怎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扫了大家的兴致?” 允祺笑道:“母后青春永驻,哪里是什么老太婆?母后的精神气可比儿臣都要足得多呢。” 姨母淡淡一笑,笑容是对着允祺,然而那幽幽的目光却是辗转投向了允祯,语带怜惜。“允祯瞧着竟是清减了不少。虽然依仗着年轻,可也要小心保重身体,可怜你母妃去得早,膝下只有你这一条血脉。” 允祯一怔,忙起身行礼道:“母后错爱,儿臣只不过是长途跋涉,受了些颠簸,原是并无大碍的。” 一旁与允祯坐得一桌相隔的董挽晴忽然道:“太后娘娘明鉴,表哥自幼在金陵长大,到了洛阳自然是水土不服,清减了的何止几分……” “挽晴!”允祯眉头一簇,轻声喝止。 董挽晴嘴角一撇,很是不甘地退了回去,允祯却转向姨母俯身道:“母后见谅,挽晴年幼不通事务,说话不知轻重,得罪勿怪。” 姨母清冽的目光自董挽晴身上微微流转,眼中渐渐有些恍惚了起来,仿佛没有听到允祯的说话般,她径自向着董挽晴道:“挽晴是罢?不过几年没见,已经出落地这样标致了。” 董挽晴一怔,然而望着姨母眼中分明的欣赏之意,并非轻视挖讽,胆子便觉大了些,微笑道:“太后娘娘贵人多忘事,去年挽晴还曾随表哥一同进宫觐见过您的,您那会子还送了挽晴一枚八宝金步摇,挽晴可一直戴着呢!”她说着转了转身子,果见鬓角处颤巍巍插着一支镶嵌着八种颜色宝石的纯金步摇,动静之间,很是荧光斐然,摇曳生姿。 姨母恍然点头,笑道:“年纪大了,这记性也比不得从前了。”她说着又转向允祯,目光自他与董挽晴身上一阵来回,忽而笑道:“允祯呵,你如今已是弱冠之年,再不娶亲只怕实在是不像话了,今日趁着大家都在,我这个老太婆不如就辛苦辛苦,点个鸳鸯谱罢?” 允祯面上一紧,匆匆望了董挽晴一眼,“母后?!” 姨母笑道:“挽晴比着宓儿还要长上两岁,宓儿都早已嫁为人妇了,挽晴却仍是待字闺中,个中缘由你是当真不知呢还是赧于开口?若是赧于开口,今番母后便替你作了这个主,也省得你两个小儿女心思,互相猜疑。你们猜着不累,我们这些老人等着还累得不行呢!是罢,董大人?” 董翰伯闻言微微一怔,忙起身应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只不过小女与王爷虽是中表之亲,可王爷却是一直将小女当作亲妹疼惜,老臣惶恐,只怕小女高攀不上。” “爹!”董挽晴本已酡红了的面颊蓦地一白,失声便喊道。 一旁董致远冷哼道:“挽晴,你一个闺中女子怎可如此不知自重,爹爹的话哪里是你能够随便质疑的?” 董挽晴咬了咬唇,犹疑着看了看允祯,又看了看董翰伯,没有开口,眼圈儿却已是红了。我对那董致远实在是厌恶至极,当此时再忍不住泠然道:“董大人此言差异,窃以为这世上最不该的就是自以为是,妄自揣度他人的心意。慎安王对令妹究竟是何种心意,只有慎安王清楚,又何须旁人置喙?何况上有太后美意,中有亲父做主,你这做大哥的也未免操心太多了。” 允祯闻听我话,身子蓦地轻震,骤然抬头便望向了我,目中是清楚而凛冽的不敢置信。我转开脸,迎视着董致远隐忍愤怒的目光,轻轻开口,却是向着姨母。 “择日不如撞日,宓儿也很是赞同姨娘的心意呢。” 姨母微微一笑。“允祯?” 允祯尚未开口,允祺忽而笑道:“四哥可是欢喜地傻了,竟连谢恩都忘记了?朕至今尚未立后母后都不以为意,难得对四哥的婚姻大事如此上心,四哥可不要怫了母后的心意才好。” 允祯迟疑着,目光一点点凉下去,凉下去,终于缓缓侧身,伸手拉过了董挽晴的手,恻然一笑,明媚的容光下,眼底却是深深的绝望。他没有再看我一眼,只缓缓向着姨母俯下身子。 “谢母后恩典。”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正文,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为谁流下潇湘去(中) 姨母的身侧那盏高大的包金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忽然轻轻一爆,炸出一朵很是炫丽夺目的烛花。姨母面有喜色,欣然点头,抬手便向允祯与董挽晴轻轻一招,却将他二人唤到了身边,自自己腕上抹下一只鎏金古纹的和田玉镯便塞进董挽晴手中,笑道:“你与允祯都是好孩子,如今眼看着你们能够结为夫妇,我实在是衷心欢喜。左右也没什么好物事,倒是这枚镯子是从前我刚生了皇帝时,太皇太后赐给我的,今日我便将它给了你,祝你与允祯佳偶天成,白头偕老。” 董挽晴身子微震,一霎时已是润湿了眼眶,忙忙跪下身子颤声道:“挽晴谢太后娘娘赏赐,娘娘万福金安!” 烛光中那通翠的一圈清影如湖光波影,漾出了一波波的温润缠绵。我起身走到姨母身侧伸手将董挽晴扶了起来,却从袖中取出昔日在颛顼堂中买来的那块玉玦递了过去,笑道:“礼虽微薄,却也是宓儿的心意,还请董姊姊笑纳。” 她面上明显怔住了,有些涩然,亦有些意外,“可是,这不是公主预备要送给表……”她眼中一动,缓缓覆下眼睫,“送给允祯的么。” 我自然明白她心中的芥蒂,当下笑道:“原先确是想送给慎安王的,然而此刻姊姊与慎安王已如是一家人,宓儿愿意送给你,却又有什么干系?” 她睨了我一眼,终于伸手将那玉玦接过,笑道:“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公主。” 我笑道:“今后便是自家姐妹,公主什么的,这些虚文能免就免了罢。” 她不语,却淡淡笑了笑,转眼望了望允祯,却见允祯一脸恍惚地正瞧着我。说是瞧着我也许并不妥当,他的目光将将落在我的裙袂处,然而却很是涣散,便是生生对上了,也似乎是瞧不见焦点的。她抿了抿唇,再望向我时,目光中便多了几分不甘与计较,我心中有私,只得黯然转身,面上却仍是带着得体的微笑,缓缓归座。 允祯与董挽晴又向姨母行了一礼后也各自归座了,允祺轻轻咳了声,指着大殿中央那纯金打造的莲花高台向姨母笑道:“这莲花金盏可是儿臣特意为母后而制,半年前便开始动工了,却不知母后可欢喜不呢?” 姨母笑道:“难为你如此有心,只不过是个家宴,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姨母面上虽是笑着,但眼中却瞧得分明,并无几分喜色。允祺于是便有些讪讪,转头对着侍立在一旁的临风使了个眼色,临风立即上前磕了个头笑道:“太后娘娘,你可不要小瞧了这莲花金盏,它虽然瞧着并无特别之处,可实实是内有乾坤,皇上为此可是花了很大的心思,就为着能博您老人家一笑呢。您请看——” 他说着侧首击了击掌,只见周遭的帷幕蓦地向一侧收去,礼乐声起,宫娥红粉鱼贯而列,那硕大的金莲花瓣微颤,跟着碎玉声起,那紧紧闭合着花瓣竟然缓缓向四面绽开,剥落了一春的绚丽,开出世间最美的绽放。 流光溢彩,美不可言,姨母饶是并不热衷于此,一时也不由得被引去了目光与注意。然而更神奇的还在后头,待得那纯金制造的花瓣完全绽放开后,花心处蓦地现出一个蜷缩着的绯色身影,一头乌墨墨的青丝蜿蜒泄满整个金台,如泼墨,如裂锦,瑰色嫣然,缱绻自生。 那身影轻轻一动,蜷缩着的手脚便慢慢舒展了开来,水袖轻舞,茭白的手臂在大亮的烛光映照下尤其光洁如玉。跟着便是细白如新笋的脚踝慢慢探出,随着一声清脆而泠然的“叮”,我本逐渐放松的心情竟鬼使神差地蓦地紧了起来。我看得清楚,那舞姬素白的脚踝上一个造型很是别致的足钏在透亮的烛光下熙熙生辉,正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发出清脆而泠然的叮呤声。 我心头一动,待要理清心头突起的悸动与不安,那舞姬却已缓缓站直了身体,一张很是妩媚粲然的榛仁小脸漾着璀璨的笑意,修长纤细的双腿只轻轻一跃,身子便自高台上款款而落,衣襟当风,罗带飘飘。她款步移至大殿中央便舞了起来,舞姿甚妙,一时如流风回雪,一时如弱柳扶风,脚下时而轻旋,时而慢踩,在舞至我身边时,她似有似无地极快地眨了一下眼,水袖轻扬,一朵绚丽的花朵便蓦地飞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后,稳稳地落在了我的面前。 我讶然拾起,却在瞧清那绯色的一朵时猝然心惊。 是红芍! 我待要再望向那舞姬想要确认我心中的震惊与疑虑,却见她已极快转身舞到了允祯那一侧。身子倏然倾倒,软软地便伏在了允祯身前的案头上,纤纤素手慢慢执起酒壶便将允祯面前的酒盏注了个满,然后柔柔执起便递到了允祯面前。 允祯一怔,清秀而消瘦的脸颊蓦地微微一红,忙双手接过了酒盏便低下了脸去,也不饮,也不放下,倒是十足地尴尬拘束了起来。 那舞姬莞尔一笑,跟着款款而行,转眼便已到了允祺与姨母身前。她先是向着允祺微微一福,伸手便要执起酒壶,允祺却轻轻一笑,抬手挡住了她的动作。她也不以为意,水袖轻轻拂,转眼便绕到了姨母身侧,软软唤了声:“太后娘娘……” 姨母一怔,循声望向了她。只见她笑意愈发粲然,不知她竟是如何移动的,竟然一瞬便旋到了姨母身侧,皓腕轻扬,只眨眼间便陡然滑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在允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已轻轻地搭在了姨母的颈侧。 “你——!”姨母身子一震,凛然地望向了她。 一霎时满堂皆惊,我更是唬地霍然而起,“你要作什么?!” 允祺亦是霍然起身。“大胆!” “母后!”允祯踉跄而起便要抢上阶去,被董挽晴生生拽住了胳膊,“表哥!” 那舞姬蓦地冷凝了面色,镇声道:“谁都不要过来!”她一把拽起姨母便退到了玉阶尽头的甬道处,那是通往殿外的帝后专用通道。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匕首,目光如撅,冷笑道:“奴家贱命一条,就算血溅当场也没什么值得可惜,只是你们难道竟不顾念太后她老人家的凤体么?” 姨母却并不慌张,目色沉静,只猝然冷冷一笑,斜乜着那正幽幽贴附在她颈项旁的寒光凛凛的匕首,“小姑娘,你正值青春芳华,真要拿你这花儿一样美好的生命来博哀家这条老命么?” 那舞姬笑而不语,却俯身在姨母耳畔轻声说了些什么,姨母本是静静站着,及至听了她的说话面色蓦地失据,目光与我怔怔相对,却已恍然没有了焦点,身子剧震后,竟软软地便倚着那舞姬倒了下去,饶是她反应极快,这才勉力扶住了,手中匕首一滑,差点便划过姨母的脖颈。我见那匕首距离姨母脖颈那微微跳动的脉搏处不过堪堪毫厘,悚然心惊,生怕她一时失手,只怕姨母便岌岌可危。我害怕一丝儿的逼近也会令她失去理智,于是立在原地不动,只镇声道:“这位姑娘,我不知你究系何人指派,但只要你现在放了太后,苏宓以人格担保,定保证你全身而退!” 她胁着姨母已慢慢退到了甬道口,我心急如焚,再沉不住气逼近了一步:“站住!” 她却不以为然地冲我笑了笑,不知是否我多心,总觉她的笑意中透着一股无法直言的用意与暗示。我蓦地想起那朵红芍,难道,竟是拓跋朔他——他的安排?! 我微微发怔的当口,却见殿中列席的各位大臣都着慌了,一叠声地请示着允祺要如何行止,允祺却是面色阴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允祯,只沉吟不语。 那舞姬已扶着姨母退入了甬道中,我心中一慌,忙镇声道:“太后凤体有违,苏宓恳请随侍!” 那舞姬怡然扬眉,“如此甚好。” 我紧上几步便跑上了玉阶,经过允祺身边时他蓦地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宓儿!” 我轻轻挣开,只扭头道:“皇上不必忧心。” “宓儿你——”允祺面色很是不佳,阴沉而愤懑的情绪在眼中疯狂流转,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狠狠盯视着我,蓦地冷笑着挥了挥手,殿外候着的御林军随即一哄而入。 “站住!” 我有些慌乱,忙退开一步镇声道:“皇上这是要置太后娘娘于不顾么!” 爹爹本一直沉默旁观,此时突然开口:“叵测贼妇,怎可纵容?宓儿你还不退下!” 我心头一冷,镇声道:“苏大人,君臣有别,皇上圣意您还是不要随意左右的好!” 爹爹听闻我竟直呼他苏大人,不由面色一僵。允祯亦听不下去了,好言劝道:“苏大人此言差异,如今母后落入贼手,若妄动刀兵,只怕母后——” “妇人之仁!”爹爹怒道,旋即转向允祺,“老臣请命,老臣愿为马前卒营救太后,生擒贼妇!” 允祯被爹爹呛住,眼见爹爹一意孤行不由得也微微地动了气,“苏大人,我以为没有十足的把握,断不可拿母后的性命冒险!” 一旁董翰伯闻言亦冷哼不已,挖讽道:“好一个马前卒!叵测贼妇自然是要擒的,只不知这叵测的金莲,叵测的舞蹈,叵测的晚宴却要如何解释?” 允祺面上一沉,目光冷津津地瞪着那舞姬手中寒光凛冽的匕首,好半晌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愤而挥手道:“放她走!” 我旋即跑到了姨母身边,望着那舞姬淡淡一笑,“这位姊姊,刀剑无眼,还请手下仔细。” 那舞姬扶着姨母慢慢退了出去,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却似乎很是信任与我,后背半对着我,未加丝毫防备。我正暗自猜疑,她却仿佛看透了我心中所想,扭头清妩一笑。 “王妃不必紧张,既是太上夫人,奴家奉命,自然会小心礼遇的。” 作者有话要说:洛快要人格分裂了!!!!为毛追这篇的亲人们都是BW啊,挠墙!看洛的GL坑,才不到300的收藏,留言都要800了,洛就纳闷,同样都是洛的亲人,为啥做亲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呀呀呀呀呀!这里的亲人就这么懒嘛嘛嘛嘛嘛嘛嘛!挠窗帘,闹显示器!! 伤心死个人了5555555》_ 第四十四章 为谁流下潇湘去(下) 我闻言自是狠狠惊住,她究竟是谁,难道果真是拓跋朔安排的人?否则她为何开口便唤我王妃?我再要上前去扶住姨母疲软的身体,她却已不再阻拦,竟任由我搀住了姨母的手臂,淡淡笑道:“王妃果然睿智,也不枉 (: ) 第 29 部分阅读 已不再阻拦,竟任由我搀住了姨母的手臂,淡淡笑道:“王妃果然睿智,也不枉费王爷为你多番涉险。[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情知她是指那朵红芍,当下对她的来历再不怀疑,随着她退出了殿外,眼看着密密匝匝的御林军早已将姨母的延佑殿重重包围,我抢上一步挡在了她身前,面上却只作出一副百般无奈的表情镇声道:“全部退下!” 爹爹自然也是追了出来,一双冷陈的眸子在夜色中深深地凝望着我,允祯一行也追了出来,允祯面上已黯淡到比那月色更要惨白了几分,若不是董挽晴死死拽着,一声声劝着要他冷静,眼看他必是要不顾一切追上来的。我一面警惕地注意着爹爹的举动,一面极快地望了董挽晴一眼,却刚好逢得她也在望我,目光相对的刹那我与她同时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情绪与计较,我极慢极慢地,几乎微不可见地冲她点了点头,她蹙了蹙眉,却亦如我一般慢慢点了点头,而后便将脸转了开去,再不看我。 那一刻,我心底顿生了脉脉的相惜之情,我相信她是懂得我的,她看着允祯的眼神那样温软,那样深情,允祯,人生反复,得失无常,你虽与宓儿缘灭,却阴差阳错得此娇妻,老天也算待你不薄了。 允祺亦缓缓走了出来,负手背后静静望着我。爹爹终于开口:“宓儿,你何必涉险?” 我不答他,只冲着随之冲出的临风道:“临风,你去宜棠苑将绣夜带来,吩咐备轿。” 临风望了望允祺,一脸犹疑不定,嗫嚅道:“郡主……” 允祺却极是从容淡定,挥了挥手,“去。” “是。”临风这才连忙点头应了,一溜小跑便跑了开去。只不过半柱香的时分,绣夜便一脸惨白地提着裙袂一路疾奔而来,眼见我与姨母均被一陌生女子挟持,几乎立刻便唬地流下泪来:“小姐!” 我抬手向她轻轻一招,“绣夜,你过来。” 她想也不想便冲了过来,劈手便要去推开那舞姬,却被我一把拉住,我借着拉她趁机背过了身子,极快地向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别乱动!” 她一怔,一双茫然的大眼里满是疑问,然而却听明白了我让她不要乱动,当下便稳稳站住再不动弹。软轿很快也来了,我让那舞姬扶着姨母坐了进去,自己则侍立在一旁,对那抬轿的四名小内监正色道:“不要乱动什么马前卒的心思,太后娘娘若有丝毫闪失,你们几个便再多几个脑袋,也是保不住吃饭的家伙。” 那四名小内监闻言面面相觑,均是一脸的惶恐与不安,齐声道:“奴才不敢!” 我这才转身望向了允祺,“皇上,苏宓斗胆,请皇上尊口放行。” 允祺终于开口,语声轻慢,却字字清攫。“宓儿,你当真想好了?你但出了这皇宫的大门,你与母后的安危,朕不作任何保证。” 我不惧反笑。“宓儿必尽全力保太后娘娘全身而退。但需皇上金口放行,仅此而已。” 爹爹闻言很是不满,抢上一步便要逼近前来,“宓儿大胆!怎么你现下竟是偏着那贼妇,在与皇上讨价还价么!” 我心头亦升起了难言的怒火,只勉强忍气道:“宓儿自有计较,倒是爹爹未免太过激进了罢!若太后娘娘因此有所差池,我苏家一门只怕都难躲干系,宓儿一番苦心爹爹不体谅也罢了,何苦处处搬出皇上?难道对皇上来说,这世上还有比太后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么?” 我自来从未对爹爹如此顶撞过,今夜这一番话说得已是无礼之极,爹爹面色一沉便要开口,允祺却蓦地打断了他。他看了眼爹爹,“苏大人,你负责护送母后一行出宫,记住,没有朕的旨意,你不可随意行止。” 爹爹正要应声,我心头一动,目光掠过远远站在一侧,明显作壁上观的董翰伯父子,我泠然一笑,抬手便指住了那董致远,道:“不必劳烦爹爹了,董大人,你身为御林军总兵,此事你还是亲力亲为比较妥帖罢?” 董致远倒是不妨我竟会有此一说,目光阴郁地自我脸上攫了个来回,似在计量着我的用意,是否存有歹心。我淡淡笑道:“当初苏宓远嫁大漠便是董大人一路护送,董大人年轻有为,英明神武,屡次救苏宓于为难,立下大功。昔日那样多穷山恶水的旅程都走下来了,怎么如今只是这短短的一段永巷,董大人竟无从应对了么?” 董致远尚未开口,董挽晴蓦地轻声道:“大哥,你就去罢。”她慢慢抬眼看着我,目光幽幽,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无从言说。“我信苏家妹妹,大哥,你信我。” 她口中是对董致远说着话,眼中是望着我,手上却是紧紧地挽着允祯的手臂。董致远一怔,目光微微流转,仿佛明白了什么,因转向允祺道:“臣请皇上示下——” 允祺慢慢撇过了脸,惨白的月光下,他清俊而线条分明的侧脸慢慢蒙上了一层冷峻之色,他淡淡道:“准。” 董致远随即命退了随时待命的御林军,独自一人慢慢走到了软轿旁,我微微一笑,“起轿。” “宓儿!” 方行到太庙前,允祯蓦地挣开了董挽晴的手臂便追了上来,语声轻颤,脚下踉跄。因着情急,抑或方才淡淡的酒气熏染,惨白的面色生生涨出了一抹潮红,眼见他很快便要冲上前来,我忙冷声喝止:“慎安王请留步!” 他在距离我不过五步的地方生生刹住了脚步,一脸的苦痛无奈。 身前是延佑殿巍峨雄壮的殿门,身后是太庙肃清寂寥的白墙黑瓦,脚下是蜿蜒若虹的玉带桥。 我与他静静相对,他眼中的苦痛太过浓烈,太过清晰,那一刻,我心中倏然便想起了去年的初夏,在那太庙廊前,在那玉带桥上,我与他,一个轿内,一个轿外,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错过,总是那样寂寥,充满了被时光冲洗地极淡极淡,却永生也无法完全消除的忧伤。 他不知道的,我一直当他其实并不知道的。可是他猝然抬起的手臂带动了衣袖当风,一点灿金色便蓦地带着浓浓的凉意扑进了我的怀中。 我猝然睁大了双眼。 萱……萱花钗?!是那支我及笄之时他所赠我,彼时自我袖中滑落,不知遗落何方的萱花钗! 我心头剧震。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便是极轻极轻,若不仔细倾听,几乎便要分辨不出。 “宓儿心有七窍玲珑,只可惜我辗转半生,终是走马观花,无缘得窥。今日一别,来日再见,只怕你我便已是形同陌路,允祯斗胆在此请求,若宓儿心中尚顾念半点旧时情谊,来日不论如何……请宓儿一定代为保全我母家一脉!” “允祯,你——!”我很是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脸决然与凄凉,他在暗示什么?允祯,他虽然不近官道,不热衷名利,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身为一个皇子而本能的敏感与直觉。他必然是察觉到什么了罢?姨母突然的赐婚,家宴中半路杀出的刺客,而我冷静自持并坚持要一并出宫的态度…… 他必然是察觉到什么了罢! 拓跋朔安排了这一切,挟太后以令天子,只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令得姨母如此情绪失控。一旦我出了这大楚朝的皇宫,他便再无丝毫顾忌。允祺掳了他的王妃,又曾暗算于他,他亦是皇子之尊,又是那样气傲的脾性,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对楚朝用兵,只在早晚。今番若他果真决意起兵,便是我只怕也是无力,亦无颜阻止了。 允祺如此冷静,只是因为他自视甚高,又有爹爹一路在旁扶持,助他肃清了宫闱,稳固了帝位,可以说他这个皇帝当得轻松之极,他只是听到流血,从未亲眼看到殇命,战争于他来说,也许只是兵书上的一个说辞,爹爹笔下的一本奏折,口中的一句请示。可允祯不同,半年来的颠沛流离,至亲兄弟的纷纷离去,他纵然悲天悯人却也只能徒叹无可奈何,如今面对着决意离去,必将与他站在对立一面的我,满腔愁思到了此时,竟也只能化作这透着无比悲凉与尴尬的一句请求。 宓儿,若你心中尚顾念半点旧时情谊,来日不论如何……请你一定保全我母家一脉! 我猝然轻笑,眼角却已是清楚的潮润。我攥紧了那沁凉如水的钗,任凭它生生地硌入掌心,清楚的刺疼。蓦地转身,我抬手便用力一抛,那萱花钗只来得及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到寂寞的弧线,便咚得一声没入了湖中,涟漪阵阵,再难寻见。 我抬手浮上了软轿的窗牖,“起轿。” “……宓儿!”允祯怆然悲呼。 “我允你便是。”静静开口,脚下却已走出了一步。 我再没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好痛苦啊呜呜……乃们也不说帮洛捏捏,捶捶,再哄哄…… 第四十五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上) 脚下是沉重的,可深心里某一处地方却莫名的轻松了,夹着丝丝的惘然,丝丝的解脱。 允祯,你终于不再唤我宜男了,你终于……肯放下了。 “娘娘!娘娘!”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呼喊,抬头望去,却是蔻儿与尚未病愈的品秋气喘吁吁地跑了来。[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公主?!”蔻儿与品秋听说姨母被刺客挟持很是吓得不轻,此刻只见我安然立着,却不见姨母的身影,更是惊魂难安,“娘娘呢?娘娘在哪里?” 我抬手示意她二人走近,也不多说,只以目光示意她二人稍安勿躁。她二人都是这宫里的老人精了,哪有不懂得察言体色的道理,虽仍是担忧,然而见我一脸平静,却也情知并无大事了,因双双跟了过来。 软轿中乘坐了两人,不免便比平日要略略沉些,在寂静而冗长的永巷中断续发出阵阵扰乱人心的吱呀声,因着这水般沁凉的深夜,听入耳中,尤其诡异了几分。 董致远不远不近地在轿旁跟着,也不开口,绣夜一会看看我,一会又看看他,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都被我无声一眼静静阻止。不知不觉华辰门已近在眼前,门墙上高悬着的琉璃宫灯夜色中如最熙亮的星辰。董致远令守门的侍卫开门放了我们一行出去,却遭到守门侍卫的质疑,其中一个宽口阔耳,生得很是高大的侍卫疑虑道:“这么夜了,董大人这是送谁出宫呢?奴才斗胆,还请董大人准许奴才掀开帘子见一见。” 董致远闻言怒道:“大胆!怎么你这可是在疑我么?” 那侍卫干笑了声,语气仍是谦卑,然而神态间却无半点通融之色。“奴才们也是奉命行事,请董大人见谅。” 另一名侍卫亦行礼道:“董大人也是给皇上当差的,又何必为难奴才们呢?宫门早已下钥了,奴才们要打开这门便要去向孙统领取钥,孙统领若是问起来是何人要出宫,奴才们总得要说出个一二来,否则——” 他话音未落,品秋已上前一步斥道:“大胆,是哪个狗奴才胆敢阻了太后娘娘的去路?” 那侍卫面上一白,很明显是认出品秋的容貌了,情知是太后身边的人,当下便很是惶恐起来,哪里敢怠慢半分。连连叩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这便去为太后娘娘取钥,请娘娘稍候!” 钥匙很快便取了来,软轿再次抬起,缓缓出了华辰门,又行了一段路,约莫半柱香的时辰,我们一行便是真正出了这深宫了。 又行了约莫半里远,轿中蓦地传来一声:“停轿。” 我随即示意那四名小内监停轿,软轿被慢慢放了下来,轿帘刷的一声便被掀开,那舞姬率先走了出来。一别方才轻歌曼舞时的妩媚与清妍,突然行刺时的邪魅与果决,现在的她面上淡淡的,含着几分清冷,几分倦怠,我正暗自恍惚,她却抬头冲我微微一笑,转身又将姨母扶了出来,裣衽行了一礼,低低道:“娘娘勿怪。” 我正暗自讶异,不知姨母是何时清醒过来,姨母摆了摆手,转身却是望向了立在一侧沉默不语的董致远。“你回去罢。”她镇声道,迎视着董致远阴鹜深沉的目光,“你的心思,哀家清楚地很,可是允祯方才对宓儿的说话想必你也听得清楚,就不需哀家再行重复了。允祯是个好孩子,又是哀家一手拉拔大的,这世上任何人,莫说是你,便是皇帝若胆敢果真动了允祯,哀家也绝不会轻饶的!” 董致远身子微震,低了脸去幽幽道:“太后言重了。臣与慎安王本是中表之亲,如今有了他与舍妹的婚事,更是亲上加亲,臣又怎会对他有所不利呢?” 姨母点头。“但盼你记住你今番的说话。去罢,皇帝若问起来,你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姨母黛眉微挑,一双微微狭长的凤眼很是利落地瞄了他一眼。 “是,臣告退,太后金安。” 董致远随即离去了。我这才得以问那舞姬:“不知姊姊贵姓芳名?可否见告?” 她微微笑道:“天涯飘萍,随波逐流,贱名微薄,不说也罢。” “姊姊又何必过谦呢?”我拈出方才家宴中她抛给我的那朵红芍,静静望着她。“姊姊甘冒奇险救苏宓出宫,这莫大的恩情难道还当不得宓儿亲自拜谢你一声么?” 她略略沉吟,笑道:“如此也罢,王妃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莲姬罢。”她说着望向那四名小内监,婉声道:“几位公公便请各自去罢。” 我抬手唤过那四名抬轿的小内监,随手褪下左手指上两枚缠丝宝戒并腕上一枚质地精纯的鎏金蝴蝶古纹玉镯便递给了他们,“你们四个出了这宫门能去哪里便去哪里,只莫要再回到这宫里了。这些物事虽不值得太多,变卖了却也足够你们每人匀上一份糊口的盘缠,这便去罢。” 他四人闻言均是惶恐难安,“奴才……奴才不敢收公主的东西……” 蔻儿走近前道:“拿下了便各自去罢。今夜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不论你们跑到哪里,哀家亦有办法寻了你们来问罪。” “是……谢太后娘娘恩典,谢公主赏赐……”他四人一叠声地应着,这才转身去了。 我舒了口气,那莲姬笑道:“王妃倒真是好心肠。” 我有些赧然,“他们本是身子不健全的人,不过活在这宫里仓皇度日罢了,如今被迫离了宫中,要寻个安身之处实属不易。终究是我累了他们。” 莲姬点头道:“不错,可是皇帝派了他们送咱们出宫,这丢丑的事皇帝事后必是不愿承认的,他们若回返宫中,必死无疑。王妃终究还是给他们指了一条生路。” 绣夜听得她左一句王妃又一句王妃地喊着我,当下再也忍不住问道:“莲姬姊姊,你可是见过咱们王爷?王爷现下在哪里呢?王爷可知道咱们小姐逃出宫了么?” 莲姬笑道:“傻姑娘,你却看看你身后是谁?” 我心头剧震,来不及想到更多,已本能地霍然转过身去。只见夜色如水,清寒的天幕下依稀可见远处群山影影绰绰,而那无尽的黑暗却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而骤然大亮了起来,我狠狠眨了眨眼,再狠狠睁开,犹然不敢置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鲜衣怒马,青衫萦怀,剑眉朗目,睥睨众生。 直到绣夜尖声喊了出来:“王爷?!” 却不是拓跋朔,还能是谁? 我怔怔向前迈了一步,“朔……朔郎!”只一声旧时情浓,眼泪已滚滚而下,浸染了我微凉而清瘦的脸颊。 几乎是与我迈步的同一时刻,他健硕伟岸的身影已赫然滑下马来,稳稳地立在了我身前五步处。他刚毅的眉头微微蹙着,显是很不乐见我如此涕零的模样,可眼中星星点点的笑意却又出卖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他眼见我如此喜极而泣,心中必是无比快意舒畅的。 于是,我很没有形象的破涕为笑了。满面的泪痕仍沾染着脸庞,笑意却已深深地蔓延开来,起先只是一点,慢慢地,便蔓延了整张脸,整个人,整颗心。 明明傻气之极,想必也是大大的丑了,然而目光胶着的刹那,我却在他眼中看到了清楚而毫不加掩饰的惊喜与惊艳。 到得如今我终于看透,原来这多半年来我与他一直都在猜,互相地猜。他的真心,我的真心,我们的身体靠得太近,却忽视了心的距离。我与他同样都不是擅于用言语表达感情的人,内敛,别扭,真心到头来便只有一次次被误会扭曲,被抛弃践踏。可是,拓跋朔,我好庆幸,我庆幸你没有放弃我,我更庆幸我没有看错你! “宓儿。”没有多余的话语,只一声宓儿,我的心便仿佛那春日放飞的纸鸢般载浮载沉,飘飘而不知归处。任由他温暖的手掌包覆住我微凉的手心,他轻轻一笑,却是望向了姨母,然后作出了一个令我大吃一惊的动作。 他慢慢地低下了身去,膝头稳稳磕在沁凉的地上,仰首望着姨母,他粲然一笑:“我听说在楚朝这是至高无上的礼仪,我从前虽从不曾做过,可是入乡随俗,你既是宓儿的母亲,便如是我的母亲无二,岳母在上,请受拓跋朔一拜!”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想拓跋想到想睡觉的童鞋们,拓跋出来了,鼓掌鼓掌,撒花撒花=。= 第四十五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中) 我吓了一跳,失声唤道:“拓跋朔,你?!” 这段多年来被掩藏得完全不露痕迹的往事,这段宫闱中注定不能见天日,注定要沤成腐臭的泥的往事,他怎么会知道?! 与我的震惊相比较,姨母倒是出乎寻常的冷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一双利落的凤眼却是幽幽地审度着拓跋朔,半晌方轻声一笑,道:“好孩子,也难怪宓儿对你那样牵肠挂肚。” 我不由面上一红,待得对上拓跋朔瞬间转向我的笑脸,更是尴尬地恨不得立时寻缝而入。眼看着拓跋朔站起身来,打了个唿哨,跟着便见又有几匹马并着一辆马车得得地驶了来,最前头那人在离着我尚有数十步距离时便猛然滑下马背,疾走了几步俯下身子便拜道:“王……王妃!”激动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语声清冽坦然,夹着丝丝的鼻音,我心头一动,只觉熟悉无比,当下很是开心,忙走近两步便伸手扶起他来,“漠歌,竟然是你!” 可不是漠歌是谁?察觉到我欲扶他的意思,他身子微震,顺着我的力道站起身来,脸却埋得更低了。我正要开口问他是何时来了金陵,却听得身侧马车中一阵脚步声响,跟着车帘刷地一声便被拉开,一个小小的人影登时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直直撞入了我的怀中。 我本能地伸手搂住,却在那小人儿真正入怀的时候,早已止住的泪水瞬时再次盈眶。 惇儿……惇儿!竟然是惇儿! 小小的面团儿似的小人儿,一张白皙如满月的小脸上早已是糊满了泪水,在我怀中辗转扭动着身子,鼻间发出轻轻的呜咽声,一双小手却紧紧地搂住了我的颈项。 我任他将满脸的泪水蹭在了我衣裳上,抬手却将他抱得更紧了,手指拢过他淡软的额发,我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温软的颊上,喃喃轻呼:“惇儿……惇儿……母妃好想你!” 拓跋朔携着姨母一行也跟着走了过来,姨母望着惇儿赖在我怀中的模样不由得微微讶然,绣夜却极是高兴,忙揉身上前笑道:“小王爷!竟是小王爷呢!”笑着笑着便恍然流下泪来,哽咽道:“这么远的路,小王爷竟也赶了来,王妃,小王爷对您的孝心当真是令人感动……” 我含泪点头,转身笑望着拓跋朔,却见他亦是一脸笑意与我相视,伸手想要接过惇儿,“惇儿听话,回车上去,别累坏母妃了。” 惇儿自我怀中抬起脸来,小小的眉头皱得很是厉害,一双黑曜石般熙亮的大眼只是幽幽地望着我,想来此刻他必是有许多话要对我说的罢?只可怜他无法开口,千言万语亦只能化作这清晰而温软到令人无从拒绝的一眼。 “无妨。”我托着他身子的手臂轻轻抬了抬,一旁漠歌已跃上马车伸手拉开了车帘,拓跋朔示意蔻儿与品秋扶着姨母攀上了马车,进了车厢坐好,我刚要随着攀上,目光却蓦地掠到莲姬正一脸萧瑟寂寥地远远站在身后。我心头一动,“莲姬姊姊,你和我们一起走罢!” 莲姬却缓缓摇了摇头,晚风中她妍妩的身子便显得愈发清瘦纤弱起来,她轻声开口,却是冲着车厢中的姨母。 “娘娘,紫金山上的红芍,如今已开到衰败,娘娘若果真是惜花人——” 她的话音未落,姨母的声音已隔着厚厚的帘布沉沉传来。 “我周萏,从来都不是什么惜花人。” 莲姬一怔,面上登时惨白了几分,一丝苦涩的笑意慢慢浮了上来。她轻声道:“那么,娘娘便去见属于娘娘的惜花人罢,十五年前与十五年后,终究是一样的……” 我听得一头雾水,却只见那莲姬说完话便转身欲走,拓跋朔突然开口道:“你去哪里?” 莲姬没有转身,只淡淡道:“王爷与王妃夫妻团聚,奴家应承淮陵王的事也算办成了,本不是同路人,王爷又何必过问奴家的去处呢?” 拓跋朔蹙眉道:“你既救了宓儿出来,本王也便欠了你一份人情,你独自一人,若宁允祺为难于你——” 我亦点头道:“不错,莲姬姊姊,你独自一人实在是不安全,若不介意,请无论如何还是与我们一起走罢。” 莲姬仍是摇头,待要再开口,一直闭着的车帘却蓦地掀开了,姨母立在车厢口,一张沉静的面容惨白如雪,却又似泛着那么一丛隐隐的潮红,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怔怔探出手向着那莲姬,口中讷讷道:“等等!” 莲姬回过了身来,静静望着姨母,目中却似瞬间燃起了什么希翼。我站得近,虽抱着惇儿便有些瞧不清楚姨母的神情,然而母女间那无法言明的心有灵犀却让我清楚地感受到姨母心情的极度不稳定,她隔了好半晌,方嗫嚅着问了一句:“你没有骗我……她果然……果然尚在人世?!” 莲姬叹道:“太后是不信我,还是不信自己呢?” 姨母身子陡震,猝然惨淡地笑了笑,“我只怕……今日的事只是大梦一场,醒来后便发现一切还如旧时,不过是我多年来的愧疚……得不到解脱罢了。” “太后……”莲姬长叹一声。 “宓儿。”姨母却突然开口,“送我去慈云庵!” 我不由一怔,“慈云庵?” 姨母点头,抬手却向那莲姬道:“孩子,你也来,你来。” 莲姬微微犹疑,终于缓缓走了过来。望着我微微一笑,提着裙袂攀上了马车。姨母携着她便转进了车厢中,“我有很多话要问你……” 站着久了,怀中惇儿便愈发沉了起来,我渐渐感觉有些吃力,拓跋朔对我的神情举止自然是小心在意,见状伸手便要抱过惇儿,我生怕惇儿心中多想,于是附在他耳畔轻声道:“惇儿乖,让母妃先上车好不好?” 他听话地点了点头,这才由着拓跋朔将他抱了过去。我提着裙袂先攀上了车子,再自拓跋朔手中接过惇儿,绣夜忙为我掀开车帘,扶着我躬身走了进去。 马车很快行开了,惇儿坐在我膝头上很是乖巧,任由姨母慈爱地打量着他,也不惧生,只是乖乖地倚在我怀中。我看出姨母眼中的疑问,解释道:“是……他的孩子。只是不知为何却跟宓儿很是投缘,想来也许是前世的母子缘分罢。” 姨母点了点头,“那他生母呢?” 我察觉到怀中惇儿的身体有些不自然地僵住了,忙将他搂了搂,笑道:“自然是有缘故的,总之惇儿目下是由宓儿教养,宓儿亦将他视作亲生孩儿一般疼爱。” 姨母亦听出我话中之意,明显不欲多说,当下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却抬手自惇儿头顶心抚了抚,“乖孩子,长得倒很是伶俐。” 惇儿黝黑的瞳孔闪了闪,看了看姨母,又看了看我,终于向着姨母笑了笑,而后将脸埋入我怀中。我看着姨母虽是强挤出那一丝笑意,可眼中却是明显的疲惫与黯然,心下不由很是痛惜,忍不住问道:“那慈云庵中,可是有姨娘的故人么?” 姨母望着我,黑暗的车厢中只一盏小小的烛台在案上散发着幽靡的光亮,映着她的眼神便有些幽深,她猝然叹道:“事到如今,你终究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娘么?” 我微微一怔,笑意便慢慢僵在了唇边,我转开了脸去,有些尴尬,亦有些感伤,讷讷道:“我……不习惯……” 是的,我不习惯。我自懂事以来,便知人皆有母,唯我没有。因为母亲是生我之时难产而死,我甫一出生,便背上了这样的罪孽。在别的孩子口中那应是唤得至亲至熟的一声娘亲,于我,却是个万般疏离遥远的词语。我长成至今,却是真真从未唤过一声的呵! 姨母微微低了脸去,目中是清楚的失望与遗憾,还有一丝瞧不太分明的自怜。一旁蔻儿忍不住道:“公主,你又何必如此伤太后的心……” 我微微撇开脸去,心底阵阵的凄凉。 我伤了姨母的心,可我的心呢?你们谁又顾及过我的心情?甫一出生便被生母抛弃,喊了十五年的爹爹又是如此功利,天大地大,我当真是不知如今的我究竟还有什么,抑或,我究竟曾经拥有过什么?那些过往的幸福与甜蜜,一件件一桩桩到得如今回忆起来,只觉阵阵尴尬好笑,我就像是错被置放在不属于我的位置上的人,命运到头来终是颠覆了我的所有。 一切全是虚无,全是虚无! 我心头一阵疼痛,下意识地便蓦地搂紧了怀中的惇儿,惇儿察觉到我身体的不安,抬起小脸便很是紧张地望向了我,比划着问我,母妃,你怎么了? 我缓缓摇头,强笑道:“没事……母妃没事……” 姨母低了脸去,轻声道:“算了,我这一生辜负的人何其之多,如今果报终是来了。” 蔻儿面上一紧,忙抬手握了握姨母的手掌,“太后……” 一直静静坐着没有开口的莲姬突然幽幽道:“负人者,人恒负之。道理虽是如此,可也总要问问清楚,那负人者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要去辜负从前对自己那样好的人呵。”她望着姨母,笑意突然便有了些惘然与寂寥。“我从前每常想不明白,她当初为何要拼命救下我的性命?左右我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我父亲更是害得她与先帝离宫北逃,颠沛流离,几乎丢了性命!我想不明白,可是却又问不出来,直到见到太后……我突然就明白了。” 幽靡的烛光中,她目光幽幽望着姨母,虽不是同样年纪、同样阅历的人,可眼眉间的轮廓与线条却依稀有那么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比起我,她的眼睛几乎更与姨母一般无二! 我心头一凛,怪道我初时见她,便总觉有种淡淡的熟悉感,我只道她生而亲切易近,却不想原来竟是因为如此! 一双酷似姨母的眼睛,酷似姨母的眼睛?! 姨母猝然长叹,目光再不停留在莲姬脸上,却是转向了窗牖处,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她仍是执着地望着。再开口时,语气中便含了一丝无法掩饰,也未想掩饰的痛苦。 “这么些年了……她……过得如何?” 莲姬微阖了眼眉,低低道:“每日静心礼佛,极少言语,虽然寂寥,却也自在。” “你时常陪在她身边么?”姨母睨了她一眼。 莲姬摇头道:“我时常去探她,但她并不总想见我。大多时候不过是跟纹锦姑姑聊上几句。” “纹锦……”姨母的眼中愈发迷离了,“这么些年了,她对殿春姊姊当真是忠心耿耿。” 殿春姊姊?!我心头剧震,原来姨母要去见的故人竟是静妃娘娘?怎么她竟然没有过世,竟然还在人世么?! 莲姬道:“昔日北逃,她意外小月,总是落下了病根的,如今这半年反反复复,身体是愈发颓靡了。她虽然不肯说,可行止之间却总是多了几分看破的意味,我与纹锦姑姑都很是担心,可是,却又束手无策。” 姨母凄然一笑,话语中便有多了一分自嘲的无奈。“她个性温婉,凡事都不强求,平时也并不生要别人随她的心意,可是她一旦拧起来,却也是如何生劝……也是没有用的。” “不错……”莲姬点头,目中隐隐便更添了三分寂寥。“你果然是这世上最最了解她的人。” 姨母笑了笑,却是避重就轻。“后来如何了?” 莲姬叹道:“直到半个月前,她终于病了下去,再多的汤药也无法令她振起,纹锦姑姑日夜不眠地守着她,她数度昏迷中,却喊出了一个名字。” 姨母眉头蓦地一蹙,面上表情愈发绷紧起来,哑声道:“……谁?” 这番,却是轮到莲姬幽幽望向了窗牖。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启合,她涩涩一笑。 “周萏,你究竟何德何能,值得她牵挂如斯?” 作者有话要说:洛要挂了!!!呕吐,泻肚,还头晕,全身乏力……睡了一白天才勉强缓过了点劲……抱歉今天的拖到现在才更完了,洛要去趴会了,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在外头乱吃东西啊!!! 第四十五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下) 她竟然直呼姨母名讳?!这已然是大不敬了!我心下触动,然而望着姨母却没有丝毫不快的样子,只幽幽叹道:“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何德何能,值得她如此……为我……唉……” 余下的话姨母没有说出来,只化作了深深的一叹。在姨母身边坐着,一直没有吭气的品秋突然梗着嗓子问了一句:“莲姬姑娘,你说的——可是真的?静妃娘娘她果真……果真健在?!”问到最后,她几乎已是哽咽而不能言,若非极力自持,仿佛便要立时放声恸哭起来。 莲姬点头道:“不错,我虽不知当年她为何要误导大家她已过世,可是她现下却是真真尚在人世,小屋独处,寂寥度日。” 品秋喃喃道:“娘娘……娘娘呵……怪道当年纹锦只带回了您的棺椁,便是先帝也不曾能得瞻您的遗容,奴婢只道您是效仿那李夫人,不愿先帝见了您的病态而破坏过往的美好回忆,却不想……却不想……您究竟为何要如此自苦?” 姨母长叹了一声,并不说话,只怔怔转开脸去望向了黑沉沉的窗牖。莲姬也沉默了,一时再无人说话,只听到马车吱呀呀地行着。不知行了多久,怀中的惇儿渐渐有些乏了,倚在我怀中一下下地打着瞌睡,我忙将他身子托平了,后脑枕在我膝头上,柔声哄道:“惇儿,乏了就睡会罢。” 他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便顺从地躺了下去,小手圈在我腰际,只轻轻蹭了几下,便沉沉睡了过去。姨母睨着我对着惇儿那温柔耐心的模样,忍不住微笑道:“你倒是真心看顾于他。” 我叹道:“姨娘有所不知,惇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生母自私狠毒,不过将他当作了谋宠的工具,导致他小小年纪便沉疴缠身,甚至——”我心中一阵难过,“甚至坏了嗓子,再也不能言语了……” 姨母双目蓦地圆睁,嗔道:“竟有如此无良生母?!倒真是闻所未闻!” 我叹了口气,再不愿多说什么了。紧了紧手臂,察觉到惇儿温热的呼吸正规律地一下下扑在我手背上,我心头一松,心底到底因着惇儿的温暖有了些许的踏实感。 不知辗转又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慢了下来,我侧身推开窗牖向外望去,却见东方已是天光,灿金色的曙光透过乌压压的云层照射出来,恍惚竟有些微的刺眼。 姨母本闭目假寐着,然而只我推窗那极轻的一声吱呀声,她便蓦地睁开了双眼,镇声道:“到了么?” 我吃了一吓,忙扭头向她望去,只见她一脸激动地望着我,眸中是浓烈到无法掩饰的期待与……胆怯。 胆怯?因为情切,所以情怯? 我没有多问,扭头继续望着窗外,目光很快便被山林郁郁,晨曦中那座不算很大,黑瓦白墙很是素净清雅的庵堂吸引了过去。院门口一块方匾:慈云庵。 “到了。”我轻声开口,转身望着姨母明显瞬间刻意扮作的沉静面容,我静静一笑,“宓儿陪您一起去罢,宓儿也很想……很想见见静妃娘娘呢。” 姨母一怔,微微犹疑了片刻,终是点点头,“也好。”忽然粲然一笑,“宓儿你记得么,你小时候,她也是抱过你的……” “嗯……”我完全不复记忆,然而姨母满眼的期待却令我无从回避,只得含糊而尴尬地应了声。 姨母却突然赧然了起来,侧过脸去轻声道:“你定是不记得的……也难怪,那时你还只是个数月大的奶娃儿,你又怎能记得呢。” “记不记得有什么打紧?在宓儿心中,静妃娘娘与姨娘一样,都是一个值得宓儿喜爱尊敬的长辈,这不就够了么?”我微笑道,将惇儿轻轻地抱了下来,交由绣夜看顾好。 莲姬突然开口道:“太后请稍后,容我先去见了纹锦姑姑问过一声罢?” 姨母一怔,目中悸动之意登时淡去了不少。“怎么?” 莲姬叹道:“她……并不是每日都有精神见客的……” 她说着,率先便站起身走出了马车,姨母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坐了片刻,却蓦地霍然起身便往外走去,我讶然而唤:“姨娘?” 姨母立在车厢门处侧身望我,“宓儿,我今番无论如何也是一定要见到她的。” 我了然点头,近前轻轻地挽住了姨母的手臂,微笑道:“宓儿陪您一起。” 随后便裣衽随姨母步下了车去。拓跋朔正立在车厢旁,见我与姨母走了出来,忙伸手将我二人扶下车去,“宓儿也要进去?” 我望着姨母强作镇定的背影,心底一阵酸涩不安,向他微微点头道:“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他了然点头,“我明白。你去罢,不过只一点,她们之间不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插手阻挠,我虽不甚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听叶知秋——”他猝然收声,极快地瞄了我一眼,笑容中便隐隐多了几分尴尬,“如今却应是岳丈了,从前对他诸多不敬,宓儿别要见怪才是。” 我心头一震,眼看着姨母与蔻儿、品秋已缓缓踱进院中,这才拉着他走到一边道:“是他……是他告诉你的?” 他蹙眉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为了你的事情伤心自责。原来那时他劝我要了你来和亲,本是想要报复太后当年对他的绝情,为我做事,也只是想倚赖我为他打下楚朝,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不甘而迁怒于人罢了。他当时见了宁允祺送来的信物,只当那宁允祺是他亲生子,自然全心为他所谋,不惜顶着被我发现,性命不保的危险也要将你送回楚朝。然而……”他眯了眯眼,目中透出的神色便很是复杂了起来,“我真是想象不出他得知其实你才是他亲生女儿的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仍是讶然不解,虽然一早已知爹爹非我生父,亦曾怀疑过先帝只怕也非我生父,只是突然被笃定地告知在漠国时曾数次打过交道,始终令我心存芥蒂的叶知秋,不,其实应是宁佑承竟然是我的生父,我一时自然很难接受得了。我有些急躁,“他又是如何得知我与允祺其实甫一出生便被掉换了呢?这桩事除了姨母,我只当这世上是再无人知晓了的!” 拓跋朔蓦地抬起宽大的手掌便将我揽入了怀中,掌心轻轻地按在我的后脑处,轻轻地抚摩着,另一手紧紧圈住了我的腰肢,在我耳畔轻叹,温热的气息拂面而来,猝然便激起了我心底阵阵涟漪。 “宓儿,你不必伤心难过,不管你生父是谁,生母又是谁,是皇亲国戚也好,是贩夫走卒也罢,对我来说全无半点分别!在我拓跋朔心中,你就是我的妻子,也只是我的妻子,是我拓跋朔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我身心皆震,只微一迟疑便紧紧地抱住了他强韧的腰肢,将脸埋在他健硕的胸膛,哽声轻唤:“朔郎……” 低眉蹙首间,时间仿佛滞留住了,流动间缓慢而黏稠。清风无声,气息迷离,光影盘旋犹如压城而来的暮晏。院内紧着白墙处,一棵海棠树正开到娇艳,只簌簌地一阵摆动,几片花叶便萧萧落下,飘然坠地,发出轻微的荜拨声响,如最轻柔的手指掠过琴弦,泠然而清冽。 静谧。 相拥而沉沦,心脏跳动的节奏似乎都应和得一般无二。心底有种跃跃涌动的情触,如酣梦中的呓语,柔软、清涩,至真至纯。 拓跋朔……拓跋朔……我庆幸有你,庆幸有你! 不知过了许久,直到听到院中已隐隐传来谈话的声音,?(: ) 第 30 部分阅读 链俊?br /> 拓跋朔……拓跋朔……我庆幸有你,庆幸有你! 不知过了许久,直到听到院中已隐隐传来谈话的声音,我这才猛然收回了缠绵而游离的心神,抬眼望去,隔着墙上那一行菱花镂空我瞧得分明,姨母正背对着我立在庵堂门前与一个姑子打扮的女子说话,那姑子的容貌我却很是陌生,当下忙轻轻推开拓跋朔,他亦明白我的意思,冲我点点头,便径自回马车那边去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忙踱进了院中。蔻儿转身见是我来,忙转向那姑子介绍道:“纹锦姊姊,这位便是圣平公主,姊姊从前见过她的,可还记得不了?”蔻儿说完,不待纹锦开口便登时有些赧然起来,忙又道:“你看我,光顾着激动了,姊姊离宫之时公主还只是个吃奶的娃儿,姊姊自然是认不出的。” 原来她便是纹锦,静妃娘娘身边的人! 纹锦抬眼望了望我,却是极淡地笑了笑,“圣平公主?可是年前便远嫁了大漠的那位圣平公主?恕我愚钝,却不知公主怎地又回返金陵来了?” 我不由心下尴尬,正迟疑着不知如何解释,姨母猝然叹道:“纹锦,我知你这些年来心中必然一直怪罪着我,你知道宓儿是我的亲生孩儿,可我十五年前为了固宠将她与允祺调换,十五年后又为了自己的利益眼睁睁看着她远嫁漠国,我周萏当真是不配当一个母亲。你看不下我,我也是无话可说,如今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替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描摹,我只是想……想看看她,她过得怎么样……她还好不好!” 纹锦面上虽铺陈着淡淡笑意,但眼中却始终是古井般波澜不起的淡漠,青灰色的姑子衣穿在身上,衬着白皙而未施脂粉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素净与冷清。她淡淡道:“见与不见又如何呢?这么些年了,你不是早也当娘娘过世了么?前尘往事,娘娘该忘的也早已忘了,你又何苦再来招她?” 一旁品秋再绷不住面色流泪道:“纹锦姊姊!娘娘她在哪里?在哪里啊?你快带我去见见娘娘,这么些年了,奴婢可是无一日不在挂念着娘娘呵!” 纹锦长叹了一声,却仍是不为所动,慢慢侧过了身去幽幽道:“你们还是回去罢,娘娘她……谁也不会见的。” 姨母面上一紧,我望着她,心中暗拊依着她的性子只怕说进便是要进的,横竖纹锦一人又怎拦得住门外这许多人?然而却不想姨母眼中星火瞬时黯淡了下去,微微低了脸颊,闷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走了,改日……不,我是说,等到殿春姊姊想见我的时候,请你务必告之我,请务必告之!” 我不由心下很是震动。这样的姨母,这样几乎是小心卑微地讨好着别人的姨母我当真是从未见过的!我几乎是立刻本能地望向了纹锦,只见她仍是一脸淡然,嘴角边却慢慢地浮上了一丝近乎绝望的笑意,她低低道:“太后娘娘又何必如此屈尊枉架呢,横竖也是前尘往事了……” 姨母却似乎自她话中听出了一些希望,忙近前一步切切道:“从前是我以为殿春姊姊已经……已经离世了,我虽然心中有愧,也只能午夜梦回,得见素颜……可是如今我既然知道姊姊仍在人世,而且姊姊也对我……对我……”姨母眉头微蹙,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决意说出口来,“对我也亦非毫无挂念……我既到了姊姊的门前,不能亲眼见到她安好无恙,你让我如何甘心离去?” 纹锦再要开口,莲姬却慢慢从内院与庵堂大门相连的通道处走了出来,纹锦猝然扬眉,“小莲,你也看过娘娘了,无事也便请回罢。” 莲姬慢慢地在纹锦身前停下了脚步,口中是冲她说着话,一双清幽的黑瞳却是深深地望向了姨母,轻声道:“娘娘有话交代。” “什么?”纹锦讶然挑眉。 莲姬叹道:“娘娘她说……”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宓儿……在我这个无敌后妈的带领下……终于要回婆家了……大家是要先看宓儿回婆家和棒子公主“姐妹情深”还是……静妃番外?投票啊投票……洛很犹豫的说…… 肚子还是痛,为了清肠,洛一天没吃东西了,忍饿更文,含泪码字啊……乃们不会评,对得起洛么,哭…… 第四十六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只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八个字,姨母身形一震,已然怔怔潮湿了眼眶。只在下一刻,她拔足便顺着甬道向内院走去,纹锦眉头紧蹙,却终究是欲言又止,只默默转身跟了过去。我与蔻儿、品秋待要跟上,云姬却迎面拦住了,微阖着眼眉,她幽幽道:“娘娘只说见太后一人,所以……” 品秋急道:“可是——” 我伸手轻轻拉住她,劝道:“还是顺了娘娘的心意罢。” 品秋这才生生刹住了脚步,虽极是不甘,却也只得扭头走进院中,呆呆地望着天空发起怔来。 我眼见不得入内,心中虽也微微遗憾,却因着姨母进去前那那种清楚的决然与欢喜而少许的欣慰了起来。转身慢慢踱了出去,一眼便见拓跋朔长身而立,正倚在车辕旁与漠歌说话,他是背对着我,故而并没有发现我走了出来,漠歌眼尖,一眼便瞧见我走出院子,很是欣喜地喊了声:“王妃!” 拓跋朔一怔,忙扭头望过来,见我孤身一人走了出来不由很是讶异,几步便迎上前来关切道:“怎地这么快就出来了?” 我微微摇了摇头,“静妃娘娘她……只见姨母。” 他了然点头,伸手将我拉过身边,安慰道:“以后总有机会能见的。” 我轻轻嗯了声,他见我眉间仍是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寥然,笑道:“宓儿就是喜欢多愁善感,左不过是上一代的事了,你又何必看西厢流泪,替别人忧心?” 我见他出言嘲弄,忍不住面上一红,辩道:“姨母可不是书中的人,她是我——”我蓦地滞住了,那句“她是我的母亲”生生地梗在了喉咙里,可幽怨在心,终究是抵不到喉舌,我叹了口气,慢慢低下了脸去。 拓跋朔抬手托起我的下颚,深深凝望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望入灵魂深处般执着相对。“宓儿,你一向宽容待人,对待伤害过自己的人都可以尽量地去原谅,为何就偏偏不愿原谅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他淡淡的一句问话却是重重地击到了我内心深处,是呵,为何我对着不想干的旁人都可以淡定而从容,轻易地原谅,却唯独不愿真切地原谅自己的生身母亲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可是心底的隐痛却愈发明显了起来,是……因为在乎? 因为在乎,所以不能轻易原谅!人总是这样的,对越是真心在乎的人,就越会潜意识地苛刻要求,容不得他或她一丝儿的错待?我隐隐地明白自己的心结,可在他朗然的目光下却仍是别扭地挣开他的手,固执道:“我并没有怨恨她。” “可你终究也不肯承认她,不是么?”拓跋朔轻叹,“宓儿,我们回去天水后,你与她此生也许都不能再见,你当真不怕自己抱憾终身么?” “你们南人有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宓儿,我不想看你自苦。”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心头蓦地剧痛起来,一时怒起,一时却又深感无力,紧握的拳头想也不想便重重砸在了他的肩头,我流泪哽咽不已:“拓跋朔!” “唉……唉!你又想谋杀亲夫了!”他装模作样地喊起疼来,却极轻极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暖暖地包覆在了他宽大的手心。“宓儿,”他猝然微笑,“真好。” “……?”我讶然瞅他,不知他突起的快意从何而来,却见他慢慢将我揽入怀中,掌心轻轻在我后背上抚摩着,指腹沿着我的脊背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下顺去,有些腻腻的痒,然而却莫名地令我浮躁而不安的内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现下,我是不是你唯一的依靠了?”他附在我耳畔轻声问,“嗯?是不是?” 我心头一惊,为着他毫不掩饰地看透了我的心,嘴上却是别扭地否认:“才不是!” 我的回答太快,快到仿佛一点也没有需要思考,他的表情于是便有些受伤,咕哝道:“你真是倔,不光倔,还喜欢口是心非。承认我是你的依靠又会怎样,难道便会少了一块肉么?” 我哼了声,扭过脸去不理会他,他不依不饶,生将我脸颊又扭转了回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被他看得渐渐心慌了起来,生硬地辩道:“你少自以为是了,我若不是看在惇儿的面上,才……才懒得理你。”我想起前些时候在漠国发生的那些令我伤痛的往事,心头便渐渐酸了起来,原不过是三分别扭加上两分小性子,这下便生生添了五分的不满,我冷声道:“从前的事我可还没有原谅你。” 他脸色顿时垮了下去,低声咕哝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说什么?”我眉黛轻挑,郁郁地望他。 他忙摆手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一面说着话,一面又轻轻环住了我的腰身,“咱们何时启程回天水?” 我斜斜地睨他,“怎么,这么急着想回去享你的齐人之福呢?” 他登时蹙眉垮眼,“宓儿你——唉,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相信我?”他猝然使力紧紧地将我桎梏在胸口,镇声道:“我早说过了,没有别人,谁也没有,只有你!” 他的语声清冽,含着十足的决心与坦荡,我心头触动,暗暗叹了口气。[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说不感动那也是诓人的,不管过去他做错了什么,他总是尽力地弥补了,此番在楚朝他遭遇了这许多,虽是意外,却也与我的任性妄为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我怎能再怀疑他对我的心意? 我顺从地俯身在他心口,幽幽道:“拓跋朔……我……害怕!” “你怕什么?”他轻声诱哄着,轻轻捉住了我按在他心口的手,缓缓抚摩着。 “我……我怕——”我鼻尖一酸,怔怔便又流下泪来。 我怕你的心意便如那盛放的鲜花,只不过鲜艳了一季的风景,终究难逃衰败的命运! 我怕你的心意便如那夜空的明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我怕,我怕你果真已经是我唯一的依靠,可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却不是你唯一的收容! 我终究是没能说出口,自然也不能期望他能够懂得。他叹了口气,却突然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猝然抬头,“你……!” 他慢慢低下脸来,动作极轻地将额头熨帖在我的额上,缓缓开口:“我知道从前我做错太多,现下不管我怎么说,你也不能再全心全意地相信我了,所以,我什么也不会再说。宓儿,我多谢你能够给我和你重新开始的机会,你什么也不要再想,你只要看着我,看着我以后怎么做,就可以了。我想……我不会再让你伤心失望,”他缓缓眯眼,低沉的嗓音顺着坚硬的喉结上下滚动,便清晰地漾了出来。“绝对不会。” 我再无法开口言语,满心涌动着的情潮太过强烈,几乎便要将我从头淹没。“嗯……”纵然千言万语,此时却也只能化作这哽咽着的一声淡到几乎听不分清的一声轻应,我埋首他心口,任由温热的泪水润湿了他心口处的衣裳,也许,亦润湿了他的心脏。 他轻声道:“等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回家。” “嗯……”我仍是低埋着脸,却再也不忍吝啬那轻轻的一声应允,更无法拒绝那一句令我顿时折软了手足的……回家! 他笑意渐渐浓烈了起来,突然笑道:“宓儿是不是很好奇,为何我没有落在宁允祺手上,反倒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将你与岳母都一并带出宫来?” 虽然他昨夜已这样称呼过姨母了,可乍然听到他这样自然地便说出岳母二字,我仍是忍不住微微润红了脸颊,涩涩道:“你倒是不认生……” 他笑道:“只有丑媳妇怕见公婆,我这样英明神武的子婿,作什么要扭扭捏捏?” “……”我登时无语,只得半含娇嗔半含无奈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却终究是绷不住面色,哧得一声笑了出来。“真不害臊!” 他见引得我开怀,当下亦很是开心,挺了挺胸膛快意道:“难道不是么?我拓跋朔是谁?区区一个傀儡皇帝,也想轻易拿下我?” 我见他提起允祺,心中不由微微沉重了起来,迟疑着问道:“你那天……到底是怎么突围的?”我心头惶惑,隐隐觉得他此时越是云淡风轻,他日反击便会愈加激烈。 他扬眉道:“你的丫鬟在我饮食中下了迷药,我便将计就计,顺了那傀儡的心意,好叫你看透他的真面目,免得你顾忌来顾忌去,唯独不肯顾及我!” “又说的什么疯话!”我无奈地瞪了他一眼,“难道你一早便知妆晨与允祺有私?否则你怎会没有中那迷药呢?” 他得意地眨眼,语气很是促狭,“你猜呢?” “拓跋朔!”我气恼地跺了跺脚,“你这人——!” 他见惹得我急了,忙伸手稳住我的身子,这才正色道:“好了好了,我说便是了。我自幼在草原长大,十来岁便带军东征西战,什么样的伤没受过?最艰难的时候,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军队里麻醉药又短缺,军医便只能用罂粟壳磨了粉兑进水中让我喝下,缓解疼痛,然后便用烧红的刀子划开伤口医伤。那罂粟壳的麻醉效用并不如麻醉药,但却也能勉强使人头脑迷糊,而暂时忘却疼痛!你想想,那罂粟壳我都不知吃过多少了,还会惧怕那小小的曼陀罗花粉?” 我登时释然。罂粟壳可以使人头脑迷糊,我也是听说过的,虽然可暂时替代麻醉药使用,可若长期食用对身体却是大为不利的。我从前只知他年少有成,在军队中有着极高的成就与威信,可那都是从他人口中得知,却从未听他自己提起过这些事情,今日他随口说来,荣耀与成就的背后竟是这样的辛苦与惨烈……我只觉心痛阵阵袭来,手掌熨帖上他的身体缓缓游走,仿佛那些伤口便狰狞着在我掌下,肆意纠结着,折磨着他的生命,一时很是痛惜,很是不安。“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告诉你作什么?”他见我一脸计较的小女儿情态,哑然失笑,伸手戳了戳我的鼻尖,眼中盛满了浓浓的宠溺。“你这样一个水似的可人儿,和你说这些,岂不是要吓坏你了?就为了卖弄卖弄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万一你受了惊吓,再不敢与我同床共枕,我岂不是得不偿失?亏大了!” “你——!”我面上登时潮红遍布,被他话语中的暧昧促狭挤兑地面红耳热,忍不住嗔道:“我若再多说你半个字,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他却是半点也不以为意,反倒兴致勃勃地戏狎起我来,眼中亮的几乎灼伤了我,“说呀,你就怎样?” “……”我猛地推开他便背转身,再不肯看他一眼。 他呵呵笑了一会,再要凑近顽笑,院子里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我忙抬眼望去,却见是纹锦慢慢走了出来。 “姑姑!”我忙迎上前去唤了一声,然后,有些惊诧地发现她眼圈儿一阵红肿,显是刚刚狠狠哭过一阵。 纹锦有些赧然地侧了侧脸,抬手自宽大的姑子袍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便递了给我,轻声道:“是她……你母亲托我交给你的。” 我一怔,忙伸手接了过来,急急地抖开便看: “宓儿吾女: 今吾得见故人,半生遗憾皆成空,恍然大悟,竟觉此生余愿已足!凡尘往事,不过大梦一场,此后便将寄身于空门,青灯古佛,故人作伴,余生当再无憾。 吾昔所造之罪孽,皆由无耻贪嗔痴,宓儿不愿相认,吾亦不再勉强,能得见宓儿果觅得佳婿,吾已深感欣慰。 此生终究是吾欠你良多,唯将终日于佛前祝祷,望能恕吾罪孽于一二。 盼宓儿此生得以安康美满,若果能有因果报应,唯愿以吾残生未展眉,换你毕生长开眼。 母绝字 “姨娘……姨娘……”我怔怔地捏着那薄薄的一封信笺,只觉心脏在瞬间沉到了谷底,跌得粉碎,一个把握不住,那信笺便飘飘地落了下去。我一把抓住纹锦的手臂,任凭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我哑声喊道:“我娘呢!我娘呢?!我要见她,让我见她!娘!” 纹锦缓缓摇头。“她是断断不会再见你的了……” 蔻儿与品秋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亦是一般的红肿眼眶,闷闷不语。蔻儿乍然听到我喊出的那声“娘”,身子剧震,喃喃道:“公主……公主!您总算是——总算是肯认了娘娘了!” “宓儿!”拓跋朔忙抢上前来紧紧扶住了我,“宓儿你冷静些!” 我拼命挣扎着,用力摇晃着纹锦,一叠声地喊着:“我娘她真的要出家?你没有骗我?她真的……真的要出家?!” 纹锦猝然长叹,一行清泪缓缓顺颊而下。“她的字体,难道你还不相熟么?” 我如陡然间被抽去了线的木偶,霎时折软了身躯手足,软软地便顺着拓跋朔的身体滑了下去,怔怔低喃:“真的么……我好容易有了母亲,却又这样没有了么……” 拓跋朔惊痛的声音在耳畔镇镇响起:“宓儿,岳母只是出家了,你只要想着她终究还活得好好的,即便永生也不能再见,可你知道她在一处她心安的地方好好地活着,不就好了么!” “不!”我尖锐地反抗着,我瞪着他,大声地喊着,“她为什么要出家?她为什么连见也不愿再见我一面?难道我果然就这样无足轻重,难道我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么?” “宓儿!”拓跋朔蹙着眉头,没有计较我的歇斯底里,只是下意识地将我抱得更紧了,转向纹锦道:“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太后与你们的下落我们绝对不会泄露出去,但是你们自己也要小心在意,毕竟兹事体大,一旦你们皇帝知道,到时连陈年旧账一起翻出,我只怕你们前路堪忧!” 纹锦静静向他合掌礼了一礼,淡淡道:“多谢施主提醒,我们既已遁入空门,死生自有天命,便不劳施主忧心了。” 拓跋朔没有再多说,只静静回了一礼,回身向着我道:“宓儿,我们走罢。”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那院内形如半月的拱门,那甬道曲折,我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娘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哪个廊下,哪个门后。我怔怔流着泪,任由拓跋朔牵住了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将我拉离了那黑瓦白墙的院子。 这一别,就是永生,就是永生! 蔻儿与品秋紧着一步便赶了上来,“公主,你不要伤心难过,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娘娘的,一定会的!” 我含泪点头,转身,望着拓跋朔清冽的眼神,温软的安慰,我慢慢打开手掌,五指轻动,下一刻,已悄然滑入他的掌心。 十指紧扣,掌心相对是个很微妙而温暖的动作,一瞬间,仿佛彼此的心跳与所有的情感都停在了同一频率。 “宓儿,你还有我。”他温声开口,语声清醇,带着丝丝的哄劝,丝丝的慰藉,还有丝丝,似在发狠般的保证。 惠而好我,与子同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极轻极轻地点头,终于自无尽的泪流中绽出那清晰的一点微笑,有些苍凉,却亦有些我无法言明,只能轻轻体察的温暖。 嗯……嗯。 我还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根据亲人的投票显示……呃,绝大部分亲人都是要先看正文,那么洛就放正文了,关于太后和静妃的过往,将在文章完结后单独出番外交代!这一章,宓儿在楚朝的事情彻底结束,下一章开始便是回去漠国了,请亲人们继续支持洛洛:) 晚安! 第四十七章 山有木兮谷有泉(上) 虽然仍是无法真正释怀姨母的决定,也无从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促使她做了这样的决定,可是,拓拔朔说的并没有错,只要我知道她仍是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个世上,她的心安静而宁和,再也没有了任何不安与苦痛,即便此生我与她再也无法见面,似乎,也不是那样的难以接受了。 我在山脚下盘桓了三日,在这三日里,我每日都在期待她也许会突然改变主意,会让蔻儿或是品秋来告诉我,她还是想要见我一面的。可是,任日升月落,昼夜交替,除了满目萧瑟的风景,寂寞盈怀的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芍药花香,我终究什么也没有等到。 拓跋朔一直陪着我,紫金山下的平湖旁,我与他静静倚立。微风轻拂,掀起阵阵涟漪,夕阳余影,搅碎一湖残红。 湖畔沿岸的垂柳摇曳生姿,懵懂难安的心绪也便随之晃洇,纠缠在胸腔,消磨去了心尖尖上那苟存的一丝儿缠绵的热气。山中的晚风,尤其是近着水边,总是难免沁了那一绺的潮湿,扑在面上,切切在在都是无可言说的柔软,仿佛身边人温暖到灼烫的掌心,熨贴着我的,像是天地间鸿蒙初开的一刹那,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男男女女,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 懵懂而真挚。 落日将他的身影拉成了绵长的纠缠,重叠着我的。在一件温暖的衣裳缓缓覆上我纤细的肩头时,一朵妃红色的芍药同时慢慢凑近了我的鼻尖。 有淡淡的,似乎寂寞却又似无比肆意的芬香缓缓充盈了鼻端,微微的酥痒,然而更多,却是那心底暗潮汹涌着的,肆意流转于每条血脉的深切的感动。 “拓跋朔……”我伸手执住那朵红芍,“我从来不知,你竟然还知道这花儿的本心。” 他轻笑,下一刻已坚定地将我揽入了怀中。“将离……宓儿,你果然合该是我的一心人。” 脸颊微微得洇红,我仰首望他,目光所及,正是他坚毅而棱角分明的下颚。“拓拔朔,你会不会攻打楚朝?”我的声音平静,表情亦是一色的自如,仿佛只是在与他讨论天气的好坏,无关痛痒。 他微微一怔,目光很是深沉的望了望我,片刻后,扭过脸去,静静地望着面前波光粼粼,湖光山色。“宓儿,你看见没?”他猝然扬眉,眉眼间那凛冽的戾气便隐隐逸了出来。“这样辽阔而醉人的土地,是每个王者的梦想。” 我并不讶异他会这样说,轻轻点头,“那么,你从前为何拒绝以和亲为名,索要楚漠交接地以南的十二州郡?” 他侧脸看我,目光中的戾气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丝丝不甚明确的不以为然。“我想要这天下,自然会凭自己的本事一寸一寸地打下,何况……”他眯了眯眼,望向我茕茕孑立的身影,星子般熙亮的眼瞳中,便有温软到令我猝然心痛的柔软缓缓流转。“你孤身远嫁,本已惶惶不安,若我再任由父王的心意索要了那十二州郡,你心中,必会埋怨而痛苦的罢!” 我心中一痛,竟不曾想到,原来那时他对我便已经如此用心了,我从前只当他是因为生母是楚朝人的缘故方才念了一份故人之情,却原来…… “拓跋朔……”我顺着他的目光一并的向前望去,“你看,这样宁和而美好的土地,诚然是每个王者的梦想,可是战争的铁蹄肆虐过后,不管最终谁主沉浮,得到手的都不过是一片残败的土地,怨愤而不得聊生的子民。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真的……要那样的成功么?” 他眼中微冷,声音亦冷陈了几分,“宓儿!” 我缓缓摇头,没有看向他的眼睛,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说话他必定是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但是我思考了良久,说我自私也好,说我凉薄也罢,为了姨母与静妃娘娘,为了允祯,也为了允祺,我已然在心底做好了决定。 这世上没有你全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没有做到,或者中途放弃,或者临阵退缩,总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我静静开口:“从前我只道董家狼子野心,早晚想要逼宫篡位,却不想真正所谋者大的人,是我爹。” “你爹?”他猝然扬眉,“你是指苏承风?哼,司马昭之心,现下宁允祺当了皇帝,又没了太后阻路,他这个现成的太上皇是当定了,想必很是志得意满了罢。” “他不会只满足当这个太上皇的。”我轻笑,“允祺的身份不能大白于天下,他自然更是上不得台前,你以为他会甘心当这个没名没分的‘太上皇’?” 拓跋朔蹙眉道:“宓儿的意思是,你认为他一定会废了宁允祺,自立为帝?” 我叹道:“虽是猜度,可以这段时日来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行,我自信不会看错。” “若果如此……”拓跋朔微微沉吟,意味深长地望我,“宓儿预备如何行止?” “先发制人,釜底抽薪。”齿尖啮上了唇瓣,清楚地疼痛。然而疼痛却亦有一桩好处,那便是可以令人清醒,哪怕是苦痛的清醒,也强过混沌的甜蜜,此刻的我需要清醒,需要作出理智的判断。“若果被他废允祺自立,且不说允祺、允祯性命不保,只怕姨母与静妃娘娘也是在劫难逃。” 他赞同地点头,颇有些赞许地望我,幽幽道:“宓儿,经历了这许多,你不似从前优柔寡断了,多了决绝,也重了心思。” 我听了他话,不由微微苦笑,“我这样……不好么?” 他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坦白说,我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我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他抬手自我肩胛处拈起一绺长发轻轻在指尖摩挲,“你变得果敢决绝了,我自然是为你高兴,你也知道我最不愿见你做事拖泥带水,牵扯不清。可是,你突然变得如此决绝,我却又忍不住有些担忧,宓儿,我希望你的决绝与心思,永无用在我身上的一天!” 说话间,晚风簌簌的拂来,扬起他的发,我的发,裂锦般辗转纠缠,缱绻自生。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是轻声问道:“若我要你助允祯逼宫自立,你肯是不肯?”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来也!!!!!亲人们看完,不要吝啬给洛一点鼓励撒,挥舞乃们的小爪子,只要给洛几个字的鼓励,洛就会觉得很满足了!洛每次看文文的评都忍不住沮丧,真的,收藏和评论完全没有能够成正比的说,亲人们,不要霸王了啦,霸王是要四面楚歌滴:…( 第四十七章 山有木兮谷有泉(下) 他一怔,细滑的青丝便流瀑一般自他指间缓缓泄落。“你说什么?”他眉眼间满是不敢置信,“你要我助宁允祯逼宫自立?!” 我极缓极缓的点头,“没错,我要你助允祯逼宫,废伪帝,清宫闱,然后,接受楚朝新帝的谢礼,楚漠交界地以南十二州郡。” “……理由。”他很快收敛惊诧,淡淡一笑。 “理由么?”我转身却望着山上的方向,幽幽轻笑,“当今皇帝根本不是皇家血脉,只凭这一点,也足够挑动董家全力以赴了罢?” “一旦允祯登基,我会让他与你签下从属国条约,自此而后楚朝便是漠国的附属国,按岁纳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侧脸望他,见他一脸沉思,显然是颇有动心,已在慎重考虑。我叹道:“一旦事成,你还需为我达成一桩事情。” “什么?”他于沉思中微微蹙眉,抬眼望我。 “将董家连根拔除。”我镇声道,“董挽晴已与允祯婚配,允祯登基后,一旦董挽晴诞下皇子,董家必会挟幼子以废允祯,我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微微沉吟,“宓儿,你说了这许多,也的确在理,只是你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宁允祯。”他轻笑,然而眼神却是冷的,瞧不出半分笑意。“你就这样笃定事到如今,他仍会对你言听计从?” 我听出他话中隐隐的不快,情知他必是又动了疑思,只是碍着我的心绪强行忍耐着不敢发作,只好以话语来寻寻衅子。我无奈叹道:“事到如今……你也知道事到如今……但凡我所思所做一切,难道当真还能是为了别人么?” 他不语,只微微抿着唇,目中却渐渐有奇异之色闪现。我探手轻轻拉住他温热的手掌,毫不讶异地接受了他眼中瞬间闪过的错愕与惊喜。我自然知道,这是我自与他重逢以来,不,早在更久,自我与他因为种种情错而产生那样深刻的裂痕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地肯亲近与他。 我曼声道:“朔郎,我知道你有经世之才,又身处其位,自然是要走霸者之路,只是目下诸事未定,犬戎虽灭,只怕余孽犹存,高句丽虽有投诚之意,却也难保没有狼子之心,何况拓跋恭与拓跋安焉知不会再有所行动?”我盈盈望他,心中不无担忧,“若你此时大举谋夺楚朝江山,收之桑榆,难免失之东隅。” “我以为,攘外……必先安内。” 他猝然轻笑,顺着我牵住他手掌的手臂轻轻一拉,便将我揽入怀中,“宓儿,我并未疑你。” 我抬手轻轻抚着他心口处,他的心跳平静而安稳,一下一下,与我的心跳慢慢相和。我静和微笑,“我知道。” “你当然不是疑我,你只是……无法释怀。”待得睨见他眼底忽起的落寞与痛惜,我亦心中一窒,猝然失了言语的心思,幽幽叹了口气,我缓缓伏下脸去。 千般计量,万般忧思,过往的一切虽已随风而逝,却终究是不能雁过无痕。 他的猜忌与心结,我的固执与骄傲,重重叠叠,纠纠缠缠,于是衍生了那一连串的误解与不堪。事过境迁,我们经历了重重的分离与熬煎,一度分开的手终于能够再次牵住,又怎能因着这早已该随着岁月的更替而埋入流沙中的过往,而再度失离呢? 往昔已逝,来日可追。我一早便已懂得了这样的道理。 惜取眼前人。 他轻轻把玩揉捏着我按在他心口上的手掌,“若宁允祯并不允你?” 我缓缓摇头,“允祯的个性我最清楚不过,他重情义,轻权势,但却亦非没有担当。或者从前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不过是因为命运尚未将他推挤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然而现下……允祺任性妄为,爹爹又激进如此,只怕允祯便是想要淡出宫闱,当个闲散王爷也是当不成的。何况,若他知道了静妃娘娘尚在人世的事,为了亲母的安危……我想,他没有理由拒绝的。” “而且,今番允祺如此行止,他亦知早已惹恼了你。我离宫之时,他曾求恳我来日不论如何,请务必代为保全他母家一脉。”我想起彼时允祯的失落与黯然,心中亦是淡淡的惆怅。“可是我很清楚,董翰伯父子是断断留不得的,我若心慈手软留了他们,来日必然是害了允祯与董挽晴。国土彻底沦丧与成为地位稍低的附属国,任谁都知道该怎样选择。允祯素性纯良,却并不蠢笨,他自然知道怎样做对他和他的亲人是最好的。” 我说的很是笃定,然而拓跋朔却淡淡一笑,“宓儿,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猝然抬眼,目光飘飘忽忽地便投向了远方,“他也许不会拒绝取宁允祺而代之,但是,他未必会接受我的帮助!” “我对于他来说,可是个眼中钉,骨中刺般的存在!” 我自然明白他话中所指,叹道:“我自然会想法子说服他……” 他却仍是摇头,镇声道:“何况,即便他肯接受我出兵相助,我也仍要再行斟酌,此举会不会是养虎为患!” 我心头一颤,“你是说,允祯也许会反戈一击?” 他点点头,语气中便慢慢带了一丝儿的不以为然。“他再忌惮宁允祺,也多不过我去。若说这世上他最想取而代之的人,只怕不是宁允祺,而是我,拓跋朔。”他望着我,目光忽而便幽深了起来,像尘封千年的古井,清寒袭人,自来无波。“宓儿,此事容后再议,你先随我回返天水,”他蹙了蹙眉,有些不快地哼了声,“你但在楚朝一日,我心中便一日不得安宁。” 我自然明了他心中的忌讳与不快,眼见如此,亦不再多说,只依依垂首道:“嗯。” 他牵了我便沿着湖岸缓缓走开,忽而又道:“其实我还应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我讶然望他,待得对上他眼中清楚的犹疑心痛,我心中蓦地一个激灵,宁佑承?! 那个甫一见面,不,是尚未见面便已开始算计我,甚至一手篡改了我的人生的——我的生父! 我微阖了双眼,低低道:“见或不见,也没什么打紧了。” 他握着我的手掌蓦地一紧,半晌叹道:“他目下想必当真是生不如死了。” 我梗声道:“生不如死?他有何苦痛却值得身不如死?昔年兴兵作反,令生灵涂炭,不过是一己之私妄想攀上帝位。及至后来兵败,又迁怒于人,韬光养晦多年就心心念念着报复、算计,却不想竟都算计到了自己亲生女儿的身上!他若苦痛,那我的委屈却又向谁去诉说?” “宓儿,”拓跋朔转过脸来望着我,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他必然是不满的,但是过去发生的事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或许,他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罢?” “不过,事到如今我并不恨他,甚至,我感激他!”他微微一笑,“若不是他当初极力鼓动我索你和亲,我与你这桩姻缘,却又如何能成?就为了这一桩,我可以原谅他后来做的所有错事。” 我仰首静静回望于他,“难道你仍会将他留在身边?” 他摇头,“一次不忠,终身不用。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有再见到他。”他微微一笑,“何况,他终究是你的生父,而且,此次能寻得云姬帮忙,也是为着他当年的一段因缘。” 听他提起云姬,我登时又想起了姨母与静妃娘娘,忍不住暗暗长叹一声,沉默不语了。他很快察觉到我的情绪低落,情知我必是想起了姨母,待要相劝,许也是觉得再多的言语也不能抵消了我心底的愁思,杯水车薪,不过徒劳,除非我自己看淡想开,否则再多的劝慰也是没有用的。紧了紧我的手掌,仿佛要透过相对的掌心暖热我那颗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浸磨地一日凉过一日的心,渡过那一口缠绵的热气。 我心中感动,却亦只此时再动听的言语也是无力,低埋了脸,我紧随着他的脚步慢慢走着,走向那仍然未知,但却不再令我惶惑不安,静谧的内心深处隐隐多了几分期待,几分柔软的未来。 紫陌红尘,入者何其多,苦者有几何? 宁佑承与姨母当年究竟是怎样的爱怖纠缠,姨母与静妃娘娘又到底是如何的纠葛恩怨,到得如今,于我,不过都是一般的底事无端,无从得知,亦无需揣测。生离再作践人心,也强过天命难抵的死别,再不济,深心里亦还能留点卑微的念想,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终于明白事事休尽,索性横下心来,以爱的名义,为自己索回博得从前从未有过的自主与自由。 这一刻,我的心是自由的,从前那被一句大势所趋,任重道远而简化成一张白纸的生命,任凭光阴如指间流沙,怎样苦苦挣扎也挣不出萧索苍白以外的东西,可是到得这一刻,我却突然有了再世为人的朦胧快意。 十五及笄而许婚,现下,我已是二八年华。年华如水,韶光若梦,怎能甘心就那样将满头纠缠的青丝慢慢熬成霜一般的白,任流年枉度,波澜无惊? 我原该活得比这世上任一个女子都更要肆意,更要风华! “拓跋朔,倘若可以,你替我去见见他,好么?” 他郑重点头。“自然可以。”望我,眼中是淡淡而温软的笑意。“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我微微的歪了脑袋,眨了眨眼,这无心的一个动作映入他眼中,却登时唤起柔情万千,缱绻难言。“江山自有主,何必苦纠缠。” 他于是便微微地笑,“好。” “我还没有说完呢!”我软软地瞪他,却为着他眼中浓腻到几乎溢出的温柔而慢慢洇红了脸颊。 “你告诉他,倘若当真自知愧对于我,便从此息心,断了任何不类的念想。” “不要再去叨扰慈云庵的两位,这父女的情分,我便放在心底,终究,我这一生……不会忘了他。” “好。”他仍是静和微笑,蓦地抬手勾住我微微扬起的下颚,满眼的宠溺,“你把谁都顾全了,想到了,可曾发觉你错漏了某人?” 我撇了撇嘴,故意飘开了视线,佯装不知,却曼声数了起来:“姨母,静妃娘娘,宁佑承,嗯,允祯、允祺……还有错漏么?怎地我竟不知——” 话音未落,却已被他猝然倾下的温热给狠狠的堵住了声音。 两情相悦的相濡以沫,原是这般的温软醉人,缱?(: ) 第 31 部分阅读 ?br /> 话音未落,却已被他猝然倾下的温热给狠狠的堵住了声音。[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两情相悦的相濡以沫,原是这般的温软醉人,缱绻自生。 我固执地睁着双眼,与他静静对望。那有着坚毅棱角的额头下,他原本灿若星子的眼睛忽而朦胧氤氲,一时温软,一时幽靡,仿佛有流云在其中漂浮,有清溪在其中流淌。 要多少深情厚意,才能辗转绵延出这样羁绊人心,却又令人无从抗拒的缕缕情思愁绪? 心中恍惚,惘然不知所来,不知所往。仿若是游离在外许久的心,于陡然间找到了深心归处,鼻翼酸涩,眼窝胀痛,我于慌乱中觅得了那一丝无从描摹却直击入心脏的喜悦,奇Qīsūu。[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сom书却终是缓缓阖上了双眼。 记忆的闸门开启,回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于是,百转千回,想起了初初相见时的韶光,如天际最亮的那道金芒,打开了鸿蒙初开的懵懂彷徨。 于是,心潮难定,想起了过往那些情浓时的琐碎,那些无言的默契与细微,点点滴滴,醉人,流芳。 于是,于是,想起了那些过去一直以来被我或有心或无意而忽略漠视掉的种种朦胧不清又暧昧不明的眼神交错,心意碰撞。 山有木兮谷有泉,从前只当这是我一个人的心事,辗转反复,不能言明,怕遭迫弃,怕遭笑柄,任由它空谷寂寞,独自花开,以为无人而芳,却不想,若无人欣赏,世间再无馨香。 原来,原来,他的心事,早已如我一般深浓,却为了同样盛放在骨子里的骄傲而寂寞的流淌。 恍惚,有脚步声匆匆传来,我心头一悸,他却已极快地收敛了心思,只微一迈步,便将我牢牢护在了身后。 “王爷,王妃!” 来人是漠歌。我与他均是同时身心一松,他向着漠歌微微点了点头,漠歌便极快转身挥了挥手,远远地便见一队侍卫并着一辆马车迎了上来,却都是作着寻常家仆的打扮。 “宓儿,上车罢。”他微笑与我并肩走向马车。我提起裙袂正要攀上车去,却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他一惊,待要伸手相扶,就在我车侧立着的漠歌却蓦地探手扶住了我歪倒下去的身子,“王妃小心!” 我惶然抚胸,却在下一刻不着痕迹地睨了漠歌一眼,他旋即放手退离了一步,低下脸去。拓跋朔淡淡睨了漠歌一眼,率先跳上马车,而后伸手扶过我的手臂,只微一使力便将我拉了上去,半嗔半忧地嗔了一句:“便是欢喜,也不该如此毛躁,倘若摔伤了可如何是好?” 我莞尔一笑,红唇微抿,却慢慢吐出了一句,迎着他满眼的情动如潮。 “是……臣妾知错。” 作者有话要说:……%》____ (: ) 第 32 部分阅读 承风貌神皆离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们眼见苏承风得势,自然惶惶不安。董家虽然与宁佑承昔年无交,可是无论是为了自保,抑或为了更大的野心,这样一个时机他们是绝不会放弃的。只不过是小小地散布了几句流言……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他说到此处,不必再多言,我已然明白他话中所指,必然是将允祺的身份以着秘闻的形式散布了出去。姨母的突然被劫,出宫后又音信全无,我的突然消失,爹爹的反常态度……这些,无一不为那亦真亦假的流言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朝中百官人人皆知昔年姨母北逃与先帝失散,途中与家姊同时产子,便是我与允祺。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又是一男一女,这本身便是很值得推敲的事,尤其我的容貌竟如此酷似姨母,比起名义上姨母的亲子允祺更要肖似,这却是不得不令人大为疑心了罢! 我喃喃道:“他……如此相帮,却又图的什么?允祯也好,允祺也罢,谁当皇帝于他都没有丝毫差别了。” 拓跋朔却不以为然,淡淡一笑,“此言差异。”他灼灼望我,“昔年他所求而不得,寄望于他人,也是人之常情。” 我心头陡然一凛,“你是说——?!” 他郑重望我,镇声道:“宓儿,不管你心下如何不甘,如何怨怼,你终究是他的女儿。”他说着轻笑,抬手顺带着抚了抚惇儿柔软的额发,眼角那一点熙亮却始终是凝望着我。“事到如今,他终究是肯为你所谋,也只愿为你所谋了!” 只愿为我所谋……! 我心头繁杂,领会了他话中的意思,得知宁佑承如此相帮允祯,本是顺着我的心意而行,一切也进行地很是顺利,可是心底深处却怎样也轻松不起来了。允祯……我注定是要对你不住,对你不住的罢!将你推到如斯的境地,来日你若知这竟是我的意思,或者说,你知道我竟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一双又一双的手捧上这注定会令你苦痛无奈的位置,为了自己的安宁,为了更多的私愿——我眼睁睁地瞧着,纵然犹疑,却终是默许!允祯,允祯!到得那时,你若怨怼于我,我终究是无话可说了! 今生今世,终究是我辜负了你! “彭城郡是金陵的门户,只要出了彭城郡,便是异姓王皖王赫连昭的领地……苏承风,也便鞭长莫及了。”他静静分析,置放在饭桌上的手掌无意识地一张一合,五指并拢紧握着,再松开,再握住……清晰可见两道暗紫色的血管在皮下肆虐。 “那赫连昭,早已有意投诚。” 我对那赫连昭不过是略有耳闻,只知他是上任皖王赫连德的独子,拥兵自重,对朝廷一贯是倨傲而不甚服帖的,只是他竟早已对漠国投诚,这却是非我所能知了。他说的笃定,我便并未太过留意,只是想起允祺的性子心下微微犹疑,忍不住道:“这一路行来实在是太过平静,允祺竟然没有任何动作,倒教我白白忧心了。” 他猝然冷哼,抬手便在我放在膝头上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傻宓儿,目下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应是想方设法地平息流言,稳固朝堂罢!他此时早已自顾不暇,又哪里还能得暇顾得上你了?何况……”他蓦地微眯了双眼,语气中便含了几分的冷峻,几分的不屑,“宁允祺纵然有心,苏承风也不会顺了他的意的,出了这样的变故,他自然是巴不得你远远消失的好。” 他望着我瞬时便雪白了的脸色,一时疼惜,一时亦有些不快,紧了紧我的手掌,他沉声道:“用过膳后你好好休息一番,今晚我们连夜出城。” 我幽幽叹了口气,却也不欲再多说什么了,轻声应道:“……嗯。”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当,路程太远,一晃又是两个月=。=SO,极度不耐烦的洛决定一笔带过,下一章……宓儿两口子就咻一声——回家了!!!~(@^_^@)~ 第五十章 画眉深浅入时无(上) 踏上归途时犹然是春寒未尽的天气,我与拓跋朔,惇儿一路行来,不知不觉,此时已是盛夏。天气先是和暖,渐至奥热,夹衫早已除去了,就着明媚的阳光,身上不过一件浅薄的藕荷色轻纱百水裙,如瀑的青丝也尽都挽了起来,露出一截嫩如藕段的颈项。 马车早已换购了更大的一辆,前半截是铺着软缎的坐厅,隔着一扇秋水云天的素纱屏风,便是一张装点得很是素净秀雅的锦帏床榻。懒懒地蜷在榻上,为着透气,绣夜打开了窗牖,亮晃晃的赤阳便直直地照耀进来,扑在面上,胸中便有些晕晕的暑意鼓胀开来。最近这些时日我总是晕得厉害,执了帕子覆在面上,任绣夜在一旁挥汗如雨地为我打着扇子,静竹也来搭了把手,可不管她二人如何卖力地为我制造着些些凉意,我却仍是阵阵地头晕胸闷,实在难受。 “还是晕得厉害么?”拓跋朔自屏风另一边绕了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头,抬手便揭开了我覆在面上的帕子,蹙眉问道。 昏昏沉沉地蜷着,听着一路上吱呀呀的车轱辘声,和着路边树上声声不断的蝉鸣,额头上已然沁出了细密密的汗意。任由他爱怜地为我擦拭着额头轻薄的潮意,我半阖着眼点点头,眼角余光睨见他穿着一袭天青色锦缎深衣,腰间一领墨色嵌金丝的腰带,悬着一枚通翠的蓝田玉坠,发髻亦梳作南朝男子的妆扮,玉带金冠,剑眉朗目,不同于一贯的英挺冷峻,倒平添了几分淡雅、清俊。我心头微动,抬手握住了他半边手背,轻轻道:“陪我说会话罢。” 他闻言登时有些欢喜,温声道:“现下可是觉得好些了?” 我勉力想要撑起身来,然而身体却实在乏得厉害,胳膊才刚微微撑起便即软了下去,绣夜叹道:“王妃总是这样躺着,存了食不说,夜里又要辗转反侧了。” 他忙探手过来帮衬我撑起身来,静竹忙递过一个靠枕为我垫在身后,他蹙眉道:“这都连着快三日了,暑热的状况也不见好转,到了下一个城镇必须给你寻个大夫把把脉,我担心不是单单的暑热那么简单。” 我精神不振,话语便连带着少了,闻言只是轻哼道:“我不想瞧大夫。” 都说不管多大的人,一旦身体不适,便是再沉稳持重的人也难免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何况我小小女子,骨子里的柔性与娇气总是有的,此时身体不适,却偏偏不愿就医,总觉得睡一觉醒来便能好了。他于是便微微不满,没好气地在我颊上刮了一把,“生病了哪能不瞧大夫?说这话也不怕惇儿笑话。” 我听他提起惇儿,这才蓦然想起好一会不曾见他在身侧绕来绕去了,忍不住问道:“惇儿去哪里了,怎地好半天不见他了?” 他应道:“才刚闹着要骑马,我陪了他一会,便叫漠歌带着他了。” 我听是漠歌带着他骑马,心下登时放心,侧过了脸便慢慢又阖上了双眼。强压着胸中阵阵涌动的烦躁与恶心,一时只觉难过无比,可偏又无法描摹这种不适,正自焦躁难安,耳听得他嗔道:“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呢?叫了我来陪你说话,自己却又睡了!” 我见他计较,无奈推了他一把,正要开口,一阵腥燥的气息却蓦地顶上了喉咙,我眼睛陡睁,本能地便倾下了身子,只听静竹轻呼道:“王妃!”旋即取了置放在榻侧的铜盆便扑到了我身前。我胸中阵阵反复,双手紧紧地抠着床榻,低俯了身子便是一阵干呕。蓦地肩膀一紧,却是他探手紧紧地扶住了我,他声音透着无比的紧张与惊怕,颤声道:“宓儿!宓儿你怎么了!” 我口中苦涩不堪,胸中鼓胀难言,呕吐了半天,却终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半晌方喘匀了气息低低道:“水……” 绣夜早已跑去倒了一盏清水,闻言旋即递到了我面前,“王妃……” 我就着她的手喝了清水漱了漱口,方才借着拓跋朔的力道撑起身子,一张脸皱得如苦瓜一般,因着心绪不好,随口便叹道:“我快死了……” 我本是随口一说,未料他立即冷陈了面色,扶着我肩膀的手臂蓦地一震,镇声道:“不许胡说!” 绣夜又去换了茶盏倒了水来,“给我。”他伸手接过送到我嘴边,劝道:“喝点水。” 我见惹得他不快,心头也是过意不去,待要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闷着头慢慢喝着他手中的水。他见我小口小口地喝了多半盏,面上才渐渐和缓了些许,道:“今天傍晚前应该就能到雁门郡,等到了那里我们立刻找驿馆休息,什么都不许再说,你必须瞧大夫!”他说着话,睨着我苍白如雪的脸色,愈发地不快起来,“今番绝不能再由着你任性。” 我叹道:“只是暑热而已,回头多喝上几碗酸梅汤便罢了,何苦定要瞧了大夫,喝那浓浓的苦药?” 他哼道:“你这副模样当真该叫惇儿进来好好瞧瞧。” 我见他愈发动气,只得幽幽叹了口气。侧脸望向窗外,只见惇儿果正骑在一匹个头较小的马背上,一件竹绿色的明绸上衣,月白色的绸裤,乌墨墨的发丝以嵌南珠的小金冠束住,两侧各垂着一绺五彩丝线拧作的发绳,末端颤颤地悬着两颗玉玲珑,阳光下熙熙发亮,如星辰,如鲛泪。[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额上一抹朱锦滚金边抹额,针脚极细地绣着双龙戏珠,愈发衬得他肤白发墨,明眸皓齿。 我心头温软之意顿生,望着他一张雪白的小脸盈满笑意,我心中一软,“你便只会拿惇儿来激我。” 他循着我的目光一并望向窗外,笑道:“谁叫你你与他这样投缘呢。” 作者有话要说:困,真的很困,可是又不想睡觉,只好发粪图墙,更文来了……以我今晚未展眉,换乃明日长开眼+_+ 第五十章 画眉深浅入时无(下) 拓跋朔估算的不错,夕阳西陲时分,我们一行果真到了雁门郡。漠歌很快找到驿馆安排我们住下,随即便顺着拓跋朔的意思遣人去找了一名颇有声望的老大夫来为我医病。我仍是倦倦地,蜷靠在榻上便不多言语,倒是惇儿眼见来了大夫,一发地紧张了起来,扭股糖似地跟前跟后,不断以着手势问拓跋朔我究竟是怎么了,直烦得拓跋朔一把将他抱起便塞给了静竹,吼道:“带惇儿回房休息!” 静竹吓得一激灵,忙忙便抱过了惇儿一叠声应道:“是、是!” 惇儿哪里肯依?挣扎着便在静竹怀中扭动起来。他个头虽小,气力却是挺大,只听静竹轻呼一声,却是被他误踢疼了腰部。眼见他连扭带挣地便滑下地去,她紧忙探手去抓,却哪里能抓得到?只得眼睁睁瞧着他一骨碌地便跑回了我榻侧,伸手抓住了我探出锦衾外的手臂,却转脸冲着拓跋朔扮了个鬼脸。 “惇儿,你不要妨碍大夫把脉!”拓跋朔无奈大吼,看着惇儿防贼似的地挤在我与那老大夫中间,三分烦躁更兼一分郁闷,他面上表情便很是复杂难言。 惇儿闻听此言,方才嘟囔着嘴巴极是不甘愿地挪开了身子,一双墨黝黝的眼瞳却仍是胶着在我身上。我情知他必是担忧于我,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心中一隅便瞬时绵软了,探手在他柔软的额发上抚了抚,眸光相碰的刹那,无需任何言语,他赧然一笑,任由静竹走了过来牵住他的手走到一侧。 那老大夫见状笑道:“这位小公子倒真是仁孝,如此体贴母亲。”说着便将药箱在桌上放下,自取了块锦垫置放在我腕下,并起二指轻轻搭放在我脉上,阖眼把起脉来。 拓跋朔亦走了过来,探手揽住了我的肩膀。眉头微微蹙着,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老大夫的脸色,目光灼灼中透着清楚的热度,若是视线能够实化,我想只怕那老大夫脸上早已被他穿破不知多少个孔了。 一时间屋中便各自安静了,只听得到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那老大夫阖眼把脉,眉头许是习惯性地微微蹙着,并非就一定代表了什么不好的意思,可侧眼睨着他一脸紧张的模样,那绷紧的面皮,紧蹙的眉头,眼中星星点点的焦灼与在意,映入我眼中却是十分受用。我心中愉悦,便连胸中反复涌动的腥燥之意仿佛也淡去了些许,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在他转脸望我时盈盈一笑,无声安慰着他。 他眉头一松,扶着我肩膀的手终于是不再那样紧绷了,转向那老大夫道:“内子近来总是头晕不适,却不知……” 我顺着他的眸光一并望向了那老大夫,却见他尚未说完,那老大夫微蹙的眉头蓦地放松了,睁眼笑道:“喜脉。” “什么?”我本暗自忍耐,闻言猝然一惊,喜脉?他是说……难道我竟然是——?! 喜脉?喜脉?! 我这壁厢是愣在了当下,拓跋朔霍得起身,动作太快几乎惊着了蜷在一边的我,他一把握住了那老大夫的肩膀,镇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那老大夫似乎是见多了他这样一惊一乍的反应,见状也不恼,拈着颚下那绺稀稀松松的胡须正色道:“尊夫人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相公当真是糊涂,竟还作这长途跋涉,路途颠簸,更兼暑热,已然是动了胎气,因此才会时常恶心头晕。” 我脑中登时一阵疾过一阵的轰鸣起来,已然再也听不清他们接下来的说话,直到静竹和绣夜笑逐颜开地双双跪在我与拓跋朔身前直呼恭喜,我才蓦地醒过神来。 我有了……我有了——我和他的……孩子! 这是真的么?还是,只不过是我午夜梦回的一场纠结于过往遗憾的美梦罢了?怔怔地蜷起身子,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心口处的衣裳,任白皙的手背渐至潮红,汹涌而起的血气慢慢汇聚到指尖,凝成那样洇红的一团,朱砂一般艳丽。 我已然是如遭雷击,说不清是狂喜下的不知所措还是极度震惊后的瞬时呆滞,总之,是呆呆蜷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而拓跋朔的情形比起我实在也是好不到哪里。一张脸先是惊成雪白,慢慢涨成潮红,眼中闪烁着奇异的,无法描摹的光彩,怔怔地松开了那老大夫,拔足便走开了几步,蓦地意识到走离了我身边,紧忙又拔足走了回来,却仍是瞪着那老大夫。“果……果真?!” 那老大夫无奈笑道:“老朽行医半生,再多疑难杂症都曾见过,这小小的喜脉如何还能判错?相公可是欢喜地过了。” 他猝然长出了一口气,猛地转过身便毫不避忌地一把抱住了我,“宓儿,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你有了——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被他这样激烈地突然抱住,只觉神魂皆惊,望着他毫不加以掩饰的兴奋与狂喜,心中顿时湿漉了一隅,缠绵之意静如一树花开,听不到声响的盛放,抽枝散叶,逐步生长到葱茏,盘根错节,千仞万丈。眼角渐渐潮润,我抬手覆在他擂鼓般剧烈跳动的心口,喃喃道:“听到了……我……听到了……” “你也听到了,可见我果真不是发梦!”他见着我眼角湿意,眼中登时涌起怜惜无限,抬手为我轻轻擦去了那一点润湿,转头对着静竹道:“赏!” 静竹噙着笑,乖觉地便自去取了两锭金锞子递给了那老大夫,笑道:“先生请笑纳。” 那老大夫眼见如此阔手,微微诧异后也便欣然接受了,再望向拓跋朔时,神色中便更多了几分恭谨与猜测。绣夜眼见一众人等都喜的无可自抑,掩唇笑道:“先生,我家夫人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么?” 拓跋朔听得绣夜的话,仿佛瞬时警醒了一般旋即跟着道:“没错,内子可有何需要注意的事项,先生快快说来!”顿了顿,又道:“万不可只挑那好听的说,内子与这腹中的孩儿若出任何差错,本——我绝不饶你!” 一番话说的很是疾厉,若不是及时的意会了过来,只怕那一声本王也是差点脱口而出。我忙忙睨了他一眼,他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清咳了声,略有些尴尬地温声道:“关心则乱,先生莫怪。” 那老大夫许也实在是被拓跋朔一惊一乍的态度唬到了,这不,身边可还带着一个孩儿呢,却倒是真真比别人家头一次做父亲的表现得还要激动,诚惶诚恐。他郑重道:“目前胎相尚且稳固,想来这孩子与父母倒真是有极重的缘分呢。尊夫人目下略有些暑热的症状,可是碍着身孕的缘故,这药却是不能随便吃了,少不得只能忍耐忍耐。” 我点头道:“这是自然。是药三分毒,如今自然是不能随便乱吃了。”我想起上次有了身子时胡太医对我说过的话,我身体虚寒,更兼从前受过内伤未愈,胎相便总有些虚浮,今番却不知……我犹疑道:“大夫,你绝不可枉言哄我开心,这孩儿……我腹中的孩儿果真是胎相稳固……无小月之兆么?” 他笃定摇头,“并无。”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平时饮食亦要小心妥帖了。虽然天气奥热,那些子冰镇的瓜瓜果果、汤汤水水还是能少吃便少吃,一味贪凉,对胎儿亦是不好。” “不可妄动真气,不许过度劳累,不能忧心伤脾,肝气郁结……” 我静静听着他琐碎地交代着,侧眼只见他亦是一脸的专注仔细,静静听着。那样多的不可,不许,不能,本是极令人不悦的词语,可听入我耳中,却仿佛成了最华美的乐章,没有半点的勉强与不情愿,心底竟是一掬而起的泱泱柔软。 如今但凡为了这腹中的骨肉,他说什么我自然都是肯听的,莫说只这些个小事。我皆皆点头应允,与拓跋朔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这无声一眼。 他说,“宓儿,真好。”余下却是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任由静竹与绣夜送了那老大夫出去,自己呆呆地抱着我的身子,一脸狂喜后便有些不知所措的恍惚。 我含笑不语,才刚微微动了动身子,便将他唬得不轻,小心翼翼地扶了我躺平身子,嗔道:“如今可再也大意不得了,你这毛毛躁躁的毛病若不改了,我定要日日将你绑在床头才好。” 胸中原本鼓胀着的浓浓的腥燥与不安不知是果真淡去了,还是被我刻意地忽略了,躺下了的我渐渐放松了身心,深吸了一口气,后脑枕着他温软的臂弯,竟慢慢觉得舒心了起来。听着他半真半假的微嗔,我只是轻笑,软软地睨他,那目中的温软与清楚的期待来得太快太过浓烈,他眼中便愈发的恍惚了起来,怔怔抱紧了我的肩膀,猝然镇声道:“宓儿放心,今番我——” 我抬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微不可见地摇头。 “什么……都别说。” 我慢慢阖眼,曲掌,指腹缓缓描摹着他刚毅而线条分明的唇线,喃喃低语。 “就这样……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都猜到=。=洛果然没有写悬疑的天分=。=很失败,本想雷一雷大家,果真就不让宓儿是怀孕,就是中暑…… 但是,还是算了吧,我怕到时我就连暑也中不了了,被乃们冰凉的眼神凌迟,然后就,慢慢冻成——雪糕…… 第五十一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上) 在雁门郡盘桓了三日稍事休整,拓跋朔眼见我的暑热状况也颇有好转,这才决意出发继续赶路。出了雁门郡走不多半日,便可到雁门关了。仔细想来,这应是我第三次途经这里了,第一次是恍惚中隐隐夹着几分惶惑,几分彼时尚不自知的期待;第二次是满心愁苦,却要强作欢颜去面对故国的至亲。然而这一次…… “我绝不会允的,你趁早死心是正经。”拓跋朔斜睨着我,一手及时地拉下了总想坐到我膝头上的惇儿,冷哼道。 “……” 车行到了凤山脚下,我一路听着静竹细心数说这沿途的风景,听闻凤山上有座历史悠久的古寺,相传乃是数百年前晋代高僧慧远大师静修礼佛之所,一时便心生向往,惦记着想要去那岩寺里请柱香火。然而才刚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想法,便遭到如此不留余地的回绝,倒当真是令人很是郁郁。我心有不甘,嘟囔着道:“只是去上柱香,能耽误多少时候?你这人也当真是小气。” 他听了我话登时比我还要郁郁了,表情纠结便如一气吞了几颗鸡蛋没有喝到水一般,半晌恨声道:“是谁再再保证为了腹中的孩儿,无论何事都会谨慎小心,绝不再任性妄为了?我小气?却不知是谁反反复复,说过的话不算话呢!” 我见他语气疾厉,竟似当真在怪责我了,我心下委屈,忍不住道:“不就是想去寺里上柱香么,你不陪就罢了,何苦扯出别的些儿事来搪塞我!” 他闻言剑眉微挑,“我怎么搪塞你了?你如今有着身子的人,不想着多多休息是正经,非要爬去半山腰请那劳什子的香火,怎么竟然还是我的错处了?” 我不由微微滞住,忍不住怪责道:“你怎可如此不敬神明!” 他哼道:“神明在天,我自敬畏,你也不必拿神明说事。” “你——”我真真是被他呛住,半晌这才终于回过味来,他根本就是在故意找茬!人常言有了身子的妇人便时常有些情绪失调,喜怒无常,或暴躁易怒,或敏感易伤。可眼下瞧着我却是一如平常,反倒是他变得有些喜怒不定,奇奇怪怪呢。我抚着眉心叹道:“拓跋朔,你在跟我计较什么,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眉头一蹙,咬牙道:“你还问我……你自己觉得呢?”见我沉吟不语,他愈发不耐,恨声道:“你这几日见我就跟见了鬼一样,夜里也……你安了什么心思,存心气我是不是?” “啊……”我面上一红,登时明白他为何如此火气旺盛了。自知道我有了身孕后,他便向我一再保证夜里只搂着我入睡便好,绝不任性求欢。然而时当盛夏,夜里就寝亦只穿着单薄的纱衣,他身上又是惯常热烫,挨着近了,那热哄的吐息,令人耳热心跳的碰触便时时近在咫尺,扰我神思,我实在是安不下心。再看着他明显一脸压抑的郁郁表情,不敢对我如何,偏又沉不下心,我俩一个是根本就睡不好,一个是担心别人睡不好自己也无法安睡,折腾到后半夜我实在无奈了,再不管他的抗议将他撵了去和惇儿睡,这一睡……便是连着三日…… 也难怪他心头不快,所以故意寻衅呢…… 我洇红了脸讷讷道:“哪里是存心气你,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 他哼了声,神态似是不屑,语气却愈发酸溜溜起来。“不劳费心了,为我着想?我只当是你是为了腹中孩儿着想罢了,总不能说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上心,自己忍着也罢了。谁承想原来更有劳什子的事比腹中孩儿还要重要,今日才知我在你心中,原不过如此无足轻重。” “你……”我听了他啰啰嗦嗦一大堆说辞,登时啼笑皆非,伸手拉过坐在一边正不知出着什么神的惇儿便道:“惇儿你可瞧清楚了,这便是你英明神武的父王,今日才知原来所谓年少有为,英明神武都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看罢了,骨子里却是这样一个小肚鸡肠,无事生非的小气鬼。” 惇儿对拓跋朔虽然亲厚,却也一贯敬畏,此时听了我话便很是想笑,可抬眼对上拓跋朔又生气又郁郁,却偏偏还得强忍着不发出火来的别扭表情,笑意一下子僵在了唇边,转头看看我,顺势将小小的身子倚进了我怀中,脸蛋闷在我心口处嘻嘻笑了出来。 “惇儿!”他眼见如此,更是郁郁,扭头便转过身去再不理会我俩。 我眼见他虽尚未表态,但神态间其实已然颇有松动之意,见状忙一把拉过惇儿笑道:“惇儿陪母妃一起去山上岩寺请柱香好不好?” 见他一脸懵懂,我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惇儿还没有上过凤山罢?听说山中到了薄暮时分,山岚雾霭笼罩,皓月衔山而出,浑圆如玉盘,澄明如水镜,明月在天,清晖曳地,流翠浮丹,望去便如身临缥缈仙境呢。” 那凤山究竟如何,我其实并没有见过,所知不过是听了静竹所说,只知那岩寺一贯香火极盛,凤山又是传闻曾有凤凰落足栖息,便由来有了些仙气儿的山,自然而然地便心生向往了。想来这样一处所在,必然也是得天独厚,风景偏佳的罢。 我话音刚落,他嗤得一声便笑了出来,“你当真是不害臊,想拉惇儿帮衬,连谎都扯开了。” 我被他当着惇儿的面拆穿,自然很是尴尬郁郁,辩道:“或者有些许夸大罢了,你又知定是扯谎了?” 他哼道:“你说的那是凤山秋月,在这一带倒当真是有些名头的,只不过既是秋月,目下这光景又哪里能看得到?还不承认是在扯谎。” 我面上一红,“拓跋朔!” 他眼见果真惹得我恼了,这才略略收敛,凑近我身前道:“再紧着赶上两日的路,咱们便能回到家中了,你何苦非要去那岩寺,来回耽误时间?” 我幽幽叹道:“我以为你明白的。” 他微一挑眉,诧异道:“明白什么?” 我眼中一黯,侧过脸去望着窗外山路边林林荫荫的古柏森森,幽幽道:“心病终须心药医,我不过是想要求个心安。”手掌在下一刻轻轻抚上了腰腹处,心头渐渐有馨怡入骨的暖意滋生开来,眼角便慢慢潮润了。“但得你与惇儿在我身边,现下又有了……有了他,我心中每常不安,这幸福来的太急太突然,我总害怕——” 我话音未落,他已蓦地探手将我揽入怀中,“怕什么?这本是你应得的!”他微微蹙着眉头,却在见着我一脸恍惚不安,怔怔淌下泪来时,瞬时放柔了眼神,眼底是深深而明晰的怜惜,柔声道:“前尘往事,都是我对你不住,我尝说过从今而后你什么都不必再烦恼,只管安心做我的妻子就好。思贤王妃这个位置,从来只得你一人。”他说着侧眼睨了睨车窗外,手掌却在我后脑发丝上抚了抚,叹道:“你既实在想去,便去罢,只是山中夜间风凉,你须得多加衣裳,以免着了风寒。” 见我不语,他微慌,探手抬起我的下颚道:“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啊?”话音未落,待得瞧清楚我眼中的笑意,自己已是嗤得一声笑了出来,一手抬起便作势欲打,却在将落未落时缓下了来势,轻轻拍在了我肩上。“又哭又笑,你当真是好不害臊!”说着便自我烦恼起来,郁郁道:“现下愈发精乖了,知道我最见不得你的眼泪……” 我粲然一笑,探手过去便牢牢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肢,软软道:“谁教王爷说臣妾是水做的人儿呢,淌眼泪也是被你招惹的,却来怪我?” 他哼了声,声音听着虽仍是有些些的不满,可脸上神情瞧着却已是明显松动了。我忙又道:“王爷急着回家,臣妾此心也是一样的。只是……”我故意拉长了声音,软软睨他,见他果已如我所愿地被引来了注意,我盈盈一笑,“家之所以为家,都只是因为有王爷在臣妾身边,但得王爷能常伴臣妾身畔,便是天涯海角,空山冷水,何处不能为家?” 不知何时开始,我不再如旧时一般总是以臣妾自称了,仿佛是为着从前对他的不满,自发地便改了称呼。他却也不甚在意,到得如今,我偶尔的一声臣妾却反倒能勾起他爱怜无限了。他目中一亮,清冽如银河般的眼瞳便牢牢地锁住了我,“宓儿!” 我俯身在他怀中,轻笑,“回了王府,臣妾但要再这样时时陪在王爷身侧,只怕是不易了呢。” 他身子轻震,下一刻已轻而坚定地抬手扣住了我的腰身,笑嗔道:“怎样都是你有理。”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是个没有存稿命的人!写一点就点击着发上来,我多想存个几万字,然后潇洒上半个月啊啊啊啊啊啊╭(╯^)╮ 第五十一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下) 得了他的应承,我们一行便很快向山腰处的岩寺赶去。彼时已是午后,待得到了山间便已是夕阳西陲,拓跋朔眼见今夜必是下不了山了,去与那知客僧交涉后安排我们一行住进了后院专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的客房。 虽于百般苦痛无奈之时亦曾抱怨为何这满天神佛无一能够予慈拔苦,救我于困境,可足下踏进这古寺,看着摩岩石刻,草木葱茏,大殿周遭佛像金身,宝相庄严,深心里自然仍是忍不住地虔诚向往起来。 拓跋朔自在大殿中与方丈说话,我请完香火后便带着惇儿去了后院。绣夜跟在我身后,手中搭着一件银红色的宝锦氅衣劝我披上,我拉着惇儿的手亦觉微微的冷凉,忙使静竹将惇儿带进屋中添衣。 院中有棵娑罗树倒生得很是高大葱郁,我倚着树身立着,听着入夜后的钟声锵然,因着为山峦障蔽,听入耳中,便是阵阵余音迥荡,荡涤心神。绣夜轻手轻脚地将那氅衣披在了我肩头,含笑道:“王妃,仔细身子。” 我转身望她,浅浅一笑,抬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掌,“光说我呢,你自己怎地不添件衣裳?” 绣夜有些赧然,轻轻一笑,“奴婢不冷。”然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是隐隐含着清愁,太过分明,只因她从来是藏不住心思的透明人,不似……某人。 我望着她一脸欲言又止,情知她必是为了方才我请了两柱香的事心有疑虑,许也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罢,却碍着从前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不敢询问罢了。我叹道:“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你有何话便说,不必顾忌良多。” 绣夜微微犹疑,嗫嚅道:“王妃是为了求子嗣平安康健的罢,求的是绕膝之乐,一人之身却请了两柱香……奴婢斗胆,另一柱可是为了……为了妆晨姊?” 我幽幽道:“你既已猜到了,又何必问我呢?”抬手拢了拢前襟处正被风吹地扑簌簌散开的月白色流苏,我叹道:“我此番走的匆忙,也实在是顾不得她了。我知道这一路上你都难免挂怀于她,我临走前都没有再见她并非恼恨于她,只是……”我终是沉吟未语,只淡淡道:“你其实不必忌我。” 绣夜垂首道:“王妃千万别这么说,奴婢知道您为着妆晨姊,已经尽力了。”她猝然轻叹,侧过了脸去。“横竖她……她下手害过王爷,王妃要是还惦记着她,王爷那头您如何交待的过去?” “你明白就好。”我放开了她的手掌,幽幽望向了远处黛蓝色一望无际的苍穹,“绣夜,你与她自幼儿便跟随着我,我尝说过,在外你我三人是主仆,可在内,我心中从未将你二人当作奴仆看待过。” 绣夜哽声道:“王妃待我姊妹二人,向来……是极好的。” 我泠然道:“外人瞧着我待谁都是极好的,可是你是我心腹的人,难道竟也瞧不出来?你心地纯良,凡事从不愿往那阴暗处想,所以很多时候你不过是在助我料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可若说到厉害分析,她……确是我身边能听得话,说得话的第一人。若非今番实在是交待不过,我如何忍心撂得下她去?” 绣夜点头道:“奴婢明白,王妃虽然恼极了妆晨姊不知自重,还险些害了王爷,可尽管如此,王妃也还是为她安排好了去处,不曾对她不闻不问。”她说着说着,突然又有些沮丧了起来,叹道:“奴婢向来是没有妆晨姊有用的,可是奴婢待王妃的心思却也是实诚的,在奴婢心中,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比王妃……更重要。” 我见她说的认真,心头亦微微地动了温软的情意,侧脸望着她笑道:“难道你当真不想嫁人了,当真要一辈子跟着我?” 她面上一红,低了脸道:“奴婢谁也不嫁。” “那我可是造孽了。”我听到身侧不远处廊下突然传来的响动,微微侧眼睨去,却见一个青灰色衣袍的男子正振衣立在廊下,见我抬眼望他,他有些赧然,忙垂下脸去道:“王妃,是王爷让属下过来看看,若王妃还在院中,请王妃……速速回房休息。” 我无奈蹙眉,“漠歌,你……”为着拓跋朔的紧迫盯人,我实在是心头郁郁,垂眸道:“你去回了他,我就休息了。” “是。”漠歌应道,抬眼看了看我,见我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他眼中一紧,忙又低下脸去讷讷道:“那,属下告退了。” “去罢。”我摆摆手,眼见他转身去了,待要转身,却见绣夜正噙着笑意望着他慢慢走出院子。我心中一动,之前本是随意打趣着,可说到此处,脑中却有丝想法渐渐浮上水面,愈发分明起来,心中不由得有了分计较。“绣夜。”我轻喊,眼见她旋即转向我,一脸温软笑意,我试探着道:“你觉得,漠歌怎么样?” “漠歌?”绣夜许是尚未回过神来,闻言倒很是认真地思量了番,方道:“挺好的一个人呢,对王妃又那样关心,就是看着有些傻傻的,每次和王妃说话都是一脸紧张,瞧着倒仿佛很是害怕您呢。” 我见她答得并不在我要的点上,不由有些失望,却仍是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先不说我,你呢,你觉得他这个人怎样?” 绣夜却仿佛仍是不曾明白我的意思,睁圆了双眼道:“我觉得?我觉得就是挺好的呀,又善良又憨厚,平时看着温温吞吞的,倒看不出紧要关头却能拼着性命保护了王妃……”她顿了顿,末了又添了一句:“当初要不是他,只怕咱们都很难安身脱险呢。” 我睨着她一脸认真的神情,笑道:“如是说来,你心中并不讨厌他了?” 绣夜一怔,讶然地看了看我,闷闷道:“自然不讨厌,我作什么要讨厌他?” “那就好。”我掩唇轻笑,睨着她在瞧清我眼中笑意后突然明白过来而瞬时涨红的脸颊,轻嗔薄怒:“王妃!” 我再忍不住笑道:“哎,哎,我可什么也没说,你急什么?” 绣夜闻言,一张清秀的小脸更是潮红欲滴,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半晌方扭过身去嗔道:“王妃可是消遣奴婢呢,奴婢不依!” 她一径羞赧,我却蓦地肃了颜色,正色道:“绣夜,我并非与你顽笑,你这样跟着我终究不是一生的着落,我也是为你着想。”我见她抬头似要争辩,忙摆手制止了她,劝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左不过是不想离开我身边,其实我又何尝舍得让你离开我身边?可是你一个姑娘家,芳华岁月却白白地耗在了我身上,你要我如何心安?” 绣夜急道:“可是倘若王妃将奴婢嫁人了,日后还有谁陪在您身边,时时体察您的心思,照顾您的一应起居呢?奴婢不依!” 我微微抬眼,目光却是越过了她纤细的身子,落在她身后。翠色纱衣,月白色烟水裙的少女正盈盈而立,我微笑道:“不是还有静竹么?” “王妃。”静竹含笑望我,走近身前,轻轻裣衽福了一福。 我点头,目光虽是对着她,然而口中话语却仍是冲着绣夜。“你若是跟了他,我倒不必担忧了。他虽是一介武夫,却是深得王爷重用,至于他的为人,你也说了,他心肠是极好的,必然不会怠慢了你。何况你是我身边的人……”我轻笑,“纵然日后他前途无量,碍着我的面上,也断不能让你作低伏小,你只管安心便是。” 绣夜眼见我心意已决,情知再要争辩也是无用了,看了看静竹,又看了看我,却仍是有些些的不甘,委屈道:“王妃就是偏心,宁要静竹姊也不要奴婢留下。” 静竹无奈笑道:“傻妹妹,王妃这是偏疼你呢,你当真是不知好歹。” 绣夜哽声道:“可是如此一来,奴婢但要再见王妃的面,可不容易了。” 我笑道:“那有何难?总算也是身前的人,几时想见了,随时也能喊到跟前。”我见她仍是酡红着双颊,半为娇羞,半为离愁,不由掩唇笑道:“只怕到时你有了自家相公,自己的孩儿,自顾不暇,我这个小姐难免要被你抛到脑后了。” “小姐您——”绣夜被我一番话气得啼笑皆非,连连跺脚道:“小姐就爱消遣奴婢,原不过欺着奴婢人老实,话也不懂说罢了!” 我笑道:“听听,听听,平时就数你话多了,你要还是个不懂说话的,那静竹可不成哑巴了么?” 静竹亦是掩唇轻笑,绣夜看看我,再看看她,面上那片潮红便愈发洇透,“讨厌!”她羞恼不已,终于是跺跺脚,扭头便跑了开去,只余我与静竹二人了然一笑,相顾皆欢。 作者有话要说:报告!洛又感冒了! 明察秋毫的读者大人:为什么要说又呢? 极度郁猝的某洛:报告,因为这是今年夏天洛 (: ) 第 33 部分阅读 作者有话要说:报告!洛又感冒了! 明察秋毫的读者大人:为什么要说又呢? 极度郁猝的某洛:报告,因为这是今年夏天洛得的第二场感冒!洛要死了!恶心反胃,竟然跟宓儿同步不爽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只可惜洛不是怀孕的说⊙﹏⊙b汗。 因此洛申请不更新一个月! 极度怀疑的读者大人:真的假的?我看是装的吧? 连续打滚,甩眼泪擦鼻涕的某洛:冤枉啊,冤枉啊,额头烫的都能煮鸡蛋啦,装能装出这个境界么?乃们草菅人命啊!!! 开始动摇的读者大人(勉为其难的):那,准你不更新一天吧! 撒娇无效后老修成路的某洛:氧化钙的! 愤怒的读者大人:NND准乃不更新一天乃还飚脏话?拉出去,拖鞋打死!(此项命令留待嫁东风完结后再执行,目下就象征性地踢几脚算啦) 内牛满面的某洛:打我我就不更文! 磨刀霍霍的读者大人:洛洛你出街上转转,看还有比你更二皮脸的吗?必须日更! 郁猝啊!!感冒了反而睡不好,只好爬起来更文,话说,脑子有点烧,写出来的东西烧不烧,洛就不管了,那啥,大家凑合着看哈…… 第五十二章 吹不散眉弯(上) 翌日一早我们一行便下了凤山,一路再也无话,横竖我也只在车中眠着罢了,任凭他们昼夜不歇地赶路,不过三日,已到了长白山下。 静竹小心地端着一碗酸梅汤在惇儿身前蹲着,一勺一勺地喂着他。绣夜自在一边抱着块素锦专注地绣着,据说是打算送给我的礼物,百子千孙图。我实在怀疑得紧,这样一幅图通常人家绣坊里好些个人一起绣还得绣上好几个月呢,她却固执地要凭一人之力绣好,恩,诚心可嘉,只是我却不知得到何年才能收到她这件礼物呢…… 我扒在窗牖上望着外头,看着一路上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心情便无端上扬了起来。拓跋朔突然绕过屏风走了进来,笑道:“再不出两三日,便可到天水了。” 我含笑点头,却见一路上过往行人愈往前行愈是繁多,且个个行色匆匆,不由讶异道:“我只道这一带颇是荒凉的,一贯渺无人烟,却不想今日倒是热闹。咦,这些人个个都背着行囊,是要到哪里去呢?” 拓跋朔探头瞧了瞧,了然道:“如今正是去宝镜池祈福的时令,这些百姓必是上山祈福去了罢。” “宝镜池?”我心中一动,总觉得明明是个陌生的称呼,却又隐隐总觉得似曾听过。我待要开口问他,却见静竹边擦着惇儿口边的汤渍边道:“王妃没有听说过罢?咱们这长白山头上有个宝镜池,传说是天上的仙女梳妆时不慎掉落了面镜子在山头上,转眼便成了面池塘,所以人们便管它叫宝镜池了。” 我听她说到此处,蓦地便恍然大悟了。仙女……宝镜池的仙女……啊,是了,是那个孩子——阿珺! 一旁绣夜也蓦地醒过神来,抬头笑道:“怪道奴婢听着老觉得耳熟呢,原是听阿珺提过的。” “阿珺?”静竹耳听得提到阿珺,不由有些紧张,小心道:“阿珺年纪小,什么也不懂,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王妃可千万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我含笑不语。绣夜放下手中的绣团,抬手掠了掠滑到颊侧的发丝,笑道:“是好话呢。你这个弟弟虽是年纪小,一张嘴却是甜得很,才刚被放了出来,见了咱们王妃不说赶紧谢恩,开口便指认咱们王妃是宝镜池的仙子。说他认错了罢,还一脸笃定的不肯承认,非要给仙子磕几个头才肯去了。” 静竹闻言这才安下了心,赧然道:“原是那前天夜里被关在柴房里着了风寒,烧糊涂了罢。阿珺平日里很是寡言少语,自年岁渐长,便跟我这个姊姊也是极少亲近,见了生人从来是只管躲着的。想来是王妃仁慈,平易近人,他才敢大着胆子说话。” 我微笑道:“什么仁慈不仁慈的,阿珺是个好孩子,我自然疼惜,要不然也不会将他安排在惇儿身边。既是璞玉,总是值得费些心思雕琢的。” 静竹眼中骤亮,颤声道:“多谢王妃关照……” 我点点头,却转向拓跋朔道盈盈笑道:“王爷,臣妾也想去看看这宝镜池呢……”听大家说的这样稀罕,一时便很是心痒难耐,端要看看究竟是何等风光,才配得起这样美妙的传说。 拓跋朔闻言却似一点也不奇怪我的临时起意,眸子抬也不抬,哼道:“一早便知……说罢,今番我若不允,你是不是又要假惺惺地淌下几滴泪,迫我就范?” 我面上一红,忙扭过脸去瞪了瞪明显忍笑的绣夜与静竹,方讷讷道:“王爷这话好没意思,倒说着臣妾是那任性浅薄妇人般,只懂得撒娇耍痴了。” 他睨着我,“你难道不是?” 我哼了声,却不再答话了,自顾自便探出窗牖喊道:“漠歌!漠歌!” 漠歌动作一贯是利索,我不过唤了两声,便见他扭转了马首疾疾赶来,停在马车旁道:“王妃有何吩咐?” 我哼道:“你吩咐下去,咱们不着急赶路了,去趟宝镜池。” 漠歌眼中一亮,却是怔怔重复:“去宝镜池?” 我因伏在窗牖上,看着他便是居高临下,闻言有些不耐,挥了挥手道:“我几次来去,都没能见到这传说中的美景,可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 漠歌却有些迟疑了起来,策着马慢慢随着马车一并行着,道:“那,王爷的意思?” 我眉头一蹙,待要开口,却觉肩膀一暖,侧眼望去,拓跋朔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后,轻轻揽住了我的肩膀,口中却是冲着漠歌。“照王妃的意思。” 漠歌旋即点头道:“是。” 待要策马行开,拓跋朔却蓦地喊住他:“等等!”见他又行了来,他蹙眉道:“我让你遣人快马加鞭回天水告知萧珃我们一行下落,如何了?” 漠歌忙正色道:“回王爷,属下已照您的吩咐做了,照日程推断,萧将军目下应已收到消息了。” “嗯,去罢。”他满意点头,挥手令漠歌去了,转身见我一脸沉吟之色,不由笑道:“怎么遂了你的心愿还一脸矫情的模样?想什么呢?” 我一直是只从各人口中听到萧珃这个名字,却实实是没有见过他,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只觉拓跋朔似乎很倚重于他,不由得也留了分心。闻言笑道:“这个萧珃我倒很是好奇呢。” 他拉着我走回榻侧坐下,方道:“好奇什么?你只管好你自身,莫叫我担忧便好,其它的事你操心作甚?自有我在呢。” 我见他说的认真,心里亦不由得暖了起来,面上神情便很是松动,笑意直溢出了眼眶。“你也不问我要去宝镜池作什么?” 他哼道:“你那小心眼我还不知?左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难不成你发了痴,只当那池里当真有什么仙子不成?”他口中说着,斜睨着我,自己先吃吃笑了起来。 我面上一红,见他一味顽笑嘲弄于我,情知自己这几日的举止也确实是有些任性轻狂了,原也是为着如今有了身子的缘故,他才这样忍耐纵容于我的罢?想到回去王府后必然又要步步小心,处处留意,更兼一分重踏伤心地的伤怀,我心中便有些莫名的烦躁,只觉能去山顶瞧那宝镜池便是极好的事,竟愈发地不愿回返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不想虐的,真的,真的不想虐的……但是…… 第五十二章 吹不散眉弯(中) 那宝镜池一年多数时候都是白雪冰封,只入夏后才有两三月的解冻期,那时节群山草木葱茏,去势接天,流翠浮丹,鸟语花香,端地是美丽无比,直如人间仙境。 我们一行到得山顶,正是凌晨时分,我在拓跋朔的搀扶下步下马车,只微微抬眼望去,已然禁不住轻呼出声。 “好美……” 山顶上空气稀薄,一贯比山下要冷寒不少,饶是我早在山腰时便舔了暖和的棉衫,此时陡然步下车来,仍是微微的被沁凉的空气冰了一冰。然而此时哪里顾得上这许多,放眼望去,只见整个山巅一片古树巍峨参差,草木葱木,直入天际,并着天际处那一抹火烧般的金红正慢慢穿破厚重的云层,在黛蓝色的天空中涂抹上亮金色的浓彩。葱郁亮金,浮翠流丹,我竟己分不清现下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头一次生生起了这样的念头。 江山如画。 掠过古树林,一片莹澈的湖水蓦地映入眼中,令我几乎看呆了眼去!那湖略呈椭圆形,形如莲叶初展,湖水湛蓝而澄澈,如一整块没有半丝瑕疵的蓝田美玉,在清晨的薄光下折着软软的波光粼粼,几乎融入天际。 拓跋朔但笑不语,只是望着早已围在湖畔的那繁多的人群微微蹙了蹙眉。我眼见如此,忍不住叹道:“我只道咱们来得已经够早了,却不想原来更有这许多人早已来到此处。” 静竹跟在我身后闻言笑道:“这些人大抵都是山下的百姓,早早地便准备上了三五成群的上来祈福了,如今这时令正是祈福的时候,过不了两月便是秋收的季节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原来如此。”我微微颔首,侧眼见惇儿也跟着跳下了马车,正一脸雀跃的望着那宝镜池,很是神往。我笑着牵住他手,“走,惇儿,跟母妃一起祈福去。”我说着便向前走去,却见拓跋朔并不相跟,我诧异道:“你不去么?” 他微微摇头,一脸不以为然,绣夜笑道:“奴婢陪着王妃去罢,这种事让王爷来做,可也当真是为难他了呢。” 我哼道:“什么为难不为难?世上无难事,不过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他闻言一怔,跟着便哑然失笑, “处处遂了你的心愿,你倒是愈发牙尖嘴利了。”说着抬眼望了望前方,看似不甚经意的道:“天色尚未亮透,走路警醒着些。” 我见他果真不愿前去,亦不再勉强,盈盈一笑,转身便拉着惇儿去了,绣夜与静竹紧随身后。走不出多远,便见到一群布衣百姓层层叠叠地立着,正绕池而行,一步一拜,三步一叩。我瞧着便很是稀罕,忍不住道:“这又是什么规矩?” 静竹道:“他们是在拜池神呢。” 我正径自出神,身边惇儿却蓦地松开我手便向人群里跑去。我一怔,眼见惇儿混挤在人群中,小小的身子便如裹在潮水中一般忽隐忽现,突然地便有些微不安了起来,忙出声招呼道:“惇儿,你快回来!” 惇儿恍若未闻,仿佛从未见着这许多人一般,他正满心欢喜,绣夜待要追上去伸手拉他也被他甩了开去。我待要催促绣夜定要拉了他出来,却见突然一阵人潮汹涌,惇儿的身影便瞬时没入,却是半点也瞧不见了。我心头暗惊,正要疾步上前,却蓦地听得漠歌一声高呼:“站住!” 怎么了?!我悚然心惊,待要挪步,却蓦地被身侧突来的一股力量给撞得身子一倾,那巨大的惯力迫得我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绣夜与静竹忙忙一边一个扶住了我,“王妃小心!” 话音未落,已见三个灰白色衣裳的男子疾电一般窜上前来,两个挥开了绣夜与静竹,另一个伸手便直直抓向了我。我惊骇之下急忙退避,腰间却蓦地一紧,跟着颈项后一热,却是拓跋朔低沉的嗓音幽幽想起,“别怕。” 我心口一窒,“你——”话音未落,他已极快地将我揽过身后,飞起一脚便重重踢向了身前的男子,直将他踢出了数米远,当下便蜷在一侧不动了。另两名男子眼看一击不成,又见拓跋朔身后随之赶来的一群侍从,慌忙互看了一眼,抽身便退,拓跋朔微微定神,将我身子揽得更紧,“追!” 人群喧闹了起来,那些祈福的百姓被那数名灰衣男子冲撞,登时闹哄哄四散开来,推搡地急了,甚至还有人不慎落水。惊叫声,脚步声,怒骂声一时四起,很是嘈杂。我陡然想起惇儿下落不明,一把便扯住了他的袍袖,失声道:“惇儿——惇儿他!” 他眉头紧蹙,眉目间满是凛冽到令人寒意顿生的冷厉,半晌方咬牙哼出一句:“贱妇……还敢作死!” 我心头一震,想起惇儿蓦地挣开我不管不顾便冲了出去的决然,他虽是小孩儿心性,可却素来安静,何况最近一惯黏我,断不至为了什么稀罕人稀罕事便这样跑了开了,只除非…… “是杳娘?!”我猝然轻呼。眼见他冷着脸点点头,我登时又急又恼,“她怎么会在这里?”心头蓦地一震,我忙又反应过来,“不对,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自然是有人透露给她了。”拓跋朔抿着薄唇,目光却愈发冷厉了起来。“哼,拓跋恭已经废了,她便攀附上了拓跋安么……” 拓跋安?我心中一动,倒也未尝没有可能的。拓跋朔已经清除了拓跋恭的势力,拓跋安自然唇亡齿寒,有所行动也是在所难免。只是杳娘如何又能与他勾搭成奸,竟能如此准确的探知我们的下落,难道竟是有人泄密给他们的么? 我心中繁杂,抬眼见他却似成竹在胸,目中神色只是厌憎与愤恨,并不见担忧,不由心头一动,难道他一早便知……便知那杳娘尾随而来?我想起方才漠歌的及时出现和他的及时出现,虽然隔的并不算远,可是从惇儿不见到我受袭,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如何来得及突然赶到?自然是一直便尾随在我与惇儿身后了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明知有险也不警醒于我,只悄悄跟着,他究竟是作什么打算?难道—— 心中蓦地一声惊雷,跟着便是撕裂了苍穹般的骤然雪亮——难道他竟是以我与惇儿作饵,想要引出这起子人么?! 不是不可能的。思绪就像是丝线团一般,最初是繁杂的一团,可是一旦理出一个线头,便会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愈见明朗!我怔怔啮着唇瓣,脑中响起我刚过来池边时他对我说的那句话—— “天色尚未亮透,走路警醒着些。” 当时只当是不甚在意的叮嘱,可如今看来,却也是下了意识的提醒罢? 许是我身子极是敏感地僵住了,他有些诧异,低头望我,却极快被我惨白的面色唬住了,只当我是害怕地紧了,忙伸手便要将我揽入怀中,却被我冷冷挣开,他一怔,“宓儿?” 我却不多言语,只冷冷道:“惇儿若有任何差池,我绝不原谅你。” 他眉心一蹙,任由我挣开身子唤过绣夜与静竹,只静静望我,“你这怒气迁地也当真无理。” “有理无理,你心中明白。”我转身走开,绣夜见我面色很是不好,忙伸手扶住了我,一扶之下蓦地惊觉我手掌沁凉,身子也是微微抖得厉害,她忙轻呼道:“王妃快些回车中休息罢,今番骇得紧了,若是动了胎气可是了不得了!” 我听了她的话心中亦是一阵抽紧,是了,是了,如今我还是有着身子的人,他竟然便罔顾了这一切,明知有险,仍毫不顾忌地让我与惇儿肆意前往。纵然他许是觉得成竹在胸,不管形势如何他都能掌控,可于我心中却仍是—— 无法原谅! 作者有话要说:手指头被烟灰烫破皮了!!!! 第五十二章 吹不散眉弯(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闻言脸色亦很是不好了起来,望着我愤恼而淡漠的样子,一时郁郁,却又许是顾及着我的身子不便发作,只忍耐道:“难道是我定要你与惇儿来看这劳什子的池子的么?” 我怔怔立着,一时只觉心寒齿冷,却是多半个字也不想再说了,连质问也是多余,扭头便走回了车上。此时天际曙光薄透,已然大亮了,我眼见漠歌抱着惇儿疾奔而来,身后跟着数十名侍从押着方才袭击于我的那三名灰衣男子,一个被拓跋朔踢得重伤了的耷拉着脑袋,连脚也是虚拖在地上被挟着走动,另两个铁青着脸色被缚住了双手慢慢跟着。其后两名侍从却是押着一个素裙女子,钗鬟凌乱,眉眼低垂,然而我仍是一眼便认出了暌违许久的她。 “杳娘。”我泠然轻呼,伸手从漠歌怀中接过了惇儿,望着惇儿一脸受到惊吓更兼伤心的呆滞模样,心头很是痛惜。“你当真是死性不改。” 她仰头瞧我,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仍是斜乜着,待得瞧清我抱着惇儿的动作,美艳如昔的面上满是清楚的厌憎。“苏宓,你以为抱着惇儿,便可有了一切么?别做梦了,惇儿到底是我的孩儿!” 我闻言不由微微冷笑,“原来你也知惇儿是你的亲生孩儿。” 她见我冷笑,不由羞恼了起来,挣扎着冲上一步喊道:“你笑什么?你这惑人夫君,夺人子嗣的狐狸精,你有何资格挖讽于我!” 她话音未落,漠歌已镇声道:“住口,不准你诋毁王妃!” 杳娘冷笑不已,斜乜着漠歌道:“真瞧不出你倒是条忠犬,这样护着你的新主子么?等到哪日她受了王爷厌弃,我倒看看你能忠心多久?” 漠歌面上一白,“休得胡言!” 绣夜亦很是愤愤。“都说是贼眼看人谁都是贼,原来真是有理的。你自己品行不端受了王爷厌弃,便无端辱骂我家王妃,你这样不知所谓的女子,王爷遣你出府原是一点也没有错。” 我见怀中惇儿面色一白,不由叹了口气,果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纵然她如此薄待惇儿,可她说的没错,到头来她终究是惇儿的生母,血脉亲情,永远也是隔不断的。暗暗睨了绣夜一眼,绣夜便即不再多言了。我不欲再与她多说其它,只镇声道:“你数番作乱,王爷也只念着惇儿的情分未加追究,你不知感恩也便罢了,竟然还一念不息妄想要挟惇儿以胁迫王爷么?” 她冷哼道:“惇儿是我的孩儿,我自然是要带走的,苏宓,你难道不知,我今番的目的其实是你?”她说着冷笑数声,望着我的目光如寒冰刺骨。“我初时以为你被那高丽公主赶走,(奇*书*网。整*理*提*供)从崖上摔落,尸骨无存,你这样娇滴滴又矜贵的女人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我虽然素来对你不喜,却也有些物伤其类,暗暗可惜了。我去诓了惇儿出来,原不过是希望王爷能够回心转意,你死了,我与他之间便再无了阻碍,我可从来不曾想过要胁迫王爷!可没想到……”她银牙顿咬,面若覆霜,沉声道:“他抢走惇儿不说,竟还逼得我姐夫将姐姐交了出来,任他处死!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怎能薄情至此!” 我见她言语愤愤,顿觉很是荒唐好笑,忍不住道:“恭定王为了自保牺牲了你姐姐,原不过是他自私跋扈的个性使然,至于王爷处死了她,也是她咎由自取,皇上都没有苛责王爷,却轮得着你来抱打不平么?何况……”我看了眼怀中一脸沉默的惇儿,幽幽道:“惇儿是王爷的子嗣,你有何资格说要将他带走?” 她闻言黛眉一挑,目中的神色便愈发厌憎深浓,咬牙道:“苏宓,你如今且尽得意,待得日后你的亲人也尽折在他手上了,我看你还能笑到何时!” 虽明知她不过肆意撒泼,可被她这样一说,我心头仍是扑簌簌地抽动了一下。我的亲人……倘若有一日果真与他有了利害冲突,他是否也会像如今清理恭定他们一样,毫不留情便尽都除了去了? 不是不可能的呵……我涩涩想着,他对着自己的亲兄长亦是如此狠手,生于皇家,亲情本自凉薄,纵然你不想深陷其中,只是为了自保,谈论亲情,本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而亲情都谈不上了,还能罔顾其它? “苏宓,万般我都可以忍了,唯独忍不了你。”她突然冷冷道,“我初时只道他对你也不过如此,新人笑旧人哭的道理我懂得很,可我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置那新娶的高丽公主于不顾,转头便撇下她去楚朝找你去了。他竟然如此待你……他怎能如此待你!”说到后来,她语声如嘶,已然很是失控。 “如此……待我?”我沉声接口,抬眼却见拓跋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立在她身侧,冷冷望着她。 “还是如旧时一般聒噪。”他淡淡道。“这么些时日了,你还没有清醒么?” “王爷……”她目中一亮,待要开口,却蓦地被他冷冽的眼神给惊住了,讷讷道:“贱妾……贱妾……” 拓跋朔目中一寒,虽是瞪着她,口中却是冲着漠歌,语声如冰,清冽吐出。“掌嘴。” 漠歌一怔,然而片刻后便即反应过来,匆匆抬眼看了看我,“是!” 杳娘登时一脸震惊愤恨,“王爷!” 我抬手便覆住了惇儿的双眼,望着他一脸淡漠的表情,虽并不同情杳娘的遭遇,却为着他如此不顾及惇儿心情的做法而微微着恼了起来。我察觉到怀中惇儿身子瞬时的僵硬,环抱住他的手臂微微使力安抚着他,没有开口,只转身便要进去车厢,未料他却突然镇声道:“让惇儿看着。” 我蓦地转身,“你——” 杳娘嘶声道:“王爷,您当真就如此厌弃贱妾么?惇儿可是贱妾的亲生孩儿,您将他夺了去给那贱妇抚养,让我们母子分离,如今还要贱妾在惇儿面前受辱么?” 我听得她如此羞辱,心中自然是怒气顿生,正要开口,拓跋朔已是剑眉怒挑,“还不动手!” 漠歌身子一震,仓促地应了声:“是!”正要抬手,惇儿却蓦地挣扎着自我身上滑了下去,甫一落地,便跳下车去冲到了拓跋朔身边,抬手抱住了他的双腿。 拓跋朔一怔,低了脸看着惇儿,眉头紧蹙。“惇儿,你作什么?” 惇儿抬起头,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已经是泪眼朦朦,他急急地比划着,央求着拓跋朔不要责打杳娘。我心中很是酸涩不堪,睨了睨杳娘的面色,却见她目中戾气渐消,竟也有些微的迷蒙之意流转来开,我幽幽道:“有子如此,妇复何求?” 杳娘闻言一怔,迟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拓跋朔,目光却终是慢慢落在了惇儿身上。“惇儿……”她探出手,想要抚上他的手臂,却被漠歌极快地拦住了,她咬了咬牙,终于站直了身子望着拓跋朔道:“求王爷将惇儿还给贱妾。” “痴人说梦。”拓跋朔冷冷道,“本王的子嗣,岂有容人带走的道理。” 杳娘哑声道:“王爷,难道惇儿不是贱妾怀胎十月,辛苦诞下的孩儿么?您要贱妾眼睁睁看着惇儿被别的女人带走——贱妾不甘,死也不甘!” “因为不甘,所以你便再再与人勾结想要谋算本王,甚至不惜以惇儿作饵,如此生母,要你何用?”拓跋朔一脸厌憎,眼看杳娘抬手便要攀上他的袍袖,他振袖便挥了开,冷凝的神情蓦地震开,已然是怒意勃发。 “贱妾从未想要谋算王爷!”杳娘已怔怔淌下泪来,“贱妾所做任何,全都是为了能和王爷长相厮守。贱妾明白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儿女之事自然不被放在心上,贱妾也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纵然王爷心中没有贱妾,可总算贱妾也是您身边的人,是惇儿的母亲。可是王爷如今却对着这女人如此体贴入微,连惇儿也被她夺了去……您要贱妾不伤、不妒,王爷,贱妾实在是——” “住口,不必多说!”杳娘话犹未尽,拓跋朔已不欲再听,只冷冷哼道:“我念在你是惇儿生母的份上,三番四次饶你不死,可你作茧自缚,数次挑衅,如今竟连拓跋安也勾结上了!你今番的目的是什么不必你多说,你想抓了惇儿,甚至还想抓了宓儿——我但要再饶你,连我自己都交代不过去!” “王爷……”杳娘听了拓跋朔如是一番话,目中惊恐之意愈发浓烈,颤声道:“王爷当真要……要杀了贱妾……” “夫妻一场,赐你全尸。”拓跋朔转过身去,再不愿看她一眼,冷冷一挥手,“带去树林里,赐白绫三丈。” “王爷!”困兽犹挣,杳娘自然不会甘心认命,拼命推搡着奉命前来捉住她手臂的侍从便嘶喊开了,“贱妾不服!贱妾不服!”她喊了数声,见拓跋朔毫无动容之意,蓦地又冲向了惇儿,“惇儿,惇儿!你眼睁睁看着亲母被杀么?惇儿!” 惇儿已是哭到哽咽难言,闻唤脚下一个踉跄便生生向她跑了过去,漠歌眼疾手快一把便拽住了他,“小王爷!” 惇儿脚下一滞,然而只是一瞬,他蓦地张口便狠狠地在漠歌手背上咬了一口,趁着漠歌吃疼抽手的一霎极快地冲向了杳娘。我心下大惊,“惇儿!”想要去追却已是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撞入了杳娘怀中。 杳娘目中一亮,极快地便伸手抓住了惇儿,另一手只在下一刻便抽出了发间的金簪堪堪抵在了惇儿的颈项间,决然地望向了拓跋朔,沉声道:“郎心如铁,贱妾也无话可说,事到如今贱妾情知断无回头之路了,王爷若定要了贱妾的命,贱妾只得带惇儿一起走了!” “你不要糊涂!”拓跋朔尚未开口,我心头大急,紧着迫了一步,却在她陡然加深力道的手势下生生刹住了去势。我心下恐慌,只觉全身亦微微地抖颤了起来,颤声道:“你……你先把簪子放下!” 她冷笑道:“你这副模样也当真是感人心肺。苏宓,你当真很疼惜惇儿么?别说笑了,你不过是失了自己的孩儿,便抓着我的惇儿充数罢了!” 我心中一痛,怔怔握紧了手掌,望着她寒光如雪的双眸泠然道:“没错,我是失了自己的孩儿,所以我将全部的母爱都放在了惇儿身上,可是那又如何?比起你来,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至少我是真心的疼惜惇儿!” “你是惇儿的生母。如你所说,你怀胎十月,千辛万苦诞下的孩儿目下就在你怀中,可你是如何待他的?你用他博宠,用他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留住拓跋朔你不惜下药害他!现下你又在作什么呢?那原本应该是给他最多抚慰的母亲的手,目下却拿着冷津津的簪子抵在他的咽喉!如此生母……你根本枉为人母!” 我说到激愤处,突然便觉一阵头昏脑胀,仿佛被抽去了全部气力般,脚下也跟着虚浮了。挥开了急忙前来便要扶我的绣夜与静竹,我慢慢蹲下身子,望着遭遇如此变故却不似方才一般哭闹,反倒流露出一股异于常人的平静的惇儿,脸色的是苍白的,于是便愈发衬着那一双星子般的眼瞳愈发黝深,怔怔望着前方,却不知究竟是瞧在了何处。“惇儿,”我慢慢探出一手,尽了全力让自己的笑意不至紧绷,尽了全力地温柔。“过来母妃身边。” 杳娘身子一震,然而那握着簪子的手却终是慢慢地软了下去。我瞧得分明,惇儿那白腻如瓷的颈项上依然破了皮,那洇红先只是一点,慢慢便聚拢着渗透了出来,望入眼中,令我心中阵阵刺痛。“惇儿……” 杳娘俯下脸去,“惇儿,你自己选。”她突然开口,蓦地抬眼望我,仍是一径的睥睨,斜乜着我,“你跟她还是跟我,你自己选。” 拓跋朔终于开口。“你若懂得为惇儿的前程着想,就不要再做这样无谓的事。” 杳娘咬牙道:“横竖你日后还会有别的子嗣,我的惇儿又身有残疾,早已没什么前途可言!” 我眼见惇儿纤弱的身子又是一震,本已苍白如雪的面色更是惨淡到被抽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我静静望了拓跋朔一眼,却在下一刻点头,“我接受。” “惇儿。”我望着他魂不守舍的悲伤模样,眼角已不受控制地潮润了。我没有再往前走一步,静静站直了身子。“你自己选,跟她,还是……跟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好孩子,真的,我又来更文了,真的! 第五十三章 烟水隔潇湘(上) 我同意让惇儿自行选择,杳娘自然是千肯万肯的,拓跋朔微微睨了我一眼,虽未曾言语,可他神色中的忧虑却太过分明。我看出他的担忧与不快,胸中莫名地赌上了一口气,怎么,你便认准了惇儿不会选我么! 有些赌气地挺了挺身子,乜过杳娘紧紧桎梏着惇儿身子的手,我静静道:“我让惇儿作主,无论他作了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有半句埋怨。若他选了你,我会遗憾,但绝不会为难于他,可是若他选了我……你能同样做到就此罢手,不再纠缠么?” 杳娘很是轻蔑地笑了笑,“苏宓,你认为惇儿可能选你么?”她说着话,却突然很是警醒地侧过身去大喊一声:“别乱动!” 我一怔,却见漠歌颇是仓惶地刹住了手势,内疚地看了拓跋朔一眼,又看了看我。拓跋朔倒是面色未变,杳娘冷哼道:“我早看出了,你不过是故意与我说话想要拖延时间,搅扰我的心神,好教人趁机抢走惇儿!苏宓,你当真是卑鄙之至!” 她话语数度挑衅,我便是再好脾气的人,也终是忍不住愠怒了,我镇声道:“你们通通退开,谁都不许插手这件事!”我望着拓跋朔一脸深思的表情,“王爷昔日曾说,日后惇儿便交由臣妾教养,如今臣妾只问王爷一句,王爷昔日的那句话,可还作不作数?” 他微微蹙眉,目光极快地望了漠歌一眼,漠歌会意,虽仍是担忧,却也不得不领着那队侍卫退下了。我望了望身后的绣夜与静竹,“你们也退下。” “王妃……”她二人自然很是不愿,然而在我平静到古井无波的眼神下却也情知是无法违拗的命令,只得听话退下了,远远走了开去。 他眼见在场再无不相干的人,终于淡淡开口。“自然作数。”末了,又补了一句,却是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本王但凡允你的话,不管何时,总不会反悔。” “如此,甚好。”我静静点头,然后在下一刻将手拢入了衣袖中慢慢交合在心口,我眉眼低垂,再不看向身边任何人。“那么,臣妾请王爷也回避片刻。” “你说什么?”他似乎很是惊讶,声音里含了几分的清震。 我没有抬眼,只静静重复。“臣妾,请王爷也回避片刻。” 我虽不曾抬头,却也清楚地察觉到了他脚下的踯躅,以及渐次浓浊起来的呼吸声。“宓儿你……你让本王回避?”他很是不敢置信,“你要独自一人面对这恶妇?何况惇儿——” “惇儿也是臣妾的孩儿。”我沉声开口,“自王爷将他交托给臣妾的那刻起,惇儿便已与臣妾……血脉相连。” “可她若伤了你——”他仍是不安而惶惑的,抬手便要来拉住我手臂,“你何必与她使这意气?好好去车中待着,此事本王自会处理!” 我自然是不肯的,挣开他的手臂,坚定地回望着他。“请王爷答允臣妾。” 我自回返后一路之上总是变着法儿地不与他如意,他本早已被我磨得没了脾气,可之前那些大多不过是在撒娇耍痴,从来也不曾似今番这般冷陈坚定。他望着我,一时便有些诧异,亦有些寥然,半晌定定道:“你倒是在与我使上意气了。” 我微微躬下身子,本是示弱讨好的姿势,却因着我清冽的语声而丝毫未觉卑微。“臣妾不敢。” 他哼了声,跟着便是脚步声起,我但抬眼望去,他果然远远走去了一边,负手背后走得又急又快,虽瞧不见他的面容,但想来也必然是隐怒而郁郁的罢。我直目送他走出数十米远,方才转向杳娘淡淡道:“林子里有十来匹骏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你随便去挑上一匹,这便去罢。” 杳娘闻言一怔,很是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你……?”她猝然冷笑,“你要放我走?你当真作得了这个主?” 我只泠然不语,虽是对着她,目光却时时在惇儿面上流转,但见他在听到我说要放杳娘走后脸上惨白之色顿减,我虽心头酸涩,一直紧绷的心绪却也不由得微微一松。杳娘问罢那句话,下意识地便循着拓跋朔离去的身影望去,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很是苍凉的笑意,喃喃道:“你倒也作得这个主。” 她说着话,突然将环着惇儿的手臂更是紧了紧,镇声道:“你便放我走,我也不会感念于你。你安了什么心肠,我可清楚的很!” “我安了什么心肠?”我不欲与她多作口舌之争,然而话既至此,我心中仍是禁不住突突地打了个结,镇声道:“我自甫入王府,你便步步紧逼,处处为难,我但无一分容人之心,难道你以为你仍能安然站在此处与我叫嚣?”我见她不语,情知她已然动摇,“你好好放了惇儿回来,我既保了你平安下山,便绝不会食言。” 她面上已明显松动,抓着惇儿一只手臂,手掌忽紧忽松,明显内心争斗的很是厉害,讷讷道:“我的惇儿,怎能甘心就这样的给了你……” 我摇头,叹道:“一直以来惇儿便如是你的一张免死金牌,如今这面金牌已被你使到了极限,你再要纠缠不休令王爷对惇儿亦难免厌烦甚至厌憎,这难道便是你要的结果?”我不动声色向她走近了两步,眼见她并未引起警觉,已然陷入了深思,我幽幽道:“你从前只知母凭子贵,可子凭母贵的道理……难道你竟不懂?”我说着,慢慢探出手去,轻唤:“惇儿,你……要不要跟母妃回家?” 她闻言身子轻震,蓦地抬头刺声道:“你若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儿,我的惇儿难道不会被你弃若敝履?”她说着话,突然发现我近前了许多,陡然警觉起来,扯着惇儿便要往后退,却见惇儿怔怔地一动不动,她急恼道:“惇儿你作什么!跟我走!” 我见她拉扯间手上金簪便屡屡有些进退失据,我担忧他误伤惇儿,着急道:“你不是说过要让惇儿自己选择去留?如今他既要留下,你却如此强逼,杳娘,我但劝你,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不要自绝后路!” “惇儿你当真要——要留在这个女人身边?!”她满脸的不敢置信,尖声喊道。 惇儿闷着头一声不吭,可却清清楚楚地挣了挣身子,脚下一动,却是清楚地向着我的方向迈了过来。我心中大喜,忙伸出手臂柔声唤道:“惇儿!” 杳娘一怔,只微一愣神的功夫,已见惇儿拔足向我走了过去。她面上神色瞬息万变,最后定格的一幕我看得分明,浓浓的悲哀与愤恨无从名状,只觉如洪潮一般汹涌而至,几乎要用眼光将我撕碎。我见她情绪不对,刚要拉过惇儿闪身避开,便见她蓦地欺身扑了上来,一把便将惇儿推到一边,跟着手中金簪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冷津津的弧度,我只来得及轻呼一声,便陡觉颈项中一凉,跟着便是她寒意顿生的嗓音在耳畔幽幽响起。 “苏宓……苏宓,我死也不会让你如愿!” 我一口凉气梗在心口,尚未开口,便见拓跋朔拔足飞奔了过来。他原先也并未走得太远,此刻见我受袭,几乎是同一时间便拔足冲了过来,铁青着脸色吼道:“放手!” 杳娘泪水怔怔流了下来,冷冷道:“方才我挟着惇儿也未见你如此紧张担忧,如今倒是夫妻情深了……好……王爷,你好……你好!我但要你后悔昔日错待于我,我但要你也尝尝那心痛的滋味!” 我被她情绪失控发狠之下手臂勒得气息也喘不匀了,用力扒着她的手臂,却怎么也敌不过盛怒之下全身已如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的她。眼见她蓦地扬手,我眼角余光睨见绣夜、静竹和漠歌亦飞奔而至,却都是一脸惨白鞭长莫及,正自急慌,却蓦地听到一声从未听过,并不相熟的声音猝然哑声响起: “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我我我,我最近很郁猝!我收到几个旧友的召唤,于是就跟他们一起去泡吧,未料居然被一只超级帅的女女调戏,脸咻的一声就红了,能煮鸡蛋了!至今仍……无法释怀啊…… 第五十三章 烟水隔潇湘(下) 那一声“不要”凭空而起,本不过是情急之时无奈的呼声,然而却生生令我们所有人霎时怔住,同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我已然忘却了那几乎迫在眉睫的冷津津的杀意,满脑子都沉沉回响着方才那一声唤—— “惇儿……你……”到底是拓跋朔先恢复了理智,出声唤道,“你方才——” 惇儿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上颜色很是惨淡,不知是方才哭湿了脸还是受了这一连串的惊吓出了一头的汗,脸上满是细密密的水珠子,随着他的动作正沿着脸颊缓缓往下滚落。他冲上前便用力抱住了我的腰肢,仰头望着杳娘,小小的眉头蹙成了一团,微微地张口,再次喊出了一声:“不要!” 杳娘紧贴着我的身躯颤抖起来,叮铃一声脆响,那握在她手中的金簪便猝然落在了地上。我终于得以缓了气 (: ) 第 34 部分阅读 杳娘紧贴着我的身躯颤抖起来,叮铃一声脆响,那握在她手中的金簪便猝然落在了地上。[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终于得以缓了气息,紧忙闪身跨开,顺道牵住了惇儿的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身子,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我语声如泣,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疯狂涌动的激动与惊喜,“惇儿!惇儿!”我几乎语无伦次,泪水只眨眼间便流淌了下来,“你……你能够说话了……能够说话了?!” 惇儿本是顺着我的力道便偎在了我怀中,闻言抬头怔怔地望着我,一脸的茫然与忧伤,张口牙牙而呼,然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了。我心下一紧,忍不住握紧了他的肩头,“惇儿?” 他似乎很是迷茫,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喊出了声音,呆呆地望着我,却是被我面上的紧绷吓住了。我颤声哄着他,期待他轻轻开口再说出那样一句话,好教我相信方才那一瞬震惊并不是做梦。“惇儿,惇儿,你方才说话了,你知道么?你方才说话了!来,再试试,告诉我,我是谁?”我伸手抓住他温软的小手熨帖在脸颊上,轻声诱哄着,“……我是谁?” 他一双乌溜滚圆的眼睛睁的很大,嘴巴张了张,不过发出了几声破碎的轻呼,终是徒劳。他有些惶恐地望着我,面上渐渐纠结不安起来,温热的泪水涌上眼眶,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心下沮丧,然而却也情知此事强逼不得,只是心中暗想他既然能发出声音,便证明他的嗓子虽昔日被药哑了,却仍有恢复康健的可能,只要日后耐心诱导,更兼药物治疗,未必不能恢复成从前那样。我想到此处心头蓦地便轻松了,重又揽了他入怀,柔声道:“没关系,没关系,母妃不逼你了,咱们慢慢来,惇儿不哭,不哭……” “你看到了么?”身后拓跋朔的声音突然冷冷想起,我一怔,侧脸望去,却见他眼若寒星般望着杳娘,“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杳娘纤弱的身子抖得便如疾风中的枯枝,她没有看向拓跋朔,只是一径望着惇儿,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绣夜与静竹也已赶了过来,我站起身,牵着惇儿交到了绣夜与静竹手中,示意她将惇儿带去车中。转身望着杳娘,我沉声道:“这一次,是你最后一次使用这免死金牌。” 她一怔,茫然望我,显是没有回过我话中的味来,“什么?” 我冷冷哂道:“你挟持要挟我的性命,你可知我如今亦非一人之身?我每尝想与你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为你设想,你却始终认定我不怀好意,既如此,我再要处处思量,倒显得我实在不识好歹,一味矫情了。” 她脸色慢慢惨白了下去,“你……要杀我……” 我幽幽叹了口气,手掌下意识地慢慢抚在了那已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只是目下尚未显山露水的小腹处。“你不思为惇儿积德,我却要为我的孩儿多积福泽。” 她面上一紧,哼道:“你果真是说出实话了。”她说着话,眼中便渐渐有着困惑而惶然的目光流转开来,紧着嗓子道:“你但有了自己的孩儿,惇儿……惇儿他——” “惇儿也是我的孩儿。”我镇声打断她,“人皆有私,我苏宓自然也不例外。”我静静道,望着她闪烁不定的双眼,“可是我可以保证,来日不管王爷有多少孩儿,惇儿……永远是思贤王的嫡长子。” 拓跋朔闻言亦颇有震动,抬眼望我,“宓儿……” 我静和一笑,“王爷,臣妾应允过惇儿放他生母下山的,臣妾不想失信于惇儿,请王爷成全。” 他面上有些犹疑,然而在我温软求恳的目光下,他终是作了让步,抬手唤过了了漠歌,“去牵一匹马来,送她下山。” 漠歌一怔,“王爷是说,放、放她走?” 拓跋朔淡淡道:“你没听明白本王的话么?王妃应允了惇儿……要放他生母下山。” 漠歌眼中一窒,极快地俯下了脸去,“是!”说着便让侍从去牵过一匹马来,接过缰绳亲自牵到了杳娘身前,“请上马。” 杳娘身子轻震,犹然是一脸不敢置信,望了望我,又望着拓跋朔,她眼中渐渐有清晰到无从掩饰的悲伤之意流转开来,“只为了她一句话,你竟什么都肯应允……”她摇了摇头,目光又慢慢胶着到那马车上,仿佛要透过那厚重的车壁望到车中的惇儿,“惇儿一贯冷静,自幼便是对我也极少倚赖,可他为了你,竟也失态成那样……苏宓,你究竟是人是妖,为何你可以做到如此?为何我梦寐以求的一切你都能唾手便得?” 拓跋朔一脸厌烦,镇声道:“你如有心,便知凡事有因才有果。惇儿为何自幼便对你不够亲近,为何目下却会如此倚赖宓儿……你如有心,自当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说着,再不耐烦多看她一眼,挥手便道:“快走快走!” 杳娘已是面如死灰,被漠歌催促着翻身上马,半低着脸不再言语了,然而晨光熹微中我瞧得清楚,一滴晶莹顺着她旖旎的眼角慢慢溢出,顺颊而下,终至汇聚在下颚,瑟地一声被软风拂落。我心中亦有些无从描摹的寥然,侧脸过去不再看她,只见漠歌翻身上了另一匹马紧随其后,仓促地看了我一眼,便即一鞭抽在杳娘所骑那马的臀上,那马痛嘶了一声,拔足便跑,漠歌□一夹,随即追了上去。 我看着他二人绝尘而去,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漠歌临去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却又碍着什么未知的缘故而不曾抑或不便尽数流露出来。我微微摇了摇头,不欲多想,转身便向车上走去。拓跋朔紧随我身后步上马车,见我自进了车中后便怔怔抱着惇儿不肯言语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叹道:“我又怎么惹了你了?” 我察觉到车子已微微的走动起来,吱呀呀的车轱辘滚动声不绝于耳,我望着窗外薄薄的日色,只觉身子和内心都乏得很,乏到我连开口说话的气力都积聚不起来了。我郁郁道:“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他窒了窒,然而终是没有再说什么,顺着我的目光一并望向了窗外。我抱着惇儿慢慢歪下了身子,目光落在惇儿紧闭着双眼的脸上,那浓浓的睫羽正不受控制地轻颤着,额心蹙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惇儿……即便是在沉沉的睡梦中,你亦是这样的苦痛而不安么?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真正开口说话,我要怎样做才能真正让你快乐起来,像每一个正常的同龄小孩子一样,真正的无忧无虑,快乐起来? 我脑子里模糊想着,突然感觉眼前一暗,却是拓跋朔起身关了窗牖,拉上了帘子。车中一下子幽靡轻暗了起来,我叹了口气,亦阖上双眼,本是假寐养神,未料紧绷的情绪一旦放松,身体便也跟着放松了起来,慢慢地竟果真入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滴刚发芽,洛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滴往上爬=。= 第五十四章 跳脱添金双腕重(上) 我们一行进到天水城后,马不停蹄地便赶回了王府,碍着我有了身子,拓跋朔甫一回府便即吩咐下去,谢绝一切访客,亲自陪着我进了东园重华殿中休息。 我除去旅途劳顿有些疲累,其他倒也无甚不妥,然而惇儿的情绪却是一径地低落。我情知他必是为了杳娘的事心中悲伤,而此种情愫如非他自行看开,旁人再如何开解却也是无济于事的。我瞧着他郁郁寡欢的模样心生怜惜,少不得时时将他带在身边,生怕他受了冷落胡思乱想。 我于路途之中已与拓跋朔提过想将绣夜许配给漠歌的意思,他对我的决定自然是没有意见,只笑骂了我一句“你倒替别人都想得周全。”我情知若由他出面许婚,我的这桩心事也便算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因笑道:“哪里是为了别人呢?绣夜可是臣妾自幼儿跟在身边的人,而漠歌……难道不是王爷的心腹大将么?” 他点点头,算是承认了,只问了我一句:“漠歌也是该娶亲的年岁了,一贯跟着我在军中出生入死,身边也没个体己的人,今日能有如此福缘想来断无拒绝的道理,只是绣夜是否果真愿意?她虽是你的家生丫头,可她若对漠歌无意,你却也不便强自作主。” 我叹道:“臣妾岂能是罔顾他人心意乱点鸳鸯的人?自然是问过的,那丫头面皮薄不肯明言,话里话外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他闻言点头笑道:“如此甚好。待我吩咐了漠歌过来,尽早促成此事。” 我听他如是一说方才想起,漠歌随我们一起回来,却不曾进王府,直接就去了骁骑营了。我忍不住道:“说起漠歌,营中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怎地刚一回来就不见他的人影?” 他眉头一蹙,幽幽道:“我确是有事吩咐了他去办的……不过,应该也用不了两日的工夫,宓儿不必忧心此事,我定为你安排了便是。” 我听了此话,情知他必是有些军中之事不便与我细说,当下也不再多问,转头见惇儿坐在一边打着瞌睡,我心头一软,瞧着天色也不早了,便吩咐了静竹让蕙娘将他带去沐浴就寝。[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其实精神亦是萎靡,只强撑着用过晚膳后便紧传着让外间伺候着的丫头们搬进沐浴的用具来预备沐浴就寝。彼时我早已除去了外裙,只着一件素色烟纱的碧霞罗,面前擦拭得透亮的鸾鸟朝月缠枝玛瑙镜中,轻薄到几近透明的烟纱下依稀可见形状秀美的琵琶骨。我本是懒懒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绣夜轻手轻脚麻利地卸着我满首的珠翠钗环,然而透过面前的铜镜却见着拓跋朔正斜倚在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心头一动,忍不住笑嗔道:“王爷可也真不害臊,哪有人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瞧的?” 他嗤地便笑了出声,一手置放在脑后,一手平放在心口,眸光与我照映在铜镜中的眼眸软软相对。我微微赧然,忙侧了脸去不再看他,他追逐着我明显躲闪的眸光,语声便有些轻挑。“羞什么?宓儿什么样子本王没有见过?” 我面上一红,抬眼便瞧见绣夜正捂着嘴忍笑,我心中一急,面上愈发热烫了起来,抬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起身便要去撵他,正色道:“臣妾要就浴了,请王爷回避片刻。” 他闻言非但不起身,反倒更好整以暇地躺平了身子,懒懒道:“可没这个道理,你自沐浴你的,我自睡我的。作什么定要撵我?” 我见他一径耍赖,无奈啐道:“你这人!” 绣夜依依立在我身后,闻言笑道:“王爷与王妃真是夫妻恩爱。” 我睨了她一眼,见她说罢便弯身以手掌试着水温,静默的侧脸在柔和的烛光下望去很是温柔细腻。我轻笑道:“你少替他描摹,我竟不知原来耍赖也可解读为恩爱。”我说着又睨向拓跋朔,对上他促狭的眸光,我故意撇开了脸去,“有人执意要学汉成帝,只是臣妾却不敢当那赵合德。” 我话音刚落,他再绷不住面色笑坐了起来,一手指着我笑道:“你这丫头!”话语间笑声不断,却是仿佛连气息都喘不匀了。“你——你教我说你什么才好——” 我见惹得他如此失态,心头也不由一软,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声。眼见他整个身子都躺在了榻上,我走近前去扶着他的小腿替他脱下了足下那双掐金蛟纹的皂靴,又除去了棉袜,然后拉过锦衾拢在了他腰腹下。他嘴角噙着笑意,却是灼灼地睨着我,突然伸手捉住了我忙碌的手掌,冲着那散发着氤氲热气的浴桶努了努嘴,“去罢,仔细一会子水凉了。”见我不吭气,然而腻白的脸颊却是慢慢洇红,他忍笑不已,“还记得那次在温泉你沐浴的时候么?放心,我不是成帝,你自然更非合德。” 我吃吃一笑,手掌如滑溜的游鱼一般便从他掌心抽出,一转身已退离他身侧两步,笑道:“是呢,咱们王爷可是一言九鼎的好人,所以好人呐,您就让臣妾安安心心的就浴罢。” 他见我一味矫情,待要下榻捉我,却碍于已除去了靴子,此番更是认定我早有预谋,少不得咬牙骂道:“你哪里是赵合德?我看你分明是苏妲己!带着妖气儿就投生了,却连姓儿都不曾改的!” “那么王爷便是纣王了。”我眨了眨眼,语声一径软得几乎拧的出水来。“王爷愿屈尊当那暴君,臣妾便委屈些做了妖姬,又何妨呢?”我笑睨着他,在他回过味后目瞪口呆,争不知说什么才好时,我已转身由着绣夜扶着跨进了浴桶,却是背对着他除下了贴身的亵衣。 整个身子缓缓没入那温热犹然散发着花瓣清香的温水中时,连日来一直处于疲惫紧张状态的身体才真正的得了轻松。我由着绣夜自取过一支鎏金犀骨簪将我满头青丝绾在了脑后,掬起一捧澄澈轻轻泼在了脸上,忍不住满足地喟叹了声。耳听着绣夜轻声笑了笑,却不言语,我忍不住侧眼睨她,软软道:“你笑什么?” 她执着柔软的棉巾仔细地为我擦洗着身子,闻言低下了脸去,低眉的瞬间我看的清楚分明,她眼底那浓浓的笑意。手上动作没有停,她凑过脸附在我耳畔轻声道:“王爷果真没有偷瞧呢。” 我轻哼了声,面上虽是不动声色,然而心口鼓胀着的飨足却愈发明显了起来。趁着绣夜擦洗我手臂的空当扭头望了他一眼,却见他果真仰面躺着,两手枕在脑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却不知在想些什么。许是察觉到我的眸光,他忽的侧过脸来望我,那眼中丝毫不加掩饰的热烈令我心头一悸,忙转开了脸去。 耳听得他低沉着嗓子轻轻笑了笑,跟着便是锦衾拨动的窸窸窣窣声,我眼见绣夜面上一呆,正要开口说什么,身前的水面上却已悠悠漾漾地映出了一个令我瞬时耳热心跳的身影。 “王爷……”绣夜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想想不对,忙又跪了下去,手中犹然捏着那滴水的棉巾,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偷窥。”我也不抬头,强自压抑着骤然加快的心跳缩身在温热的水中。 “光明正大。”他却不恼,轻轻哼了声,然而语声中却是清晰的愉悦与快意。“因为……名正言顺。” 我心头突突一跳,直觉他温热的吐息已近在耳边。待得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起,跟着一声轻轻的关门声猝然传来,我情知定是绣夜受了他的指示先行出去了,侧过肩膀伏在木桶边沿上,我半为羞赧,半为故意,却怎么也不愿望向他的脸了,只喃喃道:“王爷这便打发了绣夜出去,可有谁来服侍臣妾起身呢?” 肋下蓦地一凉,我惊地瞪大了双眼惊呼出声,“啊——” 灼热的话语伴随着灼热的气息一并地铺洒在我后肩颈处,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身子便被一股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力道整个抱起,带着满身的温水淋漓湿答答地便重重撞入了一个硬朗的怀抱中。 “不若,本王来服侍宓儿起身罢?” 虽是询问的话语,然而语气却是一径的笃定与……促狭。疾厉如鼓的心跳声声声撞击着他紧贴着我的掌心,我一股气息梗在了胸口,想推搡他,可抬起的手臂却终是环住了自己的身子,因着赧然,便有些气短。“放……放开我——” 他却置若罔闻,穿过我腋下紧紧桎梏住我身子的手臂更增了三分力道将我整个人从浴桶中抱了出来,跟着极快地弯腰,一手穿过我膝下向上一抬,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人已被他打横抱起。我半为羞赧,半为惶急,蜷缩着身子将脸埋进他胸口处绵软滑腻的衣裳里,声音便闷闷地传来。“王爷……” 他疾走几步轻轻将我放在了榻上,粗粝的掌心沿着额头缓缓下落,自颈项处一阵徘徊后俯身向我,温热的气息阵阵扑在我面上,腻腻地痒。察觉到我伸手去拽身侧锦衾的动作,蓦地覆手压住了我的手臂,邪肆一笑,“遮什么?” 我又羞又急,手臂被他压在一侧使不上气力,只得蜷缩着身子软软嗔他。“王爷可是倚强凌弱……” 他却不恼,“不是说本王是那暴君,嗯?”他蹙了蹙眉,然而神态间却无半分恼意。“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如此暴君,宓儿只小小一句倚强凌弱,倒不知你是在抬举我呢,还是挖讽我。” 我被他一番诡辩逗地啼笑皆非,当下也顾不得羞赧了,脆声道:“世上男儿本多自负,若更兼天生禀赋,幸而出身贵胄,要他压抑本心,做低伏小,倒也实在是强人所难。帝辛万般诽议,臣妾以为其他倒也无甚,只一句不得不提,却也是王爷刚巧漏下的。”我抿了抿唇,见他听得入神,悄悄挣开他的手掌侧身滚入锦衾中,半露着脸孔笑望他。他这才蓦地反应过来,待要伸手去捉我,我适时地轻哼了声,“别……凉呢。” 他一怔,登时省悟我湿答答地便被他抱了出来,□在空气中的肌肤上却也果真有些涩然。他许是念及我身体,目中登时闪过自责之色,忙跟着钻入了锦衾中轻手轻脚地搂住了我,附耳叹道:“是我的疏忽。” 我轻轻摇头,埋首在他温暖到令我整颗心顿觉安谧无比的胸膛,我心中忽起狡黠,低低道:“好酒淫乐,嬖于妇人。” “你说我什么?”他一怔,俯首对上我晶亮的眼眸,面上表情瞬息万变,最后定格的是清晰到入骨的啼笑皆非与不敢置信。“好酒淫乐,嬖于妇人……你这促狭鬼,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了!” “王爷自然敢。”我盈盈一笑,对他故作的凶神恶煞浑不以为意,懒懒道,“可是,你不舍得。” 说我装傻卖乖也好,说我恃宠而骄也罢,不管是为了失而复得,还是为了我腹中的意外之喜,此时此刻能伏在他心口,与他这样近的说着这些琐碎的话也不会被厌弃,言语里偶尔不敬,甚至偶尔挑衅也不会招来怒火的人,我深深明白,唯我而已。 唯我而已,因为无需自谦,所以何必自谦? 他被我那句“不舍得”呛住了,却也情知我说中了他深心的念想,一时有些赧然,然则那熙亮的眼瞳中流露出来的,更多却是令我安心不已的浓浓宠溺。他喃喃重复着,“好酒淫乐,嬖于妇人。”蓦地扯出一丝透亮的笑意,“宓儿似乎也没有讲全,那错漏的,不若我来补上?”说罢不待我开口,他径自清声道:“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他斜睨着我,一脸的似笑非笑,“宓儿断想听的,费尽心思引我去说的,其实便是这一句罢?” 我被他说中心事,心头自然是一阵悸动,面上却一味强撑着否认,“哪里是呢,臣妾不过白说一句,王爷倒逮住便不放了,好没意思!” 他顿了顿,蓦地用力将我按在怀中便放声大笑了起来,魁伟的身躯抖动地很是厉害,倒仿佛整个床榻都跟着晃动了起来。我脸孔压在他心口,被他疾厉如鼓的心跳震得有些迷乱,亦有些呼吸维艰,忙抬手抵住了他的肩头,探首出去重重吸了口气,方才嗔道:“王爷若腻了臣妾,尽管寻个由头教臣妾求去便是,这样生生要闷死臣妾,可也真是心狠。” 他线条硬朗的眉眼已是笑得弯成新月,闻言更是情动,只一用力便将我重又拉了下去,跟着便揉身覆了上来,弥漫的笑意消散在骤然胶着的唇齿之间,只在瞬间,我已尝到他口中轻薄的淡淡酒味。 许久,他方才慢慢抬起脸来,静静地望着我双眸微阖,俏脸飞霞。“我怎会腻了宓儿呢?”他缓缓抬手,动作极轻极轻地描摹着我细腻的唇线,“如你所说,如你所知……我不舍得。” 碍着我的身子,我知道他真的是多番忍耐了,抽过搭在一侧的亵衣想要穿上,却被他伸手拦住,浓眉一挑,语带不满。“放心,在大夫没有点头之前,我会将你当天上的菩萨一样供着,绝不碰你。”他慢慢加重了搂在我后心的手臂气力,阖上双眼,“别穿了,乖。” 我啼笑皆非,这人——竟浑不知我是为了他想!虽然我本身并不惯如此安睡,却碍着他的坚持,少不得作了妥协,放弃了穿上亵衣,顺着他的力道伏在他心口缓缓睡去,一夜无魇。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废话我也不多说了,想揍我的,想杀我的,放马过来吧⊙﹏⊙b 允许用拖鞋打,前提是棉拖,允许用巴掌扇,前提是不准打脸…… 恢复更新,说到做到。 第五十四章 跳脱添金双腕重(下) 翌日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我自锦衾中探出半边身子,并不讶异为何到得此刻都没有任何人来唤我起身,定然又是那人吩咐了下去,除了我自己醒转,谁也不能擅自扰了我。 绣夜许是听到帐内的动静,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榻前轻声道:“王妃,您醒了?” 我低低应了声,为着她突然拉开了床帏,骤然闯入的那一丝光亮晃得我眼晕不已,忙抬手挡住了眼睛。绣夜见了我的动作便很是惶恐,迅速挡在了我身前,一叠声地自责道:“都怪奴婢不小心,王妃可刺着眼了?” 我摇摇头,身上锦衾与肌肤那直接而毫无遮挡的接触令我猝然警醒,这才省悟自己此刻身上未着片缕。尴尬地忙忙伸手去捉那随着我的动作已然滑到膝头处的锦衾,一抬眼却见静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绣夜见了我局促的模样,此番也不惶恐了,便有些忍笑,忙伸手取过我的亵衣背对着静竹的身影为我穿了起来。我由着她窸窸窣窣的动作着,抬眼见静竹怀中抱着一只荧光斐然的羊脂玉匣子,我一怔,“这是什么?” 静竹近前福了一福,方递过那匣子笑道:“宫里来人送来的,说是上好的长白双头人参,极难寻着的,便是宫里药库统共也只得三株。” “怎么,这么快便已传到宫中了?”我不由暗暗心惊,从我回府到现下不过一夜,亦只不过是晚膳前拓跋朔传来一名太医为我抚了抚脉,宫中竟便已得了消息,竟派人送来如此贵重的补品。如此速度,倒真是……令我不得不留心在意了。 静竹也有些诧异,但仍是道:“奴婢也不清楚,今儿晨上皇后娘娘便遣了高公公来送这人参,还带话要王妃千万保重身体。当时王妃尚未晨起,王爷临走前又吩咐了不准任何人扰了王妃,所以奴婢便没有让高公公进来。” 绣夜见我一味沉吟,不由有些心慌,忍不住道:“王妃,可是奴婢们做错事了?那高公公……” “无妨。”我摆了摆手,眼见屋中更无外人,掀开锦衾便滑下榻去。绣夜紧随我身后,忙拎了一件湖水绿的软罗袍为我裹在了身上,轻轻系好腰间的束带。我趿拉着石青色绣海棠的缎面绣鞋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对上眼下那清晰的一点朱红,心头一震,一时恍惚,一时警醒。我蓦地抬手扶住铜镜,新笋般的指尖缓缓掠过眼下那一点刺目。我曼声开口:“静竹,王爷现下不在府中罢?” 静竹点点头,应道:“回王妃的话,王爷天没亮透便起身去了大营了。” “嗯。”我静静沉吟,很快定下了主意。“绣夜,你立刻服侍我洗漱更衣,静竹。” “王妃有何吩咐?”她立即紧上一步,俯身站在我身前。 我有些烦躁地阖眼,抚了抚额头。“你即刻吩咐下去教穆昌安排肩舆,我要进宫。” “是。”静竹虽是微微一怔,却仍是地点点头,应了声便躬身退了出去,并未多问。 “王妃要进宫?”绣夜为我梳头的动作滞了滞,有些忧心地望我,“可是,王爷吩咐过——” “规矩总是要有的。”我摆手打断了她的疑问,我此次返回大漠,本便应亲去觐见帝后,如今皇后派人送来了东西,于情于理我更不能置若罔闻,安心领受了。这皇宫却是非去不可的。 静竹被我方才那句反问倒似乎问出些不安了来,犹疑着劝道:“奴婢斗胆,王妃还是等王爷回来再拿主意罢?”她说着话,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倒似凭生了恁多烦恼。“奴婢听说三王爷与咱们王爷近来关系不是很好,皇后娘娘又是三王爷的亲母,奴婢担心……” 我摆摆手,她未说出口的担心,我心下自然是雪样清明。那日在宝镜池畔拓跋朔便说的清楚,杳娘为了报复于他,竟而与拓跋安勾结,这才能得了我们一行的下落。如是想来我们一行自出了雁门关,行踪便在拓跋安的监视之下了,不,或者更早,早在彭城郡的时候拓跋安便已安排了人手一路跟随我们了,只是不知为了何种缘由,他只是监视我们,却并没有更尖锐的举动。许也是忌惮拓跋朔的实力而不敢轻举妄动罢? 摇摇头,不再多想,眼瞅着绣夜极是麻利地绾绾盘盘,几个起落,竟也将我素日常常梳作的堕马髻梳了个有模有样。看来熟能生巧总是不错的,这几个月来她每日为我梳妆,手法果真长进不少。我听她边忙着边道:“王妃,奴婢也觉得静竹姊说的有道理,这皇宫您还是不去的好,横竖如今也有王爷为您作主呢,要是怕被人说失礼,您只一概推作不知也便罢了,不知者不罪么。” 我就着镜中倒影斜睨了她一眼,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一脸一本正经的紧张着,心头一软,忍不住探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笑道:“你倒替我想得周全。” 她被我突然的一捏,一时忍俊不禁忙揉身退后,吃吃笑道:“别——好痒!” 我缩回手来,支颐望着镜中自己那张甫一晨起,尚未添任何修饰的清颜,肤色有些微苍白,愈发衬着一双眼瞳黑得彻底。突然想起幼时顽皮背着爹爹跑去市集上玩,却被不知哪里来的一位相士正经百八地观面相告说我是命中注定至贵之人。彼时只觉好笑,亦隐隐有些不以为然。爹爹官至一品兵部尚书,当今虽非皇后却执掌凤印管理六宫的颐妃又是我的亲姨母,我命中的富贵早已是注定,又何须他巧嘴锦上添花?然而他不顾我的不以为然坚持要送我的那一句偈语却令彼时的我心中茫然而不得尽解。 拌假拌痴难拌鸳,作王作主难作凰。 我心中一惊,这当初一句早已被我抛在脑后的偈语此刻涌上心头,竟让我莫名地不快了起来。我微微抬眼,瞧见静竹置放在一侧的那只羊脂玉匣子,顿时明了自己心中因何不安。我镇声道:“王爷固然疼惜我,只是规矩却不可废,尤其是目下多事之秋,你可知稍有不慎便会落人把柄,平白教人说王爷是非。” 绣夜不防我突然如此严肃,很是惶恐,忙缩身道:“王妃息怒,是奴婢胡言乱语惹王妃不快,奴婢该死!” 我摆摆手,望着她惶恐不安的模样,心头便很是寥然。不过是我自己私心里的一点没头没绪的念想,又何况惹得她如此慌张?我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静竹端着一应洗漱用具走了进来,福了一福。“王妃,奴婢已吩咐下备轿了,待王妃洗漱后用过早膳,便可进宫。” 再次踏入那古朴沉重的承天宫,我早已非初时心境。着意穿了鹅黄色湘绣海棠的一件软烟罗,下罩月白色轻纱百水裙。腰间松松系了一条湘黄玉索,足下一双妃红色绣鞋,在这初夏的时令望去既不失礼仪,又轻便舒适。妆容亦是极淡的,只匀了薄薄的一层玉簪粉,描了涵烟眉,唇上一点石榴娇。绣夜要为我细描眉妆与斜红,我却不愿过于华丽繁复了,只取金箔点了落梅,至于那眼下的一点,却是由着它去了。 下了肩舆,沿着一段青石小路慢慢行着,很快便迎上来一名翠色衣衫的小宫女,梳着一根乌牙牙的发辫,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微微地跳动,瞧去很是青春盎然。见了我,不过躬身福了一福,脆声道:“王妃,娘娘有请!” 我点点头,便由着她自转身引路。绣夜扶着我不疾不徐地行着,低着头只不言语,静竹倒似与那宫女有些交情,笑道:“今儿不是该当文茜姊姊当值么,怎地是蓝茵姊替她了?” 那小宫女闻言侧脸瞥了静竹一眼,又极快地瞄了瞄四周,眼见并无他人留意我们一行,方才低声道:“还不是为了那——”她口中说着话,目光蓦地掠过我面上,却是明显一怔,忙刹住了话头,极快地扭过脸去。 静竹也是微微一怔,“怎么?” 话音未落,脚下却已拐进了御花园。眼瞧着满园的姹紫嫣红,蜂飞蝶舞,除了北地常见的那些儿花花草草,难得地竟还种了北地极是少见的玉簪花、芍药花。我饶是怔忡,却也有些欢喜,忍不住问道:“芍药生来眷恋水土,是极难在北地存活的,却不知是哪位巧手工匠竟能在这极北之地栽种成活,我实在是仰慕得紧。” 我原是冲着那蓝茵问话,然而她尚未开口,一个我虽只听过三两次,却早已铭刻心头的声音却蓦地里传来。 “不过几株花草罢了,难得姊姊喜欢,小妹改日让那余容郎君去姊姊园中栽上些儿便是。区区小事,又有何难呢?” 我心口巨震,循声望去,一个高挑纤长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已立在廊下,正微仰着下颚,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青丝如瀑,只在头心偏脑后处绾了一个赤金的鸾纹环,结着五彩的丝绦,混在发中,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着晃眼的光芒。艳色的一袭氅衣,宽大的袖口处结着繁复的流苏,微风中一晃一晃,望入眼中,隐隐如绕成团的丝麻,阵阵地腻烦。 她见我望着她并不开口,眼珠骨碌碌转了转,移步走下了廊子,立在我身前不过三五步处,曼声道:“怎么,姊姊不认得小妹了?” 我自然认得。高句丽的熙华公主,恋慕拓跋朔的熙华公主,一心要取我而代之的…… 熙华公主。 我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微微颔首与她见了平礼,末了静静一笑。“公主,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预示了某人的命运,不知亲人有无读出……此章发出,我心已定,断不更改。 第五十五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上) 熙华口中虽声声唤我姊姊,不过作个样子罢了,只可惜功夫未到家,面上的不豫与眼中的睥睨始终是浓浓地蓄着,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这里头的风起云涌。那文茜没多说话,不卑不亢地近前行了一礼,抬首的同时却似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待得见我平静上前与熙华见了平礼,她一怔,眼中意味颇是复杂。我心中暗暗好笑,她必是以为我定会被那熙华的态度激到,从而动怒失态罢?可是,怎会呢?我不以为意,并非是因为我自拊看透,更非故呈清高,只不过如今我事事只求舒心顺意,断不愿为了别人的无礼而坏了自己的情绪罢了。 不值得。 手掌拢在宽大的衣袖中轻轻熨帖在小腹,我心底一片宁和。抬眼看那熙华,却见她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眸光胶着在我身上游移不定,半晌曼声道:“姊姊可是来觐见皇后娘娘的?” 我淡淡一笑,“正是。却不知公主所为何来?” 她抿了抿唇,待要开口,身后一片翠色的衣角闪过,一个碧色衣裳的小丫鬟蓦地探过身子,分明故意地自我眼皮子下掠过,极是小心在意地扶住了她的身子,唤了声:“王妃,仔细路滑。” 说罢扬眉睨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是清楚明晰的得色与快意,倒仿佛是刻意说给我听的了。她话音甫落,在场各位除去那两位,自然都是一怔。我心头一阵冷笑,面上却只故作不明,一旁绣夜白着脸上前扶住我,泠然道:“绿水姑娘,你可是糊涂了?此间各位除了我家王妃,我倒不知还有那位主子,能当得这一声王妃。” 我听得绣夜唤她绿水,这才省悟原来这便是那日狗仗人势在我那重华殿中撒泼,自取其辱的丫鬟。我想起了她的名姓,心头更是一阵好笑,不动声色地按了按绣夜的手背,示意她不必与这无知蠢妇争那口舌之快,只凝目望着熙华。却见她一贯狂狷的面上并无不耐,蹙了蹙眉,却确是小心在意地由着那丫鬟扶住了手臂,一双狭长而熙亮的眸子状似不甚在意地掠过我面上,轻轻一笑。“姊姊勿怪,原也是绿水这丫头不会说话,姊姊归国省亲这些时日,府中大小事务繁多,小妹不得已只得代劳了。小妹自知性子一贯不比姊姊温善持重,却也万幸不辱使命。”她口中说着话,修长的颈项微微转了转,避着明晃晃的日头,再开口时便是冲着那绿水了,语音娇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情味。“绿水,跟你说多少次了,在王爷还没有正式册封本宫名号之前,不要整日王妃王妃地喊着,教人听了去只当我不知自重也便罢了,再要传到姊姊耳中,岂非更是白白累了我们姊妹的情谊。” “是,奴婢知错。”那绿水忙低头认错。我本懒怠见她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然而熙华挪步之间那不同往日的迟缓与谨慎却令我不由微微侧目。印象中她一贯利落,向来是瞧不惯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行事做派,今日却是怎么了,竟在我面前作出这样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来?难道是身体染恙?我想起在金陵时拓跋朔曾告诉我熙华在大婚之日被伤,并说早已将她送回高句丽养伤,可是如今她却又因何在宫中出现?难道是拓跋朔存心诳我? 脑中的疑问愈发繁杂了起来,昔日我对她所有的印象,除去寄情于拓跋朔,不过是一个异国的公主,脾性暴烈,善骑射,眉目间不多媚态,却颇有些英姿飒爽,若非为着那点小女儿心思一径作难于我,瞧着倒也不应是个极难相与的人。我静静打量着她,她盈盈立在我身前不过五步的距离,察觉到我沉吟的眸光,她眼中一点明灭,挺了挺腰身便径直向我走来,口中笑道:“姊姊甫一归来便入宫来看皇后,娘娘知道姊姊的孝心,不知该多开心呢。” 她站得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身上那件艳色大花的氅衣其实并不合身,竟是略有些宽大的,尤其腰身处完全收不出半点曲线。她身材较我偏高不少,若是安在楚朝,恍然已与一般男子等高。原也是草原水土的缘故,北地女子一贯比南方女子高大健壮,熙华贵为公主,自然不比一般民间粗妇,只是她自幼舞刀弄枪,鞍前马后,身材自然也是与纤细扯不上关系的。肩膀平宽,然而也不算突兀,尤其穿着氅衣时其实颇有些英姿。腰肢算不得纤细,然则却也自有一股柔韧,走路时较寻常女子迈步总要快上那么几分,动若脱兔。似是见惯了她一向旁若无人的肆意模样,今番突然如此,我倒真是不太习惯了。目光慢慢凝在了她氅衣下腰肢的部位,她白皙的手掌若有若无地覆在上面,微风拂过,柔软的衣料扑扑簌簌地一阵轻摆,贴在她腰腹上,竟恍然勾勒出一个浑圆的弧度来,映入我眼中,眼窝刺痛的瞬间,心头剧震。“你……!” 怎么?!难道熙华她竟是—— 熙华长眉微挑,待要开口,身后不远处的宫门外一个莲青色的身影小跑着出了来望着廊下,脆声道:“娘娘有请,两位主子请随奴婢来。” 她睨了睨我,目光却同样自我腰身处一阵徘徊。我不过三个月的身孕,除了饮食上已有些微的不调,并未出腹,体态瞧去仍是与常人无异,故而仍是穿着平时的衣裳,纤腰一束,衣带当风。她收回眼神,缩了手在宽大的袖中,敛眉一笑,“姊姊,请。” 我强掩着心中阵阵如潮的错愕与惊痛,目光与她静静相对,手掌却下意识地按紧了小腹处,掌心已缓缓渗出微薄的汗意。 拓跋朔……拓跋朔……你怎能如此待我! 我身侧绣夜亦是看清她那已然耸起的腹部,惊得不轻,扶着我的手臂一僵,低低的喊了声:“王妃——” 我紧了紧绣夜的手掌,手心的汗意在她掌心濡开,她眼中一软,脚下便有些踯躅了,哽着嗓子轻声道:“王妃,您千万不可动气,身子要紧。” 静竹亦是一色的忧急,眼见熙华一行已转身走去,她附到我耳畔低低道:“王妃,事态尚且未明,您千万别受了别人的挑唆蒙蔽,胡思乱想。” 我点点头,抬眼望着熙华已然绕过廊下的身影,那艳色的一角被宝柱掩过,转眼即逝。我暗暗攥了攥掌,心中只让自己镇定,携着绣夜与静竹便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肚 (: ) 第 35 部分阅读 我点点头,抬眼望着熙华已然绕过廊下的身影,那艳色的一角被宝柱掩过,转眼即逝。[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暗暗攥了攥掌,心中只让自己镇定,携着绣夜与静竹便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肚子疼,疼,疼,下辈子再也不要当女人,无呜呜呜呜 第五十五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中) 彼时皇后正斜倚在碧纱窗下的美人榻上阖眼假寐着,一袭明红色绣华紫细叶寿安的长裙,襟口处以金线细密密地绣着云水纹图。风髻雾鬓,抬起的左臂轻飘飘地搭在额头上,在眼睑下投下明明灭灭地一道光影。想是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她凤眼微张,在身侧两名小宫女的扶持下半撑起身子,有些慵懒地睨着我与熙华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娘娘万安。”眼见皇后的目光越过熙华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忙近前一步,躬身福了一福。 “来了?”皇后盈盈一笑,定睛瞅了我片刻,伸手于我,我忙扶住她平伸过来的手臂,躬身立在她身侧,笑道:“娘娘只管歪着就好。” 皇后闻言轻声一笑,侧过身去,就着身侧桐木案上正袅袅燃着瑞脑香抬手招了招,掠过几丝儿香气自鼻下汇聚,深深地嗅了嗅,半晌方幽幽道:“常言道春困夏乏,当真是不错的。”说罢侧眼望我,又看了看立在我身后的熙华,嘴角轻勾,她微微笑道:“站着作什么,如今都是有着身子的人了,坐、坐。茗儿,给两位主子看茶。” 那被唤茗儿的小宫女很快便奉了两盏茶汤来,盈盈立在我身前,“王妃请用茶。”说罢恭恭敬敬地礼了一礼,又走到熙华身前,“公主请用茶。” 屋中有片刻的静谧。我轻轻托着那茶汤,一手拈着轻薄的瓷盖细细地撇着茶汤上的浮沫,目光却极快地自熙华面上掠过。她目中一敛,没说什么,然而她身侧站着的绿水却撇了撇嘴,不动声色地抬脚踩住了那茗儿的裙摆。我情知不妙,然而来不及开口,那茗儿躬身放好茶盏,收好托盘站直了身子便要转身,脚下登时一个踉跄,只惊呼了一声便向后一仰,哐啷一声撞在了案上。她手上拿着的托盘一时脱手,登时向我甩了过来,饶是静竹与绣夜连声惊呼抬手要挡,那托盘仍是一下子砸在了我手臂上。臂上的疼痛倒在可以忍耐的范围,然而手上端着的茶盏一倾,那刚刚倒下犹然散发着氤氲热气的茶汤登时倾泻。 “王妃!” 我只蹙眉冷嘶了一声,绣夜已扑倒在我膝头前,手忙脚乱地自袖中抽出帕子便擦抹了起来,一叠声地唤着:“可烫伤了没有?可烫伤了没有?” 静竹亦是一色的惊痛,俯身待要凑近,被我抬手拦住了,她顺着我的目光瞄了一边故作沉静的绿水一眼,一张俏脸登时气得苍白。我强忍着腿上阵阵传来的灼烧感,望着绣夜颤抖着双手将粘黏在我衣裙上的茶叶细细抹掉,那茗儿吓得慌了神,忙跟着扑倒在我身前,一叠声地喊着:“王妃息怒,奴婢不是存意的,王妃息怒!” 皇后似是并未瞧清楚这壁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到我身边传来的骚动,待得又见茗儿一脸惊惶地跪在地上,忙坐直了身子斥道:“笨手笨脚,真是无用!本宫怎地竟养了你这样的奴才,还不快给王妃赔罪!” 我情知那茗儿是被陷害的,此刻见她惊惶之下泪流满面,又睨了那存心生事的绿水一眼,强掩下满心的愤恨与厌恶,我定了定神,拨开绣夜忙碌不堪的双手,强忍着疼痛笑道:“娘娘垂爱,不过是臣妾自个儿不当心,撒了茶水罢了。不关这丫头的事。” “王妃——”绣夜似是很讶异我会自己将这祸事担了下来,抬头不解地望着我。我不动声色地抬手自她手背上拂了拂,站起身子抖了抖一身的茶水淋漓,惶然道:“臣妾惶恐,如此狼狈,实在是失礼了。” 皇后望着我受了惊吓一脸苍白的样子,脸上登时浮起怜惜之色,抬手向我招道:“可怜的孩子,这时当了还管它什么失礼不失礼的?过来教本宫瞧瞧,可烫伤了没有?” 我顺从地走到她身前。身后熙华从事情发生到现下一直都在冷冷看着,此刻突然幽幽道:“姊姊也真是太不仔细了。这样烫的茶水,若是留下疤痕了可如何是好?”她说罢,呵呵地轻笑了声,再开口时,语气便更含了三分轻飘。“若果真留下疤痕,不知王爷该多心疼在意呢……唉,姊姊这样瓷人儿一般的美人儿,留了这样的瑕疵,莫说王爷,便是小妹都深以为憾呢。” 饶是她说的如何温柔细致,我又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挖讽?只是此时此地她这番话说出来,我固然是不满的,然而却只怕另一个人听了,更要刺心。我足下顿了顿,没有开口,只静静望着皇后慢慢凝起来的眸光。皇后伸手将我拉到她身边坐下,若有似无地飘了熙华一眼,伸手拂了拂我烫伤的腿部,待见到我蹙眉啮唇忍痛,她忙吩咐文茜去传了太医,握了握我的手掌叹道:“总是在我这承天宫里惹的祸事,若果如公主所说,本宫要如何向朔儿交代呢。” 我心头一凛,忙陪笑道:“娘娘言重了,不过是臣妾自己不当心罢了,王爷又岂是如此护短,是非不分之人?” 皇后叹道:“话虽如此,然则如今宓儿可不是一人之身,这要是有个什么差池,你教本宫如何担待地起。”她口中说着话,便愈发恼恨起那闯祸的小丫头来,瞪了她一眼斥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好儿的人儿生生叫你给烫伤了,你还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教人见了便生气!” “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娘娘饶命!”那茗儿闻言吓得不轻,一骨碌地伏在地上磕起头来,瑟瑟发抖。 我情知她是受了别人冤害,然而此刻却也不能替她澄清什么,只得微微叹气。一旁静竹亦是明白缘故的,见那茗儿磕得狠了,额头已然见了红,她面皮微动,略有些沉不住气地近前一步:“王妃——” 我无声望了她一眼,她一怔,旋即低下了脸去。我扭头望着皇后冷沉沉的面孔笑道:“娘娘,臣妾今儿原是为了来陪您说话解闷的,您当真要为了这起子不懂事的奴才坏了心情么?”我说罢不待皇后开口,径自对着那茗儿斥道:“出去出去,惹了娘娘不快还不知悔改!什么饶命?娘娘几时说过要你的命了?你胡言乱语不要紧,没得坏了娘娘的慈悲。”我已然是明着暗着给她寻活路了,可见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我无奈蹙眉,睨了一边站着的静竹一眼,“还愣着作什么,静竹,带她出去!” 那茗儿已然是哭得傻住了,静竹却不傻,自然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听了我的话忙转身拉住了那茗儿的手臂斥道:“还不快起来,跟我出去!” 眼瞅着静竹半扶半拉着她出了门去,我这才微微地安了心,转头望着皇后一脸似笑非笑,“宓儿一贯这样好心肠,也不怕惯得那起子不知感恩的人生了反骨。[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心中一动,顺着皇后的眸光那样一掠,竟看到熙华一脸无所谓地望着窗外,隔着袅袅的瑞脑香气,那艳红色的一抹愈发刺眼。我忙收回心神,扯了扯腰腹处黏黏腻腻的衣裙,耳听得皇后又道:“这衣裳还是换了罢,虽然天气不错,也要仔细着了风寒。” 我腿上本自黏黏腻腻地难受,闻言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文茜很快领着太医来了,皇后淡淡地描摹了几句,那太医望了望我,因着伤势在腰腿处,他不便检查,一时便有些讷讷。我拉着绣夜起身循着皇后所指绕到缠绣并蒂莲开的白纱屏风里,解了衣裙让她仔细瞧了,再去说与那太医知晓。原也不过是普通的烫伤,因着并未破皮,因此下并不很严重,一众人等才都放下了心。那太医开了烫伤药,交代了绣夜如何为我上药后便告辞去了。我眼见文茜抱着一件似红非红的衣裳绕过屏风走了过来,福了一福,“王妃,请更衣。” 绣夜伸手拈过那衣裳就近一瞧,忍不住嘀咕道:“这是什么颜色,好奇怪呢?” 文茜也不多说话,只依依抱着那衣裳站着,看着绣夜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我身上那件鹅黄色的阮烟罗慢慢除了下来,在除我下身那件百水裙时,她动作尤其轻柔了几分,生怕碰痛了我腿上的伤处。眼看绣夜已为我除去了外裳,文茜走近前将那长裙在我肩头上比了比,见我贴身穿着的是一件月白色银丝滚边的兜衣,笑道:“颜色倒也相称。” 拿得近了,我更瞧得清楚,那衣裳的质地自然是极好的,软而滑腻,上好的丝绸,只是那颜色却实在是有些怪异。明红不似明红,妃红不似妃红,若说是藕荷色,却又明明要偏红一些,说不分明,总之,怪异地很。 我脑中飞快地思索着,一晃神的功夫,文茜已帮衬着绣夜将那长裙仔仔细细地为我穿好了。就着斜对着的妆台上那盏犀角明月镜,我看到自己纤腰一束,动静生姿,然而身子裹在那说不清什么颜色的一抹明绸里,感觉却是说不出的怪异。心头暗暗生动,总觉皇后此举,或有他意。 我拈着衣袖,那抹奇异的红色在眼中渐渐氤氲开来,竟恍如那静谧的一池清水上,蓦地飘落了几片嫩嫩的花瓣,红的,白的,晕在一起,又仿佛大红底子的缎子上托出来一块通透的白纱,两相映衬着,红也是薄薄的,白也是嫩嫩的,交相便成了这样一种颜色。 ——退红?! 一个名字蓦地里在脑中升腾而起。我想起坊间有种染料名为退红,所谓龙脑香调水,教人染退红,此种颜色由大红与白色调和而成,比妃红尚淡三分,却又比藕荷色要浓上些许,或可谓之粉红。我并非未曾见过这样的颜色,从前在家中时,偶然也会见到一两件这样颜色的衣裳,不过许是觉得退红之说颇有些不吉利,在楚朝时,举凡一些有些规模的染衣坊都将此色变称为杏红,但其实,真正的退红色却也是不完全同于杏色的,杏色的红中晕着白,过于朦胧,或也可谓之淡雅,然而,比起退红却总少了那么几分清丽。 退红……退红……退红……皇后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件颜色的衣裳?我不信这是偶然,以皇后的城府,我与她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她断不会以多思之心行无意之事。那么,她必然是想要暗示我什么,抑或,警醒我什么? 退红?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爪子被暖气片烫伤了,很悲摧!!今年真是冷的早,十月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啊…… 第五十五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下) 耳畔突然传来皇后清淡的笑声,“公主若是乏了,不防先回去休息罢,你的心意本宫明白,只是身子要紧,若是为了给本宫请安而动了胎气,你教本宫如何安得下心?” 熙华尚未开口,皇后又道:“说起来这朔儿也真是,不是一早便遣人去告了他公主目下身在宫中么,怎地回来这多半日也不见人影!” 熙华滞了滞,再开口时,嗓音便有些微的干涩喑哑。“王爷一贯军务繁忙,妾身能够体谅。” 皇后叹了口气,幽幽道:“纵然是再重要的事,又哪能重得过这子嗣大事!你也不必替他描摹,昨儿夜里宫里就去了人告诉了他,他纵然是再忙,终不成连派个管事的到宫中来接了你去也是□不暇?” 熙华没有接口。手掌按在腹上,我自心底逸出冷冷的笑意,皇后这番话明着是在关心熙华,可任谁也不难听出,拓跋朔提也不提熙华有孕的事,更不曾开口让熙华进府,这些事分开了看其实也没什么,或者真的是他军务繁忙,可是,从我们回府到早上他离开,却是明明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皇后既然派过人来,又怎会不知?分明是在挑唆熙华对我的不满。 我微一分神的功夫,只听皇后又道:“不过也难怪,横竖宓儿如今也是有着身子的人呢,朔儿不辞劳苦去接了宓儿回来,如此鹣鲽情深,一时顾此失彼了也是难免的。”她顿了顿,语声中便微微含了几分轻嘲,“公主如此体谅,朔儿当真是福气不浅。” 熙华如何听不出皇后话中的嘲弄之意,冷冷回道:“那是自然。妾身既一心一意跟随王爷,自然处处要以王爷为重,思王爷之所思,想王爷之所想,怎会为这起子无足轻重的事而与王爷置气?” 她的语气已趋冷硬,皇后也不以为忤,点头道:“不错。身为女子,纵便坐到了再高的地位,也要时时清楚自己的本分,须得记住如今这体面是谁人给你的,莫要一时得意便忘了本分,白白叫人笑话。” 熙华轻轻一笑,“娘娘的话总是没错的,妾身深以为是。”她顿了顿,又道:“所以妾身自然不会为了王爷忙于军务不曾来见就暗生怒气,坏了与王爷的夫妻情分。娘娘尽管放心。” 身边绣夜闻言眉头一簇,极快地望了我一眼,“王妃——” “让她说。”我摆摆手,如何不知熙华这话中尖刺,刺刺是针对我的,只是有句话却也说的不错,吃不到葡萄,便诅咒葡萄是酸的,只盼着吃到的人都酸倒了牙才好。熙华纵便心气儿再高,在这上头却也是不能免俗的。我听着她的说话,心中只暗暗想着,她对拓跋朔倒真是有心,即便受了冷落至此,却仍是处处维护于他,想来这难道也是前世的冤孽?那么,我与拓跋朔又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纠缠至此呢?我曾将他视作生命的全部,可是,他却用与另一个女子的纠缠让我对他失去了所有信心。可是就在我对他死心,想要彻底地忘记他曾带给我的欢乐也好,悲苦也好,通通抹去的时候,他却又以着那样强势而霸道的方式重新闯进了我的生命,打乱了我的命盘,甚至,让我再次怀有了他的子嗣——我与他的骨血。 拓跋朔……拓跋朔……我想起昨夜他待我千般柔情万般缱绻的一举一动,手掌轻按在小腹,尚未出腹而平坦柔软的皮肤下,是带给我与他那样意外的惊喜和期待的一点骨血。胸口处渐渐暖了起来,可脑中却怎么也挥不去不久前得悉的真相——熙华,她竟然也怀有了他的骨血!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我与他之间从此再无别人,再无别人! 我静静站着,皇后与熙华这番话似避着我却又似故意说给我听,只隔了这小小的一道屏风,一层纱帘,但凡不曾刻意压低修饰的对话,又哪有听不到的道理。文茜亦在我身侧站着,突然压低了嗓子轻声道:“王妃,奴婢谢王妃大恩大德!”口中说着话,便俯身要拜了下去。 我吃了一吓,虽然我与她位份主仆,可她到底是皇后身边的人,并非我的奴仆,突然对我行此大礼着实令我一惊。我忙伸手扶住她,诧异道:“此话怎讲?” 她仰首望我,嘴角边慢慢浮现出一抹清冽的笑意,低低道:“从前听静竹说王妃是个温柔善良,天仙般的人儿,我只是不信,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横竖命也是攥在主子手上的,高兴了便打赏点银钱,不快了,说撵了去也便就撵了,哪里有当真体恤心疼奴才的主子呢。” 我听她如此说话,心底已然是有数,她必是因着方才茗儿的事而生了感慨,想来许是那茗儿与她私交匪浅罢。我淡淡笑道:“我只做认为该做的事,却也不图人人都能明白我,感激我。”我说着手上微微使了几分气力,“你且起来。” 她低埋着脸,这才整衣站了起来,目光透过屏风往外头一溜,已然是一脸的厌恶。“王妃,您当真要仔细那个什么公主,她在宫中已待了两个月了,平日里连皇后娘娘也不曾放在眼里。今日她当着娘娘的面都敢出手伤您——” 她话音未落,我已摆手打断了她的说话,只淡淡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你这么一提,这腿上忍不住又开始疼了。” 绣夜闻言一惊,忙凑近了扶住我道:“可疼得厉害么?这可如何是好!” 我摆摆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裳,退红,退红……我恍惚间倒是一下子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了,分明是借着这衣裳的颜色暗示我如今熙华是我的强劲对头,只怕是会威胁到我这思贤王府的主母之位,故谓之——退红了!我心中一阵犯冷,却也不由得生了明晰的怒气与不甘。退红?我倒要看看,究竟她能不能有这个能耐,让我退红! 主动绕出屏风走了出去,一眼便瞧见熙华正起身告退。见我出来,皇后放下手中的茶汤,盈盈望着我,目光自我身上静静地一个起落,抿唇笑道:“本宫这些年见过的美人胚子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却真真是未曾见过宓儿这样的。红桃绿柳,粉荷白杏,这天底下的颜色就没有宓儿穿着不衬的,也不知究竟是这颜色衬了人,还是人衬了颜色……怪道朔儿对你一时片刻也放不下心呢。” 熙华睨了我一眼,没有开口,却是自鼻腔中哼了一声。我也不多说话,与她见了平礼,便看着她转身不急不缓地去了。我眼见她身影完全消失在廊下转角处,这才赧然一笑,走近皇后身侧笑道:“娘娘盛赞了,娘娘巧心挑了好颜色,宓儿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皇后眉心微动,“哦?宓儿欢喜这衣裳的颜色?” “那是自然。”我垂首阖眼,只望着脚下方寸之地。“娘娘的心意,宓儿总是能体会的,这颜色……宓儿何止喜欢,简直受益匪浅。” 皇后一时沉吟不语,只微微摩挲着茶盏那温润的边缘。保养得极好的手背皮肤半点也未见松弛,白腻如玉,小指上戴着一枚精雕细琢的犀角镶玉的护甲,置放在案上一下下轻轻扣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宓儿一贯是个水晶玲珑人,与你说话,本宫总是十分愿意的。”皇后招手唤了文茜过来,跪在她身前一下下地替她捶着小腿,抬眼睨我。 我仍是微微低着脸,闻言笑道:“娘娘疼惜宓儿,原是宓儿的福气。” 皇后伸手拉住我手掌轻轻拍了拍,笑道:“本宫疼惜你,固然是为着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再要说是还为了什么缘由,却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我缓缓抬起脸来,望着皇后熙亮中透着凌厉的眸光,我噙了微薄的笑意静静接口,“物伤其类,宓儿省得。” 皇后一怔,目中先是有少许的惊诧流转,很快便覆盖了浓浓的笑意。一手仍是轻轻把玩着我纤细的手掌,突然道:“本宫让小高送了那双头人参去,宓儿可欢喜?” 我点头,“自然欢喜。宓儿即便不通素问,亦知那双头人参是极好的补品,尚未谢过娘娘的厚爱。” 皇后幽幽道:“双头人参,意味双喜。一来,为着宓儿与朔儿重归于好,二来,贺宓儿腹中之喜。本宫也算是煞费苦心。” 我心头一动,原先以为皇后是暗讽我与熙华同时有喜,所以送了那双头人参来,却不想她竟完全未将熙华有孕一事放在心上,难道…… 皇后放开了我的手,慢慢整衣躺了下去,懒懒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宓儿也回去休息罢。”说罢眯眼瞧我,目光渐渐下落,停在我双腿的位置。“可要仔细那烫伤,虽不算什么大伤,却也须得严阵对待,否则好好一个瓷人儿一般的美人,就这样掩瑜了,当真可惜的紧。” 我心头一紧,如何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当下紧了紧嗓子,低头行了一礼,“是,宓儿告退,娘娘万安。” 第五十六章 五月天山雪(上) 回到府中,拓跋朔尚未归来,却遣了漠歌前来传话,只说是军务繁忙,许黄昏时分能够赶回府中与我共进晚膳。我淡淡嗯了声,便让他去了。适才烫伤的腿部虽不甚严重,却始终有些灼灼地疼着,我携着绣夜与静竹便要回去休息,刚进了东园的大门,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重华殿门前的风水铜铸麒麟旁发着怔,素锦的褂子,湖绿色的缎面凉裤,披散着乌墨墨的发丝,赤着一双白玉似的足——却不是惇儿是谁? 阿珺远远地在他身后站着,见我过来,正要开口唤我,我忙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作声。他本自颖慧,见状低了脸去便退到一边。我轻轻地走到惇儿身后,见他却仍是呆呆蹲着,仿佛一点动静也没有察觉,我心中诧异,亦不敢惊了他,只得轻轻喊了声:“惇儿?” 他这才恍惚一震,茫然地转过脸来仰首望我。时近正午了,赤阳高照,我低着的脸孔隐在了逆光中便很有些荫荫翳翳瞧不分明,他仰着的脸受了阳光的直照,很快便抬手挡住了双眼,然而比这本能的动作更快的是仅仅发生在下一刻,他几乎是同一时间跳起了身子便冲我撞了过来。 “小王爷,小心王妃的伤!”一旁绣夜眼疾手快地便要伸手去拉住他,然而仍是慢了一步,惇儿小小的身子一下子撞在了我被烫伤的腿上,衣料与皮肤的摩擦疼得我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惇儿一怔,很快意识地自己闯下了祸事,一脸惶恐地仰首看我,连连比划着问我怎么了。我见他惶急,心下如何忍心?强忍着腿上阵阵传来的疼痛弯身将他抱了起来,附在他耳畔问道:“惇儿这是怎么了,作什么要闷闷不乐?” 我见他垂首不语,只下意识地抬手圈住了我的颈项,将脸埋在了我衣领中,如何不知他小孩儿心性,情绪一贯是大起大落,只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不快的事,少不得只得哄着他,笑道:“嗯,惇儿不说也罢,教母妃猜猜,是惇儿养的小雀儿飞走了,还是那只野狸奴偷吃了惇儿的金鱼啊?” 他听了我的话,这才动了动身子,嗤得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捉住我旖旎在颈间的一绺发丝把玩着,虽仍是不愿表态,然而面上终究是不见了先前的闷闷不乐,眉宇间隐隐有了一丝儿欢喜。我抱着他进了大殿,这才将他放下地去,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自己跑进了我的寝殿,转头吩咐静竹道:“让小厨房送些凉爽的瓜果来,拼得细致些。”见她应了声便往出走,我又补了一句。“叫阿珺也进来一起吃些。” 她足下一顿,扭身冲我赧然一笑,“谢王妃。” 我随即进了寝殿在榻上坐下,一抬手便瞧见了身上那件退红色的衣裳,眉心一蹙,我忍不住道:“绣夜,去给我随便取件衣裳来,我要更衣。” 绣夜正拿了我妆台上的一棵虹光珊瑚宝树蹲在惇儿身前逗着他玩耍,闻言一怔,起身茫然道:“王妃要换哪一件?” 我睨了她一眼,有些悻悻地起身便走到屏风后,“哪件都好,只莫再教我瞧见这件衣裳。” 惇儿似是敏感地察觉到了我的不快,抱着那棵虹光珊瑚宝树起身便要跟过来,多亏了绣夜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连声劝道:“小主子,王妃正在换衣裳呢,你可不能跟了去。” 他这才悻悻然站住了脚步,由着绣夜取了一件天水碧的烟笼月季的散花绿叶裙跟着绕进屏风内。绣夜先帮衬着除去了我身上那件衣裳,丢在榻角,而后小心地避过了我腿上的烫伤为我穿上了取来的衣裙,边为我系着腰间的束带边道:“是奴婢的疏忽,皇后赐下的物事总是留个心才是,当着她的面不得不穿,既然回来了王府,这衣裳,还是敬而远之罢了。” 我叹了口气,没有接口,心中却清楚明白地很。我哪里是为了一件衣裳置气?不过是为了心底的那一份隐隐约约的愤怒借题发挥罢了。丫鬟们很快将新鲜的瓜果送了过来,为着天气炎热,还是着意冰镇过的。我想起彼时大夫的交代,只说我身子偏寒,为了腹中的孩儿千万切勿贪凉,因此只让静竹端了两个冰碗,一个给了惇儿,一个给了阿珺。阿珺起先只是不敢,待得见我确是一脸笑意,温和近人,这才伸手接了过去,小心地站在静竹身边慢慢吃了起来。 静竹见我虽是当着孩子的面笑意融融,但眼中却是并无一分快意,忍不住近前劝道:“王妃,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睨了她一眼,为着她犹犹疑疑的态度便颇有些不快,“你有何话要说,但说无妨。” 静竹叹了口气,幽幽道:“那熙华公主……”她说着偷眼瞧了瞧我的神色,见我并无明显不快,方才接着道:“奴婢并非要替王爷描摹,只是当日王妃被掳,王爷可是急得连大婚都没有完成便去找您了,奴婢实在是不相信那熙华公主竟会怀了王爷的子嗣。” 之前种种即便再难承受也不过是我在心底暗自思量,可当她果真这样清楚明晰地说了出来,即便真假未定,即便仍抱有一丝侥幸,可心底却仍是清晰地疼了起来。果然,有些猜疑是我根本承受不起的,即便明明一直告慰自己不要去相信,不要去思考,却仍是承受不起的。我撇开了脸去,涩涩开口。“此事我自会向王爷证实清楚,是是非非,除了他与熙华心中明白,连我……也不过是个外人,又哪里轮得到你来猜疑。” 静竹面上一白,嘴唇讷讷地动了动,却也果真瞧清楚我不欲多谈此事,只得低了脸去不再开口。绣夜捧着那冰碗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着惇儿,突然插口道:“那熙华公主有了孩儿,却一直在宫中住着,王爷为何不愿接她来王府住?分明是对她没有那份心思,所以奴婢觉得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王爷的心思在王妃身上,那熙华公主便是再长袖善舞,又能如何?” 惇儿本自小口小口地吞咽着一块蜜瓜,却不知怎地突然被呛到了,一把推开蹲在他身前的绣夜便呛咳了起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我吃了一吓,忙伸手将他拉了过来,一下下拍着他的后心助他顺气,口中少不得安抚:“莫慌莫慌,咳出来就好,咳出来就好。” 他伏在我膝头上咳了片刻,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好半晌才终于喘匀了气息,不再咳嗽了。抬起脸望着我,一张白净的小脸生生憋到通红,眼泪都咳了出来,挂在眼角上将落未落,瞧着倒极是惹人疼惜。我从袖中拈出绢子替他擦了眼泪,又擦了擦唇上沾上的瓜果水渍,忍不住问道:“惇儿,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么,怎地吃个冰碗也会呛到?” 他不吭声,我低头见他仍是赤着双足,无奈叹道:“阿珺,去天光殿将小王爷的鞋袜取了来,可也太不像话,蕙娘却去了哪里了?” 阿珺一怔,忙应道:“回王妃的话,蕙姨家中有事,今天一早便出府去了。”他说罢不待我示意,扭头便跑去取鞋袜了。 我耳听得竟有此事,不由心底微微生愠。“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蕙娘是小王爷的乳娘,算是小王爷身边贴身的第一人了,竟不声不响地便出了府去,连我这个王妃都不曾知会一声,倘若小王爷身边没有照应的人出了什么纰漏,她有几颗脑袋,却能担当得起!” 静竹一怔,微微沉吟后劝道:“王妃,您要不要将穆总管喊来问问,这府中大小事务,多少总是他在照应的。” 我点点头,“去传穆昌,我正好也有事要问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老规矩,更文,发文,惊见黄牌,很悲摧,同时,也很无奈。首先,被发黄牌并非冤情,这一点洛必须承认,但,实在又是冤情,所以洛很悲摧。 天无涯,在此点名。洛刚刚求证。此人悉洛洛现实好友,因V文部分看不到,此人一贯吝啬,在身为洛好友的前提之下是断然不肯为洛贡献一毛钱的,故而恬着脸向洛索文。因相交甚笃,故对其RP洛并无丝毫怀疑,因此便将作者账号告知于他,方便其阅读(顺便增加点击量=。=所谓一举两得)。未料此人读完免钱文后良心发现,竟然给洛留了评,顺便友情赠送洛黄牌一枚,于此,洛实在是……无语凝噎。 多下的话也没什么了。古人尝说,清者自清,虽然是老调重弹,却也能聊慰我心。刷分一举,操作甚是烦人,对于连载此文到现在,时常间歇性失踪的懒人洛儿殷来说,实在是太高难度了一点。 PS倒不是什么清高一说了,嘿嘿。其实我也好嫉妒那些收藏与洛相当却评论N多的文文啊,只可惜我的亲人都是懒人,只喜欢鼠标左键不喜欢用键盘%》_ (: ) 第 36 部分阅读 跻舳疾辉诟校魇裁矗匆补嬗刹坏媚忝恰!?br /> 穆昌闻言连连点头,“何况那公主还怀有身孕,那自然是咱们王爷的骨血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说着话,又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我,绣夜在一旁愤愤道:“穆总管,你又定知那熙华腹中的孩子必是咱们王爷的了?” 穆昌有些尴尬地撇了撇脸,并不回答绣夜的问题,只见我面上一味平静并无愠色,方大着胆子继续道:“皇后娘娘体恤她有孕在身,便将她接去宫中养着了,只是小人斗胆,目下那西园里可有不少奴才……”他躬身说着,小心翼翼地抬眼望我,语声不由自主拉长了几分。“都是那公主身边的人。” “……王爷怎么说?”我侧眼望着一边惇儿早抛下了那棵先前爱不释手的虹光珊瑚宝树,转而伏在我膝头上玩弄着我腰襟处那掐金丝串着的一串真珠挂坠,淡淡开口。 穆昌讪讪地笑了笑,却是很郑重地开了口。“王爷的心思,自然都在王妃身上。想来皇后娘娘也是体恤王妃的,否则也不必巴巴儿地将那闹心的公主惹到宫里去。小人听说那公主平日里气焰很是乖张,又仗着有着身孕,平日里便是对着皇后娘娘也未见得多有礼数。” “礼数在于心,不在于勤。”我幽幽接口,想起方才在承天宫时熙华与皇后之间明着暗着的话语较劲,忍不住喟叹道:“不过那熙华倒当真是未将皇后娘娘瞧在眼里。” 皇后与熙华貌合神离那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的,然而我心底却隐隐地晕开了疑思。熙华心气儿甚高,凡事只图自己痛快不知避忌收敛,难道皇后这样城府极深的人也是那样么?不可能的,皇后方才与熙华那番说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她存意要让我觉得她不喜那熙华的行事做派,存意让我觉得她有心助我,可是这世上的事一旦多了这么些存意,我想,便是再痴的人也要忍不住去想那其中的真意了。 千丝万缕,或许我并不能很快猜到皇后的真正用意,她接下来会作什么,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她绝不是真心助我。我想起彼时她明明灭灭的眼神,她对我说的那些若有意若无意的话语,好一句不足为外人道,明里暗里将我与她拉在了同一条线上。她无非是想告诉我,我与她要走的路总是一样的,身为思贤王府的主母,面对夫君的无法专一,甚至还要面对夫君与别的女子所生的子嗣,时刻要将自己扮作端庄高贵的女主人,不能流露出半点不快的心思,这一生,总归是要这样子过的。彼时我对她说了那一句物伤其类,虽是敷衍,然而过后仔细想想其实深心里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只不过,我对惇儿,却断不是她对拓跋朔,抑或拓跋恭那般的心思了。 说再多也总是虚无,我只是记得,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上的是是非非说不清道不明,然而,人在做,天在看。 我淡淡启口:“你且去罢,此间事,我心中有数。” 第五十六章 五月天山雪(下) 拓跋朔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近晚。我在榻上歪着,隐约听到门外传来他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 “王妃睡下了?” “回王爷的话,王妃早先儿说是精神不济,陪小王爷习了会子字便躺下了。” 片刻的沉默。“可用过晚膳没有?” 绣夜乖觉地叹道:“不曾。王妃说要等王爷回来了再共进晚膳。“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小王爷却是用过了,王妃亲自吩咐小厨房做了小王爷最欢喜的东坡肉,小王爷足足吃了两碗米饭呢。” 声音渐低,却是细碎的脚步声起,我情知绣夜被他命退了,耳听着急促的几声脚步起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已背着明晃晃的红烛逆光而立。 “宓儿?”他探手于我,声音是一径的温软,我心头微动,先前那蓄了一腔的愁恼与愤懑仿佛亦随着那一声轻唤消散了泰半,拓跋朔……那不同于他一贯冷厉刚强的温暖,似乎,从来是只对着我的。 我阖眼歪着,腰间只盖了薄薄的一条锦衾,北地的气候与南国不同,即便白日里再如何炎热,到得晚间也会骤然冷了下来,日夜的温差是很大的。他疾步走进来时自然而然地带来了一阵凉风,扑在了我面上,登时有些瑟瑟,我只下意识地一缩身子,他便瞬间察觉到了,俯身便搂住了我的肩膀,低声道:“宓儿,醒醒,我回来了!” 我这才慢慢睁眼,映入眼中一张放大的俊颜,剑眉朗目,颊如刀削。一贯镇定的面上隐隐有着担忧的情绪流转,乌亮如墨玉的眼瞳熙熙生辉,正紧紧地研判着我脸上任一个部位,不错漏我每一个细小的表情。见我一味平静不语,只是怔怔望他,他似有些慌了,焦灼地问道:“宓儿,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他目中的惊慌来得太快,太浓,我便想要当他作假,却是连我自己也说服不过去。我偏过脸去,低低叹道:“没有,臣妾只是精神有些不济。” 他听了我回话这才勉强安下了心,一手穿过我颈下微微使力便将我托坐了起来,轻声劝道:“起来吃些东西再睡罢,纵然精神再不济,也不能饿着肚子。”他说着,勾起嘴角便扯出一丝轻轻的笑意,“总算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你忍心教咱们的宝贝孩儿也饿着肚子?” 他若不提孩儿二字倒也算了,这样骤然提起,我脑中登时闪过白日所见熙华那已然显山露水的浑圆的腹部,心头陡升了厌恶的情绪。身体是最灵敏的,一贯遵从于自己的内心,只在下一刻便本能地作出了抵触的反应——我的身子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仿佛为着他的碰触,却是连平静的接受也做不到了。 他自然不会错漏这敏感的变化,手臂一僵,他讶异地开口。“宓儿?”语声中夹杂着些许无奈,些许不耐。“我又如何招了你了?” 我身子未动,只淡淡应道:“王爷做了什么,心中明白。” 他一怔,紧握着我肩膀的手慢慢送了,半晌方低声应了一句:“你……见过她了?” 我啮着下唇,只不应声。他等了片刻见我不为所动,低喘了声便不甘地将我掰过了身子,面对着我,有些急促地开口:“宓儿,此事你容我解释!我与她……并非如你所想!” 从前心中千般思量,万般计较,终不过是我自己暗自琢磨,然而待得果真从他口中听到了这一切,他与她……我但要去平静,去接受,却发现自己真真的没有那个力量。猜疑变成了铁铮铮的事实,烙铁一般烫在了心头。我脑中纷乱不堪,幽幽道:“何必矫言枉饰?你与她……怎样都好,何必说与我听?”身子慢慢蜷缩了起来,下颚抵在了膝头,我抱着双腿,声音便愈发幽靡了起来。我不想听,一点也不想听,我只当我有面对的勇气,有求证的魄力,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一切不临到自身,那种钝刀剌肉的痛楚便听别人描摹过再多次,也是无法体会到其中一二的。 一时间,他也不说话了。我与他各自沉默,心境在这样熬人的万般沉寂中,渐渐渐渐,朦胧幽微,明灭难定。然而不过须臾,他霍然起身,抬手便挥倒了一侧的赤铜烛台,任由那儿臂粗的红烛轰然倒地,咕噜噜几个起落,猝然覆灭。 “是谁多事在你跟前乱嚼舌根了!”他一拳凿在了身侧我的梳妆台上,语声愤懑,亦夹杂着些许不知所措的慌乱。 一念未灭万孽俱生,人心是最脆弱的东西,我与他,其实都不例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望着他焦躁难安的模样,或许,亦有些被撞破后的恼羞成怒,我无奈摇头。“何况纸……从来也是包不住火的。”大约是因为屋中骤然的幽靡,身处于这暗室之中,于情绪的流转便无须在面上掩饰得太多,彼此间反倒有了坦诚相对的勇气,我强忍着内心的阵阵酸楚,轻声相询。“你……打算一直瞒着我么?” “——不是的!”他咬牙逼近,然而伸出的双手却在将将便要碰到我肩膀衣衫时,生生地刹住了来势。“不是的……”他喃喃重复着,突然转身大步走到了窗口,呯地一声便推开了窗户。 冷风飕飕地灌了进来,我抬手紧了紧襟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门外一众仆从早已听到了屋中的动静,然而却顾着拓跋朔在屋中不敢进来,我听到绣夜隔着纱帘战战兢兢地问过来一声:“王爷,王妃,有……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我拨开身上的锦衾站起身来,自去取了搭在一侧的月白色氅衣披上,口中却是冲是门口。“你们都下去。” 即便他不开口,我也知道,这时当,他是谁也不愿看见的。我缓缓走到他身后,短短的半盏茶时分,脑中已是百转千回。他千万交代的不让别人搅扰了我的休息,千方百计的想要将我与这些过往错开,从前只觉不过是他的关心则乱,而今才蓦地明白,原来,近乡情怯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他。 其实,何必,何必呢?我与他的关系从来都不曾更变,即便经历了那样无奈的分分和和,即便有着他在床榻间更甚以往的数度情深款款,可是,却终不过是再次证明了一点—— 所有的誓言,都是说在背叛之后。[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你既碰了人家,这样避而不见总不是男儿汉的所作所为。”我淡淡启口,语声平静无波,可心底的风起浪涌,纠结难堪,只有我自己明了。 他背心一震,慢慢转过身来,幽暗中他的脸色瞧不分明,只隐隐见到眼中强自压抑的愤懑,清晰地灼人眼窝。他没有回答,只是攥紧了手掌。“宓儿,别与我使意气,你知道我并非存心。” 他语声极轻,然而话中的示弱讨好却已是清楚分明,他位尊至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尝如此低声下气去恳求过谁?我心中酸楚,理智的一面不断地告诉我他说的是真心话,虽然他娶了那熙华公主,虽然他与她亦有了夫妻之实,可是他的心思终究是在我身上的不是么?若非如此他尽管消受美人恩便是,何苦风尘仆仆巴巴儿地跑去金陵寻我?可是情感的那一面却怎样也无法消化这磨人的恼意,于此之上,我终究也只是寻常女子,有着七情六欲,嫉妒怨恨,失落愤懑这些恼人的情绪我也逃脱不了。 “不管你要如何描摹,熙华身在宫中,总是事实。她怀有身孕,更是……事实。”说到这一句,心口处一阵翻搅,难受欲吐。眼角有些微的潮润,我慌忙撇过了脸去,“王爷不必顾忌许多,臣妾既然随王爷归返,便不会妄动求去的心思,如今熙华有孕却不得进府,于情于理,总是惹人非议的。” 他听了我这番说话,一直紧绷着的面色才终于有了稍许的和缓,幽幽望着我,他闷闷道:“你可知我并非存心瞒你,这件事……这件事委实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他迟疑着,似乎不知要怎样才能把话中的意思表达清楚却又不会刺伤于我。犹疑了片刻,却突然低叹了口气,仿佛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了,有些沮丧地开口:“总之,我会对她有所交代,但是宓儿——”他蓦地近前一步紧紧攫住了我的肩膀,“我不希望你心中胡思乱想,若此事令你不快,我便是拼着落下这始乱终弃的恶名,也不会让她进来王府,我可以用别的方法去补偿我所犯的过失,宓儿,你信我!” “王爷何必自欺欺人呢?”我挣开他的桎梏,有些嘲弄的开口。一番话说的笃定无疑,却浑不提及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他是当真不知呢还是只为着令我安心,故意含混其辞了?我哂道:“熙华如今怀有你的骨血,你如将她置之不理,莫说世人,便连臣妾也自觉交代不过去。” 他为着我无声的推拒有些微的懊恼,及至听了我的话便更形沮丧了不少。我望着他神态间的松动,已然明白我所思量到的他自然早已想到,当下心中更是冷了几分,泠然道:“即便熙华只是一名毫无利害关系的民妇,你如始乱终弃,臣妾亦会看轻了你,何况熙华贵为高句丽公主……如今恭定王失势,你与三王势如水火,在这节骨眼上你却惹出始乱终弃这出闹剧,却难道是要白白将高句丽这份或大或小的助力拒之门外,甚至,变成阻力么?” 我冷眼瞧他沉吟不语,片刻后低叹了一声。“宓儿,原来你终究还是肯为我所谋。” 我亦幽叹,“你是我的夫君。” 只如斯一句,余下的,却是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何况,这些话,这些利害关系,即便我不说,你不说,你的心中难道便真的不明白么?你既然不愿说出口,那么便由我替你说了罢。如今种种早已不比往昔,苏宓自然亦非从前的苏宓,你说我重了心思,那是没有错的,深处其位,我不得不为。 他目中一亮,再不顾我的推拒一把将我抢入怀中,咬牙道:“宓儿,你如此为我,我如负你,但教我万箭攒心,不得——唔!” 我一把便捂住了他的口唇。抬眼望他,目光沿着他刚毅的额头,清俊的脸颊逡巡而下, “我信,我信你。”我缓缓摇头,“不要说出那个字,永远都不要。” 他怔怔点头,目中是渐渐潮生的欢喜与感动。伸手捉住我捂住他口唇的手掌拉至心口缓缓揉捏着,他低声与我商量:“那,我明日让人去宫里接了她出来,你……”他小心翼翼地望了望我,见我无声点头,他无奈叹道:“你不见她最好。” “为什么不见?”我幽幽诘问,“难道她作为王爷的侧妃,不该正式来觐见一下臣妾么?” “宓儿……”他犹疑着看了我一眼,我心知他必是怕我见了熙华心下伤感,恐于身体有违,然而他那瞻前顾后的姿态望入我眼中,莫名地便令我生了几分怒气。 “王爷适才不是想知道是谁在臣妾面前挠舌了么?”我挑眉一笑,虽是极淡极轻,然则却自他星子般的眼瞳中瞧得清楚。盈盈一笑,姿容楚楚。 他一怔,“怎么?” 我慢慢靠近他的身体,将脸颊埋在了他心口。“皇后让人给臣妾送来了双头人参,倒真是体己,王爷改日记得须得当面拜谢才是。”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则他亦是心有多窍之人,如何不明白我话中的意思。见了我主动的亲近多少有些欢喜,抬手自我颈项处轻轻摩挲着,沿着脊椎一路抚下,在腰身处停住,慢慢圈了上去,满意道:“皇后但要作怪,也要看是对谁。宓儿如何会为了她的几句挑唆便与我生分?” 我缓缓摇头,为了他话中的笃定自信,然而开口时,却又是说的另一桩事了。 “皇后此举,只怕不是为了挑唆臣妾,倒像是为了另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早起,看到掐架,很无语!就不在底下回复了,免得火上浇油。占此一角点名,兔子,无所谓别人说什么吧,我只管写我的文,你只管看便是,不要再就那个问题和新读者争论了。JJ是言论自由的。 第五十七章 烟姿入远楼(上) 绣夜到底是乖觉了,许也是听到了动静心底不安,不一会便又悄悄地踱了来,只说是小厨房将预先做好的韭菜热了热,让我与拓跋朔一起用些。 拓跋朔自然是点头允了,我其实当真是胃口不佳,然而也情知若此时我说没有胃口,他必然又要多想,少不得跟他一起少许用了些饭菜。小厨房得了他的吩咐,现下做的饭菜愈发的偏了我喜爱的口味,又因着我有着身子不能多闻油腻腥荤,便连他亦跟着吃起清淡的汤羹来。 这一晚我与他同榻而眠,他似是白日里疲累地紧了,又碍着我的身子也不便多有亲近,只将一臂枕在我的脑下圈住我半边肩膀,不一会便沉沉睡去了。帐外的烛台早已有人收拾过了,绣夜细心地将那烛火挑得极小,宽广的寝殿里那小小的一簇火苗微微跳动着,投影了一室的幽靡。 耳畔他均匀的呼吸声阵阵传来,温热的气息一下下扑在了我的颊上。我微微抬眼望他,他的表情很是放松,嘴角甚至微微的上扬,勾起了一个类似于微笑的弧度。想来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是安心而惬意的罢。 而我呢? 我坚持了认为应该坚持的事,可是这种坚持却又不可避免地割伤了自身。想起他临睡前又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遍是不是仍在与他使意气才说要让熙华进府,我不答反问。 “若我坚持不让,王爷果真便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么?” 他怔了怔,面上便隐隐有些许尴尬起来。我笑了笑,抬起手,却是为他将锦衾拉到了颚下。“睡罢。” 他明显的松了口气。我不语,然而内心一处角落却隐隐地失望了。我其实是知道的,这样的问题永远都没有答案,也许是因为我与他自己亦是迷惘而困惑的,又或者,我们在明知故问,心照不宣—— 情感上,他或者肯,但实际上,还是未必。 一想到这一层,心底便渐渐的有些冷了,也自觉得失于自身,却总是用自己的残缺来成全他人的圆满,尽管这他人,亦是与我休戚相关的良人,却仍旧是有些冷了。 一夜无话,然而晨起时眼下隐隐的一圈阴影却实实昭示了我前夜的辗转反侧。拓跋朔自是一早便赶去了大营,我独自下了榻,绣夜见了我的面色,来为我梳妆时便有些欲言又止,眼见着外殿伺候的丫鬟们鱼贯出入,她只手上麻利地替我绾着发,抿着唇一言不发,待得屋中终于清静了,只余她与静竹二人随侍着,她才幽幽道:“王妃,您何苦这样子委屈自己。” 我支颐对镜,却是懒怠言语什么了。绣夜眼见我不愿开口,与静竹相视一叹,只专心地为我绾发,也不再说话了。一时间各自沉默,只听得梳子掠过发丝的细碎声响,然而,一串突兀的脚步声却蓦地在门口止住。 “王妃。”隔着细碎碎的珠帘,我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悠悠传来。“宫里来了个花匠,说是皇后娘娘听说王妃喜欢红芍,特意吩咐了来给王妃养芍的。” 我一怔,脑中不期然掠过那日在承天宫外所见到的红芍花海,姹紫嫣红,倒真是极艳光了的。我想起彼时熙华那句——“不过几株花草罢了,难得姊姊喜欢,小妹改日让那余容郎君去姊姊园中栽上些儿便是。区区小事,又有何难呢?” “余容郎君?”我怔怔相询。 那小丫鬟应道:“正是。他现下正在殿外候着呢,王妃见他不见?” 我念及红芍,心中登时想起了姨母与静妃娘娘,一时不由微微恍惚了起来,耳听得绣夜道:“外间不相干的男子岂能随意见王妃的面?他既是宫里派来养芍的,你便领了他养芍去罢。” “这……是。”那小丫鬟听了绣夜的话,略略迟疑,又等了片刻见我并无他意,这才应了声,转身去了。绣夜握住我后脑一绺发丝的手掌微微地顿了顿,“这皇后安了什么心,好好的作什么要送个花匠过来?” 静竹正伏着身子仔细地在我面上匀着取园中新露调和的胭脂膏子,闻言亦是点头,“总之没安什么好心罢了。余容郎君,一个男儿家却叫了这样的名字,听着就有些怪怪的。” 我倒并没想那许多,余容是红芍的别名,自然是花儿一般的清妍,这样一个名字倘若用在一名女子身上,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如今却是用在了一名男子身上,或多或少便总多了些额外的绮丽。不过,他能种得这样一手好花,想来也应当是个风月中人了,倒也不枉了这个名字。 熙华很快便入住了西园,进府的时候排场甚是浩大,只可惜拓跋朔却不在府中,多少缺了那么一些气势。她自然是不会来见我的,穆昌夹在中间便很有些左右为难。一方面他得了我那日的一番警醒,自然明白谁才是思贤王府真正的主母。然而另一方面熙华委实过于来势汹汹,在宫中都不加收敛,到了府中,自然更是气势如虹,指东点西,宛然以王府主母的身份自居了。穆昌虽惯于迎合,却也总算是牢牢记住了拓跋朔的交代,南园也便罢了,东园之于熙华,始终也是个禁地。 我一直住在东园,熙华又入住了西园,目下便只得南园没有正式入住的主子,听说那余容郎君便是再南园沉香亭旁辟了个花圃,植入了他带来的几本品种优良的红芍。我虽然对他颇多好奇,然而身为思贤王的内眷,自然明白这避嫌的道理,自他住在南园培植红芍,我便不曾再过去沉香亭赏花了。然而有时牵着惇儿散步时无意经过那半月形的拱门前,总能远远看到一个碧色衣裳的清瘦身影伫立在花丛中,茕茕独立,衣带当风。若不是他总偏爱穿那颜色极尽青翠的天水碧的衣裳,便如焦叶凝露,青嫩欲滴,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为,这样不经意地望过去,倒很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他自来了这五六日,每日也只是在沉香亭种芍,从来也不在别处走动,一应吃穿用度都是穆昌令人送过去给他,是以他来到府中五六日,我竟一次也没有正面碰见过他。他这样一个花匠,究竟能是为了什么因由受皇后指派来到思贤王府呢?我摇摇头,不让自己在这件事上分心太多,然而穆昌却不断带来关于南园红芍的消息,直说是长得极好的,只再过上一个月光景,便可好好赏玩了。 拓跋朔这一去,竟是数十天都未见人影,且不同于以往的是,连漠歌都没有再过来王府探我。我情知他必是有要事在做,而军务之事也不是我能够刻意打听的,然而,就在拓跋朔离开王府的第十天,我却头一次见到了从前数度闻名,却始终不曾得以一见的一个人。 萧珃。 第五十七章 烟姿入远楼(中) 骁骑营左翼军的统领,拓跋朔的左臂右膀。我原先以为他应是如我在营中所见那些将士们一般粗壮高大,材力过人,委实没有想到他其实看起来并不算魁梧,在这北地只能算是中等身材。银甲皂靴,容颜清俊,长年的军旅生活,他的肤色亦是偏近棕色,一双沉静的眼瞳凌若寒星,只微微打量我一眼,瞬即便面无表情地低下了脸去,重重向我一拜,“萧珃见过王妃!” “萧将军不必多礼。”我忙令他起身,心头对他突然的到来多少有些疑虑。“不知萧将军此来……” 他垂首应道:“末将是奉王爷之命,特来保卫王府一应周全。” “王爷他……目下却身在何处?”我听了他的来意,犹疑着开口,拓跋朔既遣了他来护卫王府安全,他现下必然是不在天水的了。 果然,萧珃道:“王爷正在归返天水的路途之中,依照脚程推算,如无意外,也便是这一两日的工夫便能回返王府了。”他说着,抬眼看了我一眼,见我正怔怔出神,忙又补了一句。“王妃不必担心。” 我见他如斯一说,倒也不便再多问什么了,我但笑不语,他便也顺势告退了。我情知他必然是要去通知那熙华公主,总算她现下也算是这思贤王府半个主母,拓跋朔若难得回府,她自然也有权知道。 日子有了盼头,便渐觉冗长起来。绣夜得了闲便去屋角躲着绣她那口口声声要送我的百子千孙图,静竹虽有心陪我,却亦知我近来情绪有些反复,左右也只敢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儿来消磨时间。总算还有惇儿,时不时地在眼下跑来跳去,消遣了我不少寂寞。然而不知是否我多心,惇儿近来仿佛也有些心事重重,尤其我一直惦记着那日在山巅上他竟然因为一时急慌说出话来,总觉他的嗓子治愈有望。这些时日来一直召着大夫为他诊治问药,然而他却似对汤药极为反感,一再排斥用药,对前来问诊的大夫也是极其无礼,令我头痛不已。饶是那眉妩多番回护,仍是被我恼得罚去习字,三日不准玩摔跤。 说起那眉妩,就不得不提穆昌。穆昌办事倒是极快的,得了我的示意后不过两日,便在惇儿房中安排了一个小丫鬟,直说是左挑右选了多半日才擅自拿下主意,向晚上带来我面前见了一见。那小姑娘依依跪着,穿着身兰色的布裙,不过十一二的年纪,身子显得有些瘦弱。一张尖尖的脸蛋掩映在浓密的乌发之中,脸颊纤瘦,但一双乌黑的眼瞳却生得极大,瞧去便很有些盼倩生光,眉色虽微微偏淡,然而旖旎至眼尾的弧度却颇是柔美。虽碍着年纪尚幼未曾长开,不过却也一眼瞧出日后必是个美人胚子。我心中暗暗生笑,斜睨了一侧站着的穆昌一眼,这老家伙可明摆着还是要给惇儿安放个房里人了。不过若这小姑娘懂事识分,倒也未尝不可,惇儿自幼体弱,她若明瞭了这层关系,自然会对惇儿更为上心,悉心照料。 “你叫什么名字?”我见她略有拘谨,温和相询。 “回王妃的话,她叫——” “贱名有辱王妃清听。”穆昌正要要说她的名姓,她却蓦地一伏到底,“奴婢请王妃赐名。” 我微微一怔,听她说话如此文雅秀气,心中不禁欢喜。穆昌被打断说话颇有尴尬,眼见我却并无愠意,他亦只得悻悻作罢。我温和笑道:“身体发肤,姓名小字皆受之父母,怎可随意损改呢?” 她这才抬头望我,依依道:“奴婢无父无母,七岁上便卖身为奴,奴婢的名姓早已改了又改,叫什么也不打紧了。” 我听她身世堪怜,不由微微叹气,“既如此,名姓于你也不过只是一个代称,又何苦定要本宫赐名。” 她却不答,又是一伏到底,固执道:“奴婢恳请王妃赐名。” 我拉过一旁站着的惇儿的小手,笑问道:“惇儿可欢喜面前的这个姊姊。” 惇儿顺着我眼望着的方向望了望她,又望望我,黑曜石般的眼瞳慢慢眨了眨,片刻后点点头。 我见惇儿也欢喜,心中暗暗思量,这也果真是缘分了。我望着她仍是固执伏着的身影,悠悠道:“本宫初见你,但觉眉妩若画。你既定要本宫赐名,那么,从今而后你便叫眉妩罢。” 她身形微震,极快地抬起脸来与我盈盈对望,眉目间满是充盈着的欢喜无边,抿了抿唇,片刻后再次一伏到底。“眉妩谢王妃赐名。” 就这样,在我的默许下,眉妩即便算是惇儿房中的人了。听穆昌说她原先只是在小厨房里帮衬着做些杂活,因着手脚麻利,人也长得周正,兼之年纪比惇儿长不了许多,这才挑了她出来。在小厨房中帮佣与成了小王爷房中的人,这其间的差别几乎天与地,云与泥,她本已感激涕零,得知是我的意思,知道如今这体面是谁人予了她,对我自然是感激万千,待惇儿尤其体己上心,事必躬亲。为着惇儿不肯饮药的事她也算是费尽了心思,竟尔想到做了许多与药性并不相悖的甘甜的汤羹,将药汁兑入其中哄惇儿饮了下去,着实令我忍不住嘉奖不已。 蕙娘自家中回返后到了我处,对那日她匆匆离府反复也只得一句解释,说是家中丈夫旧疾复发,命在垂危,不得已如此云云。我私下里让静竹悄悄去了那蕙娘家中,却见她那丈夫五大三粗,嗓门也喊得震天响,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旧疾缠身的人。因假托了蕙娘的口信予了他一些银钱,竟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句: “怎地只有五十两?这个死婆娘,明明说是事成之后会给我五百两纹银,哼,如今使人拿来这区区五十两就想把我打发了?” 静竹心头一凛,已知必有情弊。于是故意将手一缩,冷冷道:“你不要便罢。” 那李三见状紧忙劈手便抢,“哎哎,这小娘子好大的火气,谁说不要了?要的要的,只不过……”他口中一叠声讪笑,目中贪婪之色愈加浓烈,“还要劳小娘子给我那婆娘带个信,允了我的那五百两,可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要不然我就卖了小树跟小林,叫她一辈子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 静竹一脸厌恶地甩手便走。回来与我将情况一说,我心中已然有数。那蕙娘有夫如此,想来平日里真是受罪不少,目下受了这无耻男人的胁迫却不知与谁结盟定下诡计,所要陷害的人又是谁呢?是惇儿?是我?还是我与惇儿都在计划之中?不管如何,所幸发现的早,尚未造成无法原谅的错失。我令静竹去将蕙娘传了来,她慢慢吞吞地跟着静竹进来我的寝殿,虽是强作的一脸镇定,然而眼底的慌乱却是丝毫也瞒不过我去。 “坐罢。” 我淡淡吩咐,蕙娘一怔,待得觑眼见我神态平和,这才缓了缓气息,低低道:“谢王妃抬爱,奴婢站着就好。” 我自从于太医告知茶水凉性,少饮为妙,近些时候已尽量不饮茶水了。端着绣夜精心炖制的乳羹小口小口地饮着,闻言微微一笑,执起绢子拭着嘴角边偶沾染上的乳渍,“你倒是个识份的人。” 只饮了小半碗,心底便隐隐有些腻了,将碗递给绣夜端走,我支颐望她,她目中愈发不安了起来,忙忙低埋下脸去,不敢与我目光相对。 静竹道:“蕙娘,王妃听说你家中出事,怕你伤心难安,特意让我送了些银钱去你家中,有病治病,无病将养,你不必忧心。” 蕙娘闻言身子剧震,霍然抬头便死死地望住了我,一脸不敢置信。静竹微微嗔道:“可是欢喜地傻了,还不谢过王妃的厚爱?” 那蕙娘身子一摇,脚下便有些虚浮了,咬指喃喃而道:“蕙娘谢……谢王妃恩典!” 我见她仍是一径死撑,心底渐渐失了耐性,心病终须心药,我决意下一剂重药。“蕙娘,听说你家中有两个孩儿,都是与惇儿年纪相仿,改日不防带进府来陪惇儿顽上几日罢,惇儿如此年纪,身边连几个玩伴都没有,委实寂寞。” 她听了我的话,登时失声唤道:“王妃——” “怎么?”我故作不解地回望于她,“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蕙娘嘴唇蠕蠕,低垂在身侧的手掌渐渐蜷缩了起来,我情知她内心的防卫已慢慢瓦解,当下不再言语,只静静等她开口。果不其然,不过半盏茶的十分,她膝下一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王妃恕罪!” 我胸中已是心潮澎湃,面上却不得不故作镇定,只以眼神示意静竹上前扶她起来。我幽幽诘问:“何罪之有?” 蕙娘埋着脸不敢看我,泪水瑟瑟滚落,大颗大颗地滴在她身下的地砖上,很快氤氲了一片。她哽咽道:“奴婢……奴婢从来不想害了小王爷,从来不敢想的……可是、可是奴婢那不争气的丈夫,他生性好赌,三天两头便欠下赌债,债主上门讨钱已是家常便饭,若非如此奴婢也不会抛下自己尚嗷嗷待哺的孩子,进府做了小王爷的乳母。” 我不语,她所说这些早在我的猜测之中,其情可悯,然而,却也恼她当真糊涂。这些事,早早儿地回告了我,难道我便不能助她脱离苦海?却偏要与他人为谋,算计于我,难道……我脑中蓦地一激灵,她也不该如此糊涂,难道是与她共谋之人,比起我,却能够许她更多?! 这一点,昔日的杳娘自然是不行的,若是如今容不下我与惇儿的,眼下也便只得那熙华一人,只是蕙娘何至于糊涂到宁为熙华所谋,也不愿听命于我? 蕙娘流泪道:“那浑人早将我多年积蓄输的精光,如今又欠下了一身赌债,半月前他来府中找我,软说硬说要问我拿些值钱的物事。可是我每月所得都一文不剩地给了他,只盼着他能有点良心,待家中两个孩儿好些,又哪里还有余钱?他便威胁我说若不尽快给他凑齐五百两,就要卖了我的小树和小林,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子……” 我听她所说与静竹回返所禀告的内容完全符合,心知她并未扯谎,心中已然安心不少,摆摆手不语再听她多说,我镇声道:“你不必再多说这些,区区五百两,你是惇儿自幼的乳母,你真有苦衷,但凡向本宫开口,本宫又岂能不帮?然而你却糊涂,宁受他人唆摆,算计于我,也不愿将实情告之?” 她沉默不语,只眼中泪水仍是滚滚。我叹道:“有人允了你五百两,教你陷害惇儿?” “是……”她一怔,点点头,然而很快又摇了摇头,咬唇道:“不、不是,不是陷害小王爷,是……是……”她说着偷眼望我,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方才说得出口,“是陷害王妃您!” “大胆!”一旁静竹已然不忿,忍不住咬牙道,“蕙娘,你当真糊涂!” 蕙娘闻言更是急慌,一叠声道:“他允了我五百两银子,说要我在小王爷日常饮食中动些手脚,让小王爷生病,然后再陷害给王妃您,教王爷以为是王妃您要害小王爷……” “真是荒唐!”绣夜再忍不住插口道,“王妃与小王爷母子情深,又怎会对小王爷不利?这种陷害……难道你竟然当王爷是傻子么!” 我心中一凛,绣夜说的自然没有错,别说拓跋朔,便是府中其他人也不会相信是我要对惇儿不利,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我抬手慢慢覆上小腹,那尚未显山露水的一处温软,掌心下是倾注了我所有期待的骨血。那日杳娘的话犹然在耳,“你但有了自己的子嗣,我的惇儿……” 彼时我是如何回应的?我自然记得,我说人皆有私,我苏宓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对惇儿不利,惇儿,永远会是思贤王的嫡长子。我说了这番话,自是问心无愧,只是别人是否能体会我的真心?我现下有了自己的孩儿,别人倘若猜疑我容不下惇儿,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拓跋朔呢?拓跋朔会作何想法?他也会因此疑我么? “是熙华让你这样做的?”我淡淡启口,并不看她。 她一怔,半晌低低应道。“是。”末了又道,“王妃恕罪,自从那眉妩姑娘来了之后,小王爷的一应饮食都是她在操心,何况奴婢始终拿不定心思,所以小王爷他并没有……并没有——” “若惇儿出了丝毫差池,你目下断不会是安好无恙地待在此处。”我微微一笑,心底却仍是存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犹疑。“果真是熙华?”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怀疑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熙华纵然对我再不满,也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甫刚进府便兴风作浪。何况,行此私密之事,还是用这接触不久,完全谈不上了解的蕙娘。 蕙娘犹疑了片刻,仍是坚定道:“是她。” 我眼见如此,也不再多问,只泠然一笑。“区区五百两,便买了你为她卖命。怎知我苏宓的身家性命竟然便只值了这区区的五百两……她也忒是小气。”我望着蕙娘一脸惶恐不安,“你也当真糊涂,你可知你若早些儿回报了我,你今日所得,何止三千?而且我会作主让你与那不成气候的男人恩断义绝,你那两个孩儿,自当亦为你保全。” 蕙娘一怔,身子慢慢颤抖了起来,猛地伏倒在地便抽泣道:“奴婢知错,王妃……王妃您救救奴婢罢!” 我侧脸望着窗外,翠竹如墨,平湖似镜。脚下她的抽泣声不绝于耳,这样听着,心底竟隐隐生了愤怒的情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这样宁和的处世之道竟让人人都当我是俎上之肉了么? 起身步到窗下,我深深吸了口气,泠然转身。 “许你戴罪立功。” 作者有话要说:拖把……拖把……无限的怨念…… 第五十七章 烟姿入远楼(下) “王妃的意思是……”惠娘听了我的话,怔怔地望着我,一脸不明所以的茫然,然而我望得分明,她眼中明明透着一丝隐隐的了然。我知道我不会看错。含笑望她,她果然很快低下脸去,轻声道:“奴婢明白了。” 我静静望她,“你今日种种,皆因那人而来,却与本宫……何干呢?” 她一怔,有些涩然地笑了笑,“可是那眉妩姑娘……” “惇儿自幼身体孱弱。”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幽幽叹道,“你可知对本宫来说,惇儿便如是亲生孩儿无二,若教本宫知道这世上有谁要对惇儿不利,本宫必当倾我所有,严峻对付。” 惠娘眉心一跳,再不多问,蓦地俯身拜了下去。“奴婢告退。” 望着她恭恭敬敬地起身退了出去,静竹再忍不住近前道:“王妃,您觉得她果真值得依赖么?何况小王爷他……” 绣夜道:“王妃自然会顾全小王爷的。” 我淡淡一笑,并不答话,静竹幽幽道:“西园如今那位跟从前那位真是一丘之貉,不知廉耻缠着咱们王爷不说,竟然还如此恶毒要对小王爷不利。” 我本自依依在窗口站着 (: ) 第 37 部分阅读 绣夜道:“王妃自然会顾全小王爷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淡淡一笑,并不答话,静竹幽幽道:“西园如今那位跟从前那位真是一丘之貉,不知廉耻缠着咱们王爷不说,竟然还如此恶毒要对小王爷不利。” 我本自依依在窗口站着,望着右手小指上鎏金嵌玫瑰晶的碧玉护甲,赤阳下闪着刺眼的璀璨金芒,闻言心口一震,霍然转身。静竹与绣夜吓了一跳,尤其静竹,一心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忙低眉道:“奴婢多嘴,王妃息怒。” 我怔怔地攥住了下摆处的衣裳,“我不会让她得逞。”我静静道,与其说是说给她们知道,不若说是在说给我自己听。 “绝对不会。” 惇儿实在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前是没有得了悉心的教养,现如今我倾心待他,举凡读书习字、摔跤练武无不周全。他虽从前碍于亲母不善而多有沉默自闭,然而如今在我的真心教导下,笑容愈多,已日渐的活泼了起来。惇儿仁孝,丝毫没有因为杳娘对我的怨恨,因我失幸便怨怼与我,不仅对我的教导言听计从,每日晨昏定省也从无错漏。有时见我因着有了身子精神怏怏不济,他虽不慎明白,却亦会小大人一般陪在我身边,实慰我心。 惠娘那日一去不过两天,拓跋朔便回来了府中。得了消息后我匆忙整装预备出迎,绣夜悉心地为我画作了飞霞妆,远山眉,金箔点额。发却梳作了双鬟飞仙髻,五彩玉华钿,耳背上挂一对精致的珊瑚石花篮络索。一袭海棠红的薄绸长裙,浅紫色玉索束腰,足下一双月白色绣鞋。惇儿一早便来了重华殿向我问安,得了他父王很快回来的消息亦很是欢喜。我见他气色很是不错,不由微微嘉奖地望了他身后跟着的眉妩一眼,眉妩瞧出了我目中的嘉奖之意,盈盈一笑,半垂了脸去。 惠娘一直有些精神恍惚,几次悄悄抬眼望我,却都被我无声一眼给迫地转开脸了去。我甫出了重华殿便见熙华浩荡一行从西园行了出来。熙华碍于已经出腹,近来一向是只穿宽松的氅衣。今日她一身正红绣金丝采翟的氅衣,仍是高高束着乌发,绾一只五彩碧玉环。她一眼便望见了正牵着惇儿徐徐前行的我,目光自我身上微微流转,而后便落在了惇儿身上。 “小王爷今儿看起来气色不错。”她猝然轻笑,说着伸过手来便要抚上惇儿的头顶心。 惇儿一脸厌恶地挣开她的手,紧着一步便躲到了我身后。熙华探出的手僵在空中便颇有些尴尬,我淡淡一笑,望着她腕上一对古纹鎏金蝴蝶玉镯,成色倒是极佳的。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公主这对镯儿倒是不错,若我没有瞧错,应当是成色极佳的和田美玉罢?” 熙华自是未料到我会突然提及她腕上的镯子,闻言倒是微微一怔,有些悻悻然地缩回了手去。“中原自古多金,姊姊又贵为楚朝公主,这小小一对和田镯又哪里瞧得进姊姊的眼里?倒是姊姊抬举了。” 她必然只当我对着她必如她对我一般,要好好儿说话也是难为的,然而我既能笑面拓跋朔接了她进府,又怎会如她一般处处咄咄逼人?至少,总也不会在面上,平白教人笑话我无容人之量了。 熙华,我与你,怎会是一样的呢? “公主,请。”我微微侧身便让出了一步,出王府前院那园门虽算宽广,然而我与她却也实在没有并肩而行的必要。 熙华一怔,似是未料到我竟会让她先行,颇有讶异。然而她一贯骄矜,自然不会与我矫言客气,这一点,倒也算是赤子之心,若非为着她跋扈的性格,我倒是极愿欣赏的。 “王妃……”为着我的谦让,绣夜颇有些不情不愿,嘀咕道:“您怎么让她先行呢,可没这个规矩。” “规矩是死的。”我微微一笑。眼角一隅已然瞥见大门口一道高大的身影,金丝软甲,青衫皂靴动作极快地滑下马来,几步便行到了前院中央。 拓跋朔。 “人……是活的。”我故意放慢了脚步。 熙华迎了上去,软语清唤:“王爷,您回来了,妾身已等候您多时。” 拓跋朔淡淡一笑,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她攀上他臂膀的手背,目光却更快掠过她的身影向后望来。我情知他必是在寻我,果不其然,海棠红的一角衣袂甫刚拂过园门,便听到一声清朗的深唤:“宓儿!” 我故作未闻,脚下却一个踉跄,惊得离我最近的绣夜与静竹手忙脚乱地便要来扶我,然而一阵脚步声起,拓跋朔的双手更快探过我身前,只一把便牢牢将我扯入了怀中。 “怎地仍是如此毛躁,真要摔伤了可如何是好!” 耳畔他急慌的指责镇声响起,我这才慌乱地抬起头来望他,满脸委屈难定,咬唇喃喃辩道:“臣妾……臣妾……” “还想矫言辩解?”他见了我如此情境,眼中一阵好笑,手却顺势下滑停在了我腰肢上,柔声道:“我但在外一日,心中总也不得宁定,一时片刻不在眼前你便——” “臣妾还不是为了见到王爷心中欢喜——”我再忍不住嗔道,眼中一酸,慢慢竟蓄了一圈儿的温热。 他一怔,有那么片刻竟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好半晌才扶着我转身往园中走去,轻软的询问幽幽地飘落再身后。 “宓儿当真如此挂念我?” “怎地又不说话了?嗯?” “唉、唉,你这人当真也无趣,羞什么?难道我听错了,方才不是你说挂念于我?” 我慢慢走着,整个身子的重量仿佛都倚靠在他的身上。不必回头我亦能感到一抹融着嫉恨、苦痛、怨怼、不解的目光正死死地胶着在我身上。我心底幽叹。熙华,你可都看见了?我不与你争斗并非我懦弱怕争,而是我与你之间从来就没有战争,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你一厢情愿地遗恨。这个男人,这个你费尽心思也要跟随的男人,他的眼中从来就不曾有你,即便你有了他的骨血又能如何呢?就是这样子的他,你也要不顾一切去夺取么?你又能夺取什么? 惇儿本自在我身边慢慢走着,突然脚下一顿,我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他一脸苍白地捂着肚子蹲下地去。 “惇儿、惇儿你怎么了!”我心中一慌,忙俯身便要去扶他。拓跋朔亦是吃了一惊,忙喝道:“快传太医!”说罢抢前一步便将惇儿抱了起来,疾步向天光殿冲去。 惇儿自躺在拓跋朔的怀中便是一叠声地轻哼,却不知究竟是伤在了哪里,竟会痛的如此厉害。我心中急慌,狠狠地望了立在一侧的惠娘一眼,以眼神质问着她究竟对惇儿做了什么,然而惠娘却仍是一径的茫然,那眼中神色分明在说她其实并不知情。碍于拓跋朔在身边,我不便与她多说什么,只得俯身在惇儿榻侧轻轻握着他的手掌哄慰着他,焦急地等着太医赶来。 为着府中有着两位有孕的主子,皇后特意安排了宫里颇有些资历的两名太医常驻在思贤王府,随时为我与熙华把脉问寝。惇儿出了这样的意外,那两名太医自然是火急火燎地便赶了过来,匆匆拜过我与拓跋朔后便凑近榻前为惇儿把起脉来。拓跋朔见我脸色很是苍白,心中明白我必是担忧惇儿的身体,走到我身侧坐下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掌,待我抬眼望向他时轻轻一笑,却分明是在安抚于我了。我心头一暖,一时只觉眼中温热更甚,当此时地我不愿多生事端,忙撇过了脸去。 那孟姓太医微微阖眼坐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教人完全瞧不出情况就系如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忽儿捏捏惇儿的手臂,一忽儿又翻翻惇儿的眼皮,一忽儿却又掀开惇儿的衣裳在小腹上轻轻按按。我终是沉不住气,刚要开口询问,便听得我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却是那眉妩。 “孟太医,小王爷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今儿早起时还好好儿的呢,怎地会突然便……” 我无声望了那眉妩一眼,见她亦是一脸焦急不安,心底不由暗想,这个小丫头倒果真是个有心人。拓跋朔却未曾见过眉妩,此时注意到她脸孔极生,忍不住问道:“你是何人?” 我忙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这丫头名叫眉妩,是臣妾托了穆总管为惇儿觅来的贴身人,倒是个伶俐懂事的,惇儿也很欢喜她呢。” 拓跋朔听了我的话,这才微微点头,“眉妩?名字倒是清丽。” 眉妩闻言笑道:“回王爷的话,是王妃为奴婢起的名字。” 我微微赧然,眼见拓跋朔转身一笑,抬手便握住了我的手掌,“一早儿便猜是你,你也真有心思。” 正说着闲话,那壁厢孟太医终于睁眼说话了,脸色却极是难看。他收拾了垫在惇儿臂下的锦垫,缓缓起身。“王爷,小王爷的身子……老臣不敢妄言。” 拓跋朔面上一冷,缓缓松开了我的手,抬眼望着那一脸凝重的老太医,语声不大然而却透着浓浓的冷陈。 “你有何话,但说无妨。不可枉言矫饰。” 那孟太医微微犹疑,终于开口道:“小王爷的身子……老臣方才为小王爷请脉,只觉小王爷脉相极其微薄,虽尚非垂危之兆,然则生命迹象却也不甚分明。[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放肆!”拓跋朔身子一震,霍然起身怒斥道,“你可知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我亦是心头剧震,一把便扶住了身边绣夜的手臂站起身来,“你说惇儿——惇儿他!”怎么会——怎么会呢?! 那孟太医紧忙跪倒在地一叠声道:“王爷王妃恕罪!老臣必当竭力救治小王爷,倾尽所有!” 拓跋朔深深吐息了几番,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冷冷地望着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太医,他静静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孟太医这才仰首道:“回王爷的话,老臣适才为小王爷请脉,察觉小王爷体内积毒不少,然则那些毒物断非一次积入,否则小王爷早已性命堪虞。老臣以为……”他似乎颇有犹疑,好半晌才讷讷道:“老臣以为必然是有人在小王爷日常饮食之中分量放入毒物,使得小王爷身体日渐衰弱,却又一时片刻瞧不出哪里不对劲。” “……此话当真?”拓跋朔目色愈发冷凝。背负双手缓缓走了两步,慢慢转身望着榻上早已昏迷不醒的惇儿。 那孟太医一脸惶恐不安。“老臣……老臣不敢妄言!” 拓跋朔嘴角轻勾,慢慢扯出一丝冷厉的笑意。“好,很好,本王这思贤王府倒当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了。”他蓦地抬眼望我,目中有瞧不分明的神色一闪而过,冷冷开口:“彻查。” “王爷……”我听了那孟太医的话自然亦是心头惊怒难安,待得拓跋朔那淡淡无意,却又似透着些许不明情绪的一眼落在我身上,我心头一闷,心中隐隐约约的不安仿佛瞬间决堤。我静静回望于他,沉声道:“自然要彻查。臣妾亦很想知道,是何人如此狠心无良,竟忍心如此毒害惇儿!”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明日……明日有双更,掩面,泪奔…… 第五十八章 东君轻薄知何意(上) 拓跋朔没有言语,静静望了我片刻,蓦地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宓儿。”他目中一阵闪烁不定,忽有痛苦内疚之意,“我担心你,你——你也教大夫把把脉可好?” 我猝然睁大了双眼。“王爷……”他眼中的不安与自责来得太快,我尚未回过味来,顷刻间已然在他柔软的眼波中灭顶。心中是无法描摹的复杂难言,再开口时,已然喑哑了嗓音。“臣妾……臣妾一切安好,无违祥和。” 他见我说的笃定,眼中一直盈着的紧张与犹疑这才慢慢淡去了。握着我的手却仍是下意识地用力,我已然吃痛,然而为着他突来的无法放松我硬是忍着没有喊痛。好半晌,他才猝然叹了口气,慢慢放开了我的手。那孟太医自忙着问药去了,他拉过我一并在惇儿身畔坐下,望着惇儿白着一张小脸紧蹙着眉头,我心中一痛,眼泪止不住便淌了下来。“惇儿……”我伸过手去轻轻拂着他软软的额发。 他眉心皱了皱,眼睛却是慢慢睁开了。水样澄明的眸子盈盈浅浅地望着我,自喉咙里轻轻呜咽了声,便没有再做声了。我情知他此举是在宽慰于我,心中更是大恸,惇儿……惇儿……我枉自相信自己疼你护你,可却对你的苦痛无能为力甚至一无所知,我哪里配做你的母妃,哪里值得你这样全心的信任! 本来为着拓跋朔回府,好好儿的日子好好儿的心情却因着惇儿的病况人人自危了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蕙娘。眉妩虽然也是惇儿身边的人,然而她到得惇儿身边不过数日,那孟太医却说惇儿体内的积毒起码亦有半年的时间,眉妩倒是可以排除在外了。 我固然清者自清,然而府中上下隐隐约约的流言却也渐渐不止于耳了。内容大抵如此,惇儿自杳娘去后一直由我教养,一应饮食起居都是我在照应,亦即是说,我是惇儿身边亲近的第一人了,惇儿若教养的好了,我自然是第一功劳,但若惇儿有了什么不妥…… 绣夜气得很是不轻,只恨不得将私底下传这些龌龊闲话的人通通揪了出来才好。这样的话说的多了,拓跋朔纵然想当作不知也是不能,然而令我窝心的是他总算不曾疑我,在流言甚嚣尘上的时候,他仍让惇儿留在我身边,汤药问养,毫无避忌。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如此信任,更甚千言万语。 熙华亦对惇儿的病情表示了极大的关切,亲自送来了不少将养的补品,然而送到天光殿中才知惇儿一早被我接到了重华殿,昼夜守着,她口中虽未说什么,然而目中的惊诧不安我却是没有错漏。 惇儿自醒来后便折腾的很是厉害,总是哼哼着肚子痛,一下午的时分光是出恭就去了五六次,人也虚脱了,出了一身的虚汗。我不敢随便让他沐浴,又见他一身的汗睡也睡不好,只得让绣夜端了温水,拧了棉巾替他擦了手脚,前心后背。拓跋朔与萧珃在书房中说话,我得了空,这才将蕙娘喊到眼前,我也不多问话,只静静地望着她,不过片刻她便在我的注视下慌了神,伏下身子叹道:“王妃,真的不是奴婢。” 我冷冷哂道:“本宫想来想去,也便只得你跟着惇儿时日最久了,要说能一手掌握惇儿的饮食,除了你,再无他人。” 蕙娘闻言急急道:“王妃,奴婢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小王爷是奴婢从小带大的,要奴婢去谋算小王爷的性命,奴婢当真是做不到的!” 我心头一阵烦乱,抬手撑住了额头镇声道:“惇儿的身体,你如明白什么趁早回告了本宫,但得惇儿无碍,一切未必不得转机。若是教王爷查出你私下里有何不轨——王爷的脾气,你是晓得的!” 蕙娘听了我的话一呆,面上却更形惶急了起来,“王妃……真的不是奴婢……” “王妃……”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唤,我一怔,眉妩?以眼神示意静竹,静竹很快领会,“进来。” 珠帘刷刷而起刷刷而落,一个浅碧色的身影轻巧地走了进来,恭敬地对着我福了一福。 “何事?”我挑眉望她。 她低着脸,脸上的神情我便瞧不分明,只听她低低道:“奴婢有话要和王妃说。”说着话,目光似有似无地睨了跪伏在地上的蕙娘一眼,我看得明白,于是淡淡道:“你先下去罢。” 蕙娘似有触动,抬头切切望我。我挥手示意她退下,只淡淡一句:“本宫方才的说话你自己思量清楚,有什么现下不清楚,过后想明白的事,今明两日来回告了本宫,为时未晚。” 我与蕙娘说话时,眉妩一直在身旁看着,待得蕙娘躬身退了出去,她才摇摇头,近前一步。“王妃。” 我侧眼看她,见她一脸凝重,倒果真是有要紧事的模样。我微微诧异,“你有何话要说,但说无妨。” 眉妩侧身悄悄望了望身后榻上躺着的惇儿一眼,目中隐隐有些复杂难明的意味,再开口时,便多了些许后知后觉的不安和犹疑。“王妃,奴婢先行请罪,再说其他。”她说着话果真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仰首望我。 “你……何罪之有?”心头突突一跳,难道是她?!我勉力压抑着内心的鼓噪与不安,平静问她。 她幽幽道:“小王爷今日突然身体违和,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我一怔,忍不住道:“本宫不明白你的意思。人祸……自然是人祸,只是,这与你何干?” 她有些局促不安地低低道:“是奴婢……是奴婢在小王爷的汤羹中放了少许的巴豆,小王爷才会突然肚痛。” 巴豆?!我不得不承认,乍然听到这一句,我整个人恍惚都傻在了当地。是了,巴豆,所以惇儿只嚷着肚子痛,却无其他不妥的症状,而且最能证明这一点的,便是他莫名其妙坏了肚子的症状。这样说起来,的确是解释的通了。只是,她为何要这样做?让惇儿受罪,于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我情知她必然会有她的缘故,也许那原因甚至是我所能接受,是我所需要的。所以听了她如此犯上的行为,我忍住没有动怒,反倒心平气和地问她:“原因?” 眉妩正色道:“王妃指派了奴婢去服侍小王爷,奴婢自进了小王爷房中的那一刻便已经发誓,奴婢必将倾尽所有去照顾好小王爷,不辜负王妃的嘱托。只要小王爷能够平安喜乐,奴婢宁愿折二十年阳寿。” “这些原本是奴婢的私心,却也不必说出来。只是,奴婢在小王爷身边不多日便发现有人要对小王爷不利,饶是奴婢警惕,这才换过了那有问题的汤药。只是那要对小王爷不利之人似乎便在府中,且对小王爷的的情况了若指掌。王妃,奴婢纵便再肯细心,只怕也有思虑不周的地方,奴婢整日为此惶恐,生怕便被那阴谋之人钻了空子,害了小王爷。” 她说话虽慢,然而条理却极是分明,我听她说了这许多,心中已然有数,淡淡道:“所以你便处处小心在意想要守株待兔,然而那兔却极是狡猾。”我叹了口气,“你待而不得,于是只得化被动为主动,釜底抽薪,引蛇出洞?” 她不语,然而目中轻轻浅浅的明灭火光已然承认了我的说话。“奴婢欺瞒王妃,自知有罪,只是王妃请容奴婢解释一二。” “不必解释。”我听了她的说话,得知惇儿只是误食了巴豆才会如此狼狈,本应轻松的心情不知怎地并没有如我所期待的变轻松,反倒愈发惶惑而紧张了。 若眉妩说的是事实,那么惇儿便不是中毒,孟太医又为何要那样描摹惇儿的病体呢?于他又能有什么好处?若说是为了陷害于我,可难道他便不怕一旦真相曝露,他项上人头不保? 第五十八章 东君轻薄知何意(中) 那孟太医,必然是有问题的。我隐隐想着,如眉妩所说,她给惇儿的饮食中下了巴豆,惇儿才会肚痛,这样明显的症状那孟太医为何避而不提,开口便说惇儿体内积毒如何如何,甚至都不曾给惇儿开治疗肚痛的药物呢? 好个孟太医,孟岐,你如此包藏祸心,究竟是什么来头? 眉妩见了我的阴晴不定的面色,只当我仍是为了她擅自作主的事不快,抑或担忧惇儿,忙上前一步切切道:“奴婢该死,只是王妃不必过于忧心,奴婢只用了一点点巴豆,无伤大雅的。” 我情知她说的在理,只是惇儿身子本便孱弱,只是这一点巴豆便教他如此痛苦狼狈了,我虽明知她动机是好的,可心中一点隐忧与怨怼都没有,却也实在不可能。何况……我沉吟道:“那孟太医……” 眉妩蹙眉道:“王妃,奴婢斗胆,奴婢觉得那太医的话不可尽信。” “哦?”我目中一亮,隐隐觉得她似乎说到了我心中所想,然而我却不能轻易说出的话。 眉妩的目光深深浅浅胶着在我身后榻上的惇儿身上,“奴婢虽然跟在小王爷身边不久,可是小王爷与王妃最是亲近是人人都晓得的,王妃为了小王爷的身子一直在督促寻医问药,而便是那药奴婢发现其中被人放了毒物。” “你不疑我?”我见她说得如此直接,自然也不愿与她兜圈子了。只是心中暗暗生奇,惇儿毕竟不是我亲生孩儿,如今我又有着身孕,难道她便不疑我会想要为日后诞下麟儿作垫,对惇儿不利? 眉妩抬眼看了看我,目中一片清明无尘,轻轻笑道:“奴婢虽是无知女子,却也不会如此糊涂。王妃对小王爷的真心爱护但凡有心有肝的人任谁也不会瞧不出来,何况……”她有些赧然,“王爷待王妃的心思,那也是写在了脸上的,奴婢实在也是不认为王妃有必要去行此险事。” 倒是个见事明白的孩子。我心中喟叹,目上却只作无意地望着她。“嗯,你说本宫无必要去行此险事,那么眉妩,你呢,你却又为何要冒险行此险事?于你……又有何好处呢?” 她一怔,似是被我如此一问有些茫然了。她目中的怔忡不似作假,我心头一松,原先隐隐的担忧瞬间便烟消云散了。这个孩子虽然伶俐,甚至流于大胆,但总还不是太过心机深沉。毕竟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便偶有神来之举,也始终是童言童语,一点就破。 好半晌,她方慢慢道:“奴婢感激王妃,奴婢不能眼看着王妃遭人陷害。”说了这样两句,她见我没有开口,仿佛得了勇气,只怕过了这一阵就说不出来了,一鼓作气地说道:“穆总管选了奴婢出来,可是奴婢知道,奴婢的命运是悬在王妃一念之间的。”顿了顿,“王妃不仅留了奴婢下来,还肯为奴婢赐名……王妃给了奴婢体面,奴婢永生难忘。” 我心头微震,为着她这样并不曾经过润饰,完全发自内心的一番话。体面?我从不曾想过自己无心的一个举动会给他人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只不过随口为她起了个名字,在她心中却已然成了她努力的动力,成了她莫大的体面。我不由情动,幽幽道:“你这样说,倒教本宫赧颜了。” 她摇摇头,微笑道:“王妃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为王妃做事。” 我微微一笑,“你是惇儿的人,你只需尽心尽力照顾好惇儿,本宫便是莫大的感激了。” 见她郑重点头。我又道:“眉妩,今番的话本宫听罢也便算了,你是个伶俐的孩子,自然明白这番话若被第三人知晓后,会有怎样的风波。” 她忙低下脸去应道:“奴婢晓得。” 我心中暗暗思量。她今日一番言语已是明白表示投诚于我,我将她按给了惇儿,如她所说,她的命运当真是被我一手更改了,她那番感念,倒也在情理之中,懂得感恩的孩子,总归是善良的。今日她对惇儿下了巴豆虽然令惇儿受罪,令我与拓跋朔白白担了好大一场心,然而却是当真如她所期待的,釜底抽薪,引蛇出洞了。至少,我知道那孟太医绝对不能相与,而孟太医,是宫里送来的人。 我沉吟片刻,脑中一点清明突然想起了孟岐诊脉时一直在一旁并未言语的另一位太医,卫淩。当孟太医说出惇儿症状的时候,我与拓跋朔关心则乱,谁也没有想过让那卫太医再行诊断一番。我念及此处,忽生一念,侧首吩咐静竹道:“静竹,你去请了那卫太医前来,就说本宫身体违和,请他前来问脉。” 静竹一直在旁边站着,我与眉妩的说话她自然也都听到了,知道我当然不是果真身体违和,只是听我竟说要找他来问脉不由微微迟疑,“那卫太医和孟太医都是宫里的人,王妃……” 我不欲多说,只摆摆手道:“你去便是。” 她这才应着去了。惇儿始终也是半睡半醒,眉妩为了教他欢喜,精神足些,将他平日里养着顽的一只小雀儿捉了来逗着他顽。那小雀儿羽翼未丰,此时尚不会飞行,在被子上跳了会子竟而掉到床下去了,眉妩待要去寻,却见它连跳带蹦的一早不知跑哪里去了。我正让绣夜与她一起去寻,却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隐隐约约听到静竹的声音:“卫太医,请。” 纱帘轻轻被掀开了,静竹率先走了进来,“王妃,卫太医在殿外候着。” 我点点头,“让他进来。” 很快便传来一阵绒靴踩过地上的擦擦声,却也是极力压低了的。静竹身子一让,一个瘦高的人影便跟着走了进来。我待要开口,却见那身影蓦地一顿,才刚迈出的一步悬在空中生生顿住,跟着便急促地望斜身后一侧。饶是他努力地想要稳住脚步,却仍是身子一斜,连人带肩上所挎的药箱一起跌了下去,哐啷一声巨响,很是狼狈。 “卫太医,你没事罢!”静竹离得他最近,发生意外时惊地怔住了,也为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缘故不便相扶,此时只得走近他身边依依询问。 在卫淩跌倒的同时,他身旁一只青灰色的小雀儿亦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跳带蹦着窜到一边去了。他情知失礼,忙忙收拾了药箱振衣起身,俯身惶恐道:“小人失礼,王妃恕罪。” 我自然没有错漏那一幕他跌倒的真正原因。心头微动,我幽幽道:“都说医者父母心,果真是没有说错的。” 卫淩一怔,然而脸却是俯地愈发低了,“避险让祸,只是人之本能。小人斗胆,请为王妃问脉。” 好一句避险让祸只是人之本能!我触目凝望着他,这番话,倒仿佛是在暗示我什么了。那么,在孟太医为惇儿问脉的时候你沉默不语,也是出于避险让祸的本能?身侧的赤铜烛台在灯光下闪着亮晃晃的明光,儿臂粗的红烛已燃去少许,洇红的烛泪斑斑点点凝固了又剥啄,于这静夜中,倒盘亘出了些许诡谲的情景。我见他避而不谈,微微一笑,“甚好,静竹,带卫太医去为小王爷问脉。” “是。”静竹应着声,便要请那卫淩去到惇儿榻前,那卫淩终于绷不住面色,抬头望住我,眼中是明晰的不解与困惑。“王妃?” 我淡淡撇开脸去,“问诊请脉,给谁不是一样的。是罢,卫太医。” 他却颇有犹疑,半晌道:“王妃恕罪,小人所习歧黄之术,素工于妇科,对小王爷所患痼疾只怕无能为力。” “触类旁通,若只当是请个平安脉,对卫太医来说,总也不是什么难事罢?”我轻笑,然而眉目间却颇有不胜烦恼之意,“本宫对小王爷爱若性命,今日听了孟太医如此一说,直如五雷轰顶。”轻轻撑着额头,我抚眉轻叹,“本宫虽对他的专业操守坚信不疑,然而一家之言,终究还是忍不住抱了些许希翼。请卫太医体恤本宫爱子之心。” 那卫淩似是被我一番言语颇有打动,迟疑道:“如此深夜,王妃仍是秉烛侍疾,当真是母子情深。只是容小人多嘴,王妃如今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纵然挂心小王爷,也请千万保重自身。” 我见他说得诚恳,点头应道:“多谢卫太医提醒,本宫自当注意。” 他上前放下了药箱,走到榻前看了看半睡半醒的惇儿,眼见绣夜已替他取出锦垫在惇儿腕下垫好,他嘴角轻勾,却是扯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苦笑来。向绣夜道了谢,便即将手指搭上了惇儿的脉上,诊起脉来。 气氛陡然静谧了起来,只听到屋中各人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我静静坐着,夜凉如水,连铺洒下的月色亦是水样沁凉。绣夜从小厨房热了杏仁乳羹我也无心啜饮,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卫淩的侧影,双目微阖,容色淡定,瞧不出悲喜。 不知过了多久,掌边缠枝莲青水荷花碗中的乳羹渐渐地凉了下去,绣夜正惦记着要去换上一碗,那壁厢卫淩却慢慢收回手来,起身将惇儿的手臂仔细放进被中,这才转身向我微微点头。 “如何?”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情急起来,手臂急抬便要站起,急促中竟而拂翻了身侧案上的花碗。乳白色的杏仁羹洒了一案,绣夜忙忙上前收拾,“王妃小心!” 卫淩见了我的情境微微一怔,然而目中却渐渐有些释然了。“回王妃,以小人的诊断,小王爷目下只是因为饮食不调坏了肠胃而导致脱水,精神不振,气不归心。” “积毒一说……”我犹疑着开口,却见他更快摇头。“沉疴是有的,然则却也并非如孟太医所说,性命堪虞。王妃当可安心。” 他俯身自药箱中取出笔墨,像绣夜讨了清水研墨,片刻后便开始写方。“小王爷身体固然孱弱,然而只需平日里饮食上注意调养,冬须防寒夏须防暑,并不会有丝毫生命之虞。” “如你所说,”我沉吟着接口,“那孟太医为何要如此混淆视听?难道,只是为了在王爷面前夸大惇儿的病情,好教王爷认为他医术过人,几能起死回生?” 卫淩笔下一顿,微有拖沓之意,“……小人不知。” 我上前一步。“卫太医,今日晨上孟太医为惇儿问脉定诊,你沉默不语,然而此刻却又作出与孟太医截然不同的诊断……本宫以为你是个明白人,不是么?” 卫淩听了我这一番话,眉宇间一阵蹙动,终于是写不下去了,慢慢将笔搁在一旁,叹道:“王妃,小人只能告诉您小王爷贵体无恙,除此之外,还请王妃莫要再逼问了,小人……不能说。” “原来是不能说。”我听了他如斯一番陈情,心底渐渐松了。至少,至少我知道惇儿果真的安然无恙的,只不知这一场迷雾究竟是谁人所布,又究竟是要迷住谁人的眼睛。是我?是拓跋朔?还是……熙华? 他似乎很是惶恐不安,一叠声道:“王妃恕罪。”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方才解释道:“孟太医是小人的恩师,小人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行止,可是小人相信他必是有苦衷的,小人可以向王妃保证,他绝不会加害于小王爷。” 我淡淡一笑,“你保证?”看他那模样,倒真是一腔赤子之心,竟然在这掉脑袋的大事上敢替他人作保。“倘若惇儿出了丝毫纰漏,你的保证,又能挽回什么?” “这……”他呆了呆,然而却仍是不甘,辩道:“小人留意过孟太医为小王爷开的药方,都是性情温和的药物,宁神益气的,断不会害了小王爷的身子。” “要害一个人,何尝一定要他死?”我打断了他一厢情愿的陈述,淡淡诘问。“卫淩,你既替惇儿问诊了,本宫也信了你的说辞,那么,”我伸手拈起他方才写下的方子,轻轻一晃,望着他犹豫不定的眼神。“小王爷的身子便是与你休戚相关了。本宫不管你那恩师有何苦衷,你今夜为惇儿把脉之事会饭后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若孟岐问你,你也只说是为本宫请了平安脉,你可听清楚了?” “……是,小人明白。”他忙忙点头。 言已至此,我情知若再逼问,也实在是无趣了,眼见时辰不早,拓跋朔估计一会便会返回,便让绣夜将方子收了起来,送了那卫淩出去了。眉妩见我沉吟不语,只当我必是担忧先前那孟太医为惇儿开的药方,近前轻声道:“王妃,那孟太医给小王爷开的药,奴婢斗胆,小王爷并不曾饮。” 我摆摆手,“不是为了这个。” 静竹沉吟道:“王妃,既然小王爷身体无恙,您也便放宽心才是,管它什么阴谋诡计,王爷如此信任您,您还担心什么呢?” 我心中只觉说不出的烦闷,这些事,前因后果通通牵扯到了一起,我恍然已似能回过些味道来了。惇儿身体无恙,那孟岐却偏危言耸听,也未在惇儿的汤药中弄鬼,那么眉妩所说那在惇儿汤药中下药的人又会是谁呢?孟岐为什么要说这个谎?他是为了误导谁?我日夜守着惇儿,要误导我他也实在是小觑了我,难道……难道…… 熙华?!我脑中蓦地警醒。想起熙华得知惇儿病下后熙亮的眼神,来送补药却瞧见我仍陪在惇儿身边后的讶异不安。难道是她?如同我之前所猜测的,她控制了蕙娘那不成器的丈夫借以威胁蕙娘在惇儿的汤药饮食中弄鬼,未料眉妩警醒,兼之蕙娘态度犹疑不定,始终也不曾真正定下决心去行此无良之事。她自然不知,只当计划已步步铺展开来,所以今日见到惇儿病下便立时让手下人去放出流言,好教人人都疑心此事系我所为。 我想到她白日里那似有意似无意的一句:“小王爷今儿的气色倒是不错。”心中登时森冷。熙华呵熙华,你一心要得到拓跋朔全心的关注与爱慕,情爱也好,荣宠也好,我虽不可能拱手相让,但你若是光明正大追求你所要的一切,我未必不能容你。只是你与我之争,如今竟然殃及惇儿,你如此狠辣,我但再处处束手束脚,被动受制,我可是连自己也交代不过去了。 将计就计,简单的四个字,真正的下了这样的决心,也不过只是半盏茶的时分。 我怎能容你如此挑衅?我怎能容你如此伤害惇儿?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要说:拓跋这个人,怎么说呢,写到如今,洛自己都有些儿困惑了。有些些偏离了原先的初衷,然而大多也是洛对于这世间男子的一点个人看法。不要妄想这世上会有十全十美的爱情,YOU KNOW,这只不过是小女生的镜花水月。 不过有一点,洛的初衷是不曾改的,拓跋是宓儿的,必须的,不然就让他下岗! PS今日还有一更。 第五十八章 东君轻薄知何意(下) 拓跋朔回来的很晚,进了房中见我仍整衣靠在榻侧陪着惇儿,他面上不禁颇有讶色,“宓儿,怎地还不睡?”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早便起身迎他,听他如此一问,正犹疑着要不要将惇儿身体无恙的真相告诉他,鼻中却蓦地一痒,我急忙抽身避开,自袖中抽出帕子捂住口鼻,“阿嚏!” 他一怔,忙上前扶住我,“可是着了风寒?” 我缓缓摇头,鼻端仍是有些轻痒,他见我一径皱眉,鼻尖亦是微蹙,忍不住伸手过来便捏了捏,爱怜的劝道:“宓儿快去休息罢,惇儿有丫鬟照看着,你又何必如此辛苦。” 他猝然的靠近却让我一直混沌的思维瞬间警醒了。是他——是他身上沾染的莫名的香气!非兰非麝,若浓若淡,是说不出也描摹不清的一种清香。我怔怔呆了片刻,拓跋朔…… 虽辨不出那香气的来头,然而甫见他归来时愉悦的心情却蓦地冷了。 那香气,断不会是男子身上会有的。我心头一阵轻颤。他不是说在书房与萧珃议事么?为什么他身上会沾染了这样的气息?他果真是与萧珃在书房议事? 我阴晴不定的面色隐隐惊动了他,他伸手便要牵住我手,低低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惇儿他——” “不是。”我蓦地出声打断了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惇儿很好,王爷不必忧心。”我说着话,故作无意地望了他一眼,他正若有所思。“王爷可真是军务繁忙,跟萧将军忙到现在,臣妾等王爷就寝,等得险些儿便要睡着了。” “嗯、嗯,是挺忙。”他听了我的话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震,然而瞬即便匆匆应道。说罢有些慌乱地撇开了脸径直向床榻走去,“困了就先睡罢了,何苦定要等我回来?” 我没有说话,然而心底仅存的那点期待却终于是一点点湮灭了。拓跋朔,你的眼神,你瞒不过我,方才你是在对我说谎么?我与你之间,竟然沦落到需要用谎言维系这样的关系了么?你做了什么事不敢对我明言?哪怕你就这样子告诉我你方才其实是在西园,其实是陪在熙华的身边,你就这样子告诉了我,我难道便会寻死觅活逼得你再也不能见她么?总算她还怀着你的亲骨血!可是你……你居然对我说谎。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沉默,他有些不安地转身看我,“宓儿?” 我随之上前,看他似乎正要将惇儿抱起送回天光殿去,心里突然生了极大的抵触,我淡淡道:“惇儿病得不轻,你又何苦折腾他了,就让他在这里睡罢。” 他有些不快,望住我道:“我难得回来一趟。” 我不语,然而却是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掖好了惇儿盖着的锦衾。他脸色便渐渐有些不好,“宓儿——”顿了顿,似是极力平复着不快的情绪,凑到我身前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心里不快,可是你也知道——” “臣妾不敢。”他话未说完,我便突然出声打断,“臣妾当真是担忧惇儿的身体,尤其如今不比往日,我须得时刻照看住才能安心,还请王爷体谅。” 他霍地起身便走开了几步,又霍然转身,面上很有些复杂的情绪,或隐怒,?(: ) 第 38 部分阅读 他霍地起身便走开了几步,又霍然转身,面上很有些复杂的情绪,或隐怒,或郁郁,或尴尬,仿佛,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歉疚。[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烦躁地踱着步子,倒不知这烦躁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我不理会他的走动不安,只专心安抚着迷迷糊糊醒来的惇儿,见他比划着口渴,起身便去端了案上的清水喂他慢慢饮了。 门外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个声音便急急响起:“王爷,公主突然肚痛不已,小人斗胆,请王爷去看看公主罢!” 我与拓跋朔同时一怔。我扭过脸去,耳听得他有些压抑不住地烦躁,镇声道:“肚痛就找太医,难道本王能为她医病么!” “王爷……”那壁厢只稍稍沉默了片刻,便又不屈不挠地说道:“公主只说要见王爷,否则不肯瞧太医。” 拓跋朔疾走了几步到了门口,一把扯开纱帘怒道:“孟岐人呢?” 那传话的小厮战战兢兢道:“孟太医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说是公主的情况有些不妙,不知是否误食了什么东西……公主定要见了王爷才肯让孟太医诊脉,请……请王爷拨冗去看看公主罢。” 拓跋朔没有再说什么,我情知他定然已是动摇了,而熙华这突来肚痛我也不知究竟是情况如何,是真是假。望着他明明挂心熙华却又碍着在我面前,竟而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我心头愈发冷了下去,淡淡道:“王爷还是去瞧瞧公主罢。” 他一怔,似是未料到我竟会如此云淡风轻地叫他去看望熙华,猛转身望住我,“宓儿,那你——” “臣妾便睡下了。”我由着惇儿握着我的手,掌心中是潮腻腻的汗意,“公主贵体违和,王爷还是尽快去看看的好,否则出了什么差池,只怕王爷追悔莫及。” 他眼中一沉,紧上一步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我撇过脸不再看他的神情却终是让他也自觉无趣了,足下微微一顿,他镇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他疾步走出的身影带动了冷风簌簌,纱帘被撞击成海浪拍打的弧度,一阵阵晃荡着,沙沙声不绝于耳。我唇角微勾,扯出一丝清冽的淡淡笑意。如若可以,我真的宁愿捂住耳朵没有听到他方才这句说话。拓跋朔,你可知怎样的解释都是虚无,重点是你做了什么。伤害若已经造成,再完美的解释又能挽回什么? 惇儿一贯是很懂事的。睁着湖水般澄澈的眸子静静望着我,自然能从我凝固了的笑意中剥啄出一些他或许还理解不了,但却能敏感地察觉出我的心伤的情绪来。我知道,我也瞒不过他,他是这样敏感而细心的孩子,如何看不到我强作的笑意下,那眼底深深的落寞与寂寥。 伸手轻轻抓着我的手掌,他无声比划着,他说,母妃,你不要难过,我没事的,我会保护你。 我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心,发觉他出了一身的虚汗,便连发丝亦有些黏黏的汗意。我担心他会着了风寒,忍不住道:“惇儿现下可还难受得紧么?若是好些了,起来教眉妩姊姊带你去沐浴一下可好?” 我见他不做声,只当他不愿沐浴,正要哄他起身,却见他沉默了片刻,手脚并用地爬坐起来望着我。母妃,我帮你赶走她! “惇儿?”这一次,他说的很是坚定。我直疑心我是不是误读了他的意思,心中却蓦地一个激灵,难道他刚才其实一直醒着,我们的说话他都听见了? 心头有些突突,望着他小小的面庞闪动着的无比坚决的情绪,愈发地担忧他不知轻重,做了什么让熙华难堪的事再招来责罚。我定了定神,柔声道:“惇儿,大人的事你不懂得,母妃只要惇儿好好儿的,其他事惇儿不要乱想,凡事都有母妃在呢。” 他不语,静静望着我,面上却陡然生了落寞的情绪。“惇儿,你不要乱想。”我抬手揉了揉他的脸颊,眼见他挪了挪身子靠在我怀中,仰首望我。母妃…… “嗯?”我回望着他,他却低下脸去不再吭声了。我情知他被那巴豆弄得大病一场,情绪必然低落,眼见他实在不愿起身沐浴便不再勉强,将他放平身子便哄他入睡了。然而躺下后的他却颇有些辗转发侧,面对我的疑虑,他只解释说是白日里睡太多,似有些睡不着了,可是我如何听不出那只是他小孩气的搪塞?我心中暗暗后悔,不该以为他睡着了就在他面前说那些话,若他果真听了进去,不管听懂了几分,总也知道必是有人要害他,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样的事对他总会产生偏颇,甚而影响他日后的性格。 “惇儿……”我试着安抚他,然而开了口才发现真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想是我面上无从遮掩的烦恼影响了他,他望了望我,很快便翻过身去,阖上了双眼。可是不知是否是我多心,从他那澄净的眼瞳中我竟看到了那样明晰的欲言又止,令我心头暗暗生惊。 惇儿,你在想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去睡觉,我瞌睡的要死了!!! 第五十九章 清风吹落胆瓶梅(上) 拓跋朔只在府中呆了三日,熙华便足足肚痛了三日,每晚到了掌灯时分必遣人来报身体违和,恐是动了胎气,若是拓跋朔不肯去瞧她,她便死活不瞧太医。一来二往的,底下便渐渐有了传言,只说是我这个正妃却是被抛在了一边,拓跋朔每晚都是在西园安寝了。甚至更有风言风语传出,竟是说拓跋朔此番回来本便是为了探视熙华,却是于我无关了。 拓跋朔很累,我瞧得出来,几乎疲于应付。在熙华面前是何等情状我不清楚,然而在我面前他自是小心翼翼地回避任何与熙华有关的话题,可是却总是有人一次次来提醒他,顺带着也提醒我,西园住着一位与他休戚相关的人。 他总是半夜回来,轻手轻脚地摸上榻,而后悄悄探出手来环住我的腰身,轻轻问声:“宓儿,睡着了么?”我惯常是不愿理他的。其实我一贯浅眠,门外他的脚步声传来我便醒转了,只是但凡他一靠近,鼻尖便会盈斥着那股非兰非麝,若浓若淡,却明明是来自那个女人的香气。我心中隐隐堵着一口郁气,饶是他将姿态摆到了如此之低,我却也是怎么也不愿对他有丝毫回应。起先他还犹有不甘,总攀在我耳畔解释一句:“宓儿,我知道你必然怪我,只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去探她,不过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在我心中从来无一时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我之间,并无旁人。”后来见我更无反应,至多不过一句“夜深了,早些安歇罢。”次数多了,他也觉得无趣,便只是静静回来,静静安寝,不再对我作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徒劳的解释了。 孟岐这几日恍然已成了熙华的专职大夫了,三不五时便被召到西园,我虽不知那熙华究竟是否果真是身体违和,然而府中的大大小小的传言却愈发甚嚣尘上了。即便我不出殿门,那些或匪夷所思、或捕风捉影的传言仍是会被有心人断续送到我的耳中。 先是小王爷身子不妥,跟着那熙华公主又屡屡肚痛,怎样看也不像是巧合呢。而我,这个纹丝不动坐镇重华殿的思贤王妃,自然成了嫌疑最大的人。对此我并不在意,然而某日我正携着惇儿倚在平湖玉桥上喂着湖中的锦鲤,静竹却蓦地死白着一张俏脸匆匆从外头跑进园中,喘吁吁地在我身前站定。 “王妃,蕙娘……蕙娘她……”她语气很是急促,然而却又含了那么一丝儿犹疑与恍惚,“她殁了!” “你说什么?!”我亦大吃一惊,手中拈着的那点小米尽数撒进了湖中,惹来一群锦鲤争相抢食。 “蕙娘殁了。”静竹喘了口气,再次肯定地说道。 我朝着眉妩使了个眼色,她当即明白,寻了个由头便将惇儿带走了。我眼见她牵着惇儿渐行渐远,这才郁郁道:“是王爷的意思?” 如卫淩所说,惇儿身体应是无碍,可不知他存了怎生的心思,在拓跋朔面前却仍是作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心头一凛,只当是拓跋朔为了惇儿的事决意彻查,竟而疑到抑或迁怒到了蕙娘身上,下令将她赐死了。然而静竹却摇头道:“不是的,蕙娘是掉进池子里溺死的。王爷已经着人去查了,现下还不确定是自己失足还是受他人所害。” “溺死?”我心头突突一跳,登时生了明晰的怀疑。蕙娘一贯小心谨慎,在这府中多年都安然无事,却怎地会突然好端端地就溺死了?尤其现如今为了惇儿体内积毒一事,她这个跟随惇儿多年的人自然首当其冲,在这当口她突然溺死,总会教人无法不去怀疑这其间必有情弊。 我正色望着静竹,“是在哪里溺死的?” 静竹敛眉道:“是南园。” “王妃……”一旁绣夜亦回过味来,犹疑着唤了我一声。南园……我心头一凛,竟然是在南园!府中人人皆知南园是我甫进府时所居之处,后来我移居东园,那南园拓跋朔再未让他人入住,杳娘好端端地竟然会突然在南园溺毙,这可真是——处处明摆着指着我了! 我掸尽了掌心上沾着的碎米屑,拂袖便向着桥下走去,“她……现如今人在哪里?” 静竹与绣夜随即跟了上来,静竹应道:“安置在前院的奴仆房了,王爷已经下令通知她的家人来认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她说着便有些犹疑,“王妃您要去看看么?” “自然要去。”我说着话,脚下也不曾停,很快便走出了园子,径直向前院走去。 我甫踏出园门,远远便见到一堆人围挤在左偏角的奴仆房前,见我过来,仿佛个个都心意相通般行了礼便低了头各自散去了,给我让出了一条实在宽阔的去路。我心下起疑,面上只不动声色迈了进去,一眼便见到拓跋朔正阴沉着一张脸在大厅站着,熙华站在他的身侧,小小声地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见我进来,他微微一怔,几步便走到了我身前低低唤了声:“宓儿?” 我裣衽福了一福,“王爷,臣妾听闻……” “你来作什么?”我话音未落,他便蹙眉斜睨了一旁以白布盖着的蕙娘的尸体一眼,颇有些郁郁道:“出了这样的事,没得沾了晦气,快回去!” 一旁熙华闻言面上便很有些不快之意,涩涩道:“王爷好偏心呢,妾身在此多时,也不见王爷体恤半句,姊姊不过才刚进来片刻——” “刚才是你自己强要留下,现下又何必故意矫情呢?”拓跋朔语气颇有些不耐,不待她说完便草草打断,转向在门口候着的穆昌道:“带他去库房领些银钱,聊作蕙娘的安葬费用。末了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帮衬着他将尸首领回家去。” 我这才注意到蕙娘的尸首旁蹲着一名中等身材的灰衣汉子,闻言一叠声道:“王爷明鉴,王爷明鉴啊,小人这婆娘惯得是小心谨慎,绝无可能会自己掉进湖里溺死,必然是被人陷害,被人陷害的啊!” 拓跋朔显然已经很是不耐,蹙了蹙眉,淡淡道:“此事本王定会彻查清楚,我这思贤王府绝不会是草菅人命之地,总之必会给你个交代便是。” 那灰衣汉子听了拓跋朔如是一说,垂头丧气地便要站起身来,目光无意中向着我的方向一溜,竟而蓦地瞪大了双眼,跳起身一手指向我身后站着的静竹便大声道:“是她——就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去买奶茶喝,死活买不到草莓的,很悲摧。 第五十九章 清风吹落胆瓶梅(下) 拓跋朔亦是吃了一惊,诧异地望了静竹一眼,再望向那汉子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王妃,不是奴婢!不是我——我没有——”静竹已然是骇得狠了,一叠声地央着我。我脑中纷乱不已,伸手按了按她攀上我手臂的手背转向那灰衣汉子镇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灰衣汉子眨巴着一双灰褐色的眼珠很是猥琐地缩了缩身子,看看我,又看看拓跋朔,一旁熙华突然幽幽道:“王妃姊姊问你话呢,怎么,难道你还无名无姓不成?” 那灰衣汉子一怔,再次抬眼望我,目中便更多了分了然。他忙低了脸道:“小人李三。” 我让绣夜扶住身侧又惊又骇,已然浑身发抖的静竹,往前走了两步停在那汉子身前,“抬起头来,看着本宫。”待对上他畏畏缩缩又闪烁不定的眸光,我冷冷道:“李三,你可仔细认清楚了?你说是她害了你的妻子,你有何凭证?你可知她姓甚名谁,你又见她何时何地害了你的妻子?你若能一一举证还则罢了,若经查明是你存意陷害攀诬……哼,你当思贤王府是你这等蠢材可以肆意撒泼耍赖的地方么?” “姊姊说的正是。”熙华听了我的说话,似笑非笑地睨了那李三一眼,裙摆微扬,下一刻已踱到了拓跋朔身侧。“你有何话但说无妨,咱们王爷慧眼如炬,行事一惯公私分明,绝不会纵容包庇任何污秽之事,坏了王府的清静。” 拓跋朔面色很是不好,看看熙华,又看看我,“宓儿,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 “怎么王爷是认为臣妾会因为静竹是我身边的人便存心纵容包庇么?”我不待他说完,沉声打断道。 他一怔,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恼怒,还有一丝我瞧不分明的情绪沉沉流转。待得对上我沉静中透着清楚坦然的眸光后,他转开脸。“你何苦歪曲本王的意思。” 称“本王”而不称“我”,可是说明你果真恼了么?我亦转开了脸去,心底渐渐难过了起来。拓跋朔,你其实还是疑我的罢?你想要我避嫌,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若顺了你的心意当真抛下静竹不理,我才真的是认了这莫名的冤屈。 那李三道:“前些时候她曾来过小人家中,送给小人五十两银子。” 我心头一凛,万没想到那李三竟会突然提起这桩事,若他是存心陷害,那日遣了静竹去送他银钱套取蕙娘的计划行止,岂非是我着了他的道了么! 拓跋朔睨着静竹,语气虽一径轻慢,然而却透着无法忽略的威严与警示。“是否确有此事?” 静竹一怔,泪眼朦胧地瞬即抬首望向我,我心中急怒,惟恐静竹受了牵连正要开口解释,一旁熙华突然幽幽道:“你这丫头好生奇怪,王爷问你话呢,你却不作声只顾着瞧着王妃姊姊作甚?” 她如是一说,屋中各人的眼光便纷纷着落在了我的身上,或猜疑、或惊诧、或紧张,或若有所思。我静静望了熙华一眼,她正一脸好整以暇地笑望着我,“姊姊,这桩事,可莫怪小妹多嘴了,这丫头可是姊姊身边的人,为表清白,姊姊还是将她交给王爷发落的好。” “此事尚且未明,公主便用上‘发落’二字,是否也言之过早了?”我强压下内心的愤恼,收回心神,并不再看熙华,转向拓跋朔静静道:“静竹确是曾交给他五十两银子,只不过却是奉了臣妾的命令,顾念蕙娘是惇儿身边的人,体恤她家中不易罢了。竟不知这与蕙娘意外猝亡亦有所牵连么?” 拓跋朔见我说得笃定,沉吟道:“目下也未断定必有联系,只不过这其间却也必有情弊。” 他话音未落,那李三又道:“小人那婆娘曾说过有位来头很大的主子许了她五百两银子叫她去做件事,一件很是紧要的事。那日她来送钱给小人,难道不是为了这件事?” 拓跋朔蹙了蹙眉,目光自静竹身上轻轻一点,很快便转开脸去。“什么事?” 我心头一凛,但见那李三小心翼翼地垂首道:“具体情况小人也不清楚……” 拓跋朔剑眉横挑,斥道:“放肆!你什么都还不清楚就敢胡乱言语,混淆视听?!” 熙华幽幽道:“蕙娘不过是府中的一名奴仆,碰巧做了小王爷的乳母,凡事便颇得了些看顾罢了,她能办成什么紧要的事了?”她说着话,细细的眉尖蓦地一跳,脸上神色一变再变,“难道是为了小王爷生病的事?” 拓跋朔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震,再望向熙华时,面上便有些不豫。“本王才刚说过,此事我自会调查清楚,在真相查明之前,任何人等都不许胡乱猜测,扰乱人心。公主可是忘记了?” 熙华被他这样当众数落,自然有些尴尬,抿了抿唇郁郁道:“妾身不过是关心则乱。” 那李三眼见拓跋朔发怒,忙辩道:“小人虽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他抬手指着静竹,一脸笃定不疑,“可是确实是她来送钱给小人,还说是她家主子吩咐的。小人才刚知道原来她家主子竟然便是王妃,难道不是那婆娘口中所说的来头很大的主子?” “你胡说!”静竹受了他言语之激,顾不得我的眼神阻止愤而出列辩道:“王妃听说你得了急病,担心蕙娘来回奔波照顾太过辛苦,这才让我去送些银钱与你,你受了何人指使竟然如此无耻,血口喷人!” “够了!”我待要开口,拓跋朔突然摆了摆手,看了眼静竹,又看了看我,撇开脸去镇声道:“来人,将这两人各自押下,稍后本王要亲自审理。” “是!”门外列着的他的亲兵闻言随即一拥而上,各自将静竹与那李三架了起来。 “王爷、王爷饶命!”那李三脸也吓得白了,一叠声地告着饶。静竹亦是一色的惨白,我情知此时无法替她开脱,再要争辩,只怕连我也不得不陷入到这个陷阱中去。好在是拓跋朔安排了收押,只要她身在府中,虽是牢狱之灾总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我不便与她多说什么,只好以眼神示意她不必惊慌,她看出了我目中的安抚,低了脸去,任由那些亲兵押着走了。 一场闹剧,死者尸骨未寒,却早已没有人关心她因何而死,是否瞑目,更多的目光都纠缠在我的身上,各人眼中不可估量的猜疑几乎将我没顶。我看着拓跋朔虽仍是一脸平静,然而目中蓄着的疑虑与戾色却愈发深浓,心中渐渐冷了下去,我淡淡启口:“王爷英明,既然刑囚了静竹与那李三,想来此处也没有臣妾什么事了,臣妾身子欠妥,这便告退了。” 熙华上前一步叹道:“那丫头可是姊姊身边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小妹也深觉遗憾,忧能伤身,姊姊还是莫要太过烦恼忧心,王爷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那是自然。”我迎视着她一脸肆意的打量,泠然道,“清者自清,何况王爷当然会秉公办理。只是府中竟出了这等包藏祸心之人,令王爷忧心烦闷,本宫身为思贤王妃,却也实在不能置身事外,必然是要助王爷早日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才是。” 拓跋朔没有应声,仿佛对我与熙华的言语不甚在意。他侧着脸望着窗外,然而那目光却又是悠悠荡荡的,仿佛并没有果真胶着在某一个焦点上,他似在看,竟又似什么也没有看,他其实只是保持着这样一个注视的动作,无关风景。 我见他并不表态,躬身福了一福后便携着绣夜转身而去,行至门口时身后却蓦地传来一声欲言又止的轻呼:“宓儿——” 我足下一顿,转身望他:“王爷有何吩咐?” 他静静凝望了我片刻,只不过半盏茶的时分,于我,却仿佛过了半生。他终是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偏了偏头,却只是淡淡一句:“去罢。” 第六十章 才开芍药弄春情(上) 自静竹被带走那日起,拓跋朔便再未踏足重华。我虽然心中担忧静竹,然而却也明白此时若妇人之仁,反倒会平白招人话柄,只得托绣夜悄悄去探一探她,叫她不必慌张,凡事自有我为她作主。绣夜应了去了,然而不一会便匆匆折返,一脸苦恼,垂头丧气道:“王妃,那看押静竹的人根本不准奴婢进去探她,说是王爷吩咐了的,任何人都不准擅自与她见面。” 我心头一动,“任何人?” 绣夜点点头,愤愤道:“王爷如今下了这道命令,难道当真是信了静竹会害那蕙娘么!” 若说晨上出了那样的事,他又是那样一副拿捏不定的情状令我心头生愤,然而此时听到绣夜说他竟下了这样的口谕,我心中的疑忌不满反倒消去了不少。见她一副火烧火燎的心急模样,我好整以暇道:“今早的事你难道没有看明白?王爷如今又下了这道口谕,只怕不是针对别人,倒似单单说给我听的了。”我见她仍是一脸茫然不解,叹道:“静竹如今背上了这冤屈,有心人自然将矛头指向了我,王爷为自然是不准我去探视静竹,惟恐私相授受。” 绣夜闻言惊道:“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呢!难道王爷竟是疑心是王妃您指使静竹害那蕙娘不成?” 我淡淡道:“王爷虽不曾明言,然而目下情势种种却都是于我不利的,再得了有心人从中挑唆……只怕要他不去多想,也是不可能的。” 绣夜不满道:“就知道那熙华公主不会消停。王爷竟然也肯信她?” 我无奈摇头,“信或不信都在王爷一念之间。何况目下他也只是暂时刑囚了静竹,并未定罪,他一贯是个眼中揉不得砂子的人,此举或许亦是在维护于我也未尝可知。” 绣夜一怔,“维护?” 我缓缓点头。“如今处处指向都不利于我,然而越是如此,他反而越不会疑我。” 绣夜被我一番话说得满脑袋雾水,连连摇头道:“好王妃,奴婢不明白呢。” 我轻轻拨了拨左手小指上那枚晶莹通翠的玫瑰晶鎏金古纹护甲,幽幽道:“我方才说了,他一贯是个眼中揉不得砂子的人,疑心又重,平生最恨便是受人欺瞒蒙蔽。昔日为了我不曾如实相告幼年小字一事,他对我便生了莫大的疑心。及至后来我与允祯意外碰面,撞入他眼中,自然是不肯听我告解,只当我是存心背叛。” 绣夜不知我因何突然要忆起这段陈年往事,只怕我心下自伤,忙劝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经过那件事,奴婢想王爷是断不会再怀疑小姐的德操了。” “关心则乱。”我微微蹙眉。“在他心目中,我与允祯的那段过往是个永生无法消除的印记,他对我的所有信任只要不触及这段往事,是断不会被轻易左右的。晨上是我气糊涂了,当着那样多人的面便与他使了意气,难为现下他还肯替我想的周全。” “王妃是说……”绣夜眨了眨眼,似乎也渐渐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了,“王爷如今下了这道口谕,其实是为了维护王妃您?” 我点点头。“他知我一贯体贴身边诸人,惟恐我一时心软跑去探了静竹,落得个私相授受的话柄,更加牵涉其中。”我说罢支颐沉吟了片刻,愈发觉得我所判断应当错不了。想起晨上时熙华竟如此积极挑唆,看来此事与她是断然脱不了干系,只可笑她终究是不懂拓跋朔,不懂我,才会想到用这样不知所谓的事来设计陷害于我。如今情势愈是处处指向针对于我,拓跋朔反而愈是疑心有人捣鬼,如今种种,她若及时抽身,依仗腹中的孩儿兴许还能留下后路,倘若不知轻重一味激进……作茧自缚,引火自焚是难免的了。 想通了这一点,心下那股郁气也终是散了,我见绣夜仍是蹙眉不安,情知她必是担忧静竹,少不得安抚道:“静竹是个有心气儿的丫头,何况又是王爷亲自下令收押,你放心,只要她不自乱阵脚,不会有人够这个胆子敢在这个时当谋算于她。” 绣夜这才点点头,“是。” 为着蕙娘的意外猝死,惇儿心下也极是难过的,闷闷不乐地在天光殿中躺了半日,这才在眉妩的催促下起身用膳,来向我问安。我见他情绪不佳,便惦记着带他四处走走,免得愈在殿中呆着,愈容易睹物伤人,毕竟他总是那蕙娘自幼儿哺育长大的。 南园的芍药当真是盛放如海了,衬着黄昏那单薄烟蒙的日色,便似有轻纱飘笼其上,雾华流转,愈发幽靡华彩。经过那半月形的拱门口,我本想径直走过,然而眼角在掠过那沉香亭中静静坐着的烟碧色身影时,竟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惇儿见我顿足不前,晃了晃我牵着他的手掌,仰首望我,我见他娇憨依依,俯身轻笑道:“惇儿可欢喜红芍么?” 他怔了怔,转身望了望沉香亭畔的花圃中那片姹紫嫣红,面上却渐渐浮上一股不以为然的神色。我陡然念及蕙娘便是在这南园中出的事,登时也深觉不该在此刻带惇儿进去赏花,正要寻个由头带他回转,未料他却扯着我的手掌率先走了进去。小小的身影拽着我的手掌斜斜得向前倾着,脚下走得极快,虽然园中铺着很是防滑的六棱石子路,然而他小孩儿心性,摔跤却也是常有的,我唯恐他脚下失了准头,只得顺着他的力道跟着向园中快步走去。 沉香亭临水而建,亭前一方石座平台依依伸出水上,形如青莲初展,婉转延伸,很是旖旎动人。按照常例若府中女眷进园赏花,无干男子是要自行回避的,然而那余容郎君却似乎并未察觉有人来此,兀自背对着我们一行斜倚在亭中。微侧的身形,烟碧色的衣裳系着月白色的腰带,一枚鹅黄色的软罗香囊轻轻搭在他膝头,瞧去倒别有一番自在情致。 绣夜见他竟然不知回避,忍不住出声道:“余容郎君,我们王妃与小王爷要来赏花呢,你便速速退下了罢。” 他闻言后心衣裳微微一动,跟着慢慢侧过身来,很是无意地睨了绣夜一眼,然而那眸光清清淡淡,若有似无,却又更快越过了绣夜轻飘飘地落在了我的身上。这样不顾忌地不予行礼,也不予告退,反倒悄悄儿地打量起我来了,若搁在平时,我必然是要不快的,可眼下对上他那张明显清瘦苍白的面颊,我却生生觉得心底微微一震,竟尔说不出指责的话来了。 衣裳是青到了极致的烟碧色,仿佛他是极欢喜那碧色的。背对着那满圃的姹紫嫣红,他一身的青碧,倒很是清静怡人。他静静地望着我,没有畏惧,也没有刻意的讨好,只是清澈的平静,仿佛我并非这王府中举足轻重的主母,我与他平日里见过的任何人并无丝毫差别。我亦是一色的平静,任由绣夜在一旁急慌了神色,也不出声斥责于他,只微眯了双眼静静回望于他。他下颚尖细,脸盘偏小,肤色又很是白皙,倒不似那一般的北地男子粗犷逼人,反倒颇有了几分南方男子的清雅文秀。一双清亮的眼睛却是生的极大的,黑白分明的瞳孔湖水般澄澈,我常听人言眼睛是人心的门户,此刻不由心底微动,有着这样一双干净眼瞳的人,总也不会是猥琐繁杂之徒。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我身侧的惇儿耐不住沉默晃了晃我的手,我才省过神来。一时也不由微微赧然何至于受他影响如此。我微微移开了目光,淡淡一笑,“你这红芍当真种的不错。本宫这样瞧去,倒不由生了些儿乡情愁思。” 他细细的眉黛轻轻上挑,一手扶住了身畔的亭柱,轻声道:“凡卉与时谢,妍华丽兹晨。欹红醉浓露,窈窕留馀春。孤赏白日暮,暄风动摇频。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 我听得他口中轻吟,貌似无意,然而他既来王府,自不会不知我本是南朝公主,那最后一句“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念出口,再念及他那毫不顾忌盯住我瞧的神情,却分明是多了些戏狭的情绪了!我登时心头生愠,不由微微横眉嗔道:“放肆!” 一行人等见我突然发嗔,个个均是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多出一口,反倒那始作俑者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淡淡一笑,便仿佛浑然不觉我的怒气一般。“王妃好大的火气,也不怕惊扰了这满园的花儿。”说着便转身伏在了那朱漆的阑干上俯身逗弄一朵枝叶繁茂的红芍,曼声吟道:“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晴霞畏欲散,晚日愁将堕。结植本为谁,赏心期在我。采之谅多思,幽赠何由果。” 我见他愈说愈是轻佻过分,心下愤恼,镇声道:“你既知本宫身份,还敢如此妄言戏弄!” 他闻言微微侧了身子,一双黑得清亮的眼瞳深深望我,唇畔却慢慢勾起了一缕笑意。“戏弄?实在是冤枉。我不过穷极无聊,念首诗给自己解闷罢了,怎地竟也招惹了王妃么?” “你——”我见他竟如此轻飘地便将之前的两桩戏弄之罪推卸地一干二净,倒仿佛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巴巴儿地要凑上前去了。我念及此,心头一股郁气登时梗住,悬在心口不上不下,一时不由啼笑皆非,更觉这场气生的实在不值,忍不住摇头道:“如此贫嘴滑舌,娘娘怎会派了你来给本宫养芍?只怕这养出来的红芍也要如你一般无赖,教人看了便要作气。” 他倏地站直了身子,眼中一点熙亮愈发明显,饶有兴趣凑近前道:“王妃也信这花儿是有生命有感应的?”他顿了顿,似是怕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忙又补了一句:“我是说,这花儿是能听得懂我们说话的,她们有生命,能感知身边的一切。” 我尚未开口,一旁绣夜早已对他不喜,闻言嗔道:“真是痴人说笑,花草如也能有了感知,那我们这些几世修行方能做一次人的人们还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余容郎君蹙眉道:“非也非也,佛祖有云,众生平等,可姑娘如今这番话却分明是在鄙薄我这些花花草草生命卑贱,不值得看顾了。” 绣夜见他仍是一味耍嘴皮,心下更是不喜,绷着脸赶道:“你快退下罢,看扰了我们王妃赏花的心思。” 他勾唇一笑,动了动脑袋,肩上乌黑的发丝便滑了一绺贴在脸颊上,尖细的下颚裹在发丝中,白皙与乌黑的对比便愈发招眼。他并不在意绣夜的驱赶,反倒更往前逼近了一步追问道:“王妃相信不呢?” 我眼见他已走近到离我不过五步处,待要开口斥责,身侧惇儿却更快地上前一步挡在了我身前,满脸戒备地瞪向了他。他不由愣住,半晌方忍笑道:“小王爷与王妃当真是母子情深。” 我听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语气虽仍是一径轻佻,然而话语中却并无丝毫挖讽的意思,念及惠娘便是在这园子中出的事,忍不住暗暗想道:难道,他竟看到了什么端倪?这并非没有可能! 我伸手将惇儿牵着慢慢向亭中走去,那余容郎君本是堵在了亭子口处,然而见我一脸坦荡便向前走,他面上一滞,反倒局促了起来,忙闪身避到了一边,由着我与惇儿进到了亭中。绣夜紧跟了过来,抽出袖中的帕子仔细得拭了拭那美人靠,这才依依道:“王妃、小王爷,请坐。” 我缓缓坐定,侧身望着亭下花圃中争奇斗艳怒放着的花丛,幽幽道:“花草自有本心,又何须我等俗人妄自猜疑品评呢?” 他闻言更是眼中一亮,不顾礼仪拎着衣袂便跟入亭中,喜形于色道:“知音世所稀!原来王妃还是我的知音!” 我对他无视礼仪并不以为忤,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他因着激动而更形黝亮的眼瞳。我笑道:“花草比人通灵,性情更是比人不知高洁了多少。你可知为何?” 他一怔,茫然摇头道:“不知。请王妃解惑。” 我闻言微微一笑,转身却见惇儿不知何时跑去了池边掬了一捧水正自浇着圃中的红芍,我见他蹲在池边,心中总是担忧,顾不得回答那余容郎君的说话,忙出声喊道:“惇儿,不许顽水,快回来母妃身边。” 惇儿闻言忙甩尽了手上的水渍,待要起身,身子却蓦地一摇,脚下不稳蓦地便向那花圃中栽去。我吃了一惊,霍然起身便要抢身去扶他,未料他究竟是男孩子,跌了一跤也不哼一声痛,翻了个跟头便自行爬了起来,挥舞着满手的泥泞爬出花圃便向我扑了过来。绣夜见状忙揉身挡在了我身前一把拽住了他,好声好气地劝道:“好主子,奴婢送您回去换件衣裳罢,您瞧您身上,可尽是臭泥。” 他听了绣夜的话,脸上便很有些不服气的神色,抡圆了胳膊便将手掌上的湿泥尽数抹在了绣夜腰身上,惊得绣夜一叠声喊了起来:“好主子,好主子饶命!” 我见他实在是顽皮,忍不住笑道:“惇儿,你再要顽皮,仔细母妃罚你抄两遍的论语。” 他听了我话,这才罢了手饶过了绣夜,蹭蹭地挪到我身前。我待要取帕子给他擦手,目光却蓦地被他襟口上一处银光闪闪的物事给吸引了去。忙拉过他身子仔细瞧了瞧,见竟是一枚女子所用的银制花篮络索,不知怎地勾在了他胸口衣扣处。我伸手将它拈了下来,举到惇儿身前问道:“惇儿,这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惇儿根本无心于此,闻言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伸手去抢我手中的帕子捏在手中顽了起来。我无心玩闹,由着他将帕子抢了去,一手捏着那花篮络索,思绪愈加繁杂了起来。惇儿没见过这络索,难道,竟是方才他不小心跌入花圃中勾在身上的么?那么,又是谁会将这种物事遗落在此处? 这花圃,这花圃……这花圃可紧挨着池子呢!难道,这枚络索竟是与那惠娘有关么? 作者有话要说: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顶着被拖鞋打死的危险扛着铁锅浮出水面,更文,闪人(^o^)/~ 第六十章 才开芍药弄春情(下) 身后余容郎君似是浑不知我脑中纷繁愁思,见我捏着一枚物事发怔,又追问道:“王妃,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听了他说话,心中蓦地一动,幽幽道:“本宫说花草比人高洁,原也是有本宫的道理。”我见他垂眸沉思,更是暗暗坚定了我心中所思。“花草本心净纯,可从不会谎言蒙人。” 他闻言微微一怔,“这说法倒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嗯。”他一手搓揉着下颚,眉间却渐有了喜色,“倒也却是如此,我这花儿日日在这园中,瞧见什么听见什么,可从不对我扯谎。” 我听得他话中有话,愈发坚定了心中的念想。俯身望着亭外花圃中的那簇簇的紫云红霞,我轻笑道:“你这几本红芍都是什么品种?” 他听了我的问话,显是颇有自负地昂首道:“回王妃的话,旁的不敢说,单这几本红芍,我却是可以担保本本都是精品。”说着走到我身侧,伸手指着一株颜色妃红的花株道:“就说这本鹤落粉池,还有那本冰山献玉,放眼整个天水,我担保再找不到第二本。” 我斜睨着他一本正经解释的模样,方才的轻佻也不见了,此刻倒是一脸认真笃定,想来果也真是爱花之人,一说到这些红芍,他眼中绽放出的光彩便如暗夜中的星辰,点点的灼人眼窝。眼见他指指点点,目光渐至落在了一株颜色深紫的花株上,我循着他目光瞧去,只见那花儿深紫一片,然而花瓣之上竟隐隐嵌着金线,似极了姨母那延祐殿栽种的那本紫袍金带。我心头大动,紫袍金带乃是红芍中的上佳之品,因花色深紫,寓意紫气祥和,更因有金线夹杂其中,更是寓意至尊至贵,乃是皇宫内苑专用的赏玩花卉,极难一见的,便是姨母寻觅多年亦只得了三本,两本献了故太后,自己只堪堪留下一本赏玩。这紫袍金带莫说寻常百姓家,便是诸侯亲王,一品大员府中也是不能轻易栽种的,这可是大大的犯了规矩。 我耳听着那余容郎君喋喋不休地讲述着,目光慢慢落在紧挨着紫袍金带的那本红芍上,却是花色清艳,较之绯红略淡,较之杏红又偏深。这株我却也曾见过,是先王知姨母爱芍,特意觅了来送给姨母赏玩的,叫做“贵妃出浴”。我心头一冷,先是紫袍金带,再来这贵妃出浴,这样两本红芍栽在一起,栽在这思贤王府中,用意之歹毒,简直昭昭! 我侧眼望着余容郎君,想从他面上寻觅出一点端倪,此人看似轻佻无礼,然而通身却又总给我一种净纯的感觉,一如他栽的这些花儿。我尝不愿他竟是如此城府之人,受了皇后的指使行此栽赃陷害之事。他见我凝目望他,只当我是听他解说地入了神,笑道:“王妃请看,这株红花重缕,可说是红芍中的上佳之品。寻这品次本是不易,要将它培育到结出这海碗般大小的花儿来,更是难上加难,我为了它,可说是费尽了心思。” 我自然知道红花重缕,与紫袍金带略有相似之处,不过是颜色深红偏紫,花瓣之上却并无金线。此刻听他明明是指在了那紫袍金带上,却故意将它解说成红花重缕,我心底登时生冷,泠泠笑道:“郎君可是故意在?(: ) 第 39 部分阅读 我心底登时生冷,泠泠笑道:“郎君可是故意在考教本宫的学问么?这本分明是紫袍金带,怎地郎君却说是红花重缕呢?” 他闻言却是一怔,“紫袍金带?王妃是说,这本是紫袍金带?” 我见他形容不似作假,心底倒是微微一动,难道,他果真不知这本红芍乃是只能栽种在帝后宫中的紫袍金带?可是,他是如此懂芍之人,又怎会犯这样浅显的错误呢?他却渐渐有些焦躁起来,左右转了几圈,再次问道:“果真是紫袍金带?” 我不耐道:“本宫昔年在楚朝之时,曾多次赏玩过这种红芍,本宫于芍药品次未见得比你知道的多,然而花色深紫,上有金线,这本紫袍金带本宫却是断然不会瞧错。[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灼灼注视着他,语气渐渐肃然。“本宫敬你是爱花之人,话到此处,也是点到即止。”我抬手指向紧挨着紫袍金带的那株红芍,泠然一笑,“那株贵妃出浴,却也不必本宫再解释了罢?” 他细瘦的身躯微微一震,我只当他是听出了我话中的警示之意,心底生了怯,未料他眼中的神采却愈发深浓起来,蓦地击掌喜道:“我只当王妃是我的知音,果真是没有错的,这株红花重缕,不,如今却是紫袍金带了!我可寻觅了它两年多了,却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我被他一惊一乍的欢喜气得几乎啼笑皆非,难道他竟是完全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警示之意?难道他果然是并不知那本红芍乃是紫袍金带?难道他果真是那样毫无城府,心思净纯的养花之人?可是,若果如此,他又为何会为皇后养芍呢?如此净纯之人,在那讳莫如深的宫廷之中,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无奈的神色,自欢喜了一会,又转向我道:“一早听说王妃爱芍,果然并非虚言。” 我摇摇头,打断了他一厢情愿的讲述,我肃然道:“你错了,本宫素来所喜其实并非红芍,本宫所喜的,乃是海棠。” 他一怔,随即微微偏首,“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我听他如是一说,心底亦是微微一动,未曾想他对海棠竟亦有涉猎。望着他一脸坦然的欢喜,我愈发疑心自己的猜测,手中那枚络索握着久了,便渐渐有些生冷地硌人,我不愿再与他多兜圈子,冷声道:“余容郎君,本宫敬你也是爱花之人,今日之事,只要你将那紫袍金带并那贵妃出浴除了去,本宫可一概当做不知,否则,红芍事小,人言可畏,这其间的厉害,无须本宫多言。” 我一番言语说得清楚之极,他若不是糊涂人,必然亦能知晓这其间的厉害,孰料他却蹙了蹙眉,很是不甘道:“我只当在这王府中总要比在宫中自在的多,谁曾想竟也多的是矫情之事。倒也可笑,这人与人倾轧反复也便罢了,我这花儿好好的开着,竟也白白受了牵累。” 他说的如此露骨,我纵便想要装作不明却也是不能了,他抬眼望住我道:“不若我与王妃打个商量。” “此话怎讲?”我不由挑眉。 他抬手抚了抚下颚,道:“我叫我这宝贝花儿给王妃说个故事,王妃若听了欢喜,便作主留下她们,好是不好?”说罢也不待我回应,他转身便出了亭子,辗转踱了几步,却是停在了那碧池旁。 我见他形容古怪,然而却又似在提醒着我什么,不由循着他的动静看去,只见他弯身蹲在了池边,伸手掬起一捧碧汪汪的池水盈盈于掌,却是不言不语,只抬头笑望着我。 我一怔,恍惚中竟霍然站起身来,直直向前跨出一步,“你……” 他眸光起起落落,分明是着落在了我手上所拈着的那枚花篮络索上。我心中一阵急跳,眼中一时除了他手掌中那碧汪汪的一片,再无其它。 他笑道:“我那花儿一贯是饮这池中之水,只是往后怕是饮不得了。” 话已至此,我情知再不必多问。身侧惇儿自擦净了手掌依依伸手拽我衣袖,想是在此处呆着腻歪了,念着要回去了。我牵着他走出亭外,见那余容郎君仍是一脸似笑非笑地望我,“王妃,这紫袍金带……” 说话间,我已堪堪行到了园门口,见他跟着追到身后不远处,我幽幽笑道:“你这红花重缕种的当真喜人,本宫很是欢喜,不若便移栽到东园罢,东园的池水澄澈,想来定然讨你这些宝贝的欢喜。” 他眼中一亮,望着我缓缓向园外行去,“可须问过王爷的意思呢?” 我淡淡一笑,并未答话,他却已极快点了点头,却是笑了笑,俯身道:“恭送王妃。” 绣夜见我轻易地便饶了那说话没轻没重的余容郎君,心头多少存了些讶异不解,左右见再无了他人,忍不住问道:“王妃,那余容郎君好生古怪,您怎地也便容着他去呢?” 我将那花篮络索信手递了与她,淡淡道:“你难道没有瞧出?” 绣夜闻言一怔,随即赧然摇头道:“奴婢愚钝……” 我叹道:“此人看似胸无城府,然而却又常常口出惊人之语,想来如非大智若愚,便是真真的一个爱花成痴的花匠罢了。我不与他计较,原也是为了此时敌我未明,至少目下我尚未判出他接下来可能如何行止,我将他送到东园,放到王爷的眼皮底下,何尝不也是为了自清。” 绣夜点头道:“王妃说的是,奴婢可半点瞧不出他究竟想做什么。”她说着话,手中把玩着那枚络索,又道:“这枚络索……?” 我冷冷一笑,却从她手中拈过那络索,“那便要去问问熙华了。” “果然是那熙华所为?”绣夜惊声道,“只是,王妃又是如何肯定的呢?” 我待要开口,身前不远处的林荫道上,一个身穿碧色衣裳的女子正提了一个花篮翩然走过,身后犹然跟着几名小丫鬟,切切道:“绿水姑娘,可还须再添些什么?库房里新进了一些迷迭香,公主一贯是欢喜的。” 那绿水却是颇为得意地笑道:“何须你等提点,我一早便备下了,王爷晚间过来饮酒,必是要熏上这迷迭香的。”顿了顿,又道:“王爷欢喜这迷迭香,咱们公主自然是时时放在心头。” 一行人说着便绕进了一边的小路,拐向西园去了。绣夜面有不豫之色,啐了一声道:“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瞧她那不知轻重的轻薄样!” 我却不恼,只抬手抚了抚惇儿的头顶心,微笑道:“惇儿,你可立了大功。”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勤劳的小蜜蜂! 第六十一章 血色罗裙翻酒污(上) 余容郎君虽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却又什么也都说了。我不会瞧错,他掬起的那捧池水分明是在提醒了我,那个人,那个与惠娘的死休戚相关的人—— 绿水。 绣夜听了我的分析自然是惊讶不已,直说这也太是隐晦了,亏得我竟能瞧得明白。其实不过是我早已对熙华起了疑心,绿水又是她身边第一得力的人,我自然会多加留意。 我既得了这样有利的消息,正自斟酌着要如何去告知拓跋朔,却见晚间他早早地便来了重华殿,我不由暗自讶异。这些时日那熙华使尽了种种手段只想要将他留在西园,纵是他一径坚持必在重华殿留宿,也每每拖到深夜,却不知今夜怎地回来得如此之早,那绿水不还说备下了酒菜供他晚间饮食? 他走进房中时我正对镜卸妆,绣夜端了温水在一旁候着,却突然紧着嗓子唤了声:“王爷!” 我一怔,手上动作却并未停下,慢慢拈下一支翡翠鸾鸟犀角簪,我望着映入镜中他深锁的眉头轻声道:“绣夜,吩咐小厨房送些清凉小菜,一壶花雕。” 绣夜闻言忙将铜盆放在一边包金架子上,很快向拓跋朔福了一福,待要开口,却教他微一抬手便命退了。他走到我身后伸手揽住我的肩头,语声隐隐有些压抑,“宓儿,只得在你身边,我才能得这片刻舒心。” 我情知他必是心绪不佳,只不知却是从哪里惹来的闲气。抬手轻轻按住他揽住我肩头的手掌,盈盈笑道:“臣妾无德,虽不能为王爷分忧,总也知道自省,不为王爷增添烦恼。” 他嗯了声,却是自嗓子中咕噜了出来,反手紧了紧我的手掌,另一手却慢慢顺着脖颈处握住了我一绺发丝,辗转把玩。“这几日……宓儿,我但想到府中竟出了这等龌龊之事,竟然还是惇儿身边的人——宓儿,我不让你插手此事,其实是怕你陷入其中。” 我心知他所言非虚,心头亦是微微一动,想起静竹目下的处境,饶是心有不甘却也明白此刻不宜提及此事,当下只微微笑道:“臣妾自然明白,何况臣妾清者自清,原也不必淌了这趟浑水。” 他满意点头,“你也不必忧心,我囚了那丫头不过是顺水推舟,她是你身边的人,我若疑她,岂非也是疑你?”他口中说着话,手却辗转为我卸起满头的华钿来,然而他终究是鲁莽男子,一个不留神我便被他扯痛了发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痛——” 他吃了一吓,忙忙收手将我搂过身子,紧声道:“可要紧么?” 我缓缓摇头,目光慢慢落在他青髭横生的下颚——终究是心痛的,即便是对着他的无法专一对待心存菲薄,然而他盈满关切的眸光胶着而来,我却仍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悸动。[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我暗暗下了决心。 拓跋朔,你说你不会疑我,那么,我便赌上一赌,你对我的信任究竟能不能维持我与你半生时光,互敬互爱,不离不弃。 “王爷,”我幽幽开口,“臣妾今日去南园赏花,却意外得了件物事。” 他甫听得我竟去了不久前才刚殁了人的南园,一时便很觉不妥,蹙眉待要开口,却被我下一句引去了注意。“什么物事?” 我自妆台上拈过那只银制的花篮络索悬于他面前,他一怔,讶然道:“挺别致的物事,是宓儿的么?怎地我却从未见过。” “这络索本非臣妾所有,王爷自然不曾见过。”迎视着他讶异不解的眸光,我静静道,“臣妾本为赏芍而去,然而惇儿顽皮,却自花圃中跌了一跤,这枚络索便是勾在了惇儿的衣裳上,才为臣妾获得。臣妾自问心中无愧,遂留待王爷明鉴,王爷请看。” 他伸手接了过去,一时眉头深锁,我淡淡道:“挺雅致的物事,然而却不合规制,臣妾自问从不使用银制饰物,想来应是哪个小丫头无意遗落的罢了。” 他眼中光亮骤闪,却只道了一句:“那南园的花圃,可是紧挨着池子。” 我自然知道他并非疑问,因点头道:“确是挨着,臣妾初时见惇儿近着花圃顽水,心中尚担忧地紧。” 他面上一紧,很快便将那络索没入了掌心,扬眉道:“如此,这件物事我便收下了。”说罢转身踱了一步,又道:“宓儿,那南园你日后可断不许再去,你可记下了!” 我静静点头,却是盈然一笑,转回身揽镜自顾,手指沿着梳理整齐的鬓角处缓缓上移,慢慢拈下了最后一枚玉华钿。 “臣妾已吩咐那余容郎君将红芍移栽到东园,自然是不必再去南园赏芍了。” 绣夜很快便吩咐小厨房将酒菜断续送了进来,我见他执着玉盏浅浅地饮着,突然忆及那绿水所说他欢喜迷迭香一事,心头到底有些郁郁,忍不住幽幽道:“绣夜,去吩咐库房总管送些迷迭香过来,咱们王爷饮酒之时一贯欢喜呢。” 绣夜一怔,显是一时有些诧异我为何突然命她去取那香料。拓跋朔却是猝然挑眉,望住我一脸似笑非笑,挥挥手只示意绣夜退下。那被动静带起的玉珠帘儿尚在半空中跳脱晃荡,他却转眼便放下玉盏伸手拉我,“怎么,你这促狭的妮子,我只当你一贯肃谨,却原来也会吃味呢?” 我面上一红,挣着便要躲开身去,口中只道:“王爷这话好没意思,臣妾原不过想着我与王爷夫妻一场,如今却反不如他人了解王爷的好恶,心中过意不去罢了。” 他自然听出我话中的言不由衷,见我躲开也不勉强,只抬手挑住我的下颚灼灼望我。“可有不快?” 我自是摇头,紧着嗓子辩道:“自然不曾。” “扯谎。”他不以为然地收回手去,执起玉箸进了几口小菜,这才悠悠道:“哪里是喜欢那什么香气呢?不过是那公主委实难缠,见我不喜她身上的香气,她便追着定要知道我欢喜什么香气。”见我面无表情,却是轻轻哼了一声,他哑然失笑,“我想来想去,只是那夜某人熏染的茵墀之香曾令我心动神驰,然而,底事又怎能为他人道?只好随口扯了一句迷迭香罢了。” 我心头一动,茵墀香——那不是大婚之夜我悉心熏染的么?难为他竟然记得! 心中暖意一波一波,面上便再绷不住,神色渐渐松了,他似乎早已料到我必会如此,挟了一箸凉拌莴笋便将将送到我唇畔,却是清浅一笑,“还有不快?” 我再绷不住面色,张口就着他手中玉箸吃了,取帕子拭净了口唇方道:“王爷如今这些琐事是愈发做着顺惯了,想来西园那位这几日必是教王爷费心不少。” 他听罢也不解释,只伸箸挟了一口塞入口中,咕哝道:“我说怎地酸到不行,原是这菜中放了不少醋。” 我见他调侃,也情知自己是存心找茬了,当下忍不住扭头一笑,见他面前玉盏酒水已尽,俯身便为他斟满。他有些怔忡地望着我,倒教我微微不自在了起来,忍不住拢了拢袍袖,低低道:“臣妾有何不妥?” 他摇摇头,却是灿然一笑,目光自我脸颊缓缓下落,渐次凝在了我较之从前略粗,却算不得显山露水的腰腹处。我面上一红,拢袖便挡在了身前,嗔道:“王爷——” 他伸手于我,我虽是不解其意,却仍是本能地将手掌轻放了上去,只觉他微一使力便将我拉入怀中,镇声道:“宓儿,我但得有你,弱水三千——” 只取一瓢饮。 他不曾说出口,我亦了然,只是心中那点痛楚终究是被晕染开来,一波一波,漾着酸楚的无奈。事到如今,对他的心意我早已不再多疑,只是越是坚信,在遇到外界或有意或无意的破坏之时,就越容易动摇,仿佛幼年习字时总是写错学得最惯最早的那个字,无论夫子怎样督导,也不能免过。察觉他的臂膀坚硬而柔软,我心中微漾,幽幽道:“弱水三千……倘若王爷想要,所得又何止三千?臣妾一人之身,又如何比得过那已知未知的……弱水三千?” 他嗤地笑出声来,手掌沿着我脊背缓缓下滑,是缠绵到了极致的一种速度,却在腰际处快速一绕,轻轻覆在了我的腹上,温言道:“三千人?你可是当本王这思贤王府忒也冷清,就这样急着要三千人来服侍你么?” 我抿唇轻笑,却不肯抬头。他一口饮尽玉盏中的酒水,待要开口,却见绣夜轻轻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盘青翠可人的果子。他见状挑眉道:“这是何物?” 绣夜依依道:“回王爷的话,此果叫作映日果,是皇后娘娘特意嘱人送来给王妃品尝的。” 他只听是皇后送来了,眉心微微一蹙,率先拈起一颗便递入口中,咀嚼了几下皱眉道:“味平,无甚滋味,吃不吃也罢。” 我情知他是多心了,皇后送来的东西我自然是小心在意的,一早便向卫凌打听过,这映日果平时进些可补脾益胃,润肺利咽,并无任何与身体不利之处,这才放心食用。此刻见他不喜,便挥手叫绣夜撤了去,绣夜笑道:“王爷与小王爷真真不愧是父子,小王爷也是不喜这映日果的味道,直嚷着不爱吃呢。” 他闻言淡淡一笑,听到提起惇儿,他眼中便渐渐有了些凝重之色,转向我道:“这几日我诸事缠身,也不曾能好好与惇儿说说话,一切都烦劳宓儿了。” 我正色道:“惇儿亦是臣妾的孩儿,为母者爱惜自己的孩儿,难道还须做父亲的来感激么?” 他一怔,随即赧然一笑,“是,是我说错话,我认罚便是。”说着自斟满了一杯仰首饮下。 这日他早早地便在重华殿歇下了,熙华自然还是老样子,不多时便遣了人来请他过西园饮酒说话,却被他毫不容情呵斥去了,直说是再见一次,便即刻拖出去杖毙,只吓得那仆从再不敢踏进东园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我仿佛看到大家无比的怨念?好吧,我说实话,高丽棒子是该谢幕了……我纠结啊纠结%》_ 第六十一章 血色罗裙翻酒污(中) 余容郎君的动作确是极快的,翌日晨起我方将将梳洗罢了,又见惇儿早起来向我问安心下欢喜,才刚携着他出了殿门便见那余容郎君正弯着腰在殿前的池畔新辟的一块湿地上鼓捣着。见我出来,他仍是不顾避忌,行了一礼,“见过王妃。” 我缓缓点头,目光却只辗转流连在他抱来的那几盆红芍上,灿金的朝阳下那本紫袍金带便很是惹眼。他察觉到我的目光所在,笑道:“看来王妃也很是喜欢这红花重缕呢。” 我淡淡一笑,收回心神,低头紧了紧惇儿的手,“瞧着惯了,倒也不似先前那般炸眼了。” 惇儿自那会病后身子便始终有些虚弱,我心疼他自小到大饮药不断,又为着上次他意外开口的事多少存了几分希翼,私下里也是使了大夫为他用药的。此番见他身子虚弱,却怎么也舍不得让他每日饮药了,便听从了卫凌的建议让他多食些养生的瓜果菜肴平时将养着。 那映日果于将养身体实在是极好的,然而口味太平,却也难怪他总不爱食,当着我的面装模作样地慢慢咬着,我一转身便丢给底下人吃了。小孩子气的暗自得意,只当我是不知的,却不料眉妩何事不来禀报于我?然而报与不报却都不过是无奈笑笑,当真是无可奈何的。 上次那孟岐说惇儿沉疴已深,为着此事拓跋朔担了很大的心思,此番我给了他那花篮络索,虽未点明是何人所有,然而以他的手段想要查明此事根本不难。若他知道是那绿水害了惠娘,必然是跟前次在惇儿饮食中落毒的事躲不开干系,那熙华……不管如何她现下总是有着身子,拓跋朔即便再恼恨于她,也不会不顾及她腹中的骨肉罢?却当真是不知事情会如何演变了。 惇儿因着生病,便被我限制了一阵子不许顽摔跤,今日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扯着我的衣角只缠得如扭股儿糖一般,一旁阿珺也是开口为他作保,我这才勉强同意他与阿珺顽上会子。寻了天光殿前的空地,我着绣夜搬了椅子来坐着,支颐看着惇儿与阿珺顽起摔跤来,虽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然而耍起那阵仗来倒也是有板有眼,尤其惇儿,初开始还有些莽撞,几次被阿珺抓住腰带要掀倒在地,到得后来便是愈发谨慎老道起来,乘着阿珺不留意,两次将他绊倒在地。我心下欢喜,击掌不已,望着他粉白的面庞笼着殷殷的潮红,忍不住便招手将他唤到身前,拈着帕子为他擦拭起来。 阿珺亦跟着走到我身前,行了一礼,“王妃。” 我抬眼瞧他,却见他比起从前更是精神疏朗了,陪着惇儿玩了这好一会子也不见怎么气喘,自个儿抬袖抹了把汗,见我正打量着他,不由面上一红,忙低了脸去。 我见了他面,便由不住想起了静竹,忍不住低声安抚道:“你且安心,我一定保了你阿姊平安出来。” 他眼中一亮,连连点头,“阿珺谢王妃关心!” “姊姊好闲情,怎得将花儿移到东园也不知会妹妹一声,可教妹妹一阵好找。” 正是教人安心怡情的时候,却被这道突然闯入的声线生生坏了我心中清净。 我抬眼望着正盈盈立在园门前的熙华,仍是她惯穿的艳色大氅,肤白发墨,头心结着一束东陵玉的翠玉环。她行路已颇为不便,须得左右小心搀扶着,自己还得仔细扶住后腰才能缓缓而行。 我静静望着她慢慢走到我身前几步处,缓缓站定,却是托着后腰笑道:“妹妹如今这样实在也是不方便见礼了,还请姊姊见谅才是。” 我微微笑道:“礼在心,不在于勤,妹妹如今这样,本宫也是感同身受的。”我说着便示意绣夜再去端过一把椅子来教熙华坐下,绣夜自是心中不愿,然而却也不得不去了。惇儿本是倚在我怀中撒着娇,此刻见了熙华,一张小脸上也是颇有不快,闷闷地瞥了她一眼便靠着我膝头站定,再不理她。 熙华却是主动对惇儿道:“小王爷这摔跤当真是不错的,我那园中有个摔跤好手,不知小王爷可有兴趣与他顽顽?” 惇儿撇撇嘴,显然很是不屑,我见状劝道:“惇儿尚且年幼,习摔跤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这好勇斗狠的事却不必了罢。” 熙华笑道:“虎父无犬子,咱们王爷如此神勇,小王爷必也是身手不凡,不过是随便顽顽,姊姊何必如此担忧?” 惇儿身子一震,我情知他年纪虽幼,心气儿却高,此刻为着熙华那挑眉肆意的态度,他必然是起了好胜之心,待要相劝,却见他已挣开身去,几步走到熙华身前,昂首望她,那眼神分明是在等着她唤人来比过了。 我眼见劝说不得,只得沉声道:“点到即止,不可造次。” 熙华口中所说那摔跤好手很快便来了,我仔细一瞧见他也不出十五六岁的年纪,这才微微安下了心,然而却仍是给阿珺使了了个眼色,命他小心在意,若有不妥,即可出手拉回惇儿。阿珺亦是个聪明孩子,见了我眼色便即点头。 惇儿因着方才耍得热了,此刻竟干脆脱去了锦衣抛给阿珺,回身便站了个马桩,抱了抱拳。熙华见状道:“闵京,你仔细手上,莫碰伤了小王爷。” 那被唤闵京的少年尚未答话,惇儿已是小脸一紧,揉身便扑上前去,那少年仓促应战,两人很快扭作一团。我定睛瞧着,连身旁熙华何时坐下也不曾注意,只觉绣夜奉了一杯温茶到我面前,这才伸手接了,却也无心去饮,一双眼只是牢牢盯紧了惇儿,生怕他出了丝毫纰漏。 摔跤虽是比的技术,然则气力却也是占了很大的先机,惇儿到底年幼,那少年光身量便高出他多半,手下只微微使力,惇儿便被他牢牢钳制住了。我心头一动,不由暗暗睨了一旁同样小心在意的阿珺一眼,心中只道看来方才阿珺不敌惇儿必是故意相让了,倒真是个懂事孩子。 绣夜自也奉了一杯茶汤给了熙华,熙华伸手接了,却是顺手搁在了一边。我眼见惇儿与那少年愈缠愈烈,心中担忧他不知轻重迫伤了惇儿,待要开口唤停,一直被那少年迫在地上的惇儿小脸涨成了紫红,竟蓦地张口便咬了那少年环住他的手臂一口,乘那少年吃痛缩手的空隙,他猛跳起身,俯身便抽出鹿皮绑腿中插着的金柄匕首来,我心口一紧,忙出声喊道:“惇儿!” 他听了我出声唤他却也只是顿了一顿,脚下未停,握着匕首便向那少年刺去。那少年险险一避,饶是如此,腰上衣裳已然划破,沁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他面上一白,忙忙侧首向熙华求救,我眼见若非那少年险险避开,只怕惇儿那匕首必然早已没入他的腰间,情急之下顾不得更多,起身便要去将他拉开,一旁阿珺动作更快,一个揉身便蹿上前去抱住了惇儿,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匕首。 我心中激愤,走到惇儿身边斥道:“惇儿,你竟然好勇斗狠,为一时胜负出手伤人!” 惇儿这才慢慢安静了下来,抬首看我,见我一脸肃色,冷声斥他,他一怔,这才渐渐醒悟了过来,挣开阿珺抬手环住我的腰身,满脸的小心担忧,却分明是在向我告饶了。 熙华幽幽道:“姊姊,不过是伤了个把个奴才,原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只不过,小王爷可是一直是由着姊姊在照料的,方才若不是及时调停,只怕早已是血溅当场,小王爷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魄力,可真是多亏了姊姊的悉心教导呢。” 我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明嘲暗讽,当下冷声道:“惇儿年幼,今日比斗本便是你那宫人胜之不武,至于惇儿的所作所为确实是本宫督导疏忽,这桩事无须公主提点,本宫自当小心在意。”我说着便盯住惇儿冷冷道:“惇儿,自今日起一月之内不许你再顽摔跤,你即刻回去,将论语仔细抄写一遍,过后交由母妃督察。” 惇儿小小的身子一震,显然很是不甘我的处置,握着拳头愤愤地挥了挥,怨愤的目光便很快投向了熙华。熙华却唯恐天下不乱起身走了过来笑道:“唉,姊姊何必如此当真呢,要我说,小王爷今日之事原也算不得什么,这惩罚也罚得略重了些。” 我心头生冷,淡淡道:“本宫心意已定,不必他人置喙。”说罢低头看着惇儿,“惇儿,你去是不去?” 许是我从未对他如此冷淡严厉过,他一时便很有些忍受不了,见阿珺要为他穿上他方才脱掉的衣裳,他劈手便夺了过来狠狠地丢在地上,犹是不甘,又恨恨地踩了几脚。我见他如此耍性子,心底更是气闷,待要伸手拽过他来,却见熙华蓦地伸手于他,盈盈笑道:“小王爷何必如此生气呢,不若去我那园中顽顽,我叫闵京再陪小王爷顽过便是。” 她宽广的衣袖下,腕上一枚纯金点翠的古纹镯子赤阳下蓦地晃得我眼中一花,待得再瞧清楚时,却只见熙华连声惊呼后退,惇儿陡然如受惊的小兽一般张牙舞爪地向她扑了过去。我来不及拉住惇儿,只得紧上一步去扶住那熙华。她身材较我本偏高大,如今有孕在身,身子更是比起常人略重了些,脚下只一个不稳便撞得我重重磕在了天光殿前那樽铜铸麒麟上,登时只觉后心惊痛不已,脸上霎时惨白。 “母妃!”惇儿吓得不轻,一把推开挡在了身前的熙华便揉身扑到我身边,我听得他骤然开口,心头一惊,顾不得后背钻心般的疼痛一把执住了他的手,“惇儿,你方才——” 他面上一白,再开口时,却又是哑哑而呼,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话了。绣夜吓得几乎面无人色,紧上身来扶住我便是一阵请嚷:“王妃!王妃您不要紧罢!” 熙华亦是吓得不轻,待得回身见竟是我出手扶她,她眼中有一瞬的不敢置信,然而见我面色惨白缓缓滑下,她口唇微动,却是清楚喊道:“你……你可休想冤我,可不是我撞得你如此!” 我缓了缓气息,情知方才只是撞在了后心一时吃痛,却也并无甚大碍,待得痛劲渐缓,我这才由着绣夜扶着慢慢站稳身子,心底烦躁不已,实在是不愿再多瞧那熙华一眼,我沉声道:“公主请回罢。”我说着又环视了一下四周,“今日之事,任何人等胆敢泄露出去半句,莫怪本宫教他好好知道知道这思贤王府的规矩!” 周围自然是一片寂静,熙华听得我并不追究此事,自也安心,悻悻然便转身去了。绣夜恨恨地瞪着她的背影,口中怒道:“果真是个祸胚子,但得见了她的面,必无好事!”说罢扶我在椅上坐下,小心地为我揉起后心来,“王妃可觉得不舒服么,奴婢去喊那卫太医来为王妃请脉!” 我摇摇手示意她不必惊慌,实是撞在了后心,一时吃痛,过后也便罢了,此时疼痛渐消,却也不曾再感到有何不适。我只静静凝望着惇儿,他一张小脸忽红忽白,却是怎么也不敢与我眸光相碰,我叹道:“惇儿,你便无话要对母妃说么?” 他这才抬眼望了望我,却极快又低了脸去。我见他别扭,情知此刻便再问什么也是问不出了,我起身扶着绣夜的手便往重华殿走去,只淡淡丢下一句。 “你若眼中还有我这个母妃……我在屋中等你。” 我知道他是定然会跟了过来的,小心翼翼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立在我身前。阿珺已去取了干净的衣裳过来,我示意绣夜为他穿戴整齐,这才自榻上坐起身望着他。他扁了扁嘴,终于是抵不过我目光中的期待与忧伤,慢慢张开了口,轻轻唤了声:“母妃……” “何时的事?”我强自压抑着内心潮涌般的悸动,惇儿会说话了,不是那日匆匆的一句,他果然会说话了!虽是发声仍是有些干涩别扭,然而他终于能够随心所欲的说话了!惇儿,你可知……你可知这声母妃,我盼了多久——盼了多久? 他低了脸,慢慢在我身前跪下身子,低低道:“孩儿,孩儿不是存心欺瞒母妃。” ~奇~“是自那日在山巅你意外开口之后么?”我见他慢慢点头,忍不住伸手扶他,“你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缘由,你能说话了,母妃总是真心为你高兴的。” ~书~他却不依,伸手探入我袖中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掌,怔怔摇头,“我……孩儿是怕,是怕——”他蓦地仰头看我,童声稚语,却是声声撞在了我的心头,阵阵的揪疼。 ~网~“从前阿娘说,父王若有了其他孩儿,必会对我置之不理,所以她要我饮药,我哑了嗓子后父王便果真对我……对我尤其小心在意。” 我心头登时明了,然而明了过后便是更深切的心疼。我伸手抱他,柔声问道:“所以你担心母妃有了自己的孩儿,从此便也对你置之不理?”见他惶然点头,我忍不住叹道:“惇儿,你这傻孩子,母妃待你之心,难道你还不明白?” 他怔怔点头,然而眼中却仍是一径的忧惶,哑声道:“孩儿明白,只是……只是……” 不必他说出口,我自然也能明白,那日在山巅上杳娘所说的话必然对他的内心有了很大的影响,我的惇儿,我的惇儿他是那样敏感而小心的孩子,他既然听到了,又怎会不在心中自伤?从小便不得生母疼爱的他,近些时候来已然是将我当做了亲母一般的敬重在意,如今他知道我即将为他诞下弟妹,心中自然忧伤惶然,只怕从此我便将一片心思尽数扑在了亲子身上,对他置之不理。他明明能说话了,也仍是装作不能,想来也是如此罢?只盼着我怜惜他无法言语,即便有了亲子也肯多分些关爱于他。我但想明白这些,心底的酸楚与疼痛便如决堤之水,却是连自控也是不能的了,再忍不住将他抱入怀中叹道:“惇儿,不管来日母妃与你父王会有几个孩儿,你在母妃心中,在你父王心中也永远是无法取代的,你是我们最最疼爱的惇儿呵!” 他怔怔望我,一双星子般透亮的眼瞳渐渐蓄上了一圈儿温热,伸手环住我的脖颈,他哽声道:“母妃,惇儿只要母妃疼我!”说着竟小大人一般伸手为我揉着方才被撞痛的后心处,流泪道:“母妃做什么要去救那个坏女人,我踢她就是想给母妃出气。” 我听了他孩子气的一番话自然是无奈不已,摇头道:“母妃不是救她,母妃只是救她腹中你父王的孩儿。”见他仍是一脸不以为然,我叹道:“何况,你若踢了她出得任何事端,总也是在你母妃门前出的事,届时她若存心告状,你父王定会处罚于你,便是母妃亦会受了牵连,你明白么?” 他听了我如是一说,这才懵懵懂懂点头道:“我若在母妃门前踢了她,父王便会怪责母妃。”见我点头,他蹙了蹙眉,小手暗暗地紧了一紧,“孩儿明白了。”伸手抓住我颈中滑下的发丝,他却似有些迷茫,喃喃道:“可是母妃,孩儿看不下去她屡次欺负你,孩儿真的看不下去。” 我伸手捉住他顽皮的手掌,“母妃的事自有母妃与你父王做主,你还小,有些事说了你也未必懂得,你只需顾好自身母妃便大大的安心了。”我说罢犹然怕他背地里去使坏找熙华的晦气,正色劝道:“总之,惇儿不可再去找那熙华公主的麻烦,她若主动引你,你只不必理会便是,今日之事母妃断不想再瞧见第二遭,否则你那论语便抄上十遍,母妃也再不理你。” 从此再不理他,这应是我能想到对他最大的惩罚了,果不其然,他听了我话脸上一白,连连点头道:“孩儿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下一章,我可爱的高丽白菜,要光荣退幕了,感觉很复杂,有一点悲摧,但,却又不得不为,唉,我果然是后妈呀后妈。 第六十一章 血色罗裙翻酒污(下) 那场闹剧在我的示意下果真是没有任何人胆敢泄露了半句出去,拓跋朔自是并不知情,只是晚间他过来重华殿听我说道惇儿能够说话了,端的是惊喜不已。其实惇儿的嗓子本便不是天生的不能言语,不过是后天受了药物所害这才哑了这么些年,不过竟然是在这样意外的情况下得了恢复,终究还是件大大的喜事。拓跋朔亲耳听了惇儿低低唤了他一声“父王”,一时竟欢喜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反复只紧紧执住我手切切道:“宓儿,多亏有你。” 我亦欢喜,一手牵着惇儿,软软应道:“臣妾有何功劳?这全是惇儿自个儿的福泽。” 拓跋朔摇头道:“我当初将惇儿交由你教养,不过是为了他生母实在不堪,未曾想我无心之举竟为惇儿寻到了这世上最好的母亲。” 我不禁心头微漾,“王爷言重了,臣妾赧然。” 惇儿却是眨了眨眼,软软道:“母妃最疼惇儿。” 我心头亦是一软,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伸手将惇儿揽了过来。拓跋朔看着面前这一切,看着惇儿于我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浓浓缱绻,他眉心忽而轻皱忽而舒展,却终于是开口道:“时辰不早了,送小王爷回去休息。” 我情知他定是有话要与我说,却不方便叫惇儿听到罢了,因此下便将惇儿交由一直侍立在一旁的眉妩,眼见她福了一福,慢慢牵着惇儿去了,这才转身依依道:“王爷可是有心事?” 这是我与他专有的默契,他,抑或我,从不疑虑,我与他总能在这无声的静谧中找到彼此眼中的渴求与希翼。他眼中温情渐淡,一抹戾气慢慢浮现,沉声道:“那枚络索,我知道是谁的了。” “谁?”我淡淡问道,心底却是了然,只是这了然却不必流露出来罢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我本是打算将那络索交由穆昌调查,毕竟他是这府中的总管,对这一应琐物总比我清楚,然而不曾想却有人赶在这前头便教我请君入瓮了。”他说着自取了一盏茶汤缓缓饮了一口,却蓦地将那瓷盏重重掼在了案上,恨声道:“竟敢妄动本王的子息,贱妇当真是活得腻烦了!” 我与绣夜均被他突然的发狠吓得不轻,我抬手抚着心口,忍不住低声劝道:“王爷息怒,胆敢算计惇儿,此人自然是存心作死,只是臣妾尚有一事不明,王爷所说那请君入瓮……” 他哼道:“宓儿大概不会想到,晌午间那贱妇探得我在书房,便携了些子酒菜前来不过为了讨我欢喜,却不想她身边那丫头见了我随手丢在书桌上的这枚络索,当时就吓得将一篮子酒菜尽数撒在了地上。” 原来如此……我心底暗暗好笑,终究是色厉内荏,任她面上装得多么冷静自持,然而亏心之事却终究是日日盘亘在心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当真以为老天爷是瞎了眼的么! 我幽幽道:“纵便如此,也许是她无心所为呢?失手撒了酒菜,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拓跋朔却哼道:“哪里有这样的巧合?撒了酒菜是算不得什么,然而她那面色,我可断不会瞧错。”他说罢转身向我,叹道:“初时那惠娘出事,李三又一口咬定静竹曾与他有过相与,你也不曾否认静竹是受命于你,你可知那贱妇多次在我面前诋毁于你?若非我坚信你与惇儿母子情笃,当时处处指向都不利于你,我纵便想要护你,也是不成的。” 我只觉心头阵阵犯冷,然而面上却终是笑道:“臣妾只觉荒唐可笑,然而清者自清,却是连辩解也不曾想过。”我说罢轻轻挽住他宽厚的手掌,莞尔一笑,“何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臣妾知道王爷自然不会受了旁人挑唆,对臣妾暗生心鬼。” 他听了我话,目中却似有些恍然,然而欢喜之色却是渐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错,宓儿,我怎会疑你?!” 我见他似是情绪略有好转,心中惦记着静竹的事,情知此时不问,便再无更好的时机了,少不得试探着开口:“王爷,那静竹她……” 他却似一早便知我定会开这个口,闻言笑道:“早知你一贯体惜这些子丫头,放心,一早便放出来了,是 (: ) 第 40 部分阅读 ……” 他却似一早便知我定会开这个口,闻言笑道:“早知你一贯体惜这些子丫头,放心,一早便放出来了,是那丫头自个儿说要回去好好沐浴净身,去了晦气才肯来见你。[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听说静竹竟是早便被放了出来,心头登时欢喜,盈盈笑道:“也难为这丫头了,平白受了冤屈,却还惦记着怕我沾了这晦气。” 他点头道:“将心比心,宓儿处处以诚待人,她如今这样替你着想自也是应该的。” 我本想问他究竟打算如何处置绿水一事,正自斟酌要如何相询,不想他竟主动说道:“我如今已将那贱妇禁足,她只是不服,直说是有人要冤了她。” 一旁绣夜闻言插口道:“她不来冤了别人便是菩萨保佑了,却还有谁有这等能耐,却能冤了她去?” 绣夜突然的插口,拓跋朔倒是不以为忤,只沉吟不语,我无声望了她一眼,她忙噤声垂首。我淡淡笑道:“是不是被冤,真相总是假不了,先不说那络索与她是否果真有关,只依照王爷所说,她主仆二人的反应便是欲盖弥彰了。” 他闻言亦是点头,“不错,只是本王办事从来是讲理讲据的,她既然不服,我也不便强处置了她,何况只凭一枚络索也确实难以服众。” 我见他微微蹙眉,显是心中烦恼无比,不由问道:“王爷意下如何?只是纵然她有千错万错,目下总也不是一人之身。” 他身形微震,抬眼望我时,目中便隐隐存了些愧疚难安,想来这是我头一次在他面前提起熙华腹中的子嗣罢?且是以着这样平静而无丝毫怨怼的语气。他闷声道:“若不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儿,我——”然而再对上我平静而流露着关切的眸光,他猝然梗住,只叹了口气,转过身望着销金窗纱上影影绰绰的光影幽幽道:“总是我对你不住。” 我起身走到他身后,慢慢探出手去轻轻环住他健硕的腰身,柔声道:“臣妾不能欺瞒王爷,初时知道那熙华公主竟然怀有王爷的子嗣,臣妾心中确是苦痛而难安的,只是……” 他蓦地转身,大亮的烛光下他眸光如炬,“只是什么?!” 我慢慢垂下脸去,叹道:“经历了数月前的变故,臣妾但得明白了一点,人生于世间总是有得有失,太过贪心的人,必然是要注定镜花水月,一场空的。臣妾从前生而自矜,只当是世上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如今幡然大悟,却不过是小女儿的一场春梦罢了。” 他眸光愈见缠绵,却是反身抱住了我,镇声道:“那么我于你——是失,还是得?” 他语声中的紧张与纠结,我如何听不出来?心中渐渐泛起酸楚的柔情,似极了年幼时曾顽皮采撷过的花朵,当凋零与枯萎如宿命一般来临时,忧伤不可抗拒,欲罢不能。我缓缓伏在了他的心口,幽幽道:“是得是失,事到如今,却还需要臣妾再再说明么?”我说罢,轻轻拉过他手覆在我虽未显山露水,却已然有了些微凸起的小腹上,察觉到他手臂的微微颤抖,我心头更是暖意无边,眼窝亦微微胀痛了起来,我哽声道:“臣妾曾失去良多,不管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家人,还是昔日情深意笃的幼年玩伴,他们给了臣妾半生最美好的回忆,可是,他们也曾在臣妾心头上划上重重的一刀。爱,总是与伤害同在的,过往种种,臣妾可以无恨,然而却不能无怨!”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允祺的任性而为,臣妾又如何能明了王爷从前一直深埋的真心与真诚?一个个的错误堆砌起来,却成就了臣妾与王爷不离不弃的真情堡垒,臣妾固然失去良多,可是,得到却是更多,到得如今,臣妾当真是可以做到淡然以对,甚至,心怀感激。” “熙华的事既然木已成舟,臣妾便会勇敢面对。倘若必须面对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样的感情固然勇敢,可是却也同样刺伤了别人,刺伤了自己。如今臣妾所要做到的只是面对自己的真心,臣妾心中那个人,他不是最好,也不是最最了不起,甚至他不能专心以待,可是臣妾却再再无法放下他,纵便是流干了眼泪,折断了心肠,纵便是怨在了骨血里——可是倘若必须要选择,必须要选择——臣妾也是……宁为瓦全,不要玉碎!”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轻喊了出来。那一刻内心中无法抑制的情动与酣畅几乎铺天盖地狂袭而来,他亦如我一般,紧紧抱住我的臂膀坚如钢铁,直恨不得将我揉入骨血之中,慨然道:“不是玉碎,不是瓦全,来日我所能许你的,必会多过你今日所能期望!宓儿,我不再说无力的保证,我只望你无论如何不要对我寒心,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与你来日的共享,如若可以,我愿将我所能赢得的一切拱手换你一笑。” 我听着他情深意笃的话语,却是再忍不住吃吃笑道:“王爷怎地总爱将臣妾比作如此祸国女子呢?前有妲己,今有褒姒,臣妾若当真便是如此女子,只怕王爷来日可要悔青了心肠。” 他哑然失笑,转而扶着我小心翼翼在榻上坐下,半蹲在我身前,却是慢慢将额头埋在我膝上,瓮声瓮气道:“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 我心头微动,却是为了他未曾出口的下半阙。我幽幽道:“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他猝然仰首,镇声道:“宓儿不可胡思乱想,我要你与我共享我所能赢得的一切,就是你,也只是你,纵然来日你白发皓首,容颜不再,于我心中,你仍是我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娇妻,独一无二的宓儿。” 这一夜,当是我自楚朝返回后真正地与他卸下所有心防,真正去享了那一刻相拥的平静,温柔到几乎教我泪流满面的鱼水之欢。罗衾不耐,薄被轻软,他的发,我的发,幽谧的烛光帐影下无端缠绵,缱绻自生。 本以为,接下来的生活当便如此淡而和软地度过了,素水无香,然而三日后的一夜熙华却又故技重施,连着使了三个婢子前来叩门,直说是公主突然身体违和,请拓跋朔速去看望。 拓跋朔将将睡下便被扰醒自然很是不快的,又听是熙华的事,自然更是没什么好心气,连摔了两个瓷盏,直吓得门外一应人等大气都不敢多出半口。我披了夜披起身,他转身见我一脸倦意登时心痛不已,怒道:“贱妇如今还不知安分,当真以为本王不会处置了她么!” 我却心头暗暗生疑,起身趿了绣鞋便要服侍他更衣,他见状不解道:“宓儿这是做什么?难道你却是要本王去探那贱妇?” 我手中抱着他随手搁在一边屏风上的里衣,心中只觉一阵奇异的难安,却又纷繁杂乱,一时怎么也抓不到重点。只隐隐想着,熙华如今受了拓跋朔禁足之责|Qī…shū…ωǎng|,换做任何人都知道此时必该当安分守己一些时日以求早日解了禁足之苦才是,又怎会如此不知轻重,偏在此时来招惹拓跋朔的怒火,还是用这早用到频滥的伎俩? 难道,她果真是身体违和,并非虚言求宠? 拓跋朔却是烦躁的紧,伸手便将我手中抱着的衣裳扯去丢在一边,转而将我拉入帐中,又俯身为我脱去了绣鞋,将我双腿仔细拢入被中,这才轻责道:“你只管好好睡你的,这起子事,不需你去操心!” 我却终是忍耐不住,轻声道:“臣妾只怕……王爷,你还是去看一看罢,或许那公主当真是有何不妥呢?她孕中之人,如今受了禁足之苦,只怕心中郁结难安,憱伤肺腑亦是不无可能。” 拓跋朔挑眉道:“她如此无心无肝之人焉会憱伤肺腑?我若去探了她,只怕她肚中不知要如何得意呢,如此伎俩,当真以为百试不爽么?” 一番言语,他终是不肯受了我劝,再再只是不肯去探熙华。我眼见无法,也只盼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回身躺下却怎样也无法安睡,辗转反复,迷糊中听到外头脚步声匆促想起,我只当是天已大亮,待要起身,绣夜的声音却蓦地自帐外响起—— “王爷,王妃,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我心下一惊,这下便是仅剩的半点睡意也消失殆尽了,猛地坐起身便伸手扯开锦帐,“发生何事?” 拓跋朔受了惊动亦是微微睁眼,先是伸手揽了揽我,“天光了?” 我怔怔摇头,目光只是紧紧胶着在了绣夜的脸上,她一脸苍白,额上冷汗涔涔,嘴唇更是哆嗦的厉害,好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句。 “是西园那……那熙华公主,公主她小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拉阿拉,洛洛说话算话吧,高丽白菜…… PS今晚吃了一晚小馄饨,味道居然很销魂。 第六十二章 试问卷帘人(上) 绣夜一语既出,我与拓跋朔皆是大惊失色,我心脏一阵疾跳,脑中亦是嗡嗡作响只盼着是自己听错了,拓跋朔只一个激灵便跳起身来,下了榻一把将绣夜掀起身来,瞋目吼道:“你说什么?” 绣夜尚未开口,那壁厢一个不甚面善的小丫头跟在静竹身后低头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便泣道:“王爷,王爷您快救救公主罢,公主她——公主她见大红啦!” 拓跋朔后心一震,仓促举步便要冲出屋去,然而却极快收住脚步,惶急地转身望住我:“宓儿——” 我自然知道他所忧为何,担忧熙华的安慰,却又顾忌着我的心绪。[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伸手扯过夜披松松披上,趿着绣鞋便走到他身边,“绣夜,速速为王爷更衣。” “是。”绣夜忙忙应了,我见他眉间惶急,脸色亦很是惨淡,虽情知兹事体大实不该多作计较,然而心中却仍是禁不住微酸。或许,他对着熙华也不尽然是如他所以为的那般淡漠无情罢?一夜夫妻百日为恩,尤其目下得知熙华于孕中出此大事,他心中必然是惊痛而负疚的罢! 眼见他很是不耐烦地挥开了绣夜为他系扣子的手便向门口冲去,我忍不住追上一步唤道:“王爷,臣妾同往!” 他顿了顿,却是匆匆扭头道:“不可,宓儿有孕之身,恐受血气冲撞,你在屋中等我便是!”说着便唰一声挥开珠帘冲了出去,脚步声急且凌乱,很快绝耳。 我怔怔立在屋中,绣夜直至此时仿佛才终于缓过些气息来,眼见我肩上夜披已松松滑落,忙忙上前来为我挽紧,低声道:“王妃!” 我心头一震,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这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苍白着脸道:“奴婢也不清楚。” 静竹紧声道:“回王妃的话,王爷早先儿曾吩咐了任何人前来叩门只是不理,不许扰了王妃休息,可是方才奴婢们却教一阵很是急促的叩门声惊醒了。奴婢们怕扰了王爷王妃清净便想尽快打发儿走了便是,不曾想那丫头进来便是扑倒在地狠狠叩头,直说是那公主见了大红,恐是滑了胎了,教王爷速速前去救她。” “好好儿的——好好儿的怎么会突然滑胎的呢!”我脑中纷乱无比,松了手便是一阵徘徊踯躅,“王爷虽是禁了她的足,可一应所需并不曾有半点亏待,她何至于——何至于便会小月呢!” 绣夜无奈道:“奴婢也不知啊。” 正说着话,珠帘却又唰地一声便打了起来,我定睛一看,却是惇儿仅着了汗衣,赤足跑了进来,一骨碌便撞进了我怀中:“母妃!” 我垂首望他,但见他一张净白的小脸涨着高度紧张后的潮红,喘着气,伸手紧紧环住我的腰身嚷道:“吓死孩儿了,这么夜了母妃屋中突然乱糟糟一团,孩儿以为是母妃出了什么事!” 我见他一片拳拳之心只是挂心着我的安危,心中不禁很是宽慰,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心安慰道:“惇儿别怕,母妃好好的,母妃没事呢。” 他这才慢慢松开手,退后了两步又仔细瞧了瞧我的面色,见我虽颇有愁忧之色,但却果真并无丝毫不妥之兆,这才安了心,转身对着紧随其后追了进来的眉妩道:“你且回去罢,今夜我便宿在母妃屋中。” 眉妩微微一怔,“小王爷,可是王爷他……” “惇儿——”我待要开口叫他不必担忧,快些回去休息,却听他朗声道:“父王去了西园,只怕至了天光都无法归来,现下阖府乱成一团,孩儿不放心母妃一人留在屋中!” 我听得他童声童语,却是清楚地说出那句“父王去了西园,只怕至了天光都无法归来。”虽明知此刻不该在意这些,心头仍是止不住一闷。眼见惇儿心意已决,那眉妩却犹豫难安,只得挥手令她去了,却牵着惇儿的手将他引到榻上坐定,这才微责道:“怎地鞋也不穿便跑了出来?” 他乌墨墨的发丝披散着,软软地笼在肩头,白玉似的足踝往榻上一缩,不答反问:“母妃可是吓着了?” 我一怔,一时不曾反应过来他所问何事,只得耐心询道:“什么?” 他眉宇微敛,低声道:“母妃,西园那趟儿方才好大一声惨叫,孩儿正发着好梦呢,也生生教给惊醒了。” 我听了他话,仔细想想却当真是不曾听到什么惨叫声,蹙眉道:“母妃只是一直睡不安稳,却不曾听到什么惨叫之声。” 屋中并未燃起烛火,幽谧的月光下他一张小脸更形白皙,一双黑曜石般乌亮的眸子灼灼地望住了我,熙熙生光。“不听见最好不过了!”他轻声道,伸手拉我手掌,“母妃,你的手好凉,快些过来孩儿给你暖暖。” 我不忍逆了他的心意,只好歪身靠在榻上,由着他将锦衾为我仔细拥在腰下,倾身过来将我手掌牢牢笼在掌中。他人虽小,掌心却端的是温暖,都说是十指连心果然不假,我手掌但得了舒适,人便也些许放松了起来,只是望着他小心仔细为我暖手的动作,心底忍不住暗暗想道:惇儿虽是一贯体贴纯孝,只是从前却大多只是安静相陪,可自他能够说话之后,不,确切地说是自我得知他能够说话之后,他的脾性较之从前却又有了不同。现下的他不似从前安静小心,大小诸事更似多有主张,对着我的态度也常常让我疑心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年方八岁的孩子。似今日这般在这几日里已非头一次,他对着我的小心体察很多时候竟较之绣夜与静竹更为细心,为着我身子虚弱,卫凌一直是得了拓跋朔的吩咐配着安胎药督我按时饮用的,一日我只顾着与绣夜翻拣入秋要用的丝绵衣料误了饮药的时辰,他竟急虎虎地便抢去我手中的衣料督我饮药。这也罢了,后来眼见药汤微凉,他又不由分说便叫丫鬟端走重新热了一回,这才盯着我慢慢饮了下去。绣夜与静竹直是夸他懂事,我却隐隐有些无奈,果真是父子二人一个性子,管起人来,都是一般手段。 惇儿眼见我幽幽地望他,微微笑道:“母妃可是倦了?” 我抬手抚胸,摇头道:“出了如此大事,我哪里还睡得着呢?”物伤其类,心底多少是替着熙华忧心的,然而却又无法说明心中的复杂愁思,想必惇儿也是不能懂得的,于是只将他拉到榻里躺好,柔声道:“惇儿若是倦了,便先在此处睡罢,母妃有紧要事要等你父王回来。” 他果然慢慢打了个哈欠,翻身侧躺了下去,却是面朝着我,幽幽道:“有什么紧要事,比母妃休息还要重要。” “惇儿。”我情知他对熙华不喜,不欲在他面前多提,只避重就轻劝道:“你听话,乖乖睡觉。” 他点点头,夜色下一双熙亮的眸子仍是静静地凝望着我,却在我回望于他时眸光一敛,慢慢转身朝向了榻内。我伸手将锦衾替他掖在了颈下,正要收回手来,他却蓦地反身执住了我的手掌,“母妃。” “怎么了?”我只当他小孩儿撒娇撒痴,因此下耐着性子柔声哄道。 他细白如米珠子的牙齿却是缓缓啮了啮唇,半晌方道:“要是孩儿对母妃说了谎,母妃会不会怪孩儿?” 我无奈笑道:“那要看是为着什么缘由了。怎么,惇儿对母妃说谎了么?” 他忙摇头道:“自然没有。” 我笑道:“这便是了,好端端地作什么要问这个?” 他笑了笑,却是有些赧然了,睁着乌墨墨的水瞳静静望着帐顶。“孩儿绝不会骗母妃的,所以请母妃也一定要相信孩儿,孩儿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母妃,孩儿只想要母妃开心。” 我听他说得慎重,心头亦是一阵漾动,只当他仍是介怀隐瞒了我他一早便能够说话了的事实,怕我心中介意。我心底怜意更甚,温言道:“惇儿只要一直康健喜乐,快快长大,母妃便觉欢喜无限了。” 他闻言眼中一亮,蓦地爬起身来伏在我腰上道:“这个是王弟,还是王妹?” 我见他问得童稚可人,却委实又问进了我心底最绵软的哪一处,禁不住笑道:“惇儿欢喜有个王弟还是王妹呢?” 他偏着脑袋仔细思索了片刻,笑道:“母妃不管生的什么,孩儿都欢喜。” 我哑然失笑,忍不住抬手自他后脑柔软的发丝上轻轻揉了揉,“傻瓜,母妃除了王弟和王妹,还能生出别的什么来么?尽说傻话,快些睡罢。” 他被我轻轻一揉,登时笑出声来,顺从地滚入一边敞开的锦衾中,吃吃乐了片刻,却仍是探出脑袋来说了一句。 “生个王妹,像母妃一样的,孩儿一定好好保护她。”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没有人会质疑洛洛的RP了吧,洛是勤劳的小蜜蜂,大家跟我一起喊:洛是勤劳的小蜜蜂,(^o^)/ 第六十二章 试问卷帘人(中) 哄着惇儿睡下,我半拢半躺却始终是将睡未睡,直到天光才略略打了个盹儿,却一晃神听到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沉沉传来,我一个激灵登时警醒。“王爷?” 果然是拓跋朔。他缓缓在我身侧坐下,只是半夜的光景,他瞧去便似憔悴了许多,眉头沉沉蹙着,颚下青髭横生。见我起身,他伸手来扶了一把,目光却登时落在了睡在榻内的惇儿身上。我眼见他疑虑,忙出声道:“是惇儿。” 他眉心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似终是没有开口。我心知他此刻情绪必然很是低落,忙喊了绣夜前来为我更衣起身。绣夜应着便来了,却是为我拣了一件杏红色的云水纱裙,我眼见她竟挑了如此乍眼的颜色,无声望了她一眼,一旁正拧着棉巾的静竹却将棉巾递到绣夜手中,转身拣了天水碧的一件青绮裙依依笑道:“不若穿这件罢,越发衬着王妃气色好些。” 我微微一笑,暗暗嘉许她很是体心。正下榻更衣,拓跋朔却突然道:“惇儿何时过来的?” 我由着静竹蹲在身前仔细得为我系着腰上的竹绿色绸带,闻言应道:“便是王爷去后不久,想也是教太大的动静给扰醒了,担忧臣妾有何不妥。惇儿小小年纪,实在是细心呢。” 他没应声,却是跟着走下榻来。我仍低着脸正着绸带,却不防静竹与绣夜竟齐齐躬身福了一福,便双双退去了。我一怔,侧身望他:“王爷?” 腰间蓦地一紧,却是他刚硬的手臂紧紧环了上来。他灼热的气息喷薄在我颈间,声音喑哑而苦痛。“宓儿,她……孩子没了!” 我亦微震,只觉喉口干涩得紧,心脏也搏动地厉害,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劝慰才好。许是我的沉默令他更形不安了起来,他镇声道:“都是我的错,我若早些肯去看了她——” 我悄悄宁定了半晌气息,方涩涩道:“臣妾同过,王爷节哀。” 他摇摇头,却是苦笑道:“宓儿有何过?那时你尚竭力劝我,是我刚愎自用,不肯听劝!” 我轻轻拿开他桎在我腰间的手,慢慢转身与他对望,他的眼中是深浓而不可测的悲伤与悔恨,怔怔望着我,青白色的唇瓣微动。“宓儿,那孩子……孩子已经成形了,是个男胎,我亲眼看着他就这样没了——我——” “熙华公主她如今怎样了?”我转开脸去,他眼中的悲伤愈重,我只觉但再多看一眼,便要难过得流下泪来。然而听着他再再地说着这桩悲事,话里却只是反复提及流失的孩子,半点也不曾提及熙华,我心中一阵无奈徘徊,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 他茫然而苦痛地摇了摇头,“一直昏迷着,只将将清醒了片刻,现下孟岐正守着她。” 失去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样悲恸绝伦的事,我亦曾亲身经历,身体的创伤可以医治调理,然而内心所蒙受的憱伤却是也许穷尽一生也无法痊愈。何况彼时我失了孩儿时方才是两月的时分,而熙华却与着腹中那块血肉相处半载,此时痛失了骨肉,她心中的悲痛只怕是罄南山之竹也难以书尽。我摇头叹道:“王爷怎不多待片刻?臣妾以为,那熙华公主此时此刻最需要王爷在她身边安慰陪伴了。” 他低了脸去,却是沉沉叹了一声,“此时此刻,我见了她心中也只会更形悲恸,不见也罢。” 我心头到底是有些微微的犯冷,想起那时我意外小月,他亦是不曾即刻前来探我,原也是为了这样自私的逃避罢?孩儿之于男子女子,到底还是不尽相同,于女子,不管那孩儿的父亲是谁,那孩儿于她总是一痛俱痛,一折俱折的连心血肉,而于男子,却可以不过是一时纵情的产物。纵然亦会为之欢喜为之悲恸,可那真正流失血肉的惊痛,他又怎么会懂? 我眼见如此,倒也不欲强劝,只起身走到门口唤进静竹来,吩咐道:“你去仔细拣些养身的药材给那熙华公主送去,本宫孕中之人不便亲去,只怕她见了也更是刺心,你代本宫劝慰于她,叫她好生将养,不可沉溺悲伤,憱伤身体。” 静竹却微微有些犹疑,眼见拓跋朔并未注意于她,她方压低了声音道:“王妃何必如此,她不会领您的情的,何况此时您送补品过去,难免惹眼。” 我摇头道:“我若不送,反倒显得我心中有私了。”我见她仍是犹豫,抬手拂了拂她手臂,道:“叫你去便去。” 她这才应了去了,我转身见他仍是一脸恍惚,忍不住问道:“王爷,公主此番失子,究系天灾……还是人祸?臣妾以为,逝者已逝,而查出真相还伤者一个公道,才是目下最最紧要的。” 他身子一震,仿佛听了我一点,这才悟到了紧要处,咬牙道:“孟岐说她夜间受了惊吓,过后便一直有些胎动异相,喊他过来问了脉开了些镇定药也便罢了,却不想过不得一盏茶时分竟而更形严重了,这才着人来请我过去。” “惊吓?”我心中生疑,忍不住道:“公主虽是遭了王爷禁足,可一应礼遇并未有丝毫亏待,好端端又怎会受了惊吓呢?” 我不问便罢了,一问,他登时怒意勃发,镇声道:“却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只狸奴惊着了她,这才冲撞了胎气。” “狸奴?”我心头一动,脑中登时忆起去年曾在府中见到的那只肥硕的狸奴,听说是杳娘从前豢养的,会是它么?难道它并未被逐去,却一直还躲在府中? 拓跋朔焦躁地踱了几步,又道:“我已下令叫人抓住那只孽畜杖毙了!” 我听了他话,便仿佛眼前登时浮现出那狸奴血肉模糊的死状,一时竟有些心浮气短,恶心欲吐起来,忙执了绢子捂住口唇。他一惊,忙抢上前来扶住我,“宓儿,你怎么了?” 我好容易才平息了深心中的恶心浮躁,无力道:“臣妾听不得这些。” 他面上登时浮现愧疚之色,一叠声道:“都是我的错,怎该在宓儿面前妄说这些!” 我待要开口,却听得身后帐中似有动静,忙走了过去打开帷帐,“惇儿?” 果然是惇儿醒了。迷迷糊糊地嗯了声便爬坐了起来,抬手揉了揉眼,这才慢慢睁眼望我。“母妃。” 我便即唤了绣夜前来为他梳洗,他却一骨碌跳下榻来,笑道:“孩儿回去梳洗。”说着朗声问了声“父王!”,啪啪地便跑了出去。 那轻软的珠帘被他匆匆挥起,哗哗地自空中荡了几荡,这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拓跋朔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眉头微蹙,忍不住道:“纵然是年幼,也不好总是如此。” 我自然知道他所说为何,也情知惇儿确是有些粘我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应道:“臣妾省得。” 他执了我手在掌中,目光如火只是死死地胶着在我腹上,半晌方叹道:“宓儿,你一定不要有事,你千万再不能有事。” 我亦被他说中心事,伸手轻轻抚了抚他刚毅的鬓角,幽幽叹道:“王爷不可如此悲伤。” 他猝然闭上双眼,再开口时,声音中便是再无法隐忍的深切痛楚。“为何本王的子嗣总是命运多劫,不过一只狸奴也能惹出如此祸事,难道本王命中注定子嗣稀薄,不能多享绕膝之乐?” 我不曾应声,也情知他此刻更多只是想要倾诉,也并非当真要听我说些什么。我心中一时烦忧,一时却又有些说不出的疑虑,他的疑问亦是我的疑问,熙华怀胎迄今已是半载,按说胎相早应稳固,如今又怎会为着区区一只狸奴受了惊吓便轻易小月呢?那孟岐也说她初时受了惊吓不过是有些异动,服了镇定药后才又突然腹痛难忍,纵然是受惊后心悸不已,又何至于会拖过一盏茶时分才发作?这其间,难道有何情弊? 熙华的情形,原比我从前想到的更要糟糕。静竹白着脸回来,一时情绪有些不稳,仿佛有些庆幸熙华遭此恶报,然而眉宇间却又终是有些不豫。她带来了孟岐处得来的消息,想来便是拓跋朔起先也是不知的,熙华由于已怀孕六月,突然小月导致血崩,虽是勉力止住了崩势,救了性命,然而她却是从此再不能怀有子息了。 “此话当真?!”我吃了一吓,绣夜新新为我奉上的一盏热茶便生生撒了下去,烟水寒梅的青瓷茶盏啪一声跌了个粉碎。 绣夜吓了一跳,忙伸手执住我手切切道:“王妃可有受伤?” 我摆手示意她我无甚大碍,她这才安了心,转身重又为我取盏沏茶去了。静竹俯身拣拾着茶盏碎片,又取帕子将地上的茶渍擦了干净,这才道:“孟太医亲口说了,应当错不了,王爷目下还不知道,孟太医正是请奴婢来请示王妃,该不该跟王爷说了实情。” 我急道:“那熙华自己可知道?” 静竹摇头道:“自然不知,她目下情形很是反复,孟太医根本不敢跟她说了。” 我这才微微安下心来,想到熙华的惨况,心底终是有些不忍,叹道:“容我仔细想想,王爷也便罢了,熙华本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叫她知道实情。” 静竹点点头,“是。”沉吟了片刻,迟疑道:“尚有一事……” “何事?”我接过绣夜新换的茶盏,正拈茶盖撇着浮沫,闻言略挑一挑眉。 静竹低低道:“孟太医说,那熙华公主突然小月……并不只是受了狸奴之惊。” “什么?!”虽自身曾在心中多次疑心其间情弊,然而听得静竹亲口说出,我仍是心头一震,重重将茶盏撇在一边案上,我镇声道:“你仔细说来!” 静竹道:“孟太医说,那熙华公主早前便用了于孕体很是不妥的东西,这才是她此番小月的根本。至于那狸奴之吓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那点惊吓根本不足以导致胎儿小月。” “你是说,有人竟胆敢在这府中……公然对熙华下药?!”我只觉心头一震冷过一阵,手臂在包金的金丝楠木案上搁着久了,便愈发地冷了起来,我几乎听到自己语声中无法抑制的抖颤之意。“此种推断……可有明证?” 静竹摇头道:“这个奴婢便不清楚了,只是那孟太医一把年纪了,总不会如此胡乱说话,这桩事若是牵扯开来,他这个太医也是首当其冲,于他又能有何好处?” 我情知她说的在理,心中便更是烦乱不堪,泠然道:“那么他又为何要故意说与你听?怎么,难道他竟是在暗示本宫,此事或与本宫有关么?” 一旁一直静静听着的绣夜闻言面上一白,忙道:“这可是冤杀人了,王妃,您可千万要警醒着!” 我冷笑道:“我只当那孟岐对熙华是忠心耿耿,却不想也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他明明是疑心于我,然而却不告之拓跋朔反借你之口来警醒于我,倒教我不得不提防他这个人了。” 静竹道:“可不是呢,那时也是他说小王爷沉疴缠身,帮着那公主想要诬害王妃,多亏王爷圣明,叫他二人白忙一场。” 我伸手将静竹招到身前,沉吟道:“负责为熙华熬药的人,应当是她自个儿的奴才罢?” 静竹点头道:“那是自然,她如何信得过府中的人?只当都是王妃的人的。” 我不由冷冷一笑,“她如此谨慎在意却仍是躲不过这灭顶之灾,当真是——你不可惊动其他人,悄悄去查查那为熙华熬药的奴才底细,一有消息便回来禀告于我。” “这……”静竹颇有些犹疑道:“王妃何必插手这桩事?依奴婢之见,那熙华公主也是恶人自有恶报,反正王爷也并不知情,王妃只当不知便罢了,何苦定要替她出头?” 我怫然睨了她一眼,泠然道:“我断不能容下府中竟有如此祸心之人,今日遭灾的是熙华,焉知明日不会是我?此人到现在尚且身份未明,留着他,总是个祸害!” 静竹面上一白,这才醒悟我的用意,忙点头道:“是,奴婢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的某洛,想……想要……想要众亲人的……想要众亲人的爱抚~(@^_^@)~ 第六十二章 试问卷帘人(下) 在屋中待着,只觉心绪是愈发憋闷烦忧了,走到窗口处向园中望了望,那连绵的一片绿竹自然是葱郁挺拔,青翠欲滴,而自那余容郎君将红芍移来之后,澄池旁多了那一丛姹紫嫣红,瞧去便更添了几分盛夏的色彩。 “左右无事,不如去喂喂锦鲤罢?”绣夜见我始终心事重重,不得展颜,便想着要讨我欢喜,依依建议道。 我摇摇头,并无心于此。绣夜便有些沮丧,待要开口,我却突然见到一个莲青色的小小身影抱着一件瞧不分明的物事穿进园门,匆匆向着竹林子跑去,恍然便是惇儿。惇儿在做什么?我不由一怔,不顾绣夜与静竹诧异的目光,打帘便走了出去。 “王妃!”她二人见状急急跟了出来,很是不解我先前似乎并不愿出去,此刻却突然二话不说便走了出去的举动。 我摆手示意她二人不必跟随,这才疾疾走了几步跟了过去,然而那小小身影却很快便消失在一片苍郁的绿竹林中。我正自暗暗诧异,却见余容郎君突然自竹林中绕了出来,见我立在林前不由微微一怔,“王妃?” 我见他形容宁定,一时也疑心许是自己瞧错,只淡淡问道:“郎君可曾见到小王爷步入竹林?” 他笑道:“王妃当真是体惜小王爷,您瞧,那可不正是小王爷?” 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莲青色的身影一闪,惇儿慢慢绕了出来。眼见我与余容郎君站在一处,他先是一惊,跟着便疾步跑到我身前,仰首唤我:“母妃!” 我见他满手泥污,鞋袜上也沾了了些许湿土,一时心中很是疑虑,忍不住问道:“惇儿,你方才却做什么去了,怎地弄得如此狼狈?” 惇儿眸光微闪,却不答话,倒是那余容郎君笑道:“回王妃的话,小王爷是与我顽捉迷藏呢,先前儿我都输了好几场了,如今想是听到王妃的说话声这才跑了出来,倒白白叫我赢了一场。” 我才刚见惇儿从外头跑进园中,又怎么可能是在与他顽捉迷藏呢?分明是在搪塞我了。我淡淡一笑,并不理会他的说话,只静静望着惇儿。他眨了眨眼,将满是泥污的手掌望着身后藏了藏,我见了他的动作,只当他必是要将泥污顺手抹在身上,忙伸手去拉他手掌。孰料不看不要紧,一看,我登时吃了一吓,但见他掌心处除了泥污,竟赫然粘着一团暗紫色的血渍,我嗓子一紧:“惇儿?!” 他忙用力挣回手去,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仍是紧紧背在了身后,听我唤他也只是一径儿地摇头。“孩儿方才跌了一跤,摔破了手掌,不碍事的!” 我如何肯信他,然而仔细回想一番他掌中染着的血渍色呈暗紫,并不似新血,担忧渐消,然而疑虑却是更长。眼见他不肯多说,我只无声望了那余容郎君一眼他便瞬即低了脸去,淡淡一笑,“王妃与小王爷有体己话要说,我便先行告退了。” 我见他很识得轻重,当下心中亦是满意,微微颔首道:“郎君慢走。” 眼见他转身去得远了,我拔足便要向竹林子里走去,一旁惇儿见了我的举动似是急慌了,忙紧上一步唤道:“母妃!” 我扭头望他,他一张小脸愈形苍白,讷讷望住我,却又不肯多说。我正色道:“惇儿,你说过不论何事你也绝不会欺瞒母妃的。”见他默然无语,我又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母妃只当惇儿虽然年幼,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现如今却是要食言而肥么?” 他小脸上一白,忙忙摆手道:“孩儿不敢!” “那么,”我紧上一步到他面前,温声道:“惇儿方才去林子中做了什么?掌心又为何沾染了血痕?”挨着近了,我见到他衣襟口上亦是沾染了暗紫色的血迹,心头忧心如焚,只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怕他仍是不肯实说,我拉着他到了池畔蹲下,拉着他手掌浸入水中慢慢涤荡着,我替他洗净了手中脏污,又取了袖中帕子为他擦净了水渍,哄慰道:“惇儿,你讲实话,不管何事,但凡母妃能够解决,母妃必不怪你。” 他气息蓦地一窒,很是犹豫不安地望了望我,然而对上我盈满关切与忧心的眸光,他终是慢慢放松了下来。伸手拉住我手掌,低了脸慢慢道:“父王打死了小碧,我……孩儿舍不得,孩儿将它埋了。” “小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口中所说的小碧是指何人,然而忆起他匆匆跑入时怀中抱着的小小包裹,脑中蓦地一个激灵,“是——是那只狸奴?” 他点头,再抬起脸时,泪水竟慢慢淌了下来。“惇儿……”我虽带着他多日,亦知他从前吃过不少苦楚,然而却知他心气儿很高,轻易是不会淌眼泪的,此时见他黯黯垂泪,我自然是心痛不已,待要劝慰,脑中却又觉纷乱不已,隐隐只是想着,那狸奴……那只惊着了熙华的狸奴,难道果然便是杳娘遗留下的那只碧姬?所以惇儿唤它小碧,与它情笃,甚至就算将它豢在了身边亦不足为怪,只是它既躲在了府中,为何这段时日我却一直都不曾再见到过它?而它好好儿的又怎会突然跑去西园惊着了熙华? 难道—— 我心中咯噔一声,一颗心登时直觉沉到了谷底,我一把执住惇儿的手掌,我凝望着他的乌墨墨的双眼镇声道:“惇儿,你将实话,是不是你放那狸奴去——”我满想问出心中的疑问,是不是惇儿将那狸奴放去吓唬熙华的,可是话到了口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生生地咽了下去。 惇儿却不似之前慌乱了,抬手擦了擦面上沾着的泪水,平静地与我对望着。“我不过是叫小碧去咬她一口,吓吓她,谁叫她整日兴风作浪,专找母妃的不快。” 我听得他亲口说了出来,心头一时急痛不已,霍然起身便要踱开几步。然而太过急促的起身却令我一下子闪痛了腰身,我忍不住蹙眉哼了一声,一旁惇儿见状,忙即起身扶住了我:“母妃小心!” 我见他一脸殷切却是真心真意,想到他所做一切又果然是为我抱打不平,一时便想要怪责他却也不知从何说起了,只无奈跺脚叹道:“你……你怎可如此糊涂!”我脑中烦乱,他年纪幼小,不知兹事体大,只想着要狸奴去吓熙华一吓,却不想竟吓得熙华动了胎气,倘若拓跋朔知道此事系惇儿所为,不知会如何惩治于他! 惇儿却咬牙恨恨道:“她害得我的小碧被父王打死,这桩仇怨,来日我定要与她算了仔细!” “惇儿!”我见他仍不知自己闯下了如此大的祸事,一时无奈自责,再念及不久前他摔跤时拔刀伤人的一幕,心中登时冷凉不已。满心只想都是我平时过于疏忽,只当叫他衣食饱暖,勤于读书习武便是对他最好的关爱了,却不想我竟从不知他性格狠翳至此,小小年纪便如此偏激果决,记仇寻恨。 他抬眼见我面有忧色,只伸手拉我手掌,见我并未甩开他,他面上一静,软声?(: ) 第 41 部分阅读 昙捅闳绱似す觯浅鹧昂蕖?br /> 他抬眼见我面有忧色,只伸手拉我手掌,见我并未甩开他,他面上一静,软声道:“母妃,对不起,孩儿对您说谎,母妃要如何惩罚孩儿,孩儿都愿意领受。[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摇头不已,一时也不知要如何说得他能明白,只得伸手牵了他往天光殿走去。“不管如何,先换了衣裳再说。” 甫一踏进天光殿,便见眉妩与阿珺匆匆迎上前来,见是我牵着惇儿回来,眉妩面色微变,紧声唤了一声:“王妃,您怎么来了?” 我不答话,只静静观她面色。她被我瞧着不自在起来,又见惇儿一身狼狈,忙上前福了一福,道:“奴婢服侍小王爷更衣。” 我静静望着她,半晌方淡淡应了声:“去罢。” 少顷惇儿便更衣完毕,却是换了件湖蓝色的锦衣。我眼见眉妩始终是低眉站在一边,淡淡道:“惇儿,你与阿珺出去顽会,母妃同眉妩说说话。” 阿珺似是怔了怔,好一会才点头应了。惇儿却是高兴地紧,忙忙拉着阿珺便跑了出去。我将其余的使唤丫头也都命退了,如此,偌大的殿中便只得我与眉妩二人。我不动声色,只捧了她奉上的茶盏慢慢饮着,到底是她终于沉不住气了,扑通一声跪倒便道:“王妃有何事要问奴婢,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淡淡一笑,却是将茶盏慢慢放在了一旁包金小案上。“这是什么茶,味道倒是极清爽,却又不同于本宫往日里惯饮的。” 眉妩忙应道:“回王妃的话,是君山银针。前些时候宫里进的贡茶,皇后娘娘送了些儿给了府里,小王爷只说是王妃平日里欢喜饮茶,便将自个儿的那一份也留了出来,只说是等王妃来了饮用。” “君山银针。”我微微点头,见她仍是一径跪着,不由微微笑道:“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 “谢……谢王妃。”她这才慢慢站了起来,垂手立在我身畔。 我屈起一指轻轻扣着小案,实木制的小案,指节扣在上面声音便很是沉而笃笃。我轻笑道:“果真是好茶来的,本宫昔日也曾听说这君山银针,出自湖南洞庭君山,一旦泡开,盏中茶叶便齐齐悬空浮起,便如新笋出土,片刻后方才慢慢下沉,如雪花覆落。” 眉妩陪笑道:“王妃当真是博闻广识。” 我笑道:“你可知这君山银针还有个很是曼妙的传说?” 她一怔,忙摇头道:“奴婢不知,请王妃赐教。” 我摆手笑道:“什么赐教不赐教,本宫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眼见她果是凝神倾听,我幽幽道:“传说这君山银针的第一粒种子原是娥皇女英姊妹二人种下的,后人感念此二女的功德,传袭了下去,这才有了如今列为贡茶的君山银针。” 她本是凝神听着,然而听到我说出娥皇女英二字,她面色却蓦地一白,忙陪笑道:“这个,王妃恕罪,奴婢却是不曾听说呢。” 我撇了脸去悠悠望着窗外,口中只淡淡道:“不听过就不听过,又有什么打紧?”端起那茶盏又浅浅抿了一口,方道:“本宫昔日曾闻若要泡得口味最是醇厚的君山银针,须得取君山岛上白鹤井的井水冲泡,方才尽显其味。如今这茶叶虽好,却不得白鹤井水,终究是暴敛天物了。”我望着她一脸紧张的模样,心底微微一动,不由笑道:“你如此紧张,莫不是是偷藏了白鹤井水,却鱼目混珠用那白水应付本宫?” 我语气并不肃谨,甚至颇为轻松,然而那眉妩却是身形一震,极快地便又跪倒在地。“王妃恕罪!奴婢,奴婢实在是劝不下小王爷,奴婢——” 我将茶盏静静放回了案上,闻言微微敛眉。“如实说来。” 眉妩重重得俯身磕了一磕,这才慢慢道来:“小王爷那日受了王妃的怪责,心中很是委屈,只说是王妃从未对他如此疾言厉色,那熙华公主委实可恨。不过彼时小王爷倒也没有想要去做什么,不过恨恨也便罢了,只是有一日小王爷悄悄抱了小碧……” 她说着悄悄抬头望了我一眼,似乎担忧我并不知道小碧是何物。我摆手道:“你接着说。” 她这才又低了脸去。“小王爷悄悄抱了小碧在花圃里顽,那公主突然经过,教小碧吓了一跳,抬脚便踢了小碧一脚,小王爷很是生气,当晚便曾对奴婢说他再也无法忍受那位公主在府中多待片刻。奴婢担心小王爷一时冲动做下错事,自然好言相劝,然而小王爷却道从前他阿娘——” 她陡然提及杳娘,声线又是一颤,忙又小心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当下哪里有心思顾得这些细枝末节,只睨了她一眼道:“你只说你的便是。” 她忙低头道:“是。从前西园那位主子曾经放小碧去咬过王爷另个侍妾,那侍妾受了惊吓当晚便小月了,王爷当时并不在府中,后来不知怎地这桩事便不了了之了。奴婢听了小王爷提到这些,心中害怕,自然是好言劝小王爷不可行此险事,然而小王爷却是下了狠心,只说定要叫小碧去咬那公主一口,如能吓没她的孩儿自然更好,省的她生下孩儿再又缠住王爷,教王妃不得安心。” 说到后来,她声音便低如蚊蚋,几不可闻。再再偷眼瞧我面色,然而见我却是一径沉静,怎样也瞧不出我心中所思所想。她膝行了一步切切求恳道:“王妃,奴婢求您不要怪责小王爷,小王爷他都是为了王妃才——才行此大逆之事啊!” 我却缓缓摇头,只静静望住她双眼。“惇儿除了放狸奴去吓唬那熙华,可还做了别的手脚?” 眉妩忙一叠地摇头。“绝无他事!奴婢可以项上人头担保,小王爷绝对没有再做过其他逆事。” 我心头一松,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脑中只想道,那孟岐道熙华小月除去受了狸奴之吓,之前吃过的东西更是导致她小月的主要原因,如今惇儿并未做过别的,而拓跋朔亦已杖毙了那狸奴,只要他日后不会疑心于此,便不会牵连到惇儿的身上。否则一旦事发,纵然虎毒亦不食子,可是惇儿行此大逆之事,以拓跋朔的心性只怕不但要大加责罚,便是我亦难免见疑于世人! 我命了眉妩起身,一手抚着额心低低问道:“此事可还有第四人知晓?” 眉妩沉吟了片刻,摇头道:“应是没有。” 我这才安了心,起身道:“如能瞒了下去,是惇儿的造化,更是你的造化。” 她自然是面上一紧,低眉道:“奴婢省得。” 出了天光殿,回到重华殿中,绣夜与静竹终于见了我回来,均是眉头一松。静竹见我袖中掖着的帕子依然是污了,忙伸手取了去重为我换了一幅,方切切道:“王妃可是有何心事?” 我摇摇头,慢慢在倚床的美人榻上坐了下去,这才抚胸叹道:“如今,那负责熙华饮食用药之人却是更需快些查明底细了。之前我不过是疑他或许来日亦会对我不利,未雨而绸缪,然而现下此事却是与我休戚相关了。” 静竹讶异道:“王妃何出此言?” 我叹道:“那狸奴……总之,我现下极是担忧那人对惇儿的情况很是了解,他着手害了那熙华,却是明着要将祸端栽在惇儿身上。”我握着竹榻的手掌蓦地一紧,声音便更冷沉了几分。 “惇儿在明我在暗,他的目标只怕不是惇儿,而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猜测我们小正太下手害棒子的人,又要失望了吧,哈哈哈O(∩_∩)O~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关子的小行家,不等天明就卖关子,一面写,一面笑,今天的关子卖到哪去呢? PS今日还有一更,哈哈。 第六十三章 云深不知处(上) 静竹知我一贯不爱杞人忧天,但凡我若叫她警醒什么,必然是有我的道理,闻言更不多问,点头便道:“奴婢省得!” 晌午间拓跋朔并未过来用膳,我也只当他必是陪着熙华去了,便唤了惇儿换了衣裳过来用膳。那眉妩见了我便仍有些小心翼翼,倒是惇儿如无事人一般自在落座,给我问了声好便饕餮起来。 午间的菜色亦是我惯食的几道清淡小菜,为着惇儿爱荤,才又特意加了一道水晶蹄膀,一道樱桃糟肉。我眼见惇儿吃的欢喜,心中也是舒畅。绣夜端了我最近最爱食用的棠球糕来,细细地切成几小块放在我面前的碟子里,这才退到一边。 我为着胃口不佳,近日总爱食些味酸的物事,棠球子、杨梅,就连桃果也是偏好那些不曾熟透,带些青瓤的。一旁静竹见我仍是不怎么爱吃其它,只执着银羹匙小口小口地吃着那浅棕色的棠球糕,不由微微蹙眉道:“王妃,奴婢有话,不得不说。” 我亦知她惯是个玲珑人,若非紧要的话,想来也断不会在我用膳的时候非要来说,因此下便放了羹匙,取帕子拭了拭唇,方道:“但说无妨。” 静竹正色道:“奴婢知道王妃为着胃口不佳,近日总偏食些口味酸重的食物,只是这棠球子糕王妃还是少吃为好。”她眼见我微露讶异不解之色,忙又道:“奴婢自幼跟随亡父行医,虽不敢说尽得亡父传授,然而于药理却也学的了几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这棠球糕由棠球子所制,而棠球子虽是性温,能健胃消食,孕中之人却是不宜多吃,概因这棠球子吃多了会饬伤胎儿,严重者甚至会导致小月。” “这……”我听了她的话一时也被吓住了,有些怫然无味地推开了面前的碟子,忧道:“果如你所说,我已连着吃了好几日了,这可如何是好?” 静竹忙安慰我道:“王妃莫慌,奴婢瞧着呢,王妃虽是吃了几日的棠球糕,然而每次不过只是吃那么一小块,何况棠球糕在制成糕点时本便比食用棠球子鲜果更少了不少药用,所以王妃不必过于忧心。” 我这才微微安心。一旁惇儿见我面对着一桌子的饭菜却迟迟不欲举箸,便很是替我担忧,也不好意思再自个儿饕餮不已。他起身将他面前的那道色彩鲜艳,看着很是可口的樱桃糟肉推到我面前,切切道:“母妃您多吃点呀。” 我不忍逆了他的心意,少不得只好提玉箸挟了一块放在面前的素碟里,只等着其上的油腻滤去些许再行食用,未料静竹却又蓦地出声道:“王妃,且慢食用!” 我惊了一惊,挑眉望她,却见她一脸惊慌地凑近前来仔细看了看那盘樱桃糟肉,讶异道:“今儿这盘樱桃糟肉是谁做的?” 一旁绣夜忙应道:“自然还是小厨房的屏儿,怎么了静竹姊姊,难道这道菜有什么不对?” 静竹咬牙道:“你速去将那屏儿叫来,我有话要问她!” 我见绣夜仍是讶异不解,忙摆摆手示意她即刻去了,正要叫惇儿也不可再行食用,静竹却道:“单是王妃不可食用罢了,小王爷却是无妨的。” 我听她如是一说,心下登时明了,这樱桃糟肉必是被她瞧出了什么不对,却是单单针对我这有孕之身罢了!我心底冷陈不已,自然失了进膳的心思,将玉箸抛在一边沉声道:“我只当这腹中孩儿不过是我与王爷惦记罢了,却不想惦记的人却如此之多呢!” 说话间,那屏儿却已被绣夜唤过来了,想是绣夜去唤她时面色便有些不豫,她甫一踏进门来便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只道:“奴婢见过王妃,见过小王爷!” 我只微微点头,静竹便指着那盘樱桃糟肉对她严厉问道:“屏儿,我问你,这樱桃糟肉上浇着的蟹胥酱可是你放的?” 那屏儿一呆, 茫然点头道:“回姑娘的话,是奴婢浇上的,怎、怎得有何不妥么?” 静竹跺了跺脚,恼道:“你险些儿铸成大错!” 那屏儿脸上便唬得白了,忙磕了个头道:“奴婢不明白,这蟹胥酱……这蟹胥酱本是最最精巧的调料,如何便……便是铸成大错了?” 静竹沉声道:“我告诉你,王妃如今有孕之身最忌吃蟹,你却巴巴儿地在王妃的膳食上浇上这蟹胥酱,有何居心?” 那屏儿闻言一张脸上登时是毫无血色了,一叠声道:“王妃明鉴,奴婢不知,奴婢当真不知啊!” 我教她喊得头疼,摆摆手先示意她莫要惊慌,却转向静竹道:“蟹肉不宜食用,我却也是不知呢,她一个小丫头如何知道这许多,想来也果然是无意的罢。” 静竹急道:“王妃话虽有理,只是如今奴婢也是那惊弓之鸟,凡事不得不多提一百二十分的心来。” 我情知她是一心担忧于我,当下问道:“屏儿,本宫问你,这蟹胥酱你却是从何得来?”我若不曾记错,这蟹胥酱是颇为名贵的酱料,我又不曾提起过想要食用,小厨房的丫头们如何会突然觅了它来? 屏儿忙道:“回王妃的话,是宫里娘娘差人送来的。因是名贵,送的并不太多,从前西园那位公主说是爱吃,便调了不少过去,奴婢见王妃连着好几日都不曾有好胃口进些膳食,这才擅自作主在菜肴上浇上这蟹胥酱,只是盼着王妃吃了欢喜,多些胃口罢了,不曾想竟……竟然……”她话一至此,再忍不住掩面啼哭起来。 我看她面色实不似说话,何况她是我厨中之人,倘若我因食用了她做的饭菜而出了丝毫纰漏,她都逃不了干系,想来实在也无可能行此大逆之事。静竹叹道:“糊涂东西,我给你写的单子你都丢到哪里去了?我便是怕你们这起子人不知道轻重,胡乱给王妃配了不合适的菜色,还属意为你列了一份清单,王妃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却当成是耳旁风了罢?只为了讨王妃欢喜,擅自作主,却不知险些酿成大祸!” 那屏儿此时哪敢多嘴,听了静竹的骂也是再不敢顶嘴,只闷头低低应着:“奴婢知错。” 绣夜亦是无奈,开口叫那屏儿自行去了,静竹仍是觉得后怕不已,一叠声的又数说了她几句,末了又追问了一句:“其他菜肴里可有放入?”听了那屏儿再再保证绝无其余菜肴中放入那蟹胥酱,她方才略略松了眉头,放她去了,转身却向我道:“王妃请放心,奴婢日后必将仔细督导,断不会再发生如此错失!” 我伸手执了她手叹道:“静竹,我幸而有你,否则只怕……”我心中颇是感念,想起那时发现那药膏中掺杂了朱砂的也是她,否则我如今只怕早已容易尽损,又哪来今日荣光?如今她对我的一应吃用亦如此上心,今番若不是她,只怕我便着了那蟹胥酱的道儿了! 静竹摇头道:“王妃说哪里话来?这原是奴婢分内之事。” 一旁惇儿似是也听出些许门道了,一径儿地滑下椅来跑到我身边仰首问道:“母妃,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我不欲他再多思多想,少不得哄他道:“不过是为了母妃胃口不好的事教训了一个奴才,惇儿不必忧心。” 他偏着脑袋,一双黑黝黝的眼瞳只幽幽注视着我,却不知究竟是信了还是未信。我见他专心于此,忙挟了一片切得薄薄儿的水晶蹄膀肉放到他面前碟子中,笑道:“怎不吃了?” 他却蓦地抬手将那盘樱桃糟肉给挥到了地上,颇有些愤恼道:“这道菜惹得母妃如此不快,孩儿也不吃了!” 他身后站着的眉妩忙俯身收拾那一地的狼藉,一叠声道:“小王爷息怒,小王爷息怒!” 我只觉眉心胀痛不已,伸手按住眉心叹道:“纵便想要安心度日,却也是不能的。” 一旁一直不曾吭声的绣夜突然道:“王妃,奴婢以为此事您还是告诉王爷比较好,方才那屏儿可也说了,那蟹胥酱可是宫里送来的东西。” 我自然也听到了,而且,还清楚地听到那屏儿说,西园那位公主很是欢喜,调了不少过去。如是想来,熙华突然的小月必然是因为食了大量的蟹胥酱了。然而这蟹胥酱虽是宫里送来的,却也不曾指名道姓说是送给了谁,熙华误食了它而导致小月,谁又能红口白牙地跑去王爷身前指控说是皇后悉心所为呢?不说熙华,便说是我,倘若我今日因为误食了这蟹胥酱而导致腹中胎儿有何纰漏,只怕那皇后一样是可以推卸地干干净净,纵然拓跋朔肯信我,皇帝如何肯相信自己的皇后会毒害皇孙? 甚而……我隐隐想到,彼时我与那熙华进宫觐见皇后,皇后待我二人虽是姿态可亲,瞧着也不似尤为偏向着谁,然而这便正是皇后的高明之处,如此我与熙华不管何人得势,她都稳操胜券。如今熙华遭祸,必然是皇后悉心送来那蟹胥酱所致,若拓跋朔对我不够信任,必然是要疑到我的身上,而若拓跋朔十分信任于我,我再意外遭灾,他更是必然会疑在熙华的身上,只当熙华自己滑了胎儿遗恨于我,存意陷害。 反之,我先遭灾,亦是一般道理。 我心头生冷,只觉那皇后当真是阴狠辣手,好一个一石二鸟。 作者有话要说:RP大爆发啊!!!赐给我飞吻、赐给我抚摸、赐给我力量吧! 第六十三章 云深不知处(下) 晚间拓跋朔过了重华殿,我即刻将那蟹胥酱的事对他说了,拓跋朔对那皇后本来便很是疑憎,听得我提到那蟹胥酱一事登时便怒上心头,反复只道:“我亦奇怪她那样的女人怎会教一只狸奴便惊得如此,原是皇后从中捣鬼!” 我抚额叹道:“莫说熙华公主贪食良多,便是臣妾今日亦险些儿便误食了,只是皇后送了那蟹胥酱来却也并不曾说明是赐给谁使用,却也教人无从追究……王爷如今预备要如何行止?” 他蹙眉道:“皇后此举,定然是为了三弟。” 我心头一动,隐隐亦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熙华乃是高句丽国王的独生女儿,倘若熙华为他诞下子嗣,不费一兵一卒,来日高句丽投诚于他便是指日可待。而目下犬戎已去,三足之势已消,高句丽王族必然也会成为他来日争取漠国皇位最大的助力。皇后是三王的生母,自然不能乐见其成。 我一念至此,乍然想起如今熙华落魄至此,高句丽王族倘若知情,会不会一怒之下向三王倒戈,于拓跋朔不利?我担忧他仍是沉溺于失子之痛而罔顾眼下危机,忍不住道:“王爷,臣妾以为皇后此举意在昭昭,王爷当务之急乃是稳住那熙华公主,切不可令高句丽对王爷暗生不满,倒戈相向。” 拓跋朔似是未曾料到我会突然提起如此问题,闻言微微一怔,摇头道:“宓儿不必忧心此事,我自有分寸。”他说着微微阖眼,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沉怒的情绪。 “至于皇后那恶毒妇人……如今还不是时候,必有一日,我要与她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我自然知道皇后于他更有着昔日的迫母之恨,痛他所痛,对那皇后我亦是恼恨地紧。然而见他许是一贯太过自信,只当那熙华公主对他一片痴心,然而倘若那熙华公主得知她此生再也不能怀有子息,却不知会怨毒至何!然而他似乎自有主张,不欲多提,只携住我手切切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宓儿如今更须小心在意。”见我默然点头,他目中一滞,恍然便浮上歉疚之意来,叹道:“发生这样多的事,我如今几乎没有脸面对你!” 我见他忽起伤感,反手握他手掌劝慰道:“王爷为臣妾做的已经很多,臣妾并非垂髫稚儿,臣妾晓得如何保全自身,保全腹中的孩儿。” 他轻轻颔首,却将另一手极轻极轻地覆在了我已微微隆起的小腹,隔着柔软的布料他掌心的热度缓缓渡入,登时令我心头绵软了一片。他突然附在我耳畔温声道:“何时才能叫他动上一动,却是跟我这父王打个招呼呢?” 我听他问的情挚,不由柔声应道:“卫太医说再过一个月……” 他肩膀一动,胳膊微抬便将我牢牢嵌入怀中,咬耳道:“宓儿可还记得那日我为孩儿想的名字?” 我被触动心事,一时心中半为期许,半为忧伤,幽幽叹了口气,却是半晌讷讷不语。他见我默然以对,只当我是忘记了,便有些不快道:“怎地宓儿竟不记得了么?” 我见他情急,亦知往事不可追,自己亦不应处处多思,沉溺于过往悲伤。因抬手抚他鬓角,柔声笑道:“若是小王爷,便叫他恪儿,恪者,恭也,取其谨慎恭敬之意。”我望住他眼波愈渐和软,“倘若是小宗姬,便叫她婧儿。女贞为婧,女才为婧,女姝……为婧。” 彼时他所期许,亦是我所期许,那些话便是再过多年亦是牢牢印刻在我心头,无时或忘。今日说来,便如早在心上盘亘多日,竟是与他当初所说一字不差。他自然亦是心动神驰,慨然道:“恪儿……婧儿……”手上蓦地使力,片刻便又放松,却是望住我傻傻而乐,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我见他难得心情有回转,虽是不甘,却也不再沉溺于熙华失子的悲伤中,便想着说些喜庆些的话来讨他欢喜,因笑道:“如今府中连着出了两件憾事,人人自寒,王爷可有想过操办一桩喜事来去去晦气呢?” 他却似一怔,只当是出了这一连串的祸事,我必然是情绪低落,想要觅些欢喜事来振振心情,当下哪有不允之理。“宓儿欢喜什么尽管说来,纵然是要天上的日月,本王也当为你射了来!” 我闻言自是依依笑道:“臣妾可不敢如此贪心,倘若没了日月,这人间百姓,花草鸟兽可都要怪罪臣妾了。” 他眉头一扬,一脸笑意叹道:“宓儿最是柔善体己。” 我莞尔一笑,却是只顿了片刻便道:“王爷谬赞。臣妾不要日月,臣妾啊……臣妾只要千年人参,万年雪,王爷且去觅了来罢。” 他一怔,登时醒悟却是被我戏弄了,当下扬手便欲捉我,却叫我足下一旋便闪身避过,躲到屏风之后兀自轻笑不已。他一步便追了过来,高大的身影站在了逆光中直晃得我眼中一花,我眼见无处可避,只得依依央告:“好王爷,臣妾知错了还不成么?” 他得了我的求告,这才勉强收了凶神恶煞的样儿,却是返身自榻上坐下,信手拍了拍膝头,“过来。” 我面上一红,少不得推却道:“成何体统呢……” 他却不以为然,蓦地伸手便将我拉了过去,口中只道:“再要矫情,仔细本王现下便罚你闺房之乐。” “是乐?难道不是苦么?”我被他桎住腰身,不得已在他膝头上坐下身来,一时未曾听清,只随口辩道。未料他嗤得便笑出声来,手上更紧了几分,笑道:“怎么宓儿觉得是苦么?” 我这才醒悟过他所说为何,听了他话脸上更是红潮欲滴,只得攀住他手臂嗔道:“王爷如今愈发不知羞了。” 他笑了笑,却是不曾再与我辩下去,只问道:“宓儿方才说要操办一桩喜事,却是指的什么?此时不说,过后我若不认,你可莫要生悔。” 我听了他言归正传,亦不再顽笑,回身向他切切道:“王爷可还记得不久前臣妾提过的一桩事,绣夜跟漠歌……” 他登时明白过来,沉吟片刻道:“我只当是你与那丫头情谊甚笃,纵多留得身边一刻也是好的。” 我摇头叹道:“那丫头自幼儿便跟着臣妾……”我说着话,心底蓦地里想起了妆晨来,一别小半载,却不知她如今处境何如,允祺是否肯照拂于她。然而昔日她为着允祺陷害拓跋朔,我自然知他心中不喜,如何提得?只切切道:“绣夜尚长着臣妾两岁呢,如今臣妾早已嫁与王爷为妻,更有了惇儿膝下承欢,她却至今仍是小姑独处,一心只扑在臣妾身上……你教臣妾如何忍心呢?” 他亦点头,道:“如此,便是宜早不宜迟了。” 我听他说得笃定,陡然想起迄今为止我却并未问过漠歌的心意,只当他必是问过了的,因笑道:“漠歌很欢喜罢?” 拓跋朔却似有些许迟疑,停了片刻方道:“自是欢喜。” 我见他面色有豫,不由微微迟疑道:“怎么,难道那漠歌竟是嫌弃绣夜婢子之身,不能配他么?”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快,语气亦不由重了几分,嗔道:“绣夜便是婢子,亦是臣妾身边最是体己之人,臣妾将绣夜许了予他,可是对他莫大的体面。” 他见我似有不快,忙出言哄慰道:“宓儿不必忧心,那漠歌只说自己从军之身,但起战事则死生未卜,不愿拖累无辜女子罢了,哪里是嫌弃你那丫头呢?你身边的人,便是本王亦青眼相看,他焉敢随意轻视?何况凡事自有本王作主,他纵然不愿,又哪里由得了他!” “他必得甘愿,否则,臣妾不是促成一对怨偶了么?”我仍是计较。 他忙连连保证道:“是,是,必教他心甘情愿,八抬搭桥来娶了你那体己人过门,这下可满意了?” 我回身瞪他,却是再绷不住面色吃吃一笑,道:“漠歌当真是个有良心的人,否则臣妾也不必巴巴儿地定要将绣夜许了给他。” 他颔首笑道:“我明白。”顿了顿,“你便是整日里绣花闲逛实在腻歪了,总要寻些乐子打发时间。如何,这为人媒妁的滋味可是过瘾?” 我知他存心调侃,自然不甘白受他戏弄,仰首道:“自是过瘾,如何,王爷可需臣妾慧眼识珠,为王爷仔细寻觅个解语花呢?” 他眼中一黯,故意扬手吓我,却将将自我腰际顿下,轻轻覆了上去,咬耳嗔了一句。 “再敢说这样的话,仔细我收拾你。” 又断续说了会子闲话,外头却忽然来了传报,只说是营里来人有事要找他。他一贯公私分明,温声哄了我几句便自行去了,将人引去了书房。我亦未曾在意,想着总要将此事告诉绣夜知道,便唤了她进来,只提了一提,便见她一张素白的小脸登时涨红如同滟滟红霞,我不由笑道:“由来男婚女嫁,最是平常不过,你却羞的什么?” 一旁静竹亦是含笑,劝道:“绣夜妹妹还不快谢过王妃大恩,这可是你一生的大事,咱们王妃费心为你操办了。” 绣夜被我与静竹二人轮番调侃,当下更是羞赧难堪,跺跺脚便打帘儿跑了出去,口中却道:“奴婢在小厨房还煮着一锅晶汤梨水呢,可要小心过了火头了!” 我情知她到底是小女儿心思,当下也不拆穿她,由着她去了,只与静竹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宓儿的BB,啥时候才能生出来啊?要不,下一章? 第六十四章 有暗香盈袖(上) 来人竟然便是漠歌。拓跋朔稍晚回来重华,不过随口一提:“如此,你那丫头的事便算是定了。” 彼时我正立在案前临着一张白宣,闻言笔下一顿,最后一笔竟生生捺了出去,不由抚额轻叹:“呀,真是可惜。” “可惜?”他走到我身后探头一看,“夜窗蔼芳气,幽卧知相亲。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呵,好诗,我的宓儿当真的德才兼备。” 我听他夸赞,情知他必是误会了,忙摇手辩道:“不不,这诗可不是臣妾所作。” “喔。”他一怔,却也并未在意,顺着我站的位置向窗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正是新近移栽来的那片姹紫嫣红。他伸出一手,拇指指腹似有意似无意地自那被我写砸了最后一个“人”字上摩挲着,“宓儿想家了。” 不是疑问,他的语气竟是颇为笃定。我微微一怔,转身望着他刚毅的侧脸,念及最后那句“悠悠南国人”,当下明白他必是误会我挂念楚朝了,待要解释,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说我并不挂念亲人么?却也矫情了。于是避而不答,问道:“王爷方才说此事便算是定了,却是与漠歌已定下时候了么?” 他笑了笑,微微点头便算是认了。我登时欢喜,“如此,却定在哪一日了?总要挑个黄道吉日才是。” 他点头道:“这桩事宓儿看着办便是。”转而牵住我手向床榻走去。“其实本来今日还有一事要告诉宓儿知道。”说罢不待我开口,便轻轻将我按坐在榻上,自己则一掠袍角自我身畔坐下。“洛阳府来的消息,宁允祯携故太后遗旨带兵逼宫,伪帝不敌,已被逼出宫。” “什么?”我先前聚在心头的点点欢喜登时驱散,一把执住了他的手掌,“那……那允祺他——” 他哼了声,显是对我如此关心在意允祺的安危有些微的不快,但却也能理解我与他毕竟是血缘至亲,不欲发作,只淡淡道:“下落不明,那苏承风兵败后,宁允祺便失了消息。” 不得消息,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是最好的消息了。我微微叹气,心中只道这虽是我期待见到的结果,可是倘若允祺他因此而性命损伤,却亦是我极不愿见到的。 他眼见我沉默不语,伸手掳过我一绺发丝道:“漠歌方才告诉我时,反复还问起过能否教你知晓,只说是你目下的情况还是不教你知道的好,然而我却仍是告诉了你,你可知为何?” 我摇了摇头,他叹道:“你一贯是个水晶玲珑人,我不说,你便不会暗自猜测么?何况如此大事……倘若你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情况,岂不是要暗自怪我不告诉给你听?” 我听他说得委屈,不由微微抿唇笑道:“臣妾可不敢怪罪王爷。” 他笑了笑,却故意与我纠缠起来。“是不会还是不敢?” “不会,也不敢。”我弯身为他除去了鞋袜,让他舒展了身子躺了下来,再直起腰时,便隐隐有些费力,忍不住伸手扶了扶腰际。 他眼见我蹙眉抚腰,忙伸手将我拉入帐中,一叠声询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我但笑不语,却是除下足上趿拉着的软缎绣鞋,随之躺好,只依依道:“下个月的初八倒是个黄道吉日,不若便定在那天罢。” 绣夜虽是婢子,然而却是我身边在在体己的人儿,何况漠歌如今亦今非昔比,早已是拓跋朔左翼军中的副将,怀化中郎将。他的婚事自也不可等闲视之。我将日子定在了下月初八,为的便是余出小半月的时间好好准备一番,也容绣夜再与我多待些时日,省的她红着双眼进花轿,却是教人啼笑皆非。 漠歌虽早已升官,然而却是一直待在营中,再加上他与他族人一贯不亲近,堂堂怀化中郎将至今却连个体面的住宅都是没有的。拓跋朔自然顾虑到了这点,不多日便将隔了两条街的一件别院赐给了漠歌,又装点翻新,漠歌虽是惶恐,却也欣然领受,翌日便进府谢恩来了。 惇儿自那小碧死后,多少有些郁郁不乐,有时阿珺逗他顽摔跤,他也是爱理不理。我担忧他少不更事教人瞧出什么不对,少不得警醒着他休得再提那狸奴之事,又教静竹择了一日黄昏,将他那日匆匆掘就的浅坟给除了,却将那狸奴取包裹装了,悄悄丢出府去。 这日晨上我督察他前几日的读书,又考教了他几句,见他果然都答得妥贴,我心下满意,因赞道:“好孩儿,母妃但得有你,当真是莫大的福分。” 他闻言很是欢喜,扭股儿糖地缠住了我道:“孩儿昨日与阿珺摔跤,将那件新新的云头绸裤给摔破了,母妃帮孩儿补补好不好?” 一旁眉妩闻言吃了一吓,忙出声道:“奴婢该死,小王爷,是哪件裤子破了,奴婢马上给您补好!” 惇儿侧身望了他一眼,却仍是腻在我膝头上,只仰头望我:“好不好?” 我想起一日他来我房中请安,彼时我正缝着一件团花滚荷边的双鲤肚兜,他必是知我是为了腹中孩儿所制,犯了小孩儿心性,此刻便定要我为他缝补衣裳才肯满意。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仔细想想,我却果然是不曾亲手为他缝过一件衣裳的,为了他患得患失的心境,我心头陡然生了几分怜意,温声应道:“好,母妃给你缝补便是。” 他闻言果然欢喜,登时跳起身来绕过屏风去找那绸裤,一旁眉妩局促不安道:“奴婢该死,哪能由王妃亲自去做这样的事呢?” 我摇头笑道:“本宫虽居王妃之位,然而说到添犊之情,本宫也不过只是寻常人母罢了。为自己的孩儿缝补一件衣裳,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着话,惇儿已抱着那件绸裤过来了,却是碧色的一条,下端以金丝很细致地绣着两团云水纹图。我接过手中一看,果然左腿膝盖处破了一处,当下也不多说,只吩咐一旁静竹收了起来,笑道:“母妃稍后给你补好。” 考教完功课,我便带着惇儿去园中小走片刻,一来消消早膳,二来为着近来身子犯倦,我每日里总得出去走上一会。近来天气虽已近秋凉,然而为着怀有身孕的缘故便总有些无端燥热,因此下衣裳却仍是穿着夏日的纱裙。惇儿亦是整日里蹦来跳去,穿着暖了,便总是一头大汗,此刻见了碧澄澄的池水便脱了鞋袜跑去顽了起来,我倚在白玉栏杆上笑望着他,信手撒下一小把碎米,引来数十条锦鲤仰首抢夺。 本是很宁谧的氛围,在那个人出现之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纷纷传来,更夹杂着丫鬟婢子一叠声的央告。 “公主,公主——王爷吩咐过要您卧床静养,您擅自跑了出来,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 “公主,公主王爷吩咐过您不可以去东园——” 我微微蹙眉,站直了身子向着园门口望去,只见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便如一阵旋风一般刮了进来,不过片刻,那身影便已将将立在了桥头,与我灼然相望。 “苏……宓!”熙华恨恨地盯视着我,一张素净的面上透着大病未愈的苍白,便连那张一贯红滟夺目的嘴唇亦是泛着纸样的惨白。她抬起一手颤颤地指着我,目中透着几欲将我撕成碎片的怨毒。“你这蛇蝎心肠的贱妇!” “住口!”立在我身侧的静竹闻言面上一白,怒道。 她一言既出,身后站着的几名婢子登时是吓地脸色惨白,齐齐跪下求告道:“王妃恕罪,公主她久病未愈,情绪反复,并非存意要得罪王妃!” 无缘无故受了她的折辱,我心中自也恼怒,然而尚未开口,一旁惇儿已赤足跑上前来很是愤恼地一把将熙华推了个踉跄,咬牙道:“你这恶妇竟敢出言中伤我母妃!” 熙华受了这一推,她身后站着的几名婢子登时起身要扶,然而为着我并未示意她们可以起身,竟然都是生生一滞,不敢去扶,任由熙华差点栽在地上。我这才注意到那绿水并不在其列,想来虽是熙华出了这样大的事,拓跋朔也不曾将那绿水放了出来,而这些个丫鬟却都是府中的人,并非熙华亲近,如是想来,名为教她将养,却实是将她软禁起来了呢。 我让静竹去拉了惇儿过来,那熙华站稳身子更是冷冷一笑,斜乜着惇儿一脸护我的神情,冷笑道:“真是愚不可及,若不是这贱妇迷惑你父王,你生母如何会被逐出府中?你如今受她蒙蔽,当真是认贼为母!” 惇儿面上一白,再开口时,便更多了几分恶狠狠的情绪,他嚷道:“你再敢诋毁我母妃,我就对你不客气!” 熙华却目中一凛,恨恨道:“你要对我不客气?难道不是早就害过我了么?那只孽畜明明就是你养的那只,我初时受了惊吓脑中迷糊,可过后便很快想了起来,定然是你——”她一指指向我面上,瞋目喊道:“苏宓,定然是你指使了他放那孽畜吓唬于我!” 我初时听她提到惇儿那只狸奴,心头一紧,只当她咬紧了是惇儿陷害于她,此时更听她将罪过推到了我的身上,一时心中竟微微放松了些许,不怒反笑:“听说公主的故乡高句丽国盛产蟹,公主自幼爱食原是情有可原。” 她怒道:“我爱吃什么,与你何干?” 我见她竟对自己如何会失去子息毫不知情,一时也微微诧异。“怎么公主竟不知——你此番遭此祸端,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她冷笑道:“我自然知道,是你,就是你主张陷害于我!”她目光自我面上滑下,慢慢落在我腰腹处,微微一窒,目中怨毒更炽。“你不过是怕我在你前面诞下孩儿,怕王爷从此怠慢了你,你手段如此狠毒,来日必遭恶报!” 她如是三番的折辱,我便是菩萨心的人,也是再再忍不住了。我冷冷哂道:“你自己贪食蟹胥导致小月,不知自省也便罢了,今日竟红口白牙冤告本宫,我但再容你,倒是教你小觑了!” 她闻言很是讶异地睁大了双眼,“蟹胥会导致小月?”似是自言自语,“你——你骗我,倘若果真如此,为何孟岐从未警醒于我?” 我冷冷笑道:“个中缘由,本宫以为公主自己应当明白才是。” 她低了脸沉吟片刻,蓦地抬头,冷笑连连。“是了,那孟岐定然也是教你收买了,好,苏宓,?(: ) 第 42 部分阅读 我冷冷笑道:“个中缘由,本宫以为公主自己应当明白才是。[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她低了脸沉吟片刻,蓦地抬头,冷笑连连。“是了,那孟岐定然也是教你收买了,好,苏宓,你狠,你够狠,你竟有能耐将我身边的人都收买了去,帮着你一起冤害于我!” 我眼见她冥顽不灵,死活只是认定是我陷害与她,却丝毫不知自省,挥袖道:“本宫懒与你多说,倘若你觉得你身边的人都能教本宫随意收买了,那么,你为人也当真是失败透顶!你如此不得人心,便再遭如何祸事,却也是自找,怨不得旁人!”我说着望着她身后那簌簌而抖的几个婢子,镇声道:“速将你们公主扶回西园好生将养,再敢违了王爷的命令,仔细这王府的规矩!” 那几名婢子自然是颤声应道:“是!” 我说罢便欲下了桥去。经过熙华身边,我微微驻足望她,见她一脸苍白憔悴,面上的戾气似是淡去了些许,便只余下教人不忍凝目的浓浓悲切,她喃喃低语:“我的孩儿……我的孩儿……”蓦地侧身一把扯住我手臂,死水般的眼瞳猝然扬起火焰,咬牙道:“苏宓,我要你一命偿一命!” “王妃!” “放开我母妃!”一旁惇儿唬白了脸,伸手便要来抢,却叫她一掌挥到了一边。 熙华虽病中之人,然而她自幼舞刀弄枪,如今心性大乱,却反倒力气陡增,一掌便将惇儿挥得跌出几步,又撞开了挡在她身前的静竹,手上蓦地加重了气力,竟死死拽着我便向池畔走去。 我自是不从,然而气力却怎敌得过她?更因腹中的孩儿而不敢太过剧烈地挣扎,很快便被她扯住到了池畔,脚下一滑,险些儿便要划入池中。一旁惇儿与静竹吓得几乎面无人色,待要上前强抢,却教熙华蓦地抵在了我颈项中的一柄形状较小,却锋利无比绞金丝银柄弯刀给生生唬住了脚步,静竹颤声道:“万万不可!” 脚下的湿土很是粘腻,我几乎便要站不住脚步,一不当心便滑下一脚踩入浅水中,裙角登时湿了一片。我尽量让自己无视颈中那抹冷沁沁的寒意,拼命稳住身子沉声道:“你若伤了我,便是自掘坟墓!”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害我失了他的孩儿,我早已如在坟墓之中!” 她的手掌抖得很是厉害,我正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才能哄劝她放下刀来,一旁却蓦地传来一声: “真熙,你手上那把妆刀,应是我的。” 熙华登时如遭雷击,手掌一张,那弯刀便锵然落地。惇儿动作极快,蓦地冲上便将那弯刀踢到水中,跟着一口咬在熙华桎梏在腰身处的手臂上,乘她吃痛后退,他用力一推,熙华脚下一滑便跌入了水中,静竹则极快将我拉到一边。 我喘息未定,脑中却只回荡着方才那句叫熙华大惊失色的话来,抬眼望去,却见余容郎君一脸平静地丛花圃中绕了出来,仍是天水碧的一身绸衫,清秀俊朗,阳光下如有烟生。见我触目凝望与他,他静静一笑,却上前来行了一礼。“王妃没事罢?” 我无声望着他,熙华很快便自行爬起身来,湿答答地瞪着那余容郎君。“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闺名?!” 那余容郎君却似一脸不以为意,撇了撇嘴道:“堂堂高句丽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熙华公主,知道你的闺名又有什么稀奇?” 熙华却似并不相信,恨恨地瞪了他片刻,似在努力求证着什么,然而她眼中那点光彩却终是慢慢淡去,颇有些自嘲地道:“不管你是谁,如今你却也是帮着苏宓这贱妇了?” 她口口声声贱妇贱妇,我登时怒道:“公主请自重,免得脏了自个儿的嘴巴!” 熙华正要开口,一旁余容郎君却蓦地走到我身前,俯身抬起一手便要触我颈项,口中只道:“王妃,你颈子受伤了。” 他猝然的靠近让我吃了一惊,登时警醒这是不合礼仪的,忙忙后退一步站定,低声斥道:“放肆!” 心跳有些许疾厉,却不是为了他突然的靠近,而是……我怔怔立着,下意识地又吸了口气,只觉鼻端似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非兰非麝,却也有股说不出的好闻。这是哪里来的香气? 他却是无谓一笑,收回手去,却很快俯身向着远处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所有人均是一怔,我转身望去,果见拓跋朔正立在不远处静静望着这边,漠歌亦跟在他身边。我心下一凛,只不知他究竟瞧见了多少,忙迎上前去,“臣妾见过王爷。” 他伸手将我扶了上来,一旁漠歌忙弯身行礼。“属下参见王妃!” 我摆手示意他免礼,眼看着拓跋朔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却是始终胶着在那余容郎君身上,竟是一眼也不曾瞧那熙华。 作者有话要说:那,我就相应民意,不要那么快叫宓儿生出来好了…… PS,写东风到如今,我都记不得折腾这小俩口多少回了,貌似虽然每次都是happyending,但折腾多了,还是劳心劳神啊……好吧,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折腾了,或者,其实并不是折腾,拖把兄在面临即将下岗的危机中,应该知道要对他老婆好点了⊙﹏⊙b端看众位哈姆雷特怎么理解了。 努力思考啥时候能完结的洛儿殷飘过…… 第六十四章 有暗香盈袖(中) 我心中忐忑,只当拓跋朔定然是瞧见了那余容郎君先前轻薄之举,但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当下也不敢开口,只警醒着精神注意着。那熙华眼见拓跋朔来了,登时跑上前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泣告不已:“王爷,王爷当真不肯为妾身作主么!” 拓跋朔却微一挣开手臂,示意随着跟来的那几个丫鬟扶住熙华,沉声道:“送公主回去休息。” 熙华一脸不甘,哑声道:“王爷?!” 拓跋朔却是背过身去,眼中精光顿闪,灼灼只是盯着那碧色的一袭。“余容……郎君?” 那余容郎君虽在府中种花多日,然而真正与拓跋朔碰上面却还是头一遭。然而他一贯无谓,对着拓跋朔也便不见有多拘谨,很是随意地笑了笑。“正是,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拓跋朔直到眼看着那熙华被几个婢子半扶半拉着带出了园子,方微微松了眉头,他并不回答余容郎君的问话,却是转向我温声道:“宓儿受惊了,这便回去好生休息罢,我稍后便去探你。” “王爷……”我情知他定是有什么话要与那余容郎君说,却不欲教我听到,一时有些微的不安,然而却又找不到定要留下的理由,只好躬身行了一礼,“是,臣妾告退。” 临行处,忍不住还是撇了那余容郎君一眼,却见他亦是含笑看了看我,我登时如觉芒刺在背,忙伸手招过惇儿,与静竹一起向屋内走去。 直到打了帘子进了内屋,惇儿方小声道:“母妃,父王好似很是生气。” 我微微苦笑,拓跋朔自然是生下气了,我如何不知?只不知那余容郎君究竟是想做什么,先是说了那句奇怪的话自熙华手中救下我来,跟着却又对我做出那样奇怪的举动故意引入非议,我纵然清者自清,然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我如何不懂?何况还是教拓跋朔亲眼所见,却连解释亦是不能的了,只会愈描愈黑! 一时心中繁杂难安,却不知过了多久,珠帘轻起,却终于是那熟悉的脚步声踏了进来。我忙起身迎了过去,“王爷。” 他点点头,却是递了个眼色叫静竹带着惇儿出去了。眼见那一大一小身影果然已消失在门外,他方伸手握住了我拢在袖中的手掌,微微蹙眉。“怎的手掌如此冷凉,可是方才惊得厉害了?” 我不欲多提方才的事,只淡淡道:“已经过去了。” 他却是凝目望我,伸手轻拈起我鬓边一绺垂发,捻在指尖,动作很是轻柔,一如他的语气。“宓儿是不是对本王十分失望?说实话。”他指尖的动作却蓦地又滞了滞,仿佛是为了安抚自己,他又添了一句。“……你也必瞒不过本王。” 我悚然心惊,仰首望他,一时竟觉难以看清他目中的情绪,我镇声道:“王爷有何话不妨明说。臣妾问心无愧。” 他松了手,任由我怔怔退后一步,手掌却蓦地平伸,自书案上拈起昨日我信手所临的那张白宣。“愿致溱洧赠,悠悠南国人。” 我心头突突一跳,强笑道:“不过是臣妾信手所涂,只是见了那红芍开得当真喜人,一时念及姨母罢了。” “当真?”他撇下了那张新宣,却是颇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面上便渐渐浮起一抹瞧不分明的奇异笑意来。“愿致溱洧赠……本王亦是曾读过南人书本,此时此刻,却当真是宁愿自己瞎了眼才好。” “王爷何出此言?”我一时羞愤,语气亦不由紧绷了几分。 他却蓦地抬手自袖中拈出一物抛在我面前,我讶然望去,却见是一方藕荷色的帕子,银丝滚边,却是绣着一丛极为精细的海棠春睡。这……这却是我的帕子!我一怔,“这帕子臣妾只当是无意遗失了的,怎的竟在王爷身边?” 他却摇头冷笑道:“这帕子,可是本王自那余容郎君处获得。[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听出他话中的疑忌,脑中一热,几乎如遭雷击,我昂首凌然道:“怎么王爷竟是疑心臣妾与那余容郎君有何情弊么!” 他有些愤愤地撇开脸去,却是生硬地开口。“本王并非那个意思。” 我怒道:“王爷的意思何止明显,简直昭昭!臣妾的帕子为何会在那余容郎君手中,臣妾若说自己并不知情,王爷肯信么?王爷方才质问臣妾是否怨恨于你,臣妾虽然讶异,却也不曾多想,只当王爷是为了臣妾遭熙华公主之辱心存不舍,孰料王爷竟是暗生心鬼,瞧轻臣妾至此!” 他闻言微微一震,目中阴冷之气略淡,渐至浮现出些许惶惑与不安来,伸手想要拉我手掌却叫我生生避开,他面上一紧,亦有些不甘地道:“你让那花匠到了你门前来种花,难道果真没有私心?” 我听了他的话直是气得不轻,身子亦不由抖颤了起来,“臣妾有何私心?原不过是为了那余容郎君果然是爱花懂花之人,想着为这园子增些风景罢了,臣妾有何私心不能对人明言?” 他似是被我问住了痛处,蓦地挑眉睁眼,怒道:“难道你不是为着他容貌酷似某人?!” 我倒不防他竟有此一说,不由微怔,讶然回问:“容貌酷似某人?” 他愤而甩手走到一边窗下,背对着我恼怒道:“你还装作不知?我方才瞧了他好几眼,我断不会瞧错,单看脸面虽不明显,可是再加上那身形——他与那宁允祯简直如出一辙!总之,你将这样一个人无时无刻放在眼前,又安了什么心?” ……如若我当真可以没了丝毫理智,真真便要将书案上的笔山、墨砚、纸张通通抱了起来一股脑砸到他的身上。竟然连余容郎君酷似允祯都想得出来,真不知这人脑子里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我使力地吸了几口气,好容易平复下了内心鼓噪着的愤怒与无奈,方才镇声道:“恕臣妾眼拙,臣妾可当真不曾瞧出那余容郎君竟然酷似某人呢!” 他背脊一颤,蓦地转身望我:“果真?” 我见了他明明焦躁不安却故作宁定的神情,登时只觉胸中怒火不知为何而燃,更添了几分啼笑皆非的郁郁,忍不住幽幽道:“王爷信也罢不信也罢,臣妾便是到了阎殿也只得是这一句,如今虽已过了六月,可王爷如此见疑,当真是不怕八月飞霜了?” 他有些绷不住面色,眼珠转了转,便很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上前几步想要伸手拉我,却又担忧我再甩开他去,只好故作镇定地踱了几步。“总之,你果真不是为了对我不满,才弄了这样一个人放在门前?” “如若王爷不曾记错,那余容郎君可是皇后送进府中,王爷自己首肯了的。”我无奈摇头。胸中的愤懑渐渐淡去,望着他故作镇定的样子,眼中却是无法掩饰的慌乱与担忧,我心头一软,这样一个在战场上以一当十,行事更如雷霆霹雳一般勇武过人的男子,为何单单是对我的心意竟如此没有信心,总是患得患失呢?我低低问道:“王爷自己觉得,臣妾是应当怨怼于你的么?” 他一怔,匆匆望了我一眼便很快转开脸去,涩涩不语。我叹了口气,主动上前攀上了他的手臂,却觉他身子一震,很快抬手覆住了我的手背。“宓儿,对不起!” “为了什么?”我低着脸,慢慢放松了身体体味着他掌心瞬间渡入的温暖与安心。 “为了很多。”他叹口气,忽而又道:“其实我并不是疑你,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只是对臣妾没有信心。”我听他支吾其词,仰首幽幽而道。 他一怔,忙摇头辩道:“不是!” 我拉着他缓缓向榻边走去,将他按坐在了榻上,我却扶着他的膝头慢慢跪坐了下去,将脸枕在了他膝上,我叹道:“臣妾究竟是做了什么,让我们这样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堂堂思贤王如今竟然如此怀疑自己的魅力呢……” 他轻咳了声,伸手五指分开插入我浓密的发中,缓缓向下梳理。他笨手笨脚又不知轻重,我一时被他扯痛发丝,不由仰首向后啮唇轻哼。望着他俯身向下,灼热的气息几乎扑面而来,我只觉心跳渐渐疾厉起来,“王爷……” 他猝然俯首,如蜻蜓点水一般自我唇畔轻轻一啄,方才哑声而道:“自那日你初来王府,尚未睁眼便喊出那一声——” 我很快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心中慢慢酸了起来,仿佛是为着他眼中清楚到无从避退的酸涩与难堪,更是为着自己心中那无法言喻的心疼与无奈。我摇头道:“那些都过去了。” 他却只是不依不饶,宽大的手掌自我发中抽出,转而捧住了我面颊,“虽是过去了,可每每我想到那一幕,心里总是恼恨地紧。宓儿,为何不教我自幼便守在你身边?” 我听他问得好笑,却又实在是情深无疑,亦不由动了绵软心肠。“那么,如今宓儿便不知要嫁给别个什么人了。王爷当真宁愿要宓儿未知情事的那十五年韶华,也不愿与宓儿共度今后毕生岁月么?” 他猝然睁大双眼,摇头不已:“不,你合该是我命中的妻子!”说着扶我站直身子,他哼道:“我太贪心,我错过了你的童年,现下,我要你此生所有岁月,都由我参与,也只得我参与,再无旁人。” 我莞尔一笑。“便是咱们的孩儿也不能么?” 他面有恼色,为我插科打诨可是不满,“你快说,好是不好?” 我静静一笑,自是颔首。“好。” 他面上登时浮出喜色无边,紧了紧我的臂膀,他又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可需臣妾签字画押?”我挑眉笑道,眼见他竟目中一动,恍然是听了我的“建议”深以为然,竟然便要起身去拿纸笔。我忙伸手拽住他,无奈道:“也不怕人知道了笑话。” 他却不以为意,只反身望我。“有何可笑?本王与宓儿虽大婚至今,可若说婚书却是没有真正拟过一份,权当是本王今日补给宓儿。” 我抚额叹道:“王爷是想要臣妾补给你才是真罢?” 说着话,眼睁睁便只瞧见他抽出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自笔山上拈过一支鎏金紫毫,信手便书。 “惟愿此生得与宓儿: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我眼中一热,跟着便觉阵阵潮润,不由语出呢喃:“王爷……”他转身望我,任由我接过他手中的紫毫接着写道: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静静微笑,却是故意笑道:“宓儿这一笔清雅绝丽的簪花小楷瞧去果真是比本王的字体中看多了。” 我含泪笑道:“王爷的字体刚正浑然,才真正是大家之风。” 他含笑不语,忽而伸手将我牵入怀中。“一辈子都这样留在我的身边。” 我自是点头,少不得浑言道:“臣妾活得多久,便陪王爷多久,好不好?” 我只当他必会欢喜应允,未料他却摇头。“不好。”见我眼有诧异之色,他猝然叹道:“该当是我活得多久,你便陪我多久。你说的没错,我原是霸道且自私惯了的,我不容你离去,便是牛头马面也休想带的你去。”说着抬手揉我眼角,沾了那一点湿润凝在指腹,“方才你当我见疑于你,心下是不是怪死我了?” 我摇头,低了脸去幽幽道:“不曾怪,臣妾只是伤心。” “我真不是疑你。”他再次开口,目中渐渐有了一丝赧然。“我信你不会背离,只是见那浑人竟藏了你的帕子在身——我便再再忍受不了。我原知自己是无理了的,却又怎么也忍不住要对你说了出来。你这样小小一个人儿,小小的一颗心,却要包容我这许多无理,宓儿,你如辛苦了,也要对我说出来。”他猝然幽叹。“你如不说,我未必能知,这样的事累的多了,你必然要对我伤心,宓儿,我不愿你如此。” 我早已是哽咽而不能言,反复只伏在他心口问道:“王爷曾经说过,最厌憎善妒妇人。” 他却呵呵轻笑,俯身亲我裸 露出发中的耳珠,哑声低语。 “我亦说过,我更怕你不妒。” 作者有话要说:如若有人对洛儿说下这句——我活多久,你便活多久。洛儿一定用拖鞋打他。 但,倘若那个人是个举世无敌的大恶人,洛儿就要送他香吻一枚。 为甚呢? 祸害遗千年啊(=@__@=) 第六十四章 有暗香盈袖(下) 熙华伤我之事拓拔朔自然是要追究,我虽不曾多言,然而我颈项中那丝虽不很深,却血迹分明的刀痕只望得他眼中几乎瞪出血来,更兼惇儿将那熙华对我所作所为一字不落的告诉了拓拔朔,只听得他心惊胆战,如何忍得?当下便决意要将熙华送回丸都城,名为静养,然而实则亦是驱逐了。 绣夜那日被我让去试婚礼预备下的衣裳了,并未亲眼那熙华如何迫我,待得回返后听说此事,只吓得面无人色,一叠声地咒着那熙华蛇蝎心肠,必不得好报。我却心中暗暗叹息,她如今境况,亦已是最不堪的果报了,还有何好说? 我不知熙华是如何甘愿被送走的,只是听说那日拓拔朔去了西园却不知与她说了什么,她听罢便即自请回高句丽,却是连多一日都不曾耽搁。 经过此事,我自是疑上了那余容郎君,他于熙华出手伤我之时说了那句奇怪的言语救下我,可转眼却又不知从何处得了我的帕子故意引得拓拔朔疑我,他究竟想做什么?究竟是敌是友?为了那帕子的事我私下质问过他,然则他却一味轻松,只说是我先前遗落在亭子中被他无意拾得,因着很是精致这才留了下来,谁料那堂堂王爷竟然如此小气,为了一个帕子差点将他掀了个跟头。又见我质问他,他却反问道:“我当王妃是知己,这才留了这帕子在手,难道王妃却一味拘泥于世俗,不能当我是知己么?” “不管如何,男女总是授受不亲。本宫身为王妃,又怎可与外间男子私相授受?”我听得拓拔朔竟有如此举止,登时也是啼笑皆非,又听了他问话,念及他先前作为,且那日惇儿葬那狸奴他必是也瞧见了的,却不曾透露给他人知晓。难道,果真是为了那日我一语道破紫袍金带的由来,他便从此一厢情愿当我作知己了么?他若果真是个爱花痴人,有些执拗脾气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他那日如此巧思警醒我惠娘乃是绿水所害,还有前日他对熙华所说的那句奇怪言语,我却怎样也不敢相信他果真心无城府,赤子之心了。难道,难道这世上竟会有如此奇怪之人?忽而敏感深沉,忽而却又如稚子般憨纯? 他却很是不以为然,辩道:“只是我捡了王妃的帕子,不是王妃送我,如何算得是私相授受?那帕子我若未捡,如今也不过是落得花丛委地,随风而去!与其如此,由我来保存又有何不好?” “你这是诡辩。”我正色望他。他却嘻嘻一笑,反身捧起铜壶仔细喂起水来。 “那么,王妃为何不下令将我拉了出去,掌嘴杖责?”他背向与我弯身立着,清朗的语声却清楚传来。 我心头微动。移步走进亭中,一旁静竹却似颇有顾虑,小声劝道:“王妃还是不要与这人太过熟稔的好。” 我自取帕子拂了拂那落了几片树叶的美人靠,侧身歪坐了上去,闻言笑道:“眼下是这人非要与本宫熟稔,所谓开言不骂笑脸人,本宫也是无可奈何呢。” 静竹眼见我意态闲适,便知我必是心有成竹,当下也不再劝,只依依道:“好似略略起风了,奴婢去为王妃取件披风来。” 我点点头示意她去了。俯身探手逗弄着怒放的鲜花,微微侧眼便见他回身望我,橙烟色的夕阳下那碧色的身影长身玉立。我心头微动,倘若不仔细去辨他的五官,只这样望去,倒与允祯果然是有几分神似的。我一念至此,心中便愈发无奈起来,想到那人竟如此敏感,只一眼便从这余容郎君身上瞧出允祯的影子来,虽为着他的胡搅蛮缠微感无奈,然而心头却是怜惜更甚。 “我种芍数年,见至尊豪富命妇无数,似王妃这般清净之人倒是头一次见。”他转身将铜壶放在一边磨光的鎏金字石台上,拍了拍手,这才仔细望我,唇畔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蓦地开口。 我自有孕之后,着装从妆规制便尽量从简,概因那卫凌曾告知于我一些妆粉对腹中胎儿亦是负累,我便连晨妆也是能简则简。此刻见他语出真诚,我当下决意不再暗自猜疑,纵便是赌得输了,也强过暗生心鬼。我幽幽问道:“你那日与熙华公主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却似半点也不惊异我会如此直白相问,不假思索便道:“哪句话?喔,那句话啊,呵,就是我话中的意思啊!” 我见他胡搅蛮缠,不由微沉了脸色道:“我只当你说当我是知己是真诚的,原来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 他却似面有喜色,笑道:“这便是了,如是说话多适意,总是本宫本宫,却不累么?” 我见他仍是一味闲话,起身便道:“不说也便罢了。” 他这才似微微着急,近前一步道:“我可是说的实话。”见我瞩目于他,他却摆了个请坐的手势,温和一笑。 我原已打算起身离开,然而他这样一个邀约的动作却令我不由自主便接受了他的心意,我转身坐下,却望着他擦净了手也跟着步入亭中,立在我面前。 那股异香?! 我猝然警觉,深深吸了一口气,愈发肯定那前日我无意闻到的香气此刻又浮现了出来,且随着他的靠近愈加浓烈,丝毫不受这满园花香的遮掩,却反倒有因之更甚的趋势来。我困惑望他,这香气应是他所有不会错了,只是他一个大男人身上却熏染了如斯香气,总是叫人心中觉得别扭。 他似并未发现我眼中异色,眼见静竹匆匆而来,怀中抱着一领鹅黄色掐藕荷色领口的软缎披风,他侧身让了让,笑道:“我总相信将心比心,你待他人真心,他人自也会真心待你。” 我由着静竹将披风细细系在领下,闻言笑道:“道理是这样,总是不错的。” 他眨了眨眼,跟着又道:“那么,我若答了王妃的提问,是不是也可以问下王妃一个问题?” 我尚未开口,静竹不快道:“上下有别,王妃问你话,你实话实说原是应该,你怎能想着要问王妃问题呢?” 我却摆摆手,只望住他道:“你若诚心答我,我未必不能许你。” “王妃——”静竹仍是不甘,却教我再次摆手制止了去。那余容郎君低头一笑,忽而便道:“那把妆刀,本来便是我的。” “妆刀?你的?”我讶然重复着,脑中登时忆起熙华当时抵在我颈中的那把银制小刀,虽不大,却很是锋利,金制刀柄,末端嵌一颗翡色生烟的猫眼。我倒是听说过高句丽的贵族女子随身亦会佩戴这样一把小刀,名为妆刀,大多时候不过是用来剖食一些干果糕点,危急时亦可用以防身对敌。只是……我脑中有些纷乱,隐隐想着,那妆刀只是为女子所佩,熙华贵为高句丽公主带把如此名贵的妆刀自是不稀奇,只是那余容郎君又为何会说此刀乃为他所有呢?他亦是高句丽国人? 他自是点头。我再忍不住问道:“这也太是荒谬,熙华乃是高句丽公主,她的贴身物事竟然会是你所有?你可知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倘若传了出去,熙华清白受损,你亦是项上人头难保!” 他不以为然挑挑眉,懒懒道:“那女人清白损不损与我何干?至于我这项上人头,只怕目下还是长得很结实的。” 我凝目望他,再不能忍受心底如潮涌般的阵阵疑虑,我镇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不要告诉我你只是个寻常花匠,皇后一力主张要你来府中养芍,你对熙华如此厌憎……你屡次助我却又故意误导王爷误会于我——你究竟是谁?” 他摇头道:“此时我不便告诉与你,这是真的,然而我却可以保证,我断不会害你。” 一旁静竹微怒道:“你红口白牙教人如何取信于你?你既然害了熙华,又焉知你不会害我们王妃?” 他听静竹说他害了熙华登时很是不满,圆睁双眼辩道:“那女人自作孽,我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与我何干?”他说着转向我,语气便即温和不少,“总之,王妃不必担心,现下那女人自顾不暇,又焉有诡计再来陷害与你?” 我觅出他话中的重点,心头一凛,不由问道:“你是说,高句丽国目下有何不妥?”我念及熙华匆匆回返之事,心下只道这并无可能。 他微微一笑,却是不答反道:“过不了多久,只怕王爷也要忙起来了,届时王妃可要好好保重自身才是。” “余容郎君,你——”我但觉满腹疑问想要问他,然而他游离且语焉不详的态度却迫得我不知如何启口才最为妥帖了。他静静望我,却是粲然一笑。 “倘若王妃愿意,叫我一声真静便是。” “甄静?”我讶然重复,“这是你的名姓?” 他唇齿微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终是不曾说出口,只微微颔首。“不错。” 我眼见他如此坦诚,心下稍安,只犹疑问道:“我不管你是谁,你说过花草自有本心,从不欺瞒他人,你是如此爱花之人,我信你不会骗我。所以,你受命于谁我不管,你要对付谁我也不管,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计划中所有——是否包括我家王爷?” 他微微一怔,似是未曾料到我会如此坦然相询,然而目中却渐有激赏之色。“如若我说包括,王妃打算如何行止?” 我心头一冷,不禁泠然道:“若果如此,我自然会即刻将你交由王爷发落。” “我对王妃如此坦诚相待,王妃竟然……”他摇摇头,一脸失望,“真静当真是好生失望。” 我却望住他双眼正色道:“你当我是知己,故而坦诚以待,这不是你的愚笨而是你的真诚。然而王爷是我夫君,重愈天地,我若明知你要谋算于他却仍纵容你放手去做,那更不是我的仁慈,而是我的愚蠢!”我说着起身俯视那圃中芍药,但见其中一株紫袍金带开得愈发喜人。 “我容你留下了那株紫袍金带,一来是为着我信你果然是爱花之人,不忍夺你所爱。二来我亦事先计好,倘若此花为王爷带来任何麻烦,我亦会一概推作不知。王爷更是无辜,一个长年马上马下的带兵之人,不懂这些风雅之物又有何稀奇?”我微微叹气,侧身望他一脸若有所思。“你总说当我是知己,其实是我负你,从头到尾我只当你是敌我未明,从未想过要与你推心置腹。” 他却摇头,沉吟过后是一脸安静的坦然。“我不会瞧错,王妃亦是惜花之人,你若果真如你所说那般多疑不肯信我,下令将这几株花儿除了去,又是什么难事?”他微微一顿,“若说你果真不肯信我,现下又为何要与我推心置腹?” 我被他问中心事,一时亦无从辩驳,只听耳边他又道:“我虽是受命于皇后而来,然而我不听她的话,她又能奈我何?就说那日我故意教你家王爷瞧见我藏了你的帕子,你可知我果然是故意的?不必我多说你也必能想到皇后下一个目标是谁。” 我心中自然有数。当下冷冷道:“你果然是受了皇后之命来陷害与我?” 他先是点头,须臾更快摇头。“我是照她的话做了,可那原不过是我穷极无聊,眼见你家那王爷游走在你与熙华那女人之间不亦乐乎,替你不值罢了。我如此试探,若他果真疑你,那么他便果然不值你真心相与,而倘若他待你一如从前,那么我倒是要替熙华流几滴惺惺之泪了。她当真是可怜而不自知。” 我听了他的用意,心头自然是惊疑不定。“你竟是为了这个缘故?”见他点头,我怫然道:“王爷即便不喜那熙华公主,然而既然犯下了过失,不管如何总要尽力弥补才是,难道始乱终弃便是好男儿应有的所作所为么?你如此描摹于他,居心何在?” 他讶然望我,语气更含了一丝不敢置信。“你眼睁睁瞧他与别个女子卿卿我我,你也能够心如止水?何况你如何知他果然是为了尽责而非别的心思?这世上男子大多薄情寡恩,他今日对你所说的话,来日亦可再对别个女子述说,便连词儿都未必会变。你便如此信他不会辜负于你?” “既为夫妻,连互相信任都不能够,如何妄谈其他?纵然如此,我也信他必有苦衷。”我被他的话搅乱心湖,却又不愿教他察觉,少不得梗声辩道。 他哼道:“什么苦衷?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用来左右逢源的幌子罢了。” 我听到此处,一时也顾不得为拓拔朔争辩了,只忍不住问道:“真也奇了怪了,你自己便是男子,因何要如此严责这世间男子?难道你却是连自己也瞧轻了么?” 他却轻轻一笑,温润的眉眼始终是细细地凝视着我。“不错,我瞧轻这世上所有的男子,然而,也不欢喜这世上大多女子,不过,王妃是例外。” 他说着又自顾自取出压在铜壶下的花剪绕进花圃中修剪起花枝来。我眼见他语出惊人,自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只为了我一语道破那株紫袍金带?” 他却并不回头,目光温润如玉只是静静地胶着在那青葱花枝之上。我眼见他不欲回答,也深觉此话左偏右颇,当下也不再追问,只惦记着他先前似假还真的那句“如若我说包括,王妃打算如何行止?”我心中担忧,因问道:“你当真便对我家王爷如此不喜?” 这下他却是有了些儿反应,侧眼望我,懒懒道:“我不喜这世上所有男子,何况你那王爷前儿还逞自己身手好过我,险些儿将我掀了个跟头,你要我如何喜他?” 我听他说得童稚,不由暗暗好笑,倒当真是个性情中人,当下正色道:“那么,今日之话我便当做没有听到过。你既告诉了我知,我便信你问心无愧,何况王爷自有他的能耐与手段,倘若轻易便叫你算计了,却也不是我一心仰慕的良人了。”我说罢扶着静竹手臂起身便步出亭去。 他侧身望我。“你对你那良人倒是坚信不疑。” “那是自然。”我不欲多说,然而见他先是冷笑了一声,跟着便微微沮丧了起来,倒仿佛我说了怎样刺伤他的话来,半晌方道:“但愿你一片真心莫要错付。” 我沉吟片刻,念及与他先前所约,不由驻足温声询道:“你不是说倘若你答了我,也想要我答你一问么?过了今日我若反悔,你可莫要生悔。” 他眼中一亮,缓缓站起身来,却是负手背后笑道:“我已经问过了。” 我不由微怔,“何时?” 他却转过身去,又不回答了。静竹眼见他对我无礼,忍不住便要出声斥责,我却拦了下来,摆摆手道:“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前有个鬼,放了一个P,然后死掉了。 …。…! 第六十五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上) 绣夜既是我的贴身丫头,二来也为着漠歌昔日于我的一番救命之恩,我送给她的陪嫁自是少不了的。原也是我昔日来漠国时所带来的金银物事,绸缎布匹,挑些样子精细,料子和软的尽叫她搬了去了。反复几次总算是试好了婚嫁的衣裳,我听得漠歌亦在府中,便即让静竹去唤了他来将衣裳试试,若是大小不合适亦可吩咐针线娘子们再去调改。 漠歌很快便来了。绣夜自是羞赧不已,听说了漠歌马上要来,生生儿得便要躲进自己屋中去,谁料她匆匆打帘而去,不偏不倚却刚刚与紧随静竹身后而来的漠歌撞了个满怀。我只听她尖声叫了一声,便见漠歌一脸通红地放开手,连着退后两步方道:“对不住,对不住!” 绣夜自是羞的脸如朝霞,甫站稳了身子只一跺脚便转身跑开了。一旁静竹亦是忍俊不禁,忍笑道:“王妃,中郎将来了。”说着不待我回话,但见月白色的真珠帘儿一挑,静竹已率先走了进来,漠歌紧随其后,低着头匆匆走进。 “参见王妃。”他悄悄抬头望我一眼,但极快便又低了下去。我知他虽是男子,然而于此大事上却也是生疏的紧,赧然亦是难免,当下笑道:“昔日我曾说过,你于危难之际救我性命,来日我必许你重谢。” 他身形微动,声音便愈发低沉。“王妃待属下已是极好,属下终身感念。” 我见他拘谨,眼见屋中更无他人,不由劝道:“既无外人,便无须拘礼了。漠歌,如今我可是将我身边最最体己的丫头给了你了,你可当真要仔细待她,切莫辜负了我一片心意。” 他见我触目凝望与他,眸中有微不可见的闪动,却是一晃即逝,快到我几乎没有瞧清那是怎样一种情绪。他慢慢抬起头来,静静回望于我,半晌方道:“漠歌谨遵王妃教诲。” 我见他态度虽是温和,语气却是淡然无波,听不出心中情绪,然而这句“谨遵王妃教诲”一字一字说了出来,却恍然有了些生分见外了。我只当他是大喜之下强为自持,当下也未多想,只捧了茶盏在手缓缓抿了一口,方才笑道:“如此,这便是我予你的第二桩谢礼。” 他听了我如是一说,目中渐至有了些轻松笑意,淡淡一笑。“王妃……还记得。”说着又低下脸去,“难为王妃为漠歌想得如此周道,漠歌……感恩不尽!“ “那是自然。”我将茶盏在一边案上搁下,含笑望他。“我说过的话总是要算数的,既许了你,便不会食言而肥。总之自此而后你只好好与绣夜一起,本宫祝你二人佳偶天成,岁月静好,来日子孙满堂,绕膝福常。” “……多谢王妃!”他仍是清浅一笑,跟着目中一亮,清攫望我,恳切道:“听说王妃将婚期定在了下月初八?属下斗胆,恳请王妃将婚期提前。” 我不由一怔,失笑道:“当真如此心急?” 他忙忙摇头,正色道:“萧将军目下已到了雁门关,属下想要尽快前往与他会合。” 我听他提及军中之事,虽情知不该过问,然而心中却仍是禁不住猜测犹疑起来。雁门关?那可是漠国与楚朝交界的地方,萧珃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是为了拓跋朔那日所说楚朝内乱之事?我一念既生,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如此着急要赶赴雁门关……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直言相询,漠歌亦是微微一怔。“洛阳府来的消息,说是皖王赫连祁——”他话一至此却蓦地打住,颇有些慎重得看了我一眼,改口道:“属下也不是很清楚,总之王爷必有安排,王妃不必忧心。” 我此时亦想起于此大事上我实在不便多问,何况我如私下问了漠歌,倘若拓跋朔知道了亦难免心中不快。眼见如此也便不再多说,只斟酌道:“那么,你最晚何时要走?” 他听了我问话,眉间一松,隐隐竟有如释重负之意。“只在这两三日最好。” 我听得他时程安排竟如此紧张,心下不有微微不快,只暗暗想道又如此安排拓跋朔为何不提前告知与我?难道定要叫漠歌去不可么?口中只得道:“如此,是有些匆忙了。” “王妃——”他一脸欲言又止,然而我却蓦地抬手打断,望着他眸中隐隐约约的闪烁之意,我笑道:“总之定然为你安排妥当便是。”顿一顿,又道:“只委屈了我那绣夜丫头,新娘子没做热,便要先做望夫石了。” 静竹抿了唇轻轻?(: ) 第 43 部分阅读 夜丫头,新娘子没做热,便要先做望夫石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静竹抿了唇轻轻一笑,漠歌则是颇为赧然。我一言既出,亦深觉“望夫石”三字实在太过不吉利,一时心中深悔出言不慎,忙改口道:“先一切从简罢,待你领功返回天水,我再请王爷为你二人主持一场盛大的婚礼。” 晚间拓跋朔却是再再不曾过来,我使静竹出去一打听,才知他在书房与下属议事。绣夜去看了大殿中的箭漏,回来直说已是酉时,怪道连惇儿都开始精神不济,泛起困来。我让眉妩带了惇儿回去休息,自己却为了白日的事心中挂怀,又想起他直到现下都不曾休息,自然更是不曾用过膳了,当下便吩咐小厨房热了些他惯常爱吃的饭菜,又温了一壶西凤装在紫檀木制的食盒亲自给他送了过去。 他的书房离得重华殿很是靠近。走过一条六棱石子路,再穿过一道汉白玉筑作的半月拱门,一路之上但见花树连绵,洇红翡绿,杏白鹅黄,雾紫烟粉,尤其几株金桂树生的极好,老远便能闻见那盈散在风中的淡淡幽香,沁人心脾。许是为了他生母是楚朝人的缘故,加上天水这一带位处楚漠交界地,他这宅子修建的其实很有南朝的风格。碧瓦琉璃的滴水檐角斜斜向北角飞着,一路平伸的朱色回廊,宝柱高华,约莫每隔五步处便挂有两盏琉璃绣防风灯笼,到得晚间,碧湖朱榭,琉璃生烟,玉树琼枝作烟萝,端得是好看无比。 静竹小心翼翼得拎着那紫檀木的双层食盒,绣夜手中则抱着一领掐金丝滚边的蟒龙玄色丝棉披风。自入秋后晚来愈见风凉,他虽身子骨一贯硬朗,然而我念及他从前所受的诸多伤处,新伤旧痕,心下是极怕他轻易招惹风寒的。 贴在廊下不急不缓地走着,迎面便碰上一队巡逻的侍卫,领头的两个一手提一盏羊角风灯,一手按在腰间寒光凛凛的佩刀上,挺直了腰身稳稳走着,一见到我都很是吃惊,忙忙点头行礼退到廊下,将我恭敬让了过去。我微微驻足看着他们很快便又有条不紊得列好队转身走开,不由想起他平日里一贯严谨,治下有方,御下亦是极其严厉的,倘若是在骁骑营中见到他,我几乎根本不能认出那样一个刚毅果决,甚至冷酷无情的男子便是我结发的良人,那个会与我使小性,偶尔耍赖,常常将我气得说不话来,却又再再割舍不下的良人。 怔怔立了会子,四下里却蓦地吹过一阵熏风,扑簌簌一阵轻响,竟是不出五步处的一株金桂树飘下几片花瓣来,半空中悠悠荡荡四散而落,却是打着旋儿闯进廊下落在我的肩头。我一怔,待要伸手拂去,鼻端却蓦地盈入一股深沁肌理的清香来,我不由轻笑道:“从前尝听人说‘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今日这却算是哪一遭呢?” 身旁静竹闻言将手中食盒微微托高,笑道:“咱们可也有酒,如今又有了落花,倒也算是应情应景。” 我笑而不答,绣夜蓦地掩唇笑道:“咱们王爷固然是要对酒不觉暝的,只是这酒倘若是咱们王妃亲手端了过去,只怕王爷纵便想要暝,亦是暝不住的。” “……贫嘴。”我轻轻抬手自她额上推了一把。她嘻嘻而笑,却是毫不在意自己被我略推歪了身子,反上前将我牢牢扶住,口中只道:“王妃如今千万小心。” 我自是知道她话中之意。手掌拢在了宽大的袖中,却是隔着并不厚实的衣料软软覆在了腹上,我静静感受着掌心那一处宁馨的绵软,心底是无边的飨足与平静。 渐至走近,销金茜纱的窗帷眼看近在眼前,六名带刀侍卫齐整整如木桩也似得立在了廊下,眼见我过来,待要开口却叫我略摆一摆手阻止了。我足下微微一顿,手掌慢慢探出,只微微一扶,便扶住了那金丝楠木的房门,只要微一使力,门便会应声而开。 就在此时,我听到拓跋朔的说话声渐次清晰,缓缓传来。 “你是说,那宁允祺纵火焚宫未遂后便失了踪影,自此再也寻他不见?” “回王爷的话,确是如此。那小狼崽子也委实够狠,眼见大势已去,竟尔想要自焚于景阳宫——他一人折了不要紧,倒白白要累去多少宫人性命。” “事到如今你何必还拘泥于这一声王爷。” “呵,我倒是觉得,是王爷拘泥了!” 我心头一震,允祺纵火焚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只说允祯即将荣登大宝,想来也应当投桃报李,饶过允祺一次才是,又何至于逼得允祺竟然要自焚于景阳呢? 而且……而且……我心头隐隐地乱,一时只觉这个与拓跋朔说话之人的声音我很是耳熟,却又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犹豫了片刻,只听他又道:“我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动周萏,教她写了那份所谓的太后遗诏,她既……”他微微一顿,语气便有了些说不出的刻意的风轻云淡,以及风轻云淡中却分明可见紧紧咬着的苦涩与不甘。好半晌方说全了一句话。“总之,她如今自然是要处处为那人的儿子打算的。” 我听得他如此自然而顺口得便提起了姨母的名字,心中登时一个抖颤,他、他是—— 叶知秋! 第六十五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中) 脑中倏忽闪过叶知秋的形貌,心头却是再再无法平静。叶知秋……叶知秋……我仍是如此称呼于他,难道是我深心中果然是不曾能够将他纳入至亲的在意?我仍在介怀他昔日对我所有的设计与伤害,甚至,我仍无法真正接受自己突来的血缘身份? 深深地吸一口气,为难的何止的心,足下一阵踯躅,却是怎么也跨不出这一步了。而耳边,断续的说话声仍是清楚传来。 “既然如此,如今你有何打算?” “这话该当是我问王爷的才是。苏承风如今大势已去,董家与赫连昭联手助宁允祯上位,董家狼子野心不必多说,那赫连昭恐怕也非善与之辈。” “……会怎样呢?”熟悉的轻笑声,只是凭生多了几分冷嘲。“本王既然能捧他上台,自然也能让他功亏一篑。” “只是想给王爷提个醒,王爷既然成竹在胸,我也便不必再多说了。”那声音顿了顿,却是隐隐迟疑着又道:“她……近来可好?” 我心头突突一跳。只听拓跋朔笑道:“你想见她?” 我登时心如擂鼓。不,我并不想见他!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我猛的缩回手来转身便要离去,未料这细微的一个动静竟立时警醒了拓跋朔—— “谁?!” 跟着便紧上一步刷一声打开了房门。我听到身后动静,情知再闪也是不及,何况是当着众侍卫的面也不便如此折了他的脸面。因此只得收住去势转身福了一福,浅浅笑道:“臣妾见过王爷。” 他眼见是我自然立时放缓了态度,面色亦和煦了许多,上前拉住我手臂唤道:“宓儿,你怎么来了?” 叶知秋亦跟了出来,抬眼见到我站在门外登时吃了一惊,口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匆促垂下了脸去,一声不吭。我眼见如此,心中更觉郁郁,只得转向拓跋朔道:“臣妾听说王爷在书房议事,牵挂王爷尚未用过晚膳,因此下便让小厨房做了些王爷欢喜的酒菜送了来。”见他含笑点头,我亦垂下脸去,有些不甚自在地捻了捻衣摆下的细细流苏。 “既然来了,就进来陪会我罢。”他温和笑道,转身便向书房内走去。 我却颇有犹疑,只以眼色示意静竹入内将酒菜从食盒中取出放好,这才微笑道:“王爷既然仍有事要忙,臣妾还是先行回去罢,军国大事,臣妾不便——” 我话音未落,便见他拂袖在案前坐下,却是伸手招道:“过来。” 语气虽轻,然而我与他夫妻一场,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不容辩驳?心中很是无奈,然而却也只得敛衽走近他身侧,绣夜见状忙搬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他一手执住我手,一手却是向着那叶知秋信手一挥,“坐。” 叶知秋很快便在我对面坐下了,我这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他自然早已不是昔日老迈叶先生的打扮,暗青色长袍,乌发黑须,容光如玉,眉目自是清俊,虽已过不惑之年,仍能瞧出年轻时的几分风采。这样一个男子便是姨母昔年的爱人?为了他,不惜以宫妃之身背叛先帝,甚至珠胎暗结诞下我? 他似是察觉到我在看他,颇有些小心地向我点头一笑,抬手便奉起面前的酒盏。“这一杯酒,是我要向王妃赔罪,还请王妃原谅昔日我不敬之罪。” “叶先生严重了。”我淡淡应道,不顾他登时黯淡的面色。淡淡一句赔罪,便要将昔日所有错待于我尽数抹煞了么?我心头暗哂,尚未开口,拓跋朔已伸手将酒盏微微挡住,笑道:“心意领了,这酒却是不必敬了。”他顿了顿,笑意便愈发深浓了起来,更隐隐透着几分清楚的骄傲与快意。“宓儿如今怀有身孕,酒水自然是饮不得了。” “果真?!”他目中惊喜之色顿现,一惊之下甚至站起身来,盏中酒水登时倾洒了多半。顾不得失礼,他只是再再问道:“却是何时的事了?” 我沉默不语,只有些心不在焉得拨着面前莹润的玉箸。[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拓跋朔伸手覆在我掌上,微微使力按了一按,这才笑道:“自楚朝回返后不久……如今却已是四个月的身子了。” 我心中隐隐觉得别扭,并不愿拓跋朔将这些事情告诉于他,然而却又不便开口劝阻,只听他喜形于色道:“怪道我甫见到王妃便觉较之从前好似略略儿丰腴了些,不曾想竟是——”他笑得赧然,顿了顿,兀自掐了掐手指算了算:“那么算算时日,小王爷当在来年一二月的时辰出生了,倒是好节气,当真是恭喜王爷、王妃!” 拓跋朔自是抿了一口酒水,笑而不语,我见他面上笑意愈发浓烈,心头只觉说不出的烦躁与厌憎,忍不住出言讥嘲道:“叶先生当真神机妙算,本宫方才四个月的身子,连御医都辨不出是男是女,叶先生便知定然是小王爷了?” 他面上笑意登时僵住,拓跋朔放下酒盏,伸手自我颊上轻轻一弹,笑道:“顽皮。”说罢又向着叶知秋道:“大抵孕中之人多少都有些怪癖性,不必理会在意,吃酒便是。” 叶知秋低声道:“总是我自己作下的冤孽,自食其果,无话可说。”说罢将手中酒盏残余的半盏酒水一饮而尽。 我眼见他既已说到如此,也不再多绕圈子,径直问道:“你去见了姨母了?” “宓儿。”拓跋朔想要阻止,我却不理。本想避开却教生生撞了上来,此时心中只想着姨母与静妃娘娘的清净,干脆便豁了出去。“事到如今,你仍是不肯放过姨母么!” 叶知秋似是怔了怔,面上先是惶然,渐渐转至无奈,他摇头叹道:“你……连她也是不肯相认么……” 我淡淡撇开脸去,并不愿答他,只听他低声又道:“没错,我是去见了她,然而却不是为了怪她,是为了答应你的事!” “答应我的事?”我讶然挑眉,跟着又忍不住淡淡讥道:“怪她……你有何资格怨怼姨母?难道就为了昔日她不曾肯与你一起谋逆,一起‘死在阵中’么?”我故意将“死在阵中”四字咬得极重,果不其然见他面色一变。我冷冷一笑,哂道:“如若那样倒是好了,起码本宫也不必枉活了十六年,不知何人是我生父母!” “宓儿,够了。”拓跋朔伸手想要揽过我的肩膀,却叫我微微一闪给躲了开去,他眉头微蹙,“他去找了岳母,也是为了完成你的心愿,过去的事既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如今又何必旧事重提?” 我不满道:“为何定要将姨母与静妃娘娘扯进这淌浑水?若只是为了废伪帝,清君侧,相信凭着董家的势力与朝中流言,还有蠢蠢欲动的赫连家,就算没有那份所谓的太后遗诏也不是什么难事罢?” 拓跋朔一怔,“你都听到了?” 我起身立在一侧,并不否认狡辩,垂首道:“臣妾并非故意偷听,王爷恕罪。” 他微微一笑,伸手拉我坐下。“无妨。” 叶知秋摇头道:“王妃此言差矣,自古举事之势有二,一为军备,二为因果,二者缺一不可。若无这份‘太后遗诏’,光凭坊间传布的留言根本不足以挑动天下。苏承风手握兵权多年,宁允祺继位后更是对他多加重用,光凭董家与赫连家联手只怕未必能敌得过苏承风手上二十万精兵。楚朝目下唯一能勉强与叶知秋平分秋色的便只得虎威将军萧颌。这萧颌虽已年过半百,然而却仍然手握十万大军金印,在朝中声望极高,与苏承风一向貌合神离。在宁允祺继位之初,苏承风一手策划了那场兄弟倪墙;祸起宫闱,萧颌力保二王与七王性命,却都叫苏承风背地里做了鬼。萧颌个性耿直,虽不屑苏承风所作所为,然而却也肯对宁允祺忠心耿耿,因此要让宁允祯顺利继位,当务之急不是能不能拿下苏承风,而是能不能说服萧颌去反。” 我理清楚他话中之意,这老将军生性耿直,自然也是个认死理的,亦即是说即便允祺做下再多糊涂事,他也是定然不会反了当今的皇帝。然而若有太后遗诏能够证明这皇帝并非皇家血脉,乃是外戚所生,这老将军的刚直不阿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知他说得在理,心中虽仍有不快,却也不便再多说,只问道:“那苏——”我刚要问他那苏承风兵败之后下落如何,会不会威胁到姨母与静妃娘娘的安危,然而脑中却蓦地闪过幼年时在苏府之中童稚无忧的岁月,抛去这些被纠正了的误植与错位,刻意制造维护的利益交换,他待我……算是极好。我幽幽叹了口气,“可能确保姨母与静妃娘娘的安危不受威胁?” 他一怔,讶然道:“那静妃——那董月芍三个月前便去世了。” “什么?!”我一惊之下几欲起身,“你说静妃娘娘她——她已经去世了?”这怎么可能?!我心中一阵酸涩,却也不由相信,这并非没有可能。静妃娘娘本来身体便染恙已久,许是为着心中一股牵念才强撑到了现在,如今姨母为了陪她也遁入空门,她心愿已了,病体羸弱无法再续,或许便果真一缕香魂随风而散了。想起数月前在紫金山上她拒而不见,那时只道是来日方长,或许尚有见面之时,就没有强求,谁料这才区区数月时间,便已是天人两隔,终我一生无法得见,我心下登时很是伤感,不由黯黯叹了口气。 “那……姨母她如今……”我心头犹疑,静妃娘娘若已然仙逝,姨母会不会愿意回到宫里去?允祯继位也断不会委屈了姨母,怕只怕董家人不得安生。 叶知秋的脸色有些控制不住的沉了下去,“她仍留在慈云庵中。宁允祯亲自去接,也不曾答允,看来是铁了心了。” 提及允祯,我饶是面上镇定,心底仍是禁不住微微地一动。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当自己生母已死,好容易得了生母的消息,却又这样生生地失去了。允祯,他一贯是那样多情而温和的人,那时我被迫的和亲对他已然是沉重的打击,如今生母的得而复失对他更是致命,纵然是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他也不会真正感到快乐。允祯,我连祝福的话都是说不出口,惟盼你余生能够安和喜乐,昔日你曾说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的性命、我的幸福更重要,你可知于私心里我亦是一般的心事!不管面对命运怎样的颠簸与折磨,不管我们各自被摆在了怎样的位置上,我只希望你能够活着,好好活着,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一群可爱的子女。然后一点点忘记我,忘记那个带给你欢笑也带给你苦痛的宜男。 每每想到你绝望的微笑,每每想到你那句“倘若宓儿尚顾念半点旧时情谊,请代为保全我母家一脉!”——你可知我为何丢掉你送我的那支萱花钗? 我如忘忧的萱花,却给了你一生无法忘却的忧伤。公子好游赏春色,你是惜花之人,我不是。所以—— 你丢不掉的忧伤,我来丢。 我来做那个离弃的人。那么,到头来,你便还是那个允祯,最初的允祯,温润如玉,静雅如莲,生命中没有任何任何不纯粹的东西,守着你的娇妻稚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拓跋朔蓦地握住了我的手掌,紧紧包含在他的掌心,缓缓揉按摩挲,言语间尽是清晰可见的温存的担忧。“宓儿,你不可太过伤心。” 我自然点头。 叶知秋的神色很是灰败,那也是自然,我虽不知昔年他与姨母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情弊过往,然而十六年前姨母没有选择他,十六年后同样没有,他其实是那个最该伤心的人罢?争了一辈子,报复了一辈子,到头来,竟不知究竟有什么是真正握在他手里的。 想起允祺的下落不明,我登时带连着想起了妆晨,她腹中还怀有允祺的骨肉。我镇声道:“你自楚朝而来,可曾见到我从前身边那丫头……妆晨?” 他沉沉摇头,我登时担忧不已,允祺出了如此大事,妆晨又对他一片痴心,如今她怀着孩子能去哪里呢?只怕也快要临盆了罢? 叶知秋始终是静静凝望着我,然而在我回望与他时,便会极快地扭过脸去。我知道他心中的纠结与不甘,然而此时此地却更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烦扰,去计较了,连怨怼也成了奢侈的一桩事。 我只是觉得乏累。 起身便要告辞,余下的事,我不想听也没有心力去听。拓跋朔自是同意,接过我让绣夜带来的他的披风便亲自给我披在肩头,紧了又紧,再再叮嘱:“晚来风凉,仔细着了风寒。” 叶知秋蓦地起身开口:“王妃请留步。”待我侧身回望与他,他这才自袖中缓缓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奉到我面前,“这里头是她……你娘写给你的亲笔信,本想交由王爷给你,既然遇上了,便恭请王妃芳览了。” 我扫了一眼,吾女宓儿亲览。素白的信封上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正是姨母的字迹。我没有接,倒是拓跋朔伸手接了过来,微微的停顿后才递给了我,笑了笑。“宓儿那一笔簪花小楷莫不是便袭承自岳母?” 我但笑不语,只接了信去拢入袖中,唤了静竹与绣夜,这才转身向他福了一福。“臣妾告退。” 回到重华殿中,绣夜见我只是怏怏不乐,案上压着那封信笺却不拆开,拈一支银簪边挑弄着灯芯边道:“王妃怎不看信呢?这可是太后娘娘给您的信呀。” 我抚着额头,只是无情绪,好半晌才使护甲细细刮磨去了信笺上的火封,将信拈了出来。入掌,捻开,就着已然调黯的烛光我仍是瞧得分明——竟是一张叠得很是工整的嫣红色的薛涛笺! 展开,我好容易静下的心境随着那清雅秀致的蝇头小楷一下子全盘散乱。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我刷一声将信笺揉成一团紧紧攥在了掌心,没有丝毫犹疑,我看得分明!这哪里是姨母写给我的信笺,分明是允祯的笔迹! 作者有话要说:木糖醇果然还是香橙薄荷的好吃。 第六十五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下) 绣夜许是瞧出我的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凑近跟前问道:“王妃,您怎么了?” 我待要开口,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我心下一惊,忙将那信笺凑近了身旁红烛燃了。绣夜待要相询,却被我无声一眼给制止了,眼睁睁看着那张粉色的信笺被火苗吞噬,燃成墨色的纸灰,纷纷落地。 珠帘刷地被掀开了,拓拔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我忙起身迎了上去,绣夜则不着痕迹地将地上的纸灰踩了踩,也跟着迎了上来。 他倒是鼻子尖,随口问道:“什么味道?” 我攀上他手臂微微笑道:“大概是绣夜新近鼓捣出来的什么香料罢,王爷闻着不合适,臣妾让她换了便是。” 他却似并不以为意,抚了抚了鼻翼笑道:“是有些呛人,还是点上檀香罢,近来总有些睡不安稳。” 绣夜立时便应着去了。我担忧他无心问起那封信笺,便想着寻些话题来与他说过,因道:“他怎么突然来了?” 他甫在榻上坐下,闻言便有些讪讪,将我拉过膝头上坐着,笑道:“他大老远赶来不过是为了将楚朝发生的事端告诉我罢了,宓儿不欢喜见他,不见便是。” 我垂首叹道:“臣妾欢喜不欢喜有什么打紧,不过是有些别扭。” 他觑眼望着绣夜蹲在不远处案前细细地燃着一炉檀香,目光便渐渐有些飘远。“宓儿,过几日我只怕不能在府中陪你了,营中有些事务须得我亲去处理,你自己一人……总得更加小心在意才是。” 我听他说得慎重,自是点头应允,转身抚着他胡髭渐生的下颚幽幽道:“臣妾并非垂髫稚儿,王爷军务要紧,勿以臣妾为念。”见他点头,我忽的想起漠歌所说要前往雁门关一事,忍不住道:“有件事须得与王爷商议一番。” 他双臂圈住我的腰肢,掌心却覆在我腹上一下下小心揉着,闻言略一挑眉。“何事?” 我莞尔一笑。“左右还是为了漠歌的事。”察觉绣夜背对着的身子微微一动,跟着便站起身来语焉不详地找了个由头先行退下了,我心头不由暗暗好笑,也不拦她,只强忍住笑意道:“听漠歌说他不日便要前往雁门关与萧将军汇合,所以臣妾原先定下的下月初八婚期只怕是要提前,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他微微一怔,垂眸沉吟片刻,“也不是非他不可。”须臾便抬眼望我,略略迟疑道:“他说了非去不可?” 我一时怔住,“不是王爷遣了他去的么?” 他却呵呵一笑,手掌顺势上滑在我颊上轻轻一揉,“自然是我让他去的。至于婚期,宓儿看着安排便是,实在不行,等他返回天水再办也行。” 我听他说得含糊,登时便有些不快,忍不住撅了嘴哼道:“不行,这桩事必须在他走前办了,否则他这一去万一数月半载的不见人影,臣妾费了这样大的心思可白白落了空了。臣妾不依。” “尽操心别人的事了,还是顾好你自己为重。”他见我撒痴撒娇,忍不住似笑非笑地瞋我,忽的转了话音。“岳母信中却说什么了?怎的瞧着你面上也没半点喜色。” 我心头一沉,忙撇开脸去,伸手去扯一旁床帏上垂挂着鹅黄色绞金丝流苏,故作平静淡淡道:“还不就是些嘱咐的话,看看便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见我语焉不详,只当我仍是不能释怀姨母坚持出家一事,叹道:“不管如何,岳母总是记挂着你的。” 我亦慨然,随着他的力道缓缓躺了下去,幽幽叹道:“关怀也好,记挂也罢,这冷冰冰的一封信笺又能证明什么?左右是看不到,摸不着,不想也罢。” 两日后,漠歌与绣夜的婚事仍是在我一力主持下给操办了,正如我所计划的,先一切从简,待得漠歌自雁门关返回后再好好补办,总也不亏得他二人也便是了。绣夜只是不舍,死活拉着我怎么也不肯出去,我只得亲自将她送了出去,又许了她日后何时想来探我便来探我,她这才哭哭啼啼地由着喜娘搀进了花轿。好好一桩喜事,倒惹得我与静竹均是一径儿的泪眼婆娑这才算罢,当真是哭嫁哭嫁,半字不假。 饶是我说得果决轻松,然而绣夜甫嫁出去的那天夜里,喝茶喊错一次她的名字,夜间沐浴又喊错一次,直叫静竹笑话不已。不日拓拔朔很快也整理了行装预备前往骁骑营了,左右交代了好半晌要我千万顾好自身,惇儿却小大人似的跳出身来拍着胸膛保证要好好照顾于我,直将我二人惹得忍俊不禁。我坚持送了他出去,然而再如何坚持也未能出得王府大门,眼看着他一人一骑渐行渐远终至不见,我方悻悻然转回园中,正牵着惇儿想四处走走散散心思,未料方才走到东园门口便见到一抹熟悉不已的身影隐隐伫立。暗青色的长袍,乌发黑须,面如冠玉,不是叶知秋是谁? 他见我牵着惇儿走了过去,远远便俯身行了一礼。“见过王妃,小王爷。” 我没有应声,一旁惇儿倒是笑道:“先生没有随我父王一起去大营里么?” 叶知秋抬眼望了望惇儿,目光却是很快自我面上溜了一溜,方才笑道:“先生胡子一大把,又不会打仗,去大营里做什么?” 惇儿松了我手,上前两步仰头看着叶知秋,却是嘻嘻一笑。“父王很是器重先生,不会打仗有什么打紧?书上说行兵者,学一人敌,不算勇者,真正的勇者要学万人敌。先生不会打仗,可是先生只需讲几句话便能叫别人打成一团,这才是真正的大本事。” 叶知秋面上笑意渐渐凝住了,半晌方抬头望我一眼,轻声笑道:“小王爷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我心头亦是一凛,惇儿年幼,这一番话说得并不圆实,然而话中的道理却是再清楚不过,这孩子倒当真是叫人不能小觑了。耳听得惇儿又道:“什么见地?我可不知,只是母妃曾说,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母妃要我勤于读书,母妃要我做什么,我总是愿意的。” 叶知秋一怔,再望向我时,目中便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王妃与小王爷当真是母子情深。” 我淡淡一笑,并不言语,只慢慢想着园中走去。耳听得他二人亦跟了过来,惇儿紧上两步便伸手拉我手掌,语声轻软:“母妃尚未考察惇儿今日的早课。” 我倾手自他温软的颊上轻轻拍了拍,却是转向那叶知秋淡淡一笑。“叶先生博文广识,所谓能者多劳,不若日后便由叶先生负责督导小王爷的学业,想来必然能令小王爷一日千里,受益匪浅。” 叶知秋似是吃了一惊,忙低头道:“这……恐怕不妥。” 我见他推脱,并不勉强,径直向前走去,却是将将走到了竹林边方才停下脚步。一手悠悠扶上身侧青翠欲滴的绿竹,我忽而轻笑。“也是,说是能者多劳,叶先生如此能人,必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叫你督导幼子读书,倒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话已至此,叶知秋自然亦明白我话中所指,当下也不再兜圈子,走近一步俯首道:“王妃言重了,更重要的事……对我来说,目下更无一事再能重过王妃的事了,我所做一切只不过是为了——” “先生觉得这园中翠竹生得如何?”我不待他说完便径自打断,却是笑望着他,面上并不露丝毫痕迹。 他微微一怔,却是随着我的眼光望了望这一色翡翠般莹润的青碧,微风中沙沙作响,他眉头轻舒,喟然叹道:“四季常青,终成瀚海,自然是生得极好的。” “啪”一声脆响,他讶然望去,我已然轻轻折下了一支竹枝,捻在手中把玩了片刻,不容他质疑便悠悠递了与他。他目中一点讶色猝然闪过。“王妃?” 我盈盈一笑,眼瞧着他将竹枝接了过去,方将手掌拢入袖中,垂眸望着足下方寸之地。“先生万里传书,劳苦功高,想来王爷自有封赏,本宫左右思量,这锦上添花么,却也不必了,只是本宫尚有一事相托,却请先生不要推拒才是。” 他忙俯身应道:“王妃有何事尽管吩咐,我但力所能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呵呵轻笑,葱郁的竹叶随着风势扫过颈项,阵阵的酥痒。“赴汤蹈火倒是不必,不过是劳烦先生将这竹枝转交给托先生传书之人,只说是本宫亲手折送,那人一瞧便知。” “王妃……”他闻言颇有讷讷之意,“这……” 我挑眉望他。“怎么,先生尚有何疑问?” 他面色有些郁郁,然而却并不再接我话中之意,踯躅片刻便即俯首应道:“听凭王妃吩咐。”说着便将那竹枝拢入袖中,转身便走。 “等等。”我突然唤住他,眼见他转过身来,我迎着他讶然的眸光,却终是叹了口气。“他……过得可好?” 我问得含糊,然而我心中明晰得很,他不是别人,他必然懂我话中之意。果不其然,他微微一笑。“高处不胜寒……王妃何必明知故问。” 我转开脸去。“人生在世,总有许多可为,不可为,不得不为,这是生存的法则,谁都逃脱不了。请你替我嘱他珍重自身,往者已矣,与其沉溺过往,不若惜取眼前人。” “往者已矣,与其沉溺过往,不若惜取眼前人……”他略略沉吟,微一点头,只应了一声:“是。”转身便去。 我眼瞧着他渐行渐远,直至转出园门再也不见,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想去一边的亭子里小坐片刻。孰料方一转身,便见一道青碧色的身影晃晃悠悠自竹林深处晃了出来,若不是那乌发白肤太过惹眼,几乎便要与那一色的青翠融为一体,无从辨认。我讶然轻呼:“余容郎君?” 自然是他。但见他手中轻捻着一支竹枝,脚下不慌不忙地慢慢踱了出来,盈盈立在我身前,粲然一笑,略略苍白的薄唇上下启合。“这世上又要多了一个伤心人。” 我心头一动,侧眼睨他,却见他笑得一脸无邪。转着手中的竹枝,许是玩的腻了,信手便将它抛到了池中,掸了掸手,这才向我行了一礼,转身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很深奥么……那是陶渊明先生的著名情书《十愿十悲》哇……请允许洛洛汗一个,你个死绵羊。 第六十六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上) 十月秋霜,南国许仍残留着些许甫入秋的缠绵,然而身在北地,却已是飒飒地冷寒了起来。脱去了清爽的纱衣烟罗,绸裙外早已添上了丝绵的夹衫。这期间我只专心在府中安胎,并不留意于外间的争斗纷争,还是许久之后才明白熙华当然为何顾不得追究匆匆离去。他的父亲,亦即是那高句丽国主在丸都城外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典大礼时被刺客行刺,重伤在卧;熙华是高句丽国主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要火急火燎赶回去侍疾。 漠歌自去了雁门关,不到一个月便回返过一趟,然而不过只在自家院中呆了不到三天便又匆匆去了。我对他来去匆匆很是有些不满,总觉得绣夜这桩婚事结得颇为委屈,嫁去已有两个月了,可是与自己夫君相处的时日满打满算却只怕也没能超过五天。我心下舍不得绣夜,话里话外总告诉她若是自己一人寂寞无聊,随时可来府中看我,然而她却不知是怎生想的,反复只是告诉我叫我不必担忧于她,日子虽淡如素水,可她安心领受。我眼见如此,虽仍是牵挂与她,然而却也无可奈何。 自绣夜嫁去之后,我身边贴己的人便只得了静竹一人,外殿的几个丫头虽然也愈发有了些伶俐相,然而不曾使得顺惯,也不愿她们在我眼前一时二刻地晃悠,好在我性喜安静,琐事并不多,腹中孩儿也很乖觉,并不闹腾,倒也叫我省了不少心思。 算算时日,如今也已是快六个月的身子了,随着腰腹处愈发明显的隆起,起坐行卧时便也有了些许娇贵。其它倒也罢了,只是时不时地腰身酸痛教人实在难熬,更兼小腿肚的肿胀,每每走不了几步路便累得不行,要叫静竹仔细为我揉上好一会子腿才能缓过劲来。自上个月起腹中的孩儿便渐渐的有了动静,常常在我独自静坐着看些书卷,或是做些针线时挣着小拳脚皮皮地踢打一下,唬我一跳的同时,却又每每令我禁不住心头阵阵涌起的温暖弥漫,放下手中的物事静静将掌心覆在腹上,感受着他在我掌下阵阵的心跳—— 孩子,我的孩子,我与他那样期待着的……平安健康的孩子。 红烛软照,素手焚香,这屋中的一切一切都见证了我与他的情爱纠缠,欢喜悲伤。我缓缓阖眼。 依稀是入了梦里的。梦中见他伏在我面前,一双清亮的眸子似是要望进我魂灵深处,迫出我身体里所有的悸动与渴望。 他的手臂探了过来,我本能地半抬起身体,由着他,纵着他将臂膀探入我的颈下,只微一用力,我便入怀。宽厚粗糙的掌心自我温软而高高鼓起的腹上一下下轻轻抚揉着,气息便渐渐有些烫了起来,一下下烧在我耳边,颈中。 跟着烫起来的,是他的掌心,我的身子。 热,只是觉得热,除此之外,再无它感。双手无意识地抬起,缓缓插入他浓黑的发丝中,他如从未尝过云雨之欢的青头稚子,埋首在我的颈项之间努力地需索,他的唇舌是这世上最柔软坚定的火种,在纷纷凝聚下落的汗水中燃起这世上最红最热的火焰。我早已没有了半点力气,甚至连思考的能力也早已流失,他疾如擂鼓的心跳声呼应着我的,心尖尖上缠绵着的那一口热气互相传渡,十指交缠的瞬间我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凝聚起一丝清醒,只是那样幽幽地望着他,想要看清他乌墨如永夜般的眼瞳。 “在看什么?”他迷离了眸光,我想要微笑,然而全部凝起的清醒抵不过他下一刻一个更为激烈的需索,瞬间流失。 “别怕,我不会伤了我们的孩子。”他健硕的胸膛紧紧迫着我的,却又十分小心在意地移开了腹上所能承受到的所有压力。 “竟做这样的梦呢……”对着他的笑脸,他情动时的一个蹙眉,一声低喘,我却是赧然的,为了自己竟梦见与他如此真切地欢好。可是,下一刻便已释怀,我轻轻抬手抵住了他坚硬的肩膀,莞尔一笑。 “呵……就这样一直在身边……梦中……也是好的。” 他的笑意仿佛愈发浓烈了,望着我的眼神柔得几乎能够拧出一江的潮。就这样忽重忽轻的被迫着,我仰起脸忍受,抑或享受,身体却是忽冷忽热,似极了幼时那一场不甚美好的伤寒回忆。素白的臂膀无力地滑落,鹅黄色的软帐衬着那藕般的一截,只是“哗”得一声,那藕般的一截粉白挥了下去,小案上的物事便哗啦啦倾落了一地。两本书卷,一块绷着一面朱锦、只绣了一只彩鸳的楠木绣托,鎏金的铜制瑞兽香炉翻倒在地砖上犹然不甘寂寞锵啷啷滚了几滚,倾出一圈儿的香灰。 淡不去……淡不去…… 朱色的锦衾遮掩不住抵死纠缠的汗湿肢体,满室缭绕的熏香迷烟怎样也淡不去那情爱到极致的幽靡华醉。 再睁开眼,窗外灿金色的朝阳早已温暖了整张锦榻,我抬手遮挡住这突来而令我微感不适的光亮,侧身,下一刻已伸指拈起身旁的绣枕上一根略粗而发色乌亮的发丝。 ……不是梦境。 可是,倘若果然不是梦境,为何醒来便已是孑然一人?那个给予了我全部的温暖,却又遗给我无限空虚的人,他在哪里? 怔怔地躺了多半天,直到静竹第三次端着精心备好的膳食来到我榻前,耐足了性子哄着我:“多少总得吃点呢。” 这才依了。 梦中的恍惚尚未完全荡涤尽,余容郎君却前来与我辞行了,彼时天色已夜,我正靠在亭子里看着圃中的娇红败落。他的容色有些不佳,衣裳虽是厚了一层,然而身子瞧着却仿佛愈加清瘦了,跟他相比,我登时赧颜自己这二个月来突飞猛进的“珠圆玉润”。 “红芍虽谢,总是还能再种些别的,何苦定要辞行呢?”我端着静竹端来的一杯乳羹慢慢饮着,自卫凌再再强调茶性温凉,让我尽量少去饮用之后,我虽贪迷,却也只得忍着少饮了。 余容郎君却是淡然一笑,眉宇间说不出的疲态。摆摆手,他幽幽道:“我这一生只爱红芍,也只种红芍。” 我心中只道他倒果真是个痴人,然而这也未尝是什么坏事,别人瞧着他冥顽不灵,不识好歹,可得失于自身,从来都是如人饮水,他人再怎样妄自揣度也是?(: ) 第 44 部分阅读 我心中只道他倒果真是个痴人,然而这也未尝是什么坏事,别人瞧着他冥顽不灵,不识好歹,可得失于自身,从来都是如人饮水,他人再怎样妄自揣度也是不能体味本心于一二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不欲拦他,只笑道:“如此,本宫便不强留郎君了。” 他顿了片刻不曾说话,似在思索着什么,我由着静竹缓缓抚平我身后被凉风吹得簌簌翻动的披风,一仰脸竟见到远处苍穹尽头一道绚丽的天火流光当空划过。我心头一震,忙要阖眼许愿,然而那流火却是一闪而逝,转瞬不见。我不免失望,喃喃叹道:“每逢天上飞过流火,我这愿总是许不成。” 一旁静竹似是并不能明白为何我欢喜对着流火许愿,忍不住问道:“王妃,为什么您要对着流火许愿?” 我黯然摇头,余容郎君却轻笑了一声,“王妃虽一惯稳重矜持,可若说这样的小女儿心思,却也同坊间童女没什么不同。” 我淡淡一笑,不答反问:“相识一场,也是缘分,郎君但有何所需,尽管道来。” 他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怔,片刻后轻笑,却是伸手指了指我闲时欢喜拈在手中随意把玩的一支翡翠金翎雀尾玉搔头,微微笑道:“这件物事王妃可能赠我?” 我顿感为难,如此闺房之物岂能随便赠与外间男子?我尚未答话,一旁静竹不快道:“王妃的首饰钗环怎能随意赠给外间男子?你这可是强人所难。” 他却不以为然,昂首道:“这世上万物都有它的本心,为何人们总要欢喜为它自作主张地加上一些多余的意义?”说罢自自己腰间翻出一件小物事躬身放在我侧身坐着的美人靠上,这才退后一步站定。“为表公平,我拿这个跟王妃交换。” 我仔细望了望,却见是一把很是精巧的小刀,纯银鎏金的刀鞘,那鎏金古文似是几个小字,隔得远了便有些瞧不分明。金制的刀柄,末端穿了一个小孔,用朱色的丝线缠了一个很是精巧的结。我眸中一凝,这把小刀……这把小刀与那日熙华意图伤我之时所使的小刀倒极是相似的,只是不若熙华那把名贵,瞧起来素朴了许多。他见我打量那把小刀,又轻声道:“这可是我自幼佩戴的物事,虽然瞧着不值什么,对我来说可是意义重大。” 他不说这句话也还罢了,这样一说我登时忍不住掩袖轻笑,“郎君这可是自相矛盾了。”迎着他讶异不解的眸光,我笑道:“方才你说这世间万物自有本心,外间人给它赋予的任何意义都是自作多情,那么,你现下却算不算是自作多情呢?” 他听了我话面上竟是一红,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了。我与他认识这些时日大多都是他在侃侃而谈,如今这样无话可说的情境倒是头一次碰见,我见他尴尬,也便不再与他顽笑,兼之坐着久了腰间也是乏得紧,便示意静竹扶了我起来。他眼见我要走,不由紧上一步问了句:“王妃换是不换?” 我见他一味纠缠,颇感不耐,摆手道:“既然于你意义重大,还是你自己好好保存的好。” 他俯身将那小刀拿了起来,拈在掌中把玩了片刻,忽的抬头望我。“在我老家有个规矩,结交了知己好友便要赠他最是宝贝的物事,规矩是不能废的。好罢,你不肯换,那我送你总可以了罢?” 我没有伸手去接,正视他的眸光,我只轻轻一笑。“甄静,你与熙华……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乍然唤他甄静,他眸中一敛,倒仿佛是吃了一吓似的。托着那小刀的手微微一僵,低头沉吟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面色已是一径的沉静,然而我却瞧得分明,他眸中分明凝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喜还悲,却又隐着悸动。“现下还不是时候,我即便与你说了,也定然是在诳你,可我不想诳你。”他说着,目光慢慢凝在了那纤薄的刀身上,再渐至滑到尾端,他的眸光迷离了起来。 “这把妆刀于我,当真是有着莫大的意义的。这里,就是这里——”他用手指轻轻滑过那小刀的尾端,阳光下的他的掌缘纤薄,指尖细致,皮肤竟似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细腻。“原先可是有一颗很是漂亮的宝石,十年前被我敲了下来,你猜我做什么了?”见我无声摇头,他笑了笑,“换了一碗米粥,两个馒头。” 我不由瞪大双眼。“一颗宝石换了一碗米粥,两个馒头?”这怎么可能! 他却淡淡一笑,阳光下我瞧得清楚,他眸中清楚的一泓忧伤纠缠。“饿得都快死掉了,一碗米粥可以果腹,便是千金可易,何况区区一颗宝石?”他见我一脸不解,忽地撇开了脸去,仿佛自己亦觉自己不该与我多说这些,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侧过身子。 我叹了口气,这样撑着腰肢站在亭子里与他僵持着还真是累人。他不愿说,我亦无法强问,而且我虽对他不甚了解,可不知为何我却直觉他并非要对我们不利,至少,他对我没有恶意。望着他那执着不已,仿佛我不收下他便誓不罢休的样子,我只觉心头疑虑无比,这个余容郎君,甄静,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什么身份? 见我仍是不为所动,他忽地笑出声来,“莫非王妃是担心你那位小肚鸡肠的王爷见你收了我的东西,心中不快,生出无聊事端来?” 我被他说中心事,一时不由有些赧然,又见他笑得一脸笃定,不由微微堵了一口气,将手中捏着那支翡翠金翎雀尾玉搔头轻轻簪入脑后发中,而后伸手将那妆刀接了过来,泠然道:“一把刀而已,我不过见你宝贝的很,不愿夺人所好,倒教你整出这么些说辞了。”那纤薄的刀身掂在了掌中,指腹轻轻滑过那刀鞘上的一行小字,这次我看得清楚,那上头分明以鎏金的方式篆着三个小字,却是写作“昔真静”。 “……你的名字?”我讶然抬头,见他轻轻点头,我更是惊异不已,“昔真静?”初时我还将他所说真静二字误听成了甄静! 他点一点头,我心头更加犹疑难安了起来,他姓昔,姓昔,若我不曾记错,这不是新罗国的国姓么?难道他却是新罗国人?若果如此,那么他与熙华有所怨隙亦是可以理解了,那新罗国与高句丽毗邻而立,本便是世仇! 他迎视着我的眸光,我面上神色的每一分变化都不会逃过他的认读,然而他却是淡淡一笑,转身便向着亭外走去,临到我身边之时蓦地探手抽去了我方才顺手簪入脑后的那支玉搔头。动作太快,以至于我原先松松绾就的发髻亦被他扯得松了。他身量本较我偏高,又是突然出手,我只觉他手掌倏地探过,跟着便觉脑后发丝一松,如瀑青丝一泄而落,顷刻覆满整个肩头后心。我心头惶然,不禁轻呼一声,“你——” 他早已步行至亭外五步处,闻言却是回身挥了挥手上的簪子,肆意一笑。“回礼!” 作者有话要说:去K歌,没有喝酒,唱歌唱醉了,大家见过这种人没?我很悲摧,我就是这种人。 第六十六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中) 自那夜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余容郎君。整日只是在府中呆着,断续听说董家助着允祯正式登基,新帝因旧都金陵屡遭战火,更有兄弟相争,骨肉情伤,故废旧都金陵,改而定都洛阳。帝号昭平,于九月初正式册立董挽晴为后,董家上下一列皆有封赏。 仍是没有允祺的消息,只是听说爹爹兵败,被萧颌所俘,一众臣子认为乱臣贼子不可留,力主处死,而新帝认为天下初定不宜再动刀兵,便将爹爹判了发配岭南。世人皆以为新帝仁善,是为明主,可我心中明白的很,允祯是为了我。 三个月前那封书信我匆匆烧去了,概因他信中那无法明言却又时时流露的情意却是再分明不过,可是如今我与他早已不是从前,我是拓跋朔的妻子,他亦是董挽晴的夫君,我们之间早已不能再有任何的牵连。我比谁都清楚。 气候是愈来愈凉了,每日晨起总会在窗棱上见到厚厚的一层的清霜。漠歌近些时候回来得倒是很勤快,三不五时地便要过来一趟,我只笑问他为何不在自家好好陪陪那个被他冷落了这许久的妻子,他却总是赧然一笑,只道:“我是奉了王爷的命来保护王妃的。”其实他便不说,我也隐隐能察觉到近些时候的异动,拓跋朔忙于对付早有异心的赫连昭,明说是帮了允祯,其实也是为了漠国,而他辗转在外,却不得不提防身边还有一位时时刻刻虎视眈眈的人,拓跋安。 皇帝日渐老迈,册立储君应是这一两年的事了,拓跋恭早已如同废人,而拓跋朔如今风头正劲,拓跋安自然不能安之若素,何况当今皇后可是他的亲母,又如何不想为他所谋?拓跋朔必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才将漠歌调派了回来守在王府。我见漠歌总在王府呆着,便传人去将绣夜一起叫了过来,也省得他两头惦记,绣夜自然很是欢喜,然而漠歌却似另有心事,并不见欢喜之态,见到绣夜过来,不过淡淡交代她好好陪着我,余下便再无话可说。 我隐隐觉得他夫妻二人之间颇有古怪,当着漠歌的面不便多说,私下里问了绣夜漠歌待她如何,绣夜却是一径儿得说漠歌待她极好,要我不要担忧。[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她如此答我,我却还有何话好说?好在不管如何总有我替她作主,想来漠歌与她只是聚少离多,不甚熟稔,应该不会是有何情弊才是。 卫凌仍是每隔两日便要来为我问一次平安脉,一日我甫沐浴出来,静竹燃了暖烘烘的火炉,我便只穿了一件湘绣金丝采翟的碧色丝绵氅衣,腰腹间那浑圆的弧线衬在衣下便愈发明显。卫凌自取了锦垫在榻侧放好,见我缓缓躺了下去,他微微笑道:“王妃这才七个月不到的身子,可瞧着却似比寻常妇人八个月的还要大些呢。” 我本自闭目养着精神,听了他话不由微微一怔,“卫太医此话何意?本宫这身子可是……可是有何不妥?” 我已然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倘若这时当腹中孩儿出了什么纰漏,我是断然承受不了的!我灼灼望着他,他却自顾自微阖了双眼仔细为我问起脉来,我心头惶急,不由镇声唤道:“卫凌!” 他这才睁开眼来,不慌不忙地收回手去,又将锦垫抽去放回一旁的药箱里。“臣方才为王妃问脉,脉象沉稳并无虚发,王妃勿要担忧。”他说着又仔细望了望我高高挺起的腹部,“至于王妃腹大异于常人……臣以为,恐为双生之兆!” “你是说——”我猝然抬手,一旁搁着的包金小手炉便咕噜噜滚下榻去,绣夜忙俯身捡起重又塞入我手中,我顾不得握那手炉,一把便抓住了卫凌的手臂,镇声问道:“你是说本宫腹中所怀恐为双生之子?!”会么?双生之子?我满心激动几乎无法描摹,镇镇地盯着卫凌的面色,唯恐是我的误听或是他信口胡言。 我小指上戴着的玉质护甲嵌入了他的皮肉,他微微吃痛,然而却并不抽回手去,和缓了面色笑道:“臣不敢妄言,然而臣观王妃腹大异于常人,而左右亦不相称……七八成的把握总是有的,臣认为王妃腹中所怀应是双生之子,而且,是一男一女。” 我手上更添了几分气力狠狠一抓,瞬即便缩了回来,狂喜之下面色反倒是沉静了下来,只一颗心如擂鼓般疾厉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腔而去。一旁绣夜与静竹自是喜形于色,纷纷跪下祝道:“恭喜王妃!” 手臂有些控制不住地抖颤了起来,慢慢覆在柔软的腹上,我惊喜之下仍是极力唤回了些许理智,望着卫凌正色道:“既然是七八成的把握,此事……” 卫凌倒是个聪明人,见了我语焉不详的态度便即明白我意中所指,很快点头道:“王妃放心,臣断不会将此事说与他人知晓。” 卫凌走后,绣夜与静竹二人一边一个缠在我身边,反复只是嘻嘻而乐,绣夜拉住我手臂笑道:“这可当真是天大的喜事,说是小王爷不是,说是小宗姬不是,却原来是两个都有了!” 静竹笑道:“龙凤呈祥,王爷若是知道了,不知该多欢喜呢。” 我静静一笑,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对我的影响不可谓不巨大,然而此时此刻心中却是无边无际的坦然。我尝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我苏宓这一生所作任何自问于心无愧,老天爷若再薄待于我,亦实在是令人心寒。我尝失去自己的孩儿,可是如今我不单重又有了希望,老天将我失去的孩儿也偿还了给我! 平静的日子似乎总是过得很快,总记得幼年时听到的梨园唱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姹紫嫣红开遍……只是如今我孑然一身,虽不是付与断壁残垣,却也是清冷自怜,无处可诉了。只不知如花美眷,是否敌得过似水流年? 拓跋朔仍是不曾回来,然而一日黄昏漠歌颇有些形貌匆忙地赶了过来,“请王妃移架上车。” 我正抱着一团绣案琢磨着从哪处下针为好,见他匆匆而来不由有些诧异,“作什么?” 漠歌沉吟了片刻,方道:“皇上近些时候身体稍有好转,便去了狩猎场行猎,然而谁料却在疾速奔驰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我一怔,登时抛开了手中的绣团镇声道:“这……可摔得厉害么?” 漠歌的脸色愈发沉重了起来,低声道:“具体情况属下并不清楚,现下整个宫里都是三王爷的人,莫说是要探知皇上的状况,只怕便是一只蝇子也是飞不进去的。” 他虽尽可能说得隐晦,然而我也听得明白了,皇上此次马上失足必然是与那拓跋安有关,他眼见拓跋朔手握兵权,此番又征战在外,只怕凯旋归来之时便是皇帝立储之日,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如是想来,那拓跋安当真是阴狠毒辣,为了皇储之争竟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谋算进去了! 漠歌见我低头沉吟,只当我不曾明白事关重大,忙又催了一句:“王妃且先随属下离开罢,具体事宜自有王爷作主,王妃不必忧心!” 我淡淡哂道:“都已经要我离府避难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教我知道的?漠歌,你要带我去哪里?皇后与拓跋安若执意要为难于我,这天水城却有何处是我能够隐蔽的?” 漠歌急道:“属下自有安排,属下护王妃周全之心天地可鉴,难道王妃还信不过属下么?” 他一番话说得既疾且快,倒是令我微微一怔。我抬眼望他,一时脑中很有些恍惚不解,漠歌……漠歌……不错,他护我之心我自然是不会怀疑,然而他此番行径却不由得我心中暗自讶异,却又说不分明,只是隐隐觉得这样的漠歌似是我所不曾了解的,至少,不是我曾经熟悉的漠歌! 绣夜忍不住道:“你……兹事体大,你要护送王妃出府,总也要告诉王妃去哪里才是。” 漠歌抬眼望了绣夜一眼,目中便很有些浮躁的情绪,他顿了顿,向我低声道:“王爷此番出战,早已算计到三王恐有异动,王爷曾亲□代过属下一旦察觉三王有何不妥,立时将王妃带到一处隐蔽所在好好保护起来,万不能叫三王伤了王妃半根毫发。”他说罢,匆匆抬眼望了望我,见我仍是一脸犹疑不定,他叹道:“倘若教三王捉了王妃还有小王爷,只怕王爷便再无法放手一搏,王妃难道希望王爷束手束脚,处处受制于三王?”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是重重击在了我心坎之上。我精神一震,心中只道:不错,倘若我落在了拓跋安的手上,无论是我抑或腹中的孩儿都会成为拓跋安要挟拓跋朔最大的筹码!还有惇儿,自然也是要一并带走的。我扶着静竹的手臂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那么,你是否都已安排妥当?”我仍不甚安心,“倘若王爷回返,可能顺利找到我?” 漠歌点头道:“那是自然。” “我信你。”我深深望他眼眸,“漠歌,我尝说过纵然天变地变,你的初心总也不会改变,生死大事你都能舍命护我,如今我自然信你。” 他身子一震,很快低了脸去重重点一点头,“王妃放心!” 静竹只收拾了我常穿的几件衣裳,一些首饰细软,散碎金银便匆匆扶着我上了漠歌一早备好的马车,我自然将惇儿也带在了身边,眉妩与阿珺亦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惇儿的换洗衣裳跟了上来。绣夜情绪似有些低落,一声不吭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眼见静竹只抱上来小小的两个包裹,她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不曾说出口来,幽幽叹了口气,转身望向了窗外。 马车很快便行离了王府,漠歌带了几十名将士护在一侧,将马车赶得飞快。惇儿精神有些不济,只问了句“母妃,这是去哪里呢?”被我随意安抚了一句后便歪在我腿上睡去了。眉妩担忧他不知轻重压坏了我便要伸手将他抱到一边,却被我摆摆手作罢了。我受了颠簸便很有些难过,手掌按在心口重重地吸着气,静竹见状忙伸手拉开车帘冲着赶车的漠歌道:“走得慢些罢,王妃的身子受不住呢!”说罢很有些不快地摔了帘子走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替我揉着心口,低声道:“王妃可憋闷地厉害么?” 我摇摇头,抬手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过于忧心,她这才收回了手去,叹了口气不作声了。漠歌没有应声,然而马车的行驶速度却终是慢了下来,我深深吸了口气,亦觉胸口处憋闷地不太厉害了,便推了推静竹问道:“这是到了哪里了?” 静竹伸手推开窗牖望了望,缩回身子时脸色便隐隐有些不好,她蹙眉道:“奴婢也不清楚呢。”她说着便又转向绣夜道:“绣夜,你知道漠将军到底是要带我们去哪里么?” 绣夜似是吓了一跳,匆匆望了静竹一眼,又望了望我,片刻后微微苦笑。“我哪里知道呢……”顿了顿,又道:“他做什么事,从来也是不会告诉我的。” 我听她说得很是凄怨,一时不由触动了心思,我望住绣夜道:“绣夜,你与漠歌之间究竟……你们的婚事是我一力促成,你若有何不快尽管告诉我,我定会与你作主。” 此事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车厢中没有点灯,绣夜的眼瞳在暗沉沉的夜色中便很有些闪烁难安,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幽幽叹了口气,“王妃多虑了,他……他待奴婢很好。”说罢低了脸去,双手互相绞扭了会,似乎很是犹疑不定,好半晌方道:“他……他对王妃的忠心确是天地可鉴的,王妃尽管放心。” “我哪里是忧心这个!”我见她语焉不详,心头的疑虑便愈发大了,忍不住低低喊了一句。眼见她吃吓微一瑟缩,我叹道:“你……唉,算了,我也不逼你,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罢!你只需记住,不管如何你总是我身边的人,我但力所能及之处,总不会眼看你吃亏受苦。” 她点头应了,我这才疲惫地挨着静竹歪了过去,不知不觉竟浅眠了会子,直到静竹轻轻唤醒我,我这才发现这一走恍惚竟是走了多半夜,待得马车终于停下来时,我扶着静竹的手臂走出车厢,放眼一望,天边竟然已是淡淡的银芒初射。 并不是太过偏僻的地方,一片青砖黑瓦的院子,几株枫树高过了院墙燃着火红,虽然古朴,却也并不太陈旧。靠山而居,傍水而生,环境倒很是清雅幽静。“这是什么地方?”我问向正伸臂扶我下车的漠歌。 他微微笑道:“是属下一个亲族兄弟的宅子,属下给了他一些银钱让他一家暂去别处住一阵子,将这宅子打扫干净了待王妃居住。”他扫了眼那古朴的院子,微微赧然,“只是地方简陋,实在是太过委屈王妃了。” 我摆摆手,淡淡道:“只是权宜之所,不必过分讲究,这院子瞧着很是清雅肃静,想来你那亲族兄弟也是个清静之人。” 他微微一怔,瞬即应道:“王妃放心,他断然不会泄露王妃的行踪的。” 我淡淡一笑,眼见绣夜在我身侧立着,我推了她一把,向漠歌笑道:“先扶你家夫人罢,如今你二人是主,我却是客了。” 绣夜被我突然一推,脚下不稳一下子便向前倾了过去,惊呼一声忙伸手抓住了漠歌的手臂。漠歌一怔,微一使力便扶着绣夜下了马车,待要再伸手扶我,我却向着绣夜招一招手,绣夜忙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一旁静竹也跳下车去,二人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了下去。漠歌匆匆望我一眼,目色隐隐有些闪烁,见我望他,他忙低了脸去。在车厢里歪了多半夜,我只觉腰身处实在是酸疼地厉害,绣夜忙对着漠歌道:“先带王妃前去休息罢,这折腾了多半夜,王妃乏得厉害呢。” 漠歌忙点头应道:“好,好。”说着便率先向着院门走去,边走边道:“王妃慢些走,仔细院子里湿滑。” 我望着阿珺唤醒惇儿跟着下了车来,惇儿迷迷糊糊地揉着眼,见我站在身前不远处回身望他,忙忙便跑到我身边伸手拉住我手,“母妃,这是什么地方?” 我抚了抚他乌墨墨的头顶心,哄道:“惇儿乖,这几日便先住在这里可好?” 他随着我的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古朴的院落,先是皱了皱眉,很快问道:“母妃也住这里么?”见我点头,他这才笑道:“好。” 我拉着惇儿走到院里,眼见漠歌开了那最大的一间屋子的房门将我们让了进去,我四下里一打量,只见这屋子虽不甚宽广,然而墙壁倒是干净,靠阳面一扇木棱窗户,采光极好。一张木桌,两张椅子,一张松木架子床横在角落,床上堆叠着两条淡青色的锦被。倒真是着意收拾了的。 我点点头,转身向着漠歌道:“不必管我,你自去安置你们罢。” 漠歌抬眼觑我脸色,见我果真并无不满,这才微微安下心来,笑道:“请王妃好好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都到了三号,我才突然想起来没跟各位亲人说声新年好,我果然是老年痴呆了…… TX们,新年好! 第六十六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下) 自随着漠歌搬来此处,至今已有月余。这处宅院应是在城外一个小镇上,往后走不多远便是山路,我有时闲极无聊便会拉着静竹与绣夜出去散步,一日走得略远了,便见到绵绵延延的山路一路延伸,不知通向何处。 天水那里的消息却是不断传来。拓跋安已经掌控了整个宫廷,而拓拔朔骁骑营的人马却都被他调派在外,我从漠歌口中得知,一部分被困在了彭城郡,还有一部分却是在原犬戎王都西羌城集结。拓跋安大肆清除异己,思贤王府早已沦于他股掌之间,多亏漠歌早他一步将我与惇儿护送了出来,只怕此时此刻我母子二人当真是要落在那匹夫之手了! 然而我终是觉得疑惑,拓跋安即便早有逼宫之心,又是有了怎样的助力让他敢于在此刻突然发难呢?拓拔朔毕竟兵权在握,难道他就不怕拓拔朔杀返天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道是高句丽?我心头不禁一凛,熙华吃了如此大亏,她心中怨怼于我自是不必多说,可她终究对拓拔朔有情,应当不至于倒戈相助拓跋安才是,何况听说高句丽国主几个月前遇刺,此刻应当也没有闲心插手漠国内事才对,那么,会是谁呢? 一方面我暗自困惑于此,另一方面,如同我一开始所担忧的,我在这小镇上都隐匿了一个来月了,拓拔朔也至今未有丝毫音讯,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端还是根本不知道我身在此处? 问了漠歌一次,他只是含糊其辞,说是一早便飞书告知了拓拔朔我的下落,让他安心回返,至今尚未有消息,只怕是路上有所延误了。我当真不愿疑他,然而那之后他便不再回返了,只安排了他帐下的十几名身手极好的亲兵在我院外结庐而居,仔细保护我与惇儿的安危。 我当真不愿疑他,然而——到底是无法安下心的!腹中的孩儿一天天长大,只怕再过一两月便要临盆,可拓拔朔却至今没有半点消息。我虽表面上仍是平静度日,然而心中焦惶亦是无可避免的,不多时便觉身子不甚妥贴,嘴角边竟生了红红一颗疖子。静竹见了自是心痛不已,直嚷嚷好端端怎会上了火呢,也多赖她幼时曾随老父行医,出去了一趟便带回些药材来熬了,我只喝了三天,那热辣辣疼人的疖子便渐渐消了,连疤痕都不曾留下半点。 惇儿到底是小孩儿脾气,在这小院中住了这么些时日憋闷得不行,便总是扯上阿珺往山上跑,美其名曰打猎顽耍,可是天知道这都是十一月的时令了,不日前才刚下过一场雪,这山上哪里还有猎可打?早就冬眠躲了去了。我知他闷得慌,少不得只好让阿珺多费些心思看顾住他,只莫要出了任何纰漏才是。然而一日却是直至天黑也不见惇儿与阿珺回返,我心中惶急,奈何自己大腹便便实在也不便出去找寻,只得让在外守着的那些侍卫去山中找寻惇儿,我本以为他们定然是领命便去罢了,谁料那领头一个却支支吾吾道:“漠将军吩咐过要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守好王妃的安全……” 我听了这话登时心头火起,嗔道:“难道小王爷的安危便不打紧?叫你去就去,哪来这样多的说辞!”我见那领头一人仍是犹疑不定,满腔怒火待要发出,蓦地对上他徘徊难定的眼神,怒到了极处却反倒是空落落没了着落,我脑中蓦地一凝——这哪里是守卫我的安危?分明是变相地看住我了!“漠将军是要你们护着本宫的安危,还是要你们寸步不离地看着本宫?”我冷哼一声,“你不去,本宫自己去!” 他吃了一吓,忙吩咐手下人将火把燃了起来,明晃晃的火光晃得我眼前一阵晕眩,滚滚的浓烟更是将我呛得好一阵咳嗽。我眼见得他带了十名手下进山去了,这才微微安下心来,转身扶住静竹的手臂,一眼便见到绣夜站在我身后恍恍惚惚地望着我,那眼神似是着落在我身上,然而却又飘忽地紧,更似是穿透了我不知落在了何处。我心头一动,“绣夜?” 她身子一震,仿佛才意识到我在唤她,很有些紧张地应了一声:“王妃——” 我定定地望着她,耀眼的火光下她的面色却是雪一般的苍白,眼神亦是闪烁不定仿佛藏了不知多少不能对人直言的心思——“绣夜!”我蓦地探出手去抓住她的手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其实并不能肯定心中的猜疑,然而绣夜被我抓住手臂后陡然急剧颤抖的身体出卖了她,或者说,她自幼便跟随着我,我对她的性子实在是太过了解的。她一惯简单直爽,心中藏不得心事,有点什么情绪都易摆在脸上,这些时日以来她总是郁郁寡欢,我只当她是为了与漠歌聚少离多,暗生了小女儿的愁思,难道竟不是如此?难道她竟然是知道了什么却也瞒着我么? 一旁静竹的脸色亦颇为沉重,语声清泠:“绣夜,你这些时日总有些不对劲,你是王妃身边最最体己的人,我尝不愿疑你,可是我又实在是想不明白漠将军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做。”她说着匆匆望我一眼,垂首道:“前几日王妃上了火毒,奴婢不是去了城里给王妃买药么?奴婢悄悄去王府门前看了一眼,本以为王府里现下应当都是三王爷的人了,可奴婢却见到漠将军匆匆从偏门走了出来。奴婢当时虽然心中讶异,却也不曾多想,可是如今王妃竟似是被软禁在这里了,我纵然不愿多想,也是不能了!” 绣夜听了她话,面上更是一白,身子晃了一晃几乎便要摔倒,静竹忙抢上一步扶住了她,叹道:“你到底是知道了什么——你倒是说呀!” 听了静竹这一番话,不光是绣夜方寸大乱,我心中亦是迷雾重重,难以拨散。深心里我自然不愿去相信漠歌竟然会与拓跋安勾结陷害于我,可是若果如静竹所说,漠歌与那拓跋安定然有所牵连!我摇了摇头,抬手在眉心重重揉了几下,心中断续想着,其实初时心中便隐隐有所怀疑的,拓跋安既然决意逼宫,必然将防范措施作到十分,漠歌自己也说了那宫里便是一只蝇子也是飞不进去的,可是为何漠歌却能在拓跋安采取行动之前便顺利将我送走?他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是我……是我太过相信漠歌了,我尝认为不管如何他总不会陷害于我的,可是我却忘记了一点,他纵然不会害我,可他对着拓拔朔是否也是一样的忠心! “大隐隐于市……”我淡淡启口,心头一点激灵慢慢扩散,只觉四肢亦是渐渐冷了下去。“如今莫说是拓跋安,只怕王爷想要找我,也是十分不易的罢。” 绣夜猝然便哭倒了下去,颤颤巍巍缩在了地上竟是连气息也喘不匀了,好半晌方膝行了几步抬手捉住我的裙角哽咽道:“王妃……王妃……他……他也是为了王妃您……” “为了我?”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她话中之意,跺了跺脚,我急道:“我知道他护我之心不假,可是倘若他一时糊涂竟然要对王爷不利——绣夜,你一向懂得轻重!” 我一番话说得既疾且厉,然而绣夜打了个寒噤,却是再再不肯开口了,静竹扶了她起来,她泪痕满面静静望了我一眼,低了脸去,只低低说了一句:“小王爷的事与他无干。” “那么,将我安置在此处,又安排了一众侍卫名为守卫,实为监管,这却果然是他的意思了?”我镇声道,眼见她哀哀一叹却并不辩驳,分明便是默认了,我急怒道:“你一早便知如此,竟然也帮着他一起瞒我,你——”抬起一掌便向她掴去,然而却在将将要落在她颊上之时生生刹住了去势,下不了手,终究是下不了这个手! 静竹担忧我气伤了身子,忙伸手扶住我劝道:“王妃息怒!” 绣夜眼见我一掌掴去直吓得立时闭上了双眼,怔怔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我早已收回手去,她眼睫一颤,慢慢睁开眼,几颗泪珠便又滚了出来,颤声道:“不……不是的……奴婢先开始真的不知道……奴婢倘若知道了,不会瞒着王妃的……王妃……”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多说,深深吸了口气,待要转身走开,却忽觉腹中阵阵隐痛传来,我蹙眉哼了一声,伸手便捉住静竹的手臂。“扶我去屋里躺一会。” 静竹觑眼观我面色,又见我一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腹上,她眼中担忧之色渐浓,“王妃可是觉得肚痛?” 我摇摇头,“不打紧,你扶我去屋中躺一会便好。”想起惇儿目下仍是下落不明,我只觉心头一阵急跳,按在腹上的掌心亦是阵阵地发着汗。方走了几步,蓦地肚皮一颤,竟是腹中孩儿踢了一脚,我低哼一声,只觉双腿便有些虚软,忍不住身子一歪,整个身子重量都压在了静竹身上。 “王妃——”静竹面上一白,伸手紧紧将我抱在了怀中,不远处正蹲在院子里为了惇儿急慌的眉妩眼见我叫静竹扶了回来亦是紧张地跳起身来,几步便跑到了我身前,“静竹姊,王妃怎么了?” 静竹待要开口,我摆摆手示意她二人不必慌张,深吸了一口气站稳身来,勉力笑道:“许是方才一时着急动了胎气,现下已不打紧了。” 正说着话,便听到外间一阵闹哄哄的脚步声杂乱传来,我转身向外望去,只见一大片火光簇拥着向院子移来,我心头突突一跳,扶着静竹便往外走去。“可是找见惇儿了?!” 那数十名侍卫行色匆匆地在院子外头停下了脚步,“王妃!”一个稚嫩的声音蓦地响起,是阿珺!我忙迎上前去,“阿珺,惇儿呢——惇儿他没事罢?” “母妃……”亮晃晃的火光下,一个苍白的小脸慢慢抬了起来,挣扎着便要从一名侍卫的背上滑下地来。我忙抢上前去拖住他的身子,谁料不碰也便罢了,这轻轻一碰,竟陡然沾了满手温热的粘腻,惇儿更是吃痛喊了一声,我周身一凉,登时如落冰窟,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王妃……”阿珺走到我跟前站定,低低喊了一声。仔细望去,他一张脸上亦是狼狈不堪,血水混合着黑黑的泥土痕迹,他也顾不上清理,两眼瞅着惇儿哽咽着道:“小王爷……小王爷为了撵一只狍子从雪坡上滚了下去,跌……跌伤了腿!” 我听到惇儿是伤在了腿上,一颗心方才稍稍安下了些许,眼见那一群侍卫杵在眼前一个个还愣着,我咬牙嗔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送小王爷去医馆!” 那背着惇儿的侍卫白着脸道:“王……王妃,现下进了城只怕医馆也都关了门了!” 我伸手想要将惇儿从他背上抱过来,然而方抱住惇儿半边身子心口便是一悸,跟着胳膊一软,竟是连抱过惇儿的气力也凝聚不起来了。许是我的脸色太过惨白惊着了惇儿,他伸手拉我衣袖,很是费力地低声道:“母妃……孩儿没事……” 我见了他一张小脸因为忍痛而皱成一团,扯住我衣袖的手上满是擦伤与干涸了的血痕,心头一痛,跟着眼眶便湿了,我跺脚嗔道:“快送医馆!” 那些侍卫很快便将马车牵了过来,我让静竹抱着惇儿坐进车中,强压下阵阵的晕眩想要跟进车去,绣夜蓦地跟了上来,伸手拉住我衣袖,红肿着双眼劝道:“王妃身子要紧,就别跟去了罢……” 我摔开她的手,由着眉妩将我扶上车去,一把摔上车帘,我镇声道:“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我讨厌生孩子。 第六十七章 掌上一颗明珠剖(上) 坐在马车上任由它颠簸而行,我只觉胸口憋闷一阵强过一阵,然而惇儿软软伏在我膝头上的模样却叫我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来放松心情,只得紧紧搂着他挺直了背脊靠在车厢中。 静竹一边仔细地给惇儿先行包扎着腿上的伤口一边小声怪着阿珺:“好好儿地怎么想起去撵狍子呢,这大雪天的山路那么难走,小王爷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阿姊……”阿珺抿了抿唇很是内疚地看了盯着惇儿看了半晌,又抬头看我,小心翼翼地赔罪道:“王妃恕罪……” 我摆摆手示意静竹也不必再怪责阿珺了,惇儿的性子我清楚,他若是下了决心要做什么便连他父王也是管不住他,又何况阿珺?惇儿闻言却哼哼道:“母妃,不关阿珺的事。” 我听了他开口替阿珺辩驳登时啼笑皆非,抬手在他后脑轻轻拍了一下,微嗔道:“你还敢替人说情?等你治好了伤母妃再跟你算账!” 惇儿被我那一拍登时有些露怯,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了。阿珺见状忙近前道:“王妃,您别怪罪小王爷,小王爷是为了要替您——” “阿珺,你闭嘴!”阿珺一语未尽便被惇儿突然出声制止,我一怔,“为我?为我什么?” 阿珺看了眼惇儿,又看看我,仿佛在估量着到底是听惇儿的话闭嘴呢,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好半晌终于有了决定,到底还是觉得听我的更加重要,低声道:“小王爷见天气凉了,咱们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回王府,他担心王妃冷着这才想着去打只狍子剥了皮给王妃暖手,没承想却叫那狍子给害了,一失足滑到雪坡下。” 我听他说得绘声绘色,端差没将惇儿滑下去的模样学给我瞧瞧,登时啼笑皆非,然而听得他说惇儿是为了要给我弄副暖手的皮毛才去猎狍子,虽然莽撞却也实实是他一片孝心,一时心中感动,抱紧了惇儿低声道:“下次不准再这样了。”见他闷声不语,我抬手揉了揉他软乎乎的脸颊,叹道:“有惇儿在,母妃怎么会冷?” 那侍卫吃了我的吓将车赶得很急,不多时便到了离得最近的一处镇上,陇镇。我下了马车左右一张望,到底是小城镇,瞅着应是亥时时分,街道上却已是干干净净没有半个人烟。静竹抱着惇儿跟了下来,那侍卫瞅上一家药堂便开始凿门,只是这大晚上的到处都熄了灯了,凿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应门,他急了,拔出腰间的佩刀便哐啷一声劈在了门上,登时将门劈开。一把古旧的铁锁在地上咕噜噜几下滚在一边,他忙躬身将我让了进去,“王——”声音在我无声一眼望去后蓦地滞住,他忙低下脸,“夫人请。”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莫要惊扰了百姓。” 说着话,只见一个年迈的老者身手跟着两个年青男子急匆匆地便掀开内堂的帘子冲了出来,那两名年青男子手上犹拎着两?(: ) 第 45 部分阅读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莫要惊扰了百姓。[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说着话,只见一个年迈的老者身手跟着两个年青男子急匆匆地便掀开内堂的帘子冲了出来,那两名年青男子手上犹拎着两根木棍,一脸吃了惊骇后的故作镇定,口中直嚷嚷:“什么人?什么人?” 外头站着的侍卫跟着便要进来,被我一摆手拦在了门外,眉妩忙上前扶住我走到大堂中央。那三人见了我先是一怔,跟着脸色才稍稍和缓了些许,不似先前那么紧张了,只是这大晚上被一个孕妇带着一队官兵破门而入多少还是有些惊惶,那老者瞪着我道:“这位夫人有何贵干?” 我温和笑道:“老先生莫慌,是这样的,我家小儿顽皮跌伤了腿,深更半夜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实在是没了主意,这才斗胆叨扰先生,请先生莫要怪罪才是。” 那老者见到静竹怀中抱着的惇儿,这才反应了过来,想上前一步看看惇儿的伤势,却被静竹身后那横刀而立的侍卫吓得又是一个激灵,缩回身子犹疑道:“看病便看病罢了,何苦将小老儿大门也破了?这大冬天的灌进风来也不怕冻死人。” 那侍卫见他一味啰嗦,忍不住道:“叫你治人便治人,我家小主子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你一家子性命都赔抵不了!” 我见那三人登时又回复成初始那惊弓之鸟,心下恼怒,忍不住瞪了那侍卫一眼,又转向那老者和颜悦色道:“老先生莫慌,这位是我家中护院,粗人一个不会说话,还请老先生莫要见怪。”我说罢便自腕上撸下一枚鎏金古纹玉镯来递了给他,切切道:“出来匆忙也不曾带得银钱,这枚镯子便作诊金,还请老先生快些救人。” 帘子刷的一响,便见一名老妇人端着一只灰色的烛台走了出来,见到门外齐刷刷站着的十几名侍卫,大门口几乎被亮晃晃的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她先是一怔,缩了身子便要躲回内堂,然而目光却更快落在我身上。微微的诧异过后,她一眼便瞧见了那枚我递给那老者的镯子,眼前一亮,她很快便迎上前来搬过一张古旧的木椅擦了又擦请我坐下,而后又转向那老者和那两个年青男子低低说了几句,其中一个年轻男子便很有不甘地走了出来伸手将惇儿抱过,转身向那老者道:“阿爹,我给这位小少爷送到内堂去。” 那老者这才犹犹疑疑地点点头,看了看我,和那老妇一起转身走了进去。剩下那年轻男子看了看我,有些迟疑地指了指外头那一队侍卫,讷讷道:“这个……这些大哥就不必跟进来了……” 我点点头,只伸手招了静竹眉妩和那带头的侍卫跟我一起进去,让其他人都先熄了火把在外头候着。 惇儿的伤势说重不重,然而说轻却也不轻。从高处滑下擦伤了好几处,摔折了左腿小腿骨,虽然不会致命,然而三个月内不能下床跳蹦却也是不可避免的了。那老者很细心地给惇儿处理着伤口,末了用竹木制的两块板子将惇儿断了的小腿仔细地固定住,再绑了两圈纱布。惇儿倒很是坚强,忍着痛意死死地握着我的手,痛到了极处时眼泪便忍不住要涌出来,然而却都叫他死命地憋在了眼眶里,可怜兮兮地瞪着我,一声不吭。 我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揉他软乎乎的脸颊,爱怜道:“想哭就哭罢,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你这样忍着,母——”我一时习惯险些说漏了嘴,忙抬眼扫了周围一圈,只见那老妇人与那两名年轻男子不知何时都出去了,便只得那老者一人在此,他又专注于处理惇儿的伤口,并未留意我的说话,我这才稍稍安心,叹道:“你这样忍着,娘亲瞧着心里可不知有多难过。” 惇儿眼中一亮,显是为了我那句“娘亲”很有触动,挣扎着便扭动起来要向我靠近,口中只道:“娘亲给惇儿讲过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惇儿也要效仿关云长,不过是断了腿,惇儿不哭。” 我见他犹在逞强,又见他一味乱动生怕他碰疼了自己,忙伸手将他按在了榻上,微嗔道:“别乱动。” 他扁扁嘴,这才安静了下来。那老者处理完伤口,伸手在旁边凳子上搁着的盆子里洗了洗手,方才转向我道:“这位夫人不必忧心,令郎腿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只需好好卧床将养三个月莫再碰到伤处便可痊愈。” 我这才安下心来,起身向那老者微一点头,“麻烦先生了。” 又配了一大堆的药物,仔细听了那老者交代如何煎熬,折腾了小半夜方才算是忙妥了。我带着惇儿出了那药堂,叫冷风飕飕地一吹,登时便觉得有些不适。那侍卫长见我立在车前并不动身,便紧忙催着要我回返住处,以免多生枝节,我却想起漠歌竟然用这样的软手段将我困在那处院子里,心中便很有些憋闷,让静竹与眉妩二人抱妥了惇儿,我一指不远处的客栈。“今夜就不回去了,去客栈。” 那侍卫长一怔,又要劝我,我不耐烦瞪他一眼,嗔道:“惇儿刚刚包扎了伤口,万一回去的路上不小心感染或是伤势反复怎么办?总这样来回折腾,本宫的身子又如何能够受得了?” 他登时无可辩驳,一旁静竹就着火光觑我面色,话中便很有些担忧。“王妃,奴婢瞧您的气色当真是不太好,您现下可还觉得肚痛么?” 我扶着静竹勉力站在车前,方才只顾着担心惇儿倒也没觉得腹中难受,然而此时心下一得放松便觉得肚子又隐隐疼了起来,却也不是很厉害,只是一阵一阵教人不得安心!听了她的问话便觉那阵阵的隐痛仿佛愈发明显了起来,我摆手叹道:“还说什么?先去客栈休息罢,我乏得厉害!” 去了客栈喊门,那侍卫长此番不敢造次劈门,小心觑了我的面色,只用力地拍起门来。不过一盏茶时分便有一店小二前来开门,一脸尚未睡醒的懵懂模样,不甚耐烦道:“别敲了别敲了,来了!” 与药堂那三父子的反应一样,见到面前街道上站着的一队侍卫,再转脸看我,他揉了揉眼,只当是自己尚在梦中,还是那侍卫长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官爷、官爷里面请!” 那侍卫长瞪了他一眼,很是小心地将我让了进去,那小二这才反应过来,仔细看了我一眼,看出那侍卫长对着我的小心之意,极有眼力见地忙又跑在了我身前一叠声道:“这位夫人,夫人楼上请!” 我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咋呼,紧着给安排一间住房便是。那小二给我们开了一间上房,又紧忙着送来了热水,干净的面巾和铜盆,这才缩身退了出去。那侍卫长便跟铁塔似地杵在了我门口,我眼见其他侍卫并不曾跟进来,忍不住道:“你们也自去休息罢,这么冷的天气,难道叫他们都在外头站着不成?” 那侍卫长一怔,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半晌方道:“都是些粗汉子,不怕冻的。”末了又添了一句,“谢、谢王妃关心!” 我睨他一眼,手上小心扶着惇儿将他安置在榻内躺好,这才摆摆手道:“粗汉子也是人,给他们找下房间休息,倘若房间不够,就将就着先挤挤罢。” 就着送来的热水简单擦洗了一番,待得终于躺下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听着一旁惇儿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我幽幽叹了口气,脑中只是杂乱不已。如今拓拔朔并不知道我的下落,我腹重如斯,惇儿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摔折了腿,我便是想要带他逃走的希望也是小之又小,更别提外头还有一队侍卫或明或暗地看守着!漠歌究竟想做什么我并不清楚,可是却也能察觉出必然是要对拓拔朔不利的,否则他为何定要将我困在一边?他心中对我所有感念,不会伤了我的性命,我只道他对我的初心永远不会改变,可是人心隔肚皮,何况这些时日来他在军中历练,他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初那个懵懂憨厚,满心只想着护我安危的漠歌? 是我将他送进这样的环境,是我将他捧上了这样的高度,如今又如何能怪他变得不再纯白如故?变得复杂难明? 可是,我总还是抱了那样一份隐约的期待的,漠歌,别让我对你失望!你如今之举我可以当你是为了护我安危,可是……可是倘若你果然是要对拓拔朔不利,漠歌,我但再不忍心,奇Qīsūu。сom书也断不能容你! 断续想着,腹中的隐痛深一阵浅一阵,脑中却终是慢慢糊涂了过去。将睡未睡之间,却听到窗户传来隐隐的一声嗒得闷响。我未加在意,只当是风声起落吹动了窗棱,动了动身子,不敢太过靠近惇儿只怕无意中碰痛了他的伤口,待要往床外挪挪身子,微微一怔,只觉鼻端渐渐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息,微呛,却也并不难闻。我疑惑地吸了两下,正自纳闷今夜委屈在这客栈中,静竹却又从哪里来的香炉焚了香,下一刻脑中便蓦地一阵发晕,跟着便觉手脚也失了气力。 吱呀一声轻响,窗户被轻轻推开,有条黑影轻若无人地跃进房中,慢慢向床帏处走来。 心中禁不住惶急了起来,勉力想要睁开双眼,却觉得双眼犹如十日十夜不曾得眠一般沉重,怎样也无法看清眼前。 是……是谁?! 意志终于全部涣散,在那黑影慢慢探手掀开床帏的那一瞬间,我眼前彻底一黑,软软歪倒下去。[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抱怨,我讨厌生孩子…… 第六十七章 掌上一颗明珠剖(中) 醒来时,一切早已天翻地覆。 “惇儿!”我想也不想便伸手向着身旁探去,着手却是一片温暖而滑腻的触感,然而,空落。 一惊之下,我几乎是一下子坐起身来,“静竹!静竹!”我无意识地挥一挥手,却惊觉周遭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而身下一阵阵的颠簸动荡更是让我陡然发现自己并非身在房中,而是在一辆不知行往何处的马车之上! 心口一阵阵地紧揪起来,腹中亦撑不住阵阵隐痛传来,我顾不得心中惊骇嘶声喊道:“停车!” 马车没停,然而车帘却唰一声掀开了,一条黑影很快钻了进来。我正警觉地缩一缩身子,那黑影却是冲着我单膝跪下。“王妃您醒了?” 我一怔,他的声音虽刻意地压低了,然而我却仍是听得颇为耳熟,在脑中一个一个过滤着可能的名姓,待得终于想起是谁的声音来,脑中蓦地一阵清明。“对、对月?!” 那黑影轻声一笑,“好王妃,您还记得小人,小人当真是荣幸之至!” 我认出那黑影乃是对月,心下登时不再悬悬,然而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镇声问道,“惇儿呢,惇儿在哪里!” 他略微窒了窒,温声道:“王妃勿要担心,小王爷现下很好,小人怕王妃休息不好,这才斗胆将小王爷移架安置在另辆马车之中。” 我听得他亲口说出惇儿现下并无不妥,这才勉强安下心来。耳边阵阵传来吱轧轧的车轱辘滚动声,我探手推开窗牖向外探了一眼,却碍于满目漆黑怎样也辩不出行进的方向,心下登时烦躁,“你这是带我去哪?” 对月低声道:“皇上得知漠国三皇子为夺位大肆逼宫,思贤王身在异地首当其冲,皇上很是担忧王妃安危,故遣小人带了亲信人马来到天水四处打探王妃的下落。” 他这一番话我倒是相信。漠国如今内乱至此,允祯得了消息也并不稀奇,而他派了对月过来找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对月为了将我带走竟有了迷药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为了稳住我还特意将惇儿与我分车而行却委实令我心头犯冷起来。我并不看他,只冷冷道:“那么,你是准备要带我回返楚朝了?” 对月笑道:“皇上如今已迁都洛阳,行程并不太远。王妃如今也实在是不宜再在漠国逗留,不若便随小人回返故国,一来可确保自身安危,二来……也可慰故人之思。” 我探手扶住腰肢慢慢坐直身子,淡淡道:“是允祯叫你这样做的?” 他忙忙辩驳:“王妃恕罪,皇上只吩咐小人无论如何要找到王妃,确保王妃周全。昨夜斗胆行此鲁莽之事实在是情非得已,小人只想将王妃安全护送回去,并不愿多起干戈。” “如今我竟已成俎上之肉了……”极度愤懑之下,便连扶住床榻的手掌亦忍不住微微颤抖。从漠歌手中脱身固然是令我心口一松,然而辗转如今却又跌入允祯手中——我想起几个月前允祯所寄来的那封信笺,字字句句分明是对我不曾死心!如今一去难免横生枝节,可是惇儿亦落在了他的手中,我又腹重如斯,这可如何是好! 心口有些窒闷,在我辗转愁思之时腹中更是连着两下踢腾。我咬着牙紧紧蹙眉强忍着腹中阵阵传来的隐痛,忍了一会,那隐痛却是愈发强烈,竟连再开口说话亦觉难为了。额上渐渐潮湿了起来,掌心更是一阵的温热粘腻,我紧咬了一阵嘴唇,直到口中渐渐尝到腥甜的气息,我再绷不住脸面低声喊道:“对月——” 他似是也瞧出我的状态不对,紧一步便凑了过来伸手扶住我,“王妃!” 我死命地抓紧了他的手臂,疼得他登时倒吸了几口凉气。我一手按在腹上,感受着衣下皮肤阵阵的跳动,蓦地腿间一热,我瞪大双眼,身子一阵急剧的颤抖,登时觉出一股温热缓缓流了出来。 “肚子……肚子好痛!”我咬紧牙关挤出了这几个字,跟着便用力一推将他推到门口,“快、快找大夫!” 他吓得不轻,忙钻出车外大声嚷道:“快!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 我蜷缩进榻内,拼命地抓住身边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物事,任凭那物事生硬地硌入我手心,冷津津地疼。腹中的疼痛一波紧似一波,我趁着对月钻出了车厢,探手自裙下一抹,在适应了黑暗之后凑近眼前一看,脑中登时一阵眩晕。 猩红。清楚的猩红。 可是、可是这才七个多月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心口一阵绞痛,只觉眼前一阵迷雾重重,天旋地转了起来,连对月何时脸色苍白地冲到我身边都不曾察觉,只迷迷糊糊听到他急慌不已的声音断续传来: “王妃、王妃您一定要坚持住,再过一个时辰便能赶到下一个城镇了,届时天也光了,小人马上给您找大夫!” 我无力地抬起手,很快又滑落了下去,我苦笑一声,“不……不用找大夫了,怕是……怕是……” “王妃?!”我凄惶的语声惊坏了对月,连声音都跟着紧涩变形了。 “怕是……”我右手用力一抓左手手臂,小指上新新长长的指甲狠狠地便刺入了手臂肌肤之中,那尖锐的刺疼令我获得了短暂的清醒。我用力咬一咬牙:“怕是要找稳婆了!” 对月吓得差点一下子跌在地上,“这……这……王妃是说——您要生产了么!” 我再怎样刺痛自己也无法凝聚出足够的清醒了,紧紧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全部的意志都被用来抵御那腹中阵阵传来的惊痛,脑中最后一点清明也只是模糊想着:孩子……孩子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自己死去又活转回来,几次睁开眼睛都只见到对月惨白着脸蹲在一边拿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我满头的冷汗。我深深吸了几口气,突然听到那马车嘚嘚几下渐渐慢了下来,对月倏地起身掀开帘子,耀眼的阳光蓦地刺入眼中,我本能地闭一闭眼,耳边只听到对月惊喜不已的声音传来:“到了,到了!快、快去找稳婆!” 我心中一动,待要勉力撑起身子,却惊觉全身的乏软无力,便如整个人都浸泡在水中一般,冷汗流遍全身。 是怎样被对月从车中抱出去的我不知道,是怎样被送入一间古旧的屋子里的我也不知道,只模糊察觉被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老婆婆按在了榻上,由着她一层层褪去我的下裙,分开我的双腿。我想要开口,喉咙却是干涸如火烧一般,想要努力看清眼前的一切,眼前却始终弥漫着团团的迷雾。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 “用力!对,吸气,再用点力!对!” “余婆婆,给,热水、热水!” “快去给拧个热毛巾来,快!” “出来了,出来了!再用点力,对,使劲儿、使劲儿啊!” 我无意识地被一群人的声音推动着,全身虚脱到连喘气的力气也凝聚不出,拼命地张口吸着气。下身阵阵传来的撕裂感几乎让我痛到眩晕,手指紧紧地抠在榻侧,'奇+书+网'全身的气血仿佛都不再流动了,身体紧绷,眼前一阵阵的犯黑。 忘记是怎样用力了,忘记是怎样被一只又一只的手来回按压着我高高耸起的腹部,只是在最后一阵痛彻肺腑的撕裂过后—— “哇——” “生了生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余婆婆怎么办啊,见红了,见大红了!” “止血,快给她止血!” “别、别乱动她,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啊!” 我只觉嗓子里紧紧地梗住了一口气息,再来不及呼出下一口气,便重重地歪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很讨厌生孩子……人家明明没生过,还要装得好像正在生似的…… 第六十七章 掌上一颗明珠剖(下) 依稀只是察觉一只温软的手掌辗转反复在我手上摩挲着,稚嫩的童音在我耳畔不断回响。 “母妃……母妃……” 是……是惇儿么……脑中凝起一丝儿的清明,然而更多的却还是无边无际的混沌与难安。鼻端始终是萦绕着一股涩重的药味,四肢更如不曾长在自身一般虚软无力,便连眼睛也是无力睁开。迷糊觉出有温温热热的汤水一点点被灌入口中,浸润了干涩疼痛的口舌与咽喉,我忍不住张口迫切地吞咽了起来,直到腹中暖意渐重,才终于能缓缓睁开眼来。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幕青碧色的帐顶,空落落的一间大屋子,除去我正躺着的这个床榻外,只置放了一张桌子,两张木椅。一个翠色衫子的小丫头正背对着我蹲在床尾处仔细看顾着一个小银笥,咕嘟嘟地翻腾着一笥浓浓的苦药。我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睡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几乎是下意识地立时将手覆上了腹部——竟是平平坦坦的一片!孩子! 我倏然睁大双眼,待要挣扎着一动,耳边却突然传来惇儿惊喜不已的声音:“母妃醒了!” 我侧过脸去,只见惇儿很小心地倚在我的榻侧,受伤的左腿仍是小心翼翼地固定在一边。他见我醒了,忙将手中端着的碗放到一边,动了动身子与我更靠近了些,眼中是掩不住的欣喜之色。“母妃、母妃你终于醒了!”他说着又伸手去拉我手掌,“母妃想不想瞧瞧小王弟!” “王弟……”我喑哑地开口,不久前那几乎令我折损了性命的一幕幕才终于慢慢回上心头。孩子……我生下了我的孩子,他在哪里?目光仍是有些散漫,然而心头的急切却是一阵高过一阵,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惇儿的手掌,只见惇儿连连点头,跟着便转头向着蹲在一边正小心望着火候的那小丫头拔高声音喊道:“快叫人抱进来!抱进来!” 那小丫头忙点头跑了出去,不多片刻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约摸二十五六的蓝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湖绿色缎子的襁褓走了进来,见我抬眼望她,她颇有些局促不安地上前跪下行了一礼,口中只道:“小公子给夫人请安。” 我一颗心登时跃上了嗓子眼,顾不得身体的虚软便要撑起身来,惇儿忙伸手扶我:“母妃别乱动,大夫交代了你一定要好好静养的!” 那蓝衣女子见状忙站起身来将怀中那襁褓抱过我的身前,切切笑道:“夫人莫要挂心,小公子一切安好。” 那小丫头也跟着走了进来,在我示意下上前将我扶了起来靠坐在榻上。我甫一坐稳身子便伸手将那襁褓抱了过来,睁大了双眼不肯错漏半点地盯着着那襁褓中一张皱皱的小脸细细看着。“小公子睡着了。”那蓝衣女子笑道。 我点点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他真的好小!怕是连我一臂之长都没有。小小软软的拳头紧紧攥着,皮肤也略微有些发黄发皱。头上一撮软软的毛发,眼睛闭着,轻轻浅浅的呼吸此起彼伏,瞧起来当真便如一只小猫一般柔弱无助。我心中无可抑制地绵软了下去,鼻腔一酸,眼泪便止不住得滴了下来,身侧那蓝衣女子忙轻声道:“哎呀夫人,月子里可不作兴淌眼泪啊,仔细日后落下迎风落泪的毛病来!” 我听了她话颇有些狼狈地抬手拭了拭了眼泪,这才得空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身材较我略微高大,五官倒生的很是柔和,瞧去性格应是极好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忙低了脸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名叫芸娘。”顿了顿,她见我不置可否,忙又道:“奴婢家中孩儿才刚两个来月,奴婢身体一向健康,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会奶好小公子的。” 原来是对月给找来的乳娘。我深吸了口气,他倒是想得周全。握了孩儿的小拳头在掌心轻轻摩挲着,那软到了极致的触感几乎令我又要止不住流下泪来,孩子……我的孩子……我终于忍不住喟叹出心底的感慨,一指轻轻点在他的脸颊上,柔声道:“恪儿,你就叫恪儿。” 芸娘笑道:“小公子谢夫人赐名。” 我微微一笑,目光渐至下落,仍是不能安心于他如此娇小的模样,忍不住叹道:“他……好小。” 那芸娘小心觑我面色,闻言叹道:“本是不足月的孩儿,又是双生子,能有这样的身子已经是很好了。”她说罢话见我抬眼睨她,登时惊了一惊,忙抬手捂住了嘴,惶恐地盯住我。“夫人恕罪!” 我诧异扬眉,“恕罪?”脑中却极快思量了起来,双生?对,双生!我在晕厥过去后依稀听到那稳婆说过,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我一把抓住那芸娘的手臂,“还有一个孩儿为何不抱来给我?” 芸娘的脸色登时惨白如纸,一缩身便跪了下去,口中直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都怪奴婢多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我一紧怀中的襁褓,语气不由得疾厉了几分,“把话说清楚!”什么意思?什么叫都怪她多嘴?难道……难道是那孩儿出了什么纰漏?!我心中登时揪了起来,说不出的恐慌弥漫了整个心头,我抬手挥开那急忙上来扶我的小丫头,厉声道:“把孩子抱来给我,快去!” 芸娘直吓得说不出话来,缩着身子只是瑟瑟发抖。一旁惇儿突然流下泪来,伸手拉我:“母妃……” 我身子一震,待得侧身望见惇儿泪流满面的模样,心头那最后一丝恐慌也仿佛瞬间被落实了,全身的气力登时被抽光,我一下子软了下去。“惇儿……惇儿你告诉我……”我拼命摇着头,温热的泪水飞溅了出来,落在怀中那孩儿的脸上,唇边,他竟本能地便吮入口中,小嘴一咂一咂,眼睛也慢慢睁开了,茫然而又懵懂地盯着我。 蓦地对上他黑曜石般干净澄澈的眼瞳,我更是心中一痛。惇儿低了脸道:“还有个小王妹,可是、可是……”他咬着嘴唇,抬手想要给我擦拭脸上的泪水,拧着眉头低声抽了口气,才道:“老婆婆说王妹生出来时好小,比王弟还小,太小了,活不成的。” 胸腔里几乎是瞬间传来了撕裂声,我低喘了一声便伏了下去,要不是陡然顾忌到了怀中的孩儿,一下子便要磕在床沿上。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死命地按在胸口,那无法抑制的疼痛几乎令我呼吸维艰,眼泪怔怔地一滴滴砸落下来,身体更是热一阵冷一阵,整个后背都被渗出的冷汗浸透了,黏黏腻腻地难受。 “母妃!母妃!”惇儿被我的模样吓坏了,一叠声地喊着我,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便要扑过我身边,眼泪也愈流愈凶了,“母妃你别哭、别哭!” 我拼命摇着头,整颗心便如生生被人剖成了两半一般剧烈地抽疼。孩子……我那样一心期待着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对我如此不公!既然给了我希望,为什么又要这样残酷地夺走我的孩子呢!那是……那是我那样期待着的龙凤双生,我的恪儿,我的婧儿啊! 眼前阵阵的发黑,我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撑起身来,定定地瞪着那地砖上瑟瑟发抖的芸娘,我一字一句几乎是咬出口来。“孩子……现在何处?” 芸娘颤声道:“那……那小小姐生出来时便……便活不成了,夫人此时只怕不宜与她相见。” “我只问你,她在哪!”我厉声喊道,气力一泄,牙关便再咬不住了,阵阵地抖了起来。 正僵持处,那小丫头已将苦药熬好颤巍巍地端到了我身前,小心翼翼地劝道:“夫人……夫人请先用药。” 我并不言语,只是死死瞪着那芸娘,蓦地抬手便将药碗挥落在地上。呀得一声惊呼,跟着便是锵啷一声脆响,惊地那小丫头连连后退了几步方才一跤跌下,吓得不轻。我死死地按着心口,只觉呼吸是愈发粗重了起来,惇儿忙尖声道:“母妃你怎么了!”又转向那芸娘道:“快去把窗户打开,母妃都透不过气来了!” 那芸娘迟疑道:“不、不能开窗啊,夫人如今正在月子里,万万不能招了风的。” 一时间房中乱成一团,芸娘与那小丫头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残物,惇儿是一叠声地喊着我,不断抬手拍着我的后心助我顺气,怀中恪儿也被那惊动吓到,紧攥着拳头咧开嘴便大哭了起来。我怔怔看了他一眼,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去,却是连抚慰他也似不会了。 芸娘见了我的模样也跟着流下泪来,她抬衣袖擦了擦眼泪,叹道:“夫人心里头苦,奴婢知道,只是夫人千不管万不管总还要顾念一下小公子,夫人,您还有小公子呢……”她说着擦净了手走到我身边跪下,抬手在我怀中的襁褓上轻轻拍了几拍,直到恪儿哭声渐消才抬眼看住了我。“听说小公子生下来时夫人便见了大红,莫说小小姐,便是夫人的性命也是险些儿便保不住了,多赖夫人平常行善积德,这才母子平安,夫人,您总要往那亮堂处想想。”她见我怔怔不语,只伸手自恪儿的小脸上轻轻摸着,沾了一手的温热。恪儿他现下却是闭着眼睛,察觉到我的手指滑到他嘴边,他竟本能地便吮住了,咂咂有声。我一怔,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呆呆地望住了那小小的一团柔软,“他是不是……是不是饿了?” 芸娘轻轻笑道:“没有,一个时辰前奴婢才刚喂过的。小公子这是小娃娃的习惯,见了什么都想吮一吮。”她偏了偏首又仔细看了孩子一眼,“这也是夫人与小公子的母子情分呢。” 我只觉臂膀渐渐有些酸乏,虽仍是舍不得放下孩子,却也不得不将恪儿送到她怀中。咬了咬唇,我低低道:“这个孩子……”余下的话却是蓦地梗在了喉中,怎样也说不出口了。叹一口气,“没什么,你去罢。” 芸娘却似明白我心中的担忧,顿了顿,她轻声道:“夫人放心,七生八死九成人,小公子虽然没有足月,可是七星子却说是最最有福气的呢!” 我点一点头,勉力挤出一丝笑意,眼见她走到门口处伸手扶上了门栓,我心中一痛,终是忍不住开口:“真的不能看看她么?” 她转过神来,叹一口气,慢慢将孩子仔细拢好,又轻轻拍了几下才道:“夫人晕迷了两日两夜,夫人的管家怕夫人瞧见了伤心,已经作……作主给葬了。”见我眸中一黯,怔怔不语,她又叹道:“何况夫人如今正在月子里,气血两亏,本也不宜与……与小小姐相见,血气相冲对夫人极是不利的……” “知道了……”我挥一挥手,示意她将孩子带去休息,不必再多说什么了。芸娘见我仍是一脸悲苦,亦知多说无益,叹一口气也只得行一行礼转身去了。我又让那小丫头也一并出去,惇儿怕我心中愁苦,死活也不肯离开,我拗不过他也只得由着他呆在此处。怔怔躺了下去,一时只觉自己恍如身在梦中,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于我其实都只是迷梦一场。闭上眼,便仿佛仍是身在王府之中,每日静静度日,在日渐沉重的腹上盘亘了我所有的期待。我的良人,我的孩儿,我的一切一切…… 拓跋安! 我蓦地牙咬,恨得直连牙根都是生生地疼!若不是他突然逼宫迫位,若不是我不得不离府避难,若不是这连日的奔波不安——我的孩子不会被迫提前出世,如今也就不会要我生生去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那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那不是别人,那是我亲生的孩儿啊!我还没有亲眼见她一面,我还没有亲手摸摸她的小脸—— 我不甘,我真的不甘! 作者有话要说:哎哟,哎哟,七星子…… 第六十八章 心字已成灰(上) 我只在那小镇上待了三五日,对月便匆匆买了一辆很是宽敞的马车带我回返楚朝了。那小镇到底未出漠国的地界,他担忧拓跋安找到我的下落,尤其此刻我身子极度虚弱,还带着惇儿与恪儿,未免横生枝节,自然是能避则避。 我顺了他的心意跟他回返,心中也明白去找允祯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此时此刻却是我唯一的选择。静竹与眉妩、阿珺在漠歌手中我倒并不太过担心,或许是深心里我仍是相信漠歌到底不会做出令我寒心的事。一路之上我只是默然,对月许了芸娘不少金银让她好生照顾恪儿,然而她家中到底有自己的孩儿,对月又再再保证等抵达洛阳必会遣人送她回返,她这才安心上路了。我的身子虚弱畏寒,不能亲自哺育恪儿,见到芸娘肯仔细照顾自然也安了不少心,只是心中想到那无缘得见的女儿,到底是阵阵的揪疼。无法遣散的愁思,从此竟尔是落下了心疼的毛病,真真是动不得半点气了。 我在月子中不能招风,那窗牖便一直是关着的,车厢中隐隐有些许憋闷。惇儿的情绪并不很高,时常会问我:“母妃,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呢?”每逢此时我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只能抚一抚他柔软的头顶心,安抚他不要慌张,他父王必然是会平定叛乱,然后回来接我们母子三人回家的。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不是很有信心的罢? 我失踪这一个多月,想必多得是要找到我的人,抛开允祯不说,拓跋安必然也在找我。他趁着拓跋朔不在国内才敢逼宫篡位,自然后怕拓跋朔杀返回去,抓住我,便如多了最好的一道筹码,关键时刻用以保命总是十拿九稳的。我想起漠歌的所作所为,心下不由喟叹,然而不管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他将我藏匿了起来,至少总也保全了我的性命并避免了我遭受拓跋安的羞辱!及至现下我被允祯的人找见,护回楚朝……怕么?那倒不是,只是多多少少总是有些失望的情绪罢!拓跋朔,拓跋朔,你是根本就忙于战事顾不上找我,还是,找不到我呢? 为什么在我那样渴望你能够出现,救我于危难的时候,你总是不在? 为什么在我那样凄寒,拼了性命诞下我们的孩儿的时候,你仍是……不在? 为什么在我那样需要你的抚慰,丧子之痛,流散之苦……在我那样的需要你的时候—— 你……不在。 摇摇头,额头便隐隐有些疼痛弥漫开来。不愿再去多想这些注定会让我心酸难过的事,宁愿相信他果然是用尽了手段想要找到我们母子,只是……终究是错过罢了。(奇*书*网。整*理*提*供)静静地靠坐在榻上看着惇儿俯身逗弄着恪儿,他笑得欢喜,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地在为有了个王弟而欢喜着,小孩子的眼睛骗不了人,纵然是偶有天赋异禀一鸣惊人的,也往往是童言童语一戳就破。他是真心地在喜爱恪儿,他的弟弟。 我见到他摘下自己脖子上自幼佩戴的长命金锁便要戴到恪儿身上,忙伸手拉他:“惇儿,这锁子可不能随便摘下。” 他却不以为意,转头向我道:“王弟看起来好小,惇儿已经长这么大了,惇儿要把这个长命锁送给王弟,要他健康平安。” 我心下感动,将他拉入怀中劝道:“恪儿有你这样和爱的兄长,定然会平平安安长大。”我说着拿过他手中的锁子又仔细为他戴回颈子上,再给他将衣服理整齐,揉揉他的脸颊。“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惇儿,母妃疼爱恪儿,一样也疼爱你,你们两个都要好好儿的。”我顿了顿,幽幽叹了一口气,“只要你们能够平安喜乐,纵然是要折了母妃的命数,母妃也心甘情愿。” 一路紧赶慢赶,约摸走了一个来月,终于是到了洛阳。允祯迁都洛阳,重建帝宫华阳,因是迁都匆忙,重建耗时耗力,直至一月前他与新后都仍是暂住在金陵旧宫之中,不日才刚刚来到洛阳新宫。 是日我便被对月带进华阳宫。对月早已给恪儿安排了一位新的乳母,名唤秀莲,很是规规矩矩的一个女子,眉眼生的很是温润。当夜允祯与帝宫召见与我,我让秀莲抱着恪儿随我一起前去觐见,穿过鳞次栉比的宫殿,九曲回廊的碧瓦朱桥,且行且思,数着荧光斐然的琉璃宫灯,宝柱高华,直到对月的身形终于在一扇殿门前停住,侧身将我让了进去——时隔多半载,我才真真儿地又见到了他。 一袭明黄色的深衣覆身,前襟处以金线缭绕精细地绣着一条五爪金龙。因是绞了金丝绣成,线脚处便很有些生硬,瞧去不甚柔和,便连那衣领与袖口也仿佛不似从前柔软。明黄色,那是粲然的色彩,亦是寂寞的色彩。允祯,我记忆中的允祯总是一袭青衫蓝衣,乌发白肤,笑意似极了盛夏时在井中浸过的水果,沁凉,柔软。然而此时…… 数月未见,他瞧去却仿佛又比旧时清减了不少。见到我进来便很有些紧张不安,匆匆抛了手中的书卷便要迎上前来,“宜——” 我收回心神,静静屈膝行了一礼,抬眼向他微微一笑。“妾身苏宓,见过皇上。” 秀莲亦忙忙跪了下去,先道:“小王爷给皇上请安。”跟着才道:“奴婢给皇上磕头。” “不是宁宓?”允祯目光自恪儿身上掠过,微微一怔,然而听得我清楚说出的那“皇上”二字,身形一震,嘴角一个苦涩的笑意便慢慢浮现,反问道。 我淡淡一笑,“名姓而已,何况妾身早已出嫁从夫,原也不必过于纠缠前尘往事。” 他听我说得淡然,面上一时有些恍惚,好一会才注意到我仍是静静保持着那行礼的姿势,他轻咳了一声,忙伸手一指旁边一张紫檀木椅,“赐座。” “谢皇上。”我这才起身,循着他所指走到一侧坐下,秀莲亦慌忙抱着恪儿站在了我身后。他坐了回去,静静望了我片刻,眼中便渐有怜意涌现,又轻咳了两声,他幽幽道:“王妃一路辛苦。” “谢皇上关心,妾身一切安好。”我抬眼看他,正与他直直望住我的眸光相对,他的眸光太过清楚太过纠缠,我心口不由微微一窒,忙偏了脸去。“国难至此,皇上不避烦忧肯护妾身安危,妾身尚未代我家王爷谢过皇上恩德。” 他轻轻一笑,跟着几声脚步声响,却是站起身来负手背后走到了一侧窗下。他背对着我,声音在夜色中沉沉传来,便更添了几分压抑。“宓儿,你我如今便是随便说说话儿,叙叙旧也是不能了么?”蓦地转身看我,静夜深寒,他眸中的情绪随着烛火跳动便很有些分辨不清。“定要与我生分若此,你才能安心么?” 我迎着他的眸光,不欲再作闪避,语声微沉。“皇上。” 他摆摆手,跟着又快步走回案前伸手自一旁书卷上拈起一支颜色枯黄的竹枝冲我一扬,语声便很有些急促难定:“你让叔父千里送竹,你的心意我早已清楚,只是——” 我瞧清他手中那支早已枯萎了的竹枝,登时记起这正是那日我信手折下,让叶知秋送给他的那支。我淡淡一笑,起身向他又行了一礼。“……谢皇上。” 他将那竹枝放回案上,掌心压在案角,一双澄明的眼瞳定定地望住我,似在努力分辨我话中的真意,抑或我平静外表下隐藏着真实的心意。好半晌,他方撇开了脸去,幽幽复道:“竹本无心……竹本无心……宓儿,这果真是你的真心?” 我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淡淡笑道:“皇上睿智,?(: ) 第 46 部分阅读 我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淡淡笑道:“皇上睿智,凡事又何须妾身亲口说破。[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允祯一怔,蓦地站直了身子绕过书案走到我身前站定。我仰首看他,只见他眉头紧蹙,一双澄明的眼眸中却似渐渐酝上了些许风暴,然而只是一闪,转瞬即逝。他咬咬牙,望着我一脸静默,“我再问你一次,竹本无心,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静静点头,双手拢入袖中慢慢站起身来,平视与他。“无人处,不知皇上可否允妾身唤你一声兄长?” “兄长?”他先是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浅浅一笑,他侧过了脸去。“好,我明白了。” 柔和的烛火光晕下,他清瘦的侧脸静如刀削。我心中隐隐一痛,转开脸去不再看他,低声道:“静夜深寒,还请皇兄早些休息,妾身也该回去了。” 他点点头,走回一步却又怔怔站住了脚步。“那离忧宫是我着意为你修建的,你也记得,你是公主也好,王妃也罢,这偌大的楚朝但得还在一日,你便是谁也欺凌不了的圣平公主。你不要擅自生分。” “……是。” 听到我的应声,他转身深深望我。殿外扑簌簌吹来一阵清风,我自产下恪儿后身体便一径消瘦,虽不至形销骨立,却也瞧去明显清减了不少。这一阵清风吹来,衣裳便很有些簌簌而动,我虽不甚在意,他却是眼中深深一黯,然而对上我淡然的眸光,他微一怔忡,走过我身边便伸手探向秀莲怀中的恪儿,惊得秀莲忙跪了下去。允祯淡淡一笑,伸手自秀莲怀中将恪儿抱了过去,凝视了片刻,抬眼望着我。“很漂亮的孩子。”顿了顿,声音渐渐喑哑了几分。“眉眼像你,下颚也像你。” 我莞尔一笑,半低了脸道:“皇兄瞧得可也真是仔细,才一个月大的孩儿,哪里瞧得出像谁呢?” 他见我轻笑,眼中更是微有恍惚之意,好一会才道:“虽然小,可是仔细瞧,要瞧出模样也并不很难。”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摆手道:“你且等等。”将恪儿还给秀莲抱着,他转身便匆匆走进内殿。 我讶然望着他不过片刻便抱着一个白玉匣子走了出来,见我怔忡相望,他清浅一笑:“一点心意,送给孩子。” 第六十八章 心字已成灰(下) 我听说是要送给恪儿的物事,不由也微微有些好奇,忍不住道:“是什么?” 允祯将匣子递了给我,只笑道:“打开看看。” 我伸手慢慢打了开来,就着明灿灿的烛光,登时只觉眼前一亮,只见那匣子衬着鹅黄色的一层绒布,其上却是放置着一件华贵无比的白玉璎珞。羊脂玉所制,式作萱花四瓣。当项两瓣,瓣稍各镶指盖大小的猫睛石一颗。当胸两瓣,瓣稍各镶同样大小芙蓉石一颗。掩钩搭可脱卸,掩机钮可叠。玉上鎏金云水纹图,俯仰以衔东珠,当胸一枚花蒂约有半掌大小,翡地周翠,刻翠为水藻,刻翡为捧洗美人妆。蒂下垂有一绺东珠九鎏,鎏各九珠,芙蓉石为坠脚,长可当脐。 再再是不可多得的倾城之物!我不由怔住,“皇兄?”只不知他让我看这白玉璎珞何意,若说是要送给恪儿,可这璎珞却分明是女儿之物,恪儿如何使得? 允祯觉察到我眸中的诧异,探头看了一眼,目中登时掠过一丝错愕,很快伸手将匣子拿了回去。“宓儿莫怪,是我拿错了。”说着便匆匆又转回内殿,不多时便又抱着一个形状与方才哪匣子完全一样的玉匣子出来,赧然一笑:“是这个。” 我满腔疑虑地伸手接过,这次很快便打了开来,所有的疑虑在瞧清楚那匣中物事后登时消散殆尽—— 朱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件长命玉锁,金制的挂链打磨得极是精细温润,每间隔小半指长许便嵌一枚指盖大小的东珠,共镶有六颗。正中央一块羊脂玉锁约摸一指宽,半指长,更是琢得精巧绝伦,暖润滑泽。正中央缕着纹理精细的双龙抢珠,祥云缭绕。那双龙缕得栩栩如生,龙睛以绿髓点制,明珠则为红宝。左右与金链相接处各镶翡翠两片,形如华云,其下结有两绺绞金银朱青紫五色的同心丝绦,晶致华耀,辉致无比。 “这……”我明白了允祯心意,心下登时又是感动又是微微的悸动。眼见允祯伸手将那长命玉锁拈了出来便要为恪儿戴上,我一怔,忙屈膝行下礼去,切切道:“恪儿如今才月余大小,这长命锁还是留待恪儿百日之后再戴罢。” 允祯见我坚持,笑道:“就当是满月之礼,左右也是我这做舅父的一番心意。”说着便将那玉锁塞入我手中,微微一笑。“一早便准备好了的,照理也当由孩儿母家至亲相赠,宓儿就莫再推辞了。” 我只得接了。凝目自那玉锁上一瞧,但见除去正面的双龙抢珠图纹,背面犹以鎏金小篆写有八个小字:“长命富贵,福寿万年。”我心中大动,暖意渐生,屈膝便又行下礼去:“妾身代恪儿谢皇兄厚爱。” 允祯点点头示意我起身,末了又探手自恪儿手上握了一握,眉眼间渐有怜意浮生。“听说你是七月产子,你与孩儿都需好生将养才是。” 他一番用心良苦我如何不知?心下自然感动,然而口中却也只得淡淡谢恩:“谢皇兄关心,恪儿有皇兄如此疼惜,当真是他莫大的福泽。”我想起方才他误拿了给我的那串白玉璎珞,一时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难明,然而转念一想允祯与董挽晴成婚至今,那董挽晴莫不是也…… 许是看出我心底的猜度,允祯淡淡一笑。“叔父告诉我你有孕一事,我也不知是男是女,只好两样都备下了。” 我听了他话心中却是一痛,登时想起那与我无缘母女便生生分离的婧儿,胸口隐隐抽痛起来,倘若……倘若……倘若婧儿没有死—— 蹙了蹙眉,一手悄悄在心口用力一按,口中却终究只能淡淡而道:“皇兄有心了。” 他见我突然情动,眉头微蹙似要说些什么,然而却终是没有开口。负手背后走出两步,转身向我温声道:“早些回去休息罢。” 离忧宫确是允祯着意为我修建的,离忧,忘忧。萱花,宜男。他心中的结或许已解,或许永生难除,可那又如何呢?我让叶知秋带了那绿竹于她,他本玲珑之人,我的心意他自然一眼既透。 竹本无心,何必节外生枝? 允祯与允祺终究是不一样的。纵然他仍是对着我关怀有加,甚至爱屋及乌对恪儿与惇儿也是极好,可是我知道,他真的放下了。他带了我回来并非是为了占有,他真的做到了心无杂念的守护。 允祯对董挽晴也是极好的,初时我只当董挽晴对我仍是心存顾忌,未料那夜之后她竟亲来了离忧宫与我叙旧。逆光中见她大腹便便被两名宫女搀扶着走近我屋中,恍惚竟有瞧见数月前自己的错觉。说话间才知她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气色很是红润,心情也是不错。我因为挂念拓跋朔的境况便时常有些郁郁,更兼随着恪儿的一天天长大,念及失去的婧儿,心中更是时常酸楚,她便不顾自己国母的身份总是主动往我的住处跑,找我闲聊,对着我也很是热情,尤其欢喜恪儿,但见到醒了必要抱在怀中仔细逗弄一番方才罢手。 我去了慈云庵探过一次姨母,彼时她已正式剃度。两人见面便很有些恍如隔世,她见到我怀中的恪儿更是好一阵恍惚,幽幽只道,宓儿也是做了娘亲的人了。 允祯曾数次相求姨母回宫,纵然是一心向佛,亦可以在宫中的太庙修行,然而姨母坚持剃度在慈云庵,允祯无奈之下亦只得下令重修慈云,并妥善安置好姨母的一应所需。我知道这是允祯的一份故人之情,连着静妃娘娘的一起都给了姨母了。自静妃娘娘仙逝后姨母便更是寡言少语,与从前的沉静不同,她如今的眼中我已瞧不出半点凡尘波动,总是是那样心如止水的模样,安静沉默地令我心惊,即便是面对面地坐着也常常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我当真是不能明白姨母当年与静妃娘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逝者已矣,留下的也不过是个方外之人,这些过往,此生我注定无从得知。 我只去探过她三次,再去,她便再再不肯见我了。我知道此生与她情缘已尽,纵然勉强再见,也是枉然。 三个月后,皇后董挽晴诞下一女,是为楚昭平帝之第一女。因长公主生于月破之日,是夜帝后曾于太庙前行祭月之礼,帝于月破之夜得女,欣慰之余,亲赐封号酹月,是为酹月公主。 酹月生得很是精灵可人,又因是长公主,因而甚得允祯的宠爱,甫一出生便封赏不断,丝毫未因非皇子之身而承受任何失望,只除了董家人之外。我亦是安下心来的,一来酹月实在是生得讨人欢喜,二来,她不是皇子,便避免了董家起意挟幼子废新帝之野心。 我时常去探视酹月,仿佛是为了失去婧儿的苦痛,将一腔母爱都要给了她了。伸手轻轻摇着金丝楠木制的婴儿摇床,俯身笑望着酹月圆睁双眼探出一只软软的小手呀呀而呼。[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惇儿亦跟在我身边,有些怔怔地随着我俯身望着酹月,突然轻呼一声,竟是酹月软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他左手尾指。惇儿吃了一吓,然而却终是没有抢回手来,只由着酹月抓着,蓦地笑出声来。“母妃,小公主很可爱。” 我笑望着酹月,小小的肉嘟嘟的身子蜷缩在一方藕荷色绞银丝云水纹图的云锦襁褓中。一双乌黑黝亮的眼瞳如秋水盈盈依依,似极了盛放在水晶盘中的黑葡萄,望望惇儿,再望望我,然后,咧嘴一笑。 我心头一软,几乎便要流下泪来。 允祯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静静看了我片刻见我抬头望他,他无声一笑。“宓儿,如无意外,思贤王近一月时间便会前来接你。” 第六十九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上) 犹记得恪儿百日之时我提前多半月便开始准备百家衣,将费心讨来又烫洗干净的百家布再裁成小块缝成襁褓。因是挑灯连着忙了好几晚,待得缝成后眼睛都痛涩得瞧不清东西了。其实这些琐事本自有宫人代劳,然而我却坚持亲历亲为,连酹月那件也一并地准备好了,令允祯与董挽晴很是感动不已。 转眼间酹月也已经满月了,允祯对她当真是十分疼惜,按照大楚朝的规矩,皇子或公主出生满月后方可由礼部拟定名字,封号,可是酹月却是甫一出生便被允祯亲赐封号,这当真是无比的殊荣,众臣皆云帝后少年结漓当真是情深意重,长公主乃后所亲出,帝自然疼惜万分。 为酹月拟名的时候狠是费了一番心思,礼部拟定了数字上来,不外乎姝、姌、媗、嬛等意表娴静优雅的字,允祯自是再再不能满意,反复只是问我可有合意的姓名小字赠给酹月。我想起那与我无缘母女的婧儿,心中隐痛又生,口中只道:“如此大事皇上应当与娘娘商榷才是,妾身焉敢僭越,为公主拟名?” 彼时董挽晴便在允祯身侧,闻言淡淡一笑并未言语,只俯身拈袖轻斟了一杯清酒奉给允祯。允祯闻言隐隐有些尴尬惶然,扭头看了董挽晴一眼,伸手接过酒盏轻轻抿了一口。董挽晴笑道:“此处更无外人,那些劳什子的虚文能省便省了罢。苏家妹妹若不见外,叫我一声姊姊便好。”她一语既出,微微一顿,睨了允祯一眼后又笑望住我。“瞧我这记性,如今可当真是自家妹妹了,不若便请宓儿为酹月想个小字罢?” 她一番话语说得很是在理,不失热情,然而我却听得分明,她说得清清楚楚,如今我与允祯在世人面前乃是亲生兄妹,明着是对我说的,实则是在点醒允祯,切莫再抱着不类的心思,贻笑大方。我见允祯神情恍惚,想到董挽晴对我仍是难免心有芥蒂,无奈之余只得颔首笑应道:“皇嫂有命,宓儿岂敢不遵?”睨了睨允祯,见他正怔怔望我,我清咳了一声忙望向园外。彼时正当三月,春寒轻薄,园中的一片桃林正开到娇艳,红红白白的片片花枝在朝阳下很是粉嫩好看。我心头微动,“公主生于春寒时令,如今梅花方落,桃花续开,为求应景怡情,不若便以春桃为意?” 董挽晴微微点头,“说来听听。” 我静静思索片刻,脑中忽起一念,不由曼声笑道:“不若便叫蓁蓁?” “蓁蓁?”允祯突然接口,不过片刻便略弯了眉眼,一口饮尽了口中清酒,含笑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其叶蓁蓁……好,就叫蓁蓁。” 一侧董挽晴先是微微一怔,待得听了允祯的话登时含笑睨他。“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怎么酹月才刚满月,皇上便惦记着日后凤台选婿了么?” 允祯笑而不答,我盈盈笑道:“皇上虽贵为一朝天子,九五至尊,然而说到子息上到底也只是寻常父亲,这世上做父亲的爱惜女儿,原也是人之常情。”心口有些微的憋闷,怔怔只是想着,倘若婧儿活着,拓跋朔应当也会如此不加掩饰地喜悦与欢欣罢? 允祯沉吟了片刻,伸手自乳娘怀中将酹月抱入怀中,眸中立时便是绵软到教人心头泛酸的温柔溢了出来。他头也不抬得便抛下一句:“叫礼部那些子酸儒再好好给朕拟上几个字儿来,最好是与蓁字同音的。”顿了顿,又道:“长公主的名字一定要仔仔细细得斟酌挑选,不必太花俏了,但也不可冷清,尤其那些什么德、慧、贤、贞之类的字趁早儿自己抹了去,再闹这些子虚文上来,仔细朕一人罚他们半年的俸禄。” 一旁立着的对月忍着笑应了声:“是。”转头便出去了。 “蓁蓁,蓁蓁。”允祯抱着酹月的姿势很是娴熟,半点也不似一般鲁莽男子,一手点在酹月赛雪欺霜的小脸上,“光是这样念着便觉动听,当真是好名字。” 我亦含笑相望,不期然抬起头来,便见董挽晴正静静望我,一脸若有所失。她见我抬头,忙转开了脸去,有些寞然地望着允祯欢喜逗弄酹月。我心下了然,设若易地而处,面对自己的夫君让旁人来为自己孩儿命名,尤其那旁人还是夫君昔日心心念念之人,换作是这世上任何女子只怕都无法淡然以对罢?一时心中半为无奈,半为歉疚,我不欲再多留,起身便要先行告退。 允祯却蓦地喊住了我,微微蹙了眉头,他略有迟疑道:“有件事尚未告之宓儿知晓。”见我坦然停步,他将酹月递送回乳娘手中,起身走到我身前。“漠国内乱已定,遣来接宓儿归国的人马已于昨日抵达洛阳。” 我心头登时突突一跳,声音不由拔高了一分。“他……他来了?” 允祯凝目望我,那眸中含着太多的情绪我看不分明,失望?怜惜?无奈?不甘?总之,都不是教人瞧着欢喜的情绪。他清咳了一声。“思贤王有要事在身不能亲来,来人是他帐下一名亲信大将。” 我心头登时生冷,既然已平定了拓跋安之乱,还有什么事比来接我母子三人归返更为重要?忍不住添了几分失望,口中亦只得淡淡应道:“那大将现在何处?” 允祯道:“已安排了在驿馆住下了,长途跋涉不易,便叫他们整顿休憩一日,下午再行进宫。” “是,妾身知道了。”我淡淡行了一礼,连来人是谁也不想问,转身便去了。 惇儿知道拓跋朔已派人来接我们自然也很是欢喜,然而听得拓跋朔并未亲来,小小年纪竟添了几分心思觑我面色,哄慰我道:“母妃,父王必是果真无暇才不能亲来。” 我还能多说什么?一时也有些赧然,难道是我面上的郁郁太过分明,竟连这样一个小小孩儿也能瞧了出来?有些欲盖弥彰地走到一边伸手去逗弄摇床里恪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小脸,由着他哼了两声,一双乌墨墨的眼瞳懵懵懂懂得盯着我,不一会,咧嘴绽开了一丝笑意,咿呀数声,探出一只软软的小手抓住了我两只手指,使力拽着,竟拽得我身子微微前倾。我一怔,不由哑然失笑,顺了他的意俯身到他面前望着他,“拉我做什么?” 他自然是听不懂的,笑了会子见我两肩的发丝垂到了他脸前,又放开了我手伸手去揪发丝,圆乎乎的小拳头一挥一挥,扯得我头皮发痛,不由无奈揉了他一把,“顽皮!”小心翼翼将发丝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一旁秀莲见我欢喜,也笑道:“奴婢看着小王爷一上午也不见小王爷笑一笑,却是一见王妃就欢喜。” 我有些微微惊奇,忍不住问道:“你是说,他现下便能识得谁人是他生母?” 秀莲笑道:“心有灵犀一点通,何况小王爷可在王妃腹中待了那样久,血脉相通,纵然是不曾睁眼,但得生母到了近旁,嗅着气息儿他也能识别出来。” 我心头一软,莞尔一笑,“如此说来,倒也确实是母子天性。” 用过午膳后不多时便得了允祯的传召,只说是那接我之人已然进宫,我忙整衣理妆前去华阳,一路之上心中都不由暗暗思索会是谁来接我。 踏进华阳宫,尚未瞧清楚来人是谁,一声极为熟悉的声音已然传入耳中。 “属下参见王妃!” 我听到声音很是吃了一吓,待得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昂然立在大殿中央,一身青丝软甲,皮肤是浅浅的麦色,双眼如炬只是镇镇望我——却不是漠歌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第六十九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下) 再见到漠歌,没有了从前简单而清澈的快意,因着上次的事,不得不承认我对他是存了一分戒心了。然而他却如无事人一般先是替拓跋朔谢了允祯护我之情,而后又自责未能护我周全,以至于我七月产子,身体受损,肃了面色定要向我请罪。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引咎自责,裣衽在一侧坐下,他这才站起身来在另一侧坐定,口中与允祯说着话,眼角却是时不时便睨我一眼。“王爷目下实在是无法亲自拨冗前来。”他语气有些低沉,看了看我。“不过王爷对王妃与小王爷当真是十分挂牵,这才遣我速速前来迎接王妃与小王爷归返天水。” 允祯淡淡一笑。“思贤王英明神武,手下精兵良将无数,如此小小内乱应当早已顺利平定了罢?” 漠歌一怔,点头道:“这是自然。” 允祯挑眉望他,“那么,思贤王可是忙于在清除叛党余孽么?”他呵呵一笑,容色便渐渐肃静了下来。“怎么王妃与小王爷归国如此大事,王爷也无法亲自拨冗前来呢。” 允祯声音虽是平静,然而话中诘问之意却是再再分明。漠歌自然听了出来,清咳了一声便隐隐有些尴尬,陪笑道:“内乱虽镇,然而仍有底事未平,与高句丽国毗邻而居的新罗国此番突然与敝国振威乱臣贼子联手,先是攻击了高句丽,跟着又助振威对付王爷。王爷虽平定内乱,然而为免唇亡齿寒,不得不助高句丽一臂之力,所以才无法亲自前来迎接王妃,还请皇上见谅。” 允祯没有应声,一双澄静的眸子却是直直望向了我,眼中的愤郁情绪几乎掩盖不住,然而对着我一脸的平静到底也是无可奈何。“宓儿,你待如何?” 我忽而轻笑。“漠歌,你既然来了,不若便在此多呆几日罢,我请皇上安排几个腿脚儿麻利的陪着你也到处逛逛。”我见他讶然望我,不由笑意愈深,“这偌大的洛阳城你若不到处走走,委实可惜了。” 漠歌闻言便很有些不情愿,低声劝道:“王妃好意属下心领,只怕王爷等得心急……”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口中只笑道:“王爷既然有要事在身,那么归返一事也便不必急在一时,何况……”我若有似无睨了他一眼,语气愈发清淡。“拓跋安败走,新罗国又介入其中,倘若有人在这个时当存了对王爷不利的心思,我与惇儿、恪儿……岂非首当其冲?” “王妃言之有理。”漠歌被我看得隐隐有些不自在了,忙低了脸去,“只是如此一来便要继续叨扰皇上,王爷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我尚未开口,允祯轻笑道:“贵国思贤王妃本便是敝国圣平公主,只要公主自己愿意,莫说三五月,便是数十载也是住得,有何叨扰麻烦?” 话已至此,漠歌纵然再不情愿却也莫可奈何了,只怔怔望着我,缄默不语。一旁的蓝裙小宫女奉了茶汤上来,我静静持着那暖润滑泽的盏盖漫不经心得撇着茶汤其上的浮沫。“绣夜与静竹可好?怎不将她二人一并带来呢?” 听到我发问,漠歌忙道:“很好,只是……路途遥远,属下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曾让她二人跟来。”抬眼觑我神色,他忙又道:“是属下的疏忽,王妃恕罪。” 我淡淡一笑,小口啜了一口清香的茶汤,缓缓咽入喉中,一时只觉心肺皆润。“绣夜如今可是你的妻子,你体惜她原也是应当。无妨,无妨。” 允祯闻言倒微微吃了一惊,问道:“宓儿将绣夜许给了这位漠将军?” 我颔首笑道:“漠将军对宓儿可是有着数次救命之恩,其间的曲折也不必多说,总之漠将军的人品自然是一等一的,如此人才,宓儿当然不能便宜了外人。” 允祯哑然失笑,站起身便缓缓走下玉阶笑道:“原来漠将军与宓儿还有如此之深的渊源。既然如此,还请漠将军更勿要推辞,容朕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漠将军一行。” 允祯已然发话,漠歌自然只得点头应允,沉声道:“恭敬不如从命,漠歌谢皇上、王妃美意。” 随后允祯便大设宴席款待漠歌一行,同来的除了漠歌,余下两名副将倒有些眼生。我带了惇儿与恪儿赴宴,漠歌见到恪儿亦很是慨然,尔后又怪责自己来得匆忙,不曾备下礼物送给恪儿,我只依依笑道:“你带来恪儿父王大获全胜的消息,便是送给恪儿最好的礼物了。”他闻言便很有些讷讷,又探头看了恪儿一眼,缩回身去不再言语。 允祯确是真心真意款待漠歌,将晚宴安排地奢华而不失温和,朝中重臣元老皆受邀进宫,董翰伯与董致远自然在列。琉璃宫灯绽辉彩,玉树琼枝作烟萝,歌姬舞伶鱼贯列,重按霓裳羽衣,端得是清音袅袅,乳燕归巢,水袖如云,环佩叮当。一时宾主尽欢。 惇儿倚在我身边坐着,也不仔细看那歌舞,只专心与面前银盘中我专程为他准备的水晶肘子较劲,一张小脸腮帮子吃的鼓鼓的,满手满嘴的油腻,很是憨稚可人。我自他身上当真是领会到了何为乐不思蜀,他跟着我在楚朝待着很是惬意,仿佛半点也不盼着回返天水了。 酒上三旬,秀莲弯身附在我耳畔低声道:“王妃,夜深了,莫如奴婢抱小王爷先回去休息罢?” 其实本无须带着恪儿前来的。然而恪儿虽有乳母哺育,摇床却是一直放置在我房中,许是为了这个孩儿得来不易,我对着他便总有些患得患失的情绪,去到哪里总是要将他带在身边才能安心。此时宴席将将过半,我亦不便请辞,听了秀莲的话,也担忧影响了恪儿休息,少不得只好让她带恪儿先回离忧宫。秀莲得了我的许可,福了一福,抱着恪儿便要去向允祯请辞,脚下走得略略急了些,竟然一不留神撞上了一名正捧着红木托盘预备踏上玉阶的内侍身上。两人均吓得惊呼一声,秀莲见那托盘上的玉壶眼看便要倾倒下来,本能便抬手护住恪儿,未料这一抬手却将那内侍推了个趔趄,玉阶凉滑,他立足不稳向后仰倒,袖中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登时滑了出来,锵啷一声落在地上,又滚了几滚方才稳稳定住,似在示威一般,大量的烛光下闪着耀眼的寒芒。 “有刺客!”几乎是瞬间,围绕在允祯与董挽晴身后的侍卫立时呈半月状将他二人牢牢护卫住,而站在阶下的侍卫也几乎是立即将那倒地惊慌不已的内侍团团围住。一时大殿静默,歌姬舞伶钗落鬟倾,乱作一团,瑟瑟而抖。 秀莲吓得抱着恪儿便疾步跑回我身边,拉住我的手臂颤声唤道:“王妃——” 我不动声色在她手背轻轻一按,一手将惇儿拉到我身后站好。漠歌紧着嗓子喊了一声“王妃!”几乎是立刻便要冲到我身边,然而却被我身后的几名侍卫拦在了身前。他圆睁了双眼瞪着那几名内侍,又望一望我,待要开口却听得允祯咳了一咳,跟着紧紧挡在他身前的内侍便向着两边散开,允祯站起身静静凝望着那已然被押起身来的内侍,面有愠色沉声问道:“你受何人指使,如实招来,朕赐你全尸。” 方才还热闹不已的大殿中静得呼吸可闻,已有内侍出动将歌姬舞伶们尽数驱散了,偌大的宫殿登时冷清空旷起来。董致远目光幽深得看看我,又看看那袖刃的内侍,目中很是复杂难明。董挽晴脸色惨白得扶着允祯的手臂,显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那内侍被四把亮晃晃的钢刀抵在了脖颈上,动也不敢动一下,惨白着脸颊瞪了允祯片刻,突然一侧身子伸手便指向漠歌,口中嘶喊道:“漠将军救命!” 漠歌几乎是同一时间睁大了双眼扭头瞪向那内侍,口中叫道:“你说什么?!”而我身前的侍卫,也几乎是同一时间便剑拔弩张,明晃晃的刀剑齐齐指向了漠歌,与漠歌同来的那两位副将身后也立刻有侍卫拔刀相向。漠歌冲上前一步又生生刹住脚步,扭头向着我道:“王妃,属下冤枉!” 我一惊之下静默不语。允祯拨开董挽晴抓着他手臂的手,走下两阶,他并不看向漠歌,却向着那内侍冷冷道:“若有不实,满门抄斩。” 那内侍慌得连站也似站不稳了,一叠声道:“皇上饶命!是……是漠将军指使小人如此做的,漠将军担忧皇上软禁着王妃不让离宫,所以——” “你血口喷人!”漠歌脸皮涨成通红,怒吼一声,上前一步便要去掀那瑟瑟发抖的内侍,然而他身侧身后数把钢刀却瞬间搭上了他的颈项。他一怔,扭头看我,“王妃难道也不相信属下?” 我仍是静默不语,凝目望了允祯片刻,我淡淡道:“漠将军乃是妾身夫家部下,如若果真如此,妾身也难逃干系。” 允祯却道:“宓儿不必引咎,仅凭这逆贼一人之言,朕也不会妄断漠将军之罪,只是……”他蹙了蹙眉,言语间便似很有几分为难,“来人,押下!” 几名侍卫随即将漠歌与同来的两名副将押了起来,那两名副将犹眼睁睁望住我:“王妃,属下冤枉,属下冤枉啊!” 我无奈蹙眉,耳听得允祯又道:“朕必会下令彻查此事,倘若漠将军当真无辜,届时朕会亲自向漠将军谢罪,在此之前……还望宓儿谅解。” “王妃——”漠歌死死等望住我,眸中闪烁不定教人瞧不分明,口中却是欲言又止。 我分开身边的侍卫近前一步静静望着漠歌,“漠歌,我知你从来都是全心护我。”他闻言眼中一亮,待要开口却被我摆手制止。很快有侍卫取来绳索将他三人的手臂反缚在身后,他若有所思得望我,咬了咬嘴唇,终究是点了点头,被推搡着走出殿去。心头突来的紧张迫得我忍不住追上一步,“漠歌!” 他回身望我,一双黝黑的眼瞳在琉璃宫灯下闪闪烁烁,表情沉默,似极了我初见他时那憨憨傻傻的模样。我心头一酸,轻声道:“你究竟有没有做过对王爷不利的事?”我问的隐晦,然而听者心中也是明白。不管是他将我骗出王府还是此刻这桩闹剧,如若坐实,都是对拓跋朔相当不利的。 漠歌沉默了,低下脸去没有应声,我摇头叹道:“你两次救我于危难,所以我给你两次机会。” 我话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端看他是否肯对我说出实情,静竹曾说见到他从王府中出来,似与拓跋安有所牵连,我却怎样也不愿相信我这样相信着的漠歌会作出这样的事,背叛拓跋朔,背叛我。我要他亲口回答。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抬头望我,又望了望允祯,摇头道:“我没有想要行刺皇上,不是我做的。”说罢便扭头自行向殿外走去,再不回头。 我怔怔立在当下,耳边只回想着漠歌最后那句话,连允祯何时走到我身后都不知道。允祯低声唤道:“宓儿。” 我扭头望他,他眸中的情绪太过分明,我几乎立刻便坐实了自己的判断。扭头望着大殿已极快恢复了原状,众侍卫按刀而立,歌姬舞伶再次按部就班,我淡淡一笑。 好一招请君入瓮,还是借着我的名头。虽然这与我的计划殊途同归,然而我深心里却仍有一股不甚妥贴的感觉,仿佛是为了被人算计,自然很是不快。 允祯低声道:“未曾与你商量便擅自行事,宓儿莫要怪罪才是。” 我缓缓摇头,眼中只是静静望着大殿中央彩袖飞舞,歌舞升平。“闻弦歌而知雅意,皇上一番好意,宓儿岂敢辜负。”我口中说着话,微微屈了膝头向允祯一福,不待他开口便自行起身向座位走去,拍了拍惇儿茫然惊诧的小脸,顺势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允祯微微苦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向玉阶走去。我静静握着手中的酒盏,脑中却是片刻也静不下来,面前的一切的歌声舞步都成了虚无,心中只是怔怔想着,允祯变了,当真是变了!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润静和的少年,他会让对月不择手段将我带了回来,尽管初衷是为了我好!他会察言观色,斟酌推敲,我并未对他说过漠歌的问题,他却从我推脱的态度中自行琢磨出来,不与我商议便布下了这个局将漠歌引入牢狱!我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过,这一切的一切在我自己都还在猜疑之中,我只是怀疑漠歌此来并不单纯,或许,甚至并非果真是受命于拓跋朔,而他,却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允祯,允祯,他当真变了!可是,我抬手揉了揉额角,不由也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认下了公主的身份,断了允祺的后路,这才有了允祯的高处不胜寒!是我默许并鼓励了他被推上这个位置,事到如今我又有何资格怪责他变得不再纯白如故?那纯金的皇帝座椅便如置在炭火之上,允祯居其位,或幸,或悲,若不时时自省,时时算计,只怕也是要寝食难安的罢?我有何资格怪责于他? 物是人非,当真是我所能感受到的这世上最狠毒的词语。忍不住怔怔想起从前那些被我刻意封存在记忆中的美好韶光,相爱的人只会懵懂而真诚地向对方靠近,没有试探,也没有心机。可是当感情被作为某种利益的牺牲品在天平某端高高翘起,我仍是心痛,忍不住又会想起遥远的某天,有个人曾对我倾心一语: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眼前隐隐蒙上了一丝儿雾气,却很快眨了眨眼将它驱散。拓跋朔,允祯,允祺,还有漠歌,走马灯一般在我脑中兜兜转转。额头隐隐地又疼了起来,却不知如何才能排解,只是断续想着,这世上一切东西都可以算计,唯独感情不能。爱情,亲情,抑或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暧昧,它们都同样需要一颗真心来维系,禁不起半点算计。一旦算计,便永远无法回到它最初的清澈与温暖,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隐瞒与扭曲下,一步步走向毁灭。 人生若只如初见…… 摇摇头,只是深心里却终究是有些说不出的疼,许是当真无法接受他竟然对我也能如此精心算计,冷静自持罢?并非没有察觉的,并非没有怀疑的,只是深心里却总是自我告慰着,纵然天变地变,他对我的真心总不会变。可是,我错了,事到如今真心许是还在,然而却也无法纯粹了,今夜这场闹剧,他唯一算计了的便是我,尽管初衷也是为我。 漠歌被刑囚,接下来又该如何呢?不必任何人告诉我,我清楚的很,我要知道拓跋朔的消息,立刻,马上,不能再容忍这冗长的分离,借着别人的嘴别人的腿来奔波传送,我要见到他,立刻,马上,不能再容忍。 拓跋朔,拓跋朔,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我将惇儿照顾得很好,我生下了我们的恪儿,可是你,可是你呢?你会不会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会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七十章 犹解嫁东风(上) 刑囚漠歌后不过十日,允祯便为我打探到了拓跋朔的消息,拓跋朔此时根本不在天水,而是在高句丽都城丸都城。 “宓儿预备如何行止?”允祯轻声相询。指尖拈着那薄薄的一封信笺,“如若我的判断没有错,思贤王目下只怕根本还不知道你的下落,倘若被有心人从中挑拨,关心则乱……”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初时只以为拓跋朔不能亲来接我,情有可原,我并不相信也完全不认为他会为了熙华将我母子置之不顾,即便他果真对高句丽施以援手,也必然是如漠歌所说,担忧新罗国坐大,吞并高句丽,漠国唇亡齿寒。而且新罗……我脑中一震,蓦地想起那余容郎君给我的那把妆刀。昔真静,昔真静……昔乃是新罗国的国姓,那余容郎君岂非便是新罗国人?他与皇后多有私相授受,那么新罗国与拓跋安必然是一丘之貉,如若果真如此,拓跋朔出兵助高句丽御敌倒确是在情在理! 然而倘若漠歌果真是奉了拓跋朔的命令前来,拓跋朔必然也与静竹一行碰过面,以静竹的聪慧不可能不对他说出我先前对漠歌的疑心,拓跋朔又怎么可能派遣漠歌前来接我?所以漠歌的突然前来极有可能趁着拓跋朔近来忙于战事,自顾不暇,截了允祯的来使并冒用拓跋朔的名义前来接我。而拓跋朔也自然并不知我身在何处,是否平安,只怕仍是一头雾水担忧我母子安危! 我心烦意乱地分析思考着,不知不觉已饮尽了手中的茶汤仍不知所觉端着茶盏,允祯伸手将茶盏接了过去,温声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回去?”我怔怔重复,抬眼便见他静静望我,眸中闪动着恳切的情绪。我确是心动,如果由楚朝出面护我回去自然是最好不过,否则我冒冒然带着两名稚子回返,一旦有何纰漏岂非是绝了拓跋朔所有退路? 允祯颔首道:“对。我会安排亲近侍卫带兵一路护送,保你安危。” “要走,我得带着他一起。”我淡淡道,平静以对允祯眼中的疑虑,“你布了那个局胜在出其不意,仔细一想便知破绽之多。漠歌初来楚朝,又是孤身赴宴,如何能够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安排人手混入禁宫内侍之中伺机行刺与你?” 允祯赧然一笑,抬手揉了揉鼻梁,再深深望我一眼。“我也是关心则乱。”顿一顿,又道:“我虽不能肯定那位漠将军究竟是存了怎样的心思,不过宓儿的反应却很有些欲盖弥彰……我以为我对宓儿了解至深,所以才大胆作主。不过……”他说着若有所思得望我一眼,“我瞧着他对你,倒也是忠心耿耿。当时的情形,他若对你存有二心,不会半点防备不设便进宫赴宴。那日我设计擒他,也是险中求胜,倘若他早有准备,只怕非但擒他不住,还会逼他狗急跳墙,对你不利。” 我淡淡一笑,自然瞧出了他眸中的疑问,只是我与漠歌之间的渊源说来话长,我也并不打算细细说与人听,何况说了,他人也未必能懂。想到此刻心底亦不由微微发冷,到如今漠歌的心思只怕我自己也是不能完全猜透的。他许是很近,也许是很远,然而当他跋涉千里来到楚朝见我之时我心底最先涌上的不是欣喜,不是感动,而是隐隐约约的猜疑,那一刻我便明白,即便他的初心不曾改变,我与他也无法再回到初时模样。我的初心早已变了。 允祯犹疑了片刻,问道:“你确定要带他回返?” 我微微颔首,支颐望着前方不远处小案上一尊纯金嵌绿髓红宝麒麟香炉,深深吸了一口袅袅升起的瑞脑香气,脑中顿觉清明。“有些事,我必须弄个清楚。” 我起身缓缓向窗下恪儿的小摇床处走去,俯身望着恪儿黑水晶般熙亮的眼瞳。“恪儿……”我轻声唤他,俯下身去轻轻将裹着他的锦衾拨到一边,再将他抱了出来。 恪儿窝在锦衾中本只穿了一件绣双鱼戏水的湖绿色云锦肚兜,脖颈上几串珠玉挂饰,除去允祯所赠的长命锁外,更有五彩丝绦坠着的护身符两道,却是我去探望姨母时,姨母?(: ) 第 47 部分阅读 恪儿窝在锦衾中本只穿了一件绣双鱼戏水的湖绿色云锦肚兜,脖颈上几串珠玉挂饰,除去允祯所赠的长命锁外,更有五彩丝绦坠着的护身符两道,却是我去探望姨母时,姨母悉心所赠。[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手腕与脚腕上各一对纯金嵌宝石镯子,形如云龙首尾相接。手上一对镶嵌红宝,脚上一对却是镶嵌蓝宝,皆缠绕有五彩丝缕,名为辟兵缯。因着春寒未尽,尤其恪儿的体质并不太好,秀莲很快便抱过一件镶丝棉里子的撒花朱锦小褂来给恪儿穿上。那褂子有意做得大了,穿上直能到了恪儿的膝盖处,再套上一双嵌赤金丝虎须,红宝虎睛的琥珀色虎头丝履。恪儿腻在我怀中很是惬意地挣着身子,肉呼呼的小拳头随着口中咿咿呀呀的叫声一下下挥舞着,小脚也是不停地踢蹬,仿佛不知有多欢喜。 “有些事?宓儿,我不想你擅自冒险。”允祯也走了过来,探首望着恪儿,欲言又止。他伸手握住恪儿肉肉的小拳头,轻轻揉着,然而眼神却是渐渐柔了起来,似极了昔日延佑殿前那汪玉带池水,清波微漾,静雅宜人。 我牢牢环住恪儿不甚安分的小身子,淡淡一笑。“你也说了,他对我,始终是忠心耿耿。” 允祯微微点头,然而面上却终是若有所思。“允祯。”我忽而轻唤,然后,清楚地看到他清瘦的肩膀簌簌一震,几乎是立时抬起脸来望住了我,满眼的不敢置信。“宓儿?” 我的手掌在恪儿温软的脸颊上轻轻揉了揉,而后慢慢将他送到了允祯怀中,望着允祯讶然伸手接过,将恪儿抱在怀中,我幽幽道:“目前底事未明,恪儿又还小……我……不能带着恪儿一起回去。” 允祯将恪儿搂在心口,闻言几乎是立刻问出声来:“宓儿你——你是说将恪儿留在我身边?” 他语气中的错愕与震惊不容置疑,我莞尔一笑。“你一定会好好保全我的恪儿,对罢?”我说着微微垂了眼眸,转身走到窗下立着。耳听得允祯跟了过来,我不语,只听他清浅一笑。“宓儿,恪儿是你的儿子。” 只这一句,便足够了。我仰首望他,他微微蹙了眉头。“那……拓跋惇呢?” 我探出手屈起两指在雕花窗棱上轻轻扣着,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轻轻摇头。“宓儿,你跟从前当真不一样了。”允祯自然是明了了我的意思,一时有些恍惚。“不过,我很欢喜你仍愿信我,尽管这份信任已经不再完整。” 不再……完整…… 我心头微微一痛,然而却也知他说得果真不错。倘若我能完全信他,便会将惇儿一并安心交代给他,而不是只留下恪儿!我带了惇儿走,倘若能够顺利找到拓跋朔,自然可以再将恪儿安安全全接了回来。可是倘若不能顺利找到拓跋朔,抑或是受人挟制,至少我仍保全了他一条血脉! 经历了这许多事我但明白了一点,漠歌也好,允祯也罢,他们的心意再也不是我能够全盘接受的,倘若拓跋朔因为受了新罗之累自顾不暇,楚朝趁乱分一杯羹,惇儿留在允祯手中,必然是拓跋朔的一大负累!惇儿不是我的亲生子,倘若两国有所纷争,允祯根本不会顾惜他! 可恪儿不同。恪儿是我的亲生孩儿,我知道允祯必然会保他周全,那是一份故人之情,甚至他见到恪儿更会念起我的种种,或许会使一些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许多。不留下惇儿是我的自私,抑或是我潜意识中对拓跋朔的信任作祟,我坚信我一定能够毫发无损地回到他身边,带着惇儿一起。如若,我果真信错了命,那么我与惇儿共进共退,共存共亡,也不枉他叫我一声母妃,母子情谊一场。 允祯将恪儿交给了秀莲抱着,而后将秀莲命退,我静静望着他来回走动了几步,再次停在我面前。“宓儿,我此生唯有一愿,在你我有生之年……”他深深望我,眼眸中是我再再无法忽略的情深意重,不知是否空气太过湿潮,我无法避开他纠缠的视线,眼眶中竟觉微微湿润。 “什么?” 允祯轻轻一笑,侧身望向窗外辽阔的一片云淡天青。“唯愿在你我有生之年,永如从前。”他说着转身望我,眸中的温柔一波一波,几乎将我沉溺。“宓儿,能答允么?” 永如……从前!我心头大动。抬手轻轻按压住鼻梁,生生将泪意逼退。倘若我不是楚朝的公主,他也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我与他即便落生草莽,是否比现在也能好过许多?没有那样多的家国利益,没有那样多的分分离离,是否可以如这世上任一对民间夫妻一般守着贫贱也能相守到老? “允祯,留恪儿在你身边,你知道我还有我的用意。”我轻声说道,“若王爷顺利平叛归来,必然会感激皇上对恪儿一番疼惜照料。”话已至此,多一分则过。我望着他清瘦的侧影,一时微微哽咽,再不能言。 他伸过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掌,昔日熟悉到令我心痛的温热透过掌心的纹理缓缓蔓延,渐至心房。我没有挣脱。允祯静和一笑,屈指拂向我的眉心,一瞬间我竟仿佛堕入了无边无际的回忆之中,我仍是初初及笄的懵懂少女,他亦是温润无双的清雅少年,他望住我,我望住他,一切都是那样的圆满,刚刚而好,没有先来,没有后到,更没有那许许多多的翻云覆雨手,拨乱我与他的命盘。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而圆满,让老天羡妒。 “你变了,宓儿。”允祯静静微笑,慨然叹道:“这样说其实不公,我们都变了。从你认下公主的身份迫使允祺下位,助我逼宫那刻起,我就知道,从前那个娇憨纯真,总是黏在我的身边一声声唤我‘允祯哥哥’的小宜男已经不再了。可是,我总是不甘心,我总还在妄想能够凭我微薄的力量去改变些什么,我让对月带你回来,我不骗你,我确有我的私心。”他紧了紧我的手掌,手臂微一使力便要将我拥入怀中,却被我猝然扬手抵在了肩头,我微微后退拉开了与他的距离,然而摇头,极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一怔,很快苦笑了笑,慢慢松开了我的手掌。“我不是允祺,我不会逼你。” 我垂首不语。允祯轻轻吐了口气,又道:“其实一切都是天意。宓儿,你可记得你及笄之时我送你那支萱花簪?我亲手为你簪入了发中,那一刻的你,完美的就像一尊小小的神祗,令我极欲亲近却又不忍亵渎!后来允祺的出现中断了一切,我或者是应该怨怼他的,可是深心里我却有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如释重负。我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不可以,我不能在你尚未成为我的妻之前就对你——”他硬生生地咬了咬牙,用力地转开了脸去,呼吸也似粗重了起来。“后来的事,不必我多说,我这一生最欢喜的事与最悲伤的事仅仅错隔了一个夜晚!宓儿,那时你心中必也是怨怼我的罢?允祺都能强留了你下来,我却只能懦弱地躲在太庙抄诵经文。我知道了那轿中坐的是你,可那又如何?我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送走,我连喊你一声‘宜男’的勇气都没有。” “都过去了!”我见他情绪已然隐隐失控,更兼这些过往的事再由他来复述一边,于我亦是一场旧事心伤,忙出言劝慰。 他却摇头,阖了眼将脸埋入掌心,饶是如此我也瞧得清清楚楚,他眼角的一点微润。“我总将一切错失怪罪在天意上头,我方才又将一切错失怪罪在了天意上头——宓儿,宓儿,其实是我自己懦弱,想要却又要不起,是我的错,你我走到如今这一步,全是我的过错!”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连连摇头。“不,不是你的错。”见他抬起脸来怔忡相望,我猝然幽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允祯,谁都没有错,无论是你,我,还是允祺,我们都只是错生在了帝王之家,十几年来不得自由!步步走,步步错,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我们都只是想要在剩下的数十载人生中活出最真切的自己而已。” 他眨了眨眼。“最真切的自己……宓儿,你终究还是选了拓跋朔。” 我静静颔首。他阖了眼去,片刻后又道:“是不能不选,还是……不得不选?” 我沉吟片刻,泠然而道:“不能不选。” 他身子微微一震,很快起身走到走出两步却又极快刹住,扭头静静望了我一会,长叹一声。“好,我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章…… 第七十章 犹解嫁东风(中) 漠歌很快被放了出来,只说是刺客已经招认是受人指示诬赖于他,其目的只在于想要挑起楚漠两国相争。他见我亲自接了他出来很是欢喜,然而在得知我要将恪儿留在洛阳后很是吃了一惊,连连追问我为何要决意如此。 “王爷必然很是牵挂小王爷,王妃因何要将他留在此处?” 我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裳,又给惇儿整理了行装,闻言只是淡淡道:“恪儿年幼,甫一出生便受颠簸之苦,总如此往复只怕落下宿疾。” “可是……”漠歌仍是讶然。一旁惇儿也有些依依不舍,拉住我手道:“母妃,真的不带王弟回去么?” 我回身抚了抚他的头顶心,笑道:“母妃是要与惇儿回去寻你父王,王弟还太小,路途遥远,万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惇儿闻言亦是连连点头,“那惇儿与母妃先回去找到父王,再来接王弟回家。[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惇儿真乖。”望着惇儿全心全意倚赖而信任我的模样,我心头微微一酸,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微微犹疑,我试探着问了一句,“要是惇儿欢喜待在此处……” “不要。”我话音未落,惇儿便连连摇头,伸手环抱住我的腰肢哼道:“孩儿要跟母妃在一起,母妃去哪里孩儿就去哪里。” “你啊。”我无奈伸指戳一戳他的额头,然而心底一处隐隐约约的不安却仿佛淡去了很多。我紧了紧手臂,“惇儿,母妃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护你周全。” 允祯安排了对月带着五百御林军近身护卫着我,又指派了两名手脚麻利的宫女一路服侍我与惇儿的饮食起居。另使一名名唤何昶的中郎将带了三千兵马押后,只比我们晚出发一日。当然这桩事漠歌却是不知道的。 浩浩荡荡往天水赶去,一个多月走来仿佛指间流沙,仿佛只是几十个晨昏相继很快过去,再睁开眼时便已出了雁门关外。对月与漠歌一左一右地守在我马车旁,我开了窗牖见到周遭一片绵延的山势,忍不住唤来漠歌问道:“现下已经到了长白山下了罢?” 漠歌听得我问话,忙驱马近了我车窗前应道:“回王妃的话,咱们两日后便能到达天水了。” 我淡淡嗯了一声,微微打量了漠歌一眼。“先锋部队应该早已经到天水了,王爷还是没有消息?” 漠歌愣怔了一下,片刻后方道:“没有。”顿了顿,又小心翼翼望了我一眼,“王妃,小人斗胆有事相询。” 我微微好奇他有何事要问,挑眉望了他一眼,没有应声,然而沉默的态度却也是默许了。漠歌一手扶在了窗牖上低声道:“倘若王爷与那熙华公主……”他慢慢说着,却快速抬头望了我一眼,见我回望于他,他咬咬牙,一鼓作气说了出来。“拓跋安突然逼宫,高句丽为王爷提供了不少益助,尤其那熙华公主再再对王爷表态只要王爷将她立为正妃,整个高句丽王城都可为王爷所有。” 我淡淡一笑,并不表态,漠歌诧异望我:“王妃?” 我侧目望他,见他一脸惶急难安,这才泠然而道:“你也说了,这只是熙华的态度。”我伸手取了一只香橙在手,取小银刀细细破了开来,一时香气馥生。惇儿嘻嘻地便凑上前来,张开嘴就往刀尖上凑,唬得我忙闪身避了一避,又将果瓤仔细剥了下来塞进他口中。再由着他伸手将剩下的香橙与小银刀都抢了去,学着我的模样自己个儿削了起来。 漠歌摇头道:“王妃难道一点都不担心?” 惇儿扭了扭身子,抬手便拈了一块果瓤递到我嘴边,我少不得张嘴吞了,又使帕子拭净了嘴唇,这才得空道:“有何不妥?王爷既然还有大事未了,多一分助力,也是好的。” “可是王爷他平定内乱后也不去找王妃,却又忙着帮助高句丽对付新罗国去了。”漠歌沉声道,一双眸子灼灼地盯视着我,满脸的郁郁与不解。“王妃,您当真一点也不介意?” “王爷不是让你来接我了么?”我静静睨他一眼,心中只觉阵阵地发寒。终究是沉不住气了么?我心中怎会不明白?凭拓跋朔的能力和兵力,区区拓跋安又如何能牵制得了他?除非一点,拓跋安误导拓跋朔我与惇儿都落在了他手中,这样才会令拓跋朔进退维谷,无法放手一搏。而漠歌他……也是帮着欺骗了拓跋朔的人。 漠歌一时语塞,默默收了手去,不再多说什么了。一时周遭皆静,只听到嗒嗒马蹄声及车轮滚动的吱轧轧声。“漠歌。”我突然轻声唤他,眼见得他匆匆望来,我故意黯淡了面色,蛾眉微蹙,一双眸子似忧还伤。“倘若王爷当真看重那熙华公主犹胜我母子,我……我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一旁惇儿闻言不由着了急,忙伸手拉我手掌嚷道:“父王不会的!母妃,倘若父王当真被那个坏女人迷惑,我……我……”他咬咬牙,似是发狠一般挤出了一句:“我就要她的下场比我的小碧还要凄惨!” 我抬手摸摸惇儿的头顶心,却不多言语,只抿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似远似近地睨向窗外那一角天青云淡。我有意不去看向漠歌,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仍是瞧得清楚他眼底一闪而逝的火花。 “王妃,时候不早了,再过上半个时辰只怕就要天黑。”对月突然策马上前,附在另一侧窗牖上轻声道。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我诞下恪儿与婧儿的那个小镇,因着婧儿便是殁在了那里,忍不住地便动了婉转愁思,因转向漠歌问道:“此处距离那陇镇尚有多远?” 漠歌一怔,似是不解我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道:“也不是很远,快些走的话,一个半时辰总能到了。” “好。”我微微点头,“就去陇镇。” 对月微有迟疑之意,然而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也便应了。 我陪着惇儿说了会子话,又抱着他小小浅眠了会子,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到吁吁的勒马之声,对月策马到了车窗外轻轻敲了一敲,“王妃,到了。” 我推开窗牖暗暗瞪了他一眼,他方醒悟过来,忙垂首道:“是属下的过失,夫人恕罪。” 因着天色已晚,我携着惇儿便由对月与漠歌各自带了十名亲兵护卫住进了陇镇最大的那间客栈,其余人等都留在城外扎营,只待天亮后与我们汇合。那店里掌柜倒是还识得我们,数月前我诞下恪儿与婧儿后便在这里将养了几日,见了我们不由很是热情,将最大最好的三间上房安排给了我们,又再再吩咐小二立时送了热水上来。 对月仔细检查了我们包下的三间上房,确定一切没有什么问题才掩了房门走到我身边低喊了声:“王妃。” “仔细隔墙有耳。”我睨了他一眼,他忙道:“王妃放心,左右两间房中都是自己人。” 我轻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倘若今夜再来一个破窗而入的,我但看你如何自圆其说。” 对月听了我的话便知我仍不快他当时带了我走的手段,忙作揖陪笑道:“好王妃,您就饶了小人罢。”顿一顿,又道:“属下斗胆请王妃在镇上逗留几日。” 我点头应允。“这好办。只不过……”我抬头望他,“你查到什么了?”上次曾在这里逗留数日,我料定对月必会安插手下暂留此处,楚朝与漠国接壤而据,互相之间其实很有摩擦争斗,彼此都有暗线插在别国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低声道:“思贤王带兵逼宫,那拓跋安兵败垂成,连自己亲母都抛下不管,带了残部逃去投奔了新罗。如今思贤王只留了三千骁骑精兵镇守皇宫,亲自带了三万精骑去与新罗交涉。然则思贤王与新罗交涉却是为了另一件事,并非是如传言所说要为高句丽出头,干涉高句丽与新罗国的私事呢。” 我点点头,指节在桐木桌上轻轻叩着,笃笃的闷响在这静夜中听来尤其分明。“我原也想到这其间或有情弊,王爷行兵之人,又怎会为了儿女私情而插手他国政事?尤其是在本国内乱甫定,人心惶惶之际,攘外必先安内,如斯道理,王爷焉能不知?何况……”我淡淡哂了一声,“王爷对那高句丽公主有无情深如斯……我倒也真是没有看出来。” 对月笑道:“王妃对王爷如此信任,当真也不枉王爷为了王妃你,连军事利益也弃之不顾。” “你说什么?”我讶然抬眼,只见他笑得温和笃定,我心中一阵反复惊跳,忍不住微微重了语气,“你到底知道了什么,如实道来!” 对月见我已然微微动了气,忙出声道:“先开始王爷的确以为王妃与小王爷落在了拓跋安的手上,故而处处束手束脚,这才容那拓跋安折腾了好一阵子。及至后来王爷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消息说是王妃与小王爷其实是被新罗国给掳了去了,一怒之下连老皇帝的情面也不再顾忌直接带兵逼宫,迫得拓跋安弃阵潜逃,皇后也被软禁在了承天宫。王爷得知新罗国与拓跋安早有私相授受,然而此时高句丽却又来人说是老皇帝被刺杀,不日前薨逝,宫内本已乱成一团,又逢新罗大军压境,那高句丽公主以高句丽全城子民的福祗全部奉上请王爷出兵相助,主持大局……”他说着又悄悄望了我一眼,见我神色如常,方才继续说道:“不过王爷顾忌王妃的安危不敢贸然出兵,断然拒绝,那高句丽公主再再以死相逼,王爷也只是答应暂留丸都城主持大局,却迟迟没有向新罗出兵。” 话已至此,我也算是理清这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纠缠了。我微微蹙眉,只是不能理解一件事,“新罗国诓骗王爷我与惇儿均在其手中,王爷竟也相信?”这实在说不过去,纵然拓跋朔关心则乱,可隔了这么久,他总不该一点问题都察觉不出来。 对月淡淡一笑。“王爷是关心则乱,再加上有人联手做套,找一个王妃身边亲近之人叫王爷见到,别处又再无王妃的消息,王爷纵是不信,也得信了。” 我心头一凛。不错,想起漠歌既然与拓跋安有私下往来,他便不会不知道拓跋安与新罗交好,更有甚者或许漠歌本人与新罗国也是相交甚密!绣夜与静竹都在他手中,随便带了哪个出来都会令拓跋朔误以为我便身在新罗国中,何况允祯送来的我的消息被他途中截了,到处都没有我的下落,拓跋朔自然不会怀疑! 对月见我沉吟不语,担忧我烦心于此,忙劝道:“王妃不必过于忧心,此行只要能见到王爷,自然水落石出。届时那新罗国但再有什么花样也尽都使不出来了。” 我想到他说拓跋朔目下仍是丸都城中,不由暗暗烦恼,揉了揉眉心叹道:“如此一来,只怕要见到他也是不易!”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瞒哄自己假装不知漠歌的心思,他布下了这许多局或者有他的野心,他的欲望,然则我已然很清楚的一点就是——我,苏宓,是他所求的首当其冲! 他对我忠心耿耿,换来我对他的不设防备,虽然我并不清楚是为了什么缘由他会对我起了如此不该的心思,可是他想要拆散我与王爷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如是分析的话,拓跋朔留在天水的三千骁骑只怕也是听命于漠歌,但要他去通知拓跋朔我安全抵达天水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高句丽也是去不得,那熙华公主恨我入骨,定然会可以封锁所有与我有关的消息,只恨拓跋朔会为我分心,我该如何才能找到他,让他知道我安然在此,从此不再受新罗国的牵制呢?我断续想着,千头万绪理不出来,一时只觉头大如斗,慢着,新罗?! 几乎是立刻起身去翻了随身带着的包裹,将昔日余容郎君赠给我的那把银制妆刀取了出来怔怔看着,昏黄的烛光下那刀鞘上清晰的三个小字分外灼眼。 “昔真静。”我喃喃念道,不妨身侧对月吃了一惊,“王妃,您怎么知道那新罗国主的名字?” “什么?你说新罗国主?”我讶然回望于他,一时只觉吃惊不已。“这——”余容郎君?新罗国主?会么?会是同一个人么? 对月连连点头。“那新罗国主很是年轻,名字就叫做昔真静。怎么王妃竟识得他么?”他有些诧异地瞄了我手中小刀一眼,待得瞧见了那刀鞘上的字体,不由也是一怔。 “对月。”我紧着嗓子唤道,一时脑中仍是不太分明,然而却也隐隐理出了些许头绪。那余容郎君来历不明,一个小小的花匠却很受皇后重视,他身在王府却半点规矩也不守,行事说话屡有出格之举,却始终有恃无恐,他的来头必非等闲! 如若果真是他……我想起他数次对我所说的知己一说,想起他坚持要与我交换这所谓的知己信物,想起他话里话外对拓跋朔隐隐约约的不满,如若果真是他—— 能赌么?我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倘若他果真便是新罗国主,那么他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又如何信得?可是……可是……抛开身份的桎梏,也未尝是没有真心的罢?否则他为何要告诉我他与皇后有所盟订?为何要暗示我他的身份?为何执意与我交换这件信物? “王妃有何吩咐?”对月见了我的反应也是诧异不已,迟疑着问道。 我犹疑再三,仍是将那妆刀递了过去,低声切切道:“想办法,将这把妆刀送到新罗国主的手中。” 对月接了那妆刀过去,神态间颇有犹疑之态,半晌方道:“可行么?” 我沉沉点头,“权当一试。”见他将那妆刀收入怀中,又抬头望我:“可还有何话要属下一并带到?” 我辗转思索片刻,转身去一旁案上取了纸笔,对月随即上前为我研了新墨,我抽出一张白宣在面前铺正,握着那毛笔沉吟片刻便写道: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对月不解其意,歪首问道:“这个是要带给那新罗国主的?” 我点头,将那白宣几番对折交了给他,再再嘱咐:“一定要确保亲自交到那昔真静手中。” 对月见我语声如泠,神色也极是严肃郑重,忙点头应下。“王妃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进入倒计时…… 第七十章 犹解嫁东风(下) 对月亲走了这一趟,将他手下一名信得过的参军留下全权守卫在我身边。暗中早已传书给了何昶绕道先行赶赴天水,明里对着漠歌说的却是即将到了天水了,他也可以安心回去复命了。漠歌倒是不曾多说什么,送了对月离去后便催促我尽快启程返回天水,却被我以惇儿突然肚痛不已为由押后了行程。 惇儿自然是听我吩咐的,我让他佯装肚痛,他便连缘由也不多问,哼哼唧唧地便痛开了,神情逼真的连我都恍惚以为他是真的肚痛了。如此又再再熬过了几日,漠歌虽然没有再日日催我动身,然而眉间郁色却是愈发遮掩不住了。我算着时日也差不太多,便吩咐启程,与城外集结的护卫汇合后便拔营向天水赶去。 绕过了长白山脉,天水城便不远在望。其实已当日暮,于是我便吩咐扎营休整,翌日启程。看着落日熔金,残霞如血,心底亦有微微的慨然,快两年了罢!想起初来此地的茫然心伤,到得今日的归属之感,我当真经历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从前是朝听雨暮听风的无忧少女,对着薄暮伤春也要暗暗惆怅几分,却是从何时起我心中那处柔软渐渐坚定,为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学会自保,学会算计? 漠歌下了马走近我车窗外微微仰首望我,我亦回望于他,只当他有何话要说,却见他微微一笑,将负在身后的右手突然探了出来。我只觉眼前一花。 红色的山杜鹃,白色的野百合,还有一些黄黄紫紫我说不出名头的小花。他欣然一笑,“王妃,你吃花不吃?” 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语,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轻易地便将我的思绪勾到了两年前的那一幕。我与妆晨、绣夜满怀茫然惶惑来到漠国,一路颠簸受苦,甚至遇劫几乎丧命,是他,漠歌,是眼前这个正笑得一脸温纯的男子给予了我最干净也最暖心的关怀与保护。为什么最简单美好的东西都会失去的那么快、那么彻底?为什么他们都要变,都要逼得我不得不竖起坚硬的盾去抵挡这些以着温情的名义缓缓渗透的背叛与哀伤?为什么? 昔日我身边有全心全意护着我的妆晨,绣夜,有懵懂憨厚却一腔热血的漠歌,可到了如今,才知何为孑然一身。我伸出双手将那一大丛花通通抱了进来,伸手捻下一片百合花瓣送入口中轻轻含着,却没有咀嚼。“物是人非事事休。”我淡淡一笑。 漠歌怔忡望我,许是为了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天水,他的脸色有些奇异的发红,眸中的欢喜掩也掩不住。我心头愈发地冷了起来。我知道何昶已经在天水城外十里地集结,就等我们一行到达便拿下漠歌,迫开城门。我承认自己对漠歌存了一分故人之情,直接体现出来的便是我的再再妇人之仁。尽管目前形式无不说明他对拓跋朔却有反心,可一日没有到达天水,我总隐隐期待他能够幡然悔悟,主动作出弥补。然而,他却迟迟不肯与我坦白昔日所做的亏心之事,每靠近天水一分,我内心的沉重便更重一分,掌心的丝帕几乎都攥出了湿意。 “我拼了性命也会保护王妃周全。”漠歌突然开口,字字深重,仿佛是咬出来的一般。说罢怔怔望我,“王妃……”他突然软声唤我,“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你欢喜?” 我凝目触望着他,他眸中的困惑与不安来的太过分明,不愿掩藏,也掩藏不住。我不答反问。“漠歌,你此生曾有过最大的欢喜是什么?” 他闻言低眉沉吟了片刻,方道:“那天夜里。”他蓦地抬头望我,眼中闪烁着灼人的情意,一手也攀上了窗牖。“王妃赐我名姓的那天夜里,是我这一生最欢喜的时候,从来没有哪一刻能让我感到那样的满足。” “那么,最大的悲伤呢?”我继续问他,却不敢再与他眸光对上。 他慢慢收回了手去,面上笑意渐淡。“王妃自进王府,波折不断,屡受委屈,甚至受人陷害失了——”欲言又止,终究是不曾说出口来。 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时心口微痛,忍不住想起前年的除夕之夜我因为痛失骨肉苦守在重华殿中,人人跟红踩白只当我受了王爷厌弃,只有漠歌不畏闲言碎语亲来探我。思绪渐渐飘远,那深院里漫天盖地的大雪,角落处那一对深深的足窝,几乎被白雪淹没了的身躯,颤抖着喊出那一声“王妃”,还有那句——并……并没有多久。 事到如今我再不能假作不知他的心意了,他对我的用心或者懵懂,却也真挚,也许自那夜我感激他救命之恩,随口为他正名,他对我便已存下了那份不类的心意!要如何苛责于他?只是,纵然如此他也千不该万不该利用了我对他的信任算计拓跋朔,我不能容忍,我但假作不见,莫说世人,便连我自己也是交代不过去。 “王爷待我很好。”我正色望他,“你处处为我我很感激,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你应当仔细在意。” 他一怔,抬头望我,面上隐隐掠过一丝狐疑,却仍是试图说服与我。“王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错了。”我轻轻摆手,蹙了蹙眉。“世间万物,当不得一个情字。别的事上固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却唯独一个情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静静望他。“我将你引荐给王爷,我将绣夜许你,那是我看重你一分赤子之心,我信你不会教我失望。漠歌,如今我只问你,你可曾让我失望?”望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我探手扶上了窗牖,泠然而问。 “王爷在哪里?”他沉默不语。“绣夜在哪里?”我再问他。 他仍是沉默,只一双眸子愈发冷陈。我泠然一笑,心底已暗暗下了决定。“漠歌,天水城如今已非净土。” “……王妃!”漠歌仓促后退了一步,眼珠仓惶转动,面色惊慌不已。 “母妃,你瞧,你瞧呀!这是孩儿亲手打的!”惇儿本自跑出车下玩耍去了,此刻突然倒拖着一只幼鹿连连呼唤着向着马车跑了过来。我瞧见他的身影离着漠歌越来越近,心头一凛,在漠歌转身挟住惇儿之时我已霍然起身冲出了车外,立在辕旁冷冷望他。 “王妃!”漠歌咬牙低呼,一手牢牢地钳制着惇儿的后脖颈,圆睁双眼瞪着我,眸中满是清冽的愤然与哀伤。 “放了惇儿。”我放松了神情,由着侍卫扶着下了马车,向晚的凉风呼呼吹过,我当风而立,任凭鬓发扑簌簌地砸在颊上,涩涩痒痛着。“你走。” 他一怔,似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咬咬牙,他撇过脸去。“王妃不怕我再对王爷不利么?” “再要如何,那便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了。”我幽幽一笑。“何况,倘若他到了如今仍能受你牵制……如斯良人,我苏宓不要也罢。” “你……你已经通知了王爷?”他困惑不已地紧皱着眉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找到王爷?” 我静静望他。“漠歌,你千算万算,唯有人心漏算。不错,我信你,可正因为信你,你但有丝毫出格之举,我亦能第一时间察觉。”见他仍是怔怔望我,手下却丝毫不减力道,我担忧他弄伤了惇儿,少不得长话短说。“我再说一次,放了惇儿,我让你走。”我说着便摆手示意一众剑拔弩张的御林侍卫放下佩刀,再次深深望他。“你有三百护卫,或许动手未必定输,然而我尽可以提醒你,我与惇儿虽是弱势妇孺,却也知烈性不辱,纵然你能战胜这五百御林,我亦不会如你所愿。”我说着便自脑后拔下一枚金簪,夜色下那冷津津一抹赤黄沁凉如水。“我无力伤人,总有力自伤。” 惇儿起先只不知发生何事,被漠歌擒住也未尤其恐慌,然而听到此处他一下子惊了起来,又见了我手中金簪,更是惊跳不已,挣扎着便要向我扑来,口中愤愤嚷道:“放开我!放开我!” “漠歌,你已辜负了我的信任,如今还要辜负我的性命么?”我淡淡诘问,语声如泠。 漠歌猝然扬手放开了惇儿,望着惇儿立足不稳,一个趔趄便摔在地上,却连哼也不哼一声便爬起身向我扑了过来,一手抢过我手上的金簪便死死抱住了我的腰肢,大声道:“惇儿生死都与母妃一起!” “王妃,您……您一早便已疑我?”漠歌咬咬牙,半晌方挤出了一句。 我无声点头。他蓦地苦笑起来,低了脸去望着脚下方寸之地。“既然疑我,又为何纵容我一路跟随?”抬起头,“楚朝皇帝设计擒我,也是王妃的意思罢?” 我摇头,尽管事已至此,我仍不愿他过多自伤。“允祯擒你,是对我关心则乱,我事先……并不知情。” 他退后几步,他的亲兵护卫牵了马来让他上马,他抬腿踩上马镫却连连滑下。我心有不忍,转头望向了别处,手上只一下下抚着惇儿的头顶心。 “绣夜没事,静竹也没事。”漠歌上了马,抓住缰绳俯身望我。 我淡淡嗯了一声。他迟疑片刻,又道:“高句丽公主背着王爷到处追查王妃下落,想对王妃不利,这桩事王爷必是不知,新罗国这样做,其实也是保护王妃。” 我既知道余容郎君便是新罗国主,隐隐对他的用心也能猜到一二,然而漠歌突然说来,我仍是微微吃惊。“漠歌,你其实早就知道余容郎君的身份,是么?” 漠歌点点头,然而瞬即又摇了摇头。“皇后与新罗国早有私下来往,只是,我没有想到那新罗国主对王妃也……”他突然刹住,而后狠狠皱一皱眉,再深深望我一眼,转头策马,很快绝尘而去。 那刘姓参将忙俯身问道:“王妃,真的放了他去?” 我收回心神,无声望了他一眼。他瞬即明白我的意思,忙垂首道:“属下多嘴。” 漠歌果然是带了他的三百亲信离开了,翌日一早我便与何昶汇合,城上守官自然认得我,慌忙开城将我迎了进去。何昶带着三千精兵驻扎在府外,我则带着惇儿回府,数月不在,府中却是萧索了不少,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这等闲情逸致,只让闻讯赶回王府的旧日仆从将东园仔细收拾整理清爽,我与惇儿搬了回去。 拓跋朔驻扎在皇宫的三千守军见到我亲自归来,自然受命于我,其中一名副将名唤姚靳者亲自来了王府见我,我才知原来他竟是萧珃的心腹。拓跋朔既知我并未落在拓跋安手中,又见漠歌态度激进更不同往常,其实一早已是疑了漠歌,他故意将这三千守军交给漠歌带领,却又让萧珃安插了心腹在内,时刻监视漠歌的举动。漠歌去楚朝接我,早有人报之了拓跋朔,然而新罗的戏做得十足,拓跋朔也无从断定我究竟身在何方,这才纵容漠歌去接我回来,他自己则继续坐镇高句丽与新罗对峙。他将一切计算的滴水不漏,连人心都不曾漏算。他算定漠歌不会伤我性命,甚至算定如若我果真身在楚朝,允祯也定会护我平安。 我听到此处,心底一块大石总算落地,然而念及漠歌的行止,终究是忍不住摇头轻叹。漠歌,你太小瞧了拓跋朔,也太高估了自己。 那副将最后说道:“王妃放心,属下已派人火速前往高句丽告知王爷,王妃已平安归来。” 半个月后,对月来了王府,我匆忙拉住了他问见那昔真静的消息,对月道:“属下到了新罗,只说是王妃派我前来,那新罗国主即刻便宣见了我。他见了我的带去的信笺,沉吟了片刻说他答允王妃的要求,然而却有一条件,而后便让属下带信给王妃,说王妃一看便知。”他说着便取出一封以火蜡封得牢牢的信笺来,递了给我。 我也不多避忌,撕开封口便抽出信笺看了起来。只见是一张素白的新宣,却以清墨画着一朵妖娆红芍,落款为空,只红芍旁寥寥两行小字。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甫一看完,便将那信笺揉作了一团,对月见我神情肃谨,忍不住出声问道:“那昔真静说了什么?” “他要我亲去见他。”我沉声道,“去,把姚靳喊来见我。” 姚靳很快受命前来,见我一脸肃穆,他忙俯身问道:“王妃有何事吩咐?” “从天水到高句丽来回需得多久?”我冷冷问道。 姚靳忙道:“回王妃的话,快马加鞭至多半月即可。王……王妃,”他说着话便颇有犹疑之色,“属下派人去丸都城通知王爷王妃的下落,那人至今未回……”他偷眼瞧我,许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启口。 我最烦见到男子一副犹犹豫豫不知所谓的模样,闻言冷声不耐道:“你有何话要说,不妨明言。” 他见我嗔怒,忙俯身道:“那人遣人来报王爷只身去了新罗都城庆州,他已带人追了过去。三日前萧珃将军来过一趟,知道王妃平安无事,萧珃将军已带兵赶赴新罗,尤其交代属下不可惊扰王妃,以免王妃忧心,所以属下才斗胆隐瞒,王妃恕罪!” “罢了,不必多说。”我站起身制止了他的话,“你且下去。” 眼见姚靳弯身走了出去,我方转向对月道:“如若我没有猜错,定是那昔真静诓了王爷过去。”我心头烦躁,忍不住起身踱了几步,咬牙嗔道:“只是他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孤身赴约!” 对月亦是眉头紧蹙,忧心忡忡,半晌方道:“事已至此,王妃预备如何行止?” 我轻轻咬一咬牙,足下一顿,“还能如何?如今我势必得亲自去一趟了!”不管那昔真静究竟是抱了怎样的心思,然而他既身为一国国君总应懂得言出必行,何况就算是他果真有谋,我也断不能眼睁睁看着拓跋朔孤身犯险! 我不能多耽搁片刻,一面让对月安排人手飞骑前去通知昔真静我会赴约,一面让对月亲自带了一百精骑护送我前去庆州。惇儿哭闹不休定要与我同往,却被我难得严肃且毫无商量余地的模样 (: ) 第 48 部分阅读 样神情惊地止住了哭意,乖乖留在府中。[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让何昶全力保护惇儿的安危,更留下亲笔书信,倘若我愈月不归,请何昶即刻通知允祯,盼他念在我的面上照顾好惇儿与恪儿!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一更,为后记。 人在谁边—后记(上) 前往庆州的路上我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昼夜不止的赶路,七八日的行程只走了五日便到。许的一早得了我的报信,昔真静竟安排了禁宫侍卫亲自到了城外迎接我,一应礼数周全,宛若上宾。随行兵马被留在了宫外,我只带了对月随内侍进宫,一路灯影缭绕,花红柳绿,怪石成趣,水榭浮桥,待得在一处大殿前停住,一溜儿的琉璃宫灯下我一眼便瞧见御花园内触目可见皆是芬芳妖娆的各色芍药。 果然……果然…… 我心头一阵突突,见内侍已去通报国主,我在外头等了片刻,忍不住向那花圃走去,细细观赏起来。 紫袍金带、贵妃出浴、红花重缕,各色名种应有尽有,竟是比我昔年在楚朝帝宫之时见到的还要多,还要好。正望着出了神,不妨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唤:“王妃。” 我一怔,忙转身望去,却见是一名年轻女子盈盈立于我身前,黑发如瀑披着肩头,包裹着一张小巧白皙的面颊。清瘦颀长的身姿,穿一领天水碧的明绸长裙,下摆细密密的一排云水纹图,整个人素净的很,通身上下竟然连一件首饰也没有,青翠素净得就像湖岸上的垂柳。 我对上她的眸光,只觉心跳阵阵急促起来,这眼神、为何如此相熟? “王妃见到故人总是如此冷清么?这可真叫故人伤心。”那女子却蓦地又上前一句,微微一笑,伸手便抓我合拢在襟下的手掌。抬袖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幽香袭来,非兰非麝,似曾相识,却是说不出的好闻。我喉头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是——真静?” 她一手抓住我手,一手掩唇而笑,微一用力便拉了我一同站在花圃前,却对着我身后的对月斜了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脑中一时还迷糊着不能反应过来,好好的余容郎君变成新罗国主也便罢了,怎地——怎地竟然还是个女儿身? “对月,你先退下。”我命退了对月,这才微一使力收回手来。她也不以为意,撇了撇唇只笑望着我,“收到你的信,我很欢喜。” 我沉吟不语,目光却是又忍不住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虽然清瘦,虽然高挑,可是那窄削的肩膀,细韧的腰身,还有她身上时时存在的淡淡幽香——我一早就该想到她许是女儿之身的!当真是愚钝而不自知,却叫她糊弄了这样久。我忍不住嗔道:“你口口声声当我是此生知己,却原来就是如此知己的么?” 她见我动气,忙又伸手拉我手臂,“哎、哎,这可怨不得我,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是男是女呀?” “你——”我一时语塞,愤而啮了啮唇,不再理会她。她连扯了我衣袖数下,见我仍是绷着脸不看她,也不多言语,只得无奈松手,“好罢,我认错便是。不若今夜就在璃瑭宫设宴向王妃赔罪,还请王妃务必赏脸。” 我静静睨她,忽而轻笑。“花是好花,只不知……宴可是好宴?” 她听了我话登时笑出声来,伸手扶住了花圃旁的竹篱一弯腰便在石凳上坐了下去,抬眼望着黛蓝色夜空中一轮翡色玉盘,笑道:“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唉。” “你——”我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她必是将拓跋朔也邀了来了,一时难掩心头激动,声音也不由得抖颤了几分。“真静,你……你到底意欲何为?” 她侧过脸来望我,神态竟是无法言说的认真,沉吟片刻道:“苏宓,知己应该是无话不可说的,像这样笑脸以对却暗存猜忌,不是知己。” 我闻言哼道:“那么,诓了我家王爷孤身赴约,又邀我前来,处处算计我于股掌之中,此种行径难道便是知己?” 她正色望我,“你知道我诓了拓跋朔,你还敢来?” 我被她说中心事,不由绷了脸色,扭脸道:“王爷是我夫君,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孤身涉险。” “倒真是情深意重。”她呵呵一笑,突然起身走到我身前站定,俯身在我耳畔低声道:“你尽管赴宴便是,我保证你那宝贝夫君毫发无损。过了今夜,我更可担保你夫妻便可团聚。”微一停顿,她又笑道:“你既信我一次,不差再信这一次。” 我侧目望她,脑中飞快斟酌着她话中之意。她却拂一拂袖转身向殿内走去,丢下一句:“不过你要依我一事。” “什么?”我心中挂牵着拓跋朔的安危,少不得跟上几步问道。 她站定脚步转身望我,忽而笑道:“不可透露拓跋朔我的身份,否则,哼哼。”她说罢便转身去了,走了几步见我未曾跟上,又停下脚步催我:“进来坐会,等我换件衣裳。” 她换完衣裳出来我才恍然有了种正是此人的熟悉感。同色的衣裳,只不过这次却又换回了男装。如瀑青丝束了起来,戴了一顶素色的绸帽,正中央以金线缝了一块莹然有光的美玉。一时丰神俊朗,容色清雅,活脱脱便是个青衫儒雅的少年公子。见我明显错愕了一下,她假模假式地踱了几步到我身前,呵呵一笑,“王妃请。” 我忍不住她忽男忽女的变个没完,明明便是在有意寻我开心,然而一时见不到拓跋朔却也不便与她翻脸,只好忍耐着跟着她走去一间大殿。那大殿外观瞧着很是古朴沉重,然而入内才知奢华,一铺到头的雪色羊绒地毯,赤铜烛台约五步一柱,雪顶大帐拉了满室,羊脂松香扑鼻而来,更兼酒肉香醇,灯影缭绕,只晃得我眼花缭乱。 昔真静率先入座,拉了我坐在她身侧,我只觉不妥,正推脱要去阶下入座,便听到一声熟悉到几乎沁入心扉的声音镇镇传来—— “宓儿——宓儿!” 我一惊,忙拂袖起身,一眼便见到一名青衣男子疾步从外头冲了进来,双眼圆睁如铜铃一般瞪住了我,目中是清晰到了然的激动与情深。不似拓跋朔却能是谁? “王爷!”鼻翼微酸,眼窝便跟着胀痛了起来,我待要上前迎上他,却叫昔真静一把拉住了手掌。我一怔,尚未回过味来,便见拓跋朔眉头紧蹙,跟着便上前一步,冷声喊道:“放手!” 我这才意识到是昔真静拉我手掌触怒了拓跋朔,不由微微一怔,待要开口解释却蓦地想起方才她对我的警示,不许我泄露给拓跋朔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算怎么回事?我一时头大如斗,低头望一眼昔真静,却见她竟然好整以暇得自斟自饮起来,还用力将我拉在她身侧坐下,很是故意地凑近了我耳畔轻喊一声:“宓儿,坐。” 她陡然喊我一声宓儿,只将我激了一激,登时全身不自在了起来。扭脸瞪了她一眼,却见她一脸无辜地望我,跟着便又转向拓跋朔:“王爷也请坐。” 拓跋朔哪里还能坐得下去,我悄悄睨他一眼,但见他握掌成拳,鼻翼奋张,几步便冲上前来,两侧的侍卫忙站成一排挡在了他身前。我无奈蹙眉,忙使力挣开身子,软语劝道:“王爷,你先坐。” 拓跋朔见我开口,很是吃惊不已,目光自我与那昔真静身上来回流转,一脸的不敢置信。“宓儿,你——你竟然——” 我竟然如何?事到如今我总算是明白昔真静的目的了,她根本是存心要在我与拓跋朔之间捣乱。她当我是知己,必然不会拿我开刀,只是她见不惯拓跋朔昔日与熙华的那段过往,竟而想出这个主意要来折腾拓跋朔了。我抬手揉了揉眉心,“真静,适可而止。” 昔真静自是没有开口,一边拓跋朔听到我唤出那声“真静”,登时再也压制不住满心的怒火,几下便掀翻了两名侍卫,几步冲上阶梯,不顾身后数把明晃晃的钢刀便抵在后心,伸手便向我抓来,怒道:“昔真静,你敢染指宓儿,本王要你全城覆没!” 我被他扯住左手手腕,他情急之下自然是力大无比,只拽得我手腕生疼。[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然而心底却是禁不住甜意涌出,拓跋朔……他对我当真是情深意切的。 昔真静毫不畏惧地与他互瞪着,眼睁睁看着他一把将我扯离了玉座,用力拉入怀中紧紧揽住, 她蓦地支颐轻笑。“如此鲁莽男子,当真不知宓儿看重你什么?” 拓跋朔一怔,怒道:“宓儿二字可也是你能随便叫得?昔真静,本王不管你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你与高句丽的事是你两国内政,本王不欲干涉,只是你竟然藏匿本王王妃如此之久——”他揽住我腰身的肩膀蓦地使力,我一时吃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拓跋朔怒视了一番周围,很是沉重地吐出一口气,而后冷冷道:“如今我要带人离开,我看你们谁敢阻止!” “你也说了,王妃被我藏匿了这么久……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昔真静还在那边煽风点火,我心头一凛,不由抬头望向了拓跋朔,却见他一脸沉闷,脸色黑如浓墨,蓦地转身伸指捏住了我的下颚,深深望住我的双眼。“宓儿,他究竟有没有对你怎样?你说实话!”他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恐慌,所有的威风所以的神气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由它一点点分崩离析。 她能把我怎样?我简直是欲哭无泪,侧眼狠狠瞪了那昔真静一眼。未料此举却被拓跋朔误读为我果真受了委屈,登时松开我怒吼一声,反身便抢下一名侍卫的佩刀向高高在座的昔真静砍去,吓得我阖眼惊呼不已:“王爷,不要——” 我被他陡然一推登时踉跄了几步,然而见他举刀便什么也不顾得砍向了昔真静,我只吓得脑中一阵空白,待要上前去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明晃晃的刀身直直向她落去。 “真静!”我惊呼一声,只觉眼前一黑,转身便跌了下去。 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的沉默,我只觉一只有力的臂膀用力将我抱了起来,哑声唤我:“宓儿!宓儿!”见我朦朦睁眼,面前那一张刚毅的面容竟是铺天盖地的伤痛弥漫,眼角一点微润,抱在我腰肢上的手臂用力一紧,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喊了一句:“都是我没用,害你受如此之辱!宓儿,你不要怕,我这就带你走,咱们这就走!” 一个碧色的身影晃晃悠悠的靠近,拓跋朔猝然转身瞪去,只见昔真静一脸郁郁地立在身后,帽子被砍掉了,如瀑青丝落了满肩,很是狼狈不堪。她伸手抓着一丛断发怒瞪着拓跋朔,又看看我。“开个顽笑而已,这也至于?” “真静,你——”我头痛地扶着拓跋朔站起身来,望着拓跋朔一脸惊诧莫名,活似见了鬼一般死死瞪住了昔真静,我无奈推了他一把。“你错怪真静了。” 拓跋朔一张脸上登时很是复杂难明,似愤怒、似悲伤、似惊诧,种种情绪交错在一起,最终只能是面无表情地站定,瞪住我,“宓儿,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枚翡翠金翎雀尾玉搔头举在我面前怒道:“为何你的贴身物事会落在他的手上!为什么?!” 我揉着眉心,抬手指向一边摆明看好戏的 昔真静,再也忍不住低声喊道:“真静她——她是女子!” 锵啷一声闷响,拓跋朔手一松,那玉搔头便掉落在地上滚了几滚,他活看看我,又看向正无奈拨着断发的昔真静,一脸活似见了鬼般的郁郁神情,“女……女人?” “你这呆头鹅!”我见了他呆呆愣愣的模样,心底柔情大盛,忍不住笑骂了他一句,“她若不是女子,臣妾怎会如此不知自重?难道王爷就如此信不过臣妾么?” 昔真静俯身将那玉搔头捡了起来,收入袖中,又将那妆刀取出递给我,“如今当着你夫君的面,可不算是偷偷摸摸。” 我含笑接了过来,见拓跋朔仍是一副傻傻怔怔的模样,只得伸手拉了他一把面向昔真静笑道:“如今可不算是我犯规。真静,你说的话儿可都还算数?” 昔真静轻轻一笑,伸手取过一盏玉樽送到嘴边一口饮尽。“那是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二节…… 人在谁边—后记(下) 三日后我便随拓跋朔返回天水,这三日里我得闲便到处逛逛,新罗国虽不比我楚朝富庶,也不比漠国辽阔,然而亦有其独有的民族特色。拓跋朔与昔真静达成了协议,自高句丽撤兵,不干涉新罗与高句丽的内政,更因我与昔真静的义结金兰,漠国与新罗结为友邦。我其实很是惊叹真静她一步步走来的不易,以女子之身作为一国首领哪是易事?然而真静却很是淡然,昔家一脉只剩她一人,家族重担自然只能落在她的肩上,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如此,没有什么艰难不艰难,人生于世,该承担的事情,就必须承担。 静竹与眉妩、阿珺都已自行返回,我再再追问绣夜的下落,静竹只是沉默。“漠歌没有为难我们,他要放了我们一起回来找王妃的,可是绣夜不肯回来。” 我想,我是能够理解绣夜的苦衷的。 先皇后因助拓跋安谋反被贬为庶人,驱居去锦冷宫,于两日后自缢身亡。而拓跋安与其余孽竟转而投奔了高句丽,共抗新罗,昔真静已来了书信请拓跋朔出兵相助。眼前局势虽已初步平定,然而或有变数,我听了拓跋朔的话便没有心急接回恪儿,暂且仍让他在楚朝待些时日。 拓跋朔倒是没有亲去,只全权交由了萧珃负责。是夜他在书房中迟迟没有休息,我心中惦记,便吩咐静竹准备了些小菜与他爱喝的西凤酒亲自给他送了过去。守夜的侍卫见是我来了,刚要喊报便被我示意噤声,退到了一旁。静竹抬手推开房门,我方踏进一步便见他正立在书案边盯着案上一件物事,蓦地听见门响抬首正要蹙眉发嗔,一见是我倒是微微一怔,“宓儿?” 我亲手接了食盒走到他身边,不经意在案上掠了一眼,只见是一张行军图。我见他容色静默,似有疲意,心中不由微微泛疼,示意静竹将小菜取了出来摆好,我走到他身侧将他按坐在椅上,轻轻为他按压在太阳穴位,低声道:“王爷,夜深了,仔细身子。” 静竹摆好小菜与酒水后便福了一福,退了出去。拓跋朔眼见再无他人,伸手便将我捞入怀中按坐在膝头上,双手牢牢抱住我的腰肢,笑道:“自己吃过了么?怎地还没有休息?” 我抿了抿唇,吃吃笑道:“臣妾幼时读书,便知不独食其食,不独寝其寝……” 我话音未落,他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胳膊用力一紧,直勒得我哎哟一声。“反了你,敢在我面前说这些歪话了。”他笑骂道。逗弄了一阵,又闹着我将那小菜一一喂着他吃了,喝了酒,这才心满意足得捏了我的手掌把玩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面前的行军图。我见他忙于正事,便想着起身回去了,未料他却拉住我道:“不忙回去,来,你也看看。” 我听他如是一说,忙推脱道:“时辰不早,臣妾还得去瞧瞧恪儿呢,这便告退了。” 他一把扯住我,将面前的行军图望我面前一推,“不许走。看看这里。” 我见他说得认真,只得俯下身子向着他手指的位置望去。“图们江?” 他点点头,嘴角似噙着一丝笑意望我。“拓跋安残部目下便龟缩在丸都城中。还有……漠歌。” 自见了拓跋朔后我一直避而不谈漠歌的事,然而,却终究还是不能避免。我微微一顿,瞬即笑道:“军中之事,臣妾实在茫然。” 他一手圈住我,一手指尖在那图上一点辗转捻着,突然侧首望我:“我要拿下他们只是时日的问题,只是天下初定,我也不愿多动刀兵。” 我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也明白他的隐忧。目光自那图纸上缓缓掠过,那图们江一条朱线在我眼中几番缭绕,我蓦地心头一动。“臣妾尝闻行兵之势有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善将者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识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室家。因天之时,就地之势,依人之利,则所向者无敌,所击者万全矣。” 他微微一怔,片刻后点点头,含笑望我。“接着说。” 我沉吟道:“臣妾幼时曾见朝中遣兵士疏通运河,自金陵高淳固城湖起,上连水阳江,下连太湖荆溪,可是在疏通过程中因漕运总督判断失误造成堤坝倾塌,沿岸一带的村落竟遭水淹。” “宓儿的意思——”他眸中精光忽闪,“掘沟渠引图们江水围城,断其粮草兵援——倒是最不伤根本之计!” 我见他目光灼灼,似乎跃跃欲试,忽然心生悔意,劝道:“百姓无辜,此举终究太过狠辣。原是臣妾胡言乱语了。” 他却不以为然,只激赏地望着我赞道:“尽可一试!” 我心头很是触动,隐隐只想着他总算与熙华夫妻一场,如今与新罗结盟,又急于铲除拓跋安余孽,竟如此不顾熙华死活……明知此举必然会令高句丽全城颠覆,竟然毫不犹豫便要去做。 “王爷……”我深心里隐隐有些难安,然而却也深切明白他的立场,目前天下初定,他要铲除一切可能会影响他的阻碍并没有错,而有战乱就必然会有牺牲,对于一个未来的新主帝王来说,保全自己的子民不正是他最大的责任么? 他似乎心情极好,将我手掌握在手中揉捏着,蓦地抬头见我脸色似有不佳,忙伸手摸了摸我脸颊,怜惜不已道:“宓儿可是乏了?” 我不欲多说其他,只淡淡应道:“嗯,臣妾想回去休息了。” 他蹙眉沉吟了片刻,起身搂住了我的肩膀,温和一笑。“我陪你回去休息。” 一月后,已近深秋。拓跋朔虽尚未正式称帝,然而却早已迁居宫中。宫中经过一段时日的修建整理,比起往日更添了几分雄浑秀丽。 我只是在深宫里待着,无事陪着惇儿习习字,再逗弄一番恪儿,日子虽是平淡,却也欢喜。然而一日静竹却沉着脸跟在我身后半天,好几次明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也不问,但看她要忍到何时。熟料她也当真能忍,眼见得天色渐晚,我已然沐浴准备就寝,她才总算讷讷开了口。“王妃,奴婢有话要说。” 我舒展了身子靠在浴桶温润的边缘静静享受着一波波温水轻轻拂过身体的舒畅,阖了双眼懒懒应道:“我只当你能忍到何时。”说罢却半天不见她应声,我睁眼望她,却见她面色当真是不太好,不由软了心肠,“说罢,什么事?但只不是伤天害理,知法犯法的事,我也没得不能允你。” 静竹轻轻捞起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在我肩头上揉擦着,闻言黯然一笑,“王妃可真会说笑,奴婢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儿,纵然是想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做不成啊。” 我睨了她一眼,“害一个人,何尝一定要他死?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真要存了心害人,未必不比那些孔武有力的。”我说着微觉头晕,摆摆手道:“有话就快些说,今日陪着惇儿去赛马场看他骑马,许是招了风头,眼下竟有些头晕,你再不说,我可要睡了。” 静竹抬眼见我果然有些疲惫,这才依依叹道:“有位故人要见王妃,奴婢实在也不知让了她来,究竟是对是错。” 我一怔,侧眼望她。“谁?” “王妃请稍候。”静竹说着突然起身,擦净了手掌便躬身退了出去。不过半盏茶时分,一个浅碧色衫子的女子便跟在她身后垂首走了进来。我听到脚步声响抬眼一望,只觉心头突突一跳。“绣夜?!” 静竹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只余下我二人静静对望着。来人果是绣夜,听了我唤她才慢慢走到我身前,蹲下身子轻轻唤了一声:“小姐……” 不唤王妃却唤我小姐,是存了心要与我有话说了。我伸手捞起几片花瓣捏在手中轻轻捻着,淡淡一笑。“绣夜,你近来可好?” 绣夜低了头,并不答话,将手中抱着的一个小包裹放在一边案上,转身便挽起衣袖将手探入温水之中,“奴婢服侍小姐沐浴。” 我也不拦她,由着她动作着,只闭上双眼仍是靠坐在浴桶边上。绣夜很是熟稔地给我擦洗着,突然轻声道:“奴婢记得,奴婢头一次见到小姐的时候,小姐才刚五岁,在老爷身旁静静地坐着,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烟纱裙,梳着百花髻,漂亮的就像我小时候赶庙会时见过的,观音娘娘身边的小仙女。” 她的语声轻缓,却透着无法掩饰的情动。我心头微动,抬手抚上脸颊,有些怔忡,亦有些恍然,轻声道:“你记性真好。是呢,那时候你也不过才七八岁罢,被管家领进来时,连头都不敢抬,只管怯生生地缩在他身后。”我说着,突然起了逗她的心思,指尖沾了水滴便弹向她低垂着的下颚,笑道:“我只当你多羞涩害怕呢,却原来是躲在管家身后偷偷瞧我。” 她被我这么一说,亦忍不住笑了出来,由着那温热的水滴慢慢滑落,也没有抬手去擦,笑道:“奴婢是个信命的人。那时老管家见奴婢呆呆愣愣不知道行礼,推了奴婢一把,奴婢一不留神就摔在了地上。当时旁边站着的其她人都忍不住笑话奴婢,奴婢也灰心地紧,只想着我这么笨,小姐是断不会瞧上我的,没想到……”她微微地扬起了脸,眼底眉梢尽是笑意,然而我却望得分明,那笑意,触不及眼底。“小姐却滑下了椅子过来扶起了我,奴婢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刻,小姐站在奴婢身前,伸出手,就是这只手——”微微犹疑后,伸手轻轻握了握我随手搁在浴桶檐上的手掌,柔软的眸光对上我的,她笑得赧然,“把奴婢扶了起来,告诉奴婢,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 我阖了双眼微微叹气,将被她握住的手掌抽了出来,扶在浴桶檐上微一使力站了起来,抬腿便跨出浴桶。绣夜忙站起身取过搭在屏风上的夜披为我裹上,而后扶了我趿拉了绣鞋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又转身去将她带来的那个小包裹打开,取出一块约莫两臂长,一臂宽的绣品出来,双手托住捧到了我面前,低低笑道:“小姐您瞧,奴婢答允了要送您的百子千孙图,奴婢当真是绣好了,是奴婢一个人绣的。” 我仔细望着她手中托着的那块绣品,针脚极细,当真是下了功夫的。目光渐次下落,却见那右角鹅黄色的一处流苏上竟沾染了一丝红痕,已然色呈深红,瞧去分明是血迹。那几处针脚也不似先前流畅,我心头一窒,猛转回身背对着她,只在镜中细细地望了她一眼,再忍不住正色道:“绣夜,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此次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但说无妨!” 绣夜身子一震,似乎是强行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崩塌,再再也撑持不住,膝头一软便跪了下去。“小姐,奴婢……奴婢求您救救漠歌罢!” 我心头登时冷凉,紧了紧身上的夜披霍然起身怔怔瞪着她,“我还当你是终于想起我这个小姐了,特意来看我的,原来却是为了你那叛臣贼子的夫君来作说客!绣夜,我平素待你不薄,如今竟连你也是如此待我的么?” 绣夜被我如此一说,登时泪流满面,啼泣不已。“小姐……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是奴婢辜负了……辜负了小姐的心意!” 我见她泪落如断线真珠,一时心烦意乱,又想起当初是我执意将她许给了漠歌,更是一阵心乱如麻。微一跺脚,我只嗔道:“你先起来!” 绣夜怔怔跪了片刻,忽而慢慢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宣来,颤抖着抵到我手中,“小姐……” 我见她神情凄淡无比,忍不住伸手接了过来,口中只道:“这是什么?”信手抖落开来,然而话音甫落,我便惊得一下子跌坐回锦凳上,呆呆瞪着面前那张薄薄的宣纸。 已然微微有些磨损的字迹,却瞧得无比分明。这……这不是我初时来到漠国,路途心伤难熬信手所涂的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在绣夜那里?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我怔怔得瞪大了双眼盯着那张宣纸,几乎将那薄薄的一张灼出一个个的伤口来。耳畔只听到绣夜断续说着:“这是那年……那年小姐亲手写的,小姐写完就揉了丢了,却不想……不想漠歌悄悄捡去藏了起来,藏了这么久……这么久……” “绣夜,你糊涂了!”我总算是寻回了一丝儿的理智,闻言重重斥道,按着那宣纸的手只是一抖,差点便将它揉破。“漠歌是你的夫君!” “是啊,漠歌是奴婢的夫君……”绣夜惨然一笑,突然将衣袖轻轻地挽了上去,一直挽到几近肩下,我诧异于她的举动,然而眸光无意中掠过她茭白的手臂,登时见到其上一点殷红清晰地灼人眼窝,我心头猝然一惊。“绣夜,你——” 怎么回事?绣夜与漠歌成婚几近一年,为何她手臂上那一点殷红至今仍存?难道,她仍是处子之身?! 绣夜缓缓得垂下了手臂,垂首伏在了地砖上,叩了一叩。“漠歌他一心一意都只是想着小姐一人,真的是一心一意……”她轻轻抽泣了一声,抬头望我。“难道为了这个缘故,小姐也不能开口向王爷求情,饶他一死么?” 我一颗心疾厉跳动着,几乎便要跃出胸腔而去,闻言生生惊地打了个冷战,几乎是立刻俯身去将那张宣纸揉成一团丢在一边。呆立了片刻犹然不安,又将它捡了起来凑近一旁鎏金烛台上的红烛上亲眼见它燃了起来,而后一松手怔怔得望着它飘飘落地,碎成片片飞灰。 “牝鸡无晨,后宫不可干政。”我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看也不能再看绣夜一眼,转身便绕到屏风后。“王爷英明,只罪罪人,不罪无辜,今日之行不可向任何人提起,你……即刻出宫!” 三日后,拓跋安与漠歌均被拓跋朔亲自下令处死。至此,漠国政乱彻底平定,拓跋朔待着我尤其温柔体贴,再再强调该是接了恪儿回来的时候了。 七日后,拓跋朔自立为帝,是为漠国建国以来第三帝,年号旌德,我为后,封号婧颐,是年,大赦天下。 婧颐。我知道这是拓跋朔在用他的方式安抚宽慰于我,我的婧儿,我的母亲。她们是我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两个刻印,我将永生地记住她们。 一月之后,恪儿由着允祯亲自带领数千御林护卫送到雁门关外,拓跋朔与我亲去迎接。再次将恪儿抱入怀中时,我心中大恸,登时落下泪来。允祯将恪儿照顾得很好,数月未见,恪儿明显又长大不少,一张小脸红红润润,双目澄静如深秋幽潭。拓跋朔与允祯订下互不侵犯盟国条约,与楚朝也正式成为友邦,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为了恪儿的情分。 是夜拓跋朔备下晚宴,与允祯同饮。席间我见允祯数次起身逗弄恪儿,蓦地想起了酹月,因笑问道:“皇兄千挑万选,字字珠玑,如今可定下酹月的闺名了?” 拓跋朔闻言插口道:“酹月?” 我微微一笑,附在他耳畔轻声道:“是皇兄的女儿,长得很是精灵可人呢。” 拓跋朔笑了笑,抬手便在我颊上轻轻一捏,却很是担忧我会因此而想到失去的婧儿,仔细凝望了我片刻似要找到我眼中或有的忧伤情绪。我侧眼睨了允祯一眼,微微有些尴尬,忙正身坐好,由着他悄悄在案下紧了紧我的手掌:“宓儿不可太过忧伤。” 我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只听允祯笑道:“尚未。不若便请宓儿赐名?” 我一怔,极快睨了拓跋朔一眼,见他只是仰首饮酒,面上容色淡定并无不快,方才笑应道:“皇兄如此可是耍赖。” “怎么说?”允祯讶然一笑。 我沉吟道:“酹月的小字便是宓儿拟的,哪有闺名也让宓儿代劳的道理,皇兄这父皇当得可太也躲懒了。” 允祯轻轻一笑,仰首饮尽了一杯清酒,方笑道:“就当是宓儿送给蓁蓁的百日之礼?” 话已至此,我也不再好推脱了,看了看拓跋朔,却见他一脸笑意望我,“宓儿就别再推辞了。” 我只得应了。侧首沉吟了片刻,想起允祯昔日所说希望酹月的闺名也与小字蓁蓁同音,我望一望允祯,又看一眼拓跋朔,就见他二人正举杯隔空虚干了一杯,我心头一动。“不若便拟一箴字,皇兄以为如何?” “哪个箴?”允祯挑眉相询。 拓跋朔亦是以眼神相询,我莞尔一笑。“为纪念今日两位帝主明君订下这造福后世的盟约,言出如箴,断无悔改。”我说着目光先是自允祯面上掠一掠,而后便软软望向了拓跋朔。“臣妾斗胆……” 允祯豁然开朗,垂眸沉吟了片刻,击节赞道:“好,言出如箴,承宓儿美意,就叫箴儿。” 拓跋朔淡淡一笑,忽而向允祯道:“既已交好,不若今日便再订一约,锦上添花,如何?” 我心头突突一跳,倏然侧首望向拓跋朔,却见他含笑望着允祯,手指却是轻轻一握我怀中恪儿的小手。允祯面色微微一变,仓促饮了一小口清酒,方才淡淡笑道:“确是好意,只是酹月如今还小,此事容后再议罢?”他说着又笑望我一眼。 我听得拓跋朔竟突起结儿女之姻的心思,也是微微吃了一惊,虽然心中并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但不知为何总有些隐隐约约的抗拒。听到允祯拒绝我竟是心底一松,转身便为拓跋朔满上了一杯水酒,笑道:“皇上可也真是心急,恪儿可还不足一岁呢,哪儿有你这样心急的父皇呢?” 拓跋朔伸手接了酒盏在手,浅浅抿了一口,闻言也不再多说。 翌日,拓跋朔便带着我与恪儿归返天水,与允祯于雁门关作别,分道扬镳。一路之上他抱着恪儿几乎不忍离手,当真是无比疼爱,我静静望着窗外如青翡的一角苍穹,心底一处宁和缓缓蔓延。十五及笄而许婚,迄今而止已是两年光阴飞渡,生、病、爱、别离、怨憎会,人生而八苦,我已尝其五。短短两年的时间我仿佛却已历尽一世,然而此刻望着身边静和微笑的夫君,呢喃学语的稚子,我知道,属于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嫁东风连载至今,瓶颈过,也试图放弃过一开始的构思,说真的,苏宓这个角色写到现在,已远远出离了我原先的设定。可是,这一路走来,六十多万字写下来,说真的,真的并不容易。洛是个琐碎的人,这一点洛自己就很清楚,不知道被身边的朋友说了我多少次婆婆嘴,事儿妈,可是这么些年了,洛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琐碎,不曾也不愿改变半点(固执也是一项美德?) 从去年的二月开始连载,到现在,差不多也是一年的时间了,跟感谢追文的亲人陪洛走过这漫长的一年,因为有你们的支持,洛才能一步一步走到这个结局。记不清多少次夜里抱着咖啡熬夜更文,只为了有亲人说好喜欢这篇文,期待作者能够多更。也记不清多少次夜里缩在床尾看亲人们的评论嘿嘿傻乐,或是抑郁半天,可是不管是褒奖,还是箴建,洛都可以虚心接受。洛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却真的坚持了这样的长的故事,没完结的时候就一直想着,我怎么总是完结不了呀?可是,呵呵,等到真正的完结的时候却开始恍惚了,就好像是仿佛看到已经变成欧巴桑的洛眼巴巴得看着辛苦养大的女儿终于被个臭小子带走……有点恍惚,有点悲摧。 不过更多的应该还是如释重负吧?呵呵,不知道亲人们的怎么想的,不过,我想多数亲人应该想的也是——哎,洛儿殷,你可算完结了,偶们等得都快五雷轰顶了好伐? 惭愧,惭愧,洛的婆婆嘴拖累大家一年了,不过总算是不负众望,没有留下大坑,坑亲人无数…… 嫁东风到此算是告一段落,留下一些疑问暂时没有答案,并不是洛痴呆健忘,而是……嘿嘿,秘密喔~ 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呢?许是嫁东风的续?许是嫁东风的姊妹篇?许是…… 哈哈,总之呢,等开坑时,洛一定会通知大家,届时也希望喜欢洛洛的亲人继续支持,也许,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洛洛,敬请期待喔o(∩_∩)o… ………全文完 无弹窗小说阅读尽在http://www。40sY。coM ……四邻书院【縂是一个朲】整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