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情》 第 1 部分阅读 序  穿越 耳中隐隐传来一阵强劲的电音,好似我的心脏都跟着这节奏在跳动。[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睁开眼,扑面而来的仍是这疏离暧昧的空气。暗红色的顶灯的上头,是一片透明的天花板,我甚至可以看见楼上男男女女的脚,交缠在一起。 撑着柔软的沙发坐起来,看看空空如也的四周,这才想起来,朋友已经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拍拍我的脸。一阵阵酒意忽然涌了上来,头开始发昏,四肢也不听使唤。 舞池里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好几个打扮酷酷的女生,搂住了她们面前的舞伴。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拎着包穿过这一片纸醉金迷。 抬脚迈上了地面,走出酒吧,才能真正呼吸一口正常的空气。喧闹都被留在了厚厚的玻璃门里面。 耳朵清静下来,心上却仍挥之不去那阵烦躁,我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举起手来晃了一下。 即刻,一辆出租车就在我身前停了下来。 “周格!”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后面穿来。 我往后一看,一个短发的高个子女生从阴影里跑出来。她一把拉住我,眼神中带着一丝关切,轻轻问:“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 我有一丝尴尬,却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她手中抽了出来,一边去拉车门,一边笑:“没什么,我回家了,你们继续玩吧。” 嘴上说着,也没停下动作,说完话,我已经坐在车里,关上了车门。 她站在窗外,一脸不舍之情,而我已经把头转了过去,目视前方,朝司机报了地名。 用手指按按发了虚汗的额头,就觉得脑中一阵阵若有若无的疼痛袭来。糟糕,莫不是喝了酒,又吹了风的缘故? 这个夏天很奇特。 浙江刚刚遭了台风袭击,重庆那带又遇大旱。好像夏天就是全中国人民遭灾的倒霉时候,打开电视全是一派众志成城拼死抵抗的惨样,到处都是灾,都是人与自然的搏斗。这一回真是天有异象。还好我生在上海,这里一切都很平静,似乎那些灾啊难啊来了都绕道往别处去了。 毕业两年,生活似乎陷入了泥沼。 一回家就是老爸老妈不停交错的声音“相亲相亲”,汇在一起变成了虎虎有力的劳动号子,直叫我想撞墙自尽。不回家的时候,每天的上班内容是在MSN上与众狐朋狗友调笑,对话框出现,必然是以下内容: 最近又来了一批好货,要不要认识一下? 我要谈恋爱,可惜没人爱,怎么办?急死我了。 亲亲,我想你,把你上个月织的围巾送给我吧,还有那副墨镜。 你还没开始用眼霜?哦,天啊,你马上就要变老了。 那个贱人,她回来都没跟我说一声,是那个小会计去接她的,她都有老婆了,还搞来搞去的。 高口把我给整死了,太难了!我这个月都没出来海皮过了!太惨了! 可以想见,我的生活是怎样的,而围绕在我身边的人又是怎样的。 我几乎觉得这社会已经在往不归路上奔了,按说我也算个守本分的人,但仍有一干猥琐男一脸羡慕地说,“你的生活真混乱。” 我自知,男色女色皆不戒,是有点令保守人士掉下巴,不过我只相信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有爱无性,当然,是无性别,不是无SEX。 回想刚才那个高个子女生,她一向都那么帅气,白净的脸上有一双清澈的眼,跳起舞来的时候能迷倒无数女孩,所以身边总不缺情人。 想到这里,我暗暗叹口气,这种一脚踏几船的帅T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按捺住对她的一点好感,装着对什么都不在意,却下意识摸了摸包里的手机。看着高速公路上往后退去的一盏盏路灯,我忽然生出一点疲倦。感情的事,我控制不住,但永远都在进退和猜测之中,玩的就是心跳,没有一个人肯真心付出承诺。 所以,林宇,别怪我对你无情,虽然李银河老师说现在盛行多边恋,我还是异常厌恶卷到这种关系里去。 不到半个小时,司机已经开到我住处的巷子口,我看看那个暗红色的数字,忍住心痛,刷了交通卡,下车来,做了一个深呼吸,才稳住了身子。该死的,出租车费又涨价了,竟然要花我50大洋,要是开到家门口,起码还要加3块钱,于是我决定提早下车步行,只当散步。 夜里的风轻轻拂上面庞,我转身进了巷子口的便利店,买了一只可爱多,再出来,沿着黑黑的小路一边走一边吃。 刚舔了一口,忽然觉得手上挎着的包被猛力向后一扯,扯得我整个肩膀好似要裂开一样,可爱多已经顺着这力道脱手往半空中飞去。我忍不住要开口大叫,声音刚刚从喉咙里传出,在空气中像一个坏掉了的炮仗,没炸开来已经整个被吞没。接着脑后的刺痛才迅速蔓延至全身,我这一瞬似乎明白过来,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数千数百的念头像龙卷风一样在脑内互撞,却看到那个可爱多头朝下落在了地上。3块钱,就是为了省3块钱…… 这么想着,我身子跌到了地上,眼前一黑…… 一 梦回寒窗 恍如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后脑勺上的一阵剧痛,令我感觉像是被铁棍敲击了一下,赶紧又闭了眼,口中却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接着就听见身边唏唏嗦嗦的衣裙声,一条凉凉的湿手巾沿着我的下额角轻轻抹了一圈,这清凉的感觉沁入心脾,顿时感觉头疼的不适去了一些。 “醒了?”幼童的声音传来。 我再度睁眼,看见一个约莫十岁光景的小孩站在面前,他垂头看我,眉目之间隐隐露出一丝欣喜。 这小孩头扎方巾,穿了一件浅蓝的素色袍子,模样清俊。但幽暗的烛火映在他脸上,又是说不出的诡异。我抬眼看看四周,一片灰灰的帐子,帐外隐约透着一点儿光,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难道我已到了地府?一下又回想起之前的遇袭,八成遇到了歹徒了。 我伸手想去摸摸后脑勺,却看到自己的手竟然比原先小了两圈,我一惊,接着就想坐起来,那小孩忙把湿巾搭在手腕上,来扶着我坐起。 “公子,还疼么?” 啊……我心下讶异,急忙探头张望,口中已经嚷嚷起来,“怎么了?这是哪?” 但见一室内,一个藤制书架上放了许多古籍,另外还有一供人写字的案几,一把竹椅,除此之外,竟然别无他物,而案几前的窗子开了一半,洒进一缕清辉,正落在我床畔。 “公子?你醒了,我这就叫师娘来,公子你已经睡了整整两天了!” 说着这小孩就一溜烟跑了出去。我脑中乱作一团,先好好回忆了一遍遇袭过程,再仔细打量了一遍周遭,心中忽然有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就跳下床来,忽地我脚下一软,就顺势在床边跪了下来。 我这脚软可不是身体乏力,而是我发现自己比平常矮了差不多30公分。不会吧?第一个反应是我残了,腿没了?带着巨大的惊恐往下一瞧,腿还在,可却像个孩子似的侏儒。孩子?我心中一动,赶紧想去找面镜子瞧瞧,哪知这时候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妇人已经迈过门槛向我走来,把我给扶回了床上,看不出来这老妇人力道还蛮大,我心里这么想着,忍不住把她打量一番。 打量之后心下更疑,这老妇人面容黄瘦,灰白的头发简简单单扎了一个髻,身上穿了一件青灰绣花背子,俨然是古装电视剧里的某某老娘扮相。 等等!古代?我恍惚觉得抓住了关键,立时问,“现在是什么年代?” 哪知这老妇人并不答我的话,只是一味探我额头热度,又审视我头部,看完才慢悠悠道:“泽儿啊,这一次你福大命大!” 我被她那声势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忽然又放柔了声音说道:“泽儿,我知你这次是受了委屈,好在没出什么大事,荣儿你先生已罚了他在堂上跪着,这事我们暂且不追究了。” 我唔唔以对,心下也明白过来几分,暗暗就想拍大腿,人都说穿越穿越——莫不是被我给中了头彩?赶紧地,就想知道我这第二次投胎是好是坏,心里不禁惶恐。于是再次又问:“这是几年?” 那老妇人脸上不悦,回道:“泽儿,你刚才醒过来,总说这些无用的话作甚?今儿是天启七年,七月二十,你先生刚刚听说你醒了,还着我来叮嘱你,明天那《诗经》可还是要背的!” 我听了一肚子茫然,先没计较那什么《诗经》,只琢磨着天启七年,一时竟然想不起来历史上是什么朝代,心中忧虑,莫不是给穿越了又架空历史?怪自个儿历史从来学得不够仔细,白白有辱当初高中历史课代表的名声啊…… 这时老妇人站起来,整了整衣裳,跟我床头的小孩吩咐了几声,就踏着小碎步出去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那小孩到真是对我一片关心之色,赶忙又送了药过来,轻声道:“公子,喝了药,早些歇了,明儿还有堂课,先生的《诗经》已经快讲完了。” 我一手接过碗来,一手扣住他手腕,叫道:“慢!小孩儿,你叫什么?” 小孩似乎没反应过来我这么一问,但嘴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小的春晚,是公子跟前的书童啊。” 我听到这名字先扑哧一笑,心想于此时情况我真是半点不知,看这小鬼忠心伶俐,索性装疯卖傻先套出点有用的信息来,于是又发了一联串问,春晚便都给我老实答了。 那么我就在此介绍一下我的第二次投胎。 原来我叫沈淳泽,年方十岁,在这鹿鸣书院里上学。刚才来看望我那老妇人是这书院的大先生的老婆,大先生姓史,这一位就是史师娘了。 能在书院上学的子弟,必然也是家道厚实,我略略放下一点心来,心想,管它是不是架空历史,反正我历史学的不好,只要知道是回了古代,那也就是了。春晚靠近我身旁悄悄道:“公子歇了吧,小的春晚先下去了。” 不等我说话,他便吹熄了蜡烛,跨出了门。 我经历了这么一个晚上,还是有点缓不过来劲,把各种情况都胡想了一通,可那喝过的药效涌起来,终敌不过瞌睡,沉入了梦乡。 恍惚觉得才睡了没多久,耳边就是一片鸣锣之声,更兼小鬼叫魂:“公子公子!该上课堂去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却还是两盏烛火,窗外的天墨一般黑。正想转过了头再睡,哪知道小鬼力气大,一把把我给扯了起来,这一扯又叫我脑内浆液转了一圈,头疼得厉害,慌忙“哎哟”一声,春晚方才放了手,只是端了衣裳过来,示意我起床更衣。 这么莫名其妙地梳洗一番过后就被春晚领着出了门,跨出门槛去一看,一轮月亮还挂在空中,我胸口一闷,从前那早起床便要犯的起床气又开始作怪,默默不语地跟在春晚身后,顾不得脚步虚浮,只是低了头东拐西弯,浑沌中觉得这小石路似乎没完没了,又是一道道门廊,好不容易才到了个头。 进堂之后方才有机会喘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张望了一番,但见堂上明灯高悬,四周墙上挂了许多幅字画,十多张淡青色的竹案摆得很是规整,已经十余个小娃穿戴整齐地正襟危坐,就剩了左首二排的一个位子还空着。 我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精瘦老头儿坐在前方大案上,抬眼瞧我,心想这大约就是史夫子了,我便一边摸着后脑上的绷带,一边悄无声息往那空位上坐了。 接下来并无多少意外,先生授课,学生朗诵,我混在一众童声之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读着《诗经》,那书上文字皆为墨印繁体,又是自右向左,看得我好不吃力,更兼许多句子艰涩难懂,读了也是有口无心,一上午下来,除了学会摇头晃脑装样子,脑内根本只有一团浆糊。 好不容易混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自有书童将两边窗户打开,扑面而来一股山中清新气息,更夹缠着一阵雀跃鸟鸣与溪流奔腾之声,温和的阳光从枝叶间缓缓洒落,我才恢复了一点神清气爽,慢慢将那股起床气给消退了。 偷眼瞄一瞄四周同学,但见个个小娃都是一脸凝神贯注,口中朗朗有声,只有一个圆脸小娃一边念书,一边转了头往我这里望,神情闪烁,不知藏的是怒是喜。我也不客气地回瞅他一阵,看他右手竖了书遮脸,左手却暗自放在案几底下揉膝盖,立时猜到此人应是昨夜史师娘口中的荣儿了。看来我这真身沈淳泽与这个小鬼荣之间必然是老冤家,我脑部重创也十有###是这小子下的毒手,但个中来龙去脉却一无所知,一时不知该是回敬他一个中指好还是当他空气视若无物好。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得史老头在堂上一声暴喝:“沈淳泽!” 我对这名字着实陌生,有如忽然被扯回情景剧中,当场立起来尖了嗓子叫:“到!” 史老头被我这一叫给分了神,好一会才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背!” 虽然没上过私塾,但私塾规矩我也懂得几分,不外乎读了背,背了写,但我这个冒牌货连复习时间都没有,哪里会背这些东西,骑虎难下之际,也只好深吸一口气,大声背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枉我上大学时旁听中文系教授讲课多年,先秦诸子散文课也不是没有上过,但对《诗经》的了解却十分空白,搜肚刮肠也就想出这么几句情诗来。 却听见堂上窃笑之声渐起,史老头一张脸也由黄转青,背了手缓缓度至我身侧,喊到:“伸手!” 我不知其中缘故,反射性地伸出手去,这史老头体态虽老但行动却十分迅猛,立时一把竹尺狠狠打在我手掌心,我吃痛叫了一声,绻起手来,他已经重又回去首位了。 我胸中气闷又无处发泄,经这一打才清醒过来,自己并非看戏,而是变成了戏中人,即使责罚的是那个与我不相干的沈淳泽的肉身,可感受到痛的人却是我,于是先前轻松的心态一去不复返,战战兢兢唯恐再次受苦,可怜我不明情势,如同盲者误打误撞。好在史老头这一打后再未叫我背书,又开始引领众学生摇头晃脑,我上了心,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脑内纷杂思绪踏来,但觉一片茫然,好不苦恼。 这么想着想着,却是一阵尿意上涌,越想越急,越急越想,好在我虽藏身于十岁小人身体,但心智已属二十四芳龄,在现代社会中脸皮早磨练得厚如锅底,于是也不管课堂规矩,举手只管禀告史老头,还用了文邹邹的“小解”一词。 史老头面上看不出表情,只闷闷“哼”了一声,就挥了挥手,这一下于我是大赦,我赶忙跑了出去,只见着眼处皆是青翠欲滴,疏影婆娑,几角墨色屋檐掩映在一片春光大好中,不禁一乐,就找了一条路晃悠下去,渐渐走着却不知茅房在何处,心想十岁小儿不必拘谨,干脆就地解决。寻了一处树后的僻静地带,刚下解裤带,却突然脑中轰的一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 我此时小解,该是站是蹲?此事说来滑稽,但却是我目前最紧要难题,一时间我才知这第二次投胎竟然连自己是男是女还未弄明白,想起昨日春晚一口一个“公子”,我该是个带把子的小子吧,想到这里不由惊出一身汗来,实在不适应这强制性的“变性”。闭着眼睛解了裤子,站了半天竟然把尿意给压下去了,我又一蹲,只听一阵淅淅沥沥,腹下才感觉舒畅起来。我横了胆子仔细一瞧,终于舒了一口气,发现沈淳泽是个妹妹,但如何同一众小子一起之乎者也?又如何和那个小鬼荣结下梁子?在这边女扮男装的,难道是正在上演“梁祝”乎?想到此处,觉得小鬼荣那贼眉鼠眼的模样到有三分马文才的气质,不自觉嘴角上扬,一面整了衣衫原路折回。 回到书堂,竟然人影儿都没看到一个,横里跑出一个春晚,不由分说拉着我走,原来是开饭时间。 这饭堂,要比原先那书堂局促很多,两张八宝大圆桌,一张挤了一堆公子,一张挤了一堆书童,桌上清清淡淡几色小菜,没看出什么古代特色来。我肚子咕咕叫,也老实不客气挨小鬼荣坐了,实在无奈,一张桌就那么一点空位。我一坐下,小鬼荣就有意恶狠狠朝我一挤,我眼观小菜右手往他膝盖上一锤,他吃痛捂了嘴,只是眼角余光欲杀人,手上筷子却不停,已经捞了好几筷的小菜到碗中。 我自然不甘示弱,抢饭乃是大学聚餐的保留项目,更别说对手是这区区几个还未发育完全的小孩,伸出筷子就要去夹鸡脯肉,那小鬼荣的筷子已经朝我筷身压了下来,我反手去掀他筷子,正在僵持不下,突然那目标鸡脯肉被横里来一双筷子一夹就没了踪影,我抬头怒视对面,就看见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朝我咧嘴一笑,接着就把那块鸡脯肉放进了嘴巴。瞧他那得意模样,好似偷腥成功,我愤愤之中,顾不得什么礼仪举止,猛一个起身,把那少年面前一盘皮蛋豆腐给端到了自己这边,众小孩被我这举动弄的停了筷,我却不顾脸面的把豆腐和在粥里喝了一个稀里哗啦。 那少年亦是一愣,随即喃喃道;“你……吃我豆腐?” 还未等我做出反应,他亦站起来抢了我面前这盘皮蛋豆腐过去,三下两下地倒了一半进碗,我嘴巴里还捂着一口白粥冒热气,又去从他手头里抽那盘子,抽了半天好不容易又豆腐在手,立时把另外一半也给解决了。少年这回可没给我喘气机会,手朝我身下一晃,一盘腊肉豆角已经到了他掌中,我亦不客气回敬把他左手边的八宝鸭子整个儿后腿都抓了起来。众小儿开始起了看热闹之心,但不知谁发一声喊,大伙就热火朝天地哄抢起来,状似一群刚刚转世的饿死鬼,最冤枉就是我,我是真的——刚转世的饿死鬼。 中午这一番乱抢,原是我低估了这帮刚刚青春期发育的小子,颇有几个力气大的把我一撞就撞了出去,直到史老头进门来大喝一声,这帮小子才稍息立正,而我还未来得及抹一抹嘴角上那豆腐渣,就被小人出卖了! “先生!沈淳泽和李格晖抢豆腐吃!” 史老头的黄鱼眼就那么骨碌碌地朝我和那少年身上一转,我就知道情况不妙了。 夏日里啊日头毒。早晨还在赞美阳光温暖,下午就尝到了厉害。这时节正是七月,这天空色泽鲜明这山间也有绿荫消暑,但我所站之处恰好是日头当下,四下里并无遮挡,燥热难当,汗流了一脸一背,头顶还有一片凄惨鸣蝉之声,刺耳万分,加上饭局上那么大闹一场,肚子只吃了个半饱,叫人只觉得头昏欲倒。正在我摇摇晃晃之时,忽然有人朝我手臂上大力一拍,我立时惊醒,却转头看见李格晖笑嘻嘻地站在我身旁,塞了个东西到我手掌。我摊开来一看,竟然是一块小小巧巧的桂花糕,忙左右张望一下便抛进嘴里,一口咽了下去。这一下动作太快,吞进肚才警觉起来,李格晖和我状似并非良友,桂花糕里说不定掺了什么脏东西,拿眼瞪他,他却毫不在意,低声说道:“晨读易饥,我一早起来便藏在袖子里的。” 我又好好端详他一回,见他眉目开朗磊落,眼光清澈,虽十余岁已略见俊朗形神,心下琢磨难道这就是我的“梁山伯”?突然听到肚子“咕咕”两声,也不知是谁发出,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糕点来,一块自个儿吞了,一块给我,拍拍手掌,笑道:“可就这么两块儿了。” 我对他防备渐除,也把糕点吃了,不说饿不觉得,这一贪嘴到把馋虫引出来,肚子叫得愈发厉害了。史老头啊真是死老头,上午罚了我还不够,下午众小子该去放松筋骨参加体育活动了,他又喝令我和李格晖站在毒日头底下,重温军训时光。没想到我寒窗苦读十余载,刚刚开始享受人生,匪类这么一砸,又把我给打回噩梦时期,还是个农耕年代,真是应了某广告语——农妇,山泉,有点甜。生活的真谛,原不过如此。 愁眉苦脸中,李格晖倒是精神乐观,又拿手捅了捅我,轻声道:“喂!给你讲个笑话儿,你转移一下精神,肚子就不饿了。” 见我不语,他自个儿就讲起来,我历来对这些笑话没有反应,又不能引诱一个未成年小孩去讲荤笑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他又拍我一下道:“仔细!先生回来看到你走神,今儿个晚饭也免了!” 我虽与他抢了饭又被罚了站,但他如此不计前嫌,我也心头舒展,心想不如趁此时多打听 些八卦,这样想着,便口没遮拦,问道:“李格晖,那个小鬼荣是怎么谋害我的?” “谋害?温宝荣有那个胆?前日在书堂上跪了一夜,愣是把树影当鬼手给吓得涕泪齐飞啊,他谋害你?”说到这里,李格晖朝我歪了歪嘴,眼神古怪,“我却怀疑是你自个儿摔了头,虽耿乔跑出来指证温宝荣,但这事儿究竟如何却只有你们三人在场,旁的可都不清楚。”我本来就莫名其妙,又被他这一番话抢了白去,劈头问道:“耿乔?是哪个?” 李格晖“喏”了一声,我随他目光望去,只见书堂外屋檐下一个乖巧的小姑娘,正一边捧了书读,一边朝我这里望来,神色之间颇为挂念,李格晖指完了又笑:“你脑壳当真摔得不清,连你的乔妹妹都不认识了,当初你俩可是粘在一块都出油儿了,你沈淳泽一人独霸我们鹿鸣一支花啊。” 我免不了又稀里糊涂一阵,心想这古代真是民风彪悍,女女授受不清也行啊。正想着,突然看见那耿乔的眼神,穿越了几片花丛一扇木廊,朝我那么有意无意地抛了过来,我心头突突两跳,乖乖,我的GL搞到古代来了! 二 半尺香绢 由于头上伤不愈,又受了责罚,一直未能好好将养,罚站过后当晚我就高热不退,恩恩啊啊地说起胡话来,春晚虽一直在侧小心照顾,但这病来得毫无预兆,十分疯急。好在史老头良心发现,准我在屋内静养。 傍晚时分,药性过去,才从梦中苏醒,浑浑噩噩,起得床来,还是脚步虚浮。一身虚汗倒是把被褥浸湿了,白布交领短衫也湿透了粘在后背,浑身都腻出一股子药味。我唤了春晚去搬来木桶,烧了热水,就在屋内泡起热水澡来。 刚刚被热气熏得睁不开眼,就听见笃笃两声,虚掩着的窗户被拉开半边来。 “谁?”我缩在桶内向外张望。 却没听见回答,只是伸进来一根长竹竿,上头挂着一个青色小布包。我从竹竿上解开布包,打开来一看,原来是几块模样玲珑的糕点,散发着微微的清香。我抿嘴,心里感到一丝小温暖,就朝着窗外叫:“出来!” 窗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爬”上来,“饿了吧?” 我才退了热,一天几乎没有进食,加上病中口淡,一下子就把糕点胡乱吞进嘴里,才感觉腹中不再虚空,精神也慢慢好起来。 李格晖知我在洗澡,也并不进门,就在半掩的窗口同我闲聊。我慢慢领悟过来,他原是在闲聊中不动声色地给我讲今天先生授课内容,好在史老头今天讲的是史记,其中各种历史故事引人入胜,听来不但不枯燥,还因李格晖的口才又精彩了几分。 我津津有味地听了一会儿,不觉桶中热水逐渐变凉,于是打断李格晖,轻喝道:“嘿!转身!我要出来了。” 李格晖本还侧身靠在窗上,这会儿反而转过身来,一张脸对住我,嘴角浮起一丝笑,道:“我们这鹿鸣没一个小子比你娘们,洗个澡还怕被偷看了不成?” 我听他如此说,便猜到同学者中大约并没有人知道沈淳泽的真正性别,十岁小儿还未发育,混在一起都是一样打扮,也的确不易察觉,但史老头不会不知底细,而沈淳泽的父母又是谁?为何要把一个女孩送到书院里来学习,还行事如此神秘? 这样想着,我面上并没踌躇,只是捏住鼻子使劲打了一个喷嚏,李格晖见状,也知我身体孱弱,不敢大意,赶忙就自动把窗户关严实了。我从木桶里出来,擦干身体,换上干燥的单衣,感觉清爽了很多,就着铜镜瞅了一瞅,镜中小孩眉清目秀,一双黑眸盈盈动人,顾盼之间还有几分英姿飒爽,虽然这皮囊陌生,但从眼神里透出来的那种气质,却令我感到安心,我知道,那属于真正的我。一边注视着自己,一边稍微理了理乱发,头上的绷带还没有拆,才把窗户打开,要透一透风晾干秀发。窗户打开来,天已经全黑了,墨蓝的夜里星光点点,李格晖却不见了人影。 忽然听见一阵低低的笛声,从不远处传来,这声音似乎故意压得低,若有若无,但曲调却十分流畅婉转,淡淡地听不出悲喜,只是十分悦耳。我把头探到窗外,四处张望了一下,窗前一片小竹林,透了一丝丝的月光,在土地上形成一片清白的斑点,但黑夜里看来,只觉得那竹叶竹枝都如同从头到底浇注了水泥似的,一动不动,泛着灰白。 这笛声像风一样飘过来,我不知不觉听得痴了,心想李格晖倒是会耍把戏,又是给我吃又是逗我乐,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也很有心。 我兴致上来,想起从前书中所读的琴瑟遥和,忽然心中冒出一段曲调,不假思索就哼了起来: “往前疾走,要忘记你还有几个街头; 一百年后,这里已成为河流……” 刚起了个头,那萧声猛然顿住,我也闭了嘴,只摒住呼吸听这夜里的声响。 良久,东边十余丈处一阵轻微的噼啪声,似乎是鞋在厚厚的落叶上踩过,我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颀长清瘦的背影,因穿了月白的衫子,在这一片灰白的树木之间看得清晰。看身姿比李格晖高出一个头,显然并不是我们这帮念书的小儿。他背对我站了一会儿,刚抬脚要走,我情不自禁地呼出声:“喂!”他身形微顿,终究没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去了。 额头退了热,身体却还虚弱着,就在屋内这么歇了几日。我所居的这屋,有一块竹屏风隔开,区分了卧室和前厅,但空间却显得局促了些,春晚的小床就搭在前厅,夜里我想喝水也能叫得动他。出了这屋门却是两进的小院,院中一棵大槐树,遮了半边天,一口老水井,映出一轮满月。院中南厢、北厢、西厢都是同样一排屋门,住了一众九个小儿,这是里院,出了这个院还有一个院,格局类似,只南北两边的卧房,西面改成了饭堂。听春晚说,因史夫子不教授时下风行的八股文,故鹿鸣书院名气不响,收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原本还有一进用来作宿舍的院子,空置了几年,都被史夫子用来藏书了。 原来我进的是一个古代寄宿制学校。但这学校规模小,除了一众低龄学生,四五个帮助教学的年轻人,以及洗衣做饭的老妈子,就只剩了史夫子夫妇二人。 每天在床上睁开眼来,我都以为一切不过是个梦。直到春晚的笑容出现在面前,他清亮的声音呼唤着我起床梳洗,我才不得不开始面对这全新的生活。好在自从那日史夫子责罚过我之后,一直并未强迫我上课堂,我的身体逐渐好起来,黄昏的时候就坐在老槐树下面,每当天色渐暗,率先冲进院子里的必然是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李格晖手指间捻着一根狗尾巴草,靠在槐树旁,若有所思瞅着院门纵深的某个地方。他沉默得有点奇怪,往常这时候他应该又开始传授起在堂上读的《史记》故事了。 “怎么不说话?还以为你有一大箩筐的故事呢!”我一边说,一边拿青草尖去搔搔他的鼻子。 “我当然有很多故事,”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但这神情只一转瞬就被一种疑惑所取代,“可是……今天先生没有来教课,真是奇怪。” “哦?那有什么奇怪,也许先生昨晚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了,也许先生昨晚起夜去茅房的时候摔了一跤滚到山脚去了……” “小沈子你的嘴还真毒啊……可是,这三年来,这是第一次先生没来教课,结果那夏蒙教我们习了一天的武,可把我骨头都给折磨散了。”李格晖垂头丧气的,按按自己的肩,又按按腿肚,忽然饶有兴趣地抬眼瞧我,语调一转,“小沈子,以前你可是院子里最尊敬史先生的人,怎么如今听着对史先生语气不善啊?我说呢,自从你撞破头以来,就有点古里古怪的。” 我无言以对,唯有装傻,“啊?是吗?我也觉得撞破头以来,很多事就记不得了,脑子也有点糊涂,瞧我不是连《诗经》都背不出了么,肯定史先生也觉得我已经笨到无药可救了,所以也就任我荒废了。” “哈哈,史先生最得意的门生沈淳泽居然连《诗经》都背不出来了,还和我这个顽劣子弟抢豆腐吃,可见史先生这回的打击有多大!” “我……”我一时语塞,并没想到原来的沈淳泽原来这样得到器重,可惜,看来要被我这个冒牌货把名声给毁了。 夏天的晚风里飘来一阵白兰花的清香。闻到这丝气味,就好像全身都经过了清爽的沐浴,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正在沉醉之中,一双白嫩的小手捧着几朵白兰花递到我面前来,“淳泽,闻,好香!” 我抬头,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孩蹲在我面前,明亮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谢谢小乔,”我接过她手中的花,捧在怀里,“白兰花儿呀,夏天只要一闻到这香味,就不怕热了。不过,白兰花的味道有时候太过浓烈,只需一朵便足够了,那样的清香才叫做浓淡相宜。”我一边说,一边将一朵白兰花别在耿乔的发鬓边,“就像咱们小乔,咱们鹿鸣唯一的一朵白兰花。” 耿乔的脸红扑扑的,被我一赞,更是笑颜如花,这几天她常来和我作伴,对我既是体贴又是崇拜。大概从前那个聪明又有才气的沈淳泽已令耿乔芳心暗许,我心中暗暗叹口气,可怜的耿乔表错了情,别说沈淳泽现在已经换了个魂,就凭她从前女扮男装,也是和耿乔绝没可能的。 李格晖看看耿乔,看看我,忽然从我怀里抓走了一支白兰花,嚷嚷道,“既然你只要一朵,那可别浪费了,小乔亲手摘的,让小爷我也占个光。” 说了一会话,天已全黑下来,用过晚饭,我回屋点灯,准备读几页《史记》——古代没什么娱乐活动,日子实在很无聊,而我也不想令沈淳泽从才子一夜之间变为白痴,所以还是对课业用了几分心。才读了几行,忽然听到窗外有个声音低低地喊:“沈淳泽——,沈淳泽——” 我把灯伸出窗外,就着光亮盯住那个圆头圆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家伙,皱眉道:“温宝荣,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温宝荣似乎不敢靠近我窗口,只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站定,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得意洋洋道:“你看,这是什么?” 我将灯举高,隐隐约约看见那绢帕一角绣了些花草,正中隐隐有几行墨迹。 “这是什么?这是手帕,你擦鼻涕用的吧?”我没好气道。 “什么!”温宝荣的小缝眼突然撑开了一条大缝,“你看清楚,这是我从小乔身上取来的,你勾引小乔,还给小乔写情诗!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你看!这可是你写的!”温宝荣拎起那手帕两只角,令手帕整面垂在我眼前。 “哦?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上面写我沈淳泽三个字啦?我堂堂沈大才子,要写情诗要也要自个儿亲自写,怎么会去援引《诗经》?”我口气咄咄逼人,心中却暗暗叫苦,真不知道这沈淳泽干了些什么光荣事迹,倒叫我来收拾烂摊子。 温宝荣一愣,给我逼得没话,声音轻下来,“反正,反正这院子里写字这么好看的就你一个,我拿给先生看,先生自然明白。” “给先生看?你早几日为何不给?你从小乔那取的?是取还是偷?”这小鬼竟然敢来威胁我,不知是何目的,更不知他当日是如何打破了我的头。 “我……”温宝荣脸色煞的一白,脸上的肥肉里就冒出汗来,急道:“不准你再欺负小乔妹妹!不然我还是会——” “会什么?打破我的头啊?”忽然记起来傍晚时分,温宝荣在远处闪闪躲躲地偷看我同李格晖、耿乔三人,似乎有些明白,“你喜欢小乔?你同我讲话,哎哟,好酸好酸!” “你……”温宝荣急红了脸,跺脚道:“沈淳泽,你这个伪君子,小乔妹妹摘给你的花,你转身就扔到山崖下,小乔给你绣的荷包,你随手就送给春晚,你的《诗经》丢了,小乔连夜给你手抄了一本,哪知道你竟然——” “所以你就打破了我的头?”我来了兴致,想了解沈淳泽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小乔喜欢对我好,又关你什么事,这些事要怪,也是小乔来怪我,又和你有何相关?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温宝荣一脸恨意,提高了声音道:“我不过讥你几句,你就当着小乔的面把那本手抄册子撕了个粉碎,这样伤小乔妹妹的心!我、我只恨当时石头砸得轻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喝斥,“温宝荣!你又来捣乱做什么?”耿乔慌乱地跑过来,又羞又恼,她住的屋离我不远,怕是听到了若干。 温宝荣一下子被喝得没了声音,耿乔却注意到了他手中那方手帕,“你、原来是你偷了我的手帕!”她抢过手帕,脸霎时染上两朵红云,惊惶地看了我一眼,便跑开了,竟然连招呼都未打。 第二天李格晖看我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份古怪,我知昨夜温宝荣那么一闹,这院子里的小子们十有###都听了个大概,看来被绯闻所困是免不了的了。温宝荣喜欢耿乔,耿乔却对沈淳泽一片痴心,原来是一桩桃花案,闹得还有点莫名其妙,我决定对耿乔保持温柔但安全的距离,以免扯上温宝荣这么个缠斗不休的主。 李格晖懒洋洋地靠在树边,他比我高出半个头,就那么自上而下的盯住我,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 “喂!别这么看我!” “没想到温宝荣为了心上人,倒是恶向胆边生了。” 我一撇嘴,不置可否,却看到他手里把玩着一朵白兰花,正是昨天从我怀里抢去的那朵。过了夜,白兰花的花瓣都有些发黄。 “嗯,好香”,他拿起枯黄的花到鼻间深深嗅了一口,忽而又定睛看我,“沈淳泽,这几天我同你讲的话同过去三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同你接触了之后,发现你这个人还不错。不过,还从没人同我抢豆腐,想起来都有点好笑。” “抢豆腐……谁叫你先抢了我的鸡脯肉!”我才不想吃你的豆腐呢。 “谁的鸡脯肉?” “我的!“讲出这句话我才自知失言,握住拳要朝他肩膀捶去,哪知他一把抓住我手腕弯到背后,立时使我动弹不得。 他嘿嘿笑道,“忘了告诉你,从没人同我抢,因为——我是打架最厉害的。” 三 明月几何 史夫子这一次罢课一罢就是三天,第四天门生们想睡个懒觉,结果史夫子一人拿着竹尺冲进屋里,把门生们一个个从床上给打起来。就在乱哄哄的气氛里,学堂又开始恢复朗朗读书声。 史夫 (: ) 第 2 部分阅读 朗朗读书声。[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史夫子在挨门挨户敲屁股的时候放过了我,他一反常态,竟然未曾过问过这个他最得意的门生。 我这近一个月的日子过得从悠闲到无聊,如果给头上的伤疤洒点水,大概连花也可以长出来了。原来无事可干的日子和拼命背书的日子一样辛苦,我努力给自己寻找乐趣,一个月来已经带着干粮游遍了这一带的山野,还美其名曰野外训练。依地形来看,这里大约是一片不算太高的丘陵,往这丘陵的东方一直走,尽头有一座天登大石,登上石头穷千里目,山脚下那片市镇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书院虽人烟不旺,但占地却不小,除了我们住着的几进院子,还有读书堂、习武堂、藏书阁以及史夫子居住的一进院子。这几处以花园和回廊连接,读书堂前一片草地十分开阔,又是学生们课外活动的好场所。 中秋明月夜,史夫子也比平日和善了几分,同学生们一起吃了晚饭,还特意召大家到昭然亭内赏月。昭然亭几盏灯笼比月亮还亮,桌上放着些月饼和水果,倒是叫小儿们眼馋。史夫子把众人巡视一遍,道:“今日赏月,学生们也不必拘谨,老夫平时教导你们只是一些常规的学业,并未十分关注你们个人的心性心思,趁这个良宵佳节,你们每人对明月作一阕诗词,老夫想听听学生们如何学以致用,这作的最好的,老夫就把桌上最好吃的玫瑰栗蓉月饼嘉奖给他。” 这话一出,那围绕着月饼转的眼睛已经收回去一半,我心中偷笑,要让十多岁的小儿对着一轮月亮长吁短叹,那也实在有点矫情吧,那整个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耷拉着脑袋左摇右摆,哪知道史夫子道:“泽儿,你先来。” 我立时感觉如同回到英语课上,变成了张口哑巴,愣了半天,忽然灵光一现,畅声道:“先生,前几日弟子见明月将满,一时兴起作了一首残词,今日既然大伙儿兴致高昂,泽儿想将此词谱曲唱与大家听,多添几分热闹,不知可否?” 史夫子一听,便微露笑意,道:“如此甚好。” 我清了清嗓,开口唱道: “绿纱裙 白羽扇 珍珠帘开明月满 长驱赤火入珠帘 无穷大漠 似雾非雾 似烟非烟 静夜思 驱不散 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 一天青辉 浮光照入水晶链 意绵绵 心有相思弦 指纤纤 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 只恨青丝长 青丝长 多牵伴 坐看月中天” 我一曲唱完,众人拍掌叫好,史夫子却面色不豫,只淡淡说道:“此曲太过儿女情长,泽儿你胸中应当有些大志才好。” 我心想,你叫我立时瞎编诗词,就是换了现代的全国文科高考状元,也未必能出口成章顺你的意,像我这么急智想到一首电视剧片尾曲来唱唱,能应了你的景已经很不错了,哪管它是豪情万丈还是儿女情长。好在难题解决,总算舒了一口气,希望没给沈淳泽丢脸。 史夫子转头,朝着温宝荣道:“荣儿,你也试试。” 温宝荣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眼神慌张,吞吞吐吐半天,倒也憋了两句出来:“月……月中有佳人,夜夜思郎君。” 霎时亭内哈哈笑成一片,众人只是盯着耿乔,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耿乔挨着我坐,众人看完耿乔便看我,我只好眼望亭顶,装作无辜。 史夫子闷哼一声,也不评价,只是一个个点名。多数作的并不出色,无外乎将前人古词拿来引申变换,待点到李格晖,却见他不似旁人畏缩,长声念道: “残月照弯刀,蹄尘扬血污, 奔走皆笑问,何日定江山。” 史夫子沉默半响,方道:“晖儿这诗虽然平仄不分,但豪气不减,如今女真一族连年侵扰边关,家国之梦堪忧啊。” 我听他说到女真一族,隐约猜到现在的朝代,女真便是清朝建立之前在关外的满族,那现时若不出差错,明朝乎? 史夫子被李格晖一诗引得愁上眉头,连月饼也忘了嘉奖,就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去房内抒情吟诗了,他一走,小儿们也不顾及形象,就去抓月饼吃。我自小不喜欢吃这卡路里超高味道又甜的东西,看亭内乱哄哄,独自一人出了亭,往后边走去,过了几转回廊,有一方依着假山而建的小池塘,趁着月色,映出几片夏日里的残荷,那深幽的水面上,浮起一片浅银的光华。一时竟然想起中学里背诵过的课文《荷塘月色》,只是想了几句,却再也想不出全文。夜色像一阵飘忽的雾,往四处溢出,景色却慢慢沉了下来,成为层层叠叠寂静的影。我蹲在池塘边,愣愣看那一轮圆月,轻声念道:“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象亭亭的舞女的裙……正如一粒粒的明珠, 又如天里的星星……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想起有一年,在自家阳台上斟了酒,置了月饼,硬要爸妈像古人一样,一起赏月。而如今真的成了古人,却没了爸妈。想着想着,想挤出一两滴眼泪来应思亲思乡之景,忽闻一阵幽婉的笛声,有几分忧思,有几分清灵,和那一晚竹林中所听的似乎同出一人,虽然声音细若,但竟好像从我身旁传出。我转身,便看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坐在一块大石上,指间一段墨绿的短笛,泛着一片玉也似的华辉。 我亦不打断他吹笛,索性也挑了他前头的一块石头坐下,望着这池塘里的荷叶发呆。 他吹毕一曲,停下来,一时两人无语,只听到荷塘深处的蛙鸣,气氛便有些怪异。还好没过多久,笛声复又从我后面传来。我一惊,听出曲调,却是我刚才唱那曲《月中天》,某古装电视剧片尾曲,被这笛声重新演绎,竟然韵味延长,千回百转。 这时我竟有点后悔选错了位置,坐在他前面,只闻声,不见人,但又不敢冒然回头,怕打断这氛围。他吹到尽头,我才伸了一双小手鼓起掌来,过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只听见轻轻的脚步,走到我身侧,他用袖子弹了弹石头上的浮尘,坐了下来。 我不敢乱动,偷偷拿眼角瞧他,只看到一双眼眸里泛出月色似的冷光,挺直的鼻梁和凉薄的嘴唇勾勒出简洁的曲线,那剪影十分好看。 “你,你笛子吹得真好听。”我抱住自己双膝,轻声道。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我,忽然又道:“你许久没来书堂了。” 我只在那夜见到他在竹林中吹笛,自此之外从未见过他,也不知他是何身份,不敢大意,只道:“先生准我静养,上次伤得重。” 他又沉默下来,我闲着无聊,摸了脚边一块碎石,朝着池塘里斜打过去,“扑”一声,石头连个都没翻,就沉入水中。我无限懊恼,人小没力气,水瓢都打不起来了。忽然又一颗石头破空,在水面轻点了五下,才落入水里。我暗暗乍舌,笑道:“身手不错啊。” 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喊道,“淳泽!” 他眼光一闪,站起来道:“我走了。”也没等我回话,便渐行渐远。 我回头望,看见耿乔自回廊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只月饼,满面笑容道:“淳泽,这是格晖哥哥给你留的。” 我招她坐在我身边,看她红扑扑的脸蛋,晶莹的双眸,十分惹人怜爱,以我“二十四岁”的高龄,不禁生出几分“母爱”。我把她递给我的月饼一掰为二,将大的那一半塞到她手里,说道:“一起吃。” 中秋过后,史夫子命我还是照常上课,我就当之前放了一个暑假,慢慢也习惯了早睡早起身体好,不过这没有双休日的岁月还是叫人心中凄凉,无论是热是冷是毒日头还是暴雨天,我们这读书声是日日不断。可是那个与我在荷塘月色中笛声悠悠的人,一直未曾露面,令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撞见了山妖。 “竹子精?荷花魂?竹子精?荷花魂?……”下午一帮小儿在草地上玩起了蹴鞠,就是古代足球,真叫人纳闷,看他们个个虎虎生威,衣袂带风,怎么玩了几百年还玩不到世界领先呢?我生平最恨体育运动,独自坐在树下,把一朵花撕得七七八八,心里却在思量那个古怪的家伙。越想越觉得像竹子精,瘦瘦长长的身,炯炯有神的眼,走路脚步又轻又稳,周身散发斯文的书卷味。胡思乱想了一阵,最后变成一根竹子上面插了一个人头,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忽然一阵强劲的马蹄声奔到近前,但见一匹油光蹭亮的红棕马上坐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可不正是那支竹子精?他似乎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身影矫健,下马动作利落干净,惹来众小儿无数艳羡的目光,但他好像有什么紧急的事,栓了马,疾步就往史夫子院内去了,一点多余的眼光都没留给我们这些小孩。[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一帮小儿蹴鞠也不玩了,聚到红棕马旁边围成一个圈,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大马鼻孔里呼呼地吐着热气,李格晖高声道:“小爷我以后也要弄匹马来骑,要比这马更高更大!” 我站在李格晖身后问道:“刚才那骑马的是谁?” 李格晖回头来眼神怪异地瞅着我道:“白明祀你都不认识了?原先给我们上过几节琴瑟课,先生从前的门生,最近倒是在山下的时候多。” 温宝荣凑过来,讥讽道:“李格晖上次去找白明祀切磋武艺,被打得满地找牙。李格晖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李格晖狠狠瞪他一眼,温宝荣顿时吓得噤声,我却暗中一乐,看来这温宝荣很有做八卦狗仔的潜力,胆子又小又爱多事嘴巴还喜欢乱讲,迟早有一天祸从口出。 温宝荣见李格晖不语,又轻声自言自道:“白大哥武艺超群,又精通音律,先生还夸他见识胆略都在我们之上,有人明明就是心存妒忌……” 李格晖大喝一声,那马受惊扬起前蹄嘶叫起来,唬得众人往后一退,李格晖却兀自站在原地,只转身来盯住温宝荣道:“小爷我非池中之物,有一日定成大器,何须嫉妒他人,只要你将来别嫉妒小爷我就是了。” 正听他们吵着,忽然一只手轻轻抚上我肩膀,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排开众人走进来,把马绳解了,又跨上马去,由高处俯视了我们一圈。众人见他要走,纷纷避走相让,他口中喝了一声,那马又带着他雄赳赳气昂昂的下山去了。 李格晖注视白明祀远去的身影,忽然对我说道:“嘿,我看他还挺赏识你呢,眼睛扫了一圈,就是盯住你不放。” 十一月,山中寒气逼人,比别处的冬天来得更早,我趁着午后太阳温暖,带着春晚出去采些野花回来装饰屋子。刚踏进门口,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独自站在我书案前,手中翻着我的书籍和临帖。 这些时候我也尝试着临摹一些字帖来提高自己的古代文化水平,虽然在现代字写的不难看,但手上换了毛笔就完全不能适应,因此临帖同沈淳泽从前的比,实在不能放在同一个水准。 我捧着花,低低叫了一声“先生”,史夫子回过头来,脸上淡然,对我那些恶劣的毛笔字似乎并无怒意。看他眉间神色,仿佛还隐隐有着一层担忧,我走近了看,那些书籍竟然是倒着放置在桌上,显然史夫子虽然在翻书,但其实心不在焉。 暗暗舒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大意,毕竟这位夫子的雷厉风行和严格教学不仅是我有所耳闻,而且亲身领教过的,“先生!” 史夫子仿佛若有所思,我又唤他一声,方才回过神来,正色道:“泽儿,你的病可养好了?” “嗯,弟子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先生关心。”我一边猜他来意,一边恭敬答道。 他慢行踱步,将我屋内巡视一番,看到我手中捧花,神色一动,复又恢复如常,感叹道:“明年就是崇祯元年了……” 听到“崇祯”二字,我脑内轰的一响,对历史再不熟悉,崇祯这个明末亡君还是大大的有名,关于这个时代的种种故事顿时扑面而来,思绪不停,又听见史夫子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耳侧,“信王继位……做了不少事……魏公公除得很快……只怕……担忧……” 我仰起头,从他神色之间找不出因头,却也奇怪他忽然来同我说这些话,因为史夫子性子严肃,从来不对学生加以辞色,课堂之外也从不交谈。 正思量中,忽然史夫子冲我垂下头来,彼时一张脸与我相差不过两寸,干瘦的皮肤上遍布沟壑,到把我吓了一跳,他低声道:“泽儿,几日前你义父在阜城……自尽了。” 我望着他,一片呆滞,只重复道,“义父?” “两个月前我下山去,原就是为了打听朝中之事,如今既然事已至此,也该说与你知道——你原是魏公公寄养于我这里,九年前,那时候你才一岁,不知从哪里连夜地抱过来,我撩开蜡烛包一看,原来是个生得俊俏的女娃娃,由宫里的公公亲自送来,过几天又得了指示,原来是魏忠贤公公新收的义女,嘱我代为教管……这几年来你初通人事便一直追问我你的身世,我原不想令你过于困扰,但魏公公这一去,我思虑再三,还是应当将真相告知于你,你若要为义父守孝,那也是情理。”史夫子捻着他的山羊胡子,总算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我却感到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怎么别人穿越不是个公主那也是个沾边皇亲国戚的,到了我这里就变成千古大奸大恶的变态太监的义女了?我与那老怪何义之有?这样想着竟然嘴角还露出几分笑意。 史夫子讶异地盯住我,继而咳嗽两声又道:“泽儿,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不必压抑自己的情绪,魏公公当初曾授意将你当男儿来养,我也遵从其意,如今魏公公自尽,朝中形势不稳,你这身份恐怕遭人猜测,我同你师娘商量,你还是继续扮作男装为宜,也可省却许多麻烦。”他说道这里顿了顿,又盯住我手中野花道:“平日里还是不要露出些女孩习性,以免叫人看了猜疑。” 我应了一声,还是去把野花插在花瓶内,他走过我身边,伸出手来,却在半空中僵住,随后叹一口气,抽手走出门去了。 四 不辞冰雪 连日来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几乎把整座小山都给封了。好在,这山足够的小,还不必担心发生雪崩。我只是觉得出奇冷,在屋内,在书堂里,任是炉子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我还是要捂住了暖手壶子,春晚在炉子上常烧有热水,不停灌到我的暖手壶子里来。可史夫子禁止在课堂上使用暖手壶子,于是我双手捧书,就好像捧着一块冰砖,坐得久了,手脚都冻得没有知觉,嘴里还在读书的时候呼出热气,以证明我还活着。 史夫子待我不如从前严厉了,他甚至很少点我起来背诵。我猜魏忠贤的倒台肯定叫他长舒一口气,不然教育我的重任还真是叫他一刻不敢怠慢。史夫子到底也只是个古代私塾先生,或许我该谢谢他崇尚那个时代最流行的思想:女子无才便是德。看看他是怎么教育耿乔的便知,耿乔不用作诗,不用背书,不用学武,只需会作女红,会读《内训》,会陪着下一盘必输的棋,会弹一些哀怨的琴曲。但是史夫子对我的松懈令我求之不得,我只谢谢他未在魏忠贤倒台后把我给扔出去,我读了十多年的语数外物理化,连色盲是怎么遗传的都知道,新中国早就把我培养成全能的国家栋梁了,我不想再受一次寒窗苦读的罪。 我知道在这个时代里我不需昏天黑地的上京赶考,和众多精英书生们抢饭碗,但是这个时代所要求女子会做的我同样还是一样不会,长叹一声,早知今日,我当初就绝不拼死拼活地去抢重点大学那块唐僧肉了。瞧瞧,学了那么久的广播啊电视啊电影啊,回了古代,还真是连个屁都没机会放了。 跟着夏蒙这个五短身材的勇猛汉子学了半天长春拳,总算暖和一点了,但出了汗,被窗户缝里溜进来的风一吹,忍不住鼻涕都流下来了。那边李格晖还在一拳一拳打得认真,口中嘿哈有声,我暗暗好笑,就只有李格晖那么把夏蒙当个师父,那点粗浅的功夫真是和我在大学里修的武术课没区别,花拳绣腿这形容词准是天生为我而造。我走过去,拍拍李格晖的肩,“喂!” “嘿!”他回头飞快看我一眼,口中含糊道:“干吗?”又忽然大喝一声,“哈!”扎稳了马步,双肩往后一挫,立时往空气中狠狠打出一拳,倒是把我给惊退了半步,我站远了,大声道:“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他舞完一套拳法,拿袖子擦了擦汗,才狐疑着问我:“什么好东西?” 我闭嘴只笑,拉了他往外走,走到竹林中,问他道:“你武功现在如何了?砍的下来竹子么?” 他素来自负,哪能示弱,自然说没问题,于是我定要他砍下两节来,他抽出了随身的匕首,弄了半天,像锯木头一样好不容易给弄了两节粗细均匀的竹子,连起来差不多手臂长短。 我拍掌大乐,他却瞪我一眼,不知我耍什么把戏,我又指挥他将各节竹子顶端都钉出一个小洞,然后从袖子里扯了细细一条布出来,穿过小洞,将两节竹棍给绑结实了。 “这个送你!”我将自制的“双节棍”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睁圆了眼。 我拿着棍子一端舞动了一番,做了一个李小龙的姿势,口中怪叫一声,随即道:“武器!” “枉你是习武之人,连这兵器都没见过,你练好了这双节棍,肯定能打赢白明祀。”我继续煽风点火。刚才李格晖在习武堂里面那“嘿哈”实在太有李小龙风范了,我忽然就来了灵感,觉得他应该“快使用双节棍,嘿嘿哈嘿……” 我想着李格晖变身李小龙的样子,忍不住满脸都是笑意,哪知道被竹林风一吹,一连打了五个喷嚏,简直就是连珠炮弹,李格晖看看手中的双节棍,既是觉得新鲜又有点疑惑,见我打喷嚏,忽然张开双手就把我抱在怀里。我大惊,刚要推开他,他却毫无芥蒂地说道:“你怕冷,你送我双节棍,我送你一个超级大暖筒。” 人家说,人生之中最快意的事情,不过就是“雪夜读禁书”,对我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言,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意淫那些英雄儿女豪情万丈战场杀敌笑傲江湖,要比真的去赤身肉搏拼个断胳膊断腿过瘾很多。这几天从温宝荣那里骗了几本明代的流行小说来看,真是应了李商隐那句“蜡炬成灰泪始干”,往往一晚上要牺牲四五根蜡烛,我才能不舍地进入梦乡。 温宝荣这人虽然对我仇根深种,但奈何胆小怕事,白长了一身肥肉。偏偏还有个喜欢炫耀的毛病,最近迷上了不务正道的通俗小说,逢人便要大吐飞沫将那些故事说的神乎其神,这个人不当说书的还真是太屈才了。所以这些日子温宝荣的人缘开始出其不意地好起来,大家都要听他讲故事啊,独此一家别无盗版。他那唾沫子就一阵风一阵风,想不沾上都难,风里带来了几个关键性的词汇:“只见那齐天大圣……一朵筋斗云十万八千里……金箍棒当头一落……” 哎哟,这猪头竟然讲起《西游记》了,于是我某天大摇大摆地走进温宝荣的屋子,仔细将他一众流行小说都搜了出来。温宝荣苦着脸,站在一边使劲扯自己衣角,眼睁睁看着我巧取豪夺,我只对他说,“瞧见李格晖近日老拿着两只棍子舞来舞去的没?告诉你,他在练个神秘的功夫,练好了连白明祀都打得过,李格晖说了,他要赏脸瞅瞅你这几本小人书,你要是……哼哼,他可是不怕跪书堂的,就照着你当初的这么给你来一下!”我说着,故意装出一副阴森恐怖的表情,做了一个拿石头敲头的动作。温宝荣那胖脸一抖,吭都没敢吭一声。 不得不感叹古代人有文化啊,现代人是文盲啊。人家不务正道的通俗小说,十岁小儿平时消遣看的,到了现代就变成了四大名著,成了文艺青年的高尚嗜好。我若不是无聊得很了,绝不会看这种中央电视台率领着各地方卫视翻来覆去播了没有一千也有五百遍的《西游记》,我觉得中央台这么做对我最深的荼毒就是,即使躺在一个即将要到崇祯元年的书院的被窝里,还会在做梦的时候梦到六小龄童那张猴子脸,连带着一句台词“孩儿们,给我上啊”。 “孩儿们,给我上啊!甙!妖精,还不现形!”后来这张脸就变成了李格晖,我传给他看了小说,他竟然自封为大圣将军,然后每天棒打温宝荣的戏码就要上演。温宝荣惊得只有冷汗,结结巴巴地道:“大圣将军饶命!小的本是山上的黑熊,偷喝了王母娘娘座下的瑶池水,日练夜练练成了黑熊精……” 显然这武戏比温宝荣独个儿说书还受欢迎,大伙儿齐声起哄,简直就是要把这山头变成花果山水帘洞。李格晖还拉了我来扮演面如冠玉的唐僧,一脸赤诚地对我说道:“师父!有弟子在,定要护你周全去大雷音寺取得真经!” 这么玩闹了一些时日,忽然有一天,李格晖抱住又是错愕又是惊怕的温宝荣道:“八戒!大师兄错怪你了!这些日子以来你受苦了!” 之后的大结局自然皆大欢喜,大伙儿高唱着“你挑着担,我牵着马……”从草地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到这边。 我轻呼一口气,还好给李格晖看的不是《水浒》,不然他还真要把鹿鸣变成梁山泊,把自己变成宋江了。当然,我相信他要是看了《红楼梦》,安全系数会比较高,纵然鹿鸣变成了大观园,他也绝不会做贾宝玉。 其实我并非不喜欢冬天,我只是不喜欢在冬天里,不但没有暖气空调,还要住在连窗子都是纸糊的地方。躺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果然就听见那窗上的纸被冷风吹得呼拉直响,好不容易睡意朦胧了,却听见窗外一声声“小沈子——小沈子——”恍若叫魂般把我惊醒。 我裹了一床被子去开窗,还未开腔先打喷嚏,李格晖的头冒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颈子细长的瓶,神秘地说道:“给你的好东西!” 我接过来凑近看,一股醇香的酒气扑鼻,他又道:“每日睡前喝一小杯,暖身子。” 我心中一喜,呵呵道:“你从哪里搞来的?” 他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轻声道:“我自有办法,你放心喝便是了,只不过平时小心藏好,别叫那些嘴馋的耗子闻到了酒香。” 从最初的精美糕点到现在的几十度白酒,若说下次李格晖弄来的是香烟大麻我也不会惊讶了,李格晖若愿意做个投机商人一定大有前途,就算是坐了牢,他也必定是监狱里那个搞物流的,非法物资流动摊贩。可惜他志不在此,整天抱着他那双节棍睡觉,做着大将军的美梦。 要过大节了,书院反而冷清了下来。史夫子再不尽人情,也不能阻止他的学生们回家去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而我原本就是没家的人,只好孤单单留在书院里,也好,免得还要面对些不认识的狗屁亲人亲戚行大礼,我过年本来最怕的就是走亲戚,现在真是“无亲一身松了”。 除夕一大早就起来帮史夫子的院子打扫卫生,史夫子没有子嗣,我守着史夫妇二人,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也可怜二老这大过年凄清的光景,于是少不得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师娘,扯着嗓子多笑几声,好给这诺大的院子添几分生气。连史夫子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看这冬天的冰雪也快化了。 史师娘听我叫得甜,把我搂在身前,好不欢喜,又做了许多可口的饭菜,令我终于领略到明末年间的家常菜水准。我一边大嚼大咽,一边想早知有这等好事,该多学点小燕子撒娇的本领,那我也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有史老头这铁靠山,也不用整天拿李格晖来狐假虎威了。 搞好和领导的关系永远是有益的事。史夫子下午就带我去了他的藏书阁,乖乖,一进门,那么十余排顶天立地的书柜,简直可以媲美大学图书馆,而且书籍排列整齐有序,各排书柜上都用小楷仔细标注了类别,书册一尘不染,看来是有人常常打扫之故。 史夫子捻着他的山羊胡子,颇为得意地审视着这藏书阁的每一个角落,对我道:“泽儿,藏书阁是书院的禁地,一般学生不准进入,原本这藏书阁一直都是明祀在替我打理,但他现下有要事在身,总是在外的时间多些,我想了想,你秉性聪明,又孝顺忠厚,从今日起我就准你可自由出入藏书阁,阅读阁内书籍,兼定期打扫和清理藏书阁。” 哎哟,我暗骂,把这么大个烂摊子丢给我了,可知我一看到这么多书头就要发昏,可知我从前在大学那个年久失修的图书馆里找一本书找到以为自己双目皆盲,可知我是GOOGLE搜神但绝不是图书书目管理员,我只听到冥冥中上帝在对我说:书海无涯,回头是岸。 心中这样想,脸上还要装做欣喜若狂,用我的童子声大声道:“谢先生垂青,弟子受宠若惊!” 这山中的清冷在这一夜尤甚往日,没有烟火,没有炮竹,也没有春节联欢晚会。除了史夫子夫妇和春晚,我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屋子里火炉把空气都熏得暖洋洋,守完夜开了门出去,却是一下子被那阵冰凉凄清袭得连呼吸都滞住了。我有些自嘲,人家说当一个人开始对过年不再充满期待,那么就是长大了,可是这一次,我竟然也有点开始想念与家人团聚,想念曾经陪伴我二十多年的那个世界的一切,因为那些往事是如此熟悉而亲切,而在这里,我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往何处去。 回屋去取了酒,春晚已经困乏地在床上呼呼睡去,我独自出门来,双臂抱紧了自己,低头快步紧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看到了两盏在夜色中暗暗摇摆的红灯笼,我轻手轻脚地走去,吱呀一声打开那扇木门。 点燃了蜡烛,一团清浅的烛火围绕着我, 这里还是同下午来过的时候一样。史夫子在的时候,我未能好好查阅这些书籍,此刻却忽然来了兴致,想找一两本合意的书陪我度过这个冷冷的大年。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刚开始时不外乎是一系列常规书籍,到后排则有许多我根本闻所未闻的书籍,我手指在这些书目上轻轻摩挲,过了一晌,方才抽出了一本。 藏书阁的冷,竟然比之户外还要阴湿三分。我取出怀内的酒,饮了一大口,一股暖流顺着血液散发开去,我不觉尽兴,又饮了一口,这才觉得好似练过了九阳神功似的周身舒畅起来。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木门又吱呀一响,我一惊,忙从书柜之旁探头望去,只见门口一个黑黑的影子,似乎也被眼前情景怔住。他轻咳一声,走到我近旁,我抬头,才就着烛光看清了那张脸,淡然若定,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冷气。 白明祀身上披着一件镶金丝滚边的白狐大氅,平添了几分威严与贵气,看他眉宇间的风尘仆仆和鹿皮靴上的湿迹,该是刚刚抵达鹿鸣书院。 “我路过这儿,看见有光,我以为是先生。”白明祀一边解释,目光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到我手上的书,神色中多了一分探究,“庄子内篇,逍遥游?” 我脸上一红,讪讪地道:“随手拿来读读。” 白明祀看起来竟没有离去的意思,倒是脱了大氅顺手搭在手臂上,又往旁走了两步,用两根手指托起一盏酒壶,挑眉道:“你喝酒?” 我刚才贪杯多喝了一点,哪知道这酒后劲极厉害,只觉得整个头脑烧起来,好像所有的热气都在往头顶冒,脚底却是凉飕飕又没劲道。 “我想学那个!”我指着白明祀挂在腰间那款墨绿色的短笛。今夜真是出奇的反常,人说烈酒壮胆,我还装小儿撒泼,两样占齐,但是白明祀的笛声真的很好听。 白明祀目光闪动,缓缓走到我面前,半蹲下身子,凝视我眼睛,道:“你从前很怕我,怎么如今倒是脱胎换骨似的。我还记得你从前对先生说,沈淳泽将来不奢求才高八斗,只求比白明祀高一斗而已。” 我听着诧异又汗颜,没想到沈淳泽还颇有自负涓狂的一面,竟然夸下海口,白明祀摆明了一副记仇的样子,怪不得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 “……才高八斗比不上会吹笛子。”我低下头自言自语,酒气上涌一阵昏眩,看见自己的鞋变成了两双,又变成了四双。 沉默了一会儿,白明祀轻轻扶助我欲倒的身子,用手探了探我额头,说道:“醉了?” 他手指如冰,在我额头好像洒了点点雪花,我不答话,就势靠在他肩头,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原来我一喝醉就想睡觉。白明祀摇摇我,轻声道:“要睡觉,怎么不回屋里头去睡?”我听到他吐气就在耳畔,撩得发丝痒痒,迷糊道:“冷——到处都冷,酒也不暖身子。” 忽然觉得肩头披上了厚厚的衣物,眯眼看,原来是那件昂贵的白狐大氅,把我小小的身体紧紧包了起来,帽子套上头,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遮住了半张脸。此刻的我一定十分可笑,因为我看到白明祀的眼里,一抹怪异的色彩一闪而过,而他似笑非笑的嘴角,则显得高深莫测。他一手把我抱起来,一手拿书,脚刚要跨出门槛,我忽地嚷:“我的酒!” “小孩子,喝什么酒。”他一边说,脚下不停步,就抱着我走出藏书阁。寒风凛冽,山野间几股气流交错碰撞,发出一阵妖异的呼啸,我的酒意一下子就被刺骨的冷意给浇灭,裸露在外的脸好像被刀割似的生疼,忍不住瑟瑟发抖,迟疑着,还是伸手抱住了白明祀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温热的颈项里。 白明祀偏偏生了那样一双冰凉的手,但怀抱却十分暖热,他不说话,脚步生风,就把我抱到了屋内。炉火已经烧尽了,春晚睡得正香。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惊醒了春晚,令他看到这情景。好在白明祀也手脚够轻,他将我放在床上,仔细盖了被子,把被角都掖实在了,又加盖上白狐大氅。我闭着眼,听了半天动静,才微睁了一条眼缝,却看见他炯炯有神地盯住我,一双眼眸有如纯黑的明星,我吓了一跳,赶忙又闭紧了眼,感觉有人在我被子上轻拍了两下,低笑道:“新年好。”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五 锦瑟无端 李格晖是第一个返来的孩子。我坐在炉火前一边读《逍遥游》,一边摊开了手掌烤火,就听见他在院子里喊:“小沈子——小沈子——” 这真是春节里最好的炮仗了。我赶忙奔出去,迎接我的好兄弟——是,我终于发现,原来李格晖变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走了这些天竟然令我这样寂寞难耐,而再见到他又是这样暖意融融,抑制不住快乐的心情。 李格晖特地赶在上元节前一天回来,他吵着闹着要回来,“嘿!反正我爹又押镖去了,我呆着也没意思。” 这位镖局大少爷一心要学武,可他爹吃够了赶镖日晒雨淋还要担惊受怕的苦,铁了心不肯让他继承父业,一把扯上山来学文章,千算万算,这世上只有当官的前途最光明,所以科举考试这条大路通罗马。这是我猜出来的,古往今来都是一样,想必这常年与官府打交道的镖局大当家更是深有体会,所谓的老百姓翻身做主人,唯有当官一途。 李格晖差书童往我屋里送了一盒又一盒糕点,宣纸笔墨也是样样不少。我心中感激,大笑道:“李格晖,我们来堆雪人!” 李格晖自然迭声附和,两人立时动手,忙了一个时辰才堆出一个大雪人来。 “这个雪人是你还是我?我看他歪歪扭扭,大概是你。”我一边往手心呵气,一边嘲笑道。 李格晖一扁嘴,鼻子里闷哼一声道:“这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我要超越的对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簇新的漆制小弹弓,朝雪人头上打出了一枚黑石子,接着又打了一枚。两枚黑石子打得恰到好处,正好镶嵌在了雪人脸部上方,看上去就似一双黑亮的眼。李格晖把手肘搭我肩上笑道:“你看,白明祀的眼睛是不是就这么黑?还喜欢穿白衣服,日后发了福就这样!” 我没想到一个白明祀竟然在沈淳泽和李格晖两个小孩的心里造成了如此之大的阴影,一个要跟他比才学,一个要跟他比武艺,虽然敌意明显,但白明祀岂不是变相的偶像? 自从史夫子对我开放了藏书阁的参观权以后,我就发现课外活动的时候减少了。我不是在藏书阁,就是在去藏书阁的路上。史夫子虽未明言规定我要像门神一样守着那个大屋子,但他交待下来,藏书阁所有书籍都必须重新归纳整理,还要登记在案,另外,这些书之所以一直保存完好,肯定是常常透气晒太阳的缘故。史夫子爱书胜过爱我,所以倒霉的是我,也许我真的不够冰雪聪明,光是认那些生僻的繁体字,已经牙痒到想一头撞死。 尽管还在书堂里上课,但是我显然比较像空气,比书童还空气,起码书童得随时准备笔墨伺候,考试的时候兼协助作弊,而我只是得到史夫子的尊重,才得以有那么一个座位。 那些铺天盖地的藏书,都在扉页上敲了“承一藏书”的印,有些印因为年代久远,只余下一片浅淡的褐红。我笑,过了这么久,才知道史夫子的名讳,现下我手上随便翻阅的东西,说不定都是价值连城的珍本和孤本,就算当时不是,换在现代,也肯定是。可惜这些东西对我毫无意义。最喜欢翻看的,也不过是一些唐宋时的诗词,到后来,真的变成不会作诗也会吟。 一年,两年,三年,又是一年上元节。 我起床来发现,今日太阳格外明亮,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床前,洋溢着一团淡淡的暖意,枝头上的雪开始化了。难得的是,这个时候的江南每年冬天都还能赏到正宗的雪景。 穿戴暖和了,捧了烫壶子出门,却看到屋外老槐树的枝丫上已经挂上了七八盏彩色宫灯。我走过去一一观赏了,总觉得美中不足,灵机一动,回房取了笔墨,就在那上面写起字来,写的不是谜语,是脑筋急转弯。 诸如,数虫摆宴,席中缺酒,差蜈蚣去买,一个时辰未见其归,寻至屋门口,但见蜈蚣仍在当地,何故? 文驺驺地写脑筋急转弯还蛮累的。但是晚上亮起灯来,我第一次觉得这院子可以媲美嘉年华。李格晖左手举着冰糖葫芦,右手牵着兔子灯,在树下溜达了好几圈。这些脑筋急转弯急得他抓头想了半天,也还是没能猜出来。 “想不出来,我把冰糖葫芦送给你,告诉我吧。” 拿冰糖葫芦打发我?兔子灯糖葫芦那本来就是给我玩儿的。我眼睛一亮道:“不,不要这个,除非……” “除非什么?” “带我到山下逛逛!” 李格晖绝对不是一个特别守规矩的人,所以尽管史夫子对沈淳泽的行动范围有严格限制,但是这几年来,我们也趁着各种机会逃下山去玩过几回了。山下的市镇不大,统共那么几条像样的大街,贩夫走卒果然都如古装片里的群众演员一样穿着破烂衣裤,但是他们走路说笑工作都显得虎虎生气,同群众演员那般呆滞迟钝有本质的不同,毕竟,他们不是在演戏,而是在为自己竭尽全力的?(: ) 第 3 部分阅读 ぷ鞫枷缘没⒒⑸褐谘菰蹦前愦糁统俣塾斜局实牟煌暇梗遣皇窃谘菹罚窃谖约航呔∪Φ纳睢?br /> 镇上最好的云来酒楼在观西大街东头,最好的刘记绸缎庄在福旺大街西头,银子最多的是流水钱庄,宝贝最多的是点玉典当铺。[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一般来讲,要去钱庄提银子的永远是李格晖,而我只需在云来楼点上几样美味的小菜,等着他来就是了。听到那急促有力的马蹄声我便微微一笑,坐在二楼临窗的地方,看着下面那个锦衣少年一溜烟儿从马背上滑下来,冲进楼里。 他笑嘻嘻地走上楼来,手里掂着一大块碎银,一把扔在后面跟着的掌柜手头,“小爷赏的!去吧!” 我从前并不清楚,原来李家做镖局生意做到全国有一百二十一家分局,争威镖局的名头抬出来,那是业界第一大鳄,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薄面。李格晖今年十五岁了,俊朗之中带着一点飞扬的气质,眉间有藏不住的心高气傲,但神情开朗如骄阳之火,可惜,考了三年的科举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 “秀才?啊呸,我才不想听见有人叫我李秀才,你说说,我这样子当秀才,你受得了?” “嗯,你不应当秀才,应该说,不应只当秀才,你该是探花,小李探花。”我一本正经说道,心里却偷笑。 “秀才算个什么东西?我爹说,等我长到十八岁,就去给我买个官做,这年头,买个官还不容易?”听到这把嚣张的公鸭嗓子,我皱了皱眉,李格晖的脸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带着挥之不去的鄙夷之色。 木制楼梯咯吱咯吱地响,毫无疑问,出现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比从前愈发肥胖了,但不同的是看见李格晖,他并没出现害怕畏惧的神色,反而有点洋洋自得。他手中拎着一只金丝雀笼,身穿绛红团云锦袍,后面跟着一群三教九流的人,簇拥着占了云来楼上最佳的一张位子。我心中暗叹一声,今日总算知道小说书里写那副恶霸少年纨绔子弟是什么德行了,温宝荣,你还真是没叫人失望。 “李秀才,小爷今个儿真累,不晓得是不是走了太久的缘故……”温宝荣一边接过掌柜递上来的茶水,一边把腿翘在了板凳上。 “哎哟,温公子,小人来给您捶捶,看看这把您给累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即刻半跪在温宝荣跟前,卖力地捶起腿来。 李格晖一听那声“李秀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摆明了是来羞辱他,不管温宝荣的跟班里是不是有这么个叫李秀才的家伙,他闷哼一声,“秀才?哼!李奴才!”骂完了自觉失口,脸色更是像罩了一层寒霜,我看他表情,嘴角向上扬了一下,心想这小子心内肯定把温宝荣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 可是李格晖并没去摸身侧那柄剑,温宝荣得意地笑了,这一笑似乎已经憋了很多年,从温宝荣的角度考虑,这一次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不再屈居于李格晖淫威底下肯定是件大快人心之事,他高声道:“麻头!说说你从前在江湖上的英勇事迹,也让诸位朋友开开眼界,说说你当年是怎么赤手空拳打下一片飞虎寨的?飞虎寨啊!绿林好汉谁不知道!” 我真奇怪温宝荣怎么还没被他那张烂嘴给害死,杖着老爹的钱财雇佣了这么个绿林强盗当保镖,就敢来称王称霸了,也是,他压抑多年,性格上难免有点变态,一朝得势,必然要把以前的帐一道清算。 云来楼简直变成了说书戏园子,这强盗麻头嗓门不小,叽里呱啦大声嚷嚷,加上众人起哄喧哗,听得人心胸烦闷,连饭菜都难以下咽。 李格晖忽然站了起来,回身往温宝荣走去,温宝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脸上已吃了两耳光,顿时,众人鸦雀无声,被这一幕给惊得不知该如何应对,那秃头的大汉麻头刚讲到兴头上摩拳擦掌,一只拳头举在空中,他主人的脸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猪头。李格晖冷笑道:“这回可清静了!” “麻……麻头!”温宝荣又惊又怒,麻头一只手伸来,就要拎住李格晖的衣领,忽然横里伸出一只手臂来,轻轻一挡,就把麻头给震退了三四步。 危急关头,英雄出现?众人一望,这挡在麻头和李格晖之间的人,却原来是个小老头,一身灰色的棉布棉袄,缩着脑袋,毫不起眼。 “嘿——诸位客官,有话好好说,小人是这楼里管事的,还望大伙儿都和和睦睦的才好,吃酒吃菜,今天都算在小人头上,小人给各位爷赔个不是。”小老头不动声色,仿佛真的只是顾及他云来楼的生意,但是我看出来他手上力道不弱,不然依麻头的强盗脾气,不会这么给他面子把话说完。 温宝荣却兀自在一边大发脾气,麻头只得掩耳对他说了几句,他握住茶杯的手更紧了,身体却慢慢松懈下来。那种熟悉的神情又再次回到温宝荣脸上,心有不甘,可不能发作,如果眼光能杀人,那李格晖和我都已经死了很多次。 我站起来,走到那小老头面前道:“多有得罪了。我们和这位温小爷原本都是同门出生,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不碍事。” 老头抬起头来,看见我忽然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只是却掩饰不了情绪的激动,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用眼色示意李格晖,刚抬步要走,却听见那老头儿在后面道:“姑娘请留步!” 这一句话,顿时令我脑内轰轰直响,反射性地停下了脚步,虽然从来没人用“姑娘“二字来称呼过我。 “姑娘——“又是一声。 我假装看热闹似的回过头,却看见十几双疑惑的眼睛齐刷刷地朝我看来,我舔舔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老板叫的是哪位?” 那小老头似乎也看出了我脸上尴尬之色,连忙摆摆手道:“小人瞧着这位小公子眼熟,怕是认错了人,还请小公子见谅。” 我讪讪地答道:“不妨事。”就急忙拉了李格晖下楼去了。 李格晖一路走一路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瞧我,直瞧的我心中发毛。我回瞪他一眼,他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姑娘?沈姑娘?” 一会儿又佯装认真地盯住我道:“我怎么没发现,仔细看你,还真是像个姑娘家——”一说就笑,一笑不停,走到刘记绸缎庄的门口,李格晖又挥手喊停,自个儿跑进去抱了两板绸缎出来,一板明黄织锦,一板绯色细纹,我怒道:“这是做什么?” “见面礼啊!”李格晖已经笑得喘不过气。 我一扭头,往前直走,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替小乔先谢谢你了。“ “淳泽,好看吗?”耿乔穿着明黄色的新衣服,在我面前转圈。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张粉嫩的小脸上梨涡浅笑,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心神摇荡。 “小乔妹妹穿什么都好看。”我随便找了一句最有效果的恭维话。 耿乔听了我的话笑意盈盈,双目含春,我心中暗叹,一句话就搞定一个美人,我都开始恨自己不是男人了。 “这破东西怎么配得上小乔!”温宝荣一脸倨傲地走过来,摇摇纸扇,命后面的麻头捧上一卷流光溢彩的如意牡丹织锦,绣工细致,一看便便是出自苏杭名家之手。我暗赞一声,温宝荣这小子的确是家世不凡,虽然面目可憎,但拿出手的东西绝对对得起大家的眼球。“小乔,喜欢么?”温宝荣侧了侧身,我料想他已准备好最灵的一只耳来听耿乔的赞美和感谢。 耿乔却面色尴尬,轻声道:“温师兄,如此贵重之物小乔不敢收纳,淳泽——淳泽送给小乔的布匹已足够小乔今年的穿戴所需……”耿乔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几乎低到了胸脯上,我不耐,这古代的姑娘就是温柔到懦弱了,我走上一步,站在耿乔旁大声道:“温宝荣,别献殷勤了,人家小乔说了,就喜欢我送的东西,凡刻上我沈淳泽三个字的,那就是无价之宝,不然,你也求我写幅字画个画什么的,送给小乔,她准高兴!” 温宝荣脸上涌起一片猪肝色,他握紧了双拳,看样子便要像我头上挥过来,其时温宝荣早已长得比我高一个头,体重也恐怕有我一倍,不需动拳只需往我身上轻轻一压,我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多年我不怒自威的凌厉眼神令他心有余悸,从不敢动我分毫,我暗中自得:这就叫气场。 这回叫温宝荣又在耿乔面前扫了颜面,他自然还是同往常一样气得发抖,可没过多久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沈淳泽,你打小不和我们一处游泳,夏天大伙儿就在院子里冲凉,就你一个一副知礼知耻道貌岸然的模样,洗浴也都是鬼鬼祟祟,前几日那云来楼的老板倒是叫的好,说你是个姑娘,咱们大伙儿疑心了好久,就觉得你不男不女,只有李格晖那个小子同你走得近,哼!”他面上表情越发令人恶心,真想立时操起一个痰盂扣上去,他却突然将脸对上了耿乔道:“小乔,你别傻了,大伙儿都说,都说李格晖和沈淳泽两个不正常!” 我不知该笑还是该气,竟然忘记反驳,沈淳泽小时候女扮男装并没有多少困难,但一年一年身体发育,和男孩的区别总要显现出来,虽然我性格爽朗不拘,但很多方面毕竟和那些浑浑噩噩的男孩子有别,我总不会和他们一起跑到山顶上对着悬崖底下小便吧。[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温宝荣却忽然目露凶光道:“麻头,我要看看这姓沈的小子究竟是男是女!”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肩头已被麻头的大手撕去一块衣裳,我面容一暗,怒道:“温宝荣,你这是干什么!” 眼看麻头的脏手又要伸过来,我立时往后逃去,却听见嘶一声响,后背还是被扯下大大块衣裳来。好在现在天气寒冷,身上穿得多,但我这么衣衫不整的夺命狂奔,多少还是有些掉面子,心中不禁沮丧地想到,气场还是不如功夫来的实在。 我在空地上乱窜,温宝荣指挥着他的走狗一通猛追,一只大手毫不费力就抓住了我的衣领,忽听到一声大喝:“住手!” 回头看时,原来是耿乔叫来了史夫子。史夫子面目阴沉,一团火气在眉间蠢蠢欲动,背着手站在那里,朝温宝荣狠狠一瞪,温宝荣已经吓得站立不稳,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先生”。 史夫子怒斥道:“胡闹!荣儿,鹿鸣的规矩你忘了?” 温宝荣看看一脸凶猛的麻头,复又垂头道:“没忘。” 史夫子闷哼一声,显然气极,背在身后的右手食指不住抖动。 温宝荣善察面色,立时道:“弟子马上就叫麻头下山,下次再不敢带粗莽之徒来扰了这清静修身之地!”说罢急朝麻头挥手,麻头不发一言,朝温宝荣行了个礼便消失在院落拐角。 我觉得我应该对刚才得出的结论再补充一笔:气场还是很有作用的,我只是还没修炼到家。 史夫子一声闷哼,一掀长袍,转头走出院子,看起来没有责罚温宝荣的样子。温宝荣终于放心的呼出一口气来,正在此时,忽然李格晖带着五六个学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嘴叼一支狗尾巴草,眼睛一眯,短促而有力地命令到:“给我揍!” 那四五个高矮不一的小子二话不说,一齐往前一跃把温宝荣扑到在地,###只拳头往温宝荣身上齐声招呼,那声音仿佛打进了馒头里。李格晖靠在树旁,冷声道:“小子!这么些年下来,你似乎只长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你的嘴,越长越臭!”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六 旧时王谢 “先生!”一个书童跑进书堂来,对着史夫子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史夫子皱起了眉头,忽然放下他的教尺,沉声道:“都回屋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书堂上一阵骚动,学生们赶紧收了自己的笔砚课本,闹哄哄地往院子里跑。 我刚要跨出门口,史夫子却按住了我的肩,轻声道:“淳泽,你往这边来。”史夫子指了指藏书阁的位置,我顿时明了,三下五下跑进去,悄悄地掩好门。 藏书阁常年幽暗,书架铺天盖地,遮住了窗外的阳光,倒是一个躲人的好地方,但不知史夫子为何只叫我一人躲在这里,心中不禁惴惴不安。 贴着墙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有动静。我恍然大悟,隔壁是史夫子会客的小厅,一定是有不一般的客人来了,才令史夫子中途停课。我这样想着,忽然记起小厅与藏书阁之间有一道小门,我沿墙慢走到上锁的小门旁,清晰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郭统领,不知尊驾光临敝处有何指教?”史夫子的声音虽佯作平静,但我却听出其中一丝奇异的紧张。 一阵男子的陌生笑声传来,只是这笑声里却全无笑意。 “史先生,我是来领一样遗物。” “请恕史某愚钝,不知我这小小的鹿鸣书院藏了什么遗物。” “我来领魏公公的遗物。史先生,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来人显然在客厅内来回踱步,脚步声十分沉稳,不紧不慢,忽然走到小门近处,停了下来。 “史某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史先生,十二年前魏公公差人送来了一个一岁半的女娃娃,这件事,是你亲自接下来的,难不成,你老来糊涂?”忽而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这女娃……” “我奉骆公公之命,接魏公公的义女回京。史先生,魏公公虽然不在了,但魏公公还有些忠心的属下,日日夜夜就是想着要完成魏公公的遗愿。” “遗愿?魏公公有何遗愿?” “史先生,魏公公在世时共收养了义女十二名,这十二名义女中有七名是早些时候收的,天启元年的时候便送进了宫,后面四名是崇祯元年送进宫的,这余下的一名——十三岁,刚到进宫选秀女的年纪”话已至此,当下之意竟是魏忠贤养义女专为了送给皇帝当礼物,博得了皇帝的欢心,他这老东西倒是好占占便宜做一做皇帝的假想老丈人。想到这里,我要再次怨天尤人,果然做老贼的义女也不能独善其身,不过是###中的一粒棋子而已。不过这狗皇帝也真是惨无人道,连十三岁的未成年女孩都不放过,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现行法律,这些皇帝个个都是强奸幼女的惯犯,罪行累加坐一百年的牢都不够。、 “郭统领,劳驾您走这一趟,只是这女娃娃……在四岁时便已夭折。”史夫子尽量装出一副惋惜的语气,但显然他不是一个好演员。 “哦?”郭统领的声音忽然间大了起来,“你这鹿鸣书院从不收女学生,可在下却听说这里住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娃——” “先生!”忽地一阵慌乱的脚步中传来耿乔惊惧的喊叫。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史夫子的声音变了。 “史先生,恕在下无理,魏公公的义女,我们自己带走了!”说着只听到一群人的脚步,中间夹杂着耿乔的哭声和混乱的呼喝声。 “住手!”瓷器碎落于地,发出尖锐的巨响,刹时间满室静了下来,“郭统领,今天我无论如何不会叫你把人带走,那女娃四岁就夭折了,小乔只是我远房亲戚的孩子,光天化日,怎可强抢民女!” “史老头!你不要不识好歹!”郭统领显然没有多少耐心,呼喝声中威胁之意甚浓。 说着,又是一阵争执,花瓶茶碗哗啦啦碎了一片,夹杂在这之中的喊叫却令人听了心悸不已。我打开门,跑出去,看到一个满脸胡子的盔甲男人一把将史夫子推倒在地,指挥着手下抓了耿乔,就要离去。 “淳泽!”耿乔看到我,拼命咬住嘴唇,还是落下一串眼泪,那抓她的士兵干脆将其横抱在肩上,任她四肢胡乱踢打,“淳泽!淳泽!”耿乔绝望的呼叫撕扯着我的心,我跟上前去,袍角却被人死死拽住,只看到耿乔那双无助惊恐饱含凄楚的眼睛,越来越远,却在我脑海中无限放大。我明白,这个被抓去面对未知命运的女孩子,原本应该是我。 史夫子不发一言,拉着我的手臂就往院子里走,我怒喊道:“不要!我要去救小乔!”史夫子手上一股大力,狠命掐住我手腕,我用手使劲掰他手指,哪知老头儿的手竟如钢铜所铸,半分掰动不得,我只得使出那烈女无敌一招,狠狠朝史夫子手腕咬去! 史夫子吃痛松手,我掉头就跑,口中喊道:“该去的是我!我去换她回来!” “回来!忘记我说过的话了么!”史夫子在我身后大喊一声,接着我脑后突然一股钝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头痛欲裂中,我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眼中一片黑暗。真希望,史夫子这一打把我打回了现代。我抑制住唇干舌燥头晕目眩的不适,勉强坐起身来,却发现身下颠簸振动,似处于某交通工具之中。一只手按住我肩头,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道:“别动,咱们在路上。” “刘嫂?”听声音原来是鹿鸣书院里头给我们做饭的厨娘。 “沈小公子,先生嘱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拼命令自己清醒过来,伸手揉着疼痛的后脑,心中抱怨史夫子下手还挺重。 “金陵。放心,沈小公子,史先生担忧你的安危,命我将你送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去。你拿着这封书信,就能找到收留之人。”黑暗中,一封书信塞到我的手中,我紧紧捏住这封信,感觉手心竟然全是冷汗。 “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 “三更天了。我们已在路上走了九个时辰。”刘嫂捉住我的手,递来一个水壶,和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吃点东西,明日黄昏大约就能到了。” 我啃起馒头,脑中一片混乱,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索性躺倒在马车里,只是山路不平,颠簸尤甚,令人烦躁无比。从来没预料到事到临头史夫子会表现得如此强势,他原本不必维护我,即使我被抓到宫里,那也是十多年前便预见到的,可是看他的样子,却誓死都要阻隔我进宫似的,甚至不惜牺牲耿乔,他的远房表侄女。寂静的黑匣子,将我带往神秘的未来,不知为什么,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茫然孤独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心房。 走下马车的时候,我的双腿忍不住瑟瑟发抖,浑身的骨头僵硬酸痛,车辘单调的滚动声还在我的耳朵中盘旋不去。 “到啦。沈小公子,这是金陵许家。” 我抬眼望去,此处像是巷子尽头,十分偏僻,只看到青砖垒砌成的高高围墙,一扇黑漆门似乎刚刚翻修过,光洁如新。只是门前并无牌匾标识,显而易见只是一户人家的后门。 刘嫂过去敲了敲门,同应门的小厮低语几句,小厮掩门而去。等了一柱香功夫,竟还不见有人出来,我不安地拽住刘嫂的衣袖,低声道:“刘嫂,先生所托之人,靠得住么?” 刘嫂拍拍我的手,安慰道:“别急,等着。园子大,报个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那小厮才满头大汗地从门中步出,连声道:“刘大娘久等了,这就进去罢。这位小公子有什么行李物品我差了人来,一会儿给送进去。” 刘嫂道了谢,领着我往门内走去。 刚进门这段路到并不稀奇,青石板铺路,种了许多红楠香樟,马厩之中传来阵阵马尿的骚味与干草的清香,再往前走,旁边出现一座小院落,木棒捶打湿衣裳的啪啪声起起落落,汇聚成一出单调的打击乐。沿着这院落的矮墙往里一望,只见七八个女子围着一口大缸,正在有条不紊地洗涤衣物,院内衣绳纵横,挂着许多华贵的绫罗绸缎,随风摆动,在夕阳之中闪烁出一片梦幻的光辉。 走过这院落,往左一拐,又行了几十步,就闻到空气中一股佳肴飘香。一排平房内烛火高明,越是靠近,那香味愈演愈烈,噼哩啪啦地下锅声,哗啦啦一阵油煎的爆响,忽明忽灭的大火映得窗户通红,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这人间的烟火,方才感觉回到了人间。 如此又经过了几重院落,越是深入,只觉得院落修建得越是气派精致,高墙上镶着雕花的竹窗,院内隐约闪着点点暗灯,所有朱门均是刚刚修葺过的模样,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各种诗词牌匾看得人眼花缭乱。走着走着,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明动的园林景致,廊亭纵横,如北斗七星蜿蜒于平湖之上,绿荫匝地,碧波浩荡,一片落日的余晖洒入水中,湖面泛起点点金光,湖心一座水榭,纱幔轻垂,宫灯摇曳,光影飘忽,如梦似幻。而湖水缓缓流入窄道,两旁奇石导路,冰雪未融,羊肠小径通幽处,疏影缤纷到堂前。江南园林的精髓设计,不过如此,移步换景,处处匠心,有开阔舒畅处亦不乏玲珑精巧的所在。 穿过这片园子,再往前走,一座院落映入眼帘,院墙内伸出好几段老树的枝干,一扇暗沉的木门前既无楹联也无牌匾,看起来并不似先前那些院落那样张扬奢华,反而倒有些破败之像,那小厮领到这里,对我们说道:“刘嫂,送到这里既可,十一少爷不喜外人出入,沈小公子可自行进去,自有丫头领你去见十一少爷。” 我将信从怀里掏出,只看见信封上写:弟子寅初亲启切切,封漆封得十分仔细。咬咬牙,推开门,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入了一个陌生世界,冥冥之中被命运洪流推动往前,穷尽三年探寻,仍然如风中芦苇,身世飘摇,不由自主。 “沈小公子?”一个裹着一身苹果绿的丫头朝我微微一笑,示意我跟着她走。这女孩十七八岁模样,体态丰满,乌黑的头发梳得十分光滑,露出颈项上一截白色的皮肤,扭动的腰肢令我忍不住想起节奏感十足的钟摆。 跨入室内,只见窗口竹帘低垂,点了六盏通臂白烛,亮如白昼,笔案书柜各占其位,密密麻麻排着许多书籍却毫不零乱,雕花青瓷大花瓶内装满了画轴,犀杯金爵,花觚鼎炉,装饰无多但皆精致细巧,最奇特一点是,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毫无人气。绿衣丫头脚步轻柔,向右一转,掀开厚厚的棉帘,又进入里间。一阵暖意融融扑面而来,这一室比书房温暖了好几倍,空气中混合着一股沉水香和药香。先有一排半透明的八扇围屏,绣着连绵起伏的青山叠嶂,其中流泉飞瀑,沟壑纵横,仙鹤隐现,如仙境般迷离。掌灯时分,这山水画又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亮,更加灵秀动人,亦幻亦真。屏内传来阵阵低咳,那丫头带着我转过屏风,原来是一间卧房,地上铺着了厚厚两层地毯,铜炉上烧着一把红罗香炭,哔剥有声,红木雕花软塌上斜躺了一个年轻男人,半披外衫,身前摆了一张精致的小案,笔砚纸张一应俱全。 我将书信由绿衣丫头转交给这男子,他低头仔细看了半晌,方抬起头来瞧我。无人的书房倒是明烛高燃,而这卧室之内却只点了两盏半明半昧的白纱罩灯,幽暗之中,十一少爷眉间藏玉,黑眸清幽,唇角柔和,神色淡雅悠然,十分亲和的模样,朝我微微颔首,又向绿衣丫头招招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绿衣丫头点点头,给十一少爷端了一碗黑苦黑苦的药,柔声道:“少爷,喝药。”说话间,她低头瞧字,又回首朝我一笑,道:“史先生与少爷曾有师徒之宜,既然史先生荐你来做书童,少爷自当收留,你这就随我去整理下行装吧。” 我拜别了十一少爷,绿衣丫头带我进了院北一间小厢房,室内虽小,却整洁清新,窗台上还养着一盆吊兰,只是寒意袭人。绿衣丫头道:“行李已经送到,这间厢房空置已久,恰好可拨给你住,少爷说,你虽是书童,但既然是史先生的弟子,也就是少爷的师弟,要以待客之道行之。” 说罢,又细细叮嘱了一些住宿生活事宜,介绍了许府上下,院内人事,我心中感激,也不忘多呼几声姐姐。 许家是个大家族,府内院落重重,住了三代同堂,上有老爷同几位侧室夫人,下面子孙鼎盛,嫡系便有六位公子,四位小姐中如今还有一位待字闺中,五位公子也都成家娶妻,好几位膝下已经有儿有女。唯一还未成家的便是这位十一少爷,自恃甚高,眼看年近二十,仍是孤独一人。连比他小一岁的十二少爷都已经娶了一位正妻,身有六甲,年中便将临盆。 我暗暗乍舌,古代就是早婚早育成风啊,十###岁的男子还不到弱冠之年,就已经忧愁婚姻大事了,那我这个在现代二十四岁还没嫁人的女子,肯定可以荣登老姑婆之列,所以,我还是愿意自我安慰,本姑娘沈淳泽芳龄十三岁半,正值豆蔻。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清晨天还未亮,我已从被窝中冷醒。在鹿鸣的时候,春晚从不会让我屋内的炭炉熄灭,李格晖送的手炉也总是放在我随手可拿的地方,尽管我还是那么怕冷,但起码有人说过,会做我的大暖筒。想到这里,情绪不由一阵低落,鹿鸣的朝夕似乎还在昨日,但心理上,竟已远得好似前世,我竟然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告别了童年挚友,没同李格晖痛哭 惜别,没和耿乔临别赠诗,甚至连那个讨厌的温宝荣,我都嫌没有骂够。 窗外的雾气混合着青草的香味,飘逸进来。清脆的鸟语似乎是这个早晨第一种苏醒的生命。我就在冰冷的被窝里胡思乱想,直到天朦朦胧胧初露曙光,才鼓起极大的勇气下床梳洗。被窝再冷,那也是被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被窝。 温柔有礼的敲门声响起来。我刚净完手,开了门,见到一个陌生的丫头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淡紫的衫裙,高额阔鼻,脸色有些暗黄,倒是目光十分清亮,“沈小公子,少爷已经开始习字了。”昨日那个绿衣丫头自称叫小鱼,那么这个紫衣丫头必然就是饼儿了,因为小鱼告诉我,这个院子里只有两个丫头。 我急忙应了一声,努力回想春晚当初的行为举止,提着长袍下摆便要步入书房里去。 “哎!等等!”饼儿急步跟来,蹲下身来,掏出手绢,将我布鞋尖上的尘土仔细擦拭干净,复又将我从头到底审视了一番,我脖根发烫,有点窘迫,想是连夜连日地奔波,疏忽了仪容。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柔声解释道:“少爷素有洁癖,小心些才是。” 我点点头,轻轻掀开书房的门帘,看见十一少爷穿戴整齐,端坐在书案之后,凝神书写,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清晨的第一抹朝辉明亮而柔和,映在他苍白的面容之上,窗上的竹帘皆已卷高,整个屋内整洁清新,窗外绿影滴翠,映得一众红木家具也有些活泼起来,只是由于摆设少的关系,总显得有些单调沉闷。 正怔忡间,小鱼已从我身后走了进来,往书案上的玉石熏炉里添上了一把新香,十一少爷这才抬起头来,朝我微微一笑。我手足无措,看到书案上有方古朴的砚台,便自动自觉地走去,磨起墨来。 这砚台模样倒很别致,一片半残的荷叶上头,端坐着一只袖珍青蛙,我抬眼偷看,身旁那位十一少爷写了一排清秀行楷,不似习字,到像是在写信。 写些什么呢?我好奇心上来,上身往他身畔倾斜了一点,再定睛一看,上面几个字:“你的袖子占上墨了。” 好生奇怪的一句话,我正在思索,忽然猛得一惊,抬手一瞧,大感窘迫,白色的袖子上果然占上了一片墨黑,哎哟,丢脸丢到家了,我低头,正迎上十一少爷似笑非笑的眼,又是脸上一阵发烫,简直想撞墙消失,却一下子讲不出话来,不知是该道歉还是该领罚。 我已是个奴才。一阵慌乱中,我忽然悲哀地想起这件事来。 那么接下来我就应该做一件所有奴才都会立即执行的事,下跪扑地大喊三声“奴才该死,请爷责罚!” 然而这话在脑中转了好几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膝盖更是僵硬如石头,哪怕是被两个壮汉按倒,我也未必能跪得像个奴才般大方得体。 十一少爷轻皱了一下眉头,眼神中却并没露出对我的责怪,只是伸手急摇了一下系在书案旁的铜铃,饼儿立时出现在房内,她眼光一扫,看到我墨黑的袖子,便推了我往门外去,口中迭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回屋把衣裳换下来罢。” 我随她走,发现这院落里到处都系了这样的小巧铜铃,好奇道:“饼儿姐,这里为什么这样多铜铃?难道少爷懒得连喊声丫头都不愿意?” 饼儿回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道:“咦?你不知道?少爷他……” 我明白了。恍然大悟。十一少爷说不出话,也听不见。 换好了衣裳,吃过早饭,十一少爷并没摇铃召我。缓缓清脆三声铃召的是小鱼,一阵叮当当的急铃召的是饼儿,最后确定,二分之一节拍的四声铃,召的是书童沈淳泽也。我独自拿树上垂下来的铜铃试了试手,轻快声“滴答滴答”如钟表穿行,缓重声“叮咚叮咚”如门铃摇摆,这铜铃的声音还真是满好听的。 “嘘——”饼儿跑来,食指抵在唇上,示意我噤声,“少爷在歇午觉。” 我莫名其妙地望望她,“他听不见。” 饼儿愣了一下,道:“他是听不见,可我们这院儿,一直都很安静。” “少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怪人。” “怎么怪了?” “什么都怪。” “他喜欢吃什么?” “喜欢吃什么我到不知道,不吃葱,姜,蒜,花椒,酱油,木耳,蘑菇,花生,菜油,土豆,辣椒,胡椒,荔枝,桂圆,蚕豆,糯米,韭菜,芹菜,肉类只吃一些河里的鱼类,其余的都不吃,闻了羊骚味会吐,看到各种鸡血鸭血内脏汤的也要吐。” 我吞了一口口水,真想一拳打爆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这里面好些东西可是我的最爱,譬如木耳和辣椒。 “那——他喜欢什么动物?” “喜欢?我们这院子里除了几株斑竹下那个石头槽里养了几尾金鱼,有些小鸟在屋子上面飞来飞去的,可是不许圈养任何宠物的,别的院子里跑来些小狗小猫的,全要给哄走,我们平时也上了心,院门总是关的严实,那些小动物轻易溜不进来,少爷鼻子太灵,凡有猫狗近至十尺之内,他便过敏。另外,什么昆虫他都怕,四五年前院子里落了好几只马蜂,还没给蜇到已经惊得生了一场病,蟑螂蚯蚓粉蛾蜈蚣蜘蛛,这些东西全都讨厌得很。” 没爱心的胆小鬼啊,白长了一副观音似的慈眉善目,根本不懂得啥叫众生平等,虽然我也讨厌闻到狗屎猫屎的臭味,也害怕那些扭来扭去的虫子,但是我是女人,他是男人,他作为一个男人有这样的弱点,简直是不可原谅的。 “那我看他书房那么多书,应该是喜欢读书写字的风雅之人吧。” “书,都是外面送进来的,我不识字,不知是些什么书,平时也没见少爷特别用功读书,字画一年也就是三五幅,画得不高兴了就拿个小盆一烧,哪像其他院子里的爷,诗啊词啊字啊画啊挂了满屋子都是,你瞧我们这院子空的!” “那他到底喜欢什么?” “喜欢一个人呆着。” 七 隔岸观火 童工上任,清闲无事。院子里一株白梅,开得正好,暗香飘动,我拿了一把剪刀想剪一枝白梅,回头放在屋子里,可比那些气味古怪的薰香来得清爽怡神。 “不可!”小鱼从我背后冒出来,拿走剪刀。 “哎?我想剪支梅放在屋里头,简称一剪梅。” “使不得。少爷擅临摹静物,这株白梅枝条都是他亲自过问修缮的,你剪一刀事小,破坏了景致,少爷没了兴致,就画笔一搁,白白地少了一幅传世佳作了。” “有这么严重?听说少爷不喜欢书画啊。” “少爷落笔极衿贵,轻易不画,但你难道不知,‘十一丹青,金陵一绝’?少爷的静物,梅兰竹菊,都是金陵文人雅客竞相追求的珍品,少爷流传在外的画作屈指可数,所以千金难求,你啊要是这么一剪,剪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看不出来,十一少爷原来是高手。” “既然是画静物,这静,可没人比得上少爷,少爷每次落笔之前,少说也要先观察一个把月的,你看我们院子里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我精心打理,所以,千万不能动。” “小鱼,你好像还满有品味的,懂得欣赏少爷的画。” “这个我不大懂,我只知道上个月十二少爷到这儿来讨了少爷一幅画,隔天就把他欠的三千二百两赌银给还上了。” 刚说着,却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十一少爷长身玉立,就站在我们背后,虽然他听不到我们谈话,但我却有种背后嚼舌被人当场捉住的难堪,于是笑得也就有一些勉强。他倒是神色十分坦然,越过我和小鱼,走到这株白梅跟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 他纤长苍白的手指滑过梅枝,落在凸起的结点上,略作停留,接着又缓缓游移,动作如斯轻柔,那专注的目光,仿佛此刻面对的是自己深爱的情人。不知他有意无意,但人说搞艺术的都有几分痴劲,原来要孕育出最上乘的杰作,首先便是舍得将自己投入那无尽的虚幻空灵中去。我调开目光,转过头去。 忽然却听见一阵刺耳的花腔,似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唱出来的女声,咿咿呀呀,好不别扭。小鱼轻蹙眉头,低声骂道:“又是那戏疯子!” 我问:“哪个在唱?” 小鱼道:“还不是隔壁院子的十二少爷。从前是隔三差五要唱的,大年后听说跟着七爷学做生意去了,这才消停了一阵。这瘟神,不仅要唱戏,还喜欢找些乐师回来敲敲打打给他伴奏,我们少爷是耳根清静的人,可苦了我们这些下人,整日介地受折磨。” 我笑道:“这十二少爷倒是有情趣,喜欢这些玩意儿。” 小鱼淬道:“这大院子里就出了他一个混世魔王败家子,就爱附庸风雅,怎及得少爷万分之一。” 我挪谕道:“我们少爷也没见说什么,你到来愤愤不平似的,还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小鱼顿时红了脸,骂道:“你这小鬼,不能多与你说一会儿话。” 每个月的初一,是许府家宴日。 华灯初上,几间厢房内灯火通明,小鱼捧上华贵的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饼儿已经把十一少爷的长发梳得十分齐整,束发玉冠上镶着一枚暗红的宝石,与银丝缠绕的红色锦袍交相辉映。十一少爷穿戴完毕,脸庞亦在苍白中微微透出红晕,但并无半分喜色,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些例行公事。 小鱼刚点了一盏宫灯,身子却忽然一晃,我急忙上前搀扶,只见她双颊通红如火,伸手触她额头,竟是一片火烫。 “小鱼姐,你在发烧!” “不……不碍事。”小鱼兀自强打起精神笑道,然而越是装作无恙,反而直直向后倒去。我同饼儿七手八脚把小鱼抬进屋休息,出得门来,饼儿眉头深锁,叹道:“少爷与人交流不便,每回都是小鱼姐伺候着去家宴,寻常话都是小鱼姐给答应着,少爷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写在纸上,小鱼姐看得懂,可这回……你知道我是不识字的,上不得大场面。” “家宴有这么紧要?” 饼儿抿嘴不语,忽然眼睛一亮,盯住我道:“淳泽,这次可要靠你了。你读的书多,能识少爷的 (: ) 第 4 部分阅读 “家宴有这么紧要?” 饼儿抿嘴不语,忽然眼睛一亮,盯住我道:“淳泽,这次可要靠你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你读的书多,能识少爷的字。” 家宴设在传思堂。饼儿在十一少爷身前点灯探路,我紧随少爷身后,提着袖珍小箱,里头备好了纸墨。 传思堂位于许府正门第三进,修得肃穆庄严,高大宽阔,有别于深院内一景一石都费尽巧思奇工,穿思堂线条流畅,高悬红灯,堂内铺了数张缤纷艳丽的地毯,帘幔高卷,烛光耀目。众人在厅堂偏房待宴,免不了一番谈笑。我跟着十一少爷举步进门,抬眼一望,小小的屋内坐了好几位锦衣公子,上首的一位年纪三十有余,肤白眉浓,薄唇细眼,身材瘦伟,举手投足之中散发出隐隐的威仪,只是眼中戾气深重,叫人一瞧便要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饼儿熟门熟路,一进门便朝各位公子行礼,一一问好。我原有听说,许家老爷和大少爷常年在苏州扬州一带监督海船制造,实际当家的是这位坐在上首的二少爷,手段是出了名的铁腕。随后右手边坐了六少爷,左手边是七少爷和十二少爷。十一少爷同众人微笑示意,便坐在六少爷的旁边。 “听说十一新收了个书童?”六少爷长得粗壮,面色黝黑,神情张扬不驯,目光在我身上绕了一圈,这话却是向七少爷问的。 七少爷神色淡淡,听闻,方露出一点笑意,道:“寅初那院子太冷清,早该多收几个下人,增加点人气。” 我在这环境里,十分的不自在,只好对众人自我介绍了一番,却琢磨,六少爷也太眼中无人,明明说的是十一少爷,却压根没瞧他一眼,反而同七少爷搭腔。再看看我们这边的寅初少爷,仿佛并不介意,看不出一点情绪,只默默盯着手中热茶,一缕水气如蒸云般散去。 二少爷目光一转,却盯住十二少爷道:“寅涵,跟七哥学着做生意学的如何?” 十二少爷听了二少爷的询问,原本低垂的头抬了起来,涨红了脸,显出几分紧张。他眉目清秀柔弱,唇红齿白,肤色细腻光洁,身披宝蓝锦袍,那领口袖口都仔细镶了好几圈明黄的金丝刺绣,下摆的图案奔云架雾紫金交错,腰上系了一块色泽浑厚碧绿的麒麟玉佩,一个粉黄的小荷包。我暗笑,这十二少爷还真是珠光宝气,这整个屋内就属他色彩缤纷大胆,最夺人眼球,这样一出粉墨登场,倒也担得起败家子三个字。 “回二哥,七哥教得好,弟弟……受用无穷。”十二少爷轻声道。 “十二弟天性聪明,药草生意难不倒他,才到我这里来十余天,暂时也没那么快上手。”七少爷回道。 二少爷轻轻扫了一眼十二少爷,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凌厉严肃,道:“跟着七哥好好学!”十二少爷被这么一说,早已又垂下头去。 总算有丫头来传饭。一众人等才鱼贯而出,走到饭厅内坐定,才又传了女眷从另一侧偏房内出来。 许家老爷不在,坐上首的便是老爷的正室夫人,继而是几位侧室,又有诸多少奶奶以及年纪稍大些的儿女,明黄粉绿,一室绫罗绸缎,满壁生辉。 当下几位少爷又向夫人及姨娘们请安,方和自家妻子坐了。规矩一箩筐,还好我这下人只需在十一少爷背后照应着就是。眼见人人都有娇妻伴随,只十一孤单一人,一晃眼,却有一位妙龄女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夫人面目和善,道:“今日枫儿回娘家来省亲,正好你们兄妹几个可以叙叙旧。” 正说着,就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华服的年轻妇人站起身来,端了一杯酒朝着众人朗声道:“给诸位哥哥弟弟们问声好。”她明眸似电,神情开朗,只是眉间有一丝骄纵之色。 二少爷道:“八妹从江宁府回来一次也颇不容易,这一次该要多住几天,出嫁六年了还是头一遭回来,夫人和娘都挺惦记你。” 只见夫人身边一位姨娘和许枫眉目间有几分相似,脸上倒是真真正正的欢喜之情,但也闭口无语,只是拿目光把许枫瞧了好几圈,掩饰不住疼惜的感情。原来二少爷和八小姐是一母所生,怪不得这冷面冷心的二少爷还要替自己娘说句心里话。说话间菜也上齐,遍室飘香,我站在十一身后,只觉得肚饿难耐,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开始胡思乱想。 十一动了几筷,便停下不吃,我扫一眼桌上,许多菜叫不出名字,亦看不出食材,只知道必然是山珍海味,饕餮盛宴。他身边那女子到也心细,用湿巾擦了擦手,拿一双干净的银筷夹了些蔬菜到他碗中,十一方才又勉力吃了几口。这女子一身紫装,斜背着我,只能瞧见侧面,只觉得下巴纤细,眸亮如星,密密浓浓的黑色睫毛如一团薄雾,清雅明艳。 许枫吃几口菜,忽地盯住紫衣女子似笑非笑道:“九妹,我这次回来,可是专程为了你。” 那九小姐低下头去,不发一言,脸色却暗了下来。 许枫转头对身旁的姨娘道:“江姨娘,九妹的年纪也不小了,大家也知道,她十三岁订下的那门亲事,是老太太在世时候作的主,那时候温家也是大户人家,在江宁县里做的是药草买卖,可惜却不知怎的得罪了官府,这一大家子败落起来真是快得很,我在江宁,这街头巷尾的事也听了不少,听说宅子给封了,生意也给其他的药草商抢了,温少爷不知所踪,姨娘啊,这门亲到了这个份上,还死守着做什么?” 江姨娘叹道:“温家落了难,可悠儿已订亲,那就是她命中注定没有好福气,怨不得别人。” 许枫眉头一皱,复又眼波流转,朝江姨娘笑道:“姨娘可别这么说,我就只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九妹,怎么舍得她去挨穷受苦,那份罪啊,哪是我们许家小姐受得起的。如今江宁知府韩大人的公子刚刚丧妻,膝下又无儿无女,听说我们九妹端庄贤惠,这不就托我来求亲了。” 许悠猛地抬起头来,咬牙道:“八姐!我不嫁!” 许枫一愣,只柔声道:“九妹,听姐姐一句,你的亲事因为温家也拖了将近三年了,这姑娘越大越难嫁,知府大人的公子比你长三岁,虽说是续弦,可你嫁过去也是正室夫人,日后生个一男半女,日子好过得很——” “我不!我不嫁,守着我娘一辈子!”许悠声音虽温柔清亮,但语气却十分强硬。 许枫变了脸,眼中罩了一层寒气,只道:“韩公子一个月后会亲自登门求亲以示诚意,这嫁不嫁的事情,二哥会给九妹拿主意的。” “八姐,这么些年不见,还是热心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地不讲讲姐夫,听说姐夫对姐姐千依百顺啊。”说话的却是十二少爷寅涵,他话题转得快,一下子将饭桌上的气氛拉了回来。 许枫这才开怀一笑,只道:“女人嫁得好才是真的好。你姐夫与我成亲六年,确实对我好,到现在也没纳妾,我和婆婆劝了他好几次,他啊,眼里就只有我一个。” 寅涵当下又把许枫恭维了几句,一张巧舌三寸生花,同刚才答二少爷话的光景,真是判若两人。看来二少爷的威信是绝对的镇家之宝。 宴席过半,饮酒正酣,虎背熊腰的六少爷兴致大发,唱起了祝酒歌,又一一敬酒。走到十一面前,他已喝得眼红耳热,朗声笑道:“十一弟,做哥哥的一直没同你好好喝过酒,今天这酒你得喝。” 十一从不沾杯,冬季又一直是犯咳的时节,他身体欠善,不宜饮酒,这六少爷却摆明了是来刁难人的,可十一素来鲜与府中人等来往,不像是会卷入重重矛盾中的人。十一不能言语,只能选择喝与不喝,但他端坐于桌旁,丝毫没有拿起酒杯的意思。 “六哥,十一弟身体欠恙,不宜饮酒,这一杯酒就由我来代他饮了吧。”七少爷一番话说来流畅,看不出情绪,但他袒护十一之意甚是明显,而且不容拒绝。 “慢着,七弟,刚才我敬给七弟那杯酒,七弟可是已经喝了,这杯酒,是兄长敬给十一弟的。”六少爷一摆手,一双眼只盯住十一。 十一迟疑着,捏住酒杯,我却看到七少爷对我狂使眼色,我一愣,心想从未见过七少爷,他这眼色真是十分诡异,旁边饼儿却朝我腰间推了一把,我一个踉跄便扑到十一身侧。电光火石间,想也没来得及想,立时道:“小人愿为十一少爷代酒助兴!” “哦?”六少爷眉毛一挑,“十一少爷的酒可是上等良品,你这小子倒是会挑时候。可是……” “六少爷一杯酒贵在兄弟情深,小人以三杯薄酒,代十一少爷答谢六少爷体恤关怀兄弟之情。”我这样说着,便连饮三杯,六少爷话梗在喉,也不好意思一意逼酒。 六少爷果然无可奈何,只是盯住我嘿嘿一笑,又去向十二少爷敬酒了。 这宴席乏味漫长,一直延续到亥时才散,正要各自回院,天上却下起淅沥小雨。[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冬雨寒凉,饼儿回院去取纸伞,我便陪十一站在檐下。我被冷风一吹,酒意上涌,原来那三杯酒滋味清凉醇厚,但后劲十足,外加又是空肚喝酒,这时候只觉得胸中难受,口泛胃酸。一阵腻味恶心,我知支持不住,十一又是性有洁癖之人,我赶忙转了身往旁边走,只求离十一越远越好,闷头急冲,却突然撞上一人胸口。这一撞击,再也忍受不住,哇的一口便吐了出来。 被撞那人几乎同时惨呼一声,跳了开去。我刚觉得轻松许多,抬眼一瞧,却见对面那人脸色泛青,张开双手不知所措,只在原地跳上跳去,口中哇哇大叫,他胸襟上都是我吐出的秽物,好在我空腹呕吐,胃中没有什么内容,所以他情况不算太糟,只是可惜了他精心打扮那身宝蓝的华服。 “请十二少爷恕罪!”我一边忍住不适,一边也慌得不知该上前给他擦擦胸口好,还是继续站着看他长短脚跳好。 横里伸出一只手来,用方娟轻轻擦拭十二少爷胸口的秽物,却原来是九小姐许悠,十二少爷又怨又怒道:“我不过是去上了个茅房,怎料得斜里一个人冲过来!” 许悠柔声道:“十二弟,这小书童刚才替十一弟多喝了几杯,别怪他。” 可十二少爷不依,扯住我衣领,把脸凑到我眼前,刚举了个拳头,忽地又变了脸,放了手,只讪讪道:“你是十一的书童,我今天就看见十一哥份上饶你一次,我——” 还未说完话,忽然转头就跑,撑住一棵老树就吐起来。喝了酒,吹了风,又被我这导火索一激,十二少爷今晚怕是不好过了。 许悠只对我笑道:“小兄弟,你们家十一少爷的丫头过来了,你还不快跟了去。”我当下答谢了,才快步跟了十一回院。 回屋梳洗一番,折腾了半天,正欲入睡,却有敲门声,我起身开了门,看见饼儿端了茶站在外面,赶紧让了进来。 “淳泽,还好你帮少爷挡了酒。喝点醒酒茶,不然明天会头疼。” “那也拜你那一推所赐啊,还好我反应够快。” “你没看见七少爷那眼色么?” “当时是不明白,可回来一想我就清楚了。七少爷是十一少爷的同母兄弟吧?看起来在家里他就好像十一少爷的代言人。” “就是这么回事,若说这府里有什么人真关心十一少爷,那也只有七少爷了,可惜乐姨娘死得早。” “二少爷对十二少爷看样子不错,虽然严厉,但是关心则严,十二少爷很怕二少爷。” “二少爷,六少爷和十二少爷都是石姨娘的儿子,二少爷同六少爷那是一个鼻孔出气,就是这十二少爷脾气古怪,都说他不像一个肚子里出来的。” “那——九小姐呢?” “九小姐是江姨娘的独女,就这么一个姑娘,人倒是挺好。” 大家族真是复杂,关系错乱,我和饼儿又说了一会儿话,喝了醒酒茶,这才睡下。 八 游园惊梦 十一被冷雨的寒气所袭,第二日就病来如山倒,本来咳嗽病一直绵延不愈,这次竟又高热不退。一时间,院内两个病人,我和饼儿也是手忙脚乱。 十一在床上一连躺了十多日,我每夜必被其咳嗽声惊醒,只好衣不解带,在书房内临时搭了一张榻,以便随时侍奉。红烛影乱,十一长发散落于枕,脸色比之平日的苍白,竟显出一股奇异的红晕,这自然是高热表象,我将他额头冰袋取下换上新的,又将被角重新掖好。折腾了一会,竟然睡意全无,便席地坐在十一榻前,就着那红烛看几页书。十一在榻上轻轻辗转,我见他眉头微皱,想是头与身体都疼得十分厉害,我在现代之时,也时常发烧头痛,每次都咬牙死撑了去药店买药,回家倒在床上抱着枕头流几滴眼泪,然后捧了床边的橙汁狂喝,因为常年住在外面,这种病痛折磨之时的孤单感和无助感总是骤然放大,将心比心,我亦知道伤寒之痛,是怎样的折磨人心。十一轻轻呻吟出声,我见他并没出汗,又往炉中多投了几块炭,回头来轻轻给他按摩四肢,又给他缓缓地按摩太阳穴。他朦胧中睁眼,我柔声安慰道:“过了这夜,病就会好起来。” 他勉力牵扯着嘴角,朝我微微一笑,虽气息微弱,可目光温淳甜暖,我心中一热,心也慢慢安定,仿佛生病的是我,安慰我的人是他。我将他凌乱的发丝理顺,复又坐在榻下,他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来,我便捏住他手掌,缓缓揉按,以减轻他疼痛之苦。 十一的手掌单薄无力,初时火烫,后又掌心渗出冷汗,他人却是渐渐睡了过去。我坐在暖意融融的屋内,吹熄了蜡烛,就着床前明月,看着静悄悄的房间,床榻,帷幔,小案,以及那一点一点在炉内闪烁的火星,十一的呼吸漂浮在空气之中,不紧不慢,平缓舒畅。时光如凝,夜色如水,今夕何夕。 清晨我睡得迷糊,忽感有人轻轻拍我的头,抬起头来,却见十一双颊上红晕已退,又恢复了往日的苍白,他的手从我发间滑落,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谢谢。 我探探他的额头,又捏捏他的手,笑道:“果然好啦。”随即端水来给他洗漱,又给他梳好了发髻。十一在病中亦坚持每日梳洗更衣,只是伤寒不宜洗浴,他素爱清洁,发病多日自然感觉身上药味浓厚,沉滞不爽,当下他就定要饼儿烧了热水来沐浴。 我同饼儿在浴室内准备停当,又烧了两个炭炉,刚要出门,饼儿却拦住我,笑道:“淳泽,你别走,就在这儿伺候着吧。” 我一愣,道:“少爷沐浴从不让人伺候的。” 饼儿道:“平常是如此,但少爷刚刚病愈,体虚气弱,怕受不了浴房内的热气,还是有人看着好一点。” 我心虚道:“那还是你们平常伺候惯的比较熟门熟路,我不行的。” 饼儿瞅着我一笑,道:“你这是犯了什么傻,你是男人,你伺候着,少爷也少些尴尬,他可从来不让我们这些丫头伺候洗澡。” 我心中暗叫倒霉,眼见十一低头进门来,回身又把门关了,我立时转过头面壁,又闭紧了眼睛,只听见衣物唏唏簌簌的声音,才响了几下,接着我肩膀被轻轻一拍,我睁眼回头,十一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指了一指屏风。我呼出一口气来,走到屏风前,坐在小凳上,不由自主竖耳倾听。顷刻,水声从屏风后传来,我听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聊,后背的衣物倒是被水蒸气给浸得湿了。 十一沐浴过后,换好衣裳,精神十分不错,喝了一碗莲子粥,便叫饼儿在院子里的老树下放一张躺椅,半躺半坐,微闭着眼,凝神养性。 我将十一卧室的窗门都打开来,散散病气,这时天气已经开始暖和起来,虽然风还有几分寒气,但已不似剪刀般刺人。从窗口一溜烟地吹进来,小案上的纸页都哗哗作响,落了满地。我一页一页拾好,忽然看到适才十一写的那句“谢谢”,想了一想,便将这张纸叠好,放入怀里。十一的字,风骨潇洒,极有灵性。 正清理间,却听见院子里有陌生的人声,走出去一看,一个尖脸丫头正提着一个食盒同饼儿说着什么,我走近了去,饼儿笑道:“这不说着就来了。” 我二丈摸不着头脑,饼儿接过食盒道:“十二少爷送了些乡下园子里刚摘的枇杷过来,正好治少爷的咳嗽。” “那挺好。十二少爷有心了。”我点点头道。 那尖脸丫头一双丹凤眼往我脸上一转,笑道:“我先去了,呆会还要劳驾小兄弟把食盒送过来,这食盒花纹雕得细,我们少爷很是喜欢。”说着便径自去了。 我和饼儿把枇杷仔细洗了,又端来小桌放在十一身前。十一剥了一个吃,我又剥了一些放在碗中,他也吃得干净。 饼儿却在一旁催促我去还食盒,我瞪她一眼道:“你去还,我不去,我不认识路。” 饼儿笑道:“我才不去那魔王那儿,并且,人家指名要你去的。” 我一惊,心想我上次肯定把十二给吐得怀恨在心了,难不成是等着这么个机会来修理我?这么想着,自然心思更定,越发不肯去了,只在十一膝前剥枇杷。 枇杷剥得多了,十一笑着摆摆手,提起脚边那个绛色食盒,对着我一晃。我撅了嘴,只是不接,饼儿倒好,硬是把食盒塞到我手里,又把我推出门去。一咬牙,只好往十二院里去了。 十二住的院和十一是背靠着背,所以虽贴得近,我过去也还是要走些路,绕个大圈。路到了十二院外,景象又有些不同,院墙似刚刚修缮过,黄墙红瓦,鲜艳夺目,就和他那五颜六色的锦袍一般。那高高的门檐上,悬了块牌匾,上曰“惊梦”,门旁一副楹联,两行狂草。我惊得到要笑出来,方敲了门进去。 来应门的是方才那尖脸丫头,一见我笑着叫道:“小兄弟来啦。进来坐坐。” 我只想还了食盒便走,哪知道越怕越是来得快,只见那十二少爷已经满脸堆笑地朝我行来,朗声道:“淳泽,来瞧瞧我这出戏。” 我低头随他走,心中早已上上下下又骂又咒六神无主。他把我领进室内,却见这里翠纱轻垂,一地竹席,中间摆着一方矮几,几个绣花蒲团,布置得清幽典雅。他招呼我坐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书纸来,神色兴奋自得。 我拿来一看,大概看出来写的是戏剧,一出一出,都标了词牌名。我对这玩意儿本没什么研究,一边装作仔细阅读的模样,一边心中打鼓,奇怪这十二行事诡异,他沉迷戏剧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方才那牌匾的题字我还认得,想来必然是出自大名鼎鼎的《牡丹亭》,但怎会一副将我当作知音的样子,真是想也想不透。 “怎么样?”他一双亮晶晶水汪汪的桃花眼望着我。 “还……还不错。这唱词押韵又顺口,可这故事……” “怎么了?故事不好么?”他皱起眉头问。 “书童恋慕书生,而书生穷困潦倒,把书童卖给别人家,书童遭了毒打一命呜呼,转世投胎成了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十六年后小姐出嫁,新婚当夜,发现新郎竟是前世深爱的书生,书生中了举,做了官,取得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两人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故事,真有新意。”我一边讲,一边心中狂笑,觉得这故事和那个韩国电影《爱的蹦极》有一拼,十二少爷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故事来,可见思维与旁人很是不同,用了文化艺术批评家的论调来讲,该剧极富浪漫主义精神,深刻抨击了封建社会的残酷恶毒,歌颂了书童对美好爱情孜孜不倦的追求和作者敢于打破世俗目光的勇气。 十二显然十分高兴,道:“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故事,我写了一年改了数稿,自己也十分喜欢,不过……却没找着合适的人选来排演。” 我道:“十二少爷院子里这么多丫头小厮,怎么会找不到人。” 十二淬道:“这些个没慧根的笨家伙,只配走个过场。还是要我来亲自上阵,我演这书生还比较适合,可这书童——”他说道这里,我已明白几分,他朝我不好意思地一瞅,道:“那日我见了小兄弟你,就觉得你是演这书童的不二人选!淳泽,千万别跟我推辞,我也断断续续找了一年,金陵的戏园子都逛遍了,一见你,我就知道,这书童的角色非你莫属!我瞅着你聪明伶俐,长得秀气好看,连那转世的千金小姐也可以一并演。” 他一口气说下来,就是不容我拒绝,我心中一下子用了好几个网络流行语,无语……昏……寒……汗……绝倒,但却觉得这十二并非如旁人说得那样纨绔败家,倒是有趣的很。 我口吃道:“可……可我不会唱戏。” “没关系!你嗓子好可以学,要是实在学不好,我就找个人在幕后唱,你只要出场做些动作便可。”十二见我没有明显的拒绝之意,乐得开了花。 我本来就是个射手好动好玩的个性,见十二没什么主奴之分,待人又这样热切无间,于是也来了兴致,只道:“只是……你这故事应该改改。” “怎么改?” “书童与书生互相恋慕,苦于世俗目光不能在一起,书生遭人诬陷入狱,书童十分焦急悲伤,于是卖身筹钱,贿赂了官府将书生赎出,自己却被新主人毒打致死。” 十二一拍大腿,两眼放光,抓住我的手道:“没想到你——,淳泽,这故事就照你说的改。”说罢,一位身穿绿绸绣花袄的少妇端来茶和点心,对我和蔼地说道:“小兄弟,吃点糕点。” 十二道:“这是内子婵娟。” 我见竟是十二少奶奶亲自端茶,她又小腹突起,有孕在身,实在受宠若惊,忙站起来答谢了。 吃喝一会,十二依旧滔滔不绝,讲起了他最喜欢的戏,大多数我是闻所未闻,但也发现十二最偏爱那一类奇情荒诞的传奇,神魔鬼怪,回魂转世,又讲到《牡丹亭》那一出游园惊梦,言中之意是无限联想赞叹,夸是古往今来第一戏。 《牡丹亭》的绮丽瑰华,我也十分喜欢,惊梦那就是一出“跟有情人做快乐事”的典范,炙肤冰肌,顷刻浮离,浪语倾诉,无尽爱慕。与十二聊得兴起,他领了我参观院落,这院子和十一的院子差不多大,少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却建了一座雕红飞檐的小戏台,他又叫了两个丫鬟换上水袖衫,在戏台上跳了一出舞,自己便随口唱了起来。 我见耽搁时辰太长,向十二告了辞,他执意送我至门口,我道:“说了这么久,这书生叫什么名字?” 他一笑:“梅心棠。” 我回了院,十一已经在房内午睡,饼儿坐在屋门口一边同小鱼闲谈,一边纳鞋底。我和十二谈了许多,竟然也被他的兴奋感染,回到自己屋里,铺开纸笔,胡乱写了些断断续续的词句,一会又呆呆盯住窗外发呆。 片刻,觉得窗前光线一暗,却站了一个人影。十一看了看我,伸头要看我写的东西,我赶忙抓了那张纸,揉了一个团。哪知道露出下面一张纸,更觉尴尬,我又双手去遮。十一把我手移开,看了半晌,神色无异,他因为口哑的关系不喜与人交流,当下朝我点个头,就走开了。 我方呼出一口气来,看我那纸上画了一支歪歪扭扭的白梅,还象模象样地题字道:缘是镜中花。这种丢脸法简直是撞到了枪口上,同样是史夫子的门生,怎么就能一个天一个地,史夫子要是知道了,恐怕要想不开了。 过几日,一夜要歇了,忽然有人来敲院门。我披衣去开门,却见到十二院里那个尖脸的丫头风荷,提了一盏灯笼,看见我喜道:“小兄弟果然还没睡,少爷刚忙完了药铺生意回来,一回来就嚷着叫奴婢来喊小兄弟。” 我打着瞌睡,跟着风荷去了,十二院子里灯火通明,丫头们在廊内奔走忙碌,端水倒茶好不热闹,远远就听见十二的声音,看起来他忙了一天,精神还不错。 我走入室内,正赶上十二换了便服,他净了手,刚端着茶,看见我进来,咧嘴笑开:“淳泽啊——瞧我这几天忙的,药铺里新进了一些药草,今儿才清点好了,这不我赶紧就找了几个乐师来,咱们练练曲。” 我一看,果然旁边侍立了两个男子,一个手中提了二胡,一个手中一把翠笛。十二命丫头们退下,就招手示意乐师吹吹拉拉起来,自己也就着蜡烛看手中的唱词,很有兴味。 我和他在灯下讨论唱词,说到高潮部分,我脑中竟然涌现出不少流行歌曲的歌词,于是便借花献佛,提笔写了一些。 “无需惶恐,你在受惊中淌泪,别怕!爱本是无罪。请关上窗,冀望梦想于今后,让我再握着你手,无需逃走,世俗目光虽荒谬,为你我甘愿承受……”十二喃喃道,竟然落下泪来,想是这话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色彩,愿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外……”我被他悲伤感染,轻轻吟唱了起来,我看着他的泪一滴滴落在纸上,化开了黑色的墨水。 一首歌唱完,室内竟然被痛哀填满,我俩相视无语,早忘记了还有两个乐师在旁边呆着。 “这曲子,叫什么?” “禁色。”我答,很多年以后,哼起这旋律,歌词如流水般再次浮现脑海,想起了另一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窗外的夜雨,每当夜雨时分,我就会想起这首歌来。 “我的戏,名字定好了,就叫《禁色》。”十二提笔,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来。 由于气氛太凝涩,我便提议乐师吹奏些优美的曲子,十二亦道讨论了许久,应该放松一下。我不喜二胡的悲凉,就叫那个吹笛子的乐师独奏,又嫌他吹的曲子老套,当下就自己哼了些曲子,这乐师也是好技艺,我哼了几遍他就能吹得差不多,十二在旁边听了一会,只觉得旋律流畅,回味无穷,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身外情。” 我叫乐师吹了好几遍,只是百听不厌,心中无限舒畅,又有这等悠然环境,清风习习,明月淡淡,绿纱飘扬,我心中一动,问十二道:“你会不会吹笛子?” “当然会。怎么?” “我……我想学吹笛子,我觉得特别好听。” “那简单啊,我教你。” “我就想学这首。平常想听了,自己就可以吹,不用求人。” “好,我先学,学了教你。”十二当下便叫人拿了笛子来,跟着乐师记谱,学习。 我却是瞌睡虫上来,眼皮撑不住,可十二就是个热血朝天的,精力用不完,一个人兴高采烈,又命二胡先生在旁伴奏。怪不得我们院子里的小鱼饼儿都怨声载道,恐怕这会儿她们也没睡好。 我见快到子时,便推说要明儿要起早照顾十一少爷,该回去休息了。十二知道闹得太晚,赶忙又送我出门,和我道别。 我出了门,总算摒退了一点睡意,提着灯笼往回走。湖上水榭还点着灯笼,这是通夜长明灯,今夜映在水面上不显灵秀,却有点幽森森的。忽然湖边冒出一个人影来,也没提着灯笼,只黑黑的一片剪影,我一慌,可怕的念头窜出,忙走近了瞧。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九 悠悠我心 那人影腰肢纤细,身形苗条,原来是家宴上那位柔声细气的九小姐许悠。糟了,她这样子实在太像庭院深深里要寻短见的弱小姐了,不会是给逼亲逼得想不开了吧。 “九小姐!”我轻喊道。 许悠转过头来,幽暗的灯笼照射下,我看见她脸上泪痕残留。 “九小姐,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太危险了……” “你是十一弟的书童吧?”她问完话,便不言语,只是默默叹气。 “九小姐,你该不会是想做傻事吧?” 她低头不语,这便是默认。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电视剧里出现频率颇高的话如今正被我用上了,我扶了许悠坐在湖边的石头上,问道:“是不是为了韩公子提亲的事情?” 她又叹气道:“还有几天他就要上门提亲,别说二哥没有拒绝的理由,就是有,他也不会为了我这个妹妹去得罪知府大人的儿子,这几年我们家的药草生意也做到了江宁,要是没了官府支持,那绝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我……” “你还记挂着温家公子?可不是说温公子家道败落,不知所踪?也许他……” 她又落了两滴眼泪,悠悠叹道:“我十三岁与温公子定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些年,我总是想起小时候他来我们家玩的情景,他人聪明,又善良,他就是死了,我也认,可既然我们有了婚约,我生是温家人,死是温家鬼。” “九小姐,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你还没见过韩公子,说不定韩公子也是一表人才的好男人呢?温公子失踪这么久,都没来上门提过亲,即使没死,他也是把你忘了,不值得你这样为他守着,就是守到死,也得不到幸福的。”我不知所措,这古代的女人真是一根筋,认死理。其实别说他们只是有小时候的玩伴之情,即使是真谈了恋爱,那分手这么多年,还不许找新欢么?自己的幸福谁也帮不了,只是自己做到放下,只要能放下,就会发现天下之大,可能之多。 “不。你不懂。女人一生,能守住这个誓约,便没有白来世上一遭。许家可以把我赶蝗虫似的赶出门去,但我自己绝不能违背我自己,在我心里,早已把自己当作了温大哥的妻子,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可这次的事……我还能怎么办呢?”说着又拿手绢出来拭泪。 我心中哀叹三声,知道三从四德是古代女人的圣经,不是我几句话能够打动,并且别人那样坚贞不屈,我再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反而遭人蔑视,只好道:“那九小姐,你若不想嫁这韩公子,就在许家园子里继续等温公子好了,相信温公子总有一天会来娶你过门的。” 她却惨然道:“我已过待嫁之年,原本十七岁就该出嫁,可那时温家已经落难,许家能容我又过三年,已属不易,如今我哪里还有推托的借口。” “这借口……不好找,但叫那韩公子自动退婚,不就好了?” “那——那怎么可能?” “但凡说媒的,都是跟男方说女方的好处,跟女方说男方的好处,这样做媒才做得成。八小姐一定跟那韩公子说了九小姐不少好处,所以,现在就该给九小姐你抹黑。” “抹黑?” 我想起了毛延寿的典故,“宫廷画师毛延寿得了别人的好处,就把丑女画成仙女,可明明一个美女,因为没有贿赂毛延寿的关系,竟然给她画成了个丑八怪。因此,皇帝看了画像,就没选这个美女,反而选了些丑女。九小姐,你如今就要做这个美女啦,不过是要积极的做。” “你是说,叫韩公子觉得我又丑又坏,那他就会取消婚约了?” “是啊,其实这男人最忌讳的是女人给他戴绿帽子,只要传点你的绯闻出去,那估计他就不敢来了。” “不好,你这绯闻传出去,那也是给温公子戴了绿帽,再说女人最该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名节,怎么可以无中生有,这样糟蹋呢?” “那就不说这个,那也有其他办法,比如,得了某种不知名的传染病,脸上长了斑什么的。” “嗯,为了温公子,也只好这样了。” “那,今晚小姐就回去睡觉吧,别站在湖边,小心着凉。” “谢谢你,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我叫沈淳泽。” 不过几日,就听说二少爷在堂上会客,会的正是登门向九小姐求亲的客。我其时正在账房内取银子,取的是十一少爷院子这个月的用度,就听见外头几个丫头正在议论堂上求亲的事。 我取了银子,赶忙跑去瞧,却听见堂前传来喧哗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争论不休的事。走到廊下远望,只见一青衣男子脸带悲愤之色,被几个家丁拦着,一些原先用大红纸头包好的礼品也散了一地,可这礼品微薄,我举目望去,不过几盒糕点和几两茶叶。 “许寅芾!你恁的这等欺负人!悠儿本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这是老太太订的亲!”青衣男子虽相貌平平,但眉宇之间很有几分英气,穿戴略有些清寒,只是举手投足的姿态仍留着一股大家子弟的风范。 “悠儿为你等足三年,我许家亦不算失言之人,只是为了悠儿的终身,已给她许配了新人家。温侠公子,你晚来一步,请回吧。”许寅芾虽示意下人要赶了温侠走,但嘴上最留了几分情面,到叫人觉得他通情达理,为人兄者,更是一副体恤妹妹的模样。 而我心内思付,这几日我留神听着动静,似乎那知府的公子还未登门,许二少爷何出此言?恐怕还是嫌这温家公子家道中落,势利眼顿现罢了。如今许悠要是知道她兄长如此作为,怕不知会有多寒心了。眼见那温侠被推挤着,倒也不露狼狈,反而慢慢弯了身去将一些还干净的糕点茶叶仔细包好,捡了起来捧在怀里,这才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我料想他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受辱了,心中一急,怕人去无踪,赶忙走了偏门,追随而去。 他大步流星,我在后面小步紧走,追他过了一条街,街上人多,大声叫唤颇有不便,正踌躇,温侠却突然转入一条小巷,我大喜,忙出声道:“温……”这一声还没喊顺气了,就感到身子被人一撞,怀中一空,那沉甸甸的白银就此落入强盗之手。 这一下当真只在一念之间,如同两人赛跑,我起跑已比对手慢了三步,何况那强盗必是惯犯,腿脚灵俐,一步跨出有我两步之遥,我惊在当地脑中“锵锵”直是浑响。 这强盗抢了我的银包倒也聪明,立时往后逃走,没过两秒,我身旁又有一只人影箭一样嗖地飞了出去,却是穿着青衣衫子的温侠,我这才反应过来跟随着追去,一行三人又跑回那热闹的集市大街,一番鸡飞狗跳,我的速度又明显慢了下来,前面两人一闪一闪,拐了弯就消失不见。 待我气喘吁吁地追到,却见这大街的西尽头转角,是一条河道,温侠早已候在河边,抓了那强盗的衣领,他见我出现,往那强盗的怀里一掏掏出个银袋来,正是从我手里抢去的。我跑去指道:“不错!就是他抢了我的银子!” 温侠正要把银袋递给我,忽然那强盗一跃而起,一把从温侠手里抢了银袋,温侠猝不及防,待伸臂去挡他逃路,哪知强盗并不往大路上去,反而一跃进河,沉下去约有半分多钟,再冒起来时已离河岸两丈有余。 我二人望河兴叹,知这次大意抓他不着,只得作罢。 这时我到想起事来,对温侠道:“温公子刚才可是到我们许府来求亲?” 温侠一愣,呆道:“不错,可许二爷说悠儿已许配人家了。也只怪我没能信守承诺,来晚了三年……”他说道此处,眉宇之间不无懊悔,但转而疑惑地看着我道:“请问小公子你是?” “此话当真?”许悠喜上眉梢,复又眉头深蹙,“可二哥他竟然……如此看来,我同温公子真是要有缘无份……”她说着,觉得心中酸苦,眼眶就红了。 我瞧她模样可怜,可我自己也不过一介小小书童,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许府的家事我纵然不以为然,那又能如何? (: ) 第 5 部分阅读 我瞧她模样可怜,可我自己也不过一介小小书童,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许府的家事我纵然不以为然,那又能如何?心中想着,嘴上还是说,“九小姐,先别难过,眼下最棘手的是韩公子求亲的事,只要韩公子的事不成,那九小姐和温公子还是有希望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许小姐呆坐半响,才点点头,可她神情恍惚,显然心中感到悲戚无望,我为了安慰她,只好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温公子出现了,可见他也十分有诚意,九小姐难道就不找个机会见见他,给他一个赔罪机会?” 许悠被我一说,表情这才舒展开来一点,道:“淳泽?你可有何办法?” 天还没亮,南厢房里就传来一阵咳嗽声。天气正是乍冷还暖,十一却命人去了屋内的火炉,说是那味儿叫人心里不畅快。有时候,他竟一天闷在屋子里,不准人打扰,门帘虚掩着,可谁也不敢大着胆子往里张望,小鱼就在门帘下面拣张小凳子坐了做针线,十一一脚迈出门来,她便去端来暖笼里热着的菜饭,伺候十一吃了。又有时候,他竟花去好几个时辰,坐在院子的躺椅里,微眯着眼,不知是赏花还是小寐,也有小鱼守着,风起,便给他膝盖上多加一层薄毯。这样任性的人,身体怎么会好呢?才停了没多久,这咳嗽竟然日见频繁了起来。 我躺在被窝里,被这声音驱去了睡意,心中默念,数至八十九声,才听见窗外的鸟鸣加入了进来。 我却越发地睡不着了,想起昨日里丢了月例的事情,心中似被重铅击中,昏昏沉沉地起床披了件长袍,鬼使神差走到了南厢房门口。 房内的咳嗽声忽然静下来,院子里黑漆漆,只有几块假山石泛着黎明前惨白的光,连下人们都还没有起床。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我自嘲地想。这样想着,却忍不住抬起手来敲敲门。一两下,三四下,是平常他唤我的那个节奏,嘀嗒嘀嗒。 咳嗽声又传了出来,我失笑于自己,怎么会忘记了,他是听不见的啊。又或者,我明知他听不见,才有勇气举手敲门,不然,他来开了门,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在早春的寒气里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天蒙蒙亮起来,我凝神听了一会儿,咳嗽声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清新的鲜草味布满了空气,我嘘了口气,回屋拿纸笔写了一张字条,又塞在书房的门缝里面,这才缓缓转过身,看见院子里摇曳多姿的那株白梅,落尽了最后一朵花蕊。 我心不在焉地磨着墨,十一端正地坐在书案前读书。不知他看了没有,他这样面无表情,真不知是怒是气,总之,不可能是喜。我已学会小心地用左手捻起右手的袖子,避免衣袖沾上墨汁。墨香一点点挥发出来,像一团云雾,在我和十一之间游来游去,我机械性地转动着手腕,他却如入定一般,连耳垂旁的发丝,都纹丝不动。 我真的很想说,喂,这页你已经看了很久,足够你把内容都背出来了。十一低着头,我不知他是在读书还是在发呆,我只知他过一会儿可能要写字,不然他不会把我叫来,无缘无故地磨墨。 我又想故技重施,瞄了一眼十一的书,发现那是我语言知识范围之外的东西,那是什么文字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或者日语,看起来可能是某少数民族的语言。正琢磨着,十一忽然把书一合。我忙接过塞进书柜,回头时,他已铺好宣纸,用毛笔沾了墨,开始画起来。 我站在他侧旁丈许,远远地望着,他凝神作画,落笔时而苍劲有力,时而轻盈柔软,目光专注,我忽然觉得,听不见说不出也蛮好,正因如此,他的感受能如此集中于视觉,世界上的美景,他的触角总是能比我们抵达更远更深的所在,哪怕是一幅静物,白梅胜雪。 我竟不知不觉站了一个时辰,直到看见他提笔写下了落款,盖了印。 那株白梅栩栩如生,迎雪傲立,枝头数朵花蕾,枝干奇姿怪势,只觉得笔笔细腻,刚柔并济,将逝去的冬风与冷瑟都一起收入画境。而那提语写的是:缘是镜中花。 我差点惊呼出声,赶忙捂住了嘴,却拿眼珠子瞅着十一。他倒是神色坦然,转头看见我,淡淡一笑,又缓步走到书柜前随手取了一册书给我,提笔道:“卖了它。” “那……我丢了银子的事呢?”我轻声问。那笔银子够在云来楼吃上一个月的山珍海味,连李格晖同学也从来没在流水钱庄取过那么多银子。 “这不就是银子么?”十一嘴角含了笑,指了指我手中的那册书。 我低头仔细把书册翻了一翻,只见扉页上盖了好几个藏书印,最后那个新印却是“承一”,和鹿鸣书院里那间藏书阁中的印一模一样。 我低低叫了一声,十一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又写道:“承一是我的字。” 那么十一与史夫子有师徒之宜,在鹿鸣书院里出现十一的藏书,也并不为过,只是感叹,原来命中注定我要做十一的书童,在鹿鸣的时候我看管着那间藏书阁,不也是变相地替十一少爷打着工? 我一路糊涂地迈出府去,思量着一本书能卖个什么价钱,刚转入大街,就遇见了温侠。 原来他一听说许悠仍在府中未嫁,便一连几天徘徊在许府附近,希望能见许悠一面。真是痴人一个,许家的千金小姐岂是说出门就出得门的,就是出门访亲,那也必是坐了软轿,一路抬着就去了,连府外的阳光都见不着。我当下劝了温侠几句,忽然想起一事,便从怀里取出那册书来问:“你说,这值几个钱?” “啊——这莫不是汉代慈溪赋的林坦奎拓本?这……这可是孤本!想当初我家势尚隆之时曾有缘一见,只是要价太高,我只好忍痛割爱,并且,这样的书法珍品对我而言,只是闲暇赏玩,并不能比那些爱书如命之人——只是,你家少爷如若爱书如命,又怎忍心让你把书给卖了?”温侠将书一页页仔细翻阅过了,忍不住赞叹有声。 我却懒得管十一为何要卖这书,只关心这书到底能值多少银子,温侠给我比了个数,我少不得惊呼一声,又将信将疑,温侠只是把我领到书斋里,直到将书卖了,拿着银子,我这才乐呵呵地笑了出来,捧着胸口道:“还好还好,不然真不知如何补这笔数目。如今到底是补上了,虽然还差着点。” 温侠面色有愧,道:“那日都是我的疏忽,不然那贼也不至于跑掉。” 我心道,没你那贼也是一样跑掉,你竟然还要这样自责,我怎生过意得去,看你如此仁厚老实,你和许九小姐的忙我还真是帮定了。当下便同温侠讲起了与九小姐许悠相见的事情。 “听你先前说,你家十一少爷最近身子不大好,总是咳嗽?”温侠问。 “是,身子本来就弱,又一味地由着性子。” “可请了大夫?” “请过一位,开了药,少爷吃得有一顿没一顿,只说是苦。后来要再请,也没让。” “在下略通医术,不如让在下给少爷诊个脉?” “温公子,你的意思是?” “我想了许多办法,可这一种似乎最是有益无害。更何况,小兄弟和我有缘,又对我和九小姐的事如此上心,在下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好趁这机会为十一少爷诊治一下,以答谢小兄弟你的恩情。”温侠说的诚恳,我亦不禁动容。 “给十一少爷请的大夫。”我塞给后门小厮一点银钱,便把温侠带了进来。 进了院门,只看见许悠站在一排湘妃竹边上,背对着我们,她双肩微微发抖,一件浅紫的衣衫更显出瘦比黄花的身段。 当下两人相见,并无故友重逢的激动,反而是相敬如宾,中间夹带一丝淡淡的喜悦,我讪讪地在旁没有话讲,便先进屋去探视十一,十一站在卧室窗边,披着一件长袍,见我进来,微微一笑,竟然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他一动,长袍便顺着脊背滑到了地上。得了他鼓励,我也有些喜悦起来,这一刻,我们站在一起,虽没有交流,却觉得有种掌心相握般的默契,窗外窗内,不知哪一边的喜悦更真实。 温侠随后又认真替十一诊了脉,开了方子,九小姐在旁边默默地坐着,双颊浮现一片红晕,并不多话,只是来来回回揪着自己的一方手帕,那手帕,竟然渐渐被她手心的汗浸湿了。 石槽里的水面上落了几朵粉色的樱花,几尾黑色的水泡眼金鱼在水中兀自自在畅游。我蹲在石槽边,呆呆看着。身后的人影罩了过来,他轻撩衣袍,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都是黑色的,要是有一尾金色的就好看了。”我随口说,但随即想起,他看不到我唇形,便“听”不到我说话。索性不说话,盯住那水面看,忽而却见到水面的倒影,他一双眼亮晶晶地盯住水中的我,我顿时立起,望向别处。 樱花从隔壁十二少爷的院子里飘进来,零零落落地,三朵五朵抚过我俩的肩头,他亦站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却已背过身,朝南屋走去。[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欢聚时难别亦难,温侠与许悠别过时,已然多了几分亲近,双手相握,终有先抽离的那只手。这眼前场景叫人柔肠百转,我先送了温侠出府,待回转来,许悠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剩下十一一个,还似刚才那般呆呆地站在石槽边,樱花落了满地,又随着风低低地打着转,他身影萧瑟,在这漩涡里,鬓角发丝飞扬,袍角冽冽作响。四月,果真是一年之中最残忍的季节,万物复苏,因为美好到及至,反而荼靡。 已是深春了,为何空气里的凉意还是驱散不去呢?我这样想着,却去端来了刚煎好的药,送到十一跟前。 十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低下头去,药碗却捧得更高,一股股地热气弥散在我与他之间,我只觉发间发烫,过不多时,手中一轻,他接了药。静默半时,我才鼓起勇气,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已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顺从地喝了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突然地,心头被一阵柔软的悸动击中。 十  此意绵绵 “江宁知府的公子住在壁影园东边的客房。”夜饭后,饼儿悄悄同我说道。 饼儿虽并不聪明伶俐,却是我们院子里唯一一个同其他丫头小厮关系处得极好的,她的消息也总是来得最快最准。 上午知府公子登门拜访了,彩礼雇了四个小厮挑着送来,下午二少爷便以待上宾之道,留客在壁影园下榻。我心道,终于来了,随即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卷画纸,选了僻静的路,一直行到壁影园内,见东屋内闪着微微的烛光,窗上映出一侧男子的身影。 我将画卷轻放在门口,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远处树影之中,拾了一块碎石,往门上一扔。嗒一声,窗内人影一闪,门开。我凝神观望,只见那位韩公子身材颀长,高鼻深目,目光炯炯, 生得亦是英挺不凡,多了几分南方男子不曾有的威武之气,心内不禁赞叹一声。他朝四周望了一圈,才拣起画卷,关了门。 我呼出一口气,悄悄原路潜回,一边只是暗暗乱想,瞧韩公子品相配九小姐并不辱没,而我这般在中间搅浑了一池春水,引了九小姐弃康庄大路,往那崎岖困境中去,算得一种功德么?可一想到九小姐与温侠执手相握的场景,便心中一热,世上能够信守承诺的人,还有几个? 正想着,忽然肩上被人猛地一拍,我心吓得跳出半颗来,转头要看,只见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瞅着我直道:“淳泽!可真是巧了!” “十二少爷……”我背上出了一身汗,嘴里连请安的话都忘了。 十二却并不介意,笑嘻嘻地递过来一只狭长的盒子,道:“正要给你送过去呢。今儿好不容易得了空,上街给你选的。“ 我接过来一看,见里面一支通体浅碧的玉笛,小巧精致,在月光下独具蕴泽。我还没拿定主意是收抑或不收,十二已经拉了我走到湖边,伸手入怀内,拿出一支短笛,吹了起来。 熟悉的乐曲悠悠传来,我不禁心中一动,捏起那支玉笛,有样学样。 我学得起劲,十二教得认真,两人竟然浑然不觉时间,直至夜深,那一直在丈外提着灯笼的随从才上来低声道:“爷,该回去歇息了。” 十二眉头一皱,不悦道:“回去回去,大路,你要回去歇了你自个儿去吧。” 大路面有难色,却依旧婉言劝道:“爷这些日子忙生意,又去了一趟北方,劳顿了这许多时日,好不容易七少爷放您回来休息,您还要注意好身子才是,小的不怕累,为爷减轻点负累那大路就是累也累得值得,可如今这……” 大路虽生得五短身材,但看来却是健壮,说得言辞恳切,面色之间透露真情实意。看起来这大路应是十二的亲近,不然二人之间也不至于谈话如此真实随性。 我连忙道:“大路说的是。十二少爷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却还记得给我买笛子,这真是……”自己说起来,心内也有些感动,忍不住露了几分关切之色。 十二也确实面有乏色,他摸了摸笛子,又同我叮嘱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送我至院门口,道别去了。我悄悄地穿过院子,回到屋内,点了蜡烛,忍不住将这玉笛细细地观赏了一番,心中真有一番欢喜,又想到韩公子看到那画卷的表情,苦笑一回,才熄灯睡了。 第二日竟睡到日上三竿,许久未有这番满足,走进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却见饼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到我便一迭声嚷:“坏了坏了!” 我一惊,便问缘由,她道:“九小姐出事了!二少爷刚着人从堂上给架了下来!” 我一听,赶忙跑了出去,刚走到花园里,就见远处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许悠朝这边走来,一大片嘈杂声响源源不绝,待走进了我方看见,许悠发髻凌乱,脸上淌着一片鲜血,连衣襟也染红了,她却兀自哭闹着,被婆子们一拖一拉地向前行。 “这怎么回事?”我扯住旁边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刚要说话,忽又闭口不言,只是摇摇头,低头跟着去了。 我苦笑,真是摸不着头脑,看见饼儿正在另一头与个丫头窃窃私语,过一会儿,她果然往我这边来,低声道:“原来是那韩公子,不知从哪里拣了一幅九小姐的画像,倒也奇了,画像与九小姐有七分像,只是丑了许多,还长了许多癞疮在头上,这还不算,旁边几句诗更是隐射九小姐身有暗疾,劝这韩公子取消婚事。” 我知,果然事发,这是我同温侠许悠三人定的计,没想到温侠也善丹青,将许悠画得像,丑化得也算到位。 “那——,九小姐怎么会闹成这样?” “那韩公子倒是耿直的人,也不说退亲的事,只是将这画往二少爷面前一摆,二少爷脸一冷,就去把九小姐叫来了。说是不顾礼数,也要叫韩公子当面看看许家小姐,哪有如此不堪。九小姐后来不知怎么,跟二少爷吵起来,又说到温公子的事,更是生气,一冲动竟然拔了头上的簪子,就往自己脸上划……” “啊!九小姐怎地如此莽撞!” “直嚷着说破了相便和画像上那个名副其实了。九小姐平时倒是说话柔柔弱弱的,没想到也有这样烈性的一面……”饼儿说着,竟不由露出钦佩的语气。 “这毁自己身子的事,你也佩服个什么劲!依我说,九小姐行事也忒激烈了点!”我不以为然,心中却暗暗着急许悠的伤势。 “你这小子充什么大人样!”饼儿嗤笑一声,浑然拿我当个孩子看,“像九小姐这样贞节的女子,我们下人们虽不敢帮她什么,但心里确是暗暗佩服的,出嫁从夫,即使未过门,那也是定过的亲事,就当守到底。” 我无语,明代宣扬节妇烈女,看来这宣传部门工作做得不错,收效十分明显。 又过了几日,许悠被二少爷关在院子里不准探视,温侠那边我却也没胆量去汇报情势,只是打听了一些动静,知道韩公子那日许悠闹后就起程回江宁去了,临走时还义正言辞同二少爷在堂上说,既然许九小姐自己不愿意,那便不再勉强,请许小姐好好养伤,不必再为此事烦忧。又有些丫头私下交头接耳,说九小姐呆傻,有韩公子这等人材,竟还要死拽住那落魄的温公子不放,饼儿听了却是不依,于是府内丫头分成两派,日日将这事私下里拿来辩论,总也辩不出结果,每次见饼儿回院来,都是气鼓鼓的样子。 十一喝了温侠开的药,身体好了许多,我收拾了空碗,却踌躇着,没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去。十一抬头望我,放下手中的书,提笔写道:“这就去看看九小姐。”写罢,便带着我往许悠的院子去了。 许悠和母亲江姨娘住在一进小院里,在许府西边,离十一的院子还有段距离,我们走了一路,只觉得春光一片大好,府中上下皆是满面欢喜,然而才转了一个弯,从墙角边过了,就立马呈现出一派颓败之象来。这院落在赤白的阳光下更显得局促,几株迎春花孤零零地种在院子中间,厢房门口垂着深蓝的布帘,一个小厮在墙角下打着盹,听见脚步声,他嗖一下从凳子上立起来,看清来人,只喏喏地叫了声“十一少爷”,垂手而立,并没阻拦。 我心中感慨万千,又涌起一阵哀凉,九小姐在府中的地位,即使没看到今日这颓败的院落,也是不言而喻的,倘若十一没有一个能干精炼的哥哥七少爷,那十一在府中又能如何自处?或者,以十一这样的性子,被冷落也好,被呵护也好,他只会活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外界宠辱,又与他何干?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抬眼去瞧十一,只见他凝神站在许悠卧房门外,伸手刚要触及布帘,却又收了回来。 他转头望着我,那眼神中有犹疑,担忧,但我却看到了一种信任,对我的信任。他在问我怎么做。 “九小姐?十一少爷来看你了。”我轻叩门框,叫道。 里头过了半晌,才传出一阵脚步声。我听到静静的呼吸声就在帘后,于是又道:“九小姐,十一少爷很关心你。” “淳泽……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傻?”许悠在帘后道。 我默然不语,也许那不是我的做法,但我尊重别人的决定。 “替我谢谢十一弟。我如今,真是不方便见你们。可淳泽,你能不能,替我见他一面?” 我听她如此说,心知只怕是伤得不轻,叹了口气,问道:“伤得重么?不如,叫他来给你看看,或许不会留疤。” “他……他肯见如今的我么?”许悠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忽觉一阵寒意,想立时撩起帘子来看看许悠的脸,却觉得手中千金重量,竟然害怕那帘子突然掀起,给我看到绝望的场景。 “温公子不是那种人。”我只能这样安慰许悠。 门帘后传来一声叹息,许悠不再说话。我知道多说无益,只是和十一又在许悠的房外站了半晌,方才离去。 我叫人送了信去给温侠,把情势说了一些,未想到温侠第二日便赶来府外。引进院子来,他站在我对面,我一时无话,便叹了口气。 “带我去看看悠儿的伤!”温侠捏住拳头,眉头隐隐皱起,但语气却非常坚决。 “温公子,你……你当真做好了准备?” “我不是那样的人!”温侠怒道。 我不言语,心中却忐忑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把事情带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困境,温侠温侠,你叫我怎么相信那些童话一样不离不弃的故事?或许只是因为我看多了21世纪薄情寡义的男欢女爱,变得多疑、悲观和不信任? 突然间只想退出整个事件,结局令我害怕,许悠的境地令我自责。 低着头,却看到十一的一双鞋,站定到我面前。他望着我,鼓励似的淡然一笑,随即同温侠示意,叫温侠同他一起走。 他告诉我,他会领着温侠去见许悠。 谢谢,我真的很害怕再遇见那场面,请原谅我的胆怯。这一次,终于不必我选择和承担,十一替我作了主。 不快乐的时候,我摸出那支藏在怀里的玉笛,凑在唇边,吹一首曲。 我还记得,那句词应该是这么唱,“缘是镜中花,留在镜中死……” 这一年的秋末,天气有点阴嗖嗖的,冷雨整夜整夜地淅沥,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寒意。我坐在窗户底下,望着一片湿淋淋的竹,把这支曲吹了一遍又一遍。院子里寂静极了,小鱼出去给十一置办换季的衣裳,饼儿肯定又在偷懒午睡,十一在书房里,我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时候我真怕面对他,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唱独角戏的拙劣演员。 伤春悲秋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我只是抱怨日子过得太慢,于是近来开始努力找机会出府,毕竟外面的花花世界里还能找到一些乐子,可连日来的阴雨,又把大好兴致给浇灭了一半。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读书写字,我无此雅好,赏花下棋,我无此心情,刺绣弹琴,我不会也不想学,拿着一支价值不菲的玉笛,折腾了近半年,也还是只会吹一首《身外情》,我除了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简直没有任何玲珑剔透的才华。更令人难言的是,我从前的那些爱好,到古代来简直如同一堆垃圾,摇滚?电影?上网或者泡吧?还是该炫耀一下我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出身呢?不知不觉,在窗下坐了几个时辰,想了一些从前在大学里的趣事,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感伤。 夜里头昏起来,只觉得身子沉重,倒在床上,却四肢发烫疼痛,愈是疲倦,愈是睡不着。我知是病来,爬起来摸黑喝了好几口凉水,又躺回床上,盖严了被子。雨声响在窗沿边,单调沉闷,我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听那冷雨,不知是何年代,只觉得黑暗无边无际,朝着我奔涌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唤:“淳泽!淳泽!” 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温侠,他像个大夫那样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抽了一下被握住的手,却没抽出来。温侠探身来摸我的额头,我才看到,他身边坐着另一个,目光如水、眉间若玉的十一。 我闭起眼来,感觉凉凉的掌心里冒出了汗意,忽然想起很多日子以前,握住我的这只手,也曾这样被我握住。 温侠出去写药方,屋里十一坐在我床前。 “疼……”我默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字。 他点点头,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点儿,我原本凉凉的掌心开始发烫,一直烫到胸口上来。然而脑中轰轰地响着,像有一大片混浊的乌云,一会儿闯到这边,一会儿闯到那边,只叫人比平常要情绪脆弱。 我缓缓地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背过身去对着墙,湿湿凉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张纸条递到我眼前:“淳泽,怎么像小丫头一样哭鼻子了?我会照顾你,病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了,眼泪更是止不住,默然不语,却那么那么想立时转过身去抱住他肩膀道,哥哥,我就是小丫头,我难受,我就要哭! 狠狠抓住床单,眼泪从枕头上滑下来,这一刻我真的开始讨厌自己不男不女的身份。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不用史夫子说,我知道,是男儿身,我可以明为书童,暗为师弟,是女儿身,我不能做书童,难道做丫头?十一的院子里,又怎么能容得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一个女子?女子在这礼教严防的世道里寸步难行,看看许悠的例子,亦会自寒身世。 只要能获有限的自由,我大概甘愿一辈子假扮男子。 他用一张柔软的手绢轻轻擦拭我的眼泪,我一把抓过手绢,他的手僵在空中,缓缓地收了回去。 “淳泽!可好些了?”温柔的女声响在身后。 我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勉强坐起身来,朝许悠虚弱一笑。 许悠来握握我的手,又探探我的额头,我闻见她衣襟中的一股清香,她脸颊上三条淡淡的疤痕在眼前一闪。 这时温侠亦走进来,站在许悠身后道:“好在府内最不缺的就是药草,饼儿已经去煎药了。这药你今儿喝三副,过了今晚,便会慢慢好起来。” 我知中药安稳但见效缓慢,心中只无比思念泰诺百服宁……想着,正看见温侠的手搭在许悠肩上,两人默契中带着一丝温暖的情愫,心中有一点惆怅一点欢喜,也许当初我做的对,而十一的坚持与信心,令我感激惭愧。 我转头去望十一,想说的话凝固在唇边,他沉静坦然的目光浇注在我脸上,带着一股坚定的热量,我竟颤抖着睫毛,不知该不该再次闭起眼来。 这样躺了六七天,秋雨停了,正式入了冬,许府上下热闹起来,开始置办年货。一个大家族,过起年来自然是规矩排场都很讲究,这年货便更是奢侈隆重,更有每院年底的丫头小厮赏钱,公子小姐的衣装缝制,外头商家友人的赠礼,年终货物银钱的盘点,如此种种,除了我们院子之外,大约是人人皆忙了。 我靠在床头向许悠道:“悠姐姐,不如这个时候去求一求二少爷,年关喜庆,他也许不会反对你和温大哥的婚事。” 许悠面上罩了一层烦忧,道:“这些日子连二哥的人都见不到……何况,温大哥自那以后又登门两次,都被二哥挡了回去,我想他必是怪我当时扫了他的面子,砸了那知府公子的亲事,我不顺他的意,如今他也不会顺我的意。” “二少爷怎会如此跟你怄气呢,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他总不能任由你这样待字下去。” “这……我如今只想,待父亲和大哥回来,再好好说上一说,父亲孝顺奶奶,这婚事他应该不会反对。” “老爷和大少爷难道连过大年都不回来吗?” “从前都是回来的,只听说今年扬州那边船务繁忙,有一些战事,朝廷催着要增加战船,所以今年父亲和大哥恐怕是不能回来过大年了。” “哦……今年是崇祯几年了?” “崇祯四年,听说现在外面世道不太平,我正担心,温大哥孤身在外以行医为生,若是遇上盗贼怎办。” “悠姐姐,你别忘了,温大哥可是有功夫的人,他怎会怕盗贼?”温侠帮我擒贼的好身手令我崇拜不已,更笑许悠的庸人自扰。 “有功夫便容易挑起事端,我只盼他一切平安。说起来,淳泽,如今这一切还要多谢你。”许悠说到此处,轻轻握住我的手,脸上的感激之情令我心中一片温暖。 “不谢我,谢十一少爷。我……我其实没勇气的很。” “我也一样,温大哥走到我门外,我竟让他在外面等了快五个时辰,我真是没勇气见他,却害十一弟也一同受罪。” “那你后来又怎样同意了?” “我……我其实没,是十一弟命人送进来的饭菜里下了药,我吃了之后只觉得想睡,睡过去后十一弟竟带着温大哥进来,我醒来时,温大哥已经给我脸上敷上了新配的药膏,清清凉的很舒服,自然,他也是看到了我当时的情况……温大哥并没嫌弃我,倒是我起了那样的心,对不住他。” 我微笑道:“还好十一少爷用了计,温大哥的医术又高明,你看,如今脸上疤痕淡淡地看不出来,温大哥又对你这样好,苦尽甘来的时候不远了。” 许悠红了脸,眼中洋溢着甜蜜,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一阵阵地嚷:“淳泽!淳泽!”接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到了门口,那人推门进来,将身上披着的一件棕色狐狸毛披风一解,露出鲜红缎面的五福短袄来,映着他唇红齿白的一张秀面,那一身富贵的光华简直照得小屋内蓬荜生辉。 十一  断袖之癖 十二看见许悠一愣,随即颇不自然地叫了一声“九姐”,他亦步亦趋地走到我床头,看没有多余的椅子,便安安静静地站着,又问:“这怎么会病了?” 许悠见十二有些局促,就推说要回去陪江姨娘,告辞去了。 十二方才坐下来,我已数月未见到他,他自从跟了七少爷做药草生意,就常年地在外地出差,北寒之地或者极南的南方,连妻子临盆都未能陪在身边。 “淳泽,我这回回来带了些长白山的人参,一会差人熬了送来给你。” 我急忙挥手,笑道:“我是小孩,我不吃这些东西。”十二行事是百分之百的想当然,单细胞,全然不会考虑是不是合适。 “那——,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这次回来过大年,二哥说叫我多呆些时日,我带你上戏园子瞧瞧热闹去。”十二兴奋地搓搓手,就差口中又哼起曲子来。 十二痴迷戏曲,也就和现代那些整天听流行歌曲的没什么两样,我听他说愿带我出去玩,当然心情大好,眼中放光,又想到一个有趣的去处,便说道:“我想去个地方,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带我去。” 十二一愣,道:“有什么地方不敢的?” “我要去秦淮河!” 十里秦淮,桨声灯影,笑语莺莺,美人如织,名冠天下的秦淮八妓,又不知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姿色,把酒言欢的风骨? “你……”,十二抓头挠腮,脸上现出一丝为难,“你才说了自己是小孩,怎么就想去这种地方了?” “我及笄了!”我大声道。 “这秦淮河边的那些院子,我也不是很熟,唯一有来往的,是迷楼的顾横波,只是,只是……” “顾横波?就是那个秦淮八艳之一?十二少爷,带我去见识一下吧!” 十二似有难言之隐,我看他犹犹豫豫,但并没有回绝我的意思,当下又软语相求了一番,最后以我陪他去戏园子看戏,他陪我去迷楼见顾横波成交。 这大年过得真是轰轰烈烈,我自打在现代出身以来,就没过过这么大排场的新年,我不喜欢过年,那是因为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平时都能得到满足,过年不过就是过个场,也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实在的好处,但在许府之中,上面的少爷少奶奶过年求一个富贵兴隆,只有一年比一年铺张,方显得家势蒸蒸日上,而下面的丫环小厮,有赏钱拿,有烟火看,主人也都比平日里和蔼了三分,于是他们的喜,是真的喜。 十二虽然回来,但年前各项准备活动繁杂,他也一直没时间实现承诺。一直到元宵灯会当日,小鱼正指挥我在屋檐下面挂绘画精美的彩灯,十二忽然带着随从走进院子里来。 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看见我正在挂灯,也兴致极好地站在下面指手画脚,一会儿我挂好灯从凳子上面爬下来,他忽笑嘻嘻地道:“淳泽,你这几个月竟长高了一大截。” 我故作冷淡,道:“十二少爷,这几天不见你的记性倒是坏了许多。” 十二顿时涨红了脸,托言说进去看十一,往书房里去了。 我本欲拿话激他,哪知他竟不进我的套,我心中失望,便有些闷闷不乐,可又不死心,就摆了一只小凳在书房门口看小鱼做针线,一边听里面说话。十二总不会是特地来向十一请安的吧,这府里,除了七少爷,几乎没有其他人愿意和十一多做交流,毕竟十一的缺陷使常人感觉不便,索性是敬而远之。 “十一哥,她只是仰慕你丹青绝技,咱们不去那儿,换个僻静的茶馆酒楼也可以,她,她只是想见见你。”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十二又说道:“十一哥,上回那事算我的不对,但她也是实在喜欢十一哥的画,这才想了这么一个主意,你和她都是爱画之人,她的兰花图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的。” 十二说话中间停顿极少,显然十一并没写多少字,十二的语气却是又急又气,兀自压着声音道:“我早知你是不肯去的,只怪我碍着和她的交情来当这劳什子的说客,也罢,十一哥,我不打扰你清静,我回院儿去还有事要办,这就告辞了。” 接着门一开,十二走出来深呼一口气,才把胸内郁闷压下去一半,他转头望见我,叹口气,却拉了我,口中道:“走!晚上看花灯去!” 这时十一却跟着出了门,他站在屋檐下紧锁眉头,盯着十二和我,我立时像周身被洒了一层水似地不敢动弹,他不赞成的眼光在我心头就是一根刺。 “淳泽!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儿?今儿我就带你去那地方!”十二转头对着我大声道,偏不让十一看见他唇形。 小鱼也站起来,在我身侧轻声道:“淳泽,少爷的书柜也该理理了。” 十二却立马接道:“大路,你叫上我院子里的风荷和青棠,这两个丫头都是识字的,能帮十一少爷整理书柜。” 小鱼听了便有点不悦,但又不好对十二发作,只好说道:“多谢十二少爷,少爷不喜欢外人动他的书册,理书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急在今日。” 十一兀自站在那里,只看到小鱼说的几句话,大致便明白了一些,他也没有怒意,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进屋去,关了门。一时情境如此之冷,我知道十一心中已然不快,可又不明白他和十二的争执源起,于是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十二做事一向不遵循规矩,拉了我便走,我轻轻一挣,他拽得倒紧,我心中暗骂十二惹恼十一才来同我说之前的约定,使得我想玩的心去了十之五六,未免也有点不痛快,但院里气氛实在压抑,我也就只好悻悻地随十二出了门。 十二一言不发,也不带随从,就一路和我出了府,过了街,上了酒楼坐定。 他要了几样小菜,又默然不语,弄得我很是尴尬。 望望楼外风景,小贩往来叫卖,店铺旗招飘扬,天空又难得晴朗无云,我的心情也开始慢慢舒展开来,心想十一不是耍脾气的人,这事错不在我,他又待人宽容随和,我回去之后认认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这样想着,自己便把自己给安慰好了,再看看面前十二,虽不如平时多话,但是也不见得生了什么大气,于是我又试探道:“十二少爷,这会儿时间还早,花灯还没点,我们做什么去?” 他抬头来道:“淳泽,我不是故意不带你去迷楼,我只是,只是……” 我见他吞吞吐吐,心中大奇,一个大富之家的少爷同秦淮名妓有些来往在当时不过是附庸风雅的事情,像十二这样喜欢曲韵的,性子又这样不顾礼法,他就是再做些离谱的事出来也是在情在理的。我一直对十二的疯气比别人宽容些,还觉得只有同他在一起之时有一种忘却身份的无拘无束,十二从没把我当下人看,哪怕是他对大路,说话语气也是随便的很。 “我一遇上那顾横波就倒霉。” 我听得一乐,见十二喝了一口茶,开始准备长篇大论似的,也就静下心来,竖起两只耳朵。 “金陵有家戏园叫金羽楼,那是金陵第一名角季宛笙的戏园子,他同我交情很不错,他的戏,我很喜欢。” 原来十二也是个追星族。 “季宛笙也是风雅之人,可就是喜欢同秦淮名妓往来,他这嗜好,我也不知说了他多少次,那些名妓同文人斯斯艾艾地,整天只是吟诗作对,下棋谈曲,我可不喜欢,宛笙还偏要我与他一起去结交贤友,我这便认识了顾横波。 “哪知道这顾横波坏得很,认识不多久,就?(: ) 第 6 部分阅读 ソ峤幌陀眩艺獗闳鲜读斯撕岵ā?br /> “哪知道这顾横波坏得很,认识不多久,就设局下套的,害我赌输了三千多两银子,我一下子哪有这么多钱?这时候她到装好人,说只要我送她一副十一哥的画,就两相抵消。[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你也知道,十一哥的画那么少,我去求画,也不敢老实说,只说是婵娟喜欢十一哥的画,想挂在卧室里,怡神养性。十一哥对这些倒很大方,便任我挑了一幅。哪知道后来东窗事发,十一哥当然不痛快,他最不喜欢的便是那些青楼风雅,听说自己的画竟然落入顾横波之手,想来肯定是十分怨我了。我这以后,和顾横波便淡了来往……可你又要去迷楼……” “那……那我不去就是了。”我小声说道,心想不去迷楼也可以去其他地方转转,秦淮河上也不只一个顾横波。 “我想着又与宛笙去了迷楼。顾横波见到我也算客气,又赔礼道歉,只是那夜吃了许多酒,竟然在迷楼上睡了过去,这一回,又被顾横波抓住了把柄,硬是叫我把十一哥叫出来见一面,十一哥怎么肯无缘无故地见她?何况还有上次那档子事,这下子可好了,今晚的花灯不只是顾横波,连我看着都不会痛快。”他饮茶如饮酒,末了又长叹一声。 睡了一夜就叫人抓住了把柄,十二语焉不详,我心下猜测青楼之中什么也有可能发生,自然不便详问,可当下看来十二又着了别人的道,难怪与十一发生了争执。 “少爷,他恐怕是绝不肯去迷楼的了。顾横波那里,十二少爷去好好说一说,也许还有什么补救之法。”我有点惭愧,这事也是十二因为我的缘故惹出来的,但外面人总是利用十二的纯良,就叫我有点为他打抱不平。 十二沉吟不语,半晌强笑道:“也是,顾横波对十一哥倒是倾慕得很,怎么说,我也是金陵十一公子的弟弟,谅她也不至于想和我撕破脸,我顶多搪塞着,多拖延些时日再说。” 这样说着我也觉得有道理,便又顺水推舟安慰了他几句,十二也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的人,把话题说开去,他也就眉头舒展了开来。 街上十分热闹,最多的便是卖花灯的小贩,一排一排的兔子灯十分可爱,我却忽然想起曾送我兔子灯的李格晖来。不知不觉,离开鹿鸣整整一年,不知道李格晖现在有没有一点想念他的小沈子呢? “在外面别叫十二少爷了,叫寅涵就是。”十二拍拍我的肩。 “寅涵少爷……” “是,淳泽少爷?” 我没办法,只好转个话题道:“你生辰是几时?” “十一月初九。是宜生娶的黄道吉日。” 十一月初九?我按照自己的农历和公历生日换算了一通,算出十二的公历生日大约是在十二月下旬,便笑道:“你同我一样,是射手座的。” “射手是谁?我是娘生的,不是别人做的。” “哎呀不对不对,射手座,是一种深奥的算命方法里面的名词,你不懂。我们都是射手座的,所以我们谈得来。” 十二若有所悟似的,忽然转头对着旁边的一个算命摊子,对算命先生问道:“射手座是什么?” 那先生一愣,答非所问道:“这位公子看个相?” 十二瞅瞅我,又问道:“那你说说,我和他是个什么关系?” 算命先生一脸迷糊,道:“看起来,似乎并无关系。” 十二不悦道:“还说是神算,什么也算不出来,问你射手座是什么你也说不出来,你这个神算子真是徒有虚名!” 那算命先生也是个爆脾气,最是忌讳别人怀疑他的专业能力,当下脸色一黑,沉声道:“什么邪门歪道,老朽算命三十余年都没听闻过,两位公子面相倒是好生奇怪,都是男生女相,恐怕‘富贵云烟一场梦,想到当年泪似淋’……” 十二涨红了脸道:“什么男生女相!糊涂老头儿!” 我见气氛不妙,剑拔弩张,立时拉了十二就走,他也还算顺从,只是被这样一激,心中越发不痛快起来,元宵节竟然长吁短叹。 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回,见前头人声鼎沸,走去一看,竟不知不觉到了秦淮河边上。 天色隐隐发暗,一溜的灯笼还没点着,自先在风里摇晃了起来。元宵节光景自然是热闹非凡,各种小吃摊和小玩意绵延了一路。我觉得新鲜,又动了肚子里的馋虫,一路看一路走,十二跟在身旁却十分少话。 就着天色余光瞅他,竟额角隐隐冒了汗。细白的脖根红着,映着桃红色的描金大氅。这样魂不守舍的,自然还是没有将先前那些事放下,不知是怎样被得了那要命的把柄,这刻进退不得。 “走!” 十二忽驻足道。 我抬头一望,见面前这两层小楼并不高阔,却精雕细磨,精致玲珑,两串大红灯笼烛影摇晃,一额牌匾笔墨逍遥,翠绿色窗纱后头又挂了淡桃红色的帘子,两相色彩映衬,说不出的绮丽艳粉。 “这里是?”我刚启口问,便恍然大悟,将后半句硬生生吞了回去。 迷楼果然是有迷楼的风情。 十二大踏步地抬脚进门,内室原并不似外头的招摇,反而清静典雅,也点了一炉熏香。那烤着火的小丫头见了十二,噗哧一笑,道:“十二爷,姑娘这几日可想着您呢!” 十二神色不豫,只是装作平常,脱了罩着一层寒气的大氅,一边问道:“姑娘有客人?” 小丫头搓搓手,提了炉子上烧开的水,道:“大元宵,客人不少,都是姑娘发帖子请来的,今儿猜灯谜行酒令,这会子还在开宴。十二爷赶得巧了,姑娘知道你来一定很高兴。”说着引十二和我上了楼,又给在座客人斟茶。 一上楼,烛火竟亮得叫人睁不开眼。在座十多位客人,清一色的书生打扮,头戴方巾,身穿长袍,上首坐着一位女子,明艳照人,眉宇间挡不住的娇俏,眼波中又是笑意盈盈,只横着一扫,也足以迷倒一众文人骚客了,顾横波原来绝不是虚名。 “十二少——”她一开口,好像胸口里烧着一团火,那口音那口气,竟叫人只觉得热,音量不大,只是音色特别,这特别我形容不上来,但见她款款地起了身,朝这边挪了几步,又眼波朝我脸上一扫,随即盯住十二似笑非笑的,我刹时便有了形象的联想,眉目清秀了好几分,神态却逼似舒淇,越是坦然无辜,越是媚态迷人。 十二的脸霎时涨红了,讪讪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恨不得把头埋到臂弯里去。 “十二少许久没过来了,今儿真是够赏脸,看来今晚要贵客不断呢……”顾横波说着掩扇而笑。 “顾小姐……哪有的事啊,这样说真是折杀人……”十二吞吞吐吐,神色慌张,看起来真是对顾横波怕得不得了。 顾横波笑对众人说道:“诸位可能对这位许十二少不甚熟悉,可他却有个大名鼎鼎的兄弟,想必善工静物的金陵十一公子大家不会不知吧,小女子对许寅初先生的兰花图很是欣赏,于是便找了这个机会邀请许先生来舍下一聚,由十二少牵线搭桥,说起来还真是劳烦十二少,来,这酒我先敬你。” 在座诸人都自恃是文人雅客,既然顾横波推崇十一,那也跟着起哄,吵着要同十二敬酒,十二担了心事心下惴惴,只能虚应着喝酒,不一会儿酒气上脸,想说的话却埋没了下去。 顾横波的脸色却渐渐挂不住,她这样兰心蕙质的人儿,总不会认为给十二下个套就能把十一给引上钩了吧,看十二那个垂头丧气的样子,也知道结果是什么了。我跟在十二身边,暗暗拦住他的酒,劝他少喝,倒被顾横波瞅见,无声无息地在十二背后耳语道:“十二少,你这位书童倒是新面孔,长得可真够俊……” 十二听言,浑身一哆嗦,急忙忙道:“哪里哪里!这位小兄弟是十一哥的书童,十一哥他——他派来的!” “哦?”顾横波眼睛一亮,将我扫了一遍,我却没想到十二突然话锋一转,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么说,十一公子是来?抑或不来?”顾横波到是脑子清楚,依旧在这个问题上孜孜不倦。 “这个这个……顾小姐,你看,十一哥都把自己的书童派过来了,那当然是……当然是……”十二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顾横波死死盯住十二,末了若有若无地一笑,柔声道:“十二少,你该不会是……连十一公子的书童也不放过吧……” 十二闻言竟惊到把酒洒在锦袍下摆上,看他那副心虚的样子,我大概已猜到他是被顾横波抓到了什么把柄,别惊讶我想象力丰富,毕竟我现代大脑的构造是很容易产生一些歪门邪道的联想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断袖之癖,的确是一把烧得通红的铁钳,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烫伤肉身。 “顾小姐!我家少爷会来的!” 话一出口,十二同顾横波都扭转头来惊异地看我,“十一少爷他只是先约好了同七少爷用晚膳,吃完了便会过来赴约。” 我说完,喝了一大口酒,为自己的话壮胆。 顾横波的脸色稍有缓和,轻笑道:“那既然如此,小女子就在这里等十一公子来舍下做客了!” 十二急道:“淳泽,你为何夸下海口?你明知十一哥他……” 我又灌了一杯酒,道:“十二少爷,你觉得是你被顾横波抓住的把柄可怕,还是骗了十一哥被他责骂一番来得可怕?” 十二少爷不语,他自然知道,十一哥再如何怨他,到底是难舍兄弟之情的,而那件事若是被公布出来,不单是他,恐怕整个许家都要变成金陵新一年里最大的丑闻。说实话,我都不知,在那个没有相机也没有摄影机的时代,有什么丑闻可以翻天覆地。 “十二少爷,我……了解你的苦衷。”我言辞恳切,十二动容,紧紧握住我的手。 “可是,”十二的表情暗淡下来,“十一哥那样聪明的人,如何骗得过来?” “那……”我咬咬嘴唇,“那就要赌一把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窗外炮竹噼啪作响,震得整个室内几欲坍塌,把人吓了一跳,那火光映在窗纱之上忽闪忽闪的,不一会儿就浸入一丝烟火气味儿。这一阵子折磨人的炮竹声响完,我脑袋内还嗡嗡作响,顾横波已经笑道:“差点忘了,今儿元宵该看灯赏夜的时分,怎么能就闷在屋子内呢,横波也准备了些烟火,这就邀请诸位到河上一赏。” 众人听闻自然是附声说好,当下就起身来,出了迷楼。我跟在十二身后,下了楼看见刚才招呼十二的小丫头竟悄悄支着头在火炉边上假寐,被脚步声惊醒,才迷蒙着双眼来请安送客,那火炉上烧着一壶开水,水汽将盖子顶的扑扑作响。 出了门,就看见岸边已经停了一艘画舫,上了簇新的油漆,红艳艳的,没有大的华丽张扬,但又玲珑别致,船身上刻了一个“迷”字。顾横波撩起粉红罗裙的裙角,正被扶了准备上甲板,我赶忙喊住她道:“姑娘,十一公子恐怕是要迟来一会儿,他又不知我们上了船游河,不知姑娘可否差人去一趟许府知会一声?” 顾横波转头来,目光朝我和十二一扫,见我们身边也并无别的随从,略沉吟道:“十一公子若是不见怪,我楼上的丫头小厮倒是可以走这一趟……只是……”我心想这顾横波其实也是十分知趣的女子阿,但眼下容不得多考量,便道:“十一公子既然已经答应了就没有不来的理由,便叫那边那个丫头去吧。”说着手一指火炉旁那个刚打完瞌睡的,顾横波一笑应允,道:“公子来了,便看得到我这艘船,秦淮河上就唯有这一艘迷舫。”就轻轻巧巧的入了画舫。 那丫头裹了衣服就要去报信,我道一声慢,却要她与我合力将那火炉搬上船去,顾横波见我俩这样大费周章搬一只火炉,脸露讶色,我只笑道:“姑娘不知,我家公子体虚畏寒,这大冬日的在画舫里赏灯,吹了河风可不好,还是要搬个火炉来暖暖身子。”顾横波想是很神往十一与她凭栏赏景的那一幕,也淡淡的不说话,嘴角却微扬起来。 我将火炉放在了舫内角落,看着入来的人渐渐将那一隅遮得不见,才又遣了丫头离去。船离了岸,慢慢朝河心里游去,我呼出一口气,抬眼望了一望两岸,只是红的灯笼,黑的夜色,却已经把这一天一色的景染的如此浓重,光彩夺目。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十二 既见君子 河面上黑黝黝的涟漪里,冒起了荷花灯粉嫩的丽影,岸边嬉笑随着风声一阵阵的飘来,画舫停在水心,似动也似不动,唯有火炉内越来越旺的火势显示着这冬日寒风的后劲。顾横波上了船,却少了一些言语,众公子与作陪的姑娘们还有说有笑,唯独她神思不定的倚在船头,这时席中便有人唤道:“顾小姐的烟火呢?大伙儿都等了这会儿了,怎么还没动静。” 顾横波娇笑着,眼神还是离不开岸上,其时画舫飘到河心便没有前进,迷楼的影子在一片烟火炮竹烟雾里,显得越发黑沉沉。 他还是不会来的吧。十一的倔强令我有些微的失落,这样好的夜晚,这样应该放声欢乐的夜晚,这河上夜雾聚拢又散开,夹岸的酒肆妓楼,都是一般的红光普照,软语吴浓,光影交错之间轻纱飘缈,盛世之时的旖旎缱绻恍若一场春梦,那红色灯笼从屋檐直落入水面,铺天盖地的烈与艳,没有都市里霓虹灯的缤纷花哨,却更显纯粹妖娆,我被这人间烟火逼得透不过气,抬眼望天,却见蓝的泛黑的夜空里满天星斗,垂垂欲坠,赶忙闭了眼,捂住胸口,此刻的秦淮河美的令神仙都会凡心大动,神思荡漾。 “他……还是不会来的吧。”不知何时顾横波已经站在我身旁,对十二悠悠叹道。 十二正沉醉于眼前美景,显然都快忘了此番初衷,被顾横波一提醒,又说不上话来。 “顾小姐,你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他?”我直视着顾横波。她咬了咬唇,微点了下头。 “好。”我转身去窝在了角落,拿起一把蒲扇,就猛力的扇起来。火炉内火光一旺,飞溅了几粒火星出来,我精神一振,将火炉不着痕迹的移了个位置,继续使力。火星溅出来,飘散了几粒落入河面,忽闪即逝,我从怀内拿出一个火葫芦来,趁人不注意,在甲板上点燃了起来。 这个火葫芦,是今日逛集市的时候买的焰火,燃的时间很短,劲儿却特别大,像一只冒火的电动陀螺,嗖一下子就窜进舫内,这画舫本来就不大,坐了近二十余人的宾客已经是极限,没有空出多少地方,如今这烟花球猛然冒出来,效果简直比老鼠还惊人,当下众人慌了,好几个姑娘更止不住尖叫,扯着裙子就乱逃,人挤人,人撞人,这么一闹,船身不稳,摇摇晃晃起来,闹得大家就更加惊急了,才一瞬功夫,竟然已经有几个人被挤下船去,掉进河里。 我与十二当时就坐在靠近甲板的地方,慌乱一起我就拉着他想退到甲板上去,这时就听见顾横波指着我们身后惊呼,我转身一看,舫檐下那串红灯笼不知怎么的烧起来,内火外火加风势,一下子火苗就窜的人面上一烫,十二“啊”一声大喊,跳了起来,就直直往后仰去,我看见他后袍已经被引燃,眼见他就要摔到甲板上,我情急之下慌了神,一把抓住他袖子,想将他带起,哪想到他身子沉我力气短,船身又摇晃不停,他给我扯了前仰一下,一把将我抱住,又往后倒退了两步,一下子就带着我跌到了河里。 河景虽美,河水却冰凉刺骨,一点都不惬意,我被他猛然拉进来灌了两口水,出了水面透了一口气,又往下沉,脚不着地,心中暗叫不妙,秦淮河的水虽然不深,但好歹这是河心,当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抓抱住身旁的东西,哪知道十二居然和我一样不会游水,这个时候也就自然和我一般反应,紧紧把我抱住。那时候的情状,两个人在河里紧紧抱在一起,只怕人家都以为我们是要殉情。 正是意识都开始迷糊了,身子不听使唤的往下沉去,又听见十二大叫一声,他这一声叫得就在我耳边,几乎能震破我耳膜,吓得我一松手,睁开眼就看见一只水老鼠从眼前跃过去,惊得我也大叫一声,真是人吓人,吓死人,连命都快没了的时候,十二还能被一只水老鼠吓成这样。 我这一惊醒,赶紧就猛力挣扎着去抓画舫的木头边,刚要抓着,忽然那舫檐烧着的灯笼就掉了下来,刚巧不巧砸在我手背上,我吃痛手一缩,又吃了一口河水。总不能就这么可笑的淹死在元宵节的秦淮河里了吧,正在我和十二狼狈不堪的时候,忽然凭空伸来两只手,把我和十二提了起来,拖到了甲板上。我们两个浑身湿淋淋的也不顾形象,就在甲板上躺倒,连喘气的功夫都不够。 我坐起来,看见迷舫就在百丈之内,两串灯笼一盏茶的功夫就烧尽了,好在这时候河面上船多,立时接应,落水的与在舫上的宾客都已经安全转移到别的画舫去了。迷舫上火光冲天,照映着河水,变成了秦淮之上最耀眼的一串焰火。我目光搜寻顾横波,看见她在不远处的一艘舫内,朝着我们招手。等情势都已经了解了,却感觉气氛怎么不对呢?转头一看,就看见刚才拉我们上来的那个船夫旁边,站了一个人影儿,白袍飘飘,提着一只月白长灯笼,似乎都清幽的能倒映出这漫天火色来。 十二舔了舔嘴唇,坐在地上就又惊又喜的叫了声:“十一哥!” 十一站在船头,丝带束冠,长发如飞,一张清淡的脸庞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看不出神色来,只觉得眉目如烟缥缈,五官如山水般优美,顿时整个秦淮河的烟花气都从他身边褪了开去,只余一弯明月投下了身形。 这般出尘的风貌,绝世的仪态,即使是站在这破旧的小船上,也不会显得一点寒酸潦倒,我心中不知该喜该忧,不过他却比我预想中来的更快。 “十二少!” 回头望时,见顾横波的船已经向我们这艘小船靠了过来,两只船靠在一起,她探了探身子,十二老老实实立在十一身前,低声道:“顾小姐,我十一哥,他来了!” 两只船并行着往岸边去,离燃烧着的迷舫越来越远。慢慢的退出了那圈光晕儿,小船就悄无声息的淹没在了河面上,只是旁边这艘大画舫却比原先顾横波的迷舫更加招摇华丽。我和十二裹着披风坐在船内,湿衣裳贴在皮肤上,被寒风一吹,还真不是一般的冰凉。那股冷,久了就变成刺骨的痛,再过一会儿,干脆就变成了麻木。 忙了一阵,换过了衣裳,裹着毯子坐在迷楼里,偷偷侧脸去看身旁的十一,他印在烛光里的神情令人难测,既不冷也不热,只是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某处,直到顾横波重新梳洗过了,带着一阵幽香,悄无声息的坐在了十一对面。 他马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朝顾横波微微点头,身后男装打扮的小鱼已经乖巧的说道:“我家十一少爷跟姑娘您问好,十一少爷因为口耳之陷难与常人交流,还望姑娘见谅。” 顾横波双颊火红,眼神清亮无比,却没了适才大宴宾客的那等大家风姿,一副又羞又喜的神情,倒是异常的楚楚动人,她柔声道:“横波一直以来倾慕公子的才华,今日得见,更有相见恨晚之感……” 像顾横波这样识尽风尘的女子,竟也能在十一面前映出一张清澈见底的神色来,她情不自禁流露的这份真情,不知外面有多少才子骚客日夜以待? 小鱼却已经说道:“少爷对姑娘的一件东西感兴趣,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割爱呢?” 顾横波一怔,道:“不知横波有什么东西能幸得公子垂怜?” 小鱼道:“顾姑娘,少爷喜欢姑娘身后的那样东西。” 顾横波脸色一变,还是微微转了头去看,墙上一副四尺长卷,可不就是十一的幽兰图么?她回过头来的功夫,已经看见桌上多了一叠齐整的银票,十一将其缓缓地推向顾横波。我看着最上头这张的面值是五百两,看起来差不多五六张叠在一起,心中估计数量竟然高达三千两,我心中一黯,原来他来,只是为了买回他的画。而身边的十二已经将脸涨红了,支吾道:“十一哥,你这是……” 顾横波一时意外,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应对,小鱼道:“多谢姑娘珍视我家少爷的画作,其实这幅幽兰图有诸多处瑕疵,少爷完成之后便甚觉抱憾,原想束之高阁,未想到竟然流出府外,少爷实在感到愧对藏画之人,也不安于拙作流传在外,所以希望这次可以赎回幽兰图。”一席话言毕,又多加了两千两银票。我同十二都呆愣在一旁,被这看起来轻飘飘的五千两给镇住了,这些钱够把迷楼买下来了。 顾横波毕竟是一个妙人儿,眼波一转已经笑道:“十一公子真是有心人,横波不敢强留幽兰图,但这银子却受之有愧,十一公子既然和横波一样都是识画爱画之人,也该知道心头宝无价这个道理,不如以画易画来得情趣。” 好一个厉害的顾横波啊,明里夸了十一,暗里却没让他人讨了半点好处去,十一若想拿走这画,还要再用一幅画来换,那跟没拿有什么区别? 十一读了顾横波的话,脸色略微有些怔忡,显然没想到有人来这招,十一虽然是要买画,到底把原因说得委婉周全,已经是十分的体贴礼貌了。 我一边思量着,却突然没忍住,打了一连三个响亮的喷嚏,引得众人都来瞧我。小鱼似乎还想辩驳,但却被顾横波抢白得说不出一句来,看来之前那番言辞都是在府中时候十一已经跟小鱼示意过了的,不然我想小鱼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心思清明起来了呢。 十一似乎是下了决心,拿了纸笔,写了几个字。顾横波看后微微一笑道:“那么就此一言为定,横波必等公子佳音。” 当下取画给小鱼,便送了我们一行出门。 秦淮河上的莺声笑语渐渐飘散了,红灯笼彻夜长明,却比适才的火热更清幽了几分,透着浓浓的冷。四条影子拉长在路上,相对无言。我走在十一身后,踩在他的影子里,湿漉漉的头发在风中散开来,也没有感觉。 这个晚上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呢?想起来就跟梦一样荒唐啊,心中转念过一万遍的那些情节,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那只淡淡的影子,缓缓牵着胡思乱想的我,一直走到了院子里,连怎么和十二道了别都不知道。 十一并没有休息,冷着一张脸,入了内室,命我给他磨墨。小鱼进来一连撒了三把炭,把炉火烧得鼎旺,室内一时温暖如春。我低了头老实的磨墨,感觉着十一脱去了白色披风,解了长袍,净了手,才悄无声息的坐在桌旁。突然觉得一室静的出奇,只有一股炭香味不绝鼻畔。 心里正在莫名其妙的紧张着,十一已经掀开纸下笔如飞。写完半天,又敲了两下桌子,我才回过神来,仔细瞧他写了四个字:“为何如此?” 我拿笔过来,有一瞬犹疑,才写道:“公子所指何事?” “画舫起火,我亲眼见你点燃了火葫芦。”十一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但字写得极快。 我心内一震,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事没有人看见,十一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难道那时候他已经在秦淮河上?是了,那会儿若是不在,又怎么能这样快便出现救起我和十二呢。 “为了…… ”我下笔半天,才缓缓写了“你们”二字。其实当时也只是情急之策,怎样才能让顾横波不要总记挂着见十一这件事?必然是先有了更棘手的事情。又或者,怎样才能让十一自己肯出来走一次呢?我自问不能化解十一的偏执,也许内心隐隐希望赌得这一次,他知道我们在迷舫之中,他会听说迷舫起火之事,他会不会来?我也不敢说。无论结局是什么,至少十二逃过一劫。 “淳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十一写到这里,手腕重重的用力,笔端的墨迹一下子在纸上印染开来,他丢笔拂袖,袖子上顿时也染上了墨。 我想的事,我自己都无法判断,该怎么用文字表达? “我在想,你喜不喜欢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他怔怔的看着烛光出神,竟然连袖子上的墨都没注意到,而窗外的竹影已经随着夜的节奏来回摇晃了数十下。许寅初,我有时候觉得他浅如溪流清澈,有时候又觉得他宁静得如同一池深水。 过了一会儿,我的头发干了,柔顺蓬松的垂在脸侧,却又觉得室内的暖融融令人萌生了困意,渐渐的,竟然迷迷蒙蒙的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发现自己恬恬的躺在床上,白色纱笼垂地,阳光若有若无的照耀着眼帘,被子里有暖烘烘的陌生味道。我揉了揉眼睛,下地掀开纱幔,只见一抹清淡的背影,在书桌边匍匐着。臂烛就这样熊熊燃了一夜,在清晨的空气里光已黯然,十一不知枕着这烛光睡了多久。他袖子上的那块墨迹变得淡淡,在露水中宛若开出一朵墨色的莲。我心中滋味难言,将他的白色披风悄悄披在他肩上,踏出门去的时候,瞧见火炉中的最后一块炭,灭了。 十三 襄王有意 那朵急速旋转的光瞬间照亮了半座院子,火球窜出去,最后停留在石槽底下,丝丝丝的抽着气,火星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落入了水里,烧成了灰烬。我扔完最后一个火葫芦,拍拍手,站起来转身往屋里走,看见十一的脸在书房内一闪。 这一个月以来,他竟然没有和我说上一句话。我从怀里抽出玉笛来,坐在书房外的屋檐下,在一天月色清辉中,吹起那首曲子。忽然听见院墙的另一边,另一缕清幽的笛声传来,与我相应相和。 过了一会儿,墙那边的笛声停了下来,我将玉笛横在膝上,侧耳倾听,只听见夜风沙沙吹过树林的声响。 曼妙的琴声从天上传来,我惊得抬头,看见院墙边的树上端坐着一个人影,长发如绸缎般垂于胸前,鹅黄色的长袍被月色映得薄如薄翼,顺着树枝一路蜿蜒,直拖在空中飘荡。他低头轻抚瑶琴,姿态唯美曼妙堪比谪仙,手势渐快,长袖如飞,有若翩翩惊鸿。曲至一半,十二忽然手势一顿,直视着我,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深深浅浅的星光,道:“淳泽,要不要上来玩?” 许寅涵的俊美之色,在这个夜晚如鬼魅般笼罩着我,使我一时呆住,见过在许家长辈面前唯唯诺诺的十二,见过在顾横波面前束手束脚的十二,见过那个被别人斥为魔障的十二,却没见过此刻的许寅涵,浑身散发着一阵冷冷的艳香,在树影间忽明忽暗的一张容颜,不辨性别,令人如入天上人间。 见我没有答话,他轻拨了一下琴弦,柔声道:“快上来。” 我从墙边假山边攀上去,竟然顺手顺脚就攀到墙顶,他伏下身来将我一拉,我便轻轻松松坐在他身侧,闻到他发间的青莲香。 月光清寒的照在院子内,那一砖一瓦,都泛着夜的光华,我拿出玉笛放在唇边,笛声一起,出奇的好听,许寅涵转头来望着我,那张被明月渲染到毫无瑕疵的脸孔,和放射着黑宝石光芒的眼神,近在咫尺,三分神似许寅初,他温热的呼吸淡淡扑到面前,我的茫然若失却只有一瞬,许寅涵嘴角微扬,笑出只属于十二公子的媚色,指尖轻抚之间,琴声像细雨敲打屋檐,在我的笛声间歇之中游走,如凄如诉,如琢如磨。 一景一物,一念一悟,一忆一忘,心内身外情,茫茫天地间。 这世界,就在我们的琴笛相合之中豁然开朗,这番悠然自在的情境,直叫人恍如春梦一场,忘却时空,忘却烦忧,我闭上眼睛,任陌生发香轻轻吻面,便想这样一梦不醒,直到千年。 一曲终了,余韵未息,忽然院内吱呀一声门响,接着泼出一大盆水来,小鱼探出头恶狠狠的嚷道:“哪个半夜不睡觉的贼猫在叫!”喊完又把门重重一关,我和许寅涵唬了一跳,眼光所及,却看见十一站在院子里,仰着头不知望了我们多久。 我只觉得脸刷一下火烫起来,一摆脚,啪嗒一声,一双鞋子竟然直直落在了地上,露出光脚丫子。 十一的眼睛里慢慢溢出了笑意,柔和的表情里似乎可以拧出露水,这逐渐散开的微笑像水中的朱丹一样好看,可是他又忽然神情一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往月影里移了一步,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我正不知所措着,许寅涵突然侧身来将我轻柔的抱住,在我脸颊印上软软一吻,他的长发与我的长发混在一起,鼻尖贴住我的皮肤,令我生出一阵凉飕飕的惊愕,下意识的一挣脱,身子一晃,竟没有稳住重心,往前一伏,压断了一根树枝,许寅涵伸手来拉我,没有拉回我身子下坠的趋势,自己反而也掉了下来。 不过几秒钟的光景,我吓得闭了眼,身体却掉到一个软软的怀里,只觉得因为过大的下坠之力,又将这个软软的身躯直撞得倒在地上,我的下颚重重抵在他胸口,疼得脑内轰轰直响,一时间几欲昏厥。半响睁眼一看,看见许寅初闭着眼,睫毛轻轻颤动着,手臂却紧紧将我箍住,从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大力。渐渐的,他手里的力道松下来,软软的从我肩上滑了下去,我缩在他怀内,望着他如玉雕一样的脸庞,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尖,心中一暖又一紧,身体僵直的纹丝不动,害怕自己一动会碰到他的痛处,只是悄悄将头埋在他胸前,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他忽然睁开眼,眸子深幽幽的瞅着我,我清晰看见他瞳孔内那个失神的自己,竟然比这几年的任何时候都清晰,都透彻,都栩栩如生,像一朵暗夜里突然绽放的优昙,流动着一层朦胧不清的青春光晕,这一双乌黑的眼眸,瞬间抽空了我的心肺。 “淳泽!十一哥!”许寅涵的叫声传来,接着听见院子里有了更多的脚步声,更多的光照了过来,我立即翻了一个身,从许寅初身侧滑下来,弯腰坐起,觉得身子并无异样,小鱼和饼儿已经跑来,扶起许寅初。十一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却又捂住胸口,瞅着我皱了皱眉,神情有七分古怪。他转身进了屋内,将门关起。 小鱼本来就不爽十二,这次更是脸色不豫,下了逐客令,许寅涵有些沮丧,目光在我脸上由浓转淡,最后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就悻悻的离去了。 而院子里只剩我一个,看着屋内那个影子,将外袍轻轻解开,映出清瘦的身躯,他手指轻捂胸口,我顿时又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怕是被我撞出了好大一块乌青了罢。我赶忙去讨了一灌散淤药,轻手轻脚放在了他的门口。 隔了几日,我坐在廊上读书,小鱼在旁边绣着一只荷包,忽然停下针线,一手托腮盯住我看,看得久了我也不自在起来,笑问:“小鱼姐姐朝我脸上看了这么久,难不成我今天脸没洗干净?” 小鱼也笑了道:“不知为何,这几日看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呢。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子,怎么也能长得这么水灵。”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应什么才好,想起那夜在十一瞳孔中瞧见的那个人,又晃了晃头,企图把思绪拉回来。 小鱼转而又道:“可是一个小子长得太柔弱了却不好,大约这近两年来做了少爷的书童,倒比寻常富贵家的公子哥儿还娇生惯养着,落下了一身的矜贵气。” 我搁了书,也笑道:“瞧小鱼姐姐这话说的,也不知是谁被宠得无法无天了呢,连隔壁的十二爷也一样敢给脸色看。” 小鱼闻言一乐,斥道:“那个魔障!没事儿的竟爬到树上去装神弄鬼了,”说道一半她忽然神秘兮兮的凑近我道:“淳泽,你可小心着点,传言都说那十二爷好男风,他那夜那样鬼鬼祟祟的,你还是离他远点安全。” 我心中一凛,想着许寅涵印在我脸颊上的那个吻,直叫人心思七上八下,口中却反驳道:“怎么会,十二少爷虽然是温婉了一点,可是人家都已经娶妻生子,你可别嚼舌根子。” 小鱼吐吐舌头,又低头去绣她的荷包,我也去瞧,问她:“绣的什么花样?” “一双芙蓉。荷包里装了香,好挂在少爷帐子里的。” “呵,连绣芙蓉都要一双,好个芙蓉帐暖。” “如今也就少爷还没娶妻,怎么样也要搏个好彩头,好事成双嘛。”小鱼道。 “那……少爷为什么还没娶妻呢?”虽然许寅初身有缺陷,但?##獾热瞬牛约靶砑业募沂溃俏蘼廴绾味疾怀蠲挥兴登椎纳厦诺模退闶敲蝗斯芩运绱斯鼗车钠呱僖懿换岵焕硭伞? “少爷呀……早就订了亲了。听说是京城里谢家的千金,还是独女,全家人捧在掌心里的一颗明珠。” “啊,”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那是为何还没有过门?” “你刚来那阵子之前,那位谢家小姐的娘过世了,按礼当守孝三年,所以算算时间,最快也要明年才能过门。” “哦……”我把书拿起来,眼睛盯在书上,却看不进一个字,没来由的气闷起来。 这时候,隔壁院子的风荷笑吟吟进门来,看到我便将一个篮子往我怀里一放,道:“这是十二爷院子里今年春天酿出的第一道梅花酒,十二爷差我送来给十一少爷尝尝。” 这个许寅涵,明知道十一是不爱梅花酒的,倒是去年春天我饮了许多,独爱那抹梅花入土的凝香。这份昭然若揭的关切,到叫人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 十一待我又恢复了往常,甚至比往常还要更上心一些,我却开始下意识的处处疏远着他,更热络的去帮小鱼和饼儿做事,变着花样的炖甜品炖药膳,小鱼伺候十一多年,对十一的身体很是了解,什么季节该用什么样的药膳,我倒是从她那里学了不少。一直到初夏来临,我甚至还利用许家的冰窖做出了又甜又凉的冰冻双皮奶和鸡蛋布丁,引得小鱼和饼儿都夸赞我不做厨子太可惜。每逢跑过院子,就看见十一坐在书房里落寞的身影,好似这幅景色,春夏秋冬从来也不会改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好,现在他手边总是多添了一碗我做的甜品,他爱吃清淡的甜。 我这些善做稀奇甜品的花招很快就传遍许府上下,由于大夫人口味嗜甜,就召我去许府大厨房帮膳,时节渐进酷暑,我留在大厨房的时间也多起来。 大厨房的主厨黄照光长的倒有三分福相,七分憨态,每日都在厨房内对众人喊劳动号子,看着他便可以增加食欲。 “沈淳泽!今日做什么?绿豆雪梨沙!近日怎么都做这个?哦,大夫人咽喉不适,要吃清肺的吧。那个……”我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厨的自问自答,没让他说完,就端出旁边一小碗绿豆雪梨沙来给他,道:“给你预备着呢。” 这个黄照光其实不光是让别人看了有食欲,自己也是相当有食欲的馋嘴猫儿,厨房里上的每道菜都要亲自先尝个一点,美其名曰是控制菜肴质量。他舀了一大勺往嘴里一送,被冰的浑身一激灵,顿时神清气爽起来。 做了这道甜品,正要亲自给大夫人端去,却看见风荷迎面进了厨房,提来一包药草,对黄照光道:“黄大厨,这是十二少爷从关西带回来的,听说大夫人这几天嗓子不适,刚好 (: ) 第 7 部分阅读 做了这道甜品,正要亲自给大夫人端去,却看见风荷迎面进了厨房,提来一包药草,对黄照光道:“黄大厨,这是十二少爷从关西带回来的,听说大夫人这几天嗓子不适,刚好做了药膳。[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黄照光一边答应着,一边将药草接过来。 风荷眼光一转,看见我古古怪怪的笑道:“淳泽啊,你在这儿,十二少爷刚还说要着我给十一少爷送些补药过去呢。” 自十二差风荷送了梅花酒之后,第二天他便跟着七少爷出远门去,中间也回府过一两次,但想来不过匆匆一驻,连丝竹之声都未闻,我们的院子也已经寂静了很久。我心中其实倒稍觉安心,自十二那夜里的异常之后,我总害怕见了他不知如何自处,更怕他又冒冒失失作出什么更叫人尴尬的傻事来,令我无法下台。没想到自那夜一别之后,竟然也半年有余,他的心,也许是淡了些吧。 抬脚走进大夫人的屋子,听见笑语声声,很是热闹。 左首一人笑道:“听说大娘现下有了专门的甜品师傅,连药膳也不用了,可惜十二弟还特别去寻了十二色药草,白费了苦心。” 右首一人赶忙道:“哪里的话,大娘往些年身体不适,只嫌汤药辛苦,我这才习惯每回出去都给大娘寻一些做药膳的材料,总比汤药来的可口些。” 我朗声道:“大夫人,今儿个还是绿豆雪梨沙,润肺清火。”一抬头,和十二眼光碰了个正着。他想是刚回来,还未褪去风尘之色,看到我,微微一愣。 大夫人呵呵笑着,命我再给七少爷、十二少爷端两盏来尝一下味道,我应了一声,低头出去又在托盘上放了两盏,送到十二面前,他一边伸手来接,一边定定的望着我,我被他瞅的十分心虚,避过脸去,哪知道递过去的碗却从他手中一滑,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大夫人正伸手去拿身侧的甜品,被这动静惊得手势一顿,道:“好一个粗心的奴才!” 我赶忙跪到地上收拾碎片,仰头看见坐在面前的十二膝前衫摆被冰沙浸湿,又用袖子去帮他擦试,闷着声,不清不楚含含糊糊的说了句,“奴才该死。”天啊,原来听别人常说的话,要自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简直连舌头都要咬住了,虽然在许府的日子也不短了,但一直随十一深居简出,也从不用对他说“奴才”二字。 大夫人正拿勺子慢条斯理的搅着绿豆雪梨沙,听见我这句话,不阴不阳的道:“小沈子,进许家来,没人教过你奴才是怎么当的么。” 我顿时僵在当地,又小声的说了一句:“奴才该死。” 十二见状,竟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与我相对而跪,将那些碎片都聚拢在一处,道:“不碍事,不碍事,大娘不要为了这些小事生气,是我手滑,不关淳泽的事。”又急忙抓了我的手,柔声道:“伤着了没?” “十二少爷!这不是你该做的事!”大夫人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 我缓缓将手抽出十二的掌心,藏到袖子里面。 空气紧张的凝结起来,七少爷忽然扬声喊道:“紫晴,进来收拾干净。”转过头又对大夫人笑道:“大娘今日火气特别大啊,摔破一只碗也不是什么大事,许府上上下下,一年怕要摔破上百只碗呢。“ 这时候一个亭亭玉立的丫头跨进门来,见状立即伶俐的把碎片处理了个干净,手脚十分利索。大夫人瞧在眼里,等紫晴出去之后脸色稍稍缓和,对七少爷道:“老七,没想到你收了这么一个伶俐的丫头。”说罢,又朝我看了一眼。 七少爷笑道:“年初的时候才收进府,大娘喜欢,就留在您身边伺候着可好?也好过那些莽撞的奴才徒惹大娘生气。” 大夫人眉眼一开,沉下来又眼波一转,道:“那怎么好意思夺老七所爱?如今我这院子上上下下十多口,我还觉着人多喧闹,连个清静也没有。老七,你的孝顺呀,我是心意领了。” 七少爷也并不强求,反而向我望来,道:“你不是寅初院子里的书童么?” “是,七少爷。”我垂眼立于一旁,乖乖回答。 “七哥,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淳泽,刚才原是我不小心,不怪他。”十二赶紧表明态度,真是爱替人强出头,不知道枪打得就是出头鸟么。 “多谢十二少爷体谅,罪责淳泽不敢不领。” 七少爷始终稳稳的端坐着,这时候也并没有接话,反而跟大夫人说道:“大娘,在外面奔波了一阵子,好久没见寅初了,这回回来给他也带了些药,还请大娘饶了淳泽,让他给我当个跑腿的。” 大夫人看样子比适才要平静许多,也不动声色的道:“看十一要紧,老七你这就去吧。” 从大夫人院子里出来,七少爷果然带了我回院子拿药,又折回往十一那儿去。十一对谁都是淡淡的,惟独对七少爷很是恭敬,这恭敬,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也对,到底是不一样的血缘。 七少爷的模样比十一要硬朗许多,坚毅的鼻,凉薄的唇角,眼睛是尤其的不同,总含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沉思。比起府中其他少爷的锦衣玉袍来,七少爷显得十分朴素,常年都是灰色袍子,袖子上还沾着浓浓的药草香。 “十一少爷的身子最近可好?”七少爷在院子里比常日都更亲近了几分,连说话也是低低的,似乎不想惊动了谁。 小鱼与饼儿侍立在侧,小鱼恭敬答道:“回七少爷的话,十一少爷最近并没什么大碍,今年春天以来风寒咳嗽的次数也比往年少了许多,近日又多添了几道新鲜的药膳。” 七少爷喝了一口茶,对十一道:“寅初,哥哥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十一读了这话,便微笑着写了道:“哥哥的事,寅初自当竭尽全力。” 七少爷仍不提何事,只道:“寅初,从小看着你长大,你三岁那会儿,这院子里的梨花树还没栽下去,如今都已经花开花谢十多载了。日子过得真是快。” 十一依然笑颜盈盈的看着七少爷,也不着急,也不好奇。 七少爷扯了一会儿陈年芝麻旧事,才说道:“我这一年把药材生意做到了京城,虽然有十二弟做帮手,仍是感到人手急缺,偏又不是那些粗手粗脚的活,外面随便雇个人就做得来,张管事年纪大了,辞职回了乡,我在外奔波,金陵总铺无人照管,很是头疼。” 七少爷难道想要十一去外头坐镇药堂?虽然十一身有不便,但是处理一些铺子里的文书工作,应是不难。 哪知七少爷又道:“今日回府来看到一个不错的人选,识字明礼,跟着我做生意必定上手的快,寅初,我跟你借淳泽一用,你不会不愿意吧。” 寅初听得一愣,我更是一愣,转念一想,是了,七少爷怎么舍得十一去为那些世间杂务奔波来去,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七少爷一番话说得句句紧迫,望着十一道:“寅初,只有你的人,我才是真心信的过。” 十一缓缓转头来望着我,好似在说,“淳泽,你愿意么?” 七少爷也转头来对我笑道:“淳泽,别担心,你还是寅初的书童,仍旧住在这院子里,只要每日去铺子里帮忙四个时辰,月钱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的薪酬在当时可算得上金领了,何况四个时辰的工作时间也很符合现代劳动法,加上我这样好奇爱试的个性,本就不乐意天天呆在院子里,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虽然十一是可以由着我愿意不愿意,但是对着七少爷,主仆分明,我敢说我不愿意么? 于是,继十二之后,我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大药材铺的总经理助理,而十二的身份就像是副总。送了七少爷出院,我在院子里伸了好大一个懒腰,太阳移到正空了,耳后也开始有了汗意。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十四 驿路惊变 许家的善和堂总铺离夫子庙不远,地段正处于由闹转静的位置,上下两层,上层问诊下层抓药,常常是上下两层都排着长队,抓药伙计和问诊师傅都忙得不亦乐乎。绕过柜台从铺子的后门出,一进不大的四合院,都敞开着门,竟然伙计更多,做着药材加工的活,切片,碾沫,暴晒,还有许多我说不上来的工艺,只觉得工人都很熟练,井井有条的工作着。正中的堂屋,应是做会客会议之用,摆设朴素大气,七少爷领着我从堂屋侧过,竟然里面又有一进院子,相比之下,不但清静,人也少了许多。这个院子只有左右厢房两边,都是大门紧闭,左边用作药材仓储,右边则是七少爷临时歇脚的卧室。后门建的却宽敞,推开门去,一条宽敞大道,对面就是河浜,杨柳夹岸而生。 工作了几天,我渐渐觉得七少爷这处院子选得极妙。药材储藏是顶顶麻烦的事,既怕火又怕潮,有些药材的特性还需要更加细致的条件才得以保存,而善和堂后院面水解火灾之危,店面朝东又是人潮来往的黄金地段,既不误生意又有很好的仓储条件,后门外那条平坦大道更方便马车来往,药材运输。[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七少爷在八年前接掌药材生意没多久,一场大火就把原先的善和堂总铺烧了个干净,当时正值七少爷从云南进了大批的珍贵药材,正要分批运往善和堂在江南各处的五十六家分铺,这一把火不仅是烧掉了几万两白银,更烧掉了善和堂累积起来的信誉和名声,分铺药材急缺,七少爷不得不高价从别的药商那里进货,奸商无良,卖给善和堂的药材质量极差,那一年里,善和堂的分铺从五十六家一下子锐减到三十家。还是七少爷一声令下,就关掉了地理位置较差的二十六家分铺,又以极低的价格租下秦淮河下游一套不起眼的院落,辞退了当时大部分的药铺老员工,接着以卖铺子的银两北上采药,这样折腾了一年,这场善和堂的危机终于渐渐平息了。 这只是一出往事,守仓库的何老儿是现下善和堂里面唯一一个曾经目睹过那场大火的老员工了,这些便是他这几日一股脑儿告诉我的。何老儿说自己守仓库已经守了二十年,那场大火发生的当夜,他老母去世,回家奔丧,守灵到子时,望见南边天空火光鼎盛,预感不祥,一路跑到药铺跟前,药铺中只有一口井,无其他水源,已然救火不及。何老儿的手臂上,还依旧留着当年救火留下的烧伤痕迹。 “七少爷啊,牛逼啊!”何老儿操着他那半调子北京话嚷嚷着,他自称是京城人士,十岁时候跟着母亲改嫁才来了金陵,这是真是假不重要,可这几天我都快被他这满口的“牛逼”给乐死了,“嘿,当初给闹的,好些伙计没了生计,都披麻戴孝的在善和堂废墟前哭啊,七少爷不狠心不行哪……怎么着,说是那时候善和堂里有内奸,那火就是同庆堂收买的伙计给放的,查不出祸首来,也没有证据,七少爷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所以哇,都给辞退了。七少爷牛逼!做大事的人!次年同庆堂的药材队从湖北过,偏巧不巧的发大水,药材全给淹啦,一车不剩,真是报应啊!” 七少爷先把我安排跟着何老儿熟悉药材,结果这个何老儿肯定是守了二十年仓库太寂寞,就扯着我大侃野史秘闻,一个守了许家药材库二十年的老头,就是不那么八卦,知道的事也不会少。 “你说同庆堂倒霉不?倒霉的还在后面,同庆堂老板就想效仿七少爷,先关些铺子周转了银子来救急,哪知道那六十一家铺子今天才把招牌卸下来,隔了一夜竟照常开店,你看那新招牌写的是啥?善和堂!就这么不动声色的把同庆堂给灭了!我操,牛逼大了!” 七少爷做生意是极厉害的,这点我渐渐了解,不过这么厉害的人竟然派了这么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头来守仓库,大概是一生中唯一的败笔了。 何老儿抱着一只大黄猫,口中嚼着烟草,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还能侃。七少爷自第一日带我来总铺之后就再没见过,十二倒是隔三差五的露个面,何老儿那些陈年旧事,看他表情怕是听过不下二十遍了。 如此半个月,风平浪静,这一日我回到许府,正站在未名居院子里掸衣服上的灰,就听见从正房传来一阵无休无止的咳嗽,几乎能把听者的心肺都咳出来。我掀开帘子,进了屋,看见十一侧躺在床上,面色胀红,几乎咳得一口气上不来。 我赶紧给他轻轻拍背,他缓下来,停顿了一秒,终于恢复了呼吸,胸口还急促起伏着。 这时候小鱼和饼儿一个提了木桶一个端了木盆进来,装着满满的水,放在地上就开始用抹布擦地擦桌。 “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我刚说少爷前些日子也不咳了,身子大好了,这几日就又开始了,还更严重了。”小鱼一边往地上洒水,一边细细的擦拭,不放过任何一粒灰尘。 “这到底是什么病?为何不请大夫来瞧瞧?” “哎少爷的旧病,大夫说忌灰,忌花粉,忌牲畜,忌的可多了,我们这些年也挺留神的,怎么这会儿就又复发了呢。” 正说着,七少爷领了善和堂的柳大夫进门来,柳大夫给十一诊了脉,半天不响,复轻轻撩起十一的袖子,露出的半截手臂上,竟然长出了一块块红色的疹子。 “啊!”小鱼和饼儿轻呼出声,我则吸了一口冷气。 柳大夫开了药,我与七少爷送他出门,柳大夫这才道:“院子里可有人养牲畜?” “并没有。”我答道。 柳大夫停下脚步,从我袖子上粘起一根黄色短毛,道:“夏日里动物脱毛很凶,沈小弟在店铺里帮忙的时候还要小心些才是。十一少爷从小就患有哮症,如今看来,怕是因为这个原因,过敏的厉害。” 我恍然大悟,心中不安,偷偷看七少爷,他倒并没责怪的意思,只是说道:“现下你不方便住在寅初的院子里,正好十二要运一批货去京城,我本就有意让你跟着历练一番,你这就住到铺子里去,我让小鱼收拾些衣物送来,明日早晨跟着十二出发吧。” 出差也许是个好的化解方法,去一趟京城来回少说也要一个月,当我抱着包袱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马车一巅,我一失手,包袱就从怀里滚到了十二的脚边。十二倒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眼睛里笑得能开出花来,我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一凛,天啊,为什么是我和他,这组合也太别扭了! 四车药材,六名护镖,两名伙计,加上我和十二一共十个人,我刚想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是不是再多叫几个帮手,已经一把被十二扯上马车了。 日行八十里,这样算要十多天才到京城,而第一天下来我便已经被马车巅的浑身骨头散架了,夜暮时分众人在客栈里吃饭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在大门口吐啊吐,把黄水都吐了个干净,十二端着茶水跑出来,一边给我拍背一边说,“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我第一次运货的时候和你一样,这么久以后慢慢也就习惯了。” 我吐完喝了十二的茶水,才奄奄一息的进房休息。哪里知道,这一夜却怎么也睡不着,躺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一想到明天还要继续艰辛的路途,就赶紧闭上眼睛努力数羊,可无论如何就是毫无睡意,我竟失眠了! 起身披衣到院子里去检查药车,没什么问题,检查马匹,也没什么问题,检查车旁打盹的镖师,睡的比我好,检查院子,似乎整个客栈只剩我一人,我绕着院子猛跑几圈,气喘吁吁,又躺回房里,还是睡不着! 这样折腾了一夜,早晨累得不行,被十二灌了一碗薄粥,又上路了。 由于失眠一夜的缘故,上了车我便瞌睡连连,抱着包袱睡的死沉,这一路竟然不觉得颠簸,黄昏时分清醒过来,发现竟然睡在十二的怀内,他正笑意盈盈的望着我道:“睡醒了吧?昨夜可是失眠?看来我这秘制浓茶的效果不错。” “啊!”我挣扎着坐起来,理了理头发,怒道:“原来是你的茶害的!” 十二眉头一皱,委屈道:“我可是帮你呢,车上颠簸,睡沉了时间过得快,也不会晕车了,你看,一醒来就到客栈了。” “你帮我?不安好心,干嘛抱着我,授受不清!” 十二更委屈了,“看你睡熟了,车子又巅的厉害,头老是撞在车壁上,我只是帮你固定一下。” 我一想,觉得自己不在理,也就有些歉疚,这时候车速缓下来,客栈到了,我抬腿要下车,却看见十二坐着不动。 “怎么了?” 十二用手撑着车壁,却站不起来,苦笑道:“腿麻了。” 扶着十二下车,伙计福生赶紧来接应,我看他一瘸一拐的扛着包袱进店,纳闷道:“怎么派了个瘸子伙计来,一路上多不方便。” 十二笑道:“福生机灵,再说这一路往常七哥走惯了,说是特别顺,一路的黑道白道,以前都打点过了,不会找麻烦。所以你大可一觉睡到京城。” 我心中一宽,道:“怪不得只带这么几个人就敢上路了。”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十二有时候骑马在队伍前头领队,更多的时候则坐进车内来,擦汗摇扇,而我不会骑马,就只能在车内呆着。后来我硬是不肯喝十二给的茶,坚持把生物钟倒了回来,第一次出差,虽然有十二作主,我也不想回去之后伙计说闲话,说我不干活整日在睡觉。 不过我想了一个好办法来治疗晕车,就是不停唱歌,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身体也感觉舒服一些。这几天真是大过麦霸瘾,乱七八糟的歌唱了一大堆,十二皱着眉,忍受不了的时候就只好去外面骑马被太阳暴晒。 一日他进车厢来,低头的瞬间我忽然注意到他颈项上红红的晒伤,“啊,晒伤了呢。” “没关系,带了药膏。”他一笑安慰道,随即松了松衣襟,领子敞开了,拿出怀中的药膏来涂抹,我看他不方便,就拿过他手中的药膏,用手指帮他轻轻的抹在后颈上。 我一吐气,他颈边的发丝便飘起来,我赶忙大气不敢出,久了憋不住,又吐一大口气,发丝飘的更高。 “好凉。”过了一会,他轻声道。 我浑身僵硬,感觉气氛十分诡异,便不着痕迹的移到窗边,掀开帘子往外看。 “咦?” “怎么了?” “天怎么黑了?” 十二凑过来,看着窗外,也很诧异,只见天色黑的如同子夜,而现在算来应该是下午才对。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变天了?”不等我说完这句话,十二便急忙出了车厢,骑马前行,指挥着队伍加速前进。 豆大的暴雨从天空落下来,跟着雷鸣闪电,马车一滑,轰隆一声倾斜了下去,我掀开车帘一看,只见车轱辘陷进一个浅浅的坑内,十二骑马奔过来,挥鞭打向驾车的马,马儿吃痛欲奔,却拉出一泡稀稀的粪来。 “坏了!”十二调转马头,绕着前面四辆货车巡视,货车用油布包裹得很严实,暂时药材还不会受潮,十二扬声叫镖师和伙计赶着货车先行避雨,“前头再行一里便有市镇,速去!保护药材,小心受潮!” 他说完,却往后奔来,跳下马,来解我车上的马匹。 我跳下车来帮忙,两个人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十二解释道:“这马拉肚子,走不动了,把它解开,把我骑的马换上。” 哪知道解开这缰绳却很费事,十二和我从前又都没做过这事,解了好一会儿,车队都跑得不见了,才好不容易把绳子解开。 换过马匹,终于把马车从坑里拉了出来,十二和我坐进车厢,抹了一把湿湿的脸,才发现彼此都十分狼狈,不禁互相望着笑起来。 马儿缓缓跑着,忽然又是一个踉跄,十二掀开车帘一看,脸色骤变,霎时惊恐得闭了气!我赶紧往外一瞥,只见一路血红色的液体顺着大雨流进土壤,几辆货车斜倒在一旁,好几具尸体匍匐在路中间,背脊上插着箭羽,我们的马车便是因为碾过一具尸体才这么大的震动。 十二一把盖上车帘,往车厢内一倒,目光直愣愣的瞧着我,道:“是我们的货车队伍……” 我脑中轰一声,万般疑问上心头,这时候却由不得再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掀开车帘往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十二骑的这匹马是队伍中最好的马,吃痛仰天长嘶,立马往前狂奔。 这一路巅得人心脏都快吐出来了,才不过多久马车就已经奔到了镇上,可我们却觉得好似有一万年那么长。 下了马,我挥鞭又是一抽,那匹马儿连带着那辆马车就穿过市镇,跑得不见影儿了。十二惊骇的望着我,我沉声道:“这马车不能用了!” 这事出的蹊跷,镖师伙计都被杀了个干净,货物却没遭抢,不是山贼,又为何要杀人?目标难道是十二?要不是当时遇上大雨,马车陷进坑内我和十二耽搁了些时间,恐怕这时候往阎王路上走的就是我们。想到这里不禁身上一片寒意,转头看十二,他亦是一副疑惑又恐怖的神情,我们对望着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夜间不敢住在客栈,只好称是躲雨的两兄弟,住入一户民宅。 我躲在被子里换下湿衣裳,看见十二穿了一套旧衫进门,黑色的长发湿嗒嗒的垂在胸前,我有些尴尬的将湿衣服递给他,觉得腹部隐隐作痛,暗自祈祷不要在这时候上演什么拉肚子的戏码。 十二接过衣服,却轻轻咦了一声,“怎么有血?” 我一看,果然长衫下摆有血,“啊!难道是刚才……”难道是刚才在凶案发生现场不小心沾上的?十二和我同时变了脸色,他一声不吭,赶紧拎着衣服出去了。 过了许久不见他回来,我却觉得下腹坠痛加剧,一阵阵钻心,几欲昏厥,倒在床上说不出话来。 “淳泽!淳泽!” 睁开眼,看见许寅涵焦急的盯着我,一连唤了好几声,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将我脸颊上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好痛……”我一边冒汗,一边捂住肚子,感觉身体痛得一阵抽搐。 “我给你找大夫去!”许寅涵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一开门暴雨扑面而来,狂风呼啸。 “不要!”我用尽力气坐起来,大声喊道。 许寅涵回头看到我一愣,关了门,走过来将我身上的被子往上一拉,盖住了脖颈,我才发现刚才一激动被子都滑到肩膀,露出了一截锁骨。 哎呀,不过才露了一截锁骨而已嘛……不知怎么却觉得脸有点烫,低了头轻声道:“我……我只要喝一碗热的红糖水。” “红糖水?”许寅涵疑惑的看着我。 “嗯。”我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天啊,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什么竟然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初潮”事件…… 女扮男装这么久,我几乎都把这件事忘了,古代女子初潮时间晚,我这次一奔波,连日劳累,倒把初潮给奔出来了。 许寅涵没有说什么,出门去了一会,却把这户人家的大娘给带了过来。大娘端着一碗热呼呼的红糖水进来,我刚接过喝了一口,她就嚷道:“小可怜儿,原来是个姑娘!我说呢,月事在身怎么能淋雨,这可痛得死去活来了吧!” 我一口水喷出来,只觉得脑袋周围苍蝇嗡嗡直飞,天啊,劳动妇女也太直白了吧,屋里……屋里还有一个男人呢,而且还是许寅涵!我的人生之中,再没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想钻进地洞里去了! 喝完红糖水,大娘终于唠唠叨叨的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许寅涵两个,我赶紧闭了眼装睡,却听见他脚步慢慢靠近床前,最后停了下来。 “睡了吗?”许寅涵的声音就在耳际。 我心中叹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望着他。 烛光里,许寅涵的笑容有点惨,“你竟连我也骗了呢。” 我听到“骗”这个字眼心中不安起来,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并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一进许家的时候便是这样……我跟师父发了誓,绝不透露女子的身份!” 许寅涵的目光滑过我的脸,三分温柔,七分疏离,语气中透露深深的沮丧,“淳泽,你知道吗?我曾那么喜欢你。” 我注意到他用了一个“曾”字,“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原来你果然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许寅涵端了桌上的一碗热粥,一勺一勺吹着气,送到我的嘴边。 我顺从的喝着粥,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许寅涵却自顾自的说起来,“我从小便发现自己喜欢男子,”他一顿,接着道:“哥哥们比我大许多,和我年纪相似的十一哥又性子孤僻,小时候还常常缠绵病榻,我只好和丫头们一起玩耍。丫头们喜欢我生得粉嫩,常常给我抹胭脂,后来被娘看见了,很是生气,丫头们也不敢再和我一处玩。我十岁便着迷于看戏,后来认识了季苑笙,才……才知道有人同我一样。” 我生怕他说的没完没了,打断道:“可你还是成了亲,生了儿子!” “那……”许寅涵胀红了脸,“那不是真的!婵娟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从未与她洞房!” “啊!”我轻呼,我一直以为许寅涵不过是好男色,没想到他竟纯粹的不近女色,“那你怎么……” “你是要问我怎么肯娶了婵娟?还有了一个不是自己生的儿子?”许寅涵的脸在烛光中轮廓柔软,眉目清亮,俊美如鬼魅,黑漆漆的长发散乱着,“这门亲是六哥订的,我连反对的权力都没有!婵娟当日过门,夜里便向我哭着坦白,说她已经怀了六哥的骨肉,和六哥是两情相悦,求我成全!” 啊,我心中一紧,眼中一酸,“你六哥……” 许寅涵惨笑,双颊如雪,“不错!六哥全知道……二哥、大娘,许家有谁不知道?但家丑不可外扬,六哥在外有了风流债,六嫂却是一个悍妇,于是六哥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既可让我娶妻生子掩人耳目,又能让他近水楼台,与婵娟厮守。” 庭院深深深几许,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闻被埋在了深处?没有想到许寅涵竟然有着这样的秘密,他一定已经孤独的背负了很久,怪不得对于婵娟和那个孩子,他一直表现的不甚关心。我呆呆的望着他,他温柔的用指头抹去我唇边的米粒,又接着喂我吃了一口粥,“你不要一副这么难过的样子,人家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有了一个儿子,把那些闲言碎语压下去了,何必为了那些自己并不在意的人,心里头不快活呢!妻子,儿子,不过都是外人眼里那个许寅涵所拥有的东西,那些对我都是不重要的,你面前的这个许寅涵,真正在意的,其实是……” 说到这里,许寅涵目光闪动,轻抚着我的脸,指尖还残留着粥碗上的余温,我想,我开始由心底里喜欢许寅涵,是从这一刻开始,抛去身份,地位,他的内心竟单纯如孩子一般没有束缚,而对事物有这一层面的领悟,哪怕是很多活了几十年的人也未必能够及得上,一个从小在严格礼教里面成长出来的人,心如明镜般坦然,旁人看来是天大的侮辱压迫,在他却能平淡化之,难能可贵的没有被这深宅大院污染。 他发了一会呆,忽然回过神来,把碗放下,又挑了挑蜡烛芯,烛火由暗转亮,我望着他幽幽的黑眸,觉得这个许寅涵好像不再是从前的许寅涵了,懵懵懂懂变成了清澈透亮,唯唯诺诺变成了随性不羁。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梳子,开始给我专注的梳着头发,“今天的这件事,我想了一下,就想出了头绪,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开始的时候,二哥叫我跟着七哥学做药材生意,七哥是并不乐意的,你也知道,我和二哥、六哥是同胞兄弟,七哥和十一哥是同胞兄弟,爹和大哥常年在外,府里头的男人就分成了这么两派,二哥把我派到七哥身边,指望有了内应,可以一步步蚕食七哥的药材生意,这几年七哥的药材生意越做越大,二哥和六哥眼红的很。七哥又怎么可能让我跟在他身边日夜监视,于是便常派我出远门采办药材,也好,我也不愿呆在那个死气沉沉的许府里头。七哥也不能让我摸熟了采办药材的路线和药商,所以我这两年竟然没走过一次相同的路线,每次七哥都派经验丰富的冯副管事跟随,一应事务由他处理,我也乐得轻松自在。没想到这一次七哥竟然派了你,我乐得没有多想……如今想来,一切都不简单……” “啊!你是说,这件事和七少爷有关!”我躲在被子里,一哆嗦,从七少爷找我去药铺里帮忙开始回想,一直想到那天傍晚七少爷突然叫我跟着许寅涵出去运货,这一切是巧合意外还是早有预谋。可是,七少爷有什么理由要对我下手? “我想来想去,不明白为什么是你……”许寅涵给我梳好了头发,等我躺下了,他又给我盖好被子,“这些想不明白的事留给我,你睡吧,好好休息。” 我望了他一眼,乖乖的闭上了眼。许寅涵的坦诚相对令我初次有了安全感,很快我便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许寅涵不在身边,枕头边摆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我换上发现,竟然是衣裙,是女子的衣裙。 许寅涵推门进来,看见我一笑,“竟然很好看呢。” 我穿着这裙子看来看去,道:“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穿女子的衣服,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我是想,你这样好一些。” 吃过饭,我和许寅涵站在屋檐下,天空万里无云,空气明净无尘,一点都看不出昨日暴风雨的影子,这便是夏日无常的天气。 “如果……如果那群人还在找我们,他们的目标一定是两个男人,而现在,我们是一男一女。” 我转头望着他,他恰好也转头来望我,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依旧唇红齿白的清艳脸色,只是我发现他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是永久的失去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十五 零落成泥 这处市镇原是我们在抵达京城前的最后一处落脚点,如今之际,往回是穷山恶水路遥势单,往前是一日脚程就能到达的京城,善和堂在京城里有一处分铺,到了分铺,就算七少爷得了信,也不可能在自家门前动刀子,不然,也太明目张胆了。 离开这处民宅,忽然看见门前经过一大群形容憔悴的百姓,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看起来是从很远的地方走到这里。我拉着许寅涵走进队伍里边,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从河北一带过来的难民,河北闹旱灾,又连年兵祸,民不聊生,这些百姓只好离乡背井,指望上京城讨一口饭吃。 我和许寅涵不约而同相望一笑,走到僻巷里往脸上衣裳抹了些煤灰,又把头发弄乱,两个人看起来和那些逃难的灾民并无二样,若无其事的就融入队伍里去了。 跟着难民队伍走了很久,天气又热,口又干,慢慢的疲乏上身,步履也和难民们一样蹒跚起来,通往京城的道路上,慢慢的还有其他的难民潮从叉路口出现,一股股难民潮聚拢起来,竟壮观到有上千人那么多,就像一只巨大可怕的臭虫,往京城方向艰难的爬动着。 难民潮虽然显眼,却不会有人想往这些苦难者的身上多看一眼,走着走着,陆续有人永远的倒了下来,而剩下的人竟如同僵尸一般迈着步子,目不斜视,只盯着前方,早已对死亡失去了哀伤的情绪。 一路尸体绵延,苍蝇乱飞,夏天的空气里弥漫着臭气,我和许寅涵牵着手,一路走的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赶路的商队总是远远避开我们这些难民,而急着上京的官差有时候骑着马直接从难民中间呼啸而过,难民受惊而奔,尖叫哭闹不绝于耳。 就这样走到日薄西山,终于看见了那座城,那巍峨的城门高高耸立,飘扬着威武的旗帜。难民之中发出了一阵气若游丝的欢呼,那的确是欢呼,这个时候走在我身边的少年倒了下去,脸上带着一个梦幻般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我一把抓住这个少年,他的身体却重得把我压垮在地上。许寅涵把我扶起来,一句话不说,把少年背在了身上。 一步似有千斤那么重,终于走到了城门口,守军却军棍一挥,禁止难民入城。 “将军有令!以防京城治安秩序,尔等流民不得入城!” 人群内一阵骚动,有些人企图趁乱进城,却从城内窜出一队士兵,手握弯刀,将难民赶到城门外两边,空出一条大道来,军士喝道:“接将军令!有趁乱入城的流民,杀无赦!” 这时,商队的马匹行到门前,毫无阻拦的进入城门去了。 如果难民不及时给于安置,很快就将成批成批的在城门口堆起一座尸山,不然,难民暴动,士兵砍杀,便是一条血河。 尸山血河,我闭起眼睛吸了一口气,暗叹明政府不仅仅是冷酷无情,更是处事不善,如今天下大乱,不懂得采取措施稳定民心,偏偏还要自己去煽一把火。怪不得一路走来听说,李自成的队伍又壮大许多,所向披靡。 难民与士兵僵持了一会儿,夜色逐渐笼罩大地,这时候远处轰隆隆一阵马蹄声传来,十多匹骏马奔驰着到了门前,马背上皆是虎背熊腰的精壮武士,只有为首的骏马上坐着一个斯文的白衫公子。 那男子勒马速度极快,刚好停在城门前,骏马仰天一嘶,稳稳的原地转了一个圈,才卸去了前冲之势。 “好精湛的马术!”许寅涵低声赞道。 那男子转过脸来,我就着夜色看的分明,目光冷如银月,硬挺如刀锋的鼻梁,凉薄的唇,表情淡得像白云,黑的发髻,白的长袍,两相辉映,丰神俊朗,英姿飒爽,不是白明祀是谁? 硬生生把到嘴边的呼叫给吞了下去,一别四年多,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景。白明祀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经过我并没有停顿,他没有认出灰头土脸的我来,也是,只见过几面而已,也许他已经不记得鹿鸣山庄的沈淳泽了。 “这是怎么回事?”白明祀冷静的问话里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 军士先前还耀武扬威的,看见白明祀神情甚是恭敬,看来白明祀经常出入城门,且在京城地位不低,不然见惯了大世面的京城守卫也不会这么老实,将原委细细说了一番。 “唔,还好夏天不怕夜寒。”说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和身旁的武士低语了几句,一行人等便飞也似的入了城。 眼见最后一个救星消失了,我跌坐在地上,又渴又累又饿的身体反应像海浪一样扑打过来,把我完全淹没了。许寅涵坐在我身边,身躯单薄,表情平静,后来他索性躺了下来,以手为枕。 “今天的夜空真美。” 我听了他的话抬头一看,果然看见满天星斗,垂垂欲坠。 “嗯,是啊,这个时候,小鱼一定还在做针线活,饼儿肯定偷懒睡了,少爷……” “十一哥一定和我们望着同一片星空。” 我闭了眼,不愿意再想下去。 由于难民多是老弱妇孺,没有什么攻击力,只能温顺的接受现实,很快城门外就躺倒了一大片,也不知是死是睡,这样成片成片的黑影,却安静的没有声音,只有夜风吹动,真是诡异的出奇。 眼见城门就要关闭了,这时候却从城内传出 (: ) 第 8 部分阅读 眼见城门就要关闭了,这时候却从城内传出一记响亮的马鞭声,一个清亮的女声喊道:“城门莫关!” 接着冲出一匹白马来,马背上坐着一个袅娜多姿的红色身影,原来是一个云鬓高耸,明艳华贵的女子。[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今夜遇到的,怎么都是这样举世无双的人物,一看便气势不同凡响,出身名门。 她背后又有十辆马车陆续赶到,赶车的竟然就是白明祀刚刚领入城内的那些武士。 军士笑脸迎上,“什么事竟然惊动了霍大小姐?” “行了,不碍你的事,关门吧,只不过城楼上多亮几个火把,我要在这里布粥。” 那军士听说可以按时关门,方才舒了一口气,随即按照这位霍大小姐的指示命令士兵点燃火把,霎时城门外亮如白昼。 人群听到霍小姐的话,慢慢开始有了动静,不多时,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霍小姐指挥利落,武士们行动迅速,不一会儿,就搭上了十口大锅,生起大火,煮开了热气腾腾的白米粥! 接着霍大小姐亲自指挥着难民有条不紊的排起长队等待布粥,那举手投足,就如一个临阵的女将军般,让人不敢违抗。 一个时辰之后,大锅内的米粥见了底,难民的队伍也到了末尾,我和许寅涵喝了粥,又端了一碗喂那个少年喝了,他慢慢的苏醒过来,有了力气。 许多难民向着一身红衣的霍小姐磕头,口中直呼“活菩萨转世”,一时间磕头声颂扬声不断。那霍小姐上了白马,俯首看着跪了一地的难民,嘴角露出一抹难得的笑,“要谢就谢白少主,这全是他的意思!” 于是难民们又念念有词的把这个白少主叩谢了一番。 今夜无论如何能熬过去了,白明祀,谢谢你。我在心中默念道。 “淳泽,你害怕吗?”许寅涵在树下坐着,将乱了一天的发髻解开,细细的梳着。 “我……不知道。也许,还没有那么糟。”起码这一刻不会死,唉,我就只有这么大的志向。 “我倒是觉得,从没这么轻松自由过。你看,这个时候,我只是一个别人不知道姓名的流民,不再是许府的十二少爷。”十二在草丛里寻了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出了轻轻的乐音。 “寅涵,想抛开身份的人,也许不止你一个呢。”为什么一直以来,在许府之中的我都活得谨小慎微,甚至让我开始憎恨自己,是了,因为许府不是鹿鸣,这里是有等级之分的。 许寅涵转过头来,有一抹奇异的微笑,“你第一次叫我寅涵呢。” 我忽然意识到,也笑了,“你不是说今夜你不再是许府的十二少爷吗?” “我想离开这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我一直觉得,你不该呆在许府那样的地方,只要,只要你能抛得开荣华富贵。” “淳泽,你竟教唆我逃家?呵呵,虽然我一直有此打算,不过平日里都是幻想,要下这样的决心,顾虑太多。” “可是,你终究会做的吧。嗯,如果有一个意外把你拉出了既定的生活轨道,你就会发现,原来不按照那种世人定下的规则去生存,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而且更轻松快活。” 许寅涵用叶子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号,“对,这两天我终于想明白了。” “我也是这么想……女子为何一定要嫁人生子,不按照那样的人生模式,难道人生就没有值得幸福的事了吗?” “淳泽,那……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许寅涵问了这句话,我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我想,真的想,自由的诱惑这么大,“嗯。”可是回答出去的声音竟然被风吹散了,再看旁边的许寅涵,斜倚在树下,气息均匀恬静,竟已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没有被阳光叫醒,却是一阵嘈杂的喧闹把我们从梦乡给拉了出来。 城门开了,白明祀骑着马一路奔出,一身白袍,袍脚纹着一层一层细密的金丝线,显得既素净又贵气,在晨曦中如天神降临。 白明祀一马当先,他身后不过尺余跟着一个骑着白马的红色人影,正是昨夜来布粥的霍大小姐,她用力扬鞭,却总是差了白明祀一截。接着又有三十余骑,皆是衣着华丽、系黑色披风的佩剑男子,之后还有十多辆马车,看起来仍是布粥的马车,只不过比昨日更多。 难民们看到又是昨夜那个白袍公子和红衣小姐,欢声雷动,以为他便是来解救他们,放他们入城的神仙。 白明祀勒马望了一圈,并没有说话,倒是身后一个国字脸的紫衣男人扬声道:“众人听着,少主有令,少壮男子出列。” 难民行动迟缓,又弄不清白明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三十余骑华衣男子冲入难民群中,连赶带拉的,一会儿便聚拢了百余名男性,许寅涵和昨日救起的那个少年,也在行列之中。华衣男子们居然赶着这百余人往城门相反的方向走,一时间大家不知道是何缘故,皆面露惊慌。我落了单,心中竟然无比难过,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出人群朝白明祀的方向跑去,横里冲出那个紫衣男,把我拦了下来,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我重心不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白明祀的目光却已经向这边望来,我坐在地上赶忙叫道:“我!我要和他们一起!”说着手往许寅涵的方向一指。上帝保佑!无论如何我不想和我的朋友分开。 “我们要的是少壮男子,不是你这样的女子!”紫衣男一脸冷漠。 转头看见那百人被赶到了稍远的一片空旷土地上,分发了一些挖掘工具,开始就地挖起来,不肯挖的人,华衣骑士便鞭子招呼,我立马脑海里闪现出“焚书坑儒”的场景。 “挖地!我会!我也有力气!”我喊着,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 “放肆刁民!”紫衣男子一扬鞭,就要朝我打来。 “骆棠!”白明祀叫了一声,紫衣男子扬着的马鞭垂了下来,他淡淡的道,“让她去。” 紫衣男子得令便不再阻拦,我赶紧跑去许寅涵的身边,默默挖起土来。越挖,越觉得是在给自己掘坑,却闻见空气中传来一阵米粥香,是了,白明祀也拿这么多难民没辙,他良心发现,让大家都能做个饱死鬼。想当初我们扮难民逃命,现在却成了真正的难民,百口难辩。 挖了个半天,那坑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差不多有标准草场的四分之一大,华衣骑士一声令下,又把我们百来号人赶着去拖尸体,我这才发现这片难民地上,有站着的,坐着的,也有许多躺着的,永远不会再醒来的人,夏季温度高,苍蝇乱飞,许多尸体已经发出了腐臭的气息,只不过我们呆得久,已经习惯了这股气味。 那些老弱妇孺已经排了队,开始领粥了,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混在男人堆里,还在浑汗如雨干着粗活,但是竟然也干劲十足,发挥着刘胡兰般的伟大精神意志,正在这个时候,我身边那少年又无声无息,往后倒去。我赶紧把他拖到一边,那紫衣男又骑着马过来了,喝道:“怎么回事?” “你没看见他晕倒了吗?”我回喝道。 那紫衣男怒形于色,眼看又要挥鞭就打,我闭了眼,心中祈祷的那个声音果然又再次响起来,“骆棠!” 睁开眼,看见白明祀已经骑马过来,盯着我道:“把他背到那边去。”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一辆马车旁边摆了一张矮桌,排着一条比较短的队伍。我咬着牙把少年背到肩上,这家伙居然死沉死沉的,晕了两次,这上演的是哪出啊?不过,总比拖尸体来得好吧。 才走了两步,腿一软,我身子不稳,就跌在地上,一双手伸来扶起我,还是那个身影,二话不说的就把少年抗在了肩上,我心中温暖,赶紧跟着许寅涵一起走。 走到矮桌边,许寅涵将少年放在地上,刚一抬头,就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来喊道:“查大夫!”我循声而望,见矮桌后坐着一个微胖的方脸老者,正在为难民诊脉派药。那老者看见许寅涵十分惊诧,赶忙站起来行礼,“十二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的十二少爷回来了。许寅涵只说是运货遇见了山贼云云,查大夫当下帮少年诊了脉,又吩咐帮手送十二和我上马车休息。我笑看十二道:“有时候身份地位,还真是好东西呢。” 十二不理我的嘲讽,笑道:“查大夫本在金陵善和堂总部出诊,是我们善和堂最好的大夫,去年七哥在京城开分铺,为了打响善和堂的招牌,特别派了查大夫过来坐阵,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 这么说,有人证明了我们的身份,终于可以不用做难民了吧。难知道马车帘子一掀,有人恶狠狠喊道:“下来!”我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又是那个紫衣骆棠! 下了车,发现查大夫正在跟白明祀急急的解释,“少主,这是我们善和堂的十二公子,因为遇了山贼才沦落至此,还望少主开恩,让我带公子回城。” 白明祀望了一眼许寅涵,不回答查大夫的话,只问道:“查先生,就你所看,这些灾民患的是什么病?” 查大夫看起来对白明祀是又敬又怕的样子,老实答道:“这些患病的灾民,皆体染恶寒,呼吸困难,重者昏厥不醒,危及性命,老夫恐怕……是瘟症。[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瘟症?那不就是瘟疫?怪不得死人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那你看,眼下应当如何处置?”白明祀问道。 “应立即处理尸体,将灾民隔离。” “那灾民能进城不?” “万万不可,万一瘟疫蔓延到城里,后果不堪设想。” “那……查大夫,对不住了,你们善和堂的公子也需要隔离,万一他把瘟症带入城内,恐怕连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和十二张口结舌,立在当地,进城的希望再一次泡汤了。京城并非许家的势力范围,天子脚下,无权无势的我们根本无后门可开。 骆棠指挥着壮丁搬运尸体丢入大坑,幸好十二和我因为善和堂的关系不用去拖尸体了,等所有尸体都已经清理干净,骆棠一声令下就要把坑埋了,我大声喊道:“慢!” “请少主下令,将尸体火葬!”我走到白明祀跟前道。 “火葬?”白明祀一挑眉,要知道明代风俗仍一直实行土葬,入土为安是百姓坚持信奉的道理。 “土葬不能彻底消灭病菌,很有可能污染土地,只有火葬,把这些尸体烧成灰,才能确保处理干净。”我一口一个病菌,一口一个污染,实在不知道怎么用古代词汇来解释自己的意思。 “老夫……也认为火葬为宜,如今乃非常之际,应破除旧习。”查大夫走到我身边。 “那就火葬。”白明祀简洁明了的一句话,已经有骆棠雷厉风行的去执行了,他转了头忽然细细盯着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陌。”扯谎编了个名字。 他“哦”了一声,喃喃道:“倒是有些面熟。” 不多时,熊熊大火,烈焰滚滚,大坑内一股焦臭,这火烧了一个时辰有余,白明祀才下令将坑埋了。与此同时,灾民的安置也刻不容缓,华衣骑士命令壮丁们在离城门五里处搭起了简陋的棚子,并将这片地围起了栅栏,把我们所有灾民都赶了进去。进了隔离区的人,都不知道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更别提是不是可以活着出去。 我和许寅涵坐在棚子门口,我伸手摸了摸身边那少年的额头,“啊!他染了恶寒!” 许寅涵眼光一凛,道,“叫查先生过来。” 查大夫给那少年吃了一颗丹药,神情凝重,“这恶寒很是凶险,发作得快,毙命却慢,要慢慢烧二三十日,把身子给耗尽为止,尸体火葬还好处理,但这活着的病人,才是最大的病源。”是了,要是二三日毙命还好说,二三十日毙命,大概可以把身边所有健康的人也都给传染光了。 “那先生可有遏制瘟疫的良方?”许寅涵问道。 查大夫半天不响,无奈的摇了摇头,“如今还并没有。这病症古怪,该从源头查起,才能对症下药。” 说着,查大夫便命人来把那少年抬到了另一座棚子内,在隔离区内,病人被另划了一区。 “查大夫,这位白少主是什么人?”许寅涵问道。 “白少主是京城的世家白家的少主,锦衣卫的统领,十二少爷刚才看到的这些锦衣骑士,便是锦衣卫的精锐之选。” “锦衣卫?”我和许寅涵吃惊不小,锦衣卫可没有什么好名声啊,怎么会来做这档子菩萨善事? 查大夫小心翼翼的悄声道:“嘘!公子,这里不比金陵,锦衣卫得罪不得,如今只能委屈公子先呆在这里,过段时间我便偷偷将公子带回城去。” “查大夫,这瘟症无治愈之方,总有预防缓解之方罢?”我问道。 查大夫道:“我已命人煮了二十四味的药汤,略有预防之效。这里清洁设施有限,我也预备了消毒的药汤,以供每日净手。” 我心中略微放心,及时有效的措施一定可以控制瘟疫,想要活下去,就只能自救。 一晃二十日过去,查大夫仍未找到治愈瘟疫的方法,白明祀在城内抓了好几个大夫来,也都束手无策,只是查大夫自制的二十四味汤药起了效,延缓了瘟症的蔓延,可惜灾民的人数,也从之前的千人,降至五百余人,骤减一半。锦衣卫虽然运来了大批药草、粮食,但对于隔离区内的杂役事项,却绝不插手,只是指使着先前抽的那批壮丁,挖抗焚尸,又抽了一批身体健康的妇人出来煮粥分药。我和十二算是受到了特别优待,主要跟在查大夫身边煮制汤药。 白明祀与霍小姐每日都来视察,却从不进入栅栏,只在外面听取锦衣卫的报告。这些都是听查大夫说的,自被隔离那日起,我便再没见过白明祀。 这日我正在帮查大夫熬药,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响,转头一看,只见许寅涵倒在地上,紧闭双眼,人事不知。心中一阵不祥预感袭来…… 许寅涵染疾已有十日,恶寒不退,一张苍白的脸上眼窝深陷,只有那双明眸,还像往昔一般清透,我用湿布帮他擦净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又将他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他睁开眼来,喘着气,强自微笑道:“都病成这样了,还梳什么头发。” 查大夫在旁边垂泪,叹道:“公子,都是老夫的错,要是当时老夫拼了一死也要将公子带走,或许今日……” “查大夫,不要这样说,我并没有怪你。”许寅涵躺在草席上,说完这话,便累得闭起了眼。 “公子不要着急,老夫十日前已经飞鸽传书给金陵善和堂总铺,近日必有人来接应。” “善和堂总铺?”许寅涵闭着眼喃喃道,嘴角溢出一丝嘲讽的笑。 查大夫见状,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出去看顾其他病人了。看得出来,白明祀对他虽然客气,但也暗中施了不少压力,若是这场瘟疫没有控制得当,查大夫会陪葬的几率极高。前几日,有几个灾民想趁夜逃跑,还没跑出一里地,就被锦衣卫全部诛杀,如此铁腕手段,令人不寒而栗,如今许寅涵又染了瘟症,查大夫更不敢带他离开了。 指望善和堂总铺来救援,根本希望渺茫,也许七少爷接到信会更加高枕无忧,这场瘟疫,省了他狠下杀手的麻烦。 又过了五日,栅栏上高高竖立的白色幡旗被风吹得咧咧作响,如同一抹死亡的颜色,警告着过路的旅人远远避开,这个隔离区,越来越像一个地狱。月亮升起来,在夜空里散发着冷冷的白光,召唤着一缕缕人间的亡魂。 “淳泽,回想起当日在府内的种种,不过月余,竟然恍如隔世。”许寅涵倚在树下,缓缓道。 “寅涵,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嗯……有一点,后悔这一次竟然和你一起,如果路上没有发生这些事,或许……或许你还是我心里那个淳泽。”他说完这句话,居然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我也笑了,笑着却觉得眼眶湿润,有些尴尬的回想起,那天夜里许寅涵坐在树上轻轻吻了我一下。 “我是说,你后不后悔,如果我们当时不扮作难民,也许不会是今日的境地。” “那也还是会有别的磨难等着我。淳泽,许家……作孽太多……报应不管落在谁身上,总是会来……” “寅涵,就算是许家作了孽,也不应该报应在你身上……” 许寅涵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 “寅涵,等你好了之后,等这一切都过去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淳泽,你还记得很久以前,你对我唱过的那只歌儿吗?”许寅涵的目光迷离起来。 “嗯。”我握住许寅涵的手,轻轻唱起来。 “窗边雨水 拼命的侵扰安睡 又在撇湿乱发堆 无需惶恐 你在受惊中淌泪 别怕 爱本是无罪 请关上窗 冀望梦想于今后 让我再握着你手 无需逃走 世俗目光虽荒谬 为你 我甘愿承受 愿某地方 不需将爱伤害 抹杀内心色彩 愿某日子 不需苦痛忍耐 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外……“ 许寅涵在我的身边,这样默默地、轻飘飘的睡着,月光透过树枝,轻柔的落到他雪一般的脸颊上,他的五官像完美无缺的蜡像一样,好像瞬间就会溶化……第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六 暗香如故 一夜过去,阳光如每个清晨那样温暖的照在大地上,我醒过来,发现许寅涵枕在我的肩上,面容安详,嘴角有一丝微笑,我心中大骇,赶紧奋力摇着他,叫着他的名字。 摇了一会儿,几乎要哭出来,许寅涵却缓缓的睁开眼睛,望着我,分明还活着。我被他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惊魂不定。 这时候忽然发现远处来了长长一列马车,那马车朝着隔离区越奔越近,走近了发现马车上竟插着许家的旗号!我一跃而起,朝着隔离区大门奔去,那列马车刚好停在门前,为首的那人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身灰袍,风尘仆仆,竟然是七少爷!我一呆,愣在当地,七少爷看见我也是一呆,随即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走过来将我从上到下望了一遍道:“你是……沈淳泽?” 我赶忙抹了抹脸,用力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心中转念,不知道七少爷此番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弄得我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低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裙摆,忽然一惊,是了,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穿女装,难怪他认得惊异。 这时候七少爷身后两辆马车上却已经下来了几个人,善和堂总铺的冯大夫也来了,他整整衣襟,急忙跑道另一辆马车前,那马车帘子掀了一角,伸出一只手来,我心中突突直跳,只见一个熟悉的淡青色人影从车上下来,正在此时,横里刮来一阵风沙,那阵风刮得很猛,竟连他绑住发髻的丝带都刮掉了,他黑发零乱着四处散开,衣袍往后飘起,吹出一个骨瘦形薄的轮廓来,人人都撩起衣袖遮风,只有他一个,也不挡风,也不怕沙粒,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记忆里从未模糊过的那张脸,如今就在我的眼前,墨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我看不清的云雾,望着我的神情,一如在未名居檐下偶遇,院子里起了风,我就会抬头望着天说一句,“已经是秋天了呢。”那时情景,涌上心头,这个人,把未名居的小楼昨夜东风,带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城郊。 “已经是秋天了呢。”我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来,却听见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许寅初闭上眼,他细密的睫毛在阳光里轻微的颤动着,我感觉被紧紧揪住了心头,紧张的透不过气来,他再次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眼睛里的云雾一无所踪,微笑像清水一样荡漾开来,朝我伸出一双修长又温柔的手。 我也欢喜的向他伸出手去,半路却硬生生被人拦了下来,七少爷的一张冷脸出现,“你不能碰他!” 我脸上一黯,我是带着瘟疫的人,想到奄奄一息的许寅涵,我重重跪在地上,朝着七少爷磕了一个头,“七少爷!求你救救……十二少爷!” 七少爷脸色铁青,朝后面发令道:“把药草都给我卸下来!” 七少爷这一次真是劳师动众了,竟运了十车药材过来,除去雇的镖师、店铺的伙计以及许家的家丁,光是善和堂的大夫,一下子就来了六位。 十一坐在大门外的马车上,被阳光照着,还是一身褪不去的落寞,只有眼睛里,凝聚着一丝温暖。看见他的目光远远望着这边,我心中不知不觉勇气膨胀,跟在七少爷身边,将许寅涵移入许家家丁支好的精巧帐篷内。 安顿好,许寅涵睁开眼虚弱的一笑,“十一哥来了?” “嗯。”我握住许寅涵的手,企图给他传递一些力量。 “那就好……”许寅涵深深瞅了我一眼,昏迷了过去。 第二日,许寅涵昏迷未醒,如此,接连三日,善和堂六位大夫急得团团转,试药无数,最后皆哀叹,回天乏术。黄昏,栅栏周围燃上了火把,森森然的烧着,谨防有人逃逸,这里的火把是通宵不灭的。七少爷在帐篷内支着头,眉头深锁,莫衷一是,我机械的擦着许寅涵的脸,又将他整齐的束发解开,用梳子一遍遍的梳着。 忽然七少爷惊呼道:“寅初!你怎么进来了!” 我回头,看见十一走进帐里,后面竟跟着白明祀。 七少爷的脸立刻垮了。 “金陵许家?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排场大的很哪。”白明祀已有好些日子没出现,看样子也是精疲力竭,对这档子破事持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只要瘟疫严格控制了,即使这个隔离区里的人全死光,他其实也没有错,因为他该做的都做了。 “白统领?”七少爷听过查大夫的报告,但还是第一次见白明祀。 “不敢,在下白明祀。这位许家的十一公子显然念弟心切,我见他在门口张望,便带了他进来,想来七公子不会怪罪吧。”白明祀说的言辞凿凿,行事却大异平时。他怎么能领十一进入隔离区,不仅七少爷恼火,连我都心中不安。 “舍弟身子虚弱,这种地方不适合他。”七少爷碍于在白明祀的地盘上,不好发作,但声音已有怒意。 “呵,也真够奇怪,既然身子虚弱,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何必千里迢迢的奔来呢?” 七少爷的脸已经阴沉到了极点,可白明祀的这句反问,他却答不上来,只闷闷哼了一声。 白明祀目光一凛,一字一字道:“许七公子,十日之内,瘟症若还不见起色,这里的人,全部都要死。是病死,还是被杀死,有什么区别?” 帐内之人,听闻此话,无不脸色大变,七少爷赫然起立,盯住白明祀道:“白统领,你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明祀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吐出四个字,“皇上有令。” 这四个字,像一股阴嗖嗖的冷风,将这座帐篷内的一切吹成冰雪,我心中一寒,皇帝害怕瘟症蔓延到京城,蔓延到他的皇宫,竟对白明祀下了最后通牒。 “若是十日之内,瘟症有救,许七公子,金陵的善和堂就是京城第一药铺。连皇上也会感谢你,带着善和堂的大夫和药材,千里迢迢来行医救人,此心可鉴,必流芳于世。”白明祀的意思,皇帝也盯上你善和堂了,恩威并下,你除了拼命一搏,别无活路。 帐篷内,众人无语,唯有十一,听不见白明祀的话,背对着他,坐在十二的床边,一点都没有被凝重的气氛所惊扰。 他将十二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用手指搭了搭十二的脉,随即在纸上写了长长一串药方。我在一旁望着,十分惊异,我从不知道十一竟然也会医术,显然七少爷和众大夫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们通通惊异的朝十一望来。 七少爷接过药单一看,立即吩咐我按药单抓药煎制,我已出了帐,七少爷突然喊道:“慢着!淳泽,这药给我煎两份!”我应了下去,帐篷不远处有一口小炉,这几天,我已在这里煎了不下三十副药。 配齐了药煎着,忽然前面出现一个身影,我抬头一看,白明祀目光灼灼,把我打量了一番,“你是沈淳泽?” “唔。”我低头努力煽炉子,对他十分冷淡。 “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认得是认得,只是没有什么话好说,若你不可以网开一面,我认得你又如何。 白明祀站了一会儿,大约觉得的确没什么话好说,便离开了。我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如今人命关天的时候,只怪我们的交情太淡了。 药煎好了,我小心翼翼端进帐篷,发现帐内竟多出一个病人来,和十二各躺一床。七少爷道:“给他们各服一份。” 我先喂了十二,这几日十二昏迷,牙关紧闭,我以长叶卷成细管做引管,以口将药缓缓由引管渡入他嘴内。喂另一个病人时,我一看,却发现他是当日我和许寅涵救过的那个少年,他精神还好,并没有昏迷,我心中奇怪,掐指算来他患病已过三十日,怎么还没有死? 我知七少爷是在试药,特意拣了与十二体质年纪接近的病人,观察临床反应。夜半,十二与那少年都口吐秽物,直吐了有半个时辰,将五脏六腑都吐得离了位,弄得大家一阵忙乱,我端了装秽物的盆,正准备出帐去处理干净,十一却一把把我拦住,他凑近盆内,细细的嗅着,毫不忌讳恶臭扑鼻,那神情的专注,就像当初望着雪中的腊梅一般。约摸看了一柱香的光景,十一的鼻尖冒了细密的汗珠,那剪影,在烛光里好看的让人如沐春风。他曾是那么有洁癖的人,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最不怕脏累的大夫。 十一的眉微微皱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思索不透的问题,我将秽物端出去处理好了回来,还看见他在烛火里沉思着。 帐内还残余着一股秽物的难闻气味,七少爷也是累得形容憔悴,正要赶回马车内休息,看见十一的样子,便对我说道,“淳泽,带寅初到外面去,帐内空气不好。” 我走到十一面前,在他眼前摆摆手,他回过神来,朝我微微一笑,我牵着他的袖子一路跑到帐外十多米处站定,才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晚的清凉空气。 许寅初的手反过来牵住我的手,带着我一直走到隔离区最边上的栅栏下,坐了下来。要不是被他的手牵着,我感觉自己都快飘到天上去了。 他侧头望了我一会儿,目光复杂,一时间万种情绪在脸上交错闪现,牵着我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的疑问太多,但,只要他在眼前,似乎都变得不是重点。 他拣了根树枝,在地上写起字来,“害怕么?” 我也拣了根树枝,写字回他,“不怕。” “我一定会救活寅涵。” “我信。” “我从未生过你们的气。”这句话,我不知他是指当日在秦淮河发生的事,还是那夜我和寅涵在树上发生的事。 “连我骗你也不生气吗?”我可是女扮男装骗了他两年呢。 “不。” “你这一次看见我,不惊讶吗?” “和你看见我一样惊讶。” “你怎么学会了医术?” “从小缠绵病榻,自然略知一二。”他的样子,何止略知,简直是精通。 “不信。” “闲来无事,也通读过几本医书。”好吧,就当他绝世聪明,过目不忘。 “那怎么从来不医自己的病?”何止不医,连大夫开的药都懒得喝呢。 “赎罪。” “何罪之有?”这是赎罪吗?这简直是自虐。 “许家……作孽太多……”许寅初竟然说了和许寅涵一样的话,许家的人也太有自知之明了吧。 “你并没有,寅初。”他瞧见我写他的名字,一怔。 “为了我在意的人赎罪。”这句话一看即明,直指七少爷作孽太多,许家有多少秘闻我不知,就许寅涵透露给我的来看,大概只是冰山一角。 “你在意的人,只希望你健康平安。”也是我的愿望呢。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好好的,跑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 这句话,他倒是解释了很久,“爹才回府,就遇见善和堂的管事急报飞鸽传书,爹为了此事怒气攻心,一病不起,责令七哥立即上京,不带回寅涵就不要回去见他。”按理来说七少爷当然不会关心寅涵的死活,但是事情摊开来又是另一回事,是他让寅涵走的这批货,如今出了事,他就要负责到底,寅涵死了他还能装个无辜,寅涵没死,他还起码该表现得像一个兄长。可是我们七少爷的心里,只有他的亲弟弟许寅初,他怎么可能拖上许寅初走这趟黄泉路?所以许寅初基本上属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该来。”来了就是陪葬。 “不该来的人很多,除去我。” “顽固。”他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性子倔强。 “许家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人。”我心中一动,那一定有值得你奔来的人了。 “谁又值得你奔来了?” “七哥,寅涵。”这一次他写完了这两个名字,忽然又把土抹平了,“淳泽。” “嗯?”还以为他叫我呢。 “累吗?” “嗯。” “起风了。” “嗯……” “回去吧。” “嗯。” 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床丝绸被褥里,暖暖软软,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很久未曾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坐起身来揉揉眼,才发现这是辆马车的车厢,挂着密不透光的双层厚车帘,只有两侧的小窗贴着碧绿的窗纱,将阳光的光影投在席上,这车厢内宽敞舒适,一尘不染,素净的令人窒息。我掀开帘子跳下车来,隔离区内还是和昨天一样,布粥施药,搬运尸体,一切井井有条,只是今日有那么一些不同,这不同我也说不上来。 朝着许寅涵的帐篷走去,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轻微的笑,我心中一喜,果然,寅涵正好好的坐在床头呢。 “寅涵……”一时间觉得喉头哽咽,却看见许寅初也陪坐在床头,和许寅涵一起笑着朝我望来。 “这药,真的有起色!”我和许寅初四目相望,皆是欣喜不已。 许寅涵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淳泽,怎么几日不见,你还是这么一副脏兮兮的丫头样?” 我被他说的一怔,低头看看自己,那一套旧衣裙自那日换了以后就一直穿在身上,这时候的脏旧程度可想而知了,而这些日子忙于照顾寅涵,除了每日例行的洗手消毒之外,根本没有机会洗浴换衣。 一时间想到被如此清净的许寅初看在眼里,也十分不好意思,却不服气许寅涵的嘲笑,“谁像你这公子哥儿,这种时候还这么爱美!” 许寅涵不理我,转头对许寅初道:“哥,我想洗个澡。” 原本清洁也是重要的一件事,但由于城外皆是荒地,水源有限,隔离区内煎药煮粥的水都是从三里地开外的农家打的井水,由马车来回运送,每日三次,弥足珍贵。七少爷付了重金,增加了三辆马车,每日来回五次,才补足了许家这些人马的用量。 许寅初点点头,许家的家丁已经搬了大木桶进来,过不多久热腾腾的冒着蒸汽的洗澡水也备好了,动作倒是快,我讪讪的走出帐去,任他们在里面忙活。 我四处逛逛,问许家的家丁要了一套干净的旧衣服换上,又从查大夫那里寻了一块湿巾,找了一个清净又避人的角落,将脸和头发都细细的擦了一遍,干干净净的,大概也让大家觉得有点喜气。是了,我说今天怎么不一样呢,原来这地方多了一点生气,不像前几日那样死气沉沉的了。 刚刚梳洗完毕,却看见那个睡在许寅涵帐里的少年鬼鬼祟祟的从另一边行来,竟然看不出一点患病的样子。 “赵安!”我喊住他。 赵安看见我,露出一点怪异的脸色来,却也并不惧怕,我走到他身边,闻见一股隐隐的臊臭,不禁皱了鼻子,“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我……”赵安涨红了脸,不安的揪着衣角,他的脸擦干净了,倒是生的老实憨厚,是个模样周正的孩子。 “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赵安舔舔嘴唇,吞了一口唾沫。 “好难闻的味道,还不快去洗洗干净。”赵安才搬到寅涵的帐子里,时间久了别说是十一,怕是许寅涵也受不了。 赵安听到我这么说,有点为难道:“沈姐姐,你也知道每日供水有限,可叫我到哪里洗去。” 我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湿巾递给赵安,“拿去擦擦吧。” 赵安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沈姐姐,多谢你,你和许少爷都是好人,许少爷会没事的。” 他个头还不及我高,十一岁从家乡逃难出来,中途父母、兄弟全部都死于饥荒,唯剩一个人,孤孤单单,偷点猫狗的食物,挖些山里头的野菜,运气好也能找到几个树上的野蛋,这么一路跟着难民大军,不知不觉走了很多路。 我听了他的安慰之辞,心里也有些欢喜,在草丛里挑了一片合适的树叶,道:“赵安,我教你吹叶子。” 赵安好奇的看着我将树叶贴于唇边,吹出一串清清悠悠的音符。这游戏,还是小时候,外婆教我的,来来回回,只学会了一首“三只小蜜蜂”。 “来,你也来试试。”我找了一片树叶递给他。 “呵呵,”赵安笑笑,竟然把树叶一口吞进口中,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吹叶子那种玩意儿学不会,就知道这树叶能吃,去年在老家,粮食没了,娘就煮了这种叶子给我们吃。” 我听他这样说,到觉得有点惭愧了,于是转了个话题,“你这几日可觉得身子有起色没?看样子精神还不错啊。” 赵安也是爽朗,自嘲着道:“我们穷苦人命硬,没那么容易翘辫子,”说完这句他又自觉有点失言,于是补充道:“许少爷有天上的福星老爷、太上老君、王母娘娘、二郎神那些神仙保护着,更是什么都不怕的,沈姐姐也别太操劳了。” 我与赵安闲聊了一番,看见许寅涵帐子里倒了一桶药汤出来,之后又倒了一桶清水,估摸着他应沐浴完毕,便走去瞧他。 许寅涵换了一件月白的轻衫,外头还罩着一袭宝蓝纹云锦袍,湿嗒嗒的长发兀自往胸前滴着水,他面色虽没有好多少,但神色间却生气盎然,正由十一给他诊脉。十一爱清静,七少爷便撤了帐内的各色人等,我一进去,便觉得比前两天宽敞了许多,连阳光也透进来了一点。 许寅涵见我进来,一瞅我穿在身上那短打,便笑道:“淳泽还真是不爱红妆爱男装啊,从前唬着我们扮书童,如今又扮起小厮来了。“ 十一也转头来瞧我,眼里有了笑意,我扯了扯衣襟,反看着许寅涵道:“十二少爷也才返朴归真了几天,瞧这会儿又……宝气起来了。” 许寅涵也并不恼,反而把外头的袍子更紧了紧,“宝气?等回了金陵我也找人给你做一身宝气的,你说你是要女孩儿的罗裙好呢?还是男子的锦袍好呢?” 我忍俊不禁,见十一斜坐在许 (: ) 第 9 部分阅读 许寅涵也并不恼,反而把外头的袍子更紧了紧,“宝气?等回了金陵我也找人给你做一身宝气的,你说你是要女孩儿的罗裙好呢?还是男子的锦袍好呢?” 我忍俊不禁,见十一斜坐在许寅涵身边,伸手在许寅涵掌心里写了几个字。[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许寅涵看了抬头挪谕道:“你的少爷说是罗裙好呢。” 我正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许寅涵又自言自语道:“我却觉得男子装更好看一点。”说罢故意狠狠瞪我一下,我猜想他仍是对我扮男装骗了他这事耿耿于怀,心中便更想对他多些像朋友一般的亲近和关心,令他能慢慢释怀。 许寅涵今日真是兴致好,忽然又朝十一道:“哥,不如把淳泽给了我做书童可好,我只要她每日扮着书童的样子,跟在我旁边就行。”十一看他这样胡言乱语着,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指指自己,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来给你做书童如何?” 许寅涵不依不饶,又对我道:“淳泽,你说,你是想做我的书童,还是十一哥的书童?” 我嫌他问题问得孩子气,也玩笑道:“跟十一少爷的时候是在做书童,跟了你这些日子,倒是做着丫头的活多些。” 许寅涵听了,想到他病倒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我守在床榻,日夜照料无微不至,脸上也少了许多嬉笑的神气,凝望着我道:“人家都说患难见真情,淳泽,谢谢你。” 十一见许寅涵如此,便在他手心里又写了一个“酸”字,我看了也附和道:“就是,比十一少爷这样的读书人还酸,说些这样肉麻的话。”十一却听出我暗中挪谕他的意思,拿起手边的一卷书册来轻拍我额头,我侧头要避,哪知道许寅涵也探过头来帮我挡这一下,结果两人脑袋撞在一起,硬生生的一记响,疼了半天。 许寅涵一边手指轻轻揉着额头,一边又来和我作对,“淳泽,你做书童的时候要是学到十一哥的一点两点,也不需做丫头这么久,没想到十一哥竟然这样通晓医理,要不是他,恐怕我……” 我听他这样说,怕想到病情上又多惹愁绪,便想着法子来转移话题,“寅涵,你可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呵,怎么忘得了,你把我的锦袍都弄污了一大块!”许寅涵一挑眉,佯装怒意。 我心知他说的是第一次去许府家宴那次,“我可是在偏厅里候着的时候就留意你了呢,满屋的少爷里,就你穿得……”说到这里怕又要说他宝气了,我赶紧闭了嘴。 他却顺着我的话说,“穿得隆重是吧?可不就是为了遇着你呢。” 十一又帮我,在许寅涵手心里写了“宝气”两字,提醒他别会错意。 许寅涵见我们两个联合起来,就辩解道:“在府里,是这也被管着,那也被管着,也就是穿个衣服,还能自己做个决定而已。” 他这样说,我便想到他连妻子也都是不明不白娶回来的,人人眼中的这位魔障,其实并不是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十一见许寅涵这样说,大概也感同身受,默默不语,一时间三个人各有心事,气氛立时沉下来。 自然也都发觉,寅涵,寅初,和我,从未像此刻这样轻松融洽的聊过天,说过玩笑。环境虽然恶劣,情势也危急,项上人头还不知能留几日,竟然也可以有这样融融的情景,许寅涵不禁叹了口气。 我们两个望向他,他对十一道:“哥,从前……从前我很少来瞧你,是我的不对。” 十一的神情平静如一面湖水,目光却缓缓的暖了,他朝许寅涵摆摆手,末了将手叠在许寅涵的手上。这两兄弟相对望着,一个柔亮似锦,一个温和如玉,真是出奇的漂亮。 上午这样说了一会儿的话,心情好了很多,下午给查大夫帮忙做事,也用足了力气。 给帐内的三十多个病人分完了药,出来时候刚巧见天边一行人字大雁往南边飞去,那大雁的队形整齐划一,姿势优美。 “大雁南飞,秋至。”不知什么时候,见查大夫也在我旁边,望着大雁飞去的天空。 “已经秋天了,这几天天气开始转凉了。” “唔,这是好兆头啊。”查大夫抚着胡子。 “好兆头?前几日又去了十三个。”我黯然道,并没觉得瘟症有缓和的迹象。 “好兆头。这几日一号、二号帐移入三号帐的人是不是少了?”难民被分在三个帐内,前两个都是没有得病的健康难民,三号帐离一号、二号帐较远,是感染区,通常三号帐的人,都是抬着进来,拖着出去的。 我听查大夫这样一说,想了一下,发现这三日内感染瘟症的难民只有五个,比之前那段日子成打成打的倒下的难民,要少得多,喜道:“查大夫,这是什么缘故?” 查大夫叹口气,“原来这瘟症是时疫啊。” “时疫?”我有点明白了,以我的知识体系来分析,猜测大概是这传染病菌在夏天容易生存和蔓延,等天气转凉了之后便逐渐势弱,于是传染性也大大降低了,估计再过些日子,便没有它呈威的地方了。它的天敌原来是低温。 我想起赵安来,趁机问查大夫道:“大夫,这几日赵安的病竟像是好了,也是因为这气温的缘故吗?” 查大夫眉头紧锁,“这还不至于。十一少爷的药方虽然是神奇,可老夫仍觉得,赵安这孩子体质异于常人,恐怕是自愈的可能性大些。有些人的身体天生便能解百毒。” 我想了想,沉吟道:“是不是可以说,赵安的身体里有一群小兵,同这瘟症在打架,打的时间久了,渐渐厉害了,便把这瘟症给杀死了?”我尝试着形象的说出来,想到查大夫的意思,是指赵安体内产生了抗体,这抗体自动杀死了病毒,其实,再进一步说,如果能提取到赵安的血清,制造抗体疫苗,那这瘟症就能立刻被我们打败!想着又泄了气,唉,竟在这里异想天开做什么。 查大夫点点头,同意我这个形容,只说但愿十二少爷身体里的小兵也赶快厉害起来,把瘟症给杀死。 入夜,萤烛小火的微光在帐篷内,映出一个森然的阴影。十二的床边,我席地而睡,迷迷糊糊之中,却被一阵骤雨的呼号惊醒。豆大的雨点直直打在帐顶,那声音扰得人身上都感觉到疼。下锅似的急,油炸一般的猛,雨势惊人的要把地都淹没了一样。我翻了个身,萤烛小火灭了。 帐外那样大的声响,帐内却静的令人感到一丝不安。我起身,去点蜡烛,刚点好蜡烛,听到闷闷的扑通一响,转身查看时,却是挂在帐外的一盏灯掉落在泥地里了。正想要掀开帐帘去,就听见许寅涵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淳泽,淳泽。”伴随着压抑的轻轻喘息,这两个字吐的十分费力。 我急忙到他床边,“我在。” “陪我呆一会儿。”寅涵的眼睛亮亮的,直盯着帐顶。 “好。”我见他睡不着,怕他听见雨声心烦,就想陪他说会儿话。 “冷吗?”他转头来望了我一眼,身子往床内侧靠了靠,腾出一块地方来,“上来吧。” 我只略略有一点迟疑,就轻手轻脚的,钻进他的被子里。许寅涵是许寅涵,不是别人。我们两个面对面的睡着,我看着他陷在软绵绵枕头的脸,因为烛光的关系,轮廓显得十分深幽,被拉长的阴影,覆盖住了半边表情,还是俊美,没法挑剔的美。 “好大的雨。”他突然说了一句。 我悄悄“嘘”了一声,提醒他帐那边还睡着一个赵安。 他露出一丝奇异的笑,直盯着我望。我也望着他,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的中间却足够塞下第三个人,然而这样的距离,正好能好好看清楚对方的脸。 赵安翻了个身,说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雨势未退,雨点像一阵急急的沙漏,一点一滴计算着夜的深,和夜的静。秋风秋雨愁煞人,空气中尽是荒凉的远景。 “淳泽,我死了以后,你别难过。”寅涵这句话说得很快,他说完,赶紧在被子里伸出手来,紧紧拽住我的手。 我脑中轰的一声,直坐了起来,想甩开他的手,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我掀开被子,见寅涵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身子,他奇怪而缓慢的颤抖着,发丝像黑蛇似的缠绕住脖子,因汗湿而闪烁出一片诡异的光泽。 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他张口欲呼,一声声叫喊却淹没在胸口旋转的气流里,来不及说话,来不及恐惧,来不及疼痛,来不及受尽折磨,他浑沌的无法表达,这一刻生命旅途的终极,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抓住我的那只手,慢慢松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泪流满面,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快得什么都做不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满脑的这个念头将我狠狠碾碎,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咯的一声,陌生的,虚弱而绝望的尖叫破空而起,穿过大雨,穿过夜晚,穿过这个世界。 “寅涵,寅涵,寅涵,”我将寅涵的身子托起来紧紧抱住,他垂着头,黑色的长发滑落到我的身上,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寅涵,寅涵,寅涵,寅涵……”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难听的喊着他的名字,烧着眼眶的炙热的泪,一路奔一路跑,慢慢凉了,慢慢凉了。 恍惚间帐内大亮,人影冲了进来,雨水冲了进来,所有的脚步声都朝这里冲了过来,寅初来了,七少爷来了,查大夫来了,冯大夫来了,人都来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挤进了帐内,只有寅涵走了。 寅涵走了。我抱着寅涵的身子向后倒去,被一个温热的怀抱接住,有一个人将我和寅涵紧紧地搂在了胸口。 只听见我一个人在哭。帐子里满满的人,响起一两声无力的叹息,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哭。我扬起眼,看见寅初将寅涵的脸托起来,颤抖的手指抚过寅涵的鼻下,末了,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悄无声息滑过脸庞。忽然,松开了抱着我们的手,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七少爷脸色阴沉着,我一口气慢慢缓过来,将寅涵轻手轻脚的摆放在床上,他容颜完好,神情如初,只是闭着眼,只是闭着眼而已。瞧着他,眼泪又止不住的流。 众人这才围了上来,将我挤出了床边。又有什么关系,寅涵的魂魄,早已走了。 我浑浑噩噩的走出帐去十多步,腿一软,跪倒在大雨里。消解悲伤的唯一方法,便是将自己埋起来,埋起一切意识、肉体、记忆,没有感觉,就不会痛。我俯伏在地上,双手深深抓住粘腻的湿泥,用最卑微的姿势来回忆生命的起源,赤条条的生,与赤条条的死,都只有一瞬,这一瞬,像一把利刀,将情意拦腰而断,前生后世再无牵连,灿烂绚丽的容颜也被掩盖在尘土内腐化,什么都带不走。寅涵,你所有不能带走的一切,都重重的压在了我的身上。 一双手,将我的手轻轻从淤泥里拔了出来。我透过雨水和泪水的眼,望见寅初湿淋淋的身影,跪于我面前,模糊不清的脸,只有千种痛哀,万般萧瑟。寅初,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他伸出一只手臂,将我温柔又坚定的揽在了胸口,隔着一层湿透的寒衫,身上的热量与我脸颊的温度交融在一起,我们都感觉到了彼此的悲伤,这深深的悲伤把我们捆绑在一起,有了取暖的勇气。我缓缓抬起右手,无知无觉的,又求生般的,抱住寅初。 泪水,和雨水将我们融化在这个夜里,从未如此通透的紧握住对方过,从未如此迫切的需要对方过,从未如此清澈的看见对方的内心,在这一刻释放的安慰,让我们能共同承受寅涵所留下的一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难过。 寅涵最后的话,为什么,竟让人有这么痛,这么痛…… 十七 死里逃生 我梦到一只气球。它也许曾经被我抓在手里,也许从来没有被我抓在手里。它飞了很久,我跟着它走了很多路。醒过来,仍然只是在这里。 在这里。没有失忆,没有死去,甚至没有生病,我清醒的张开眼睛,一切又回来了。我在马车里躺了很久,感觉外面静的可怕,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一看,可是有某种恐惧让我却步。这样自己和自己交战了三百回合,只能叹了口气,想着一切并没有大结局,直起身来,掀开帘子。 我一掀帘子,恰好帘边的人也回头来望我,这样打了个照面,大家都是一愣。许寅初面色有些苍白,不知已在这里守了多久。一阵微风,天还是阴阴的,但看起来雨已经停了很久了。 他要我回车厢里去,我摇了摇头,反而出来和他并排坐着。远远的看见七少爷往这边走过来,他袍子的下摆竟破了一角,还沾了许多污泥。 他走近了,先是给许寅初披了一件披风,然后目光朝我们两人一扫,“去送十二弟最后一程吧。” 我们两个听着,下了车,跟着他走。 这一片的土地都焦了。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烧了太多的尸体。许寅涵躺在木架子上,身上整齐的穿着昨天那件宝蓝纹云锦袍。风来一阵,他黑色的发丝还轻轻舞动着,一时分不清生死。然而死亡的味道还是扩散了开来,我见他露在外面的脖颈处有一块浅浅的紫红色尸斑。天啊,鼻子一酸,倒是期望大火赶快烧起来,美丽化为灰烬,总比亲眼瞧着美丽逐渐腐烂的好。 家丁点着了火,大火越烧越旺,近处的人都被这火势逼得往后退了几步。 大火烧了一个多时辰,我和许寅初并排坐在地上,送许寅涵最后一程。赤红色的光,将这阴阴的天空照得十分诡异,不似晚霞般辉煌,不如朝阳的艳丽,别有一种肃杀。 我摸出怀内的那支玉笛,许寅涵送给我、亲自教我吹的玉笛,原本打算在这一路能再跟他好好讨教,结果,只来得及在唇边为他吹一曲挽歌,凄凄凉凉的光景里,仍只有那一首《身外情》,渡他一缕亡魂,渡我一腔哀伤。 吹完这一曲,空气也沉默下来,我将玉笛朝火中一抛,怕似水流年,睹物思人,也怕他黄泉一路,无知音相伴。 大火这样烧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缓和下来,我望了望四周,发现远处有个小小的人影,匍匐在地上的样子,凝神一看,那人影又直起身来,如此三下,对着这团大火行跪拜之礼。我站起来走过去,才看清了,那小小的少年脸上还粘着杂草和泥土,鼻涕眼泪混作一团,整张脸肿得像个小包子。 “赵安!你……”,我蹲下来扯住他问。 “许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样的人不死活着也没用,为什么我却死不了,偏许少爷那样的人却……拿我这条不值钱的命去换许少爷吧……”赵安又是哭又是喊,一个小人儿流露出生命最无奈的卑贱。 我一听又痛又怒,喊道:“留着你的命!寅涵怎么死了,寅涵就这么死了,你这活着的还嫌命贱……” 赵安没等我说完就一下子扑过来,将我按倒在地,朝我挥了一拳,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句话说不出,只好奋力挣扎。我虽比赵安高一个头,但是他的力气却比我大,此时更是发狂,跟我打得难分难解。 “就是条贱命……早知道还不如死了的好……呜呜……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他一个劲儿的嚷着哭着,手上却是在打我,我也怒极,一脚狠狠踹他,一手去扯他头发,被打了也不觉得痛,就是想把这么多时候以来的不快都发泄出去,满脑子也尽是想要“打死你打死你”。 两个人滚在地上,抱成了一堆。 许寅初跑来也手足无措,我和赵安都跟发了狂一般,拉也拉不开,恶狠狠的盯着对方,瓷牙咧嘴的样子恐怕是很难看。直到七少爷来了,好几个家丁才把我们给分开,七少爷扬起衣袍就给了赵安一脚,我一呆,看见赵安那小身子被踹的陷在泥土里面。他闭了嘴,眼睛死死盯住地面。 “说是不说?”七少爷有气无力的一句话,脸上神色阴沉到底。 家丁逞凶斗狠,又给赵安一脚,往手掌心内吐了一口吐沫,狠狠朝赵安脸上甩了好几个大巴掌,重复一句,“说是不说?”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这些人眼睛里竟没一丝怜悯,只冷漠的看着这一幕,到底是为许寅涵的死而悲伤,还是因为许寅初的药没有起效,而感到了生的渺茫。 七少爷缓缓走到赵安旁边蹲下来,瞅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我已经说过了……我不知道……”赵安内心的恐惧涌上脸,完全没了刚才跟我打架的勇气。看来这一夜不止被打了一次,怪不得脸肿得这么高,才心中委屈,发泄到了我身上。 “查大夫!”七少爷叫道。 “七少爷,查大夫……于今日凌晨发病……”站出来说话的是冯大夫,他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七少爷一挥手,“冯大夫,把这小子的血给我放出来做药引,既然他能活着,他的血里面必然有解药!” 赵安一听,哇一声哭了起来,我心里难受的很,这些人都好像不是血肉做的,七少爷也同平日的镇定变了两样,竟只想这些荒谬的法子。 哪知道冯大夫并不反对,反而答了一声“是”,就命家丁将赵安抬到平日煎药的大铁锅旁。 我急了,跪到七少爷跟前,“七少爷!这不是赵安的错,赵安说了他不知道,您这样问一个病人,为什么不问大夫!”这句话说出来,许寅初也跪了下来,一脸乞求与哀痛,他目光苦苦哀求着七少爷,似乎在说,如果要怪,也都是怪他,怪他没能救得了寅涵,没能救得了大家,也没能回答得了,为什么赵安会活下来。 七少爷又是沉痛,又是心疼,瞧着许寅初的眼神里有了怒气,“寅初!如今你说什么我都不听!当初我要是不那么顺着你的意,把你从金陵带了来……唉!”他说到一半,又闭口不语,只叹了一口气,似有隐语不发,若不带来,七少爷此去不回,寅初在许府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正此时,隔离区外一阵扰攘,抬眼只见远远的来了一大群士兵,穿着盔甲,配着弯刀,为首的一匹骏马上一袭白影,正指挥着士兵包围整个隔离区。 “这是做什么?”七少爷快步走过去,刚想走出隔离区大门就被两个士兵的弯刀截了下来,白明祀也不下马,就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们道:“听说十二公子也去了,节哀顺变。” “白统领,你如今带着这么多士兵来就是为了给我许家奔丧?” 白明祀面无表情,“七公子还请见谅。”他扫了我们一圈,如同望一群已死的尸体,望到我的时候,从腰间解下一样东西,扔到我面前,“拿去。” 我低头一看,见是一支剔透玲珑的玉笛,正觉得他此举奇怪,忽然想起来这是那一次年夜里,他配着的那支笛,也是我斗胆求过的一支笛。怎么算是临死的陪葬吗?心里冷笑着,表面上没任何反应,也不去捡,怕寅涵死了,我们许家有异动,先就派了这么多士兵过来,若有半点逃走的意思,恐怕是还等不到期限就要把这里的人全杀死。 堂堂的金陵许家,富可敌国,竟也有这样一天,被钉住了七寸,成为了别人的鱼肉。 白明祀也不多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仿佛不愿意被这里的死亡气息弄脏了衣服。 七少爷颓然长叹,再富也敌不过兵,他不言不语,径直走过去拿了一把尖刀,往赵安手臂上一割,深红色的鲜血就滴进了锅内。 我难过极了,只想同赵安再打一架,也不愿他这样被生生折磨致死,“赵安!你倒是说啊!你再不说,血要流光了!” 赵安哭着,“我不知道!死了也好,我也不想活了,老天爷叫我活下来做什么,活着也不像个人,许少爷死了就是我的错了?反正我生来就是受苦的命,还不如换许少爷一条享福的命!我活着也就是吃树叶子吃老鼠,喝马尿过苦日子,从没吃过一顿好的,打死我吧,呜呜……”他越说越委屈,我越听越恻然。 果然是命如草芥,病死的也好,打死的也好,我跑过去按住赵安流血的手臂,眼泪流了出来,“赵安,你不要这么说,谁的命不宝贵?十二少爷救过你,你的命便是他的,你得为他活着!”拼死都没有救回来的寅涵,才让人知道一条生命竟然是这样值得珍惜。 许寅初撕了一截衣袖,来给赵安包住伤口,同时又快速在地上写了一句,“你这些日子吃的是什么?” 这句话是问赵安的,赵安一愣,抽着鼻子,我急急道:“你快说啊。” “都是些烂东西,”赵安说着又哭出来,“口渴没有水喝,就偷着喝点马尿,饿极了没有饭吃,就偷了许少爷吃剩的许多饭菜,藏久了发了霉,我也顾不得……” 马尿和发霉的饭菜?这里的供应十分有限,一天也只有一碗薄粥,像赵安这样长身体的大孩子很不经饿,一顿粥根本填不饱肚子。 许寅初呆呆的在地上重复写着,马尿和发霉的饭菜,我看着看着,忽然想起来以前打的预防针叫青霉素,不就是从霉菌中间提取的么,灵光一现,许寅初也抬头看我,好像悟到了什么,两个人一同朝七少爷望去。 就是这匹马。赵安指的马,是许寅初马车上的一匹棕红色骏马。一个家丁这时候插了一句话,“回爷,这马是一匹孕母马,产自天山伊犁。” “孕母马也敢拴上来?”七少爷盯了一眼家丁,那家丁吓得低了头,回道:“这几天才发现的。” 当下接了半桶马尿,跟之前许寅初开的方子一起下锅熬,臊臭熏天,众人皆捂鼻,许寅初亲自熬药,皱着眉咳嗽了一阵。七少爷站在一旁道,“淳泽,你去。” 我正帮冯大夫熬一大锅米粥,米粥熬好了还要闷上几天,如今天气转凉,怕不容易发霉。换到寅初跟前,默默说了一句,“我来。” 他摇摇头,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仍然固执的抡着捣药杵。我便也不说话,帮他一起搅着。药熬好了,给帐内病人每人一碗,到了最后,人人为了活命,就是吃粪都甘愿,何况这些难民本来就活得卑微,此刻不过是马尿而已,一转眼也都憋着气喝了。偏听见一声碗碎,查大夫怒气冲冲的,“老夫不喝这东西!老夫治病几十年,从没听说过这歪理。” 我跑过去劝解,查大夫见我道:“秋天来了,时疫必然会好,查某便是一死,必不能辱没君子尊严,喝这畜牲尿出来的脏东西。” “查大夫,你是大夫啊!你怎么……”大夫就该知道,药无高低贵贱之分,只要能治病,那便是好药。 “闭嘴!”查大夫平时温和,这时候却很恼怒,“这是时疫!时疫!赵安的病愈和马尿无关,和那些发霉的饭菜无关,查某从医四十余年,从未听说过马尿和发霉的饭菜能治病,你们怎么能不相信一个大夫!” 我心想,人都要死了,管它是有用没用,不想和这顽固又怒气冲冲的查大夫争辩,又端了一碗药来,好言相劝,哪知他话也不说一句,又将碗打碎。 我劝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索性闭了眼装死,只能叹着气离开。 过了三日,竟再无一例感染瘟疫,病着的人也没有死去,大伙又有了希望,只是隔离区周围的千人军队让人感觉心中十分沉重,这些士兵全副武装,每日喊着口号,晃来晃去,只等着屠杀猎物。 还有两日,我默默计算着时间,七少爷却将许家的五十名家丁以及十名店伙计招进了帐内,他目光凝重拿出一叠银票,“这里有些银票,一人一千两,你们分了去。” 一下子就拿出这么多银票来,一时摸不清楚七少爷的意思,众人也都呆了。 他半天不响,又道:“我已派人送了十万两银票给禁军的教头,还有两日,万一……你们护着十一少爷逃出去,教头到时候会网开一面,趁乱放走十一少爷,你们之中,得了命的便保护十一少爷回金陵,再跟许府上头领赏,许家……必不会亏待了你们。” “七少爷,那你……”家丁中有人问。 “许家这次目标太大,教头也放不过这许多人去。”他说了句,意思明了。教头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万一白明祀查起来,许七公子的首提是第一个要献上去的。 “七少爷,眼下这瘟疫已经有了起色,过两天白明祀来了也能看到。”我想安慰他一下。 七少爷森然一笑,“即使有起色,恐怕也无力证明,一时间瘟症散不去,皇上没必要留我们活命。” “七少爷,奴才必保十一少爷平安。”一人说完,众人附和,顿时跪了一地,只剩我一个不知所措的站着。七少爷养的家丁真是忠心耿耿。 七少爷也不说话,将银票往众人身上一洒,幽魂一般度出帐去。 我跟出来,见他背影凄凉,这些日子不但是瘦了,身上的衣袍也旧了没换过。走出一段距离,他转身来,从怀内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一看,是一本旧书卷。 “这是十二弟的遗物,我想,给你最好。” 那书卷上写着“禁色簿”几个字,翻来一看,原来是那出戏,寅涵一直惦记着,竟然终于写完了。 “你陪着寅初走。”七少爷说完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淳泽,我把寅初托付给你。” “我?”我心中戚戚,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丫头而已,七少爷怎么会这样郑重其事。 七少爷盯着我,就像是要看到我心里去,“我不在了以后,寅初在许家……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就离开。” 我手上的书卷翻开第二页,露出一张金叶子,如此翻了数页,竟然每页里都夹了一张金叶子。 “这些叶子,就给你们日后以备不测。” “七少爷,寅初只是一个……他妨碍不着许家……” “哼,”七少爷冷笑,目光一凛,“我苦心经营,没想到遇到这样的天灾人祸,你可知,寅初为什么即聋且哑?” 我哑口无言。 “娘怀着寅初的时候我已十一岁余,阴虚内热的厉害,目赤足肿,爹一出外,大夫人跟乐姨娘就常常带了许多安胎药来瞧娘,娘吃了以后倒是缓和了许多,只不过哪知道寅初早产,生出来还没觉得,到两岁时便发觉,竟然是天生的聋哑!娘生寅初本已经气虚体弱,这下子更加伤心欲绝,没多久就去了。我在许家扮得老实本分许多年,天天像狗一般讨好着大夫人和乐姨娘,才捡下了我和寅初这两条命。直到接管了药材生意,无意中发觉,许多东西本身是治病的良药,但食用得久了就是隐性毒药,我又暗中查访了很久,才发现乐姨娘与大夫人带的安胎药里面,含了一味青木香,说是解毒消肿的良药,可吃得久了,却是毒性日现!”七少爷说到这里,语气中恨意无限,“娘吃了足足有十个月,寅初生下来之后还独独熬了这味药来吃,娘的死现在想来恐怕也和这味药有关。寅初在娘胎里就受了这样的苦,俗话说长兄如父,我看着他幼时不能听又不能说,在许家被嘲笑排挤,性子也十分孤僻,还常常生病,心里真是难受的紧,就发誓要让他过上最好的日子!” 七少爷说到这里,流下两行眼泪,我从未见过真情流露的七少爷,不知所措之中,想到许寅初这样的富贵公子,原来又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好得了多少呢? “淳泽,我觉得……许家只有你一个是真心对寅初的,所以只能把他托付给你,只是我……我太不甘心……”七少爷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真是此仇无期可报,此恨无处可消。 我一会儿想到七少爷当初设了局置许寅涵于死地,一会儿又想到七少爷之前支了我去为许寅涵陪葬,这会儿他却又情真意切的要将许寅初托付给我,心中城府根本不可测量,但是哪怕他不说,想到许寅初一个人……我也心中牵挂,“七少爷,你放心,我一定守着寅初,永远……永远不同他分开。” 这一日,有风。 “小人禀报十日疫情,感染一例,查士诚,男,年五十九,金陵人氏;死亡五人,贺柳氏,女,年三十一,河北霸州人氏,齐大自,男,年五十,河北大名人氏,郭友先,男,年七十四,河北太原县人氏,陈力,男,年七十,河北太原县人氏,”冯大夫念到这里,顿了一下,“许寅涵,男,年二十一,金陵人氏……” 教头一脸胡须,遮住他的表情,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后头站着整齐肃杀的军队,茫茫一片。 “自九月二十九后,至今九天,再无死亡病例,感染病例,病愈……两例。”冯大夫递上灾民的生死簿,那教头用剑尖一挑,却没有看,直接就往空中一抛,用剑砍了个粉碎。 众人心中一寒,教头道:“我已接令,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众人一听,顿时脸如死灰,我心惊七少爷料的不错,皇帝根本没有给过我们机会。 七少爷不动声色朝我和许家家丁示意,那教头见了也不理,他一声令下,千余士兵将这地方围了两层,扯开弓箭,箭头皆对准我们。圈内之人,绝对无处可避,顷刻之间就要变成马蜂窝。 七少爷神色一变,根本没想到最后教头使的是这一招,只想着士兵进来砍杀一阵,自然有乱子可趁,“教头大人!”他怒道。 教头朝七少爷一看,面无表情,“许七公子,为防瘟疫感染,我不得不用此策,你放心,之后我一定还你许家全尸,好生敛葬,请和尚作法超度亡魂。” 这个无耻的教头,收了许家的银票,还是不肯放过一个,对他而言,全部灭口,总好过日后留了一个两个的来揭穿他收受贿赂,七少爷纵然有多少心计,有多少金钱,此刻都已经俱成灰烬。他上前一步,挡在许寅初面前,新仇旧恨上心头,闭了眼准备受万箭穿心之苦,五十名家丁自发围了两圈,将许寅初护在圈内,没想到七少爷底下都是死士。 许寅初脸色却变了,他挣脱了家丁的保护圈,站在七少爷身边,我靠过去,在袖子里握住他的手。 不过是一死。寅初也这样想着,回握住我的手。 三个人站在一起,这一刻,寂静无声,只听见风里传来士兵扣箭在弓的声音,那么齐刷刷的,预示着死亡。 “慢!” 远处一匹黑骏马,一匹白骏马双双奔驰而来,灰土扬天,马上一个白影子,一个红影子,白的如云,红的似火,奔到近前,一个是白明祀,一个是霍大小姐。 教头见到白明祀和霍大小姐,竟然亲自下了马行礼,禁军教头对锦衣卫的统领这样巴结,先不论等级,已可猜测谁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白明祀看也不看那教头,霍大小姐从怀内取出一道圣旨,“林奉祖听旨,”那教头赶紧往地上一跪,“两个月内如再无人感染、死亡,立即撤除所有军队,钦此。” 众人大喜,顿时头顶上那团死亡的阴影散了一半。 白明祀又瞧着七少爷道:“许七公子,皇上很赏识你,还希望你继续坚持一下,这些灾民的命,可都在你身上系着。” 当日,军队没有撤,但是粮草就不再运来,原先一直在白明祀命令下运的布施之物,也都不再运来。七少爷想着那道圣旨,“两个月内再无人感染、死亡”,咬着牙,自己掏了银票出来打点,仍然维持着原先的供应,如今这些灾民若是有点闪失,也不管是饿死病死,全变成了他的责任。这如意算盘,不知道是皇帝打的,还是白明祀打的,反正现在朝廷不出一分一毫,这费用全摊到了江南巨富的身上。 崇祯五年,十二月初九,京城城郊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鹅毛大雪,白明祀送我们入城,他一身名贵的白狐大氅,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玉冠束顶,锦衣华服,气质盎然,凭这般芝兰玉树的风貌,跟随在我们的马车旁,引得路人皆侧目。七少爷在前一辆马车内,我和许寅初在后一辆马车内,随后有三辆马车及几辆运着杂物的马车,一路浩浩荡荡,缓缓行在京城的街道上。 我轻轻掀开窗帘,望见被白雪覆盖的京城内,银装素裹,人潮涌动,大红色的春联随处可见,冷风中夹杂着家常菜的香味,我努力的望着这一切,感受着回归人世的喜悦,不知几时,寅初往我肩上盖了一条薄毯,我感觉到他轻柔无声的呼吸,一点一点从我耳畔荡漾开来,身子竟僵直不敢动了,他伸手将帘子放下来,车厢内顿时暗沉沉的,我感觉到一双臂膀将裹着毯子的我环绕起来,一点一点用力,终于将我拥入了怀内,从未感觉过的、这样一个温暖贴心,恬然可靠的怀抱,我闭上眼,安心的睡着了。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十八 以歌解愁 白明祀为许家专门选了一处院落,僻静优雅,院内紫藤花架上白雪皑皑,一座假山旁青松迎风而立,常年翠绿,几株腊梅含苞待放,虽比不上未名居的鸟语花香,但却令人感到悠然世外,轻松自在。白明祀走时言道:“如今连年战火不断,世道不好,如若这场瘟疫是在偏远的四川、福建等地,恐怕皇上也管不了这许多,可偏偏就在皇上的家门口,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你许家倒霉,但是这样的瘟疫也能被你许家化解了,这又是冥冥中上天注定,大难不死,许家得恩宠也是指日可待的。” 第二日,善和堂在京城的唯一一家分铺,便受皇帝钦赐牌匾“悬壶济世”,一时间街知巷闻,善和堂名声大震,七少爷着手开设第二、第三家分铺,又忙着和京城的达官贵人来往结交,一时间无意回金陵,眼见隆冬路途难行,年关将近,我和许寅初也自然留在了京城之内。 七少爷仍然要叫我帮忙处理善和堂开张的事务,寅初这次再不肯放我一人,于是也跟着过来,七少爷又怕劳累了寅初,便只叫我做些轻松的抄写誊录,将这次从金陵带来余下的药材都一一统计归纳了一番。 如此过了一个繁忙的大年夜,初一善和堂悬字号在城南开张,初四善和堂壶字号在城北开张,七少爷又大打义诊名号,几位善和堂的大夫因为这场瘟疫而变成了神医再世,只有一个查大夫自拒绝治病被我们强硬灌了马尿和发霉的饭菜,自感受辱,竟辞职回金陵去了。全城听说义诊七日皆奔走告知,于是善和堂门口每日光是排队的,便要排出去几百号人,许多人更是天还没亮就来守在铺子前面,从金陵带过来的药材很快便销售一空,义诊是真,但药材却变着法子偷工减料,涨了些价,于是七少爷这些日子也总算有些进帐,把先前大把洒出去的银票赚了些回来,去了些晦气。 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能料得到那样山穷水尽的许七公子,如今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在京城内站稳了脚跟,过了十五,还将蒙皇帝召见,眼见许家一门恩宠,指日可待了。 崇祯六年,上元节。 我从床上醒过来,好好伸了一个懒腰,转头一望,桌上叠得两套整齐衣物,翻开来,一套是簇新的锦袍,下摆绣着针脚严密的金枝玉叶滚边,一套是用素怀纱缝的碧绿蝶花罗裙,腰间一条桃红的芙蓉缎带。进了京城以后,为行事方便我仍然穿男装,更何况?(: ) 第 10 部分阅读 惺路奖阄胰匀淮┠凶埃慰鎏熳咏畔拢侥昵澳浅【绽谀浚芰耸贩蜃佣V觯惺禄故且魃鳎肓讼耄掌鹇奕梗簧狭私跖邸?br /> 开门出去,许寅初已立在院子里,正拿着剪刀细细的修剪腊梅枝条,腊梅开了许多朵,散发阵阵绵长的幽香,他的脸在层层叠叠的花朵之后,只有一双意味深长的目光朝我探过来,我瞧出他眼里的玩味之色,自己先有了些羞怯,却又装着自然。[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我瞅着他,似笑非笑,“闭上眼睛。” 许寅初摇头笑笑,顺从的闭上眼,我看见冬日散淡的暖阳洒落他的脸庞上,几点腊梅的阴影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晃动,柔和的眉宇与恬淡的唇角间,有如山水般优美的曲线,涤然出尘的神情,我掂起脚,将脸贴近他的脸,近到两人鼻息混在一处,心神荡漾得厉害,伸出两段冰凉的指尖,在他脸颊上点了一下。他身子一晃,如知觉麻痹般,我如此又以手指轻点他脸颊两次,他闭着眼,安静的等待着,最后一次,我侧过头去,将吻轻轻落在他脸颊上。 直到走远了,看见寅初仍呆呆站在腊梅丛中,闭着眼,不知是因为我没有叫他睁开,还是他已被心中那一缕暗香融化了。 转过门廊,看见家丁在往堂上端水果糕点,一问之下,竟是礼部侍郎登堂拜访。七少爷虽然也常常与达官贵人交往,但从未有人来过我们这僻静的院子,他顾及许寅初爱清静的个性,不太在院内接待宾客,我脚步放慢了,堂内的谈话声飘进耳朵。 “前几日七少爷下了大聘,这日子也该定了……谢某特来……”陌生的中年男子说道。 “……我弟弟这门亲事……如今谢小姐也大丧期满……”七少爷的声音喜气洋洋。 听进去几个字,我心中如披冰雪,从头彻尾凉了下来,想起小鱼曾对我说过,许寅初已经定了一门亲事,是京城谢家的千金。顿时愁肠紧结,没了过节的兴致,又不愿意回到院内去面对寅初,只好往大街上走去。 一路恍恍惚惚的走着,想起去年上元节与寅涵在金陵街上的情景,又想起七少爷在京城郊外曾郑重其事将许寅初托付给我的事,想起寅初今晨闭着眼睛的恬淡模样,心中乱的很。街上人声鼎沸,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此起彼落,陌生的街景满布凄凉的喜气,双足踏在厚厚的雪堆上,涌起清清凉的湿意,偌大的城市里,没有一处我熟悉的角落。生死之际过去,情势也会直线逆转,共患难的那点情谊,不过是当时救急之用,一旦危急解除,要面对的仍旧是残酷的现实。七少爷的温情与诚恳,吝啬的如同昙花一现,如今我又变回了身份卑微、没有利用价值的沈淳泽,而不再是那个唯一对寅初真心真意的沈淳泽了。 走着走着,闻到一阵包子香,才发觉自早晨开始没有吃过东西,现在日影当空,有些饿了。摸了摸怀内,想起今天换了新衣,还没来得及将钱袋系在身上,只得盯着包子,舔了舔嘴唇。又走了一圈,实在是累的脚板疼,索性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哪知道身后的门一开,窜出一条黑色大狼狗来,就往我身上扑,我吃了一惊,侧了脸双手去挡,被它的爪子一挠,抬头看时,手臂上好长的血痕,刚悲愤的想着小命要葬于狗爪,却听见皮鞭破空声,噼啪一下就将那狼狗打翻在地,那狗仰天吐着白沫,眼见没气了。竟有这样厉害的臂力! 狗主人出门遇袭,见爱狗被杀,刚要发作,突然脸色一软,急急扑到,“小人的狗冲撞了大人,小人的狗该死!小人该死!”这狗主人也是锦衣华服的,非富即贵,怎么如此卑贱的样子,我也转头去望,阳光却刺到了眼睛,我用手挡着额头,只见一个白影骑在黑马上,手里拽着一条马鞭,那马鞭还兀自滴着狗血。 他下马来,将我扶起,我方才望清了,他雪白色软缎质地的长袍外面又披着一件用金线绣了麒麟的白色大氅,大氅领头系了一对色泽如血的绒球,与束着黑色长发的红宝石相辉相映,将原本素白的惨淡变作了艳绝,这样的风姿也太过贵气逼人,锋芒尽显。我低头看他白袍底下露出一双黑色皮靴,竟一点都没有沾湿,想来是一路出门就在马上,没下地走过路。他身后又钻出一个霍大小姐来,浅红色的纱裙令她在端庄华贵之外多添几分柔美飘逸,这两个人,老是一起出现,如同一对璧人。 “你怎么在这里?”白明祀打量我一下。 “出门逛逛。”我与白明祀只是泛泛之交,如今看到他便想到那惊魂夺命的几个月,虽说不是什么奸恶的仇人,但心中难免有些罅隙。 他看见我露在袖子外的手臂,“要清洗一下,去善和堂吧,离这里很近。” “不。”我甩开他,才不想去那个讨厌的地方。 霍大小姐走过来,看了看我的手臂,回头对白明祀笑道:“不碍事,这伤口浅的很,找间酒楼坐坐,我给她消个毒。” 当下找了一家酒楼,要了一间雅座,这位霍大小姐就着酒精棉花,给我细细的消了毒,又用干净的纱布包好。我近看她,一双明媚的眼,淡淡的娥眉,娇俏的肤色,除了美貌之外,更多的则是一种芳华的气质,忍不住对她生出一丝好感。 “我叫沈淳泽。” 她听见,抬头对我一笑,“我知道。我姓霍,你叫我之行就可以。” 我无处可去,霍之行又盛情相邀,我便跟着她和白明祀,先填饱了肚子,他们又带我去了些京城有名的所在。 白明祀带我共乘一骑,我本想拒绝,但想到自己的男装样子也不方便跟霍之行一骑,加上自己对骑马这事实在好奇的很,也就只好尴尬的接受了邀请。 “你紧张的很。”白明祀在我后头说道。 “没有,我干吗紧张。”我若无其事,这马真是高啊,这么看下去街上的人真是够矮的。 “那坐好了。”白明祀还不等我惊呼,就狠抽了一下马屁股,顿时骏马奔驰起来,我吓得匍匐下来一把抓住马脖子,只觉得嗖嗖冷风扑面。 霍之行的马也跟上来,她不甘示弱道:“明祀,再来比比我的回雪和你的夜刀。” “好啊。”听见白明祀这么一说,我被颠得一句话都没出口,就赶紧又抱住了马脖子,吓得闭了眼,他扬手一鞭,这马跑得更欢了。 奔了好一阵,我几乎已经习惯了抱着马脖子的感觉,忽然马速慢下来,又变成了散步。我睁开眼,直起身来一看,远处一幢金碧辉煌的巍峨宫门,金色的琉璃瓦上盖着一层白雪,赤红色的宫墙明艳到耀眼,又大又重的红色宫门后头,隐隐露出层层叠叠的殿宇。 “这是皇帝住的地方?”我问道。 “嗯,这是紫禁城。”白明祀答。 紫禁城,四百年前的故宫,密集的守卫令这里显得十分庄严,看起来像笼罩着一层阴云,但那宫殿,仍散发着辉煌的色彩,令驻足之前的人,都禁不住会屏住了呼吸。 “真是好看。” “好看?”白明祀讶异道。 “这是什么门?” “玄武。” “那那边是什么地方?”我扭头一指玄武门对面的一座土坡山。 “景山。” “景山……”我遥望着,十多年以后,崇祯皇帝就会爬上这座山,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这大概就是崇祯皇帝一生,我所记得最深刻的细节。 “明祀常常从这里进宫觐见皇上。”霍之行跟上来道。 “可从来没觉得这宫门好看过。”白明祀说着,骑着马走远了,才挥鞭而奔。 我立即抓住马脖子,比坐过山车还折磨人! “下来。” 我睁眼,看见白明祀已经下了马,正伸出手来接我,我直了腰,才觉得浑身酸痛,在马上呆得时间太久,腿都麻了。接住他冷冷的手掌下了马,看见身处的这条街真是大的吓人,望不到头一样,两旁非凡的楼宇连绵,气派十足。 “长安街?”我想了一下。 “你倒也不笨。”白明祀望了我一眼,往一家酒楼走去。走到这间酒楼近前,我见四个墨黑的大字,“晚晴初照”。 小二迎上来,脸色却不好,“白大人呐,今儿……真不巧,咱们晴雨楼给包了。好几日之前就定好了的。” “哦?”白明祀一挑眉,也没有生气,转头道,“那就去对面的醉上仙。” 说着我们三人就上了醉上仙二楼,正好能将晴雨楼内的格局看清楚。[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晴雨楼陈设典雅素净,碧绿纱幔垂地,雅座之中的景象便隐隐约约,是素毯铺地,青瓷盛花,四角明灯也特意制了有手书诗词的青色罩笼,暗暗迎合着这上元的佳节氛围。而醉上仙豪华缤纷,比晴雨楼大了一倍,却输了一段风韵别致。 霍之行仰头望望天,自言自语道:“还有半个时辰天便黑了,晴雨楼和醉上仙是上元节看烟火赏灯的最佳位置。” 我趴在美人靠上,看着这一望无际的长街,果然有京城的大气风范,因为上元节的关系,一路挂了许多形状各异的宫灯过去,只等天色一黑,就会万盏齐明。街上的人潮慢慢增多,妙龄女子们三三两两,笑魇如花,年轻的少年气宇轩昂,青春气息扑面。这浓厚的游玩气息让我想到了每年国庆夜晚的南京路步行街。 正走神的时候,霍之行靠过来,笑道:“这晴雨楼今儿也不知是有什么贵客,连宝贝的白莲花也摆了出来,灯笼也换过了,纱幔也换过了,真是情调的紧。” 我听她一说,凝神细看,才注意到那形态扁圆的青瓷大盆内,飘着几朵淡雅清幽的莲,“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莲花?” “晴雨楼的莲花是养在玲珑的暖房里边,冬日里这暖房四周烧炭不灭,房内热的便如夏天,莲花应这暖热而开,只不过一出了暖房便会因天气的巨变,等不到一个晚上就枯萎。所以晴雨楼可是很吝啬着这些奇异的白莲花,但又因为这些莲花,而在京城享有雅誉。”霍之行说道。 “大费周章的,我猜啊,今天晴雨楼的主题一定是情人相会,那纱幔,那白莲,那灯影,物物皆有情,再洒上一点月光,趁着酒意,就怕是铁石心肠也要化成绕指柔了。”我看的饶有兴致,心想等那对情人来相会了,我不如躲在暗处给他们来只冲天炮,保管那姑娘吓得马上跳入那公子怀内去,想到这里自己就先哈哈笑起来。 转头想把这主意告诉霍之行,哪知道一个冷冷的白明祀中间插进来,还不咸不淡的来了句,“听说你十岁时候被打了头,从此性情大变,资质也愚钝了,如今看来还真有几分后患。” 我根本没想到白明祀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听他那略带刻薄的语气真是叫人不快,而且这陈年旧事又是我不愿意提的,“资质是愚钝,性情倒还不坏,没人怕我恨我,过得很安心。” 白明祀是何等聪明的人,可他对我的挖苦却没什么反应,只说了句,“那就好。” 霍之行反而说道:“淳泽,在城外那时,你定要和那些男丁们一起挖坑葬埋尸体,我便留意了你,心想这事过去之后,一定要和你结交。” 她提起这个,我又想毕竟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是白明祀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发了善心,我们才能有个起码的安置之所,而后来的情势又是人所不能料的,我若老是对此耿耿于怀,还介意着他那名声并不太好的锦衣卫身份,实在太狭隘了一点。 “谢谢你……们,那时的情形,若不是你们相救,恐怕……我早就死在灾民堆里了。”想着还是不好意思地说了道谢的话,只不过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白明祀,是直呼其名?还是白师兄?白大人?似乎每个答案都让人觉得别扭。 “呵,说起来惭愧,明祀那天进城的时候看见许多难民,入宫的时候就顺便跟皇上提了这事,皇上听了竟然说要跟明祀打个赌,说明祀要是能好生安置了灾民,皇上便送他一份厚礼,若是他安置不好,他便要送皇上一份厚礼。”霍之行这么说,大概是看出我和白明祀之间那层淡淡的罅隙,想努力化解一下气氛。 “送礼?让我来猜猜,皇上现在最想要的应当是军饷,肯定是叫他送钱,而他呢?他想要什么?霍姐姐,他想要什么?”我故意不提及白明祀的名字,一副把他当成空气的样子。 霍之行看了一眼在一旁品茶的白明祀,那家伙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耳朵却明明精神抖擞的很,霍之行见白明祀没有接话的意思,便接下去说道:“你猜得差不多,皇上说,这件事处理不好,明祀就要把白家送给他,处理好了,他便提拔明祀做锦衣卫的指挥史。” 这个赌注真是明显的不公平条约,我暗自心惊,问题是什么叫处理的好,什么又叫处理的不好呢,界线难以分辨,处理不好皇帝就要抄了白家,这么说这次白明祀是铤而走险,把身家性命搭上,结果不过就是坐上了锦衣卫最高的统领?我再次看了白明祀一眼,一个风度翩翩的名门公子,又何必为争个官职这么卖命,还以为他是观音菩萨上身,原来是和皇帝玩了一个游戏,就将我们这些小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 霍之行肯定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她接着道:“明祀这次,真是费了不少财力物力。”敢情那些赈灾的物资也都是白家掏的钱,白明祀不知为了什么,多一句口就惹来一身骚。我一边想一边觉得白明祀是个顶尖的怪人,你说他好他又没真心做过好事,说他坏他也没有存心要杀人放火,说他聪明他偏要揽吃力不讨好的事,说他笨,看他那绝世的模样凌厉的眼神,傻子长成这样杀了我也不信。 这样揣摩了半天,还是默默不语,霍之行见了,凑到我身边低声道:“淳泽,你莫怪你师兄当时没能救你出去,那一天我和你师兄奉了圣旨去阻止林教头,那可是明祀在乾清宫前头跪了一宿求来的……” “啊,”我心头一颤,“他早知道了?”我是问,白明祀是不是早知道皇帝的十日之限只是一句托辞,当他那日来宣布十日之限的时候便已了然十日之后就是死期? 霍之行微微点头,“皇上说这瘟症好不了,明祀把里面的人全处理干净了,他就不再追究。” 可恨的还是皇帝,反反复复的,一会儿又看中了白家的家产,一会儿又舍不得白明祀不在御前,而我们在城郊日日惊魂的时候,原来白明祀在城内也是夜不能安寝。 不过,他肯为我们跪了一夜,本性大概还是好的,我瞧他的表情柔和了几分,他迎上我的目光,“你们两个说什么这么鬼祟?” 霍之行立即回嘴道,“轻声细语点就说人家鬼祟,说大声了又是粗鄙,哪里来这么多的规矩。” 正说话间,忽然见对面的晴雨楼,从二楼翩翩飘下一条十尺长绢,仔细一看,薄如纱翼的绢帛上却有半阙残词,字体绢秀清灵,写的是: 牵绊少,镜般明,世事如烟尚可清? 霍之行一瞧,微露笑意,“谁家小姐填的捣练子,半阙残词,怕是在等有心人。” 白明祀见状也走过来,我心想他从前便有才子名声在外,这样的残词肯定难不倒他,就起了怂恿他去摘词的意思,“白明祀,你看这半阙词后面该怎么接?” 白明祀不为所动道:“我对残词没有兴趣。” 我讨了一个没趣,有点扫兴,抬头发现夜幕早已降临,忽的硕大一朵焰火从天而降,在我们头顶绽开,洒落一片金灿灿的粉末,就像是被一段被碾碎的星影,清辉还未来得及扑到面前便被夜的浮尘吞没,那过程快的耀眼,短的惊人,叫每个人都恨不得伸手去捧来藏在怀内才好。 低头望街上的人,莫不是被这景象所震住,因为“灿烂”二字,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瑰丽又短暂的宿命之美。却有一个人的目光没有朝着天空,只是直愣愣的射向我,还未瞧清楚他目光中的情绪,他已经快速的转身,走进晴雨楼,脚踩在拖地的长绢上,那绢帛便从二楼,软绵绵又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的脚边。 小二立即迎过来笑道:“这位公子,接了谢家小姐的半阙词,可是有了?” 我的手蓦的抓紧了栏杆,一颗心不安的在半空中摇晃,他的身子背对着我,半天没有动静,我手心内竟渗出冷汗,默默念了千百遍,许寅初,你不要去,许寅初,你不要去。 许寅初的背僵直着,他缓慢的点了点头,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晴雨楼。倒是他身边的七少爷,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我脸色一变,身子靠着栏杆缓缓滑下来,将头埋在了臂弯里。五内霎时紊乱,一点点被冷火焚着。世界仿佛只有这么大,我缩在栏杆底下,死盯住地面,不敢四处看一眼。 忽然一件大氅将我牢牢包住,抬眼时看见白明祀的若有所悟,他一言不发,牵着我到用餐的桌旁,将我安置在一个背对晴雨楼的座位。 芒刺在背,坐不安宁,我下意识将大氅拉紧,还是冰雪俯体,不能翻身。 这时听见街上又一阵扰攘,似乎许多人驻足在楼下议论纷纷,我慢慢的移了身体转头去张望,见晴雨楼上竟然又垂下来十尺长绢,同刚才那一卷并列在一起,合起来正好一阙: 牵绊少,镜般明,世事如烟尚可清? 纵有郁尘庸勿扰,抱山环水自聪灵。 好一个庸勿扰,自聪灵。我抚着已然微凉的胸口,许寅初再通天的才华,现在也只是一把剑,刺进我心头,今日清晨的那片刻柔情,更蒙着一层毒雾,令我的每次回忆深受其苦。怎么会?怎么会?反反复复想不通顺,许寅初何以大异于常? “听说今日对楼是为谢婉备下的,谢婉,也就是礼部侍郎谢振宣的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才冠京城。”白明祀不着痕迹的说,他淡淡的语气像撒在我伤疤上的一把盐。 我狠狠瞪他,“你早知道?” 他沉默了有三秒钟而已,“我只知道这个。” 谢婉,这名字在我心头辗转着,像一只烙红的铁刷子,我手一抖,竟将茶杯都甩在了地上,那刺痛人心的碎裂被淹没在元宵的喜庆之中,我缩在椅子内一言不发,原来一切都是准备好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佳节月下,以词传情。 霍之行不明就里,还道:“谢婉倒是别具心思,对上残词的,便是入幕之宾。” 我心中一动,谢婉与许寅初今夜的相会,恐怕是七少爷和谢振宣早就商议好了的,何必再大张旗鼓搞一出对词的把戏?想到这里,不由得冷笑,莫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到明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京城才女与金陵十一公子的佳话,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他们就会变成众人心目中名正言顺的男女主角。 我始终不敢往晴雨楼内细细看一眼,白明祀却伸手来轻抚我额头,微皱着眉道:“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我沉默不语,白明祀又试探着问,“我送你回去怎样?” 我下了决心,将大氅一脱,目光清亮的望着他,“拿笔墨来。” 他微微一怔,霍之行已经叫人端了上来,我二话不说将醉上仙那淡青色的纱幔狠狠一扯,布帛撕裂的声音尤其刺耳,我想起两年前在鹿鸣打发时光的自赏之作,提笔在长长的纱幔上写道: 我自揽月歌,光泄琼浆醉。抱憾难邀太白携,同赋佳节景。 写完将这长幔一抛,它在夜空中轻轻舒展开来,温顺又癫狂的从醉上仙二楼落下,载着我一片无奈的苦涩。我凭栏而立,对楼下再次聚拢的人群无动于衷,只手按住这长幔的一端,感觉着寒意一点一滴积聚在指尖,又顺着指尖缓缓渗透血液。许寅初这样心思敏锐的人,他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晴雨楼的碧绿纱幔似动非动,许久,一个身影从层层帷幔之中走了出来,许寅初远远的目光洒向我,像一汪倒影着清辉的碧水,渐渐柔润起来,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神情流动如明月光晕,无暇极致,令街上诸人看得一呆,不由屏息静待,那个瞬间,我们眼波相接,缱绻难分,缠绕怎可算短。如果世间真的有摄魂术,我信,因为我想,我已亲身体验过。 还当倾余怀,引凤高台舞,莫笑痴颠无人和,总有十一应。 许寅初的那卷长绢比舞姬曼妙的水袖更飘逸自如,在这熙攘的街头,这繁杂的夜,从晴雨楼一泻而下,月色与灯影,人群与喧哗,通通退去,只余他脉脉秋水般的情意,足够温暖整个漫长的冬夜。在这个时候,我想,许寅初,他或许属于我。 不管未来会怎么样,不管结局会怎么样,至少现在,他告诉整个世界:莫笑痴颠无人和,总有十一应。 许寅初身后慢慢踱出一位宫妆丽人,凝脂般的肤色在月色下更显动人,一双细长的凤目内镶嵌着一对深幽幽的黑珍珠,浅草绿的罩纱罗裙上卷着鹅黄羽流苏,美的像一片阴影,令我眼中一暗。她遥遥的望着我,又望了望许寅初,招呼旁边的小二说了些什么,顷刻,那边的小二便上来醉上仙,说谢小姐请我们过去坐。 我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只对白明祀说了四个字:“我要回家。” 说完这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白明祀忽就将我拦腰抱起,从醉上仙二楼一跃而下!我吓得反射性抱住他脖子,身子重重下坠间,头上的发髻甩开来,顿时青丝满泻,在月光里如一抹燃烧着的黑焰,从众人仰望的夜空一闪而过。白明祀抱着我,稳稳落在他那匹矫健聪颖的骏马上,双腿一夹,那马已经将我们送出去很远,像一道刺透黑夜的剑光,一切只在转瞬之间,我侧坐在马上,刚刚喘过来一口气要向后望一眼,转身只有那雪白的衣襟,温热的胸膛,挡住了漫天浮光,十里长街,和晴雨楼上那道久久不散的目光。 白明祀嚣张的举动令我既反感又莫名其妙,他骑马极快,我巅的尚且不能坐稳,更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眼角余光看着一路人潮在我们身边分散又聚拢,他的马险些几次前蹄伤人,众人惊呼着躲避,一时不胜扰民。 待行出长安街,周围僻静下来,我终于无法抑制的怒叫,“白明祀,你放我下来!” 哪知道白明祀听到我这句话,抓住我衣领,就真的将我往地上一抛,我准备不及,重重摔在地上,我爬起来真想狠狠踢他一脚,但目及那骏马的雄姿,不得不忍住怒火,仰视着他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白明祀的马在原地打了一个圈,他也并不下马,我顶讨厌他这么居高临下的看我。 众目睽睽之下,京城里鼎鼎大名的锦衣卫指挥史作出这样的举动,难道是家常便饭?我怒极,这不仅是调戏民女,简直是制造绯闻,毁我清誉。我也顾不得发髻散乱,从地上抓了一把混着雪的泥土就朝他扔去,他亭身玉立坐在马上,并不躲避,任泥土在白衣上留下污迹,对我小儿耍泼的把戏不为所动。 他越是这样我越生气,又对他无计可施,我好不容易破解了京城才女和金陵十一公子的爱情童话,结果白明祀以惊人的气势闯入三角关系,令明日京城茶余饭后更添八卦谈资。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清!”我口不择言,七窍生烟。 “哦?”他一挑眉,“你穿成这样,谁知道你是女人了?” “你……看到你那矫情的样子我就讨厌!你以为你那个样子很英雄吗?很像神仙吗?很帅吗?很拽吗?很有趣吗?玩这么俗套的把戏真恶心!你这个讨厌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你这个拆散别人没有好结果的家伙!别以为你是锦衣卫就可以强抢民女,吃人豆腐,别以为你略有姿色就人人都想跟你传绯闻,我讨厌你!你以后不准碰到我!……不对!是不准靠近我身边三尺之内!”我气喘吁吁的说着,暗自吞下不少狠话,毕竟白明祀也算救过我的人,换了别人我早就大放毒箭让他在我的言语暴力下羞愧自尽了。 白明祀脸色一冷,“够了!你说要回家,现下我带了你出来,你可以自己走回去了。” 他头也不回的骑马离去,我忽然想到夜深路遥,要自己在这个大京城里七拐八绕的走回那个偏僻的小院子,加上迷路和疲劳,恐怕要花一夜的时间!终于忍无可忍、怒气攻心的朝着白明祀离去的方向狠狠扔出了一只布鞋,“白明祀——!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我几乎是蹒跚着摸回了小院子,捡回扔出去的鞋,双脚在冬夜的冷雾中冻到麻木。我在枯燥的徒步之中想了很多事,越想越觉得白明祀是个有阴谋的人,他这种无厘头的举动只会加深我和许寅初的误会,除此之外对他别无好处。天啊,我当然不会相信白明祀中邪爱上我之类的无稽之谈,因为一个男人是不会让他爱的女人在深夜里自己摸黑回家的。 想到寅初,脚步更快了一些,推开院子虚掩的门,我被门槛一拌,好一个踉跄,直冲到院子中央,紧接着一双手臂将我急急接入怀内,我跌入那个曾一再重温的怀抱,身子软了下去。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许寅初看起来已独自在院内等了许久,他又是担心又是疼惜的瞧着我,丝毫没有半点责怪,我迎着他的目光,想说的话停在嘴边,这样静好的夜,何必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扰了兴致呢? “闭上眼睛。”寅初在我手心里写道。我像一个乖巧的娃娃,听他的话。 他清新的指尖碰触着我的脸,像一阵迷魂香瞬间渗入毛孔,勾起情思澎湃,如此一阵,一阵,又一阵,最后,他悄悄的吻顺着我的脸颊,直落在我的唇上,在我舌尖,化作白雪。 我觉得,老天爷已把我这一辈子的福气,都在今夜赐给我了。 十九 疑惑想透 京城内香艳之事的传播速度,远大于我的想象,原来不管是古是今,人们对于那些城内名人谜一般的私生活总是带有强烈的窥探欲,这种欲望,在昨夜的长安街事件之后,已经上升为肆意抹杀事实的自我意淫行为。 早晨出外买早点的时候,那个卖豆浆的大婶神神秘秘的告诉我,昨夜灯会上,金陵来了一位才子,与京城有名的才女谢婉幽会之时,却突然有个旧情人闯来大搅其局,被锦衣卫的白大人抓了回去。隔壁面摊上的老王立即反驳道,并不是被白大人抓了去的,这个金陵许公子的旧情人其实是白大人的内宠,竟当街做出这等投怀送抱丢白大人脸面的事,白大人自然要回家好好处置。接着,一位刚刚付完面钱的客人补充道,像白家少主这样的京城第一公子,竟然有断袖之癖,养了一个男宠在家,昨夜不知有多少罗帕被眼泪浸湿了。 我听了是好气又好笑,走到街尾想买几株水仙,发现到街尾的时候,这个故事已经变成,白大人和金陵许公子均为一个绝美少年而倾倒,昨夜在灯会上以诗词交锋,争风吃醋,甚至差点大打出手,许公子的未婚妻谢婉伤心欲绝,当场自尽未遂,那绝美少年却在混乱之时消失在夜雾之中,被疑为是白狐狸化身、专引诱丰神男子落入情网。 暗自无奈,原来百姓的舆论是这样的一回事,它最容易被有心人引导控制以为己用,也最容易失控变成了跳进黄河洗不清的荒诞无稽的笑谈。还好,古时的传播大多依靠人际,没有报纸杂志或者电视网络,所以这种影响力并不像如今这般爆炸,众说纷纭的同时,却没几个人见过真身。 这样想着,心宽了一点,才捧了水仙盆往回走,忽然前头来了两个罗裙轻舞的少艾,见到我脸色一变,窃窃私语,表情又是好奇又是犹疑,其中一个圆脸的忽然指着我叫起来,“你!你就是昨夜那个……”她说到一半,闭了嘴,我低头匆匆而过,感觉到背后阵阵目光射来,细碎的议论声开始此起彼伏。 这样尴尬着,回了院子。寅初昨夜睡的很迟,所以今日日上三竿还困乏着,我轻手轻脚走进他房内,将亭亭玉立的白水仙摆在他书桌的一旁,观赏一番,才走出去。出了门迎面撞上七少爷,天就暗了下来,我以为他来看寅初,便站在旁边回禀,哪知道他双眼望住我,忽然道:“淳泽,我有话同你讲。” 终于来了。我心道,七少爷终于要和我摊牌了。 七少爷的书房很简单,抬首挂着寅初的一幅东风瘦,书案上摊着一些账本和药书。他背对着我,望了那幅画半天,那承一的印后面,跟着有七少爷的印和墨宝,原来他是叫许寅仕。 我见他许久不说话,就想出前些日子一直没机会做的一件事。 “七少爷,我想……这些应当还你。”我抽出怀内那本禁色簿,轻轻一抖,那二十多片金叶子就悄无声息的掉在了账本与药书之间。 他转过头来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正当我觉得空气都快凝固,而我已经打算告退的时候,七少爷忽然开口了,“我今晨去宫里见了皇上。” 七少爷蒙皇帝召见这事,我早知道,其中也许还是白明祀牵的线搭的桥,“皇上一定是对七少爷十分看重,有所嘉奖。” “皇上问我要什么赏赐。” “皇上的恩宠便是最好的赏赐了。”我垂了头,声音细细的,内心不安起来。 “我却是向皇上讨了一样东西。”七少爷的目光好像直射到我心里一般,锐利又阴冷。 我只想了一下,心底忽然清澄起来,我觉得,我应该知道答案了。 “七少爷,淳泽原不值得你如此费心。” “我只是为寅初费心而已。”七少爷说完这句话,整个屋内,只有我们各异的呼吸在缓缓流动,气氛越来越沉重。 我不知不觉泪盈于眶,眼睁睁的看着泪水从睫毛上滴落到脚边,溅起一朵乌黑的湿渍。 “淳泽,我知道你对寅初的心,你好好伴着他,劝着他,待谢婉姑娘进了门,你仍然还是可以做他的书童,要是你想做他的侍妾,那也未尝不可……”七少爷说到一半,硬生生被我可怕的目光打断。 “淳泽,你还小,很多事并非你想的那样,寅初和谢婉姑娘自小便结识,谢大人从江宁去京城上任,途经金陵的时候就住在许府,谢姑娘那时候九岁,比寅初小两岁,单单和寅初很是投缘,所以……这门亲事是爹当初就定下来的。不然你想想,以寅初那样的性格,何以昨夜肯去见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女子呢,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会舍得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他来京城这些日子,怎么会忘记幼时的青梅竹马,我也不过是趁这个机会让他二人先叙叙旧而已,对诗词这样的游戏,也是他二人在小时候常常耍的,每次爹都夸说是,意境心思如出一人之手……” 我听着七少爷的声音好似隔着真空般向我袭来,眼泪止不住刷刷的往下掉,青梅竹马,家世登对,心意相通,才思相当,一条条都是我的死穴,是我这辈子都修不来的缘福。 “寅初……他,他愿意吗?” “寅初……他其实还并不知道这桩亲事。”七少爷坐在椅内,略有些疲倦的揉着太阳穴,“他原本就耳根清静,这些年,我们也从没在他跟前提过,但是淳泽,你得让他愿意,他不得不愿意,淳泽,如果你是和我一样真心对他,就该明白,把礼部侍郎的掌上明珠娶进门,这对寅初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 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七少爷的意思,狠狠的咬住嘴唇,第一次怨恨起淳泽的身世,怨恨起淳泽的父母,因为沈淳泽,你只是一个不明不白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十一公子的同门而已,你仅用你的一双臂膀,是护不住寅初的,而寅初,他孱弱的身子,残缺的根底,还有那样敏感易伤的心性,都需要长久的暖房,一个稳固而强大的依靠。 诚然七少爷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即使我可以责怪他拿寅初的亲事来做自己发展势力的一颗棋子,但我能拿什么来反驳他,因我,是这样贱如蝼蚁的命。 “淳泽,等谢姑娘过门之后,我定会找机会让你做寅初的侍妾……” 我一边流着泪,一边惨笑着,七少爷这句他自认为好听的承诺在我耳朵里,却只是一根针,越听越觉得疼。那不是我要的,对你们而言,那也许是天大的恩惠,但那些都不是我要的。而我要的东西,七少爷,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即使,我们爱着同一个人。 “淳泽……恐怕没有这个福分……”我按捺住内心的悲痛,直愣愣的看着地。 七少爷似乎想安慰我的样子,他徐徐走到我身边,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过了半晌,说道:“我……我终究是没能忍得下心……我看得出……寅初这孩子太喜欢你……” 七少爷真是费心了,他只是想告诉我,他没有把我处置掉,让我和寅初生生分离,已经是多大的恩惠。小人物的悲哀,就是命运永远不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坚持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七少爷,皇上的赐婚,是什么时候?” 七少爷默默看着我,无波的语调比我的泪还凉,“鉴于寅涵新丧,婚期定在了半年之后,七月初九。” 我患上了一种病。我从来都觉得,像我这样性子淡的人,懒得争取,懒得逞强,懒得图谋大业,懒得风生水起,是既不想名动千古,也没有周游于风流公子之间的能耐,只想着平淡过这一辈子,悠然自在即可,一点享乐,一点牵挂,一盏明灯,有人相守相伴,岁月便会一切静好。可是现在的我,内心深处有一只游荡不去的孤魂野鬼,每天来提醒着我,沈淳泽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孤独,又多么渺小平庸。 我用一床棉被裹住一张长木椅,做了一个漂亮的沙发,大红色的丝绸缎子上绣着团云寿字,华丽又温暖。我牵着寅初的手,牵着他坐在沙发上,他略有些迟疑,坐姿显得十分不自在。我将鞋子脱掉,抱着双膝,就像很久之前那样,斜斜窝在沙发的深处,让自己的身体能够慢慢放松下来,停止下来。古时的座椅要求人要坐得端正,许寅初由小到大的教育也从来都是君子礼节,他僵直着背,不懂得怎样放松。我教他躺下来,头枕在我腿上,柔声道:“寅初,你看看天,你有没有见过这样蓝的天?” 雪片在悄悄融化着,屋檐下的冰柱滴着水,一望无际的晴空比大海还要蔚蓝,寅初的黑眸映出一整片蓝天,我感觉到他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长身玉立的许寅初,他只是在我怀内蜷缩着身体,像孩子一样恬静的男人。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我凝视着寅初的双眸,这双眼睛像一面诚实的镜子,照出一个淡淡的我来,我看见自己黑色的头发,柔软的轮廓,像水一样荡漾的眼神,和无止境的眷恋。 寅初嘴角微弯,他的浅笑,干净的就像没有过去,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便这样坐一个下午,互相凝视着,如同要把对方的样子刻到眼睛里面,再也不能抹去。 只有在每个无人的深夜,我才能有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面对茫茫一片的未来,我一夜一夜数着即将到来的期限,决定把最好的记忆留给寅初,最坏的哀伤留给自己。寅初,原谅我能爱你的只有这么多,你的大婚之日,便是沈淳泽离开之时,做你的侍妾,那 (: ) 第 11 部分阅读 最坏的哀伤留给自己。[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寅初,原谅我能爱你的只有这么多,你的大婚之日,便是沈淳泽离开之时,做你的侍妾,那也许是一件不坏的事,令余生有靠、生活安稳,还能与你举案齐眉,那也许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想到这句歌儿,泪已湿透绣枕。每天夜里狠心斩断的情丝,又在每日对寅初的注视里滋生,如此一死一生的来去,我的心渐渐被折磨得粗糙,我想,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不一定是你给的不够,而是我要的太多。 “寅初,我原来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才发觉,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你以后若是要爱人,不要爱上我这样的人,因为我太贪心,我要的太多。” “寅初,我骗了你,我不敢告诉你真相,看着你多一天的快乐,我便知道,以后你对我就会更多一分的怨恨,是怨恨也好,痛苦也罢,到最后,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戏份,陪你下半生的,只有谢婉而已。” “谢谢老天爷,让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你这样的人,许多人修了几生几世,也未必遇得着,这样想着,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要多的多。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我碰了便要有代价,哪怕这代价跟着我一辈子,起码同时跟着我的,还有回忆。” “可是老天爷没有放过我们。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我唯一能决定的一件事,便是我爱你。其他的答案,只有走下去才知道。” “活着比死了更残忍,所以我选择活着,如果你以后怨恨我,只要想到沈淳泽活在这个世上,她一天一天都受着痛苦的折磨,那么也许你会好过一点,我也会……好过一点。” “有时候,我几乎不能忍受我对你的背叛。可是我同样不能背叛我自己。这便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为难着我们的事。是我对你不起,是我爱你不起,如果因为这个缘故,你对我失望,放弃了我,那么我的出走,也许,也许终于可以了无牵挂了。” 我认真写着这样的话,写完之后,将它们一一装进信封,封好火漆,我不知道我是要写给寅初看,还是要寄给我自己,也许,这只是为自己无处倾诉的哀伤找一个出口。 这些信,秘密的藏在我的枕头盒里,谁都不知道。 寅初和我的后半生,似乎就这样决定了。他风轻云淡的坐在院子内,花前月下,诗词书画有人应,不管内心有怎样的情思,身边总有谢婉红袖添香。而我,我会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带着一个叫回忆的行李,独自生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二十 京华烟云 时处明末,印刷技术已十分成熟发达,不但政府设有司礼监、南北国子监等大型的印刷工厂,民间也颇多家塾、书院有自己的印刷作坊,以印书卖书为业的书房更是不计其数,遍布全国。我在金陵之时,偶尔随寅初出街,也都是去书坊询问珍品书籍与市面上新刻印的版本,金陵在当时不仅是秦淮河上红袖招享得盛名,更是文人骚客聚集的文化胜地,是以书籍的刻印极为普遍盛行,民间也出许多平话、小说、戏曲故事,种类繁多,颇有娱乐之功效,这时候书籍已经不单单是富贵人家及王侯贵胄的闲时消遣,同时也在寻常百姓家受到欢迎。 我在京城这些日子也为寅初搜罗珍本,走了许多家书坊,见印刻如此普及,成本亦很平常,便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来回思量,我这个念头想实现,既需要足够的钱财,还需要靠得住的帮手和人脉,在京城内我也不认得什么人,唯一顶用的也只有白明祀大人一个了。 想起那晚我与他之间的冲突,仿佛历历在目,当时不欢而散,这些日子也没有再见,这时候贸然找上门去,还真是拉不下这个脸面。白府的地址不难打听,在东南面的帽儿胡同,但白家别院在城内竟有十二处之多,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白明祀。 这日犹犹豫豫的找到帽儿胡同,这地方毗邻国子监,很是清雅安静,白府大门紧闭,虽不及金陵许家那般气势富贵,但门楣上刻着的如意二字,贴着金粉,门前雌雄二狮,也姿态雄伟,不似寻常官宦,自有一股宅深屋阔的庄重景象。 我站在狮子旁寻思该找个怎样的借口去求白明祀帮忙,七上八下的想了半个时辰有余,忽然看见一袭红影从白府内盈盈而出,她瞧见我,亦是一愣,“淳泽,怎么在这儿?” 我见霍之行是独自一人,大舒一口气,遂笑逐颜开,“霍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白……他呢?” 霍之行走出来,白府的家仆已把她的回雪马牵了出来,她便牵着马与我同行,“明祀这些日子给皇上办事,出城去了。我到白府来探望白大人,明祀的父亲自去年春不小心摔着了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 霍之行是个喜欢把话说明白的人,颇有一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当时说起白明祀跟那场瘟疫的事,若不是她,恐怕我至今也是在鼓里蒙着。 趁此机会,我便跟她问了许多情况。原来白家是京城的第一世家,祖上不但是书香门第,更曾受永乐帝青睐厚宠,世袭田地万亩,永乐帝迁都之时白家也一同从金陵迁入京城,如此已在京城内繁衍多代,只是嫡系一直香火单薄,迄今三代单传,至白明祀这一代,连姐妹亦无。白家这样财力雄厚、关系网周密的世家,哪怕是他肆意挥霍,恐怕也要几辈子才挥霍得尽。 我心道,越是这样的世家,恐怕树大招风,越是惹人眼红,多生事端,怪不得连皇帝都眼红了,白明祀在御前伴君如伴虎,今日皇帝一心软留你,明日皇帝一转念愁军饷,你想做个忠臣还不是要把白家都贡献光了皇帝才会满意。不过白明祀是轮不到我操心的,因为接着下来的京城第二大世家,便是霍之行大小姐的家族是也。霍家与白家不一样,正好是武将出身,霍之行的父亲和三位兄长都镇守边关,只余她一个人在京城内,颇有些寂寞无聊,再者她从小耳濡目染,性格也有几分武人的明朗不羁,于是不遵从女子应养在深闺人不识的礼仪,常常跟着白明祀在外行走,久而久之,霍大小姐也是名声在外。看白明祀与霍之行这样好的关系,白家与霍家的交情自是匪浅,皇帝想动白家也不是开个玩笑便能动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听得心中一动,找白明祀帮忙还不如找霍大小姐来得方便。 “霍姐姐,我最近想做一件好玩的事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同来玩儿?” 霍之行听我这样说,加之白明祀出城正无聊得紧,自然大感兴趣,“什么好玩的事儿,说来听听?” “我想开一家印刻报坊,不印书,只印报。” “是像邸报、京报那样的东西吗?”当时明朝已有专门刻印官方新闻的报纸,只不过这些报纸流传面仅仅限于官吏和知识分子,内容也都和军事、政治相关,比较无聊。 我想了想,试着解释,“我想印的报,是用来传阅趣闻与时下发生的最新鲜的事儿,和书籍那种记录编撰用以收藏参阅的功能不一样,和官报、京报传递信息的功能也不一样,我的报纸,人们拿到手便展开阅读,也可随手丢弃,不需收藏,报纸定期出版,可报道京城内有趣新鲜的事,也可以刊载名人的诗词与文章,连载戏曲小说等等,内容繁杂,以时效和花样取胜。” 霍之行虽然出生自武将世家,领悟能力却不弱,当下觉得有趣,便笑道:“上元节那日明祀同你都跟疯魔了似的,你跟那位金陵十一公子以诗词传情这事儿尚且不论,明祀竟又这样莽撞的在长安街上……咳咳,”说到这儿她不禁有些莞尔,“这样的事儿是应该上报的吧?” 我遇见这等“同志”,很是兴奋,而且她当晚被白明祀抛在酒楼上也应有几分尴尬,却大度不计,谈笑如常,果然有京城女子的心胸宽广,“哈哈,霍姐姐真是聪明人,街头巷尾最爱传的便是这些摸不着内幕的新奇事儿,传得久了还以讹传讹,版本诸多,报纸便可以将这事原原本本写出来,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也还事件一个真相。” “你倒是愿意拿自己开涮啊?”霍之行瞧着我调侃。 我被她一说,有点脸红,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呢,谁愿意去跟人家说,那白狐狸不是白狐狸,是沈淳泽啊。 我从前在大学内学的是传播学,深知传媒运作规律与玩弄舆论的技巧,虽然我手无缚鸡之力,也并不博学多记,但我懂得一个道理,世界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最强大的力量也同样是人心。人心不仅仅可以收买,也同样可以引导,引导的好,便轻易可以为我所用。明代尊崇儒家思想,推行程朱理学,都是为了符合君主自身利益的考量,从前学习历史的时候强记硬背,都不如现今来得体会深刻,奴才之所以认为自己是奴才,那不过是上等阶级制造的舆论效果,使他们脑内错误的认为,自己便应该是奴才,生来就得为上等阶级效力卖命。[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社会环境如此,即使如我这样从来不肯自称奴才的人,到最后不也为自己的命贱神伤了么。所以啊,自叹怀着二十一世纪的自由平等博爱,也只有一具不堪折磨的脆弱肉身。 沈淳泽当然不至于野心大到要控制社会舆论,催生具有革命性的思潮,明王朝最后自然不是我来推翻的,历史已有记载,我只是为自己准备谋生伎俩,只希望离开许家之后,以此经营一生。寅初总还是要回到金陵去,从此之后我在京城,俩俩相忘,天涯相隔,或许日子便能过得快些。 有霍之行的帮助,我的报坊筹备几乎不费任何力气,世家子弟的阔绰在霍之行身上表现出来,就是为朋友千金洒尽。她选了近郊的一处宅院作印刷厂,那主人听说是霍大小姐的需要,竟以比平常低三倍的价格出售,并以此和霍家结交,可见霍家在京城亦是多么风光。之后我们找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印刻监工,选了十名刻版工匠,十名印刷工匠,报纸制作比书籍简单很多,不需擢配装订,在人员方面也省下不少。 这些杂务都由霍之行一手承办,我则负责内容方面的筹备。 从报纸命名到栏目编配,我都小心翼翼,尽管霍家势力不小,办一张区区报纸不算什么难事,但凭崇祯皇帝的历史名声以及我的切身体会,都顾虑他的多疑会导致文字狱不幸发生,于是涉及军事政论一律不提,只设了一些街坊趣闻、笑话集锦、生活常识、猜谜对联、诗词歌赋、故事连载等板块,所谓的名人新闻,也是捕风捉影说些传闻,劫富济贫的侠盗也好,歌舞一绝的名妓也好,连白明祀我尚且不敢写,何况其他得罪不起的京城贵胄。 这样谨慎的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请了两位老先生,一位负责校对,一位负责和我商讨每期内容,类似于控制政治导向的主编之职。 主编宋老先生是霍之行的一位忘年交,考了十几年的乡试也没中举人,到老仍然是个秀才,然而性情开朗风趣,博学多知,家中几亩薄田,他却穷得风雅不减,死也要作出读书人的派头来。 我忙着办这张报纸,看着它一天天成形,心中兴奋,神色也好了很多,回去见寅初的时候也常常提及,寅初见我心有所托,也就没察觉出什么异状。 像我这样没有工作狂因子的人如今为了一张报纸奔走,其意不过是移情。 初春之时,许寅初便常常过来我工作的地方,和我一起消磨一个下午,晚霞时分再同乘马车回院子。我的所谓办公室,三面皆有窗格,采光极好,正面大门紧闭,就清静不受打扰,一面挡风白纸屏,欲拿来当黑板用,可一时连报纸名字都没有想妥,于是一直空白着,请木工订做的一张大沙发,可坐可卧,一张大书桌,样子简朴却很实用。霍之行初来见到我这张棉布做的沙发很是喜欢, 我就让工匠做了同样一个,套上大红软缎,给她送去,用老板的钱来取悦老板,也是职场手则。 一日我光着脚,斜卧在沙发上竟想的睡着了,那时候正是四五点的光景,天色已淡,日影西斜,照在我身上还有一丝暖意,所谓的春困,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醒来的时候,黄昏将尽,我瞧见一个人影儿坐在近前,正将香炉内的细香灰缓缓拨开,令烧红的炭火露出一半来,再将薄银小片架于香灰之上,他手指一展,便有一粒铜钱大小的香饼落于小片之上,经炭热一烤,顿时一股幽香沁入心扉。 我目光灼灼落在他专注的脸上,忽而心中触动,无限感慨,古时历来只有红袖添香,只知“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却不知男子焚香,也有这样情意隽永的时分。 许寅初见我醒来,侧身坐在我旁边,我将乱发一拢,坐起身来,就着朦胧的霞光,见白纸屏后点了一支蜡烛,照着那纸屏上,映出一轮倩影,斜卧暖塌,云鬓散乱如烟,眉目清淡似雾,侧旁熏笼香飘,修竹轻晃,还有几株开倦的水仙,如梦如幻,若即若离。修竹和水仙显然是作画之人一时兴起的锦上添花之笔,但其他的情景我却有几分熟悉,心中恍然,注视着许寅初微微泛笑,他知我已了然于胸,便回我一笑,走到屏风近前,提笔写下一阕如梦令: 淡淡浮生闲暮, 漫漫香销深处。 隔梦忘归途, 回首云屏初遇。 难醒。难醒。 似水流年不误。 如此双关之意,令我心内柔情满灌,感伤与欣喜并生,细读时觉得这首词有一丝熟悉,忽然想起曾在大学图书馆里一本无名词集上见得,那编者还絮絮解读,认为这是一位文人与结发之妻举案齐眉多年之后仍情怀不减的感慨之词,蓦的心内一紧,历史不会改变,而且,我也将是历史的一部分。寅初静悄悄坐在我身边,拾起我的手,在我掌心写道:“文字但求传达心意。” 心意,这片心意怕乱世无人解。 我对他道:“寅初,我想出报纸的名字了,就叫——烟云。” 世事如烟,且听我云。 《烟云》初印千份,清晨露珠沾湿衣摆,我与工人们一起将这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送抵京城各大食肆戏园茶馆,供客人免费取阅,以博宣传效应。特别着意于晴雨楼的客人对《烟云》的反应,我送好报纸之后便独自上晴雨楼,点了一壶茉莉香片,时辰还早,街上人影寥寥,遥望对面的醉上仙,那夜惊心之痛,如今还侵扰着我的梦,可寅初怎会晓得我那时候的担心害怕,他只是平常之举,在旁人眼内已经是风流情事,更勿论对我有这样强大的杀伤力,而迫于环境的重重误会,又怎么是摊开心扉便能轻易化解的。 寅初的“失聪”,是幸抑或不幸。如我,世事太过明白,反而意难平。 一个白影一晃,匆匆上楼来,他和我相互一望,皆是一愣。 这还是那夜白明祀弃我而去之后,第一次见。他转头看见陈列在架上的《烟云》,取了一份,脚步略有迟疑,还是坐到了我桌边。既然不能装着不认识,那也就只好当之前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一样,我们两个大概都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气氛虽有些尴尬,但却不僵。 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才回到城内,我叫小二拿一条湿毛巾来给他擦擦尘灰,哪知道他并不领情,一面道谢,一面不着痕迹将毛巾晾于一边。我嘴一撇,很不爽,取出方帕,用茉莉清茶沾湿,那方帕微温,留着一盏茶香,将帕至于桌上,过了半晌,他一边看报,一边拿起方帕来轻轻抹了抹额头。 我待他擦完额头,又叫了小二来道:“小二,你们这儿的湿巾太脏,拿下去扔了,对了,这方帕也一起拿下去扔了。” 毒。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个人就能慢慢蒸出心内的毒来,然后就痛快了一些。白明祀也不看我,缓缓放下报纸,叫住小二,“连我的方帕也敢扔?” 小二吓得不轻,嗫嚅着退下了,白明祀故作无事的将那方帕藏进怀内,对我说道,“既然你不要了,那就给我吧,需要时擦擦靴尘也是好的。” 我心中冷哼,却挺在意他看完《烟云》的反应,毕竟是个大人物,意见也是举足轻重的,“听说京城内来了个异人,创办了这份《烟云》,言曰报纸,以报道时事和趣闻为主,一旬一出。” 他中指轻按住《烟云》,食指缓缓敲击,“销香公子?倒有些意思。” 我用了销香公子的笔名,不是附庸风雅,只为纪念许寅初为我销香时刻,再者在京城里虽然干着明目张胆的勾当,但做人还是低调适宜,像白明祀这么招摇过市的人,少说也需要几重靠山。 “这女飞贼灵犀,我已追踪她一个多月,追到河南,还是给跑了,狡猾奸诈,防不胜防。”白明祀随口道。 怎么锦衣卫的指挥史大人连个飞贼都要亲自追捕啊,真是够可笑的事,白明祀大概看出我眼内的怜悯,补充道:“这灵犀……偷了宫内的一样东西。” 敢情是偷了皇帝的御玺?真是可以大大发挥的题材,但是我看到白明祀那又冷又厉的神情,就把我新闻记者的天性给克制了下去,涉及到锦衣卫的事情我还是少惹为妙。 看完了这篇女飞贼的报道,接着是城内名妓罗意如因仰慕本地的一位名人墨客,到其府上做客的时候竟窃了人家用过的一盏茶杯,想留个念想睹物思人,偏生这茶杯是玉做的古董,价值连城,东窗事发之后罗意如竟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思而锒铛入狱,真是追悔莫及。 白明祀看了这则新闻,只说了一句“荒唐”,就去看接下来的谜语与诗词,谜语是我写的脑筋急转弯,诗词是宋老先生的闲时得意之作,《烟云》初办,内容是保守与新奇各占一半,以观读者反应。 白明祀的炯炯目光落在最后一个栏目上,“兰心?” “兰心”这个栏目,我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说有个想自杀的人,怕自己死后没有人来埋葬,便四处去寻找一个愿意埋葬他的人,在这个过程里,他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直到有一天,有个睿智的老人告诉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自杀,他爬到一颗樱桃树上系上吊的绳子,临死之前顺便尝了一颗樱桃,这颗樱桃的滋味让他放弃了轻生的念头。白云,星空,月影,绿树,最后这个想自杀的人躺在自己挖好的大土坑里,望着这个世界上动人的一切,眼睛内慢慢的储满了泪水。 短短几行字,白明祀却沉思了很久,他最后抬头问我道:“你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来自于我从前很喜欢的伊朗电影《樱桃的滋味》,我讲故事却不加评论,一是给与开放式的解读,二是担心理论容易坐实蛊惑人心的罪名,白明祀问我,我就老实说道;“从死亡开头,由生的希望结束,人一出生便只有一个权力,那就是选择死的权力。可悲的是,最后人们连这个权力也努力放弃掉了,因为这个该死的世界……尽管令人感到绝望,却又是那么美好。” 这些日子以来真切的挣扎曾发生在我身上过,故事也求传达心意,这大概是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原因。 白明祀深深的凝视着我,“淳泽,你太悲观,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让人感到绝望的事,要不改变它,不能改变的话,就忘记它。不要太执着。” 他的话,句句扣在我心中那个结上,他劝我不要太执着…… 我呆呆的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开口,“你说,皇上的赐婚可以更改么?” “君无戏言,而抗旨,是要诛九族的。” 七少爷点的这把火,从此以后,就别无余地,要一直烧,一直熊熊燃烧,直到烧到尽头,烧成灰烬,方才罢休。 《烟云》小报悄悄在京城之间流传开来,而我又马不停蹄的赶印下期,这样平稳的进行到第四期,《烟云》在城内累积的名声已经算是比较稳固,人们对销香公子揣测纷纷,无限好奇,然而有霍家这道屏障在,销香公子的秘密便如坠云里雾里,叫人更觉得又是摸不着头脑,又心痒难搔。 接着下来我便派出几个能说会道的工匠,出去游说那些食肆客栈茶馆绸缎庄胭脂铺,在我的《烟云》上刊载广告。广告广告,广而告之之意,用报纸这样的媒介,传播效应比人际传播更持久,受众群更广,开始应允出钱登载广告的几个客户,到也并非被《烟云》的影响力所吸引,只不过因为霍家的势力,当是掏银子出来讨好,哪知道广告一刊,客源不断,生意兴隆大好,这个时候,众商家才真正留意起《烟云》的切实效用来。 两个月之后,《烟云》已经实现盈利,霍之行这个从未凭自己能力挣过一分一毫的大小姐自然十分高兴,虽然不过只有区区十两银子的毛利,对富贵之家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但是这笔钱已经可以够平常人家花销数月了。 我们两个在我的书房内摆宴庆祝,我又跟她细细说了接下来的运作和拓展,诸如设立商户优惠印花、增加人物采访以及服饰流行等版面,半年之后,《烟云》不但可以将这些内容分门别类结集出版,还可以由免费赠阅转为一钱一张。这些现在普通的办报伎俩,在当时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一般,霍之行惊喜极了,她问题不断,悟性也好,又是一个顾虑少、思想自由的人儿,和我特别投机,说的不亦乐乎。这整个的系列做下来,靠着霍家的势力去实施,其实我是有信心日进千金的,但可惜的是,这个月底我便要同七少爷、寅初一起回金陵去了。 霍之行听见我的辞行十分不舍,长吁短叹,我最后只好笑道:“霍姐姐,我只去去就回,我和你约好,最迟……今年秋天的时候一定会回京城来见你,咱们再好好把《烟云》发扬光大。” “一言为定!咱们也要证明给天下男子看,女子同样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霍之行自信满满,颇有青春飞扬之气。 我目光扫到那座屏风,道:“这书房,这书房,你要帮我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等我回来。” 我忙着《烟云》的这些日子,七少爷也把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北方的药材生意已被他占了大半,这一次不得不回金陵,其一,是为许家老爷过不多久便要回扬州,希望趁在家的时候能办了许寅初和许悠的婚事,信上说老爷知道二少爷不但拒绝了温侠的求亲,还给许悠另排婚事,气得跳脚,直呵斥二少爷眼内没有祖宗,让二少爷在宗祠内跪了好几个时辰,又把温侠和许悠的婚事排定,这回只等寅初和谢婉回到金陵,就可以一同筹办典礼了,其二,寅涵的死,该由七少爷回来受罚。 临行前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几个小乞丐,定睛一看,为首的那个竟然是赵安。当日城外一别,没想到他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生活无以为继,进了京城仍然还是沦为乞丐。想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苦难,对这个孩子也有几分亲切感,我便将他托付过霍之行,让他住在印刷工厂内跟着学习印刷刻板的技术。 二十一 路过蜻蜓 人间四月芳菲尽,开到荼靡,美好到极致,岂非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四月浓郁的青草味道混合在阳光里,城郊的大树已是绿荫满盖,一行刷着新漆的马车停在连绵不尽的官道上,家丁们守候一旁,几位大夫思家心切,脸上也都喜气洋洋。只有冯大夫被七少爷留在了京城,说是要顶替查大夫,那时候我已知道,当时善和堂接到查大夫的飞鸽传书,七少爷又不在金陵,就是冯大夫自作主张将消息带去了许府。如果他没有这么做,如果这封信当初落在了七少爷手里,那么我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寅初了。 这一次,白明祀依然来送别,他与七少爷在树荫下说着什么,我眼光略过他们,转向城门,看见两辆马车往这边方向奔来,最后,停在近前。 一双纤纤玉手,一袅款款身姿,谢婉秀发如云,步摇轻颤,三寸金莲轻点地,秋黄罗裙随风摆。我在心中暗叹,她毕竟有她大家闺秀的那分惹人怜爱,是别人所不能及的。 许寅初露了笑容,走上前去扶她下车。他并不知道谢婉此去金陵的目的,七少爷告诉他谢婉是回老家省亲,和我们一路作伴。我转过身,假装着欣赏风景的样子,走到远处,望着地面发呆。听见身后衣袂簌簌,白明祀的声音响起,“淳泽,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我转头,见他目光灼灼,线条分明的脸上有一丝凝重,心中突突一跳,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该不会要跟我表白吧?就在我想着该如何在不伤害他自尊心的前提下委婉拒绝,他开口了,“淳泽,你不能和许寅初在一起。你最好趁早离开许家。” 我脸色一变,“这件事轮不到你来命令我。” 白明祀的眼神带有强烈的蛊惑性,让人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指示走,“相信我的话,你要记得,许寅初如果抗婚,不止是他自己,整个许家都会满门抄斩,包括其实跟许家没有关系的你在内,你不能和他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 我自然已经下过决心的,但是白明祀的提醒却让人很不开心,我踢着脚下的石子,他已经快速塞了一物在我手内,说道:“找机会离开许家之后,就拿着这个找锦衣卫,在金陵等我接你也好,或者由锦衣卫送到京城来也好,反正,尽快。” 我手掌摊开一看,是个不起眼的小木牌,我将木牌还他,“你费心了,我没想过再回京城。” “那你办《烟云》是为了什么?淳泽,你早就想好离开许寅初之后回京城,不是么?” 我心中一凛,盯住他,“你全知道?你知道《烟云》是我办的?” 白明祀又将木牌缓慢有力的塞到我手中,“别忘记锦衣卫是做什么的,木牌你拿着,离开许家以后,要是你不想用,就还给锦衣卫。” 想想也是,锦衣卫这种特务机构不会允许眼皮子底下出现可疑人物,销香公子恐怕早就被调查了个底朝天,但是白明祀为何要如此对我?同门之谊也不至如此。 正想问他,七少爷已经走过来说,车队要出发了。 匆匆告别,匆匆离去,就这样,崇祯六年春末,我们一行终于回到了金陵,只是,少了一个寅涵,多了一个谢婉,更频添许多愁。 “七少爷、十一少爷回来啦!” 响亮的叫喊在许府内此起彼伏,我跟在许寅初身边跨进许家的大门,心中感慨无限,却同时感觉有一片阴云罩在了头顶。尽管我并没卖身给许府,但在这个环境里,似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会告诉你,你是个下人,京城内那种自由自在的气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旅途劳顿还没安置好,老爷已经传话叫七少爷和我去堂上,我心中七上八下,心想从没见过老爷,他为何知道我。 到了堂上,见主位上坐着一个瘦削严肃的老头子,穿着黑底红福字的袍子,面容普通,若他不是坐在这个位置,我肯定不会认为他就是许家的一家之主,许老爷。左右两边坐了二少爷和六少爷,都是一脸庄严肃穆,气氛十分沉重。 七少爷见到许老爷,二话不说,已经悄无声息的佝偻着背跪在了地上,悲恸道:“儿子该死!儿子对不起十二弟,对不起爹,对不起许家的列祖列宗!” 我吓了一跳,从没见过七少爷这般作戏的样子,由此也明白了他在许家何以能够培养势力到现在这样的关键。 许老爷脸上沟壑交错,如雕刻一般一动不动,看都没看七少爷一眼,只摆摆手,七少爷已经自动自发,三步一叩首,往宗祠里去了。 天啊,我暗自想,这个许老爷实在是可怕的人物,其实以当时的情况,七少爷没能把寅涵救回来也并不是他的错,起码他尽了力,许老爷还要如此大开家法,我原先以为这个为许悠和温侠婚事作主的老头子会是个慈祥正义的老头儿呢。 待七少爷出去了,许老爷那眼珠才动了动,直直盯住我。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默默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还没想出头绪来,就听见瓷器破空之声,许老爷已狠狠扔出一只杯盖,直打在我额头,我头上剧痛,血流如注,身子顿时坐在了地上。 “不知检点的狗东西!给我掌嘴!”许老爷阴森森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无从辩驳,旁边已经有个家奴走来,抓住我头发,手掌用力打在我脸上,打得我头晕目眩,脸颊肿痛难忍。 我在堂上受辱的风声传得快,被打得快失去知觉时,但觉一个暖暖怀抱将我抱住,睁开眼一看,果然是许寅初,他惊痛不知所以,抱着我跪在堂前。几乎是同时,已去宗祠罚跪的七少爷急急抬脚进来又是一跪,仰首对许老爷道:“请爹赎罪!不知淳泽犯了什么错?”他肯定是听说寅初过来了,怕出事端,才跑过来控制场面。 许老爷见两个少爷都为我跪在堂前,更是气得不轻,脸色已沉到了极点,他咬牙道:“你好厉害啊!真是个厉害的书童啊!死了的寅涵被你污了名声,现下又来迷惑我其他的儿子了,你这个不知耻的下贱东西,敢将外头那些下流的淫风带到我许家来,我不管外头都在搞些什么胡天胡地的事,我许家的儿子不可以!我许家的儿子都要给我干干净净的做男人!” 听他这番话,我隐约有些明白,七少爷已经扑到地上,“请爹勿听流言,淳泽和十二弟并无苟且,淳泽本非男子,又何来断袖之说?” 许老爷听见七少爷这样说,显然也掩饰不住吃惊,又将我看了一眼,此时的我脸肿如猪头,唇角撕伤讲不出话来,许老爷冷笑道:“荒唐!竟编了这样的理由来唬我!想为这小子求情!我看你们都被他迷昏了头!我许家怎么竟然出了这样的脏事!把寅初拖走,把这小子给我往死里打!” 七少爷一言不发,走到我面前,伸手将我衣襟狠狠一撕,只听见裂帛之声在空气中嘎然而止,我上身已经光凉凉的露在风里,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羞辱与悲愤占据了所有的意识,堂内静了下来,寅初不出一秒钟的光景,已经解开深衣将我的身体裹在怀内,我们两人的眼泪混在了一处,我闭着眼,老天啊,你让我现在就昏过去吧。 如今我才明白,当初寅涵被顾横波抓住了把柄,会是那么害怕,原来可怕的不是断袖之癖,而是许家对男风的讳莫如深,现在追想,寅涵这样的人,呆在这样的府里,该有多么度日如年,惶惶不安,我头也痛,心也痛,恍恍惚惚的,感觉许寅初用深衣裹着我,一路将我抱回未名居,周遭有许多人声,又有许多脚步声,日光似乎还亮得刺眼,而我有预感,我已跌落谷底。 许老爷的奇怪观念,是深恶男风,然而对于女子,看他纳了那么多妾室,就知道他对女子的态度,是女人如衣服,只要换得起,多换几件也没关系。于是我便因为自己是女子的关系,拣了一条命回来。 寅初亲自给我敷了药,小鱼在旁帮忙,这样忙乱了一阵,我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醒过来是黄昏时刻,寅初不在身边,只有小鱼一个人守着我,见我已醒,她脸上悲喜交加的错综表情令我疑惑顿生。 “小鱼,少爷呢?” “少爷他——在宗祠和七少爷一起跪着。”小鱼泪珠一滑,“怎么一回来,什么都变了,少爷也是,你也是。” 我大惊失色,“少爷跪什么?” “老爷传话说,要赶你出府,少爷他就……”小鱼抹了抹脸上的泪。 “他……”我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起身披了衣就跑出院子去。 跑到宗祠外面,见两个家丁守着,宗祠是不准女人入内的。 “寅初!”我望着寅初跪在祠堂里直直的背影,那样萧瑟,又那样优雅不屈。 “寅初——”我叫到一半,声音哽咽在喉,他听不见,我怎么忘了,他听不见。 七少爷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是痛是恨,是哀是怨,如果他的目光是一种武器,此刻我大概已经消失在空气中了。 “七少爷,对不起……”我被自责的情绪吞没,“你告诉寅初,别为了我和老爷怄气!” 寅初也慢慢转过头来,我随即道:“不要为难我,寅初,我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他眼中的难过,令我恨不得立即消失在空气里,就当我从未存在过,如果,他可以从未心痛过。 “寅初,我这里,好痛。不要让我痛,好不好。”我跪在门口,轻捂胸口。 寅初见了,轻蹙着眉头,把手放在胸口,摇了摇头。别痛,我不要你痛。 我听见了他的话,泪湿衣襟。 忽然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一阵香风里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淳泽,快起来。” 她伸手扶我,我抬头一看,是许悠。 许悠神色担忧焦急,对寅初道:“寅初,快去跟爹谢恩,我已劝了爹,他同意留淳泽下来,在杂院内做个粗使丫头。” 寅初一听,刚要站起来,腿一软又倒下,不知跪了多久,膝上衣料磨损出浅浅的糙痕。七少爷赶紧扶了他起来,我这才舒了一口气,感激许悠的雪中送炭,“九小姐……” 许悠伸手拢了拢我的头发,细细看着我,露出一丝欣慰,“淳泽,想不到你竟是女子,你放心,我和爹说过不多久府内要办喜事,不要多添枝节,触了霉头,爹应不会再难为你。” 我心中一黯,想起如今住在壁影园的谢婉,当初我在那里吓退了来向许悠求亲的韩公子,却没有本事让一切再次重演。 我已搬出未名居十日,住在杂院的丫头房内,和五个丫头一起分享一间通铺。原来,人的心里一难受,那么肉身所受的折磨,便叫人感觉微不足道。算了算日子,离寅初的大婚还有月余,七月初九一到,我就可以悄悄的离开许府,好在我不是奴籍,还有一个可以随时离开的自由身。这样不常见面也是好事,寅初可以慢慢学习习惯我不在身边的日子。过了很久,我才辗转听房内的丫头说,我们在京城外经受生死考验的时候,饼儿因为在府内散播了我和十二少爷的事,被老爷仗毙了。那夜寅涵坐在树上情不自禁吻了我,饼儿在房内看见,震惊的很,后来我和寅涵一起出门,府内不知怎么就传起一些秘闻,说我们是私奔在逃,绝不会再回来的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风言风语是七少爷命人传起来的,以老爷对男风的憎恶,一怒之下也决计不会去查寅涵的生死,只怕是他死了更清净,世界上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七少爷是如何不知不觉将寅涵置之死地的。原来当初七少爷硬要我和寅涵一起走,有他的筹谋。可惜了饼儿爱凑热闹的个性,伙同着众人的流言,将那夜的事情讲了出来,撞到了老爷的枪口上。 一日,我上街送六少奶奶掉了珍珠的金钗去首饰店修补,这种事原本该是六少奶奶房内的贴身丫头做,那个丫头却仗着主子很是骄纵,懒得移步,使唤了我出门。 我走出许府就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一些,走到那家首饰店,办好事,经过一家金碧辉煌的热闹楼宇,望见那楼匾眼熟的很。 金羽楼。想起寅涵曾经还央求我陪他一起来看戏,据说,他最喜欢 (: ) 第 12 部分阅读 我走出许府就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一些,走到那家首饰店,办好事,经过一家金碧辉煌的热闹楼宇,望见那楼匾眼熟的很。[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金羽楼。想起寅涵曾经还央求我陪他一起来看戏,据说,他最喜欢的角儿季苑笙就是金羽楼的台柱。摸了摸怀内藏着的禁色簿,我走进楼去。 因为时辰的关系,楼里面没有开戏,冷清的很,只有一阵阵笑语轻扬,从深处传来。我顺着这声音走上楼,脚步停在一间厢房外面。门虚掩着,一丝丝浓郁的香气从里面渗了出来。 我敲了敲门,笑声停下来,“谁在外面?” “我找……季苑笙公子。”我喊了一句。 “你是谁?”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问道。 “我是许府的丫头。” “进来吧。”过了许久,里面方才传出那个天鹅绒般迷离的声线。 我小心翼翼推门进去,顿时被看到的景象怔住。房内本不小,却因为挂了一屋子的戏袍而显得拥挤凌乱,那些色彩斑斓的戏袍绣着各式各样的花纹,美的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梦,妆台上各色胭脂颜料散落着,薰笼里冉冉的浓香和一股不知名的烟雾混合在一块儿,令空气很是旖旎醉人。 一只柔美的手将挂着的戏袍缓缓掀开,我才看见,一个肤色雪白的男人倚在软塌上,嘴角擒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他也不束发,衣襟半开,露出一截清瘦的胸膛,最惹眼的是,那胸膛上遍布吻痕,令人遐想。 我刚想说话,又看见他身旁那堆华彩四溢的绫罗绸缎里动了起来,钻出两个年轻男子的头来。三个人衣衫不整,还在犯懒的样子,一室春光令我有点尴尬。 “我就是,有什么事?”那个肤色雪白的男子也不看我,只顾专注玩着另一个男子的长发。 “我……我替寅涵少爷送一件东西给你。”我将禁色簿拿出来,递给他。 “哦?”他饶有兴致的一挑眉,我清晰看见季苑笙清秀的眼角,已经起了一丝皱纹。 “这是寅涵少爷花了很久时间写的戏本,他想看到这出戏公演。”寅涵一生痴迷着戏曲,我想为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如果他的好友季苑笙,这个金陵最红的角儿能站在台上款款唱着寅涵写的唱词,我想不止寅涵,连我也很想看。 “这个痴子,这样的戏也亏他写的出来。”季苑笙轻笑,一页一页碾着手指翻开,他柔若无骨的风韵令我看呆,张扬的妩媚比顾横波还胜了三分,虽然远远比不上许寅涵的俊美,但这个男子从魂魄里散发出来摄人的魔力,令我懂得为何许寅涵会为他着迷。 看到最后一页,他的笑忽然僵在脸上,“淳泽是谁?” 我莫名其妙,“我就是,怎么了。” 他将那戏本甩到我面前,脸色骤变,“你胡说!怎么会是你!” 我拾起戏本,见最后一页的下角,写着三个不起眼的小字,“给淳泽。” 心中霎时雪亮,原来寅涵坚持着写完的这个戏本,原本是为了送给我,可是他知道我是女子以后,最终没有拿出来。这件事如此复杂,一时我跟季苑笙解释不清,只好道:“想是我给寅涵少爷的这出戏出了些主意,他才这样写的。” 季苑笙冷冷一笑,强自按下了怒气,“寅涵啊,就是这样爱招惹人家,也不知道个分寸,他第一次来捧我场子的时候,送的花篮从金羽楼二楼一直排到了大街上,我去顾横波的迷楼玩儿了一下,还生我的气呢,怎么一生气,一年多了也不来金羽楼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搂住一个年轻男子,同他耳鬓厮磨的,好不亲热,眼睛却盯住我道,“你回去同他说,我已许久不唱戏了,叫他找别的角儿去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对不住,季公子,恐怕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季苑笙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那便算了,反正,你看我现下也忙得很。” “寅涵少爷他……去年秋天在京城外病故了。” 房内有三秒钟的空气凝固,季苑笙用发了霉一般的天鹅绒的声调问道,“你说什么?” “寅涵少爷,去年秋天去京城的时候,遇着了瘟疫,他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季苑笙脸色灰白,喃喃的念着这句话,就像念着一句摧毁心智的魔咒。 一瞬间,房内的旖旎就化成了腐烂的黄水,妩媚、风韵、摄人的魔力这些东西从季苑笙身上滚落了下来,他猛地从塌上跳下来,双手颤抖着将房内所有戏袍都撕下来,变了调的尖叫反反复复回响在屋内,“他死了?他死了?” 我们三人都被吓住,他狠狠将妆台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像一个疯子那样甩着长发,宽大的袍角被他踩在脚底,撕裂了一半,忽然他转过头将软塌上的绫罗绸缎往空中一抛,尖叫道:“滚!都给我滚!” 两个刚才还娇柔万千的年轻男子顿时脸色仓惶的狼狈而出,他又抓住我,用可怖的神情对住我,“他死了?” 我轻轻将他的长袍系拢在胸前,轻声道,“季公子,不要这样。” 他颓然瘫在地上,眼泪才缓缓流了出来,蒙蒙的烟雾里,阳光洒在他已不年轻的脸上,好像从他身上一下子夺走了十年的青春。 “他……说了什么没有?”烧成灰的天鹅绒声音无力问道。 “他最后说……要把这个戏本交给你,只有你,才能演他的戏。”我略略迟疑,撒了一个谎。 季苑笙泪水汹涌,嘴角浮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他将那本禁色簿抱在怀里,神情温柔的沉浸到回忆中去。 “他十六岁,第一次看我的戏,便为我着迷。我那个时候正当红,身边追求者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宠爱。” “我嗓子不适,第二天却要唱一出大戏,他彻夜为我敲开全金陵的药堂门,将所有治嗓子的药材送到了我的床前。” “我得罪了同行,同行设计让我赌输了金羽楼,他出银子替我赎回来,我赌得欠了顾横波几千两银子,也是他……去给我把借据赎了回来。” “这几年,我枕边换了无数过客,我还是太寂寞,太寂寞,我在迷楼里胡闹的时候,他进来给了我一巴掌,我从没这么生气过,从来,从来没人打过我。” 季苑笙抱着那本书,就像抱着寅涵一样柔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觉得,季苑笙是个比寅涵还可怜的人。 走出金羽楼,想将这段经历抛在脑后,季苑笙寂寞绝望的容颜却萦绕在眼前。寅涵,你是被爱着的。我在回许府的路上,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听见夜的各种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远处打更的声音,近处的虫鸣,左边的丫头翻了个身,打起呼噜,墙边的木头橱里吱吱的老鼠叫,深井里噗的一声闷响,像掉进了一个沉重的东西。都是些奇特的,我从来没有仔细听过的声音。 凌晨,一个凄厉的尖叫将许府上的天空撕出一条裂缝,这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 灯影从四处亮起来,我们摸黑下了床,清凉的院子外,月亮收起最后的一丝光。 青苔丛生的井边,蜷着一个黑影。 二少爷披着衣服来了,七少爷披着衣服来了,最后一个来的,是六少爷。 几个小厮用了很久的功夫,才把井下的那个东西打捞上来。 第一缕朝霞升起来,照耀着许悠浸过水的,浮肿的脸。她湿透的中衣,裹着一个单薄的身子。 风过阵阵,我们一圈圈的人,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 这个曾经的美人,现在眼球外凸,湿发与水草纠缠在一起,嘴唇泛紫,变成了丑陋的,冰凉的尸体。 “抬走。”二少爷只说了两个字。 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悠的样子。 这一天,许府有着不同寻常的气氛。我一路看见下人们欲言又止的嘴唇,仿佛在交流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又仿佛一切都湮没在了空气中。 即将和温侠成亲的九小姐投井了,她衣衫不整,就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哭泣着义无反顾的跳入了井里。能让一个女子只身在月夜赴死的,只有为了守护贞节的决心。许老爷的家法再可怕,也不能堵住人们的嘴,阻止人们的联想。 而那个许悠绝望心碎的瞬间,许府外的温侠公子,也许还沉浸在即将得偿所愿的美梦之中。幸福,就在瞬间化成泡影。 许悠死的很不明白,连许老爷都震怒了,誓要查出真相。还以为总有人的爱情可以获得圆满结局,寅涵不可以,寅初不可以,结果连许悠也不可以。 两日后,许府张灯结彩贴满喜字的高堂上,钉棺材的声音有节奏的敲着。许老爷出来了,二少爷出来了,六少爷出来了,七少爷出来了,寅初出来了,江姨娘出来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温侠。[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踉跄着,跑出来扑倒在地,恸哭声穿过一层层茂密灿烂的花丛,刺进我的耳膜。 我转过头去,寅初走过来,他伸手想拭去我脸上的眼泪,自己却也泪光闪动。 我们在树下站了很久,相对无言,死神在逐渐剥夺着我们身边最亲的人,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承受。 忽然一阵难听的怒骂盖过了温侠,六少奶奶拖着半边假髻,钗环耷拉着,肥胖的身子气喘吁吁,她呲牙咧嘴的将一只精巧绣花鞋扔在六少爷脸上,往地上一坐,就大哭大嚷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背着我偷娘们!还把情人的鞋子藏在书房里头!老娘也不想活了!让你许家只有办丧事的份!”那只大红底的三寸元宝鞋上绣着一对鸳鸯,小巧可爱,显而易见六少奶奶这庞大的身子穿不了这样的鞋。 六少爷先是惊恐,又是难堪,忽然江姨娘又冲了上来,哭叫道:“这是悠悠的鞋!悠悠的鞋啊!我给她绣的鸳鸯鞋面!”她状如鬼魅,恶狠狠的盯住六少爷,“原来是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禽兽!” 许老爷立即走上来甩了江姨娘一个巴掌,怒喝道:“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回院子去!” 江姨娘嘴角淌下一丝血,冲着许老爷叫道:“是你的儿子,你许尧彻的儿子害死我女儿!我做鬼也不放过他!畜牲!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你们许家会得到报应!会有报应!”许老爷一个巴掌将江姨娘掀倒在地,命下人堵住她的嘴,将她拖走,又转身盯住六少奶奶,将六少奶奶看的一寒,吓得忘记了哭闹。 许老爷也不理六少奶奶,对六少爷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六少爷吓得浑身一软,颤抖着道:“爹,我没有……”他眼光望人群里一望,额头渗出汗来,衣襟竟已全湿,跟在许老爷身后,脚步虚浮,最后回头的时候,祈求的目光落在了二少爷身上。 “少爷,七少爷命我扶您回院子。”一把娇嫩的声音响在我和寅初旁边,这个明眸皓齿的丫头关切的看着寅初。我想起来,这是以前在大夫人房里见过的,七少爷的丫头紫晴,听说她被七少爷调进了寅初的院子,就住在从前饼儿的屋子。 寅初脚步不动,我皱了眉,悄悄摆摆手,我也该去做自己的活了,许家的丑事看得太多,未必是好事。目光一收,先转身离开,却遥遥看见远处的树下站了一个穿着青白色素服的女子,脸色苍白着,眼眶内盈盈两点泪光。我心中一动,这不是寅涵的寡妻婵娟么? 萧条的夏初时节,知了的叫声一阵阵从树上落到我头上,望着婵娟幽怨的神情,寅涵的那句话在心里响了起来。 许家,作孽太多。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二十二 焚心以火 这天晚上,竟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有刺客!”第一个叫声从东南面传来,接着急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往东南面而去。 混乱的局面里,许府上下都从睡梦中被惊醒。我们披衣出去,跟随着人群一起往东南面跑去,见着几个家丁携着木棍迎面而来,嚷道:“刺客往这边跑了!” 丫头们一阵惊恐,忙打听情况,一个家丁道:“从六少爷院子里跑出来的,往这边去了!”我看见前边一片黑暗中,一点剑光一闪,映出一张悲绝的脸来。他人影一闪,随即消失在夜的深处。 啊!我心内惊呼,温侠! 七少爷也奔来,高声喊道:“别让刺客跑了!杀死刺客的有赏!” 二少爷带着一群人从斜里冲来,也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温侠杀了六少爷!我在人流里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是好,情况天天变化太快,突然想到这个府里头唯一跟温侠交好的只有许寅初,他会不会往那边逃去? 趁着乱,终于摸到了未名居门口,啪啪的敲着门,过了许久,听见里面慵懒的脚步声踱过来开门,灯笼照在脸上,原来是紫晴。她冷淡的看了我一下,问:“可有什么事?” 我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嗫嚅着,“寅初……少爷他,他还好吧?” “少爷已经睡下了。”紫晴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寅初,是不会被这府里的事情吵醒的,我想了想,看紫晴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只得讪讪的立在门口,紫晴已经二话不说,把门关上了。 未名居还是像从前那样吗?心里头一丝失落,像今夜的云彩一样,遮住了天空。 温侠并没有抓到,六少爷却真的死了。许悠的棺木还停在堂上,旁边已经迅速添上了一口新棺材。六少奶奶趴在那口棺材上干嚎,她一口一个“死鬼”,像诅咒多过像哭丧,前俯后仰猛力甩头,发上的钗珠噼噼啪啪掉了一地,旁边的丫头正捏了一方手帕,蹲在地上拾珠子。 喜事一下子变成丧事,府内上下的双喜字看在我眼内,比旁人尤其多了一份凄凉。 我和众人忙着挂白灯笼,设灵堂,就看见众小厮在二少爷的指挥下,将那蒙了白布的重浑浑的尸体抬了过来。白布外露了一截黑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六少奶奶连看都没看那尸体一眼,只兀自抱着棺材哭。 二少爷铁青着脸,叫小厮把六少奶奶架开,六少奶奶一眼瞥见六少爷的尸体放入棺木,忽然凄厉叫起来:“他俩个不能放在一起!不能放在一起!做出这等没人良的事情来!哎哟喂!奴家的命好苦!” 二少爷怒极,走过来一巴掌把六少奶奶掀翻在地,命令道:“把这疯婆子给我关起来!她再胡说八道就掌烂她的嘴!” 骄横的六少奶奶插着腰,刚想说一句“你敢!”,那个“敢”字还没出口,人已经被反拖着往院子去了,只剩下一双金莲滑过地面的撕拉声。 二少爷森森然站在灵堂之上,目光透着一股嗜杀的浓烈戾气,想他这短短一年之内竟然死了两个胞弟,犹如斩断左膀右臂,心中的那股郁闷恐怕正想找人发泄。大家都提心吊胆,低了头默默的做事,害怕被二少爷抓出什么纰漏来。 “你!”二少爷的眼光朝一个丫头身上一转,那小丫头吓得立即扑倒在地,“你说,九小姐和六少爷是怎么死的?” 小丫头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跳井、刺客……” 二少爷冷声道:“拉出去给我打死。” 小丫头连哭都没有机会,已经悄无声息的被拖出去了。堂上的众人心上如披了一层厚霜,好似这里不止两个死人,已经是死了十七八个。 他又将头转向一个小厮,那小厮被看得手一软,几只做祭品的水果滚了一地。 “你来说。” 小厮哆嗦着,“九、九、九小姐不是跳井,六、六、六少爷不是被刺客杀……九、九和六没有关系……” 我暗叹一声,可惜他已经吓傻,居然说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果然二少爷面无表情,只说了三个字,“拖下去。”这小厮也没得活命了,如果二少爷只是想封住许府上下的口,一条人命已经足够,他现在的举动,正在演变成一场泄愤的杀残。 正想着,二少爷突然走到我跟前,一双盯住我的眼睛内黑云密布,“沈淳泽,你来说。” 为什么是我?我缓缓停下手里的事,望进二少爷的瞳孔中去,我望见了三分悲痛、七分恨意,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二少爷迂回着,目标不过是我。 我跪在地上,低下头,“九小姐是起夜不小心脚滑掉进井内的,眼看大婚在即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六少爷悲伤过度,突染恶疾,不幸过世。” 二少爷没有说话,盯着我望了很久,我看着被擦拭到一尘不染的地面,心情平静的接受着即将到来的厄运。 正在这个时候,在丫头小厮的问安声里,七少爷走了进来,眼睛红肿着,跪在二少爷跟前哭道:“二哥,淳泽她说的对,九妹福薄命薄,眼见就能嫁得如意郎君却发生了这种意外,六哥更是走得急,从前身体很好,哪知道恶疾夺命,竟这般英年早逝,撇下六嫂和芝侄女孤儿寡母两个,许家发生了这许多不幸,爹他老人家年事已高,经不得悲痛,我二人要好好守住这个家,恪尽孝道,为今之际只能节哀顺变,好好照顾江姨娘和六嫂、芝侄女才是。” 七少爷已经如此说,二少爷自然不能将我怎样,他一言不发,转身而去,连伸手扶他的七弟起来都嫌费力气。二少爷的不耐太明显,我觉得,并不是好事。如果七少爷没有出现,或许现在我已经被打死,二少爷清除障碍的手段并不比许老爷更温柔,寅初对我明目张胆的宠爱,已经令全府皆知他的弱点,而他的弱点,当然也就是七少爷的弱点。一下子,感觉自己已经被推到风头浪尖,心中只有苦笑。 许悠头七的那一日,按礼当家族上下都来拜祭。许老爷率领着夫人、妾室以及许家的少爷们、少奶奶们,在灵堂内守着,迎接许氏一族的远亲近邻、生意伙伴来凭吊,本当由温侠站的主位却空着,他如今人不知所踪。 许老爷虽然是个可怕的人,可是这几日我发现,他的可怕在于对常规伦理的誓死维护,食古不化,所有他认为违背程朱礼教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都该死。由此便知道,为何他一定要遵守温侠和许悠的婚约,又为何对男风深恶痛绝。 如今的许老爷,穿着黑麻丧服,脸上的悲痛之色,比几个儿子都更真切一些。 客人陆续来,陆续走,忽然寅初从七少爷身边站起来,大家不知他要干什么,都愣在那里,只见他径直走到门外头,将廊柱上贴的一个个红双喜,都撕了下来。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我听见自己的心急速跳着,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 “寅初!回来!”连七少爷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许寅初慢悠悠的转过头,不解的看着七少爷,他指着红双喜,目光悲痛的摇了摇头。 横里窜出一个丫头,按住寅初的手,“少爷!这双喜字不能撕!你怎么忘了,九小姐的婚事虽然办不成了,但你的婚事还要按时办啊!这是皇上的赐婚,许家上下都很荣光,不能视同等闲!” 这个最令我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许寅初正神情疑惑着,小鱼跑上来,将那说话的丫头往后一推,怒道:“紫晴,七少爷要和十一少爷讲话,哪有你插话的地方!” 寅初恍恍惚惚的向后退了两步,忽然转过身又接着撕了两张红喜字,七少爷已经冲过来,一把抢下他手中的喜字,沉着脸,“寅初,还不快回去,不要在这里胡闹。” 寅初盯住七少爷,他不能说话,他所有的疑问都不知该如何找人解答。本来堂上的一丧一喜已经构成尴尬奇观,而许寅初竟然亲手撕了自己的喜字,这样不吉利的兆头,一时令客人们交头接耳。 七少爷一定没有料到这样的状况,谢婉一到许家,虽住进壁影园却再也没有抛头露面过,这是大家闺秀待嫁的礼仪,而如今许家又横生丧事,她在成亲之前是不能来祭拜的,以免没进门就沾了霉气。而府内一直喜气洋洋的筹办婚事,有许悠与温侠的这一桩挡在前面,寅初自然更加察觉不出异状来,可一下子,纸破了,真相被摆在了寅初的面前。 “寅初,回去,回去我会和你解释。”七少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祈求。 “怎么回事?”许老爷阴沉沉的声音从堂内传来,跟着,他的人便走到了日光下。 许寅初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层层叠叠的面孔之中寻觅着,那些面孔漠然的看着他,看着他一个人的迷茫。 许老爷语重心长道:“寅初,我知道你痛心悠儿和寅翰的死,但是你和谢家小姐这亲事既然是皇上的赐婚,恐怕……还是改期不得。” 完了,我手心里的冷汗都流尽了,果然,许寅初脸色大变,他身子一晃,急急的转头,终于目光钉在我脸上。 我看见一颗颗晶莹的汗珠从他额头淌下来,幽黑的眸子好像浸在冰凉的清水里,一触就会碎。他朝我伸出手来,整个人素白素白的,绝望一层一层洒在他周围的光晕里面。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要冷静下来一想,他该明白,他现在除了伤心,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可站在那里朝我伸出手的那个人是许寅初,他是许寅初……哪怕他伸过来的是一把剑呢,我鼻子一酸,眼睛湿湿的,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无法拒绝他。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这样也许太不明智,可在这个时候,如果淳泽不能陪着寅初,我想我在离开之后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曾经怯懦过,曾经无视寅初的求助过。 许老爷的目光落在我们相牵的手上,还没有弄明白情况,七少爷一个箭步冲上来,啪的清脆一声,我别过头去,紧皱着眉,良久,才发现自己的脸没有痛,而心却渐渐开始痛起来。 “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七少爷一字一字的道。 寅初苍白着脸,他呆呆的看着他的七哥,疼他爱他的七哥,在他脸上留下了五个惨红的指印。 “寅初!”我急急握住他的手,想温暖他冰凉的心,“快跟七少爷回去吧。” 他的眼神飘过我的脸,我轻启嘴唇,想说的话只停留在口形上,“信我。”我想他看得懂。 七少爷的下手虽狠,可眼睛里尽是疼惜乞求,许老爷忽然轻飘飘的道:“我当为了什么,只不过为了个丫头,寅仕,你何至于下这么狠的手打你弟弟,带寅初回去休息一下,给他上上药。” 我和七少爷,齐齐站在寅初面前,怀着同样的焦急担心。他看着我们两个,终于垂下了头。 第二日办流水宴,流水宴一连办了五天,我竟都没见到寅初。七少爷好像故意躲着我似的,来去匆匆,没有给我打听的机会。 心里十分不安,思前想后,不知不觉走到未名居墙下,仅一墙之隔,怎么就像咫尺天涯。却看见门口守了两个家丁,竟是原先帮着老爷办事的人。不安更甚,我走上前去,其中一个把手一横,“老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紧蹙眉头。 正在这时,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小鱼,她看到我一愣,立即和门口的家丁道:“这位大哥通融一下,我去给十一少爷抓药去。”说着亮了个药方,还塞了两只金镯子到两个家丁手里。那家丁拿了好处不再说话,小鱼拉着我走到拐角处,悄悄道:“你怎么来了?还不知道么,老爷说要把少爷关到大婚那日呢。” “啊……少爷、他还好么?” “少爷他……他不好,他写了封信,叫我拿去给老爷,哪知道老爷看了以后大怒,说少爷是混账东西,就把少爷给关起来了。后来我听七少爷来跟十一少爷说,若是少爷抗旨拒婚,那许家便是欺君,那是要满门抄斩诛九族的,这时候才知道少爷那信写的是拒婚。”小鱼眉间略有隐忧,瞧着我又道:“少爷那个样子,我看了难过得紧,这几天旧病复发,又咳的厉害,淳泽,这可怎么办好?你告诉我,如今我也没了主意。”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寅初,未语泪先流,想和他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惘然,只拣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话,对小鱼道:“把这话转告少爷,就说……是淳泽跟他说的。” 小鱼念了两遍,不觉流下泪来,凄凄道:“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和少爷说。” 小鱼和我静默了一会儿,她忽然道:“淳泽,有件事,有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头,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心中有不祥预感,握住她的手。 她压低了声音道:“那日……六少爷被刺了以后,温公子躲到我们院子里来过。” 果然如此,我赶紧问:“少爷知道么?” 小鱼摇了摇头,“少爷听不见,我们……也都没有吵醒他。” “那……” “是紫晴发现的他。他身上受了伤,他说,六少爷身手很不错,他虽然偷袭刺了六少爷一剑,但却没伤到他要害,还被六少爷伤了,他看情势不妙,赶紧伺机逃了,他那时候还说等过阵子还要回来报仇。” 我心头一紧,“这些话紫晴也听到了?” 小鱼道,“那时候外面有人敲门,紫晴便出去挡了一下。” “小鱼,这件事太重大,千万不要和别人说,紫晴也不行。”看来紫晴给我开门的那个时候,温侠正是在未名居内。 小鱼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道:“这我晓得。紫晴这个丫头,虽然平时和我不太说话,心倒是不坏。” 紫晴居然肯帮素未谋面的温侠,让我另眼相看。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错话,让寅初和大家都措手不及,性格还是太莽撞,让人不放心。 过了十多天,许府把灵堂移到西园,其他的地方又开始张灯结彩,才停过灵的传思堂又结着大红色的绒花,四段巨大的五彩纹腊摆在高堂上,皇帝的贺礼也从京城运达了,下人们不敢高高兴兴的笑,也不能摆出愁苦的样子,于是表情都木木然的。这喜气很是妖异,离七月初九只不过五天了。 我在杂院里洗衣服,忽然一个丫头跑来喊我,说是七少爷要见我。我洗了洗手,就着裙摆擦干,就被那丫头带到了七少爷的院子。 七少爷的院子种了些奇怪的花草,我从没见过,他一个人立在书房里等我,样子很憔悴。 “七少爷。”我不安的低着头。 七少爷看见我,从桌上拿起一卷长轴甩到我身上,冷冷道:“是不是你写给寅初的东西?” 我将那卷画轴展开,看见上面画着一段病竹,半片水仙,点点湿迹,墨韵染染,旁边题了阙残词: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是。”我没有别的话可说。 “你是想害死他是不是?”七少爷一掌打在桌子上,震得一只青瓷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寅初……他怎么了?” “他,他说他会成亲。”七少爷走到我面前,眼中涌起泪意,他不过三十多岁,鬓边已生白发,,“但是他不吃饭,不喝水,日日只写这几句话,他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便会死。” “七少爷,我,我没有办法,我不是故意要这样。”我脑中一阵昏眩。 “他若死了,你,我,还有整个许家,全解决了,这就是他的解决之道。但是淳泽,你和我,恐怕这余下的半辈子,都会活着等于死。” 人生在世,为什么这么沉重,活着的时候,连选择死的权力都没有。 七少爷在我面前,缓缓跪下,双膝着地。 “我求你,救救寅初。” 我哭着跪在他面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他……” “只要你答应我,便有办法。” “我答应!我怎么会不答应。七少爷,你救救寅初,不管你要我做什么,只要能让他活着,我都答应。” 七少爷轻轻一拭眼角的泪,站起来道,“你去见他一次。” “好。” “你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从七少爷的院子里出来,空气中飘着温暖的香,我摇摇晃晃穿过花园,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我住的小屋里,换上碧绿的蝶花罗裙,系上鲜艳的桃红芙蓉缎带,理了理头发,挤出一丝微笑,杂院外,七少爷在等我。 他带着我去寅初的院子,我看着他的后袍边随着脚步的起落而飘浮着,一会儿带起一片尘土,一会儿又垂在地面。 夏天,真是一个令人出汗的时节,天色将晚,暮色凄凉也不减暑意,土黄色的天边响雷一声轰鸣,闪电一阵抽搐,暗红尘霎时雪亮,照亮了我脚下的路。 “七少爷。”我停下步履。 七少爷转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喝一口酒。” 转过那道山重水复的屏风,双足踩在满地的纸墨里面,忽明忽暗的萤烛之光映在寅初的面容上。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眉间藏玉,双颊如雪。 “寅初。”我轻轻叫唤着,感觉自己像一个碧绿的影子。 他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像两盏冥火。 “你不要怨我。” 寅初清醒的望着我。 “他来了。他要带我离开这儿。” 一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的蛾子,停在了寅初的黑头发上。 “我从前骗了你,你不要难过。” 蛾子飞走了,两片薄薄的翼贴在白纱罩灯上。 “我和他一早便认识,在比你更早的时候。” 寅初的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像琥珀里的标本一样,栩栩如生。 “我等了他五年,他才给了我我最想要的那样东西。” 这间屋子,就像墓穴那样寂静无声。 “我把自己献给了他。就在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一声惊雷,夺走了一切听觉,掩盖了所有的秘密,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我想找个机会和你谈一谈,但没有机会。发生了那么多事,让我没有机会。” 一粒灰从天花板掉下来,掉在寅初的睫毛上,他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寅初,你不要难过。十年以后,我会回来看你。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就像灰尘那么小。” 黄昏,夕阳,晚霞。一切动情的字眼都被大雨冲走了,雨滴落在寅初的眼睛里,他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流眼泪吗?肯定不是为我。我也是。你这么聪明,你肯定能想明白。” 闪电只有一刹那。有一朵血红色的蔷薇从他唇边一直开到雪白的颈项上。 “时间不多了。他就在门外等我。我穿上了最美丽的衣裳等他来接我。” 美丽的闪电只有一刹那,然后就死去。 我爱你。“再见。” 我无知无觉的走出去,穿过大雨,开始呕吐。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过了很久以后,你就会发现,你的眼泪不止为了我流,也会为别人而流。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冷酷的时间会将一支花变淡,真正得到了又有什么好,你迟早发现我不过是清水,没有什么好。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谁来就碰着谁,恋爱不过是本能,不需要当成独有的荣幸,最后那个名字只会化成耀眼的疤痕,比怀念更深。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若这份厚爱没法消受,就当它是命犯不起的桃花,因为谈情不过是为了享受。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那件不值一提的疯狂小事,叫爱情。 这些话,都是真理。我来到这里不过六年,就是再过十年,有你,或者没你,我信,我还是全部都信。 七月初七,乞巧节。我在杂院里洗衣服,忽然听见丫头们兴奋的笑叫声。 我转头望去,见夜空里开出了好大一朵焰火。比我所见过的所有焰火都大,都更加金灿灿,焰火的形状,是一朵莲花。 “好漂亮呀。”我擦了擦手,站在人群里面观望。 “听说是十一少爷院子里放的呢。”旁边一个丫头笑着瞅我。 “乞巧节的烟花,那都是传情之物,像十一少爷这样的人物,俊模样儿又温柔细致,普通人哪真是想都不敢想呢。”另一个丫头一副闺怨的口气,嘟着粉唇。 “那可也不一定。等十一少爷和谢姑娘成亲之后肯定需要使唤丫头,改明儿你运气好,进了十一少爷的院子,可不就能像某些人似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第三个丫头加入进来。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玩出些十一少爷喜欢的花样,瞧你们那些愣头愣脑的呆样子,十一少爷这种神仙一样的人怎么会看上眼。”这是第四个丫头的话。 “哼!咱们是不如谢姑娘那样的高贵出身,精通诗书,有才又有貌,可咱们比某些不明不白的人也不差啊,这十一少爷啊,我说也是鬼迷了心窍,哪儿值得为了个丫头就要死要活的。”第五个丫头说完就盯着我看。 “别说了,你们别看人家今日遭难,说不准儿明日就被十一少爷收成了偏房,怎么着也是你们的主子了,小心人家忌恨着,咱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第六个丫头站在五丫头身后,轻声道。 “是啊,勾引少爷的天份没有,名正言顺的嫁个老实男人,也总比不明不白让人始乱终弃了好,女人的名节啊,那到底是要紧的。” “话说回来,还指不定是十一少爷呢,先前不是说,十二少爷也……” “嘘……乖乖啊,这样说下去还叫不叫人活了,园子里统共也就这么两位柔和着点的少爷,你可别忘了饼儿那事了。” “今儿乞巧节呢,我说啊,跟老天爷乞巧还不如跟人家乞个巧呢,人家那功夫呀,才真叫一个巧……” 我的目光在这些丫头身上缓缓扫了一遍,冷冷道:“不想被老爷杖毙的,就闭上你们的嘴。” 丫头们怒形于色,不着痕迹的将我包围在圈内,“臭丫头,还敢这么得意,你看那十一少爷院子里的烟花,你当是放给你看的么?那是朝着壁影园放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没人要的贱东西,放在我们院子里真是污了我们的清白,丫头就是个丫头,别装着一副小姐脾气。” 烟花只有一个方向,她的方向是天空。听说人言可畏,无知的人们发疯的时候,就会用世界上最脏的污水来淹没你。可她们只不过是一群做着卑贱的活、动不动就会遭到主人打骂、可能一辈子不能嫁人也可能明天就被卖给了一个穷汉子的奴婢。 “是啊。丫头不过就是丫头。庆幸的是我再低贱,却没有入奴籍。” 我的话触怒到了这群丫头最耿耿于怀的事情上,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可笑,明明是自轻自贱,却又容不得别人来揭露真相。 “不要脸的东西!”丫头们真的生气了,她们朝我涌来,伸出尖尖的手指。 旧衣裙蒙住了烟花的色彩,手和脚从四面八方生长出来,用尽最怨毒的力气打在我身上。女人们的厮打是最可怕的,一张张嫉恨的脸像幻灯片似的,从我眼前晃过,我使力推开几个女人的身体,奋力冲出包围圈。 “叫你跑!”我转头看见一个丫头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高举着我那条碧绿色的轻纱罗裙,桃红色的缎带飘在黑夜里,闪着霓虹色的光芒。 我立定,她一咬牙,双手狠狠一扯,纱帛裂开的声音就像响尾鞭那么响亮。她不停的撕,将我的绿罗裙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布片,最后 (: ) 第 13 部分阅读 我立定,她一咬牙,双手狠狠一扯,纱帛裂开的声音就像响尾鞭那么响亮。[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她不停的撕,将我的绿罗裙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布片,最后双手大力一抛,那些绿色的轻纱就随着夏夜的清风飞舞在了院子里,她哈哈大笑,看着我。 她一定觉得她成功的伤害到我了。美丽的裙子,心上的人儿,做人的名声,反正这些东西我一样都不带走,我所能带走的,只有我自己的躯壳而已。 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恨我。我头也不回的走出院子,走出许府,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七少爷说,就连寅初也是有心魔的。当日白明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身上系的玉笛抛给你,已经令人动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策马急奔来解救我们于危难,他凭什么为了许家做这么多事。更何况元宵节那夜,你和他同赏烟花,又共乘一马离去,迟迟未归。你如果不是想长久住在京城,办什么《烟云》,白明祀又为什么在我们临走的时候,对你说了那么多的嘱托。 “七少爷,这想法究竟是你的,还是寅初的?”我当时如此问他。 七少爷说,这不是重要的事,如果寅初没有这个心魔,那无论我在他面前说什么,无论你在他面前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他。但是,你对人心不能这么信任,人心有太多弱点,它太脆弱,尤其是对它在意的那些部分,它简直不堪一击,它会变得敏感,多疑,患得患失。[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七少爷,你这样做,不但是扭曲真实,而且你会让寅初更痛。” 七少爷说,能够令事情好转的真相才有意义,至于真正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有句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当我恨不得你没有存在过的时候,就发现,抹杀这件事就是对寅初最好的治疗,他现在也许会痛,但他可以不再执着,因为令他执着的东西已经消失了,没有意义了。 “心病用心药,克毒终需毒。” 对,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那部分,接下来,就由你完成。 寅初,你恨我也好,忘记我也好,两个对你来说最亲的人合伙完成了一出好戏,这两个人的愿望只有一个,那便是让你好好的活着。 许府的周围涌了许多许多百姓,他们有说有笑,兴致高昂的仰头瞧着绽放在许府上空的烟火。北面未名居的烟火刚刚泯灭在夜空,南面壁影园的上空就开出了又一朵莲花,竟然是一模一样的,绽放着惊世的灿烂。若你们能做一对精美烟花,也许不枉我做一世无色烟灰。我背过身去,往前大步走,再没有向许府转头看一眼。 大雨忽然没有预兆的落下来,浇灭世间灯火。多谢这雨势,黑暗里面的我,泪水涟涟。 跑了一段路,发现身边的人潮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没了影儿,大雨渐歇,乌黑的泥潭闪着光,全世界静悄悄的,只听见屋檐下滴水的声音。 一群沾着泥污的脚步从我身旁像鬼魅般飘过去。我看见十多个尼姑密集的排在一起,往前走。我不知不觉跟着那群尼姑,她们走了很久,穿过几条大街,几条小巷,最后来到了秦淮河边,然后一个接一个,鱼贯的上了一艘船。我跟在最后一个尼姑的身后,也提脚上了船。 这条船缓缓离开了河岸,这里的秦淮河,是那么寂静,没有一丁点儿的喧闹,一丁点儿的灯影,只有一重又一重的深水波纹,一声又一声细微的虫鸣。 我坐在船沿上,瘦小的身子就像一具石雕,没有气息和热度。这条船从顺着秦淮河一路走,又走了很久很久,前方出现了更加宽阔而陌生的水域,这条船逆流而上,朝着河水流淌的反方向,向北方开去,离金陵越来越远。 我坐在船沿,天色渐渐亮起来,朝霞把水和天染成了一件金黄色的绣着团云的锦袍,逐渐消散的河面上的雾气,像尘埃一样拂过我的额头,清晨的空气里传来船身被水浸湿的木头腐香,最后一丝星辰的微光被凉风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世界美好的安静着,安静的美好着,阳光就要来了,它会照耀着万物,也照耀着我。我把自己的心扉晾在风里,发现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像没有痛苦。 一首柔软的歌儿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来,在我的身边变成一只飘浮着的魂魄。 “如果我不坠落 如果我有未来  如果我很期待  如果我现在…… 和你一样洁白 美得像个意外 用天使的光彩 来证明我存在…… 可是我害怕 害怕失去 害怕每一个梦境 都离我而去…… 如果我会忘记 如果我能放弃  如果我不敢确定 如果我有勇气…… 在你的身躯之外 在世界以外  找另一种澎湃  来填补情怀…… 可是我害怕 害怕失去 害怕每一个梦境 都离我而去…… 在消失的前一秒  要所有的梦用力用力烧…… 如果我不会坠落 如果我有未来  如果我很期待 来证明我存在…… 可是我害怕 害怕失去 害怕每一个梦境 结果是什么 我又是什么……” “好听吗?”我听见这个魂魄在对我说话。 “嗯。” “这首歌,是我们一起写的。” “这首歌的名字叫什么?” “你怎么忘了呢?她叫……小尘埃。” 上卷 完  请看下卷《身外情…到底意难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