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单人床》 第 1 部分阅读 作品:寂寞单人床 作者:乐心 男主角:耿于介 女主角:涂茹 内容简介: 相亲、认识、交往,只短短不到四个月,他就向她求婚?! 还说他认识她一个月之后就想娶她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一切,像是一场梦…… 钻戒,五十万。 婚筵,八十桌。 新房,光装潢就花了七百多万。 未来公公送她一辆二百五十万的代步宾士。 聘金多到…… 拥有这样一个帅又温雅的外科名医当丈夫, 拥有这样富裕的生活,的确是让人羡慕的,但—— 婚后,她发觉他们的相处时间越来越少, 他总是因医院开刀台数多、参加研讨会、出国开会…… 而常常不在家,也常常不回家。 她当然知道他忙,也能体谅,而且总是在他的温言软语下妥协,直到…… 她需要一个人好好静静想一想,这样的婚姻是她要的吗? 寂寞双人床和寂寞单人床有什么差别? 为什么外人眼中的医师娘都是幸福的? 正文 楔子 打烊前的家具大卖场。 因为不是周末,本来就不多的逛街人潮已经散去。几位雇员正在收拾整理;柜台前,只有一位客人在结帐。 年轻女客从颜色素雅的钱包里掏出信用卡,纤细手指迟疑了一下,又放弃了,转而抽出几张大钞。 一张纸片也随之滑出,落在柜台上。 收银小姐接过纸钞时,低头一看,忍不住微笑问:“你的结婚照啊?” 女客微微一愣。“看得出来是我?” 小姐顺手拈起那张小小的、通常是在喜宴上发放给来宾做纪念的谢卡,端详一番。“妆稍微浓一点而已,不过当然还是看得出来。你先生好帅喔。” 女客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头在运送三联单上填写资料。 “填完交给我就可以了,后天早上会送到府上,要有人在家签收喔。”小姐叮咛着,把发票和那张彩色小谢卡一并还给客人。 客人点点头,慎重收了起来。 “帮小朋友买床吗?”收银小姐活泼地找话题闲聊。 今天最后一位客入口,只逛了十分钟不到,就立刻决定买下一张浅色原木的朴素单人床,加上刚刚又看到随身携带的结婚照,收银小姐很理所当然地假设。 不料年轻女客人听了,只是抬眼,安静地望着脸上还挂着笑的收银小姐。 “不是。”她嘴角微扬,清秀的脸蛋上有着难解的一丝落寞。“是给我自己的。” 第一章 清晨,涂茹在一阵清晰又扰人的狗吠声中醒来。 她听着远处狗狗充满生命力的吠叫,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看着天花板。 视线范围内,天花板正中央,是一盏几乎没有任何造型的日光灯,被她用浅蓝色的布围绕黏贴在四周,稍微美化了一点;垂下来的链式开关,上面缀着粉蓝的蝴蝶结──这些浅蓝装饰,原来是她的一件衬衫。 深秋的阳光已经照在窗边,窗沿的一排绿色植栽朝气蓬勃;窗框虽然是很旧的木头,不过被她涂上一层米白色的油漆,又挂上浅蓝格子镶白色波浪边的窗帘之后,美化了不少;衬着阳光与一排植栽,颇有几分浪漫气息。 虽然是被吵醒的,不过眨了眨眼,她的睡意也渐渐褪去了。 她本来已经养成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半就起床,为一个男人准备早餐。现在,不用了。 她在床上赖着,窝得更深一些。 早晨的凉意让她不想起床,用温暖的被子裹紧自己,却还是感到一丝丝寒冷。 因为,身边没有人…… 涂茹翻了个身,手便落在床沿之外。 这是一张单人床。她从小就想要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床。反正房间小,空间有限,单人床最适合。而家具除了单人床之外,还有旁边的小衣柜,和一面穿衣镜;再过去是充当书桌的餐桌,然后,窗下,是矮矮的书柜。 说是书柜,倒不如说是几个立起来的木箱,不过在涂茹的巧手下,木箱有着典雅的外貌,上面排着不少植栽。里面,则装满了书。 书的新旧不一,有的崭新,有的却好像被翻阅过很多次了。颜色花花绿绿的,缤纷好看。全都是小说,也全都是她的宝贝。 以前的、现在的、国内的、国外翻译、甚至是原文……她床头还摆了几本,是昨夜睡前看的。她总习惯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有时候却因为看得太入迷,直到凌晨;隔天起床,眼睛都红红的。 就像现在。 涂茹揉揉酸涩的眼,告诉自己,她是因为看新书看到三点才会这样,绝对不是因为入睡前又流过泪的关系;即使是流泪,也一定是因为书内容太感人的关系,跟其他人无关。 起床。她把散落床头的书捡起,走去书柜前蹲下,细心排好,又顺手拿起搁在旁边的抹布,擦了擦光洁的书柜。 重新站直了,她在小窗前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让温暖的阳光进来。 狗还在叫。 “妈妈快一点啦!”楼下巷子里有个小孩的嫩嫩嗓音大叫着。狗叫得更起劲了,应和得不亦乐乎。 这样的人间烟火,让涂茹感觉有精神了些,仿佛脱离缥缈的梦境,重新踏上真实之土,她正脚踏实地过着她的新生活──独身的新生活。 盥洗之后,她安静地开始了一天。早餐只是简单的一大杯牛奶和一颗维他命。她一向吃得少,刚起床,更是没胃口。 以前,要不是为了那个人,她又何必…… 算了,不要多想。涂茹甩甩头,把思绪收回来。 换好一身素净却极有质感的灰蓝色套装,将刚及肩的发在颈后扎起,整洁低调的装扮,配合她端庄的长相,简直是活生生“良家妇女”活招牌。 “早啊。”下楼之际,要是在楼梯间里遇见左邻右舍,涂茹总会温和地笑笑,打声招呼。 不过,邻居太太不是瞪着眼看她,就是撇开头,最多尴尬地僵笑当作回应。 没办法,她才搬来不久,左邻右舍都还不太认识,慢慢会好一点的。一切,都会好转的。 七点二十分左右会来的公车,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她照例走到后面去找位置坐,一坐下,便从包包里拿出书来,开始阅读。 这一路颠晃到目的地,少说也要四十分钟。她总是在车上让自己进入一个充满喜怒哀乐的异世界,让别人的悲喜冲淡自己的思绪。 公车在红绿灯前停下。旁边是个公园,早晨运动的人群正在散去。涂茹在听见手提录音机播放的歌声时,忍不住抬头。 是跳土风舞之类的活动刚散吧,阿公阿妈们精神抖擞地谈笑着,经过公车旁边。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已逝女歌手甜美的歌声沁入心肺,略有年代的老歌抚慰着她,时光仿佛倒流。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家。以前的家,很久以前,她还是小孩子时的家。 下午睡过午觉醒来,母亲会在小院子里整理花圃,旁边录音机里,总是播放着这位女歌手的歌曲。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她跟着轻声哼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一切都那么单纯的小时候。 在众多流行音乐的冲击下,这样的老歌早已过时,正如她这个人一样,总是有点过时,总是不够时髦,不够前卫。 那个人却买过一整套精选CD送给她。 “你怎么会买这个?”她的惊讶写在脸上,满满的。 “看你好像很喜欢她的歌。”那个人轻描淡写地说。 “你会不会觉得我听这种老掉牙的歌,有点可笑?”她试问着,有点尴尬。 他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温婉清甜的歌声逐渐远去,公车往前开动,她即使留恋地回头想捕捉什么,也已经捕捉不到了。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拥有爱情甜如蜜…… 耿于介在音质粗糙的歌声中醒来。 医院的单身宿舍里,负责打扫的工人阿姨正提着放了清洁工具的水桶走过,脚步声很大,随身携带的收音机播放着老歌,音量开到一百公尺外都听得见的程度。 当然也包括房间里的耿于介。 睁开眼,看到的只是白得有些刺眼的墙。木板床让他有些腰酸背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昨夜没睡多久的关系。 开刀开到凌晨,他只来得及抢几个小时的睡眠,便要起床上班。[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因为和衣而睡,衬衫长裤都皱了,雪白的医师袍也没挂起来,就丢在床头。 起身坐在床沿,耙梳过凌乱的短发,他托着头,闭眼倾听,直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杂音刺耳的音乐声也听不清楚了。 那股带着一丝丝甜味的苦涩,却始终萦绕不去。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时光确实匆匆在流逝。他有晨会要开,要看排刀的班表,有病房回诊,要指导住院医师……又是忙碌的一天在面前等着他,而他却一点都不想动。 睡眠不足、腰酸背痛、眼睛涩得睁不开、肚子饿……这些日子以来,每天起床之后,都是这样。 曾经,他经历过不一样的早晨。 他也许睡眠时间还是永远不够,可是,家里的大床舒适温暖,家里总有着为他准备好的精致丰盛早餐,还有一双纤细的玉手为他盛好稀饭,或是倒着牛奶,甚至煎个荷包蛋…… 停止吧,有什么好想的。耿于介摇摇头,把昏沉的思绪摇散。 冲过澡换上干净的衬衫长裤,刮完胡子,他甚至没有在浴室镜前多停留一秒钟。短发还湿湿的,只随便用手指耙梳过便算数。 穿上绣有名字的白色医师袍,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专业的威严与自信。不管是他修长的身材,浓眉下那双有神的眼眸,端正英俊的脸庞,还是他出身医生世家的背景,在在都让旁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距离感。 很多人被第一眼印象所蒙骗,却在接触之后发现,神经外科的第一把交椅耿于介医师,个性其实很温和,温和到令人讶异。 耿于介这样的气质,其实不太能够融入竞争激烈、尔虞我诈的外科体系。就连他自己的父亲都说过,他不够积极。 也是这样的个性,让他错失了许多。其中有他不在意的,也有令他非常在意的。 “耿医师早。” 走过护理站,小姐们微笑着打招呼,耿于介一个个点头致意,略带倦意的英俊脸庞,让小姐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黏了过去。 直到耿医师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进办公室之后,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回首,不约而同的叹气。 “还是很帅。” “而且脾气又好。” “对人都好有耐心又好客气。上次有个病人要出院的时候,还特别要我向耿医师道谢,说他真是医术好又有医德。” “拜托!”站在旁边干等的另一名医师终于听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抗议。“耿医师的病人哪个不是麻醉过的?全身麻醉了还知道开刀的医生很有耐心、好客气又医术好?在发梦啊!” 数双怒目同时瞪过来。 “也是有半麻的啊!”“何况,耿医师巡病房时超细心的!”“夏医师,你好酸喔!”护士小姐面对资格较浅的医师,嘴脸常常是截然不同的,此刻便是一个明显例子。“我们夸奖耿医师,又哪里碍到你了?” 长相没那么抢眼讨喜的夏医师心有不平地发表议论:“你们这些小姐,通通都以貌取人啦。” “怎么说?”小姐们纷纷反驳:“耿医师人很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啊,我们又不是光夸奖他长得帅。” “人很好?好个头啦。”夏医师很不满。“我也对病人很有耐心、很客气,怎么都没听你们夸奖过我?” “就是你这种口气嘛。”小姐们回敬他。“人家耿医师从来不会这样讲话。” 另一边的走廊上,耿于介去而复返的修长身影正安静伫立。 送病例的小姐弄错了,夏医师手上的病例是他的,而他拿着的这一叠,应该要交给夏医师。可是,侧耳听着他们表面上唇枪舌剑、实际上有点打情骂俏意味的对谈,耿于介一点都不想走过去。 从实习开始到现在,他在这家医院也待了不少年了,却始终没有办法像夏医师这样跟其他人打成一片;轻松调笑的对话,在他身上从来不曾发生。 只要耿于介一出现,四周气氛好像就会偷偷转变,无论他再客气、再温和,都没有人敢跟他开玩笑或胡扯几句。 耿于介苦笑。把送错的病例交给刚刚路过的一位护士小姐,低声交代几句,然后,再度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突然被帅哥医师叫住的小护士则把病例抱在胸前,用迷蒙的眼光目送耿于介的背影。 “小珍,你在干什么?”护理站里有人探头出来叫她。“赶快过来啊。” “好帅……”小护士如梦似幻地喃喃自语。 “谁好帅?” “耿医师……好像明星……”小护士不疑有他,头也不回地呢喃回答。 啪! 闻言,夏医师把一叠病例拍在护理站的柜台上,没好气。“你们看,我就说吧,当医生又不是选美,干嘛老注意人家长得帅不帅。” “我们明明也有说耿医师个性好嘛,是夏医师你不相信的。” “问题是你们的讲法很没诚意……” 身后热闹的讨论激辩还在继续,耿于介已经越走越远,直到完全听不见。 市郊,正理高中。 中午休息时间,学校里相当热闹。辅导室也不例外。 虽然地方不大,只有四张办公桌,连着主任办公室以及小小的电脑间,就构成了私立正理高中的辅导室。 主任底下,辅导老师有一男三女。这几位女老师呢,年纪介于四十到五十五之间,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热心助人外加闲聊八卦,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件逃得过她们的法眼。 每天中饭时间,就是她们高谈阔论、交换情报的良机。捧着便当,上从国家大事政党轮替到今天身上衣饰配件,话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涂茹常常在电脑间里一面上网一面被无法忽略的谈笑声干扰,心里忍不住想,她跟自己母亲交谈一年的总和,大概还赶不上她们这老师三人组一个月的份量。 年纪虽然有一段差距,不过涂茹常常觉得,安静寡言的自己,简直比她们更像小老太婆。 她在正理高中算是外聘的临时人员,主要工作是整理资料、上传各式文件并建档,有时还负责帮各处室做文书处理工作。简单来说,就是个打杂工读生。 本来她该待在教学大楼的电算中心,可是那儿没课时人迹罕至,有课时又人满为患,中午或下课后更是一台空机都难求,她索性就搬到最安静、人最少的办公室,终日躲在辅导室的电脑间里。 没想到这几位辅导老师……可能是职业病吧,偏偏对她充满兴趣,不断想把涂茹拉进谈话圈里,三不五时给她诚心的建议。比如辅导主任不在的时候不用太认真工作啊,成天钉在电脑前,小心辐射线等等。 大部分时候,涂茹只是一味客气浅笑,从不愿搭腔。比较能有互动的话题,局限在很民生的部分,比如── “涂小姐,这是上次你订的包子。” 一个犹有余温的大塑胶袋出现在她面前,里面是一个个饱满的包子,香气微微透出,让人垂涎。 办公室常有一起订购的习惯,从食物、糕饼到茶叶、蚕丝被等等,五花八门。因为长久以来的合作,加上每次订购都是团体数量,外面店家乐意做这生意,折扣很慷慨不说,还会送货到学校。 一个人生活,加上薪水也不多,涂茹精打细算惯了,很快就加入采买的行列。 只不过,这次订来的东西未免也太……太划算了。 “谢谢。可是,我只订了一包啊。”她打开塑胶袋,有点困惑地发现里面有两大包,整整二十四个胖胖的包子,让她傻眼。 “我们团体买的,有多送,你就拿回去啦。”办公室同事很豪爽地说。“吃不完冰起来就好,要吃再拿出来蒸。我家一人拿一个,每次都没两天就吃完了。” 涂茹苦笑。二十四个包子,食量小的她每天当三餐吃,也得吃上一两个礼拜;因为她自己住,没有其他家人帮她。而且,她的冰箱非常迷你。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 安静地把自己做的便当吃完,涂茹提起一袋十二个包子,尽量不引起注意地悄悄越过那几位还在高谈阔论的老师,往门口走。 她纤瘦的身影一消失,几位老师便住口了。 “你们猜,她要去哪里?”眼睛一转,老师甲问。 没人回答。 正理高中因为是所男校,一直以来都倾向聘请已婚、而且年纪不小的女老师,以防止不必要的麻烦。涂茹却一点都不像符合标准的样子,甚至有点太过年轻貌美。 想必是有很硬的后台,才能以这样的身份进来正理工作吧──虽然,做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也不是老师。 “她还拿了一袋包子,不知道要给谁?”老师乙也提问。 此话一出,办公室里的三人,眼神都开始闪烁。她们多年来已经训练有素,对于八卦,有着动物性的敏锐。 “我跟去看看。”丙老师说。 随即,一个已经有点趋近梨型的身影,以非常出人意料的矫健身手,迅速且无声地追了出去。 丙老师一路跟着涂茹进了行政大楼,一直到二楼的……训导主任办公室外面,眼睁睁看着涂茹敲了门,然后,那个从一进正理、全校老师都想帮忙作媒、却莫名其妙去娶了个议员的训导主任项名海,开门出来。 涂茹把包子交给项名海,低声说了几句话。 项名海点头,收下。 两人虽然没有交谈很久,涂茹把东西交给项名海之后,就立刻离开了。可是,远远跟在后面偷看的这位大婶,却马上感受到有什么不对劲。 项主任的寡言是远近驰名的,他和涂茹却好像颇为熟稔。涂茹不但拿包子来给项主任,项主任在涂茹离开之后,还站在办公室门口望着她走远。 光是这样,跟在后面有间谍特质的老师,便可以自行分析情报,组织出许多许多惊人的内幕八卦。 “外遇!”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辅导室中立刻出现了惊呼。“项主任不是才结婚没多久吗?” “我就说嘛,项主任那么斯文的人,娶个凶巴巴的议员,根本就不搭。”负责担任八卦追追追角色的大婶丙老师,铁口直断的说。 因为事关重大,大伙儿突然都沉默了,心中充满了挖掘到惊人八卦的紧张刺激感,让她们忐忑不安,又有着一丝黑暗的兴奋。 项名海,品格像是崭新的不锈钢、毫无瑕疵、光可鉴人的项主任! 跟神秘的涂小姐!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出任何有趣的八卦、也不说自己有没有男朋友的涂小姐! 原来不是没有男友,而是不能说。 不伦啊!没想到一向校风保守的正理高中也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不伦事件,就在她们眼前上演。当事人之一,还天天与她们朝夕相处。 “我觉得……”“我看……”“我想……” 众人各自酝酿了半天,正要开口尽情挥洒自己的意见时,从门口进来的纤柔身影让她们立刻咬住唇,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涂茹大概刚刚去洗过脸,鹅蛋脸畔的头发还有些湿湿的。细眉秀目,眼睛虽不大,但笑起来弯弯的,红唇是饱满的菱形,和时下流行的大眼睛小嘴巴美女相去甚远。 不可否认,涂茹有一种温婉的气质,也许这就是吸引男人的地方吧?否则,刚结婚没多久的项主任怎么会…… 眼看几位老师都以豹子锁定猎物的凌厉眼神盯着她,涂茹有点紧张起来。 “有什么事吗?”涂茹柔声问。 “那个……涂小姐……”刚刚一路尾随、之后匆忙赶回来当报马仔的周老师大着胆子问:“你跟项主任很熟吗?” 涂茹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该怎么解释呢?她和项名海的关系…… “你们是、是怎么认、认识的啊?”尽量装成轻描淡写的问句,却在结巴中透露了罕见的急切与尴尬。 涂茹讶异了。难道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吗?她才来上班没多久而已。 眼看那几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始终盯着她,丝毫不肯放松的样子,涂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是我先生……” “什么……项主任是你先生……”话还没说完,就被尖锐的诧异嗓音打断。众人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简直想扑上去把她咬死似的。 涂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他是我先生……的弟弟,我的小叔。”涂茹终于把话说完了,附带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 越过震惊到无法动弹的八卦三人组,涂茹走回小小电脑间,关上玻璃门,重新回到她的工作岗位。 虽然专心看着眼前荧幕上慢慢开启的网页,涂茹还是知道外面几个人依然或坐或站的死瞪着她,完全没听见午休结束的钟声。 “她是项主任的……大嫂?”老师甲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项主任虽然低调,他的家世却是这些八卦老师们都耳热能详的。项主任的两个哥哥都是医生,涂茹若是他大嫂,那么…… “那她不就是‘医师娘’了?”乙老师满脸不可置信。“怎么还那么省?” 确实,涂茹一点也不像一般大众认知的医师娘。 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穿着简单,换来换去就是那几套深色套装。每天上下班坐公车,中午吃的是自己带来的便当,还常常跟大家一起订购打了折扣的便宜东西,精打细算。 怎么看,都完完全全是个节俭而朴素的女子。 这样的人,居然是医生的老婆!该怎么说呢?人不可貌相吗? 自诩眼光精准过人的甲乙丙三位老师,终于承认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第二章 秋高气爽,十一月的天空有着灿烂温暖的秋阳。 正如几年前,他们相遇的时刻…… 周末晚上,耿家的晚餐桌上,全员到齐。 “相亲?你要去相亲?”小耿于介两岁的弟弟闻言,大惊失色,差点连手上的筷子都掉到桌子上。 “吃饭不要大呼小叫。”耿父冷着脸教训儿子。 一家四个人里,有三名外科医生,照理说应该忙得很少有机会同桌吃饭才对;只是耿父非常坚持,一个礼拜至少要有一餐是全家聚在一起的。 此刻,这个难得的聚餐时间却被老大耿于介轻描淡写的报告,硬是炸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三十岁相什么亲!”弟弟耿于怀还是不敢置信。“应该说,现在什么时代了,还有人在搞相亲这一套。” “是阿姨要我去的。”耿于介低头喝汤,不再多解释。 耿于怀也安静了片刻,没有异议了。 其实这阿姨也只是母亲的远房表妹,平时并不常联络,但因为耿于介他们自幼丧母,对母系的亲戚都有一份特殊的孺慕,从来不曾违抗过任何要求。 “可是三十岁……” “三十岁怎么样?我三十岁的时候,你大哥已经四岁,你也两岁了。”耿老医师瞪了儿子一眼。“‘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你听过没有?” “有、有。《战国策》嘛。”耿于怀摇摇头。“老爸,就算大哥二十、三十、四十没娶,也不会有人怪你的。何况医院里那么多机会,大哥还不是过目就忘,根本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耿老医师马上神色一凛,很认真地问:“真的吗?医院里有很多机会?怎么都没听你们说过?” “是真的。我知道的至少就有五个。不是托人来介绍,就是自己跑来想认识。” “哦?都是哪些人?” 眼看弟弟跃跃欲试,忙不迭要出卖自己,耿于介使个警告的眼色,口中安抚着浓眉已经皱起来的父亲:“没有的事,爸,不要听他胡说。” “如果有不错的对象,也该开始留意了。像我刚说过的,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认识你们的妈,二十五岁就结婚了,然后……” “老爸,你刚说的是《战国策》,还有你三十岁时我跟老哥几岁,可是没讲到你跟妈什么时候结婚。” “住口!”耿老医师发怒了。“谁教你顶嘴的!没家教!” 眼看父亲跟二弟又开始例行的“联络感情”,耿于介只是淡淡微笑,继续喝他的汤,置身事外。 “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才清静没多久,耿老医师教训完二儿子,又丝毫不肯放松地回头询问老大:“几岁了?家住哪里?是做什么的?” 耿于介把从阿姨那边听来的资料一一报告,耿老医师锁着眉认真听着,一面点头。 “嗯,还不错。你跟人家约什么时候?”耿老医师听完,严肃地下了结论:“有空带回来看看。需要的话,我挪个时间去拜访她父母。” “老爸!”老二耿于怀大概刚刚还没被骂怕,又哀号起来。“大哥只是去吃顿饭,你干嘛搞得好像已经准备要结婚了!” “相亲之后就决定结婚的,也不是没有,当年我跟你妈……” 这次是兄弟两人都忍不住呻吟起来。 虽然父兼母职,不过耿老医师一向是个严父,对于教养三个儿子非常一板一眼,废话不多,只是最近他们发现,父亲越来越啰嗦了。 尤其讲到老伴、也就是他们早逝的母亲时,更是滔滔不绝,从最小的琐事开始讲起,可以讲个半天。问题是这些故事他们兄弟都从小听到大,可以说倒背如流,耿老医师还是重复好多次。 “老爸越来越啰嗦了。是不是更年期啊?”饭后,耿于怀忍不住低声抱怨。 “我觉得……爸是很想念妈妈吧。”面对皱着眉的弟弟,耿于介温和地说。 遥望客厅里正在看已经娱乐化的电视新闻,依然腰杆挺直、一脸忧国忧民表情的父亲,兄弟两人顿时又落入沉默。 母亲过世许多年了,父亲一直没有再娶。他们耿家始终缺少女主人,一家四口全是男生,阳刚气盛,没有普通家庭的温暖与柔和感。 而他,身为三兄弟之首,其实早就下定决心,若是可能,他愿意尽早结婚,让这样的情况可以有所改变。 说到底,耿于介的想法很传统。他希望遇到一个好女孩,和她共组家庭,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他有自信让妻小都生活得很好,不虞匮乏。 可是,不知道是个性的问题,还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在医院里,仰慕他的人从学姐、同辈、护士小姐到病人家属,时有所闻,真正让他有机会认识并且深入交往的,却不多。 可能是长相吧。他的五官都是父亲的翻版,浓眉俊目,鼻子直挺,还微微有些鹰勾,抿起嘴时看起来很严肃,让人望而生畏。 一样相似的五官,在他二弟身上,就精致柔和许多。所以不知情的外人通常都直接认定,耿于介是个严肃至极的人。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电话。阿姨找你。”长相虽精致柔和,但其实有点没耐性的耿于怀按了电话,连从沙发上起身都懒,直接把无线话筒对哥哥丢过去。 “不要乱丢!掉到地上摔坏怎么办!”老爸又骂入口。 “不会啦,大哥一定接得到。” 这就是大家对耿于介的既定印象。反正不管再大的难题,往耿于介那里一丢,就不用担心了。他一定能搞定。 “于介,明天我们约中午要吃饭,你记得吧?”阿姨有点紧张。“你不会临时被call去医院吧?” “不会的,约好要去,我就一定会到。”耿于介保证着。 “那就好、那就好。”说完,阿姨还忍不住又加一句:“这个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我看过几次,真的很乖巧,也满漂亮的,只是内向一点;偏偏你也不是很爱讲话的人……唉。” 耿于介失笑。“那我叫耿于怀跟我一起去好不好?他比较会讲话。” “不行!绝对不行!”阿姨立刻激烈反对。 做阿姨的很了解,要是让耿于怀也去了,万一──这“万一”的可能性还真是满大的──变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岂不就糟了? 耿于介的个性从来不争不抢,弟弟们要的,二话不说就让出去。其他什么都好说,难道连相亲对象都要让吗?开什么玩笑! “你听清楚没有?不能带于怀去,就你自己一个人。”阿姨紧张得连说好几次。“你自己来!就当来跟阿姨、还有阿姨的朋友吃顿饭,好不好?” 隔天,耿于介当然是独自去的。 时至今日,他始终庆幸,当年他去赴了约、吃了那顿相亲饭。 已经进入秋季,城市里的白天却还有着惊人的闷热。 挥汗下了计程车,涂茹一抬头就看见餐厅里坐在窗边的耿于介。 第一眼,涂茹没有细看他的外貌,而是被他低头看着杂志的样子给吸引。 那么安静而笃定,好像身旁一切都与他无关,身旁来来往往的服务生或客人,都如同是默片的背景一样,完全不能干扰他。 好熟悉的感觉。就像看到自己,在纷扰中,寻求一方宁静之地。 和耿于介同行的阿姨先看到涂茹,远远就对着她挥手。他也跟着抬头望来,让她的心重重的一跳! 这会是真的吗?这个男人,职业是人人尊敬的医生,长得又这么好看……是她的相亲对像? 她一向是个不甚起眼的女子,除了乖巧懂事之外,没有别的优点。平凡如她,就算在诸多爱情小说中读到梦幻般的情节,却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两位太太一见面就热络的寒暄起来,涂茹看着耿于介把桌上的杂志收起来,然后,温和地对她笑笑。 他刚硬有如刀雕的脸部线条柔和了,眼眸荡漾着笑意,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让她的心口仿佛灌入微温的酒,头也有点晕了起来。 “涂小姐吗?请坐。”温醇的嗓音低低响起,耿于介还很有礼貌地起身迎接。 站在他身边,虽然只是片刻,那修长的身材却让她更加局促了。 之后,整顿相亲饭,她都处在那样有点紧张、有点慌乱的状况下。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耿于介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又问了哪些问题,她怎么回答的……这些,她回想起来的时候,居然完完全全没有印象。 唯一记得的,是他看书时的侧面,和那抹淡然迎人的笑意。 后来比较熟了一点之后,涂茹曾经问过他:“你那天到底在看什么书?看得好专心。” “Z周刊。”他含笑回答。 涂茹瞪大了眼。“骗人。” “是真的。”英俊的脸庞扬起有点调皮的笑意。“那一期有讲到我们医院,平常没空看,那天为了等某人,就顺便看了一下。” “讲你们医院怎样?”涂茹还是不信,偏着头,疑惑地问:“为什么医院会上八卦杂志?” “Z周刊有派记者常驻我们急诊室,院方很头痛,开院务会议的时候还提出来讨论过因应措施。” 涂茹仰头看着他,彼时,冬阳灿灿,他的眼眸泛着琥珀色的光芒。 令人透不过气的家、母亲高亢的嗓音、父亲的冷漠……一切都仿佛淡去,只剩下他看着书的侧面、他温暖的眼眸…… 涂茹只觉得心口有股隐隐的牵动。也许这一次,她该努力一点,克服自己的害羞与退缩。 而她的母亲显然也有着相同的心思。那个初识的饭局之后,涂太太打了好几通电话,向耿于介的阿姨殷切询问探听,到底耿于介对自己女儿的印象如何。 得知男方的印象还不错以后,涂太太便开始从女儿这边下手。 “耿医师有没有打电话给你?”涂太太自己明明像是在电话旁边生根了,不可能漏接任何一通电话,却还是不死心地追问埋首书中的女儿。“他有没有约你?有没有?” 涂茹摇摇头。 “你啊,就是这样,慢吞吞的,叫你讲几句话都讲不出来,这样怎么吸引人家注意呢?”涂太太一屁股坐在床角,开始不满地唠叨起来:“念到研究所毕业,都在当老师的入口,连跟人家应酬两句都不会。” 涂茹继续沉默,试图暂时让耳朵功能失效。 没想到母亲完全没打算结束的样子,口气一变,商量似地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女生主动一点也没关系,耿医师条件这么好,你该积极一点抓住他。” 听得皱起眉,涂茹放下了手中的书,耐着性子问:“妈,你要我怎么做?” 正中下怀!涂太太理直气壮地指使:“他不打来,那你就打去找他。” “我……”涂茹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她才二十六岁不到,为什么母亲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是跳楼滞销货,看到个还算可以的对象,就忙不迭的要送上门去? 好吧,耿于介不是“还算可以”。事实上,涂茹也承认,耿于介的客观条件的确相当优秀,她母亲的急切是可以理解的。 “你什么你,去打啊!”涂太太抢过女儿手上的书,把一张名片塞给她。 “妈,那天也讲了,他工作很忙,你也有听到……” “忙,能有多忙?讲个三分钟电话会死吗!”涂太太柳眉倒竖,非常凶悍。她蛮横起来时是无人能挡的。“你打!现在就去打!” 涂茹百般不甘愿,却无法忤逆母亲。握着电话,手心在冒汗。 “我……我是涂茹,我妈妈叫我……”电话接通,才说了半句,突然又卡住。她咬住自己的下唇。 怎么好像小孩子似的,打个电话,都得推说是妈妈的主意? 幸好耿于介一点也不介意,他温和回应着,带点歉意:“谢谢你打电话来,我一直想着要找你,可是最近真的很忙,实在很抱歉。” 如果是别人,涂茹大概马上就认定这都是推托之词,只是在敷衍。可是,耿于介的语气却是那么真诚、自然,化解了涂茹的尴尬和别扭。 而且……他说……一直想要找她…… “没关系,那,你忙吧。”涂茹觉得耳根子热辣辣的。光是这样听他优雅的嗓音,就让她心跳加速,简直要口吃。“我只是……打电话……看看……” 耿于介轻笑。“我周末不用值班,你有空吗?能不能出来吃顿饭?” “这周末吗?”涂茹迟疑了一下。 涂太太全神贯注地在偷听,此刻马上凑近,用力点头又猛捏女儿的手臂,不太轻声地提醒:“说好,你就说好啊。” “我妈叫我说好。”有点赌气、故意说给母亲听似的回应,果然让涂太太横眉竖目,不敢置信地瞪着女儿,简直想要动手打她。 电话那边却是一愣,然后,传来一阵低沉却好听的笑声。“那真是谢谢伯母。礼拜六晚上可以吗?” 约好时间地点,涂茹在母亲猛捏她的指示下,婉拒了耿于介来接她的好意。挂了电话,涂茹望望自己的手臂,已经被捏得浮起几道红指印了。 “你要体贴他一点!人家是医生,那么忙,你还要人家来接吗?”涂太太大声训斥:“人家肯约你就很不错了,你多迁就一下,听见没有?” 电话是她打的,他一开口约就忙不迭的同意了,还要怎么样?她还能怎样降低自己的身价?面对母亲的口沫横飞、 (: ) 第 2 部分阅读 电话是她打的,他一开口约就忙不迭的同意了,还要怎么样?她还能怎样降低自己的身价?面对母亲的口沫横飞、谆谆教诲,涂茹完全无言以对。[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有时候连她都受不了自己的母亲了,更何况是一个外人如他? 幸好耿于介从来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她母亲。有时候,涂茹甚至觉得,耿于介的耐性已经到达无人能及的境界。 到后来,耿于介每次打电话让涂太太接到,或是来接涂茹时,总是微笑着、耐心地和涂太太应对,温和有礼,让涂太太满意到不能再满意。 无论如何,他们开始约会了。 两人都静,耿于介的工作又非常累,所以见面总是吃个饭,顶多看场电影、散散步而已,简直像是时光倒流二十年,三厅时代的男女交往,纯情得要死。 涂茹却很期待,期待能与他见面、说话,甚至只是看看他也好。 不只是从家里、从母亲面前逃开几小时而已。耿于介天生有种让人觉得安心的特质,讲话不疾不徐,从来不会打断她,总是很耐心地听她说话。 渐渐的,她在他面前可以自在谈笑了。 渐渐的,她发现才一分开,她就开始期待下次见面的机会。电话一响,就希望是他。在街上看到颜色、型号相同的车款,就忍不住想看驾驶是谁,一颗心怦怦跳着,希望能和他巧遇。 所有小说里看过的,患得患失的症状,都一一在她身上偷偷出现。生平第一次,她能够贴近女主角的心,演练那些在恋爱中方能尝遍的喜怒哀乐。 恋爱的定义是什么?两情相悦吗? 那么,面对温和有礼的耿于介,她其实不太确定自己是在恋爱,还是单恋。 就这样,他们清淡如水的交往了三个月。 然后,农历年前,耿于介邀她到家里吃饭。 行前,她失眠了几个晚上,不知道该穿什么,该带什么见面礼去,该说什么,又该怎么应对…… 去了之后,再来连续好几天还是睡不好──因为,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耿家的一切。 耿家已经好几代是医生,在地方上颇有名气。他家从房子外观到内部的装潢、家具,一切都不张扬,却很有质感。尤其车库中一字排开的几辆闪亮欧洲房车,更是令人侧目。 那顿晚饭,除了耿于介自己,耿老医师,以及耿于介的两个弟弟都在场。耿老医师显然花了许多时间与精神在栽培这三个儿子。涂茹在耿老医师严肃而刚硬的脸上看到二十年后的耿于介。 只是,耿于介要温和多了。他在自己家里显然很放松,总是微笑听着旁人讲话,在父亲板着脸把涂茹问得满脸通红又说不出话来时,轻松几句话便帮她改口了。 “你们现在交往得怎么样?”耿老医师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锐利地盯着涂茹,毫不客气地问:“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涂茹还在犹豫,耿于介已经接口:“很顺利。未来计划我们虽然还没讨论到,不过快了。” 这是什么意思?涂茹记得自己恍惚中一直在想:什么东西快了? 又失眠了好几天,终于,在她发现睡不好一个礼拜,可以成功减重两公斤之后,耿于介揭开了这个让她百思不解的谜题。 “我们是不是……就选个日子?” 周末,刚刚一起吃过饭,耿于介送她回家的途中,好像在问她晚餐好不好吃那样,轻松写意地开口。 因为已经反覆思量了一个多礼拜,所以他一问,她马上就听懂了,心跳陡地漏了一拍,耳根子麻辣辣的烫起来。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和我爸爸下礼拜会找时间到府上拜访。” 他还是那样平缓地说着,略低的嗓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好像一切交给他就没问题了。 这就是求婚了吗?她在心慌意乱中,模糊地想着:会不会……太快了? 她大概在不知不觉中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耿于介低沉的笑声让她惊醒。 “很快吗?”他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疲倦的他还是那么好看,涂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侧面。“我认识你一个月就想娶你了,我们还是谈了快四个月的恋爱。这样算快吗?” 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么爆炸性的告白,涂茹整个人都傻了,连车子已经停在她家门口了都不知道。 他带着笑的吻很轻、很温柔地落在她唇上,试图把她拉回现实。 “你可以考虑看看吗?”耿于介请求着。 他温暖的眼眸望着她,让她全身像是泡在暖洋洋的酒里。 带着微醺的恍惚感回家,那天晚上,涂茹本来以为可以睡得很好,结果并不然。因为她作了梦。 梦中,她是个快乐的新嫁娘,身边良人英俊挺拔,深情款款。她一身华丽白纱,挽着坚实有力的手臂,在祝贺宾客羡慕的眼光中,缓缓步上红毯。一切都很完美,她却老觉得有什么不对。 到底是什么不对呢?明明应该什么问题都没有,美梦成真,结局圆满,王子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呀…… “裙子破掉了啦!”刺耳的尖叫划破背景轻柔的古典音乐,涂茹连在梦中都觉得一阵刺骨的惊慌开始蔓延,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背后流下冷汗。 “破那么大一个洞你还敢穿!哎唷!丢脸死了!耿医师怎么敢娶喔!还不赶快脱下来我帮你补!”她母亲尖锐的嗓子喊得好大声。 怎么办?大家都看见了。 涂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羞愧欲死。是为了后面破了大洞、连屁股都露出来的白纱?还是因为尖声斥责、毫不留情的母亲? 从恶梦中惊醒,她猛然坐起,拥着棉被,不断发抖。 “姐,你怎么了?”从小到大都跟她分享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的妹妹涂芬,此刻也被吵醒了,翻身,带着浓浓睡意,模糊问着:“你作恶梦吗?” 姐姐一向浅眠,一点小事都能让她辗转大半夜,其实涂芬也习惯了。只是这段时间,涂茹几乎每晚都这样,涂芬不得不担心。 “你又睡不好?要不要喝杯牛奶?”良久,涂芬没听到回答,也坐了起来。 房间很暗,姐妹俩在床上坐得很近,涂芬听见姐姐的呼吸浅而快,忍不住伸手碰碰涂茹的臂。 “我……没事。”涂茹好半晌才说。 “没事就好,赶快睡吧。”涂芬又躺了回去。“你明天还要上班,我早上也有课。最近你常常睡不好,害我也……” 在妹妹大大的呵欠声中,涂茹冷静地宣布:“小芬,我可能要结婚了。” “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涂芬马上睡意全消,笔直弹坐了起来。“姐,你刚说什么?!” 黑暗中,只有走廊留的小灯泄漏微弱光线,涂芬努力想看清楚姐姐的表情,看她是不是睡昏头了,还是在开玩笑。 不,不可能,她姐是她见过最端庄正经的女生,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所以,这代表…… “耿医师向你求婚了?”心念一转,涂芬陡然兴奋起来。“什么时候?今天吗?他怎么说的?有没有很浪漫?有没有玫瑰花?有没有下跪?你怎么回答的?天啊,老妈明天大概会去买鞭炮回来放!” 涂茹按住有些忘形的妹妹。“你不要叫,大家都在睡觉……” “姐,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涂芬抓住姐姐的肩膀猛摇起来。“天啊姐,耿医师那么帅,他们家又有钱,你好幸福喔!” “小芬。”涂茹略略提高声音,试图阻止。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四下俱静的凌晨,交谈的话声,加上妹妹的吼叫、咯咯的笑声,已经把隔壁房间的父母吵醒。 涂父是小学校长,涂家住的是略陈旧的日式宿舍,壁板很薄,就有这个坏处。 “你们不睡觉在吵什么?”母亲在隔壁房间不满地骂过来。“半夜三更的,明天都不用上班上课吗!” “姐,你说啊,赶快说啦!”涂芬一个劲儿的催,看涂茹迟疑着不肯开口,索性拉开嗓门帮忙。“天大的好消息!姐要嫁啦!耿医师向她求婚了!” 这一听,乖乖不得了,简直比互助会的开标还让涂太太关心,只听她砰乓下了床,连拖鞋都来不及穿,三步并作两步的,奔过走廊,冲到女儿房间,劈头就问:“小芬你说什么?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问她!” 日光灯被母亲啪的一声打开,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眼,涂茹反射性地遮住眉额。 凑到面前的,是母亲那张很平凡的中年妇女的脸,犹有睡意,却热切渴盼得让人心惊胆跳。 “小茹,你说,耿医师说要娶你了?” 她的手臂被母亲紧紧抓住,吃痛之下,她往床里缩了缩。 “是真的要娶了,还是随口唬你一下的啊?”她父亲慢吞吞地走到房间门口,一脸懒散睡意地问。 “有没有说结婚之后住哪里?要搬出去还是跟他家人住?” “他妈妈死很多年了,应该没有婆媳问题吧?” “那婚期大概什么时候,他有讲吗?大概想请多少人?” “吵什么啦,半夜不睡觉!”连小弟都起床了,很不高兴的用力敲着壁板,要大家安静。[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涂茹被排山倒海而来的问题轰得头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一场梦,会变成这样的情况。 望着眼前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家人们,在凌晨两点多,聚集在小小房间里的荒谬情景……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根本也是一场梦,只是她还没醒来而已。有一天当她醒来时,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吧。 第三章 钻戒,五十万。 婚筵,订了八十桌。 婚后住的新房,是耿家早就准备好要让耿于介婚后搬进去的,光是装潢就花了七百多万。 未来的公公送一辆宾士车,说是给她代步,两百五十万。 男方给的聘金嘛,多得不好意思说了。 女方带过去的嫁妆?就是她一箱又一箱的书。 以上,是她母亲不断在电话中或言谈问向亲友炫耀强调子一遍又一遍的、数字丝毫不差的内容。 确实,一切像是一场梦。 连看多了小说、深知幻想与现实差距有多大的涂茹,都不得不承认,这简直像是灰姑娘遇上王子之后的剧情。 她有时会捏捏自己的大腿,测试看看会不会痛,会不会突然醒来。睁开眼睛,她还是那个最平凡的女孩,闹钟响了,该起床梳洗换衣服,准备去学校。 事实上,她根本不用去学校。那个寒假,涂茹就辞职了,专心准备结婚,做耿太太。 试婚纱的时候,涂茹在晶莹明亮的穿衣镜前不断的回头检查,老觉得后面会破一个大洞。频频回首,简直到神经质的地步。 “怎么了?”有力而温暖的大掌按住她的肩,低沉的嗓音温和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百忙之中,依然抽空陪涂茹试婚纱的耿于介低头看着未婚妻。 端庄娴雅的涂茹在白纱的衬托下,显露出平常没有的妩媚。只是,她眉宇间始终有股说不出来的迷茫,好像对什么事情不确定似的。 涂茹的五官严格说来并不抢眼,可是,她的温婉典雅,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尤其,她右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被白净的肤色一衬,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就紧紧抓住耿于介的视线。 他发现,自己居然有股奇怪的冲动想要靠过去,亲吻那颗被笑称是爱哭象征的小痣…… 涂茹大概完全不知道他的绮念,否则,不会那样仰着头静静看他,毫无戒心。 “我只是怕……后面有什么不对,我看不见。”涂茹忧心忡忡地回答。 耿于介失笑。他就是这样被吸引的。 第一次见面,交谈虽然不多,却很容易便让耿于介发现,涂茹不是需要人照顾的那种娇弱女子,相反地,她总是在照顾人。 比如两位妈妈级的长辈聊得开心,涂茹会轻声请在桌旁干等多时的服务生等一下再过来。身为相亲主角,也是她注意到两位长辈的茶喝完了、冷了。点菜时,请其他人先点;上菜之后,还细心地帮只顾着讲话的妈妈把菜夹到面前小盘中。 然后,耿于介渐渐知道了,这是她的个性。 涂茹好像不知道任性这两个字怎么写。交往以来,她一直配合耿于介忙得天昏地暗的时间表,毫无怨言,甚至还担心他的身体,担心她给他带来负担,贴心温婉得令人心疼。 怎么会担心这么多事情?年轻女孩子不该是这样的。 耿于介忍不住,伸手抚过涂茹弯弯的秀眉。“后面没什么不对。礼服做得很好,你穿起来很漂亮。” 涂茹眨眨眼,神情有些困惑。 不是她不相信耿于介,而是,耿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英俊。自知长相平凡的自己被他这样夸奖时,涂茹总觉得……有些诡异。 耿于介修长的手指轻轻从柳眉滑过,来到她的眼角,指尖在那颗逗人的小痣附近恋恋地游移。 虽然身旁还有婚纱店的店员、小姐来来去去,耿于介也只是伸手轻触她的眼角而已,气氛却亲昵暧昧得令人心跳加速。 涂茹体温慢慢在升高,尤其是脸蛋。“你……” 哔── 才开口,涂茹马上被呼叫器的声响吓得差点跳起来。 不只她,店中其他的人也都吃了一惊,纷纷转头寻找声响的来源。 耿于介从口袋中摸出呼叫器,端详了几秒钟,关掉,塞回口袋里。 “我打个电话。”耿于介抱歉地看了涂茹一眼,涂茹点点头,他便拿着手机大步走出门外去了。 “现在还有人用呼叫器哦?不是都用手机了?”负责服务他们的店员走了过来,有点困惑地问。 “医院怕电讯干扰仪器,所以尽量不用一般行动电话。”涂茹轻声解释。“加上前一阵子PHS的系统出问题,所以才暂时改用呼叫器。” 不料这样的轻描淡写还是让店员兴奋地睁大眼睛。“医院?涂小姐,你先生是医生呀?大家之前都在猜他是什么职业耶!长得这么帅,我们本来以为不是模特儿就是演员!” 涂茹苦笑。她觉得耿于介身上根本没有明星那种华丽的气质。可是,看他的长相……涂茹实在不能怪小姐们这样猜测。 “真的是医生啊?原来医生也有帅的,我去看病都只看到丑丑的、胖胖的戴眼镜的那种土医生。” 医生当然也有好看的,耿家就有好几个,还有老有少。而她,居然要成为耿家的一份子了…… 真的不是梦吗?涂茹忍不住又回头,忧虑地看看礼服后面有没有突然裂开一个大洞。 她的忧虑一直持续到婚礼当天。就连之前在结婚证书上盖印时,她都还没有真的要结婚的感觉。 拜别父母时,通常双方都会洒下几滴不舍的眼泪;不过,涂茹却觉得,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如此心花怒放的模样,根本半滴眼泪也不见。而她,则是紧张到哭不出来。 白缎手套里,她的手心一直冒着冷汗。整天像是个洋娃娃般被摆布来摆布去,她连想回头检查一直困扰着她、礼服裙摆上想像中的大洞,都没办法。 “姐,你不要一直转头啦,头发会乱。”身为伴娘的涂芬不满地在她耳边叮咛着。“还有,不要咬嘴唇,口红会掉。” 在耿于介挽着她要走进礼堂时,她发现自己在轻轻颤抖。 “不要怕。”耿于介低声在她耳边说,嗓音沉稳有力。“你的礼服没有洞。真的,我保证。” 只有他知道她略带神经质的紧张是为了什么。只有他懂。只有他注意到。 就这样,简单一句话,让涂茹的心定了下来。 没有问题的,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婚后,他们没有去度蜜月。原因很简单,耿于介没有空,挪不出假。 其实涂茹并没有意见。老实说,她不觉得哪个饭店会比耿家舒服。 什么都是新的,舒适豪华到极点。打扫、洗衣,甚至煮饭这些事情,有雇一位钟点女佣帮忙,不用她动手。涂茹觉得自己就像在度一个长长的假,她只需要专心适应“耿太太”这个新身份。 “今天在家还好吗?”耿于介每天都会这样问。 被问话的时候,她通常是被拥在一个坚实又温柔的怀抱里,涂茹的轻喘总还没有平息,回答带着缠绵之后的沙哑,和一丝始终不褪的羞涩。“嗯,还好。” “那就好。” 她贴在他光裸的胸膛,静静听着他低沉嗓音和猛烈的心跳。 那么笃定而沉稳的男人,竟有这样狂野的心跳频率。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跟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地交缠,让他毫无保留地勾引出自己的热情,暂时忘却一切,连羞涩腼腆都被抛在脑后。 缠绵之后,当他性感的喘息慢慢平缓时,火一般的赧意就会排山倒海般地淹没她,染遍她的全身,烧得热烫烫的,久久不褪。 像在喝酒,温顺好入口,却后劲十足的烈酒。 “我们学校学务主任今天打电话来,说有个代课的缺,问我要不要去。”倦意阵阵袭来,她在他怀中打个呵欠,轻声说着。 拥着她的怀抱却僵了僵。 “你想回去上班?”耿于介低头问,眉头微微皱起。 “嗯。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事。他们临时找不到代课的人,所以我就答应了。”涂茹已经闭上眼了。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耿于介不答腔,只是低头看着怀中人儿。 脸蛋还残留着刚刚激情之后的酡红,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闭上了,合拢的长睫下,一颗小小的泪痣似乎在勾引他。 仿佛火烧般的焦灼烦躁,突然充斥他的胸口,他深呼吸,然后…… 涂茹长睫陡然掀开,讶异瞪视俯近的俊脸。“你……明天不是要早起?” 他吻上她的眼角,大掌溜到她颈后,扣住她的头,不让她退缩。薄唇游移着,一个热烈的吻重新贴上她,深浓得让她无法思考,脑袋成了一锅浆糊。 才刚刚平息的骚动又开始翻腾,情潮汹涌,她只能柔顺承受。 只是这一次,他强势而激烈,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压碎、融化。昏乱中,涂茹只看见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眸色深黯,好像压抑着什么似的。 她真的不习惯这一切。在黑暗中,舒适贵气的大床上,她几乎无法相信,那轻轻吟哦喘息、被引导着羞怯生涩回应的女子,竟是自己。 她需要回到熟悉的环境,以平衡那种恍惚如梦的古怪感受。 这也是为什么她一听到教务主任打电话来询问,就连商量也没商量的,便答应下来的原因。 之后,涂茹在余韵中漂荡着。那种全身软弱无力,却又疲倦得极甜美的感受,让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睁不开,跌入梦中。 她实在是累了。这一睡,就扎扎实实睡到早上快十点,钟点女佣在楼下开门进来时,她才悠悠醒转。身旁空荡荡的,她连耿于介什么时候起床出门,都完全无所觉。 这对一向浅眠又习惯早起的涂茹而言,实在是很罕见的事情,当然,她也知道为什么。想到那个“原因”,涂茹的脸颊又火烫烫的烧起来。 其实,也有部分原因是耿于介刻意放轻了手脚,不愿吵醒她的。只是,这个部分,她就不知道了。 她也不知道耿于介清晨整理好准备出门之际,还在床前流连了片刻,眼光绕在那睡得正熟的鹅蛋脸上,舍不得离去。 然而今天是医院排定的开刀日,他从早到晚都排了刀,即使是新婚燕尔,也没有什么特权,还是得抛下娇妻,准时进开刀房。 一直到已经进去准备开刀、刷手的时候,耿于介嘴角还挂着一丝苦笑。 回味着昨夜的甜蜜缠绵,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后来有些失控了。涂茹微蹙的眉,几乎咬破的唇,以及无法克制的、娇软的轻吟声……在在都无言地表达,她承受着怎样的轻狂。 可是,若不是她那么理所当然地说要回去教书……他又怎会失控? 明知道自己忙得不见天日,每天离开医院的时间都不固定,要涂茹乖乖在家守候,其实是件很没意义的事情,可是,耿于介却不乐意当个开明、理性的人。 他已经恋上那个有她的家,希望她就属于他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以温婉的笑脸迎接他的归去。 这是多么自私、多么落后的想法。人家辛辛苦苦读到研究所毕业,学有专长,不是为了来当家庭主妇的。 然而他的独占欲──以前从未影响过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东西存在──却让他罕见的焦躁难安,只能抱得更紧,吻得更热,几乎要触到她的心,然后,用力抓在手中,怎样也不放。 “耿医师?”住院医师已经帮病人包巾,开刀部位也调整固定好了,就等他过来。等了半天,忍不住出声提醒,耿于介才发现自己在发呆。 “喔,好了,马上来。” 收心凝神,把绮思杂念都暂时先赶出脑海。当他走到手术台前面时,从第一助手以下,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流露着有点贼的笑意。 “人家耿医师刚结婚,连蜜月都没去度,就回来医院上班了,你们还这样笑他?”坐在麻醉监视器前的医师是老资历了,他回头调侃年轻英俊的主刀医师:“耿医师啊,今天这台刀要开五、六个小时,你可不要脚软哪。” 此话一出,不只护士小姐们,连助手的几个医师都在笑。 “耿医师体力很好的啦。” “对啊,以前他连续几天都开长刀,也没问题。” “奇怪了你们,我又没说他体力不好,只是现在不一样嘛,他是从早忙到晚,回家也有‘工作’要做……” 外科就是外科,开刀房之内,什么粗俗可怕的话都听过。不要说耿于介了,连对开刀房小姐来说,这种程度的顶多算是微风弱浪,根本没什么。 所以耿于介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无彩灯下,耿于介仔细观察好用毡头笔画出的定位点,然后,一刀划下,干净俐落,稳定而果断。 “哇……”“喔……”略嫌夸张的叹服声随即响起。 应该是进来拉勾、剪线的菜鸟实习医师吧,或是想往上爬想疯了的住院医师?耿于介没有细辨。 这也是开刀房的陋习之一。马屁文化无远弗届,不知道是谁教的,还是何时开始传下来的,反正只要是菜鸟,就得对有点势力的医师吹捧有加。 也才划第一刀,便不断有啧啧称奇的赞叹声出现。 耿于介其实知道,有些人很吃这一套。就连他的长辈里,都有那种被奉承话弄得飘飘欲仙、在科里俨如皇帝一般的。 他早已被训练得完全不会被这样无聊的小动作分心了,不过今天他浓眉微微皱了起来。 “好俐落的手法……”“好稳……” “请不要在开刀的时候闲聊。”耿于介口气很淡,却很坚定地打断。 他不想让这两位菜鸟在这儿浪费唇舌。虽然他不像弟弟耿于怀,开刀时间总能比别人短,不过可能的话,他希望可以早点开完,早点离开。 早点……回到她的身边。 两个被打断的菜鸟只安静了几分钟,在抽吸器呼噜呼噜声响中,突然又闵始了自作聪明的评论:“嗯,耿医师开刀需要专心。” 废话!谁开刀不需要专心的? “果然就是这样的态度,才能开得又快又好。”菜鸟二号立刻点头称是。 他们是不是认错入口?开得快的是整型外科的耿于怀医师,不是他。 “刀法细致,层次又清楚,这真值得我们学习……”菜鸟一号补上几句。 忍无可忍,耿于介在换器械时,斜睨了他们一眼。“要闲聊,麻烦到外面去。” 本来耿于介就是有名的闷葫芦,他主刀的时候,通常很少聊天,不过也不曾干涉过其他人要说什么就是了,今天连续两次出声制止,让整个团队都很讶异。 碰了钉子的两位医师觉得颜面无光,果然不再开口,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耿于介不管,他安静谨慎地处理着病人的肿瘤,只是偶尔与旁边担任第一助手的总医师低声讨论,该讲解的时候便讲解几句。 “耿医师心情不好哦?”又是超爱装熟的麻醉科老鸟医师出声,语气依旧是故意的意有所指。“也难怪,一大早就要进开刀房,还从早到晚关在这一整天,看我们这些不妖娇又不美丽的……” “喂。”小姐们抗议起来。 “好啦好啦,你们都又妖娇又美丽啦,只是耿医师想看的,可不是你们。”见到有反应,麻醉科医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当然,手术房里,也只看得到眼睛。“人家耿医师归心似箭,想赶快开完回家,也是无可厚非啦,大家专心点,让他能早早回去抱新娘子。” 结果,再度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简直像是天空突然下起红雨似的那么稀罕,破天荒第一遭,耿于介居然……回应、承认了! “是啊,邱医师说得没错。”耿于介淡淡说。“那就拜托大家了。” 默默思忖衡量了几天,耿于介终于决定要跟涂茹谈一谈。 回到家已经过了午夜。耿于介安静地穿过留了一盏小灯的客厅,一路上楼,进了主卧室。 然后,他有点讶异地发现,涂茹还没睡。 温暖的晕黄灯光下,涂茹抱着薄被蜷坐在宽阔大床上,背靠着床头,屈起的膝上摊着一本书,旁边还有一盒面纸,她抽了一张握在手里。 她看书看得很专心,从侧面望去,及肩的发丝乖巧地顺在耳后,露出干净秀气的侧面。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看起来居然……很可爱。 耿于介站在门口,没有惊动她,只是安静欣赏了片刻。 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开始滋生茁壮的情愫,此刻充斥着胸口,让耿于介不得不深深呼吸,免得透不过气来。 这是他的妻,他未来孩子们的母亲。如此温柔宁静的气氛,今后将天天迎接疲惫不堪的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不要改变。最好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永远。 涂茹察觉了站在门口的他,抬头,给了他一个犹带泪痕、有些抱歉的微笑。 “你回来了。有没有吃晚饭?我去弄点消夜?”涂茹合上书搁在一旁,掀开薄被准备下床。“还是你要先洗澡?我帮你拿衣服。” “不忙。我在医院洗过才回来的。”耿于介轻揽住正从他面前经过的涂茹。软玉温香在抱,他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舒适地舒出口长气。 耿于介一向整洁到惊人,要是开刀,一定会洗过澡换过衣服才离开医院回家。此刻,他的怀中便有淡淡消毒药皂的干净气息。 涂茹悄悄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享受着日渐熟悉的气味与温暖。 “怎么在哭?”低沉的嗓音温缓地问。 “在看一本有点悲惨的小说。”涂茹有点不好意思地招供。“下午出去逛书店,一时忍不住就买了好几本。喔,我在诚品刷了两千多块……” 她的信用卡是耿于介的附卡,耿于介虽然从来没有过问她花了什么钱,不过她用过之后总会习惯性报告一声。 被她语气里的尴尬和不自在给逗笑了,耿于介低头轻吻她的眼角,那总是让他恋恋不舍的泪痣。 “就买了书吗?怎么不去逛逛街,买点衣服?” 他想起自己的同事们,有几个总在抱怨老婆这个月花了多少钱,买了多贵又多贵的衣服、皮包、鞋子……他的老婆,却总在买书。 “也买了。”涂茹更不自在了,老实报告:“买了套装和衬衫、长裤。总共七千多。” “我喜欢看你穿洋装、裙子。”耿于介的话有些含糊,他的唇正温柔地掠过她柔软的颊,寻到她的唇,准备── “可是我去上课,比较不习惯穿洋装……” 细细的回答声,让耿于介陡然僵住。 对了,这是他要谈的事情,怎么一靠近她就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记得了。 慢慢抬起头,耿于介略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认真地看着眼前已经染上淡淡赧意的秀致脸蛋。 “你……真的要回去教书?”他听见自己有些沙哑地问。 没想到涂茹的反应是睁大了盈盈眼眸,好讶异地看着他。 “我已经回去教了一个礼拜了呀。一、三、五有课,因为是代课,一天只有两堂。若要正式续聘,大概会等到下学期开学前再决定。这个……我不是上次就跟你说过了?” 有这样的事?耿于介的浓眉锁了起来,回想着。 “嗯……”涂茹脸上的羞涩之意更深了,她不太自在地细声解释:“你大概不记得了。我跟你说的时候,你好像……那时……应该是累了……” 耿于介虽然没有清楚记起,不过也猜到了个大概。 应该是两人缠绵之后,他拥着她快入睡时说的枕畔细语吧。 “关于这件事,我们能谈一谈吗?”虽是询问,耿于介的口气却带着不容质疑的严肃。“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去上班?” 涂茹偏着头,打量她眼前的俊脸,隐约感觉得出来,他不愿意让她回去学校教书。 “我在家里反正也没事情做。”涂茹耐心解释。“家事、打扫都不用我,你又不常在家,那……我要做什么?” 涂茹二十多年来已经习惯让自己忙碌,不是认真读书、工作,就是帮忙家里大大小小家事。结婚前忙着准备新家、准备婚礼,所以没有感觉,但是婚后……她立刻体会到生活的巨大转变。 她不再忙碌,甚至,闲得发慌。 “你可以看书。”耿于介寻思着,试图提供建议:“你不是很喜欢看书吗?书房那些你都看完了?” 重新装潢时,耿于介特别让她拥有一间梦寐以求的书房,三面墙壁都是整面墙宽的落地书柜,除了自己的书以外,涂茹的小说藏书也摆满了一整柜,而且还在缓慢增加中。 “我带来的当然都看完了,还不止一次。”涂茹皱皱鼻子。“你的医学书籍我看不懂。你不是要我看那些吧?” “那就多买一些。或者,回娘家走走?” 闻言,涂茹的眉眼间突然掠过一抹阴霾。她没有回答。 她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她与家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本来就不是很亲密的关系,在她婚后,好像更疏淡了。大家对她都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敬意,好像嫁了医生之后,她就高人一等了似的。 “还是,就好好休息?你之前忙了好一阵子,不累吗?” “可是,人也不能每天只睡觉啊。”她杏眸中露出一丝茫然。“你觉得,我在家里应该做些什么?除了每天等你回来以外?” 而他也不一定回来。有时忙得晚了,就干脆睡在医院休息室。 耿于介认真思考着。他在脑海中迅速调出资料库,检查身旁每个身为医师的熟人、亲戚们,他们的太太都在做什么。 除了也在医院服务的家眷以外,耿于介很挫折的承认,他完全不知道别人的老婆都怎么过生活。 与生俱来加上后天严格训练过的责任感,让耿于介慎重地承诺:“我一定会帮你想出来的。” “那,在你想出来之前,我可以回去上课吧?对不对?” 望着那张略仰着、充满祈望意味的秀气脸蛋,耿于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不乐意,舍不得。 “还是再考虑看看吧。”他温和地表达了不赞成的立场。 第四章 所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最近,这句话老在涂茹脑海中盘旋。 才代了没多久的课,暑假就到了。暑期辅导也不是没有代课的机会,只不过在进入炎夏之后,她经历了连续一个礼拜疑似中暑的折磨,让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继续代课的可能性。 本来以为是在烈日下奔波,来往家里与学校之间的关系。涂茹不愿开那辆崭新闪亮的宾士房车去学校──她已经被旧日同事半真半假地酸过好几次了──所以宁愿搭捷运、公车往返。 而当她每天下公车都头晕眼花、胸口发闷,回家后什么都不想吃,老觉得胃里被塞了铁块的时候,体重狠狠掉了三公斤,虚弱得让她暂时打消了代课的念头。 耿于介百忙之中还是注意到了她的憔悴。一天下午,他打电话给她,要她去医院一趟,检查一下。 “我真的只是中暑而已,喝点退火的,休息休息就可以了。”涂茹生平就怕麻烦人,一直到进了医院跟耿于介碰面了,还在徒劳地解释着。 耿于介没有多说,他的唇角一直弯着一抹笃定的浅笑。 他们一到,连挂号都不用,直接上楼到……妇产科。 半小时之后,耿于介谢过妇产科的同事,牵着一脸震惊的涂茹,缓步走过挂号区,往电梯移动。 电梯里的镜面,映出耿于介始终不褪的微笑。涂茹终于有些明白,那抹笃定的笑意是为了什么。 “你……比我还早知道我怀孕了?” 涂茹很震惊。不只是为了她怀孕了这件事,还因为耿于介每天早出晚归,居然对她的身体状况了若指掌。 “我只是猜测。” “真的吗?”涂茹忍不住嘀咕:“我看你很笃定的样子。” 耿于介笑意加深了,眼眸闪烁着温柔的宠溺。 “再来就好好待在家里照顾身体,好不好?”他在电梯里殷殷叮咛着她:“你太瘦了。刚刚刘医师也说,至少要再增加五公斤。多吃多睡点,别再辛辛苦苦的去上课了。” 就这样,她重回工作岗位的机会,便在丈夫的温和反对及小宝宝毫无预警的报到下,化为乌有。 也许她就是注定得待在家里当个医生娘,其他的,强求也无用。 消息曝光之后,最高兴的,当然包括荣升祖字辈的人物们。 耿老医师本身也很忙,却三番两次打电话来关心,严肃交代许多注意事项,让涂茹每次接电话都要自备纸笔,好像学生听训似的一一写下来。 而涂茹的母亲更是乐开了花,带了一票亲友杀到耿家,坐了整个下午,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当场给了一场“女儿嫁得好,母亲绝对厥功甚伟”的即席演讲。 当她母亲在细数从小怎么教养涂茹、花了多少心血、嫁给医生多好又多好、耿于介多疼爱涂茹、房子车子多么高级,令同行亲友都羡慕得要命的时候,涂茹在旁边倒茶倒饮料,张罗水果点心,忙得不可开交,连坐都没有办法坐下来。 终于送走自己的母亲与客人们之后,涂茹累得摊倒在沙发上,连晚餐都没力气、也没胃口吃。 她就那样窝在沙发上动也没动,直到晚上九点多耿于介踏进家门。 “我不觉得‘请我妈妈来照顾我’这件事是行得通的。”涂茹面对他的疑问眼光,只是淡淡地说,手指揉着太阳穴。 耿于介微笑,顺手收拾着咖啡桌上狼籍的杯盘。 “你放着,我等一下就起来整理……” 她一向不习惯让别人服侍,老觉得收拾整理这样的事情是她的责任。可是,实在是好累…… 最后是耿于介收干净了桌面,还倒了杯蜂蜜柠檬汁给她,在她身旁坐下。 她啜饮着酸酸甜甜的饮料,向后靠在耿于介肩头。耿于介温和地圈住她。 “不要你妈妈来,不然,要找谁呢?”耿于介最近都在思考这件事情。他在她耳畔有些抱歉地说:“我妈已经过世很久了,不然,照理说该有婆婆照顾的。” 涂茹忍不住笑起来,转头看他。“你都没看过电视上的连续剧吗?婆婆跟媳妇之间,哪有你想的这么单纯。” “我妈人很好的。何?(: ) 第 3 部分阅读 “我妈人很好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何况,你这么乖,她一定会喜欢你。”耿于介吻了吻她的头发,微笑说着。 涂茹从小到大的优点就是这个“乖”字,被夸多了,好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长处。她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 “我可以照顾自己。”她坚定保证着。“我已经去买了一些书回来看。网路上也有很多资讯,还有公公也常常关心……而且,我还有你啊,耿医师。” “抱歉,我一直这么忙。”耿于介搂紧怀中人儿。 “真的没关系,你的工作就是这样。” 她才二十五、六岁,居然已经要当妈妈了。 总是这么懂事,成熟得让人心疼……耿于介忍不住低头寻找那还带着淡淡蜂蜜甜味、柠檬微酸的红唇。温存缠绵,品尝专属于他的甜美滋味。 “我还是不太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好不容易松开了纠缠,耿于介低低地说:“我知道你会照顾自己,可是,我怕你无聊。” 是真的很无聊。她没有工作,也不用忙家事,个性又不爱出门,成天待在家里,饶是精致华丽的豪宅也会住腻吧。 “那不然,我去买更多更多的书?”涂茹有些无可奈何地回答。 耿于介笑了,英俊的脸上洋溢着宠溺。“好。你爱买多少就买多少,尽量刷吧,书太重的话,我去帮你搬。” “你哪有空。”涂茹轻笑。“我不会买到搬不回来的,放心。” 所以之后,涂茹更常跑书店了。每隔几天就去一趟。 “涂──茹?” 结帐时,涂茹还正看着柜台上一叠小山般的书发呆,正在发愁该怎么搬到车上时,她身后突然响起犹豫的唤声。 惊讶回头,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戴顶棒球帽的瘦长人影,刚从仓库走出来,推着堆满新书的小推车,正站在她面前。帽沿下,是一张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脸孔。 略宽的嘴,高高的颧骨,一双闪烁着笑意的眼睛…… “你不记得我了对不对?我是你高中同学呀!”对方干脆把脸凑到她面前。“看仔细一点,虽然我们只同班过一年,可是,你应该不会忘记你的王子吧?” 这么一说,涂茹马上就想起来了。这是曹文仪!真的是她高中同班同学! 瘦高个儿、长手长脚的曹文仪,从高中时代就爱笑爱讲话,热闹得不得了。功课虽平平,但各项课外活动表现却很耀眼,在运动场上抢尽锋头,是高中运动会当年跳高纪录保持人。 高一下学期的英文话剧比赛,曹文仪担任导演兼“男主角”。反串王子的她相当粗线条,老是忘词,每次都需要演对手戏的人──也就是被推选出来演公主的涂茹──帮她提词。那是她们唯一的交集。 安静内向的涂茹始终和曹文仪、以及她的一票死党混不到一块儿。高二以后,一个念社会组,一个念自然组,两人更无来往。 涂茹其实偷偷羡慕过像曹文仪这样的人,无忧无虑,光芒四射,在女校封闭又保守的环境中依然如鱼得水,恣意享受着青春,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而万万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两人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重遇,曹文仪还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你是曹文仪。”涂茹终于说。 “没错!”曹文仪啪的一声弹了一下手指,然后夸张地指着涂茹。“你怎么穿这样?这是孕妇装吗?你怀孕了?不会吧?!” 安静的书店里被她这么一嚷嚷,旁边几位顾客都好奇地侧目。涂茹尴尬得简直想找个地洞钻。 其实怀孕才三个月不到,她的腹部根本不明显,只是穿着一件白色麻纱的无袖连身裙,宽宽松松的,配上贝壳粉红的平底凉鞋,和时下流行的服饰完全沾不上边,却有一份独特的温婉美感。 “你真的怀孕了?”见她没否认,曹文仪手扶着额头,一副要昏倒的样子。“你要当妈了?是不是意外?有没有结婚啊?” 天底下竟有这么卤莽的人! 若不是知道曹文仪的个性从以前便是如此,如果涂茹的脾气火爆一点,大概已经掉头就走,或当场吵起来了。 不过当下涂茹只是无奈地笑笑。“我五月结婚的……” “五月结婚,现在就已经怀孕,你老公真努力!”还是口没遮拦得要命,曹文仪索性弯腰打量她的小腹,很有兴趣的样子。 涂茹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样的“注目”。她退后几步,试图从柜台提起那两大袋的书,打算先出书店再说。 曹文仪一看,马上把推车往旁边一推,跨开大步走过来。“我帮你拿!孕妇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她轻松愉快地提起书,陪着涂茹走出店门外,一路来到停在路边的车子前面。 “哗!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是钓到金龟婿了!”曹文仪因为两手都是书,只能用下巴比比那辆崭新闪亮的宾上车。“从高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会是贤妻良母,果然,要像你这样乖巧听话的,才能修成正果。” 她没有恶意,她只是说说而已。涂茹不断这样安慰自己,一面却无法克制地略略蹙起了眉。 她嫁得好是事实,可是,每当有人用这样的口气说起时,虽然她不曾表达过任何不悦,但是,她其实一直觉得有些刺耳。 用遥控器打开了中控锁,涂茹让曹文仪把书都放进后车厢,然后道谢。 “不用谢啦,老同学了,又是顾客。”曹文仪伸手,本来想豪爽地拍她的肩,后来又自己缩回去。“不行,孕妇的肩不能乱拍。喂,你现在在哪上班啊?住在哪里?有空多来我们书店嘛,我可以帮你拿礼券,打员工折。” “你在这家书店工作?”涂茹好奇地问。 她很想知道,像曹文仪的世界,和她的,会有多大的差距呢?曹文仪绝对不会是毕业工作之后没多久就嫁人,然后专心在家待产、以后相夫教子一辈子。 “没啊,打工而已,我是管仓库的。”曹文仪扯下棒球帽,用手背擦擦已经沿着脸颊流下来的汗。太热天里,她的脸色却不是很红润,甚至有些苍白。 最奇怪的是,她的头发短得离奇不说,还参差不齐,却又不像出自前卫设计师的手。 看到涂茹困惑的眼神,曹文仪咧开嘴笑笑。“怎么样,我的发型很炫吧?” 不知道为什么,涂茹觉得她的笑意很冷,也没有到达眼眸之中。 “也没什么,剃光了重长就是这个样子。”曹文仪把棒球帽戴回去。一哎,你还是跟高中时候一样,话有够少的。多讲几句嘛,难得遇到老同学耶。“ “我……”涂茹担心地看看她,想问又问不出口,徒劳地张嘴又闭上。 “你怎样?”曹文仪手插着腰,偏了偏头,又恢复了正常,笑嘻嘻地问:“快说,你老公干什么的?怎么认识的?还买得起宾士给老婆开,这么有钱!” “我先生他、是……医生。”涂茹嗫嚅回答,好像难以启齿的样子。“怎么认识的嘛……就……人家介绍的。” 支吾其词的解释,却让曹文仪马上醒悟:“你们是相亲结婚的对不对……天啊!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事情!涂茹,你让我大开眼界!” 炽烈阳光下,涂茹的脸蛋已经红透了。看她尴尬成那样,曹文仪大笑之际,也不忍再继续调侃下去。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曹文仪揉着脸,喘口大气。“难得今天遇到,不如就请我喝杯咖啡吧,反正你是医生的老婆,一定很有钱又整天在家无所事事。” “啊?你不用回去上班吗?”情况急转直下,涂茹跟不上曹文仪这种跳跃式的思考模式,和擅自决定的专断。 “那个没关系啦,我打声招呼就好,反正隔壁而已。不用怕,我们店长跟我超熟的,他有事会叫我。” 就这样,涂茹被半请半强迫地拖去书店隔壁的小咖啡馆喝饮料、叙旧。 说是叙旧,其实大部分都是曹文仪在讲。不过因为曹文仪的个性本来就热闹海派,跟谁都一下子就熟起来了,不愁会冷场没话题。涂茹倒是度过了一个相当愉快的下午。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耿于介深夜回家时,便看到涂茹坐在书房的地毯上,旁边有个打开的防潮箱,她正在翻阅一些旧资料。 “在看什么?怎么坐在地上?”他一面解着领带,一面走过去。 闻言,涂茹抬头,盈盈浅笑相迎,耿于介觉得自己累了一天的身心,都好像被洗涤过一样。 “啊,你回来了。”她眼里闪烁愉悦的光芒。“我在翻以前的东西,我们高中时候的班刊,还有纪念册。” “怎么突然想要翻这些?”他俯身吻了一下她头顶心,顺便也在她身旁坐下。 涂茹很自然地往后倚进那宽厚的胸膛,举起手上的纪念册,给身后的他看。“我今天去买书的时候,遇到一个高中同学。你看,就是这一个。” “哦?你们很熟吗?”耿于介看了看,随口问。[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不熟。不过今天聊得满愉快的。她一直都很活泼、很会讲话,以前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很多学妹都好崇拜她。” 看着怀里妻子难得的兴致高昂,耿于介忍不住也跟着嘴角微扬。 “可是你比她漂亮。”他逗她。“你高中时,是不是也有很多学妹喜欢?” “才没有。”涂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是最不起眼的那种学生耶。” “翻你以前的毕业照给我看,我帮你鉴定。”耿于介要求。 看着那张清纯秀气的照片,耿于介的笑意更深了。 “你在笑我吗?”涂茹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她很敏感地把毕业纪念册合上。 “怎么会呢?你想太多了。” 说着,他开始亲吻她小小的耳朵、细致的耳后、颈侧。 “我还没说完呀。她今天看到我,才聊没几句,马上就猜中我们是相亲结婚的,还说……” 诉说着的红唇,被已经不专心的丈夫占领。 书房里,很快重新落入寂静。 虽然在一起时是如此这般的燕尔甜蜜,但相聚的时间实在不多,日子一天天过去,涂茹也就越来越少看到她的丈夫。 反而是曹文仪,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老同学,成了她最常聊天的对象。 “你老公到底在忙什么啊?” 安静的午后,书店里只有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小朋友在选童书。曹文仪上身探出,干脆趴在柜台上,和文文静静坐在旁边的涂茹说话。 涂茹被这样一问,只是抬眼望望,又低头继续翻杂志。 她的脸蛋圆润了些,一袭浅灰色连身裙没让她显出孕味,反而增添飘逸气质。秀气的脸蛋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温婉与优雅,此刻又增添了将为人母的一股特殊风情,让人忍不住会想多看一眼。 若多看几眼的话,便不难看出,她眉眼间的一抹轻愁。 曹文仪认真端详她半晌,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又问:“你有没有听到我在问你?你老公最近还是很忙,老是放你独守空闺,对不对?” 涂茹听见了,她只是不想回答。带着被冒犯的微微不悦,她继续保持沉默。 “全世界都知道医生很忙,不过忙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又不是跨国集团的总裁,忙什么大事业。”曹文仪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手指无聊地敲着桌面。 “他最近因为负责新院区的事情,常常跑中坜。”涂茹小声辩解着。 “哗,中坜!是不是开始夜不归营了?”曹文仪犀利地问。 “没办法,院长是他大伯,要他多帮忙一点,也是应该的。” “才怪。顶头上司是自己亲戚,不是应该有特权可以打混摸鱼吗?”曹文仪接过旁边年轻妈妈选好的书,开始结帐,一面还是继续咒骂:“忙到一个礼拜好几天不回家睡觉,拜托,这算什么老公啊,根本就是烂男人!” 涂茹不太好意思地看看那个瞠目结舌的妈妈,对方接过装书的纸袋后,立刻拉着两个小孩逃之天天。 “你不要老是这样好不好……” “没办法,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诚实而已,藏不住话。”曹文仪耸耸肩。“我说真的,你老公那个长相,不要说是医生了,就算是开垃圾车的,都会有女人跟在他后面跑。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涂茹微微皱起眉。曹文仪说中了她不愿正面承认的隐痛。 “医院里到处都是年轻漂亮的护士,又跟你老公朝夕相处。别骂我乌鸦嘴,可是,这出事情是迟早的事情吧,A片里面不是都这样演的吗?” 听到这里,涂茹大吃一惊,连杂志都不看了,只是睁大眼睛瞪着曹文仪。 “你那什么表情,别跟我说你没看过!第四台随便转都有啊,如果没有的话,我明天带几片来借你,看是要美洲欧洲还亚洲的,通通都有。” “你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涂茹大半天才挤出这句问话。 “还不就是我男朋友──” 得意洋洋的曹文仪一时不察,说了出来,却在句尾硬生生咬住下唇,截断了快要说完的话。 涂茹静静看着她,看她脸上从原本略带讥嘲的飞扬神采,一吋一吋那样地黯淡下来,终至沉默。 从叙旧交谈中,涂茹已经知道,曹文仪的男友在年初的一场车祸中丧生。当时,开车的是曹文仪。 虽然曹文仪自己也身受重伤,历经多次手术,头发就是当时剃光的;住院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总算从鬼门关里绕了一圈回来。可是,就连涂茹都能从她刻意轻描淡写的简单描述中感觉得出来,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她了。 几乎绝口不提以前的男友,却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会像这样脱口而出。 “文仪……” “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光看我。”曹文仪举手,做个抵抗的姿势。“我没事,就像你老是说你跟老公没问题一样。我跟你都只是自欺欺人,同病相怜。” “可是,我跟我先生真的没什么问题。”涂茹虽然温柔安静,但坚持起来却丝毫不让步。 “哦?怎么说?”曹文仪扯起一边嘴角,略歪着头,有点流气地问:“你倒是解释看看,一个礼拜才见面一两次,为什么能如此确定没问题?你说说看啊。” 每次看她故意要装出这种痞样,涂茹就忍不住好气又好笑。 该怎么解释呢?耿于介真的越来越忙,忙到几乎不见人影,两人作息完全无法配合。 刚结婚时,她试图要等耿于介回家吃晚餐,每天还要早起帮他准备早点。事实证明,这对他们两人都是一个大负担。 晚餐时间,耿于介通常都在忙。要回家吃饭,就必须中断自己的工作赶回来,常常匆忙吃完又要回医院。涂茹心疼他赶来赶去,体贴地要他忙完再回家。然后,就变成她饿着肚子等到很晚很晚,又换成耿于介舍不得了。 而她从怀孕以来就嗜睡,早晨起来了,还会孕吐,累得脸色惨白;早餐做了,她自己却一口都吃不下,耿于介自然不要她这么辛苦。 到后来,耿于介回家或早晨出门上班都不会吵醒她。体贴的他若太晚回来,甚至就蹑足走进房间看看她,亲亲她的脸蛋后,迳自到客房去睡。 “为什么不叫醒我?”她会微微抱怨。 “你需要睡眠,多休息一下。”耿于介伸手捏捏她的脸蛋,眼中充满温柔宠溺笑意,让涂茹就算想生气,也不知道从何气起。 他们的感情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呢? 她对耿于介的依恋日渐加深,见不到他的时间里,都在思念。可是事实是,她思念他的时间,比见到他的时间要多上许多许多。 眉眼间的轻愁又加深了,她叹了一口气。曹文仪在旁边全都看在眼里。 “承认吧。我就没看过哪对新婚夫妻像这样聚少离多,还坚持没问题的。”曹文仪又敲敲桌面,试图让涂茹回神。“喂,别人是交往多年有感情基础了才能这样搞,你们是相亲认识的,还不太熟就结婚了,还敢放牛吃草,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涂茹略带怨气地瞄了直率到令人受不了的老同学一眼。 “干嘛这样看我?我只是──”曹文仪说着,大剌剌的言论却被打断了,两个中年男人推开书店的门进来。 其中一个表明要借用洗手间,另一个则是施施然走到杂志区前面开始翻阅财经杂志,还一面斜眼瞟着就坐在旁边的涂茹。 被轻薄男人多看了几眼之后,涂茹还算沉着,旁边曹文仪已经按捺不住。 只见她抡起拳头,两眼一瞪,就想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对那眼睛不太安分的男人发出点警告。 涂茹推她回去。“你不要出来,我没事的。” “可是他……” 中年男人感觉到曹文仪的冷瞪,便缩到杂志架后面去了。 正当涂茹松了一口气时,她却开始闻到一股异味,一缕白烟从杂志架另一边开始缓缓飘起。 这次她来不及拦,忍无可忍的曹文仪顺手抄起一本涂茹刚刚在看的杂志,卷成一卷,杏眼圆睁地走到杂志架旁边。 啪!杂志卷重重拍上木架。 “先生!我们书店里面禁、烟!这里还有孕妇!你要抽烟的话,请你马、上、滚、出、去!” 曹文仪大声吼完之后,用杂志卷指着门口,恶狠狠瞪着那个缩头缩脑的男人。 “不能抽就不能抽,叫什么叫嘛。”男人倒是没有多说,悻悻然地离开了。他的同伴从洗手间出来,也被横眉竖目的曹文仪给瞪了出去,还一脸莫名其妙。 “男人,都是蠢货。”曹文仪呸了一声。 “文仪,你──”涂茹伸手握住挺身保护她的同学手腕,有点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太冲动了。”曹文仪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没办法,我就是这种脾气,哪天被人打死了也是活该,对吧?” “别这样说。”涂茹握紧那纤细得令人吃惊的手腕,深呼吸一口。 她其实一直很羡慕曹文仪这样的人。 勇敢、坚强、充满热情和活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最可贵的是,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一如年少时的坦率,毫无保留。 毫无保留吗?那么,那棒球帽低低的帽沿下,一双有神的丹凤眼中,为什么偶尔会流露令人困惑的阴郁? 她们都已经长大,不再是高中时代那样无忧无虑的少女。 “你看,要男人有屁用!真正有需要的时候,也只有女的朋友会在身边。”曹文仪发着牢骚。“老公是医生有什么好,守活寡一样。像刚刚那样……” “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我呀。”出于反射的,涂茹还是忍不住为耿于介辩护。 是的,耿于介那么聪明、那么有能力,他是个会成就大事业的人,身为这种人的太太,唯一的位置,就是“贤内助”。 她是吗?她到底帮助了他什么? 涂茹的心情渐渐陷入了莫名的低落,她甚至没有听清楚曹文仪后来又咕哝了什么。 “你干嘛老是帮你老公讲话啊,他对你又不好!你这个人就是软柿子,连抱怨都不会!”最后,曹文仪很崩溃地说:“你这样忍下去,有一天爆炸的时候,连你自己都会吓死,我告诉你!” 第五章 涂茹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过渡时期,慢慢就会好转的。 事实证明,根本不是这样。 “新院区落成以后,我会过去那边外科支援。” 难得的周末相聚时刻,涂茹雀跃的心情却在耿于介轻描淡写的宣告中消失殆尽。 “你不是……只是帮忙筹备吗?” 她的声音有些紧绷,窝在他温暖怀中的身躯也渐渐僵硬。 本来,两人享受着安静的午后,面前桌上有两杯热饮,她舒舒服服的在他怀里看书,一同赖在沙发上的感觉是那么温馨。 他却好像叙述什么小事一般地宣布了这样的决定。“大伯的意思是──” “可是你之前明明说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待新院区开幕,你就可以回到自己岗位上,不用两边跑的。” 有些稀奇地看着涂茹,耿于介微笑起来。这是他温顺的小妻子第一次抢白他。 “是啊,我本来是那样以为。只不过,我对新院区那边的人事实在不放心。”他握住她的手,缓缓解释:“大伯分身乏术,加上他对卫生署长这个位置……嗯,需要一些时间去运作,医院、科里的事情必须交给我。” “你们外科,难道就没有别入口吗?”涂茹无助地反问。 “当然有。只不过……”耿于介沉吟片刻。“小茹,那也是我的梦想啊。新院区的神经外科部门等于是我一手筹备的,到了那边,没有大伯或其他人限制着我,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我相信我一定能带出一番新气象。” 含蓄的言辞,却清楚描绘出耿与介的志向。 他不曾抱怨过身处在长辈的阴影下,有着怎样的艰辛与窒息感,总是有礼而尽责,认真扮演好他的角色。只是,他不见得真心喜欢现在的位置,他也希望能够有所改变。 看着他侃侃而谈时的神态,俊眸中闪烁的奕奕神采,涂茹的心却一直沉下去,仿佛掉到一个无底洞里面。 原来不是有苦衷,不是出于无奈,是他也乐意去做,愿意牺牲他们相处的时间。 “那不然,我也跟你搬去中坜?”她仰着脸,祈求似地说:“让我去陪你,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台北中坜两头跑了。” 耿于介的俊眉微微皱了起来。 “小茹,你才怀孕没多久,还不是非常稳定,这样搬来搬去,不太好。”耿于介还是温柔得像是可以滴出水来那样,耐心诱哄着:“而且爸爸、于怀还有你娘家都在附近不远,你在这儿有人照应,我比较放心。如果去中坜的话──” “你可以照顾我啊,对不对?”她还是不肯放弃。“而且,我自己也会照顾自己,不会麻烦的。” “小茹,听话,我还是会尽量找时间回来,台北离中坜并不远。”他修长的指顺过她紧锁的柳眉。“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了,我想我不会在那里待太久,只是,刚刚起步这段时间,我大概没办法说放手就放手。” “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她绝望地覆述。 “真的,我保证。” 他低头,给予她一个温柔的允诺,却在耐心的细吻中尝到了略略咸涩的滋味。 “你在哭吗?”他拥紧她。“我只是去中坜,又不是出国,而且周末都会回来,为什么要哭呢?” “我不知道。”她埋首在他宽厚温暖的怀中,止不住源源不断的泪水,和一阵阵的心慌。 “傻瓜。书上都说孕妇情绪会不稳定,原来是真的。”耿于介故意取笑她,更加温柔的吻熨上她颤抖的红唇。 缠绵间,她轻轻战栗着,感受到他全身渐渐变硬的肌肉,和他开始不稳的呼息,涂茹绝望地想着,他马上就要喊停了,马上就要在失控的前一秒钟重新找回自制力,就如这一阵子以来,每一次依偎温存时的情况。 果然,耿于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然后,放开了涂茹。 她不死心,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柔软的小手抚上他因为克制而有些扭曲的俊脸。“于介……” 他又呻吟了,拉过她的手,在掌心印下深深一吻,顺势调整坐姿,小心地不让自己的体重压到她。 “小茹,坐过去一点,小心我压到你。”拒绝得那么行云流水。 泪水立刻冲上她的眼眶,一阵酸疼袭击鼻腔。 她……现在很丑吧?小腹变大,腿上开始有青筋浮现,还有水肿。她的脸也变圆了,觉得自己越来越笨重而蠢拙…… 最近,他不再抱她了,也不再在深夜回来时,偶尔情不自禁,以温柔的吻唤醒她,然后共赴一场午夜的激情。 就连亲吻和拥抱都是点到为止,留下她体内深切的渴望,无法抒解。 她的欲望,想和他亲近、被他拥有的欲望,已经被他唤醒。可是他偏偏退回去了,变回初识时的那个谦谦君子,等闲不越雷池一步。 他是个健康的男人,正值盛年,而她是他的妻,为什么要当个该死的君子呢? “你小心,他在外面搞不好有管道发泄。” 恍惚间,曹文仪凉凉的警告言犹在耳,令涂茹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冷吗?喝点热牛奶。”耿于介坐开了,倾身去拿面前桌上的杯子,然后递到她面前,还体贴地凑到她唇边。 抑遏不住的泪珠落到乳白的牛奶里面,喝了几口,涂茹就喝不下了。接过杯子放回桌上,耿于介实在忍不住,又俯过去,以唇吮去她秀致脸蛋上的泪珠。 “不要哭,乖。”轻哄的嗓音带点无奈,她甚至听见他低低在叹气。涂茹的泪落得更凶,几个呼吸不顺,开始打嗝。 “你一哭,我们就没办法继续讨论下去了。”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乖,别再哭了,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去中坜工作呢?” 那就不要去。 这句话一直哽在她喉头,却是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 一定是怀孕的关系,让荷尔蒙改变了,所以她才会变成这样一个自私、不识大体、动不动就掉眼泪、不可理喻的女人。那是他的梦想,过一阵子就会好一点…… 可是,为什么这些解释和安慰,相对于她心中的恐惧孤单,就像是对错格子的齿轮,两两空转着,却怎样都无法契合、无法同步? 像只撒娇的猫咪,她钻在他的怀中,怎样都不肯抬头、不肯移动,固执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颈子酸了,腰也酸了,双腿开始发麻。 “傻瓜。”耿于介又这样叫她,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宠溺。 他开始帮她按摩,温和地,小心地,从后颈开始,沿着脊背下去,然后是她的小腿、脚踝。 “都肿了,很难看。”她哽咽着说。 “不会。”耿于介温和反驳,蹲跪在沙发前,然后,低头在她被移到沙发上舒舒服服搁着的白皙小腿上,落下一个吻。 “你骗人。”涂茹软软控诉。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以后也不会。” 他的保证,伴随一个坚定的吻,融入她唇间。 涂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为哪件事情先发生,导致后面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还是一个一个的独立事件,累积之后,造成最后的结果。 耿于介也不知道。事实上,没有人知道。 不过,很快地,涂茹惊觉到情况明显恶化。 耿家最近喜事连连,照理说该是很开心的。长媳怀孕,医院的新分院落成,耿于介成为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治医师,而耿家的老三喜期将近…… 耿家之前没有女主人,涂茹嫁进来之后,身为长媳、长嫂,理所当然地变成拿主意的角色。耿家老三结婚的事情,女方那边都是跟涂茹联络的。 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真正重规矩的人家谈起婚事来有多么繁琐。她一面帮忙打点着,一面默默回想一年前自己结婚时有多么简单;简直像是涂家把她打包好,开开心心送给耿于介便算数。 “我母亲是因为难产而过世的,项名海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耿于介曾经温和地告诉她:“所以爸爸决定让三弟从母姓,算是纪念妈妈,也常常对我们这两个哥哥说,小弟自小没有妈妈疼,我们要对他好一点。” “你们都很疼他啊。”涂茹回想着他们兄弟间互动的点点滴滴,忍不住说。 耿于介笑了。“那是长大了之后才比较会想。以前小时候,我跟耿于怀都觉得是老三害死妈妈的,要是不生他,妈妈就不会死了,所以常常偷偷欺负他。” 涂茹听得皱起眉。“那也不是他的错……” “小时候不懂事嘛。不过现在他也要结婚了。”耿于介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慎重请托涂茹:“小茹,名海的婚事要麻烦你多费点心了。你现在是他的大嫂,人家说长嫂如母……” “我知道,我会尽力。”涂茹点点头。 她看得出耿于介以及耿家其他人都对这个未来的弟媳妇很满意。不过,除了在物质上大方到不可思议之外,耿家的医生们实在都太忙,忙到根本没有时间多做什么。男方这边的事情,诸如下定、新房、各种礼俗仪式……全部都是涂茹在张罗。 甚至,到了项名海正式订婚的那天,耿于介还被新医院那边的事情缠到无法分身。筵席已经要开始,涂茹还在饭店门口焦虑地打着电话,试图联络。 “我可能赶不上开席,你们就先用吧,不要等我。”转接好几次,好不容易找到他了,耿于介却匆匆忙忙的。“我会尽量赶,希望结束前可以到。” “可是,你不是答应我……” “小茹,我现在没有时间讲话,等一下再说好吗?”他没有不耐烦,可是听得出来相当急迫。 她默默挂了手机,站在饭店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央,茫然发了几秒钟的呆。 他不来? 这些客人亲友,个个有头有脸,面对他们,涂茹虽然带着温婉微笑,心中却兀自忐忑、焦虑着,紧张到头都隐隐作痛,小腹也是。 自己结婚时,那件白纱礼服所带来的焦虑,此刻又悄悄重现。 裙子后面,是不是有个大洞?虽然她看不见,但是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在背后暗暗嗤笑? 她需要耿于介,需要他在旁边,牵着她的手,给她温柔的保证和安全感。 而另一方面,她也痛恨着自己的无助与依赖。 “大哥还是赶不过来吗?”沉稳的嗓音在涂茹耳边响起,那么耳熟,让她险些以为是耿于介突然出现了。 不过,也只是“险些认错”而已。他们兄弟的嗓音虽像,涂茹还是立刻辨出,这嗓音来自项名海,也就是今天订婚宴的男主角。 “嗯,他要我们先开席,不要等了。”涂茹努力隐藏起自己的落寞,转头露出个温暖微笑。 项名海没说话,只是忧虑地看着涂茹。“大嫂,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你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涂茹对小叔笑笑,安抚着他。 勉强撑起甜美微笑,她在众多的宾客亲友间周旋,面面俱到、温婉大方,让长辈们都很满意,每个都想跟她多说两句。 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不断偷看宴客厅入口的方向,丈夫修长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宝宝似乎也感受到妈妈的焦虑与紧张,她的小腹一阵一阵收缩着,本来隐隐作痛,越来越明显,涂茹还是咬牙忍耐。 拖到不能再拖时,只好开席。坐在代表男方家长的主桌,她还是以温柔笑脸迎接所有的询问和寒暄,笑到后来,觉得脸都僵掉了。 订婚宴是女方请客,照习俗,男方不能吃到最后,要偷偷提前离开;当他们一行人走过饭店的大厅时,行色匆匆的耿于介才总算出现。 “忙到现在?”身在医界三十多年的耿老医师看到大儿子,只是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弟弟则是使个眼色,要哥哥注意一下自己的老婆。 不用弟弟的暗号,耿于介一进来,便对苍白的涂茹皱了皱眉。“小茹,你不舒服吗?脸色很不好。怎么了?” 他还问怎么了!强忍着阵阵的疼痛和心中的难受,涂茹在众人面前不愿多说,只是强笑。“没事,大概妆掉了,脸色才不好……没关系,我们先上车吧。” 耿于介回头开自己的车在前面领路,而涂茹则充当公公与小叔耿于怀的司机──因为,只有她没喝酒。 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在前面引导的车尾,她的视线几度模糊。 不是因为眼泪,而是腹部疼痛。这种感觉跟生理痛很像,一阵一阵的;她只想赶快回家躺着休息,让肚子里陪着她奔波忙碌的宝宝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当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尤其当早晨迷迷糊糊醒来,看见耿于介的背影在房中安静走动时,她根本以为自己还在作梦。 “于介?” “啊,你醒了?”耿于介回头,过来温柔地探了探她的额。“你有点发烧,一直翻来翻去。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要去哪里?”她先不顾自己的虚弱与无力,沙哑着嗓音问。 耿于介手上拿着几件衣服,床边,还有一个小型的登机箱正摊开着。 “要去开神外的一个医学年会,在英国。我上个礼拜跟你提过,忘了吗?”他仔细盯着她。“小茹,你脸色真的不好,我等一下帮你挂邱医师的诊,你早上去一趟医院,好不好?” 涂茹几乎连举起手都没力气,但她还是抓住耿于介的袖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开会?我──” “没事的,你只是最近累坏了,去看一下邱医师,然后好好休息几天,我下礼拜就回来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我真的该走了,你乖乖的,嗯?” “我不要!”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来,她的眼眶红了。“我不要你去开会!我不要自己去看邱医师!我不要乖!我、我都不要!你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耿于介微微皱眉。涂茹不是会使小性子的女生,但是最近她的情绪真的相当不稳定,很反常。 “小茹,乖,别闹脾气。等我出国开会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他紧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后放开,起身去找手机。先联络好妇产科的同事之后,再打电话给弟弟于怀,请他陪涂茹去检查。 “她今天状况不太好,大概是累着了,麻烦你。” 美丽的落地窗前,丈夫的背影如此好看,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又如此体贴细心……可是,涂茹的心慌就像泪水一样,止都止不住,排山倒海。 耿于介的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他必须出发去赶飞机。当他儒雅的身影一离去,涂茹埋进枕头间,痛哭了一场。 不知哭了多久,阳光都从厚厚蕾丝窗帘透过来了,她头开始一阵一阵发涨、发疼时,才昏沉沉地翻身,泪眼迷蒙地盯着天花板细致美丽的浮雕。 瞪了好一会,眼睛都酸得睁不开了,只好闭上再睡。睡睡醒醒,全身都没有力气,很难受。 然而难受是一回事,心情烂是一回事,她还是得起床。蹒跚走到浴室,涂茹在镜中看见一个眼泡肿、脸肿、唇色青白、披头散发的女人。在白色与金色作为布置主色的华丽浴室里,显得分外憔悴。 木然盥洗完毕,涂茹正准备换衣服时,才转身走进更衣间,却突然发现,灿烂晶莹的更衣镜中,映出雪白长毛地毯,上面,有鲜艳的红花。 一朵一朵怒放着,一路,跟着她…… 血!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宝宝没有留住。他们的缘分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周。 耿于介风尘仆仆赶回来时,已经是四天以后。他从机场直奔医院,一向从容优雅的耿于介医师,破天荒第一遭,显露慌张的神色。 脚步急促,连跟同事打招呼都没工夫,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过走廊,来到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静。涂茹正在休息。只不过分别了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整个瘦了一圈,仿佛有人把她的颜色抹去了,小小的脸蛋是惨白的,白到几乎透明。 床边椅子上有个陌生人,戴着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阅杂志。 骤然一看,耿于介内心冒出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怒气。有点愤怒、有点惊疑,又酸又辣──总而言之,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陌生情绪。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动手痛揍陌生人的冲动。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准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从英国赶回来,已经超过三十小时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哑粗糙,他 (: ) 第 4 部分阅读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准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从英国赶回来,已经超过三十小时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哑粗糙,他毫不客气地问。[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那人抬头,一双带着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过了好几秒,耿于介才想起,这是涂茹的高中同学,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仪。 “你又是谁?”曹文仪也很不客气地反问。 “我是涂茹的先生。”他把手上的行李放下,大步走进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医师了。我倒想请问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她?还让她流产时一个人进手术房?”曹文仪字字句句都那么尖锐,刺进耿于介已经流着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没有涂茹流得多。她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被他们的声音扰醒,只是睁着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着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狱般的疼痛、手术台的冰冷触感中,她一直呼唤的人。然而她还是必须一个人捱过这一切、这可怕的四天。 有一个部分的自己,已经随着无缘的宝宝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小茹。”他发现她醒了,来到床前,弯身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颤抖。“你、你辛苦了……” “她当然辛苦。怀孕、流产、失血过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捡现成的,等着当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这人能不能闭嘴呢?能不能出去?给他们夫妻一点安静的独处时间,行不行?耿于介不耐烦地看她一眼。 “瞪什么瞪!医生架子就这么大?”曹文仪冷笑。“可惜我不吃这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职业再高贵、家里再有钱都一样,自私傲慢,不负责任!” 说真的,耿于介已经认真在考虑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则了;心情已经恶劣到谷底,实在不需要一个多嘴婆在旁边煽风点火。 涂茹虚弱地打断:“文仪,不要这样……”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仪举起双手,在涂茹幽幽的注视中做投降状。“我不讲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点再来看你。” 说完,根本没与耿于介打招呼,就迳自出去了。 病房内落回静默。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她的手却一直冰凉,也毫无力气,根本没有回握他。 良久,涂茹才开口。一开口,就是道歉。 “对不起……”她哽咽了。“我没有好好保护宝宝,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这样说。”耿于介的鼻子也酸了。然而,面对孱弱的妻子时,刚刚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必须先放在一旁,他要坚强,要当她的依靠。“孩子可以再生。你先把身体养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温柔的解释与安抚并没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实上,涂茹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她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微弱的道歉仿佛像回音一样,在室内、在他耳边盘旋着,久久都不曾散去。 后来她体力实在不支,又带着眼泪昏睡过去。耿于介握着她的手,一个人孤独地迎接渐渐笼罩、由窗外蔓延进来的暮色。 耿于介确定,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住院那几天,曹文仪日日来报到,从不给耿于介好脸色看,而耿于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们各忙各的,眼中都没有彼此存在,只有涂茹。 换成以往,依着涂茹的个性,应该是会从中缓颊安抚,试图让气氛好一点的;但是,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涂茹变得更安静了。她好像缩到了一个无形的壳里面,把其他人都隔离在外,无法接近。 别人也就罢了,但,他是她的丈夫啊!耿于介的烦躁与日俱增,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对耿父、耿于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国赶来探望的项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宝宝没了,全都是她的错似的。任耿于介怎么开导、劝解都没用。 当涂茹的母亲来探望的时候,耿于介才有点了解是为了什么。 他的丈母娘,一出现便哭天抢地,直斥女儿的不小心,骂她不懂事,不会照顾自己……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涂茹的错,害她好好的一个外孙就这样没了。 如此戏剧化的母亲,怎会养育出这么温婉似水、清灵秀气的女儿?耿于介始终没有办法理解。 那么,她和他的宝宝,又会是怎样的个性?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然后,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占领胸口。 如果连他都这样了,与之骨肉相连的涂茹,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承受着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于介无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骂的戏码实在太夸张,严重考验着耿于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着,陪涂茹坐在床沿,温暖大掌紧紧握着她始终冰冷的小手,给她力量。 是她主动抽出了手,轻轻推着他,在他身旁细声说:“你不用陪我听这些,妈还要闹上好一阵子,你先走没关系,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这是谎话。他的手机、呼叫器、院内广播都已经狂响过一轮。小姐、实习医师都到病房来探头探脑过,有一台刀正在等他去开,可是,他怎样也没办法提起脚步离去。 “真的没有关系。”涂茹很坚持,给他一个勉强的、苍白的微笑。“妈哭完之后就没事了,她也需要发泄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为什么这么命苦,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的外孙啊,呜呜呜……”夸张的哽咽感叹中还夹杂擤鼻涕的杂音,令人精神紧绷。他真的要把涂茹一个人留下吗? “她是我妈妈,我知道怎么安抚她。”涂茹还是那样细声说着,中气不足的她连说话都有些费力。“快去,病人还在等你。” 耿于介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只好离去。病人不会因为医生生病而体谅一下,当然更不会因为医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肿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医院看医生,那医生自己生病的时候呢?拿个镜子照照,就算是看了医生? 他出了病房,穿过走廊时,正好遇上不受欢迎的曹文仪迎面而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饮料。 “又要走了?开刀?”一见他要出门,曹文仪撇了撇嘴,冷笑数声。“再见,耿大医师。希望你照顾病人比照顾老婆要高明一点。” 耿于介面对她不请自来的态度、她显而易见的挑衅、酸言冷语,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当下他脚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阴霾,高大的身材伫立当场,有一种极少见的威严与怒意。他握住拳。 “干嘛?要打架?”曹文仪有些流气地对他抬抬下巴。“来啊,我不见得会输给你这个文弱书生。” 他其实并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 就差一点点,这段期间以来累积的怒气与郁闷都可以痛快发泄出去。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他想起了涂茹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眸,她总是柔柔地对他说:“别生文仪的气,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顾我。” 一想起涂茹,整颗心都软了,又酸又柔,根本没办法继续愤怒下去。 无论眼前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恶劣,但,和他一样,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涂茹。 所以耿于介还是忍住了。本来紧握的拳,松开了。 “不打了?也对,你们外科医师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轻易受伤。”曹文仪讽刺地笑笑。“还不赶快走?你伟大的医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吗?” 耿于介不再多说。掉头,大踏步离开。 等他一下吧,等他开完这台刀,处理完新院区征人和行政上的琐事,就会有时间一点了,到时一定要陪在涂茹身边,要哄得她重展欢颜,要好好调养她的身子,养得胖一点、壮一点之后,再一起努力,会有另一个宝宝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会没事的。耿于介默默下定决心。 可是,为什么那隐约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 第六章 出院之后,涂茹没有回家。 因为小产身体虚弱,耿家又没有女眷可照料她,所以,涂茹先回娘家去休养。耿于介当然记得他的丈母娘并不是传统任劳任怨的母亲,所以,特别在送涂茹过去时,重重请托,请娘家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的妻。 “你不用担心,小茹是我女儿,怎可能不好好照顾。”丈母娘的嗓门大大的,随即眼眶一红。“何况又发生这种事,唉,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懂事。” 一旁涂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安安静静,若不是握紧她的手,会以为她不见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妈,别这么说。”耿于介试图解释安抚。“我前一阵子真的太忙,没有照顾好小茹。我也有责任。” “你是医生,本来就忙,她自己该更小心的。”涂母继续数落女儿。“年轻人总是不听话,嫌爸妈的意见太老太过时,可是,瞧瞧你自己,搞成这样……” “我先上楼去好了。”涂茹轻声说。小手从他掌中挣脱后,起身离开。 望着她娇弱的背影,耿于介突然有股冲动想把她拉回来,紧紧抱在怀中;但岳母还在哭诉,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楼,消失。 “小茹,小茹!”涂母眼看女儿突然离席,尴尬得脸都扭曲了,勉强堆出一个苦笑。“真是,这孩子,一点礼貌都不懂。于介,你不要跟她计较。” “不会的,她确实需要休息了。”耿于介客气地说。“我也该走了,医院──” 还来不及开口解释完全,丈母娘已经很快帮他找来台阶下。“当然当然!你那么忙,就赶快去吧,不用担心。” 耿于介走出了涂家。从医院请假几个小时出来的他,难得有机会在上班时间开车在台北市的街头,虽称不上闲逛,但也不是赶着要去开会或开刀。 一个人掌握着方向盘,阳光刺亮得让他眯起眼。音响没开,性能优越的德国车内安安静静,车水马龙,喧嚣人气都被隔在外面。 这是第一次,他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寂寞。 原来,他的生活竟是如此贫乏!平常他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没有任何沉淀思考的时间;而一有了空,便立刻回家、回到涂茹的身边。而现在,涂茹只是回娘家住几天而已,想到没有她的空荡大房子,耿于介突然不知道下班要去哪里。 银白的车子像鱼一样,悠然在车流中穿梭,缓缓向他工作的医院前进。 忍耐一下吧。耿于介告诉自己,只要忍过这几天,专心工作,到周末就可以挪空来看她了。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有力气踩下油门,加速往医院开去。 而那个周末,他周六下午就来到丈母娘家。涂家的小妹面带尴尬的告诉姐夫,姐姐跟妈妈在呕气,所以姐姐出门散心了。 “呕气?怎么了?”耿于介诧异地问。在他心目中,比他更没有脾气的人就是涂茹了,他实在无法想像自己安静甜美的老婆会跟谁呕气。 “也没什么,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就很唠叨嘛,一直念我姐,说什么不小心啦、不懂事啦,出嫁了不能动不动就回娘家,叫她快点回去等等。我姐又都不讲话,我妈就说她摆脸色……后来曹文仪刚好来了,她们就一起出门去逛逛。”涂芬说完,偷眼望望英俊的姐夫。 后者的脸色一凛,表情严肃。“她跟曹文仪出去?曹文仪常来吗?” “嗯,常常。”涂芬点头。 耿于介不响了。 他在涂家的小客厅里等候,翻阅着自己带来的文件,整整等了快三小时,晚饭时间都到了,涂茹才轻巧现身。 “咦?你怎么来了?”见到他,涂茹很惊讶,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置信。 “我不是打过电话跟你说今天会过来看你吗?”耿于介按捺着不悦,温和反问。 “可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早来。”涂茹不太自在地看了看表。“我以为你至少要忙到七八点以后。” “难道我常常迟到?不会吧?”他其实是带点自嘲的,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跟耿于介约时间,迟到一个小时之内都不算迟到,是家常便饭。 她低下头,逃避他的视线,也不想回答。 果然,再下个周末,他因为一台刀开得比预期久,虽然知道涂家等他吃晚饭,还是狠狠迟到了好几个小时。赶到涂家时,已经九点半了。 “我帮你去热饭菜。”涂茹完全没多问,一见他风尘仆仆赶来,只是这么说。 其他人很识相地避开,让他们夫妻在饭厅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不过,涂茹只是单纯招呼他吃饭,并没有多说什么。 “你这礼拜都在干什么呢?有没有出门走走?吃得怎么样?”反而是一向不多话的耿于介努力找着话题,询问她所有生活的琐事。 “都还好。”她的回答极简单,也不看他。 “小茹……”耿于介伸手想要碰触她,视线紧盯着她的娇容,仿佛看不够似的,亟欲亲近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再喝点汤好吗?我帮你盛。”她轻轻一闪,避过了他的碰触,起身去盛汤。 如此这般,又是一个客气疏离的夜。 第三个周末,他们照惯例要回耿家大宅吃饭。 “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过去。”她在电话里温和地婉拒了他要来接的提议。 “为什么?我可以──” “等你过来,我怕我们两个都会迟到。”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万分的无奈,让耿于介无言以对。 当晚,耿家的老二老三都带另一半出席,气氛很热闹,菜色更是丰盛,但耿于介完全食不知味。 因为涂茹还是试图闪躲他,他找到机会就想亲近她,造成一个一直逼近,一个一直在逃的尴尬状态。 不能怪他。已经忍了这么久,耿于介也是正常健康的男人。 好不容易在走廊上困住她,耿于介盯着那柔软的红唇,越靠越近,眼神由温和转为火热,意图非常明显。 “不、不要这样,爸爸他们在外面……”涂茹慌得都结巴了。 “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夫妻。”而夫妻本来就该恩恩爱爱,不是吗? 涂茹不语,只是调开视线,不敢再看他仿佛要烧穿人的眼眸。 “大嫂,你要喝什么茶?我泡一壶花茶,大家一起喝好不好……咦!”耿家老二的另一半、年轻清秀得像个大学生的舒渝,拿着玻璃茶壶从厨房跑出来。 一看到大嫂涂茹正在大哥耿于介臂弯里,脸蛋还染着娇媚的赧色,当然立刻了然,于是马上很精乖地一旋脚跟,从他们眼前消失。 “我去泡茶了,你们不用理我。”还很多余的强调。 涂茹红着脸挣扎,小手猛推他坚硬的胸膛。“我去帮舒渝。” “她说不用理她。”耿于介不肯放。 “不要这样。”她已经冷静下来了,深呼吸一口,很快地看他一眼,轻声请求:“放手好吗?我不想跟你比力气。” “对,你比不过我。”他忍不住,俯过去吻了一下她的脸蛋,这才放开她。“我们回家再谈。” “我们……”她还想说什么,但不知该如何启齿,随即又放弃,掉头跟着舒渝后面进厨房去。 那夜,虽然耿于介极想早点脱身离开,但耿家的妯娌三人加上唯一不是医师的老三项名海,四人聊得很开心,聊到深夜还欲罢不能。 平常耿家是三位医生有共通话题,从健保制度到教学医院,从排刀到病床数,高谈阔论,旁人插不进去;但没想到被排挤的少数结合成团体的时候,团结力量大,耿医师们居然变成无法插嘴的人。 “到底聊什么,聊这么久?”老二耿于怀在一旁跷脚看电视等老婆,等到有点想翻脸。终于,摔下遥控器质问。 他们老爸已经上楼休息,大哥气定神闲在翻书,无论何时何地都那么优雅自在……只不过,咦?“老哥,你这一页不是看很久了?怎么还没翻过去?” 一向优雅自在的外表突然出现了裂痕。耿于介没回话,只是若无其事翻过一页。不过,他线条优美的下巴肌肉好像在微微抽动,咬着牙似的。 耿于怀凑过去研究。“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新药研究?内视镜、显微手术新突破……这有什么好看?” “没什么。”耿于介又翻过一页,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他根本没在看书。耳朵尖尖的,注意力全在旁边的小女人身上。 “奇怪了,从来不知道女人有这么多话可聊。还有,项名海!你凑什么热闹!”耿家二哥教训着弟弟。“注意一下时间好不好,都十二点多了!” “明天又不用上班。”舒渝转头,有点责怪地瞄他一眼。 “你们不用,我们要啊,我跟大哥都要值班……” “少来。不是值第二线吗?”舒渝顶回去,转头对妯娌们说:“不用管他,我们继续。刚刚讲到哪里?” “还聊!回家睡觉了啦。”耿于怀干脆一把拖起个子娇小的舒渝。“你讲不累,人家大嫂要休息。” 自从流产事件之后,全家对涂茹的身体都比她自己还要戒慎恐惧;果然此话一出,众人马上警觉,纷纷称是,都说时间晚了,不敢继续再聊。 耿于介合上书,微笑起身,牵起涂茹的小手,不让她再逃避。 “那我们走了。大家晚安。” 耿家弟弟们和老婆望着大哥大嫂牵着手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叹气。 “一对璧人……”“而且感情这么好……” 气质、外表都很相配的两人,从认识到结婚没有经过任何风浪,一切都那么美好之际,为什么会被上天开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大家都想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侄儿。突然,宽敞的客厅里安静了片刻。 “没关系,他们这么恩爱,一定很快会再有宝宝的。”生性直率阳光的舒渝打破略微沉重的安静,乐观地说。 其他三人都点着头,期盼着。 而肩负着众人期望的耿于介夫妻在路上并不如旁人想像的那么甜蜜恩爱。涂茹非常安静,几乎没有开口。 因为这么晚了回娘家不方便,所以他们是回自己的房子;一回到家,涂茹便先去洗澡,等耿于介也洗完出来时,她已经睡了。 耿于介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过来,才在床沿坐下,手还没伸出去,涂茹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小茹……”耿于介深呼吸着,低沉嗓音带着浓浓的无奈。“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我们不能谈谈吗?” 这段时间以来,她的疏远跟逃避太过明显,耿于介完全无法忽视。 背着他的涂茹静了半晌。然后,翻身坐起,和耿于介面对面。 她的表情非常冷静,一双杏眼完全没有平日的温婉笑意,又黑又深,认真盯着他,显示着决心。 “我同意我们该谈一谈,但,不是现在。”她的口气温和但坚定。“我知道你明天要上班……那,下班之后,可以吗?” 她的态度让耿于介心中一凛。 “明天?”他迟疑了一下。“可是我明天在中坜,回到台北都七、八点了。” “七、八点还好,我等你。”她说。“今天大家都累,而且时间很晚了,先休息吧,你明天一早还要开车下去。” “小茹……” 他望着坚决关上灯、重新躺回去,背对着他的娇柔背影,突然,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背影……为何如此遥远、如此无法接近?她明明近在咫尺啊。 床很舒服,两人应该亲密依偎的,但,却像是中间隔了一道鸿沟,他在这头,她在那头,遥遥相对,碰不到彼此的身体,也看不见彼此的心了。 好寂寞的双人床。 结果隔天,他在走出办公室之际硬是被召回,紧急接手一个急伤科转来的病患,车祸后的蜘蛛膜下大量出血,需要立刻处理。 他只有一分钟的考虑时间。面对值班医师学弟恳求的眼神,天人交战了片刻,职业使命感还是战胜了。 像这样的手术分秒必争,延迟的代价可能是脑部缺氧过久而成为植物人,丝毫不能耽误。他在换手术衣、刷手之际,还特别拜托秘书小姐去帮他联络涂茹,告诉她这个突发状况。 “耿主任,你老婆声音好好听喔。”帮忙打电话的刘小姐回到开刀房,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而且好温柔。她说没关系,你辛苦了,还谢谢我打电话去。” 耿于介微微苦笑。想到她的温婉柔顺,他心头还是会微微一拧,又酸又甜。谢过刘秘书之后,他双手举在胸前,安静走进了电动门后的开刀房。 “感情真好。不能回去吃饭还要急忙打电话报备。”秘书小姐在他后面,以着爱慕的眼光看着那英挺的背影,一面跟同事咬耳朵。 “对啊,耿主任真的超疼老婆,讲到老婆时,表情都不一样了。更帅!”同事出猛点头同意。 这个年代,花花公子早就不流行了,又帅又疼老婆的,才是王道啊。耿于介的评价,从婚前的超高分,到现在已经直逼破表。在台北、中坜两个院区,目前都是所有女性同仁“想嫁的男人类型”排行榜上的冠军、榜首、第一名! “主任的老婆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可以让主任相亲之后几个月就决定结婚。”两位小姐还在猛咬耳朵,幸好是行政,不用进刀房,可以继续八卦。 “一定是超美或超优秀的啦!不然,怎么可能牢牢抓住这么优质的大帅哥。” 其实,她们都猜错了。涂茹根本没有超美或超优秀,她只是个平凡人。 平凡到,所有世俗的欲望跟阴暗通通都有。她会嫉妒、愤怒、不甘……各种负面情绪一样也不缺。只是,温顺安静的个性让她无法发泄、情绪没有出口。最后,就是这样卡住。 当她一个人饿着肚子空等,只等来了一通电话时──还是请科里的秘书小姐打,不是耿于介本人──突然,结婚至今以来的所有委屈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把孤单的她淹没。 这样的日子,她不要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一直是一个人过着。结婚以后,比单身时更寂寞。 最可怕的是期望。单身时没有那种强烈的渴求──想要看到他、待在他身边、嫉妒着他的工作、为他的晚归或缺席而难受,偏偏,又得和该死的理性拉锯。对于怨妇一般的自己,涂茹已经厌烦到极点。 房子是空的,她也是空的。从心到身体,空荡荡。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不能承受之轻。 回家吗?想到母亲那急着要她走的态度,仿佛女儿出嫁后就是外人似的;街坊邻居一问,还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拚命急急解释──女儿女婿小两口没吵架,只是回家休养……说实话,涂茹听着都帮母亲尴尬。 不然,还能去哪里?她爱看的小说、电影里面,离家的女主角总有地方可去。不是投奔亲朋好友死党,就是潇洒地远走他乡甚至出国流浪;再浪漫一点,还有默默守候多时的男人挺身而出,解救公主之余还倾诉多年来压抑的爱意。 那应该都是美丽又特殊的女人才能得到的待遇吧?像她这样一个糯米团似的角色,根本不必想那么多,否则只是庸人自扰。 何况,她根本不想要什么特殊待遇、救美英雄。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平凡而甜蜜的相处。渴望能与之相守的,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丈夫。 孤独的纤柔背影融在沉沉夜色中,涂茹一个人走着。对于自己要走去哪里却是一片茫然。隐隐觉得走到最后,还是会乖乖回去那华丽而空荡的家里,而这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灵魂知道她曾经离开过。 实在,太寂寞了。 手机响起时,她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脚微微发酸,倦意涌上,她在人行道边站定,无意识地望着路口的红绿灯,号志灯上小红人也站定。 “公主,我下班啦!你在干嘛?”是曹文仪。听到她的声音,涂茹突然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能静听。“你订的书已经来了,明天要不要来拿?你早点来我们可以一起吃饭,我明天还是上两点的班。” “嗯,好。”涂茹清了清喉咙,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声音怪怪的,人在外面吗?”曹文仪虽直率,但绝不是粗线条,相反地,她非常敏锐,立刻发现涂茹的异状。 “对。”除此之外,涂茹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刚有打去你娘家,说你回家了;打去府上,没人接。喂,你这个良家妇女晚上不是不出门的吗?今天怎么在夜游?” 涂茹找不到字句回答,只好沉默。 号志转换,小绿人开始走了,涂茹依然呆呆望着,任由行人从身边流过。每个人都好有目标的样子,笃定而迅速地往前走,只有她,始终留在原地。 “涂茹,你还在吗?喂?”曹文仪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她在哪里?茫然望着开始奔跑的小绿人,秒数一直在递减。她心急了,也想拔腿前进,可是,要去哪里?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她哭了,无声的泪冲上眼眶。“我不知道。” “你不要乱走,跟我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没关系,你上了一天的班──”而且曹文仪的工作是要爬上爬下、搬书排书,真的劳力付出的,相当辛苦。 她的贴心被曹文仪不耐烦地打断。“你够了没!这个好孩子的戏码,你还要演多久?演得这么成功,有人颁奖给你吗?别啰嗦了,告诉我你在哪里。” 涂茹只好说了,也依言在原地等她。二十分钟后,怒气冲冲的曹文仪出现。 望着她瘦长的身影对着她走过来,还是一样棒球帽、牛仔裤的打扮,涂茹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涩之意给忍了回去。 但心底蔓延出来的倦意与委屈却忍也忍不住。一见面,曹文仪的薄唇便撇了撇,微微冷笑。“你看看,把自己搞成弃妇一样,你老公又怎么了?跟护士上床?还是又去开什么天大地大的会、研究什么救国救民的医药新知或去帮哪个政商名流开刀?” “我们……可不可以先不要谈他?”这是第一次,涂茹没有制止曹文仪充满敌意的攻击耿于介。她真的很累了,暂时不想听到关于耿于介的任何事。 “不说就不说。”曹文仪也干脆,拉起她的手就走。“走,我送你回去。家庭主妇逃家在外游荡,怎么听都很悲哀。回你家煮点东西吃吧。我饿死了。” 涂茹没有动。她站在原地,抵抗着曹文仪的拉扯。 拉她不动,曹文仪诧异回头。“怎么了?为什么不走?” 她摇摇头。“我不回去。” “那是要回娘家吗?我也可以送你,反正跟我老家满近的,我最近已经搬回去了,更顺路。” 她还是摇头。 越来越深的夜色中,一身浅色素净裙装的涂茹显得那么单薄,及肩的发微乱,明显瘦了的脸蛋上,明媚的眼眸充满着疲累,眼角的泪痣像是欲滴的泪,菱唇抿着,千言万语,都锁在唇后,不曾明说。 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少奶奶,为什么看起来像落难的小媳妇?曹文仪回头望着她,突然,看懂了她的悲哀与疲倦。 “那不然,先跟我回家。”曹文仪不再多问。她天生的王子个性发作,看不得公主落难。 “不方便吧,伯母她……” 曹文仪的母亲前一阵子在浴室跌倒骨折,曹文仪最近搬回家里,帮忙照顾行动不便的母亲。涂茹犹豫地说着。 “我说过了,别再跟我演这种贴心戏码,我又不是你的饭票。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客气这种事。” 不由分说地,曹文仪猛力拖她开步走。涂茹踉跄了下,连忙跟上。 “你做得对。到我家住几天,好好给你老公一点颜色瞧瞧。”曹文仪边走边说,兴高采烈,简直像中了乐透。“他那种人,早该得到点教训了。当医生了不起哦?忙忙忙,忙什么大事业忙成这样?以为大家都要迁就他?作梦!欠教训!” “文仪,”她再度停步,抵抗着曹文仪的拉扯。“我刚拜托你了,先不要谈他,好不好?如果还要继续讲,那我就不去了。” 声调还是柔柔的,不曾提高嗓门,但,带着一股难以忽略的坚决。骂到兴头上的曹文仪警醒地住口,望着她。 涂茹……似乎有些什么不同了,跟印象中那安静内向的形象有点出入。 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面──语气和态度可以如此坚硬;还会毅然离家──即使在外人看来,她简直是处在自由又富裕的天堂里。 原来,她真的不是小老鼠般畏缩胆小的女人,也不是童话故事中一头金发、美丽富有,却只能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 乖了一辈子,突然强硬起来,效果是很惊人的,连曹文仪这种嘴巴超利的角色,都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能乖乖同意。“我知道了。不会再多说。” “谢谢。”涂茹勉强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是,马上带您去寒舍休息。”曹文仪超爱演的,立刻鞠躬哈腰,手一挥,假装是最忠实的仆人。“公主这边请。” 涂茹被逗笑了,虽然笑容很短暂,但终究是个微笑。她轻拍了演得正高兴的曹文仪一下。“什么公主,别乱说。” “打入口!这位太太打人哪!”曹文仪当然还没闹够,夸张地喊起来:“各位乡亲父老、各位路人,你们评评理!长得这么秀气的太太,出手这么重,有没有天理啊?!” “你闹够了没。”涂茹无奈叹气,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拉她。悲惨低落的心情终于成功地被转移了一些,蹙着的眉心也放松了。 闹够了的曹文仪干脆抓住涂茹的手,两人小学生一般,手牵手往公车站走去。 暂时先这样吧。她真的太累太累了。就让她回到高中时代嬉笑玩闹的单纯时光,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 第七章 清晨,阳光灿烂。没有窗帘的遮掩,直直晒到人脸上,想赖床也没得赖。 涂茹醒来之际,躺着不动,好一会儿,意识才慢慢回流,想起自己在哪里。 她的床严格来说不是床,而是把被子铺在地上,所谓的地铺。她暂住曹文仪家这几天,都睡在地板上。 说实在的,涂茹不是很介意。虽然硬邦邦的地板睡起来有些腰酸,但无伤大雅。麻烦人家已经够不好意思了,难道还能东挑西挑,嫌环境不够舒服吗? 要舒服,待在自己家就可以了。 隔壁房间传来的交谈声虽低,但还是传入她已经醒来的耳中。这也是她醒来的原因之一。 “你别啰嗦好不好?我知道了啦。”一大早,曹文仪的嗓音带着不耐烦。 曹母唠唠叨叨。“不是我爱念,可是结了婚的女人就该专心持家,当人家媳妇了还这样乱乱跑,像什么话……你收留她,小心她先生上门来兴师问罪。” “她是我的朋友。”叮叮咚咚,曹文仪大概在张罗母亲的早餐,一面很不耐烦地顶嘴:“而且你安心啦,她老公忙死了,根本不会管她去哪里的。” 虽然是开脱之词,但听在涂茹耳中,却是无比的刺心。 “还是要劝她早点回家。夫妻嘛,什么事情不能讲?就算真的有问题,也不要这样麻烦人……你干嘛管人家家务事……” “好了啦,妈,吃稀饭啦。” 涂茹安静地起身,盥洗完毕之后,换了衣服,把曹文仪堆满杂物的房间顺手整理一下,也整理好自己带来的东西。 “吃早餐喽!”曹文仪探头进来,看到她的动作,又发现搁在旁边的行李袋,眉毛一挑。“你在做什么?” “收东西。”她抬脸,微微一笑。“住这边真的不方便。你要照顾伯母,我又帮不上忙,我想,还是离开比较好。” “涂茹,你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曹文仪的口气开始不爽。 而平常会乖乖听话的涂茹现在不太一样了。她温柔但坚持地打断好友。“我知道。不过,真的不方便。你也不用硬是要我住这里,你不准我太客气,那,你自己也别这样。” 一向嘴利的曹文仪居然被讲到说不出话,呆了半晌,才表情一变,斜眼上下打量微微笑着的涂茹。“才几天而已,就学得这么精了?还敢顶嘴?哼哼,我倒是想问你,不住这儿,你要去哪里?” 涂茹被她故意装出的流氓样给逗笑。“出去找找,总会找得到。” “真的不想回家去?” 她的笑容淡了,垂下眼。“暂时还不想。” 曹文仪沉吟了片刻。“那不然你过去我租的地方住吧,反正我搬得匆匆忙忙,租约还没到期。不过那里你也知道,要什么没什么,比我家还简陋,过得去而已,要舒适是不可能的……你住得惯吗?” 涂茹没回答,只是安静思考着。半晌,才说:“谢谢。我先试试看好了。房租的话,我再跟你算──” 话没说完,就给曹文仪给瞪了回去。事情,就这样定案了。 所以她来到这间斗室暂住。曹文仪的东西本来就少,收一收、整理一番之后,全是她的天地。涂茹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六坪大小的房间。 虽然浴厕迷你到连转身都困难,所有的厨房用具也就是一个微波炉和一个电磁炉而已;很旧的双人床垫放在地上,旁边是书桌餐桌两用的小小方桌,窗户外面对的是别人家的晒衣阳台……她还是喜欢。 她当然没有真的搞失踪。出来的第二天,就已经打电话跟耿于介说过,想要出门散散心,现在跟曹文仪在一起,要他不用担心。 耿于介听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涂茹当然明白这几秒的沉默代表什么。他并不乐意,也有些恼怒。 “小茹,我知道我们约好要谈一谈,可是医院这边有突发状况……”耿于介试图解释。 “没关系,我了解的,你去忙吧。”她真的不想再听这些了,至少现在不想。就让她暂时离开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不可以呢? “那,你要小心一点,好好照顾自己。周末我再去接你。”耿于介在电话这头揉着眉心,暂时让步了。 “不用了,真的。我不确定……不确定什么时候要回去。”鼓足勇气说完,涂茹只想赶快挂断电话,不愿再听那低沉好听的嗓音,怕自己忍不住又回到过去的模式、回到那个华丽的牢笼、回到他身边,在他忙碌生活中,期盼着他施舍一点剩余的时间。 “小茹……” 她还是硬起心肠把手机按掉。按完之后,心跳得好快好快。她这一辈子从来不曾这样忤逆、强硬过,乖乖牌破天荒使坏,连自己都被吓到。 而周末到了,她忙着采买、清扫整理小房间,浴厕洗得干干净净,磨石子地板擦得闪亮如新,成就感油然而生。耿于介再度表示要来接她,她还是婉拒。 “至少让我看一下你住的地方,我才能放心。”耿于介商量似地说。 “可是……”她看看擦到一半的窗户,以及从家里带来、还没整理的衣物书本,轻轻回答:“我还没有空。过几天再说,好不好?” 耿于介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从来都是别人迁就他的时间,这是第一次,他必须迁就。 “我真的很好,请不要担心。你自己也要保重,别忙过头了。”她还是温婉贴心,只不过,又是她先收线,不多留 (: ) 第 5 部分阅读 “我真的很好,请不要担心。[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你自己也要保重,别忙过头了。”她还是温婉贴心,只不过,又是她先收线,不多留恋。 耿于介对着电话发呆,根本来不及多说什么,她就挂断了。偏偏,态度语气又那么温婉,让人想发脾气都没办法。 他不甘心,重新拨通了她的手机。 办公室里,秘书小姐刚把病例、公文等等整理好送过来,亲眼看见耿医师对着电话发呆,又拿起话筒重新拨打的过程。 那英俊脸上流露的表情,该怎么说呢?有点无奈,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以前的耿医师虽然帅,但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眼中只有工作的疏离感,直到婚后,大家才慢慢看出了他的转变。 变得有人味了,也有了困扰,有了焦急,有了愉悦,不再是那个表情淡淡的、反应淡淡的世外高人。而这一切,应该都是因为电话那端的人。 小姐看得痴了,当下没有移动,只崇拜地看着越来越迷人的耿于介。 “……先别急着挂,我只是想问问……嗯,钱够不够用?需不需要什么……附卡有没有带着?” 他静听了半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就先不问了。不过周末要回家吃饭,我总要去接你。让我去,好吗?” 天啊,这么温柔的口气,别说是来接送,就算是要她上刀山下油锅、作牛作马一辈子,小姐也绝对欣然同意。 她花痴了半天,回过神,才发现耿医师已经挂电话了,一双漂亮的俊眸正看着她,有点困惑。“刘小姐,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刘小姐赶快撇清,收回爱慕的眼光。“我拿病例过来给你,等一下巡病房要用的。还有公文,还有你这个礼拜的行事历。” “谢谢。麻烦你了。”耿于介道谢,低头翻阅文件,又回复了一贯温和疏离的模样。 刘小姐在心里叹息,知道自己该去工作了。准备离开时,突然又被叫住。“刘小姐,请等一下。这个周末的刀,我要重新排过。” 他的话换来刘小姐的瞠目结舌。耿于介从来不曾迟到早退不说,临时调班这种事更是听都没听过,也难怪刘小姐要一脸震惊了。 “我有点私事。”耿于介有点尴尬地解释。“如果调不成,大概就要麻烦马医师了。请你帮我确认马医师的schedule,谢谢。” 走出光亮整洁到吓人的办公室,刘小姐简直像在梦游,脚步浮浮的,不敢相信刚刚门后面发生的事情。 真的,男人结婚后都会变,连耿医师这种稳如磐石的人都变了,真的变了! 结婚一年多之后分居,这是耿于介作梦也没想过的事情,却扎扎实实地发生在他身上了。 说实话,一开始耿于介还没觉得太奇怪;不用心里一直记挂着娇妻在家、盘算着何时该回去,勉强从满满的行程中挤压出几个小时赶回家吃饭,可以专心工作,他还偷偷松了一口气。 就当涂茹去朋友家玩几天吧,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大约两三天。之后,事情渐渐不对劲了。 开始觉得喝水有怪味,匆忙吃惯的便当油腻到受不了,称不上坐立难安,但晨会的时候,有人迟到两分钟,他便皱眉;文献研读会由他指定的期刊,底下医师们没读完、报告写得简单了些,他也皱眉;甚至回诊教学时,迟到的是他自己的大伯,也就是院长,他还是露出不悦的神色,让所有人都很惊吓。 耿医师,从来不曾发过脾气、温文儒雅到不像真人的耿医师,居然会这样大失常态! 而且最诡异的是,耿医师自己显然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对于情绪的起伏,他实在不拿手,常常一阵不愉快之后,自己也很困惑。 “耿医师,你心情不好吗?”科里的刘秘书算是和他贴身接触的人之一,当然看出了情况不对劲,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耿于介皱了皱眉,苦思片刻,然后老实承认:“我也不知道。”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么认真,刘秘书大概已经破口笑出来了。哪有人这样的!自己不对劲,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可是外科名医哪。 “那,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面对这位少年老成又稳重优秀的医师,刘秘书忍着笑,尽量用恭敬的语气问。 办公桌后,耿于介还是蹙眉思考着,简直比去开临床联合讨论会之前还慎重。 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就像最麻烦的病人,来跟医师说不舒服,但哪里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法,却又说不上来。 “是家里有事吗?”刘秘书察言观色,深知在公事上耿于介几乎无懈可击,所以由私事问起。“夫人最近……身体都还好吧?” 涂茹流产的事情,医院里当然大家都知道;耿于介一听到这件事,想起涂茹在病床上苍白如纸的脸色,当场心头又是一阵尖锐疼痛刺进去。 刺得他根本坐不住,焦躁地从办公椅起身。看了看表,想也没多想地便往办公室外走。 五点半!耿医师居然五点半就走出办公室! “咦?可是,晚上院长要请吃饭……” 通常院里应酬场合,耿于介是铁定被指定出席的;他是院里的大红人,太过显眼,一消失,从上到下都会马上发现,频频追问。 耿于介却连头都没回。“我有点事。” 想必是私事吧。看看耿医师有多疼老婆,一讲到就坐不住了,非得回去好好温存体贴一番。真是恩爱。 哎唷,这真是……光想就令人脸红啊!刘秘书都四十岁了,还是少女般扇扇自己发烫的脸颊。 飞车回到台北,他来到涂茹目前暂住的小公寓楼下。这地址得来不易,问涂茹不得要领,问曹文仪,更是得到冷冰冰的拒绝。耿于介最后还是从曹妈妈口中探听出来的。 手机打了,没回应。楼上也没开灯,显然是不在。他在小小巷子里枯等。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医院那边来了N通电话催促,他都不为所动。 就像是接神经一样,这种手术需要熟练精准的技巧,以及一点点偏执──要不然,谁能专注在那么精细的事情上好几个小时,还保持稳定如山? 等到华灯初上,终于等到了他的老婆。 涂茹长发已经披肩,还是一身素净清爽打扮,让耿于介一看,眼光就移不开。他知道很多男人喜欢亮丽抢眼的艳女,或是走艺术家路线、飘逸脱俗的才女,但他始终最喜欢涂茹这样的──温婉端庄,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棱角,连闪眼的颜色都没有,让人很舒服、很自在。 在他高压、忙碌到不可思议的生活中,她是一股带着淡淡甜味的微风;他忍不住想捕捉她。 待涂茹慢慢走近,坐在车里的耿于介才发现,她不是一个人,身旁,又是那惹人厌烦的曹文仪,阴魂不散。 两个女生正一人一边,提着大大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枕头、被单、衣架等日用品,显然是刚去大卖场采买回来。她们边走边说笑着,神色愉悦。 日用品?这代表……涂茹打算继续住在这儿?没有回家的意思? 耿于介再也忍不住,他打开车门下车。 修长身影矗立在小巷中央,挡住了去路。曹文仪抬头看见他,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戒备,她闪身挡在涂茹前面。“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是她合法的配偶,来看自己老婆,居然还被质问!耿于介脾气再好,都被她给逼出了火气。 “我来找我老婆。”耿于介冷冷地说,他目光直盯着涂茹,根本不想理会莫名其妙的闲杂人等。 “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不打电话?”涂茹反问着,声调柔柔的。她还按住曹文仪的手,制止她一直想插嘴的意图。 小小动作看在耿于介眼里简直是火上加油。她们未免太亲近了,他这个正牌的老公倒像是外人! “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因为怒气,也因为亟欲接近她的渴望所致,耿于介的语气失去了平日的温缓儒雅。“难道打算继续住这里吗?为什么不回家?” 涂茹睁大眼,秀气脸蛋上闪过复杂的表情。她张开口想解释,却又颓然停住,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 曹文仪可就不客气了,快嘴劈哩啪啦开骂:“你管那么多干嘛?平常怎么不见你来管?她爱住哪就住哪,反正你也不住在家里。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 “曹小姐,夫妻之间没有那么简单,是有义务要履行的。”耿于介无法掩饰对曹文仪的不耐,冷声说:“何况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我和涂茹有话要说。请你先离开,可以吗?” 说着,长腿往前跨了一大步,准备去拉涂茹的手。 涂茹的脸色渐渐白了。她往后退,闪避着他。 “义务?你还敢说义务?!你当人家老公,除了拿钱砸人之外,还尽了哪些义务?笑死入口!”曹文仪的嗓门尖了,像刀一样刮耳。[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你──” 三人在小巷里对峙,气氛极为紧绷,几乎一触即发。 一切都乱了,再也回不去那单纯宁静的日子。 可是,到底哪里出错了呢?涂茹还是完全没有头绪。她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涂茹出声制止,坚决中带着一股凛然,让另外两人暂时忘了要以眼光言语砍杀对方。 “小茹……”“涂茹……” “我不需要你们这样仇视对方。如果每次见面都要这样,那,以后都不要见面好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容反驳地:“我只是要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一些事情,可以吗?你们能不能尊重我呢?” “你要思考,可以在家思考,不用跑到这里来,更不用被这种人左右、摆布。”耿于介尽量耐着性子劝说着。对着涂茹,语气便放软了。 “这种人?什么意思?”涂茹蹙眉反问。“她是我的朋友。” 曹文仪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示威似地宣告:“没错,我们是超级好朋友,她有我照顾就好了,你不用──” “文仪,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涂茹打断了曹文仪的话,刺破她得意洋洋的泡泡。 两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盯着那变了身的涂茹。 外表没变,但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越来越不像印象中的小女入口。 最后,她会变成怎样呢?目前还没人能预测,甚至连涂茹自己都没有概念。但她知道,她一点都不想站在这儿,看自己最亲近的两人互相攻击、仇视。 “我要上楼了。不,不用帮我。”她制止了曹文仪,也对耿于介摇了摇头。“让我静一静吧,谢谢。你们也都早点回去休息。” 说完,纤细的她一个人提起重重的购物袋进门去了。没多久,曹文仪也悻悻然离开。临去,还恨恨地瞪了耿于介一眼。 好久好久之后,耿于介还坐在车里,守在楼下。 望着小小窗格亮起晕黄的灯光,他怎样也没办法移开视线。 也许再等一下,她就会到窗口望一望他;也许她会下来,温柔地叮咛几句,像以前一样,要他小心开车、早点休息;也许、也许…… 可是,他等到夜深,却始终没有等到她出现。 事隔多日,耿于介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夜里,他的妻子会决然丢下他,转身上楼,没有再回头。 他也无法想像,平淡无趣如他,居然要面对这一些混乱。结婚之后,不就是大事底定了吗?他爸爸说的,成家立业,齐家之后才能专心去治国平天下。可是,目前看来,他不但不能全力冲刺事业,反而心思都不由自主绕到涂茹的身上。 再这样下去,要如何专心工作?一向专注读书、考试、开刀、钻研专科或新知、乃至于处理医院各项大小行政事务……耿于介的思绪从来没有迷路过。而现在,不但迷路,还鬼打墙般绕了一圈又一圈,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乖巧安静、让人觉得很稳定老成的涂茹,会给他出这么大的难题。 一定是那些小说害的。他老婆看太多书,心思又太细腻,这种最难处理了。就像是那种最复杂纤细的接神经手术,不能烦躁,只能耐着性子去解决。 比较麻烦的是,怎么面对其他人的关心呢? 耿家固定的聚餐日又到了。有鉴于上次聊到兴起,老婆到半夜还不想回家的教训,耿家老二提议这周末到外面吃饭。吃完就走,不可能久留,这,总保险多了吧。 耿于介其实很不想去。他已经不习惯一个人出席这样的场合了。涂茹不在身边,已经够难受的了,万一父亲或弟弟们问起,他又该怎么解释涂茹的缺席? 但是,若连他都不出现,想必会引起更多的关心和询问;所以,耿于介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一到饭店,泊车小弟立刻迎上来接管耿于介的房车。有专人在大厅等候,帮忙带位到高贵华丽的VIP包厢,餐饮部的经理还特别过来招呼。 这种排场当然不是轻易就能得到,只因为饭店高层曾经是耿于介的病人。那次手术非常成功。之后耿家每次来吃饭,都会得到最顶级的招待。 果不其然,才落座,笑吟吟的经理就带着香槟、红酒来了。“耿医师,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应该是令弟的喜宴,是吧?” 光是这么简单的招呼语,就让耿于介有些闪神。想到弟弟不久之前的婚礼,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似乎一切都很光明、很顺利。工作虽忙,却忙得有意义;娇妻怀孕,两人要准备一起迎接小宝宝;两个弟弟都顺利结婚稳定下来,父亲一向严肃的表情,也渐渐有放松的趋势。 结果,一夕之间,天地变色。宝宝没了,涂茹开始疏离,终至分开…… 这教人怎么接受?即使是温和认命的耿于介,都忍不住要不服。 “呃,耿医师,你还好吗?”察觉他的脸色不对,精明的经理立刻询问:“是不是包厢不满意?还是有什么缺失我们需要改进?请耿医师直说,不要客气。” “不,不是。”耿于介苦笑,挥了挥手,示意没事。 “咦,老哥,你居然比我先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他二弟耿于怀走进包厢。 两兄弟一样英挺出众,但气质却如此迥异。相比之下,儒雅沉稳的耿于介当然给人比较容易亲近的感觉,但他此刻的脸色并不太好,所以经理也不敢多聊。招呼两位耿医师入座、奉上茶点之后,便体贴地离去。 耿于怀喝了口热茶,一面偷眼观察着哥哥。 真的比较憔悴一点,不过,多了一种颓废美。他老哥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是一般毛躁男人无法相比的。 “最近很忙?你好久没回家了,脸色也不太好。”耿于怀随口问。 奇怪了,全世界都看得出他状态不佳?耿于介苦笑。 “听说大嫂有点状况?”耿于怀面对哥哥突然投过来的询问视线,耸了耸肩。“医院里都在乱传。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传得最快,也最荒谬,你又是众人注目的焦点,想要大家不八卦,那是不可能的。最近甚至传到老爸耳里了。” “没什么,请爸不用太担心。” “他担不担心我看不出来,不过,今晚训话大概少不了。”耿于怀漂亮的眉毛一挑。“真是因为工作太忙,大嫂觉得你忽略她?感觉上她不是会无理取闹的人。你是忙过头了吧?” 耿于介本来不想多说,但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 这段时间来的烦心根本无人可诉说,压抑到后来,他都快爆炸了。面对跟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弟弟,耿于介也忍不住想诉苦。 “我是很忙,但医生都忙,就像你,你的刀排得也不比我少,还要管自己的诊所,为什么舒渝就不会因为这样跟你闹脾气呢?” 结果,耿于怀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不会?你为什么觉得不会?” “舒渝也会?”耿于介诧异极了。 “当然会啊!拜托,她老大可不是好惹的。”讲到他那看似乖巧、实则并不的另一半,耿于怀一点都不以为忤,眉梢眼角流露的都是笑意。“她自己也忙,我们每个月初都要坐下来交换行事历,排定一定要在一起的日子跟活动,要不然,就等着她发飙、拿了字尺打我吧。” 耿于介眨了眨眼,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现在每周固定去上她教的素描课。”身为整形外科名医的耿于怀简直是洋洋得意了。“对我的病人也有帮助。我多画一点石膏像素描,好好训练美感,做出来的鼻子更漂亮。” 面对弟弟的开诚布公,耿于介除了无言,还是无言。他实在无法想像,一向潇洒率性的二弟会这么甘愿地去配合谁,还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 想当年,光为了他坚持要选整型外科而不是神外、心外,家族发出了千军万马的追杀令,轮番上阵劝说开导,他们老爸的脸黑了一整个月,二弟依然丝毫不为所动。 既然如此,耿于介决定虚心请教弟弟。“可是,如果真的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或临时有手术,怎么办?” “那就要补偿啊。”耿于怀大发慈悲地教导着,一面开始吃桌上已经准备好的精致小点心,一副大师的模样。“当然不是买皮包、钻石之类的送她,我老婆不是那个路线。只是要特别拨出别的时间补偿,不然越欠越多,还都还不清,后果不堪设想。” 是这样吗?耿于介又出神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累积到让温婉的涂茹都受不了了?结婚一年多,他欠了她多少共度的时光? 眼看大哥的脸色不佳,耿于怀当然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趁机赶快进言:“大哥,忙是一回事,不过结婚之后,多少还是要调整。你看老三他们──” “老三怎么了?项名海的工作时间很规律,有什么问题?”耿于介瞄了弟弟一眼。 “是啊,不过他老婆怎么说也是民意代表,忙得要死,所以老三每天早起送她去服务处,风雨无阻。他老婆迁就项名海的到校时间,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开门的。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要争取相处的机会啊。” 没想到……他的两个弟弟在经营婚姻上面,都比他这个大哥要来得拿手多了,耿于介忍不住感到汗颜。 “你就是像到老爸,一切以工作为重,完全忽略掉妈……” “谁说的!一派胡言。”洪钟般的威严嗓音突然自门口传来。耿老医师到了,后面跟着司机舒渝,正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偷讲父亲坏话被抓到的老公耿于怀。 两个儿子都立刻噤声,恭敬起身,让父亲上座。 “我跟你们的妈妈,晚上睡前一定要谈天。就算我人在医院值班,也会打电话。当年我在当住院医师的时候,一个礼拜只睡十四小时,医院公共电话还要排队,我还是照样要跟你妈讲到话。”果不其然,耿老医师一坐下,连茶都还没喝,就开始训话。“时间不够是庸才说的话。有本事当到外科医生,就要有本事应付。像你这样,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 “这晅是《朱子治家格言》里出来的吗?啊,不对,是刘蓉的《习惯说》才对。”耿于怀忍不住要加注解,被众人瞪了一眼。 “结婚娶了太太,就要好好对人家负责、好好照顾。耿于介,今天这机会刚好,我要跟你们夫妻俩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会搞到外面传言乱七八糟,你们一定要给我解释清楚。” 压力排山倒海般地往耿于介身上堆来,他张开口,想要解释今晚涂茹并不会出现,当然也没办法跟父亲谈一谈,却是嘴张了半天,说不出完整句子。“爸,小茹……她……不会……” 门口再度响起的招呼声又打断了他们。耿家老三项名海到了,旁边跟着他一身天蓝色改良式旗袍上衣配牛仔裤、青春洋溢的新婚妻子。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项名海有着跟两个哥哥一模一样的嗓音,内叙低沉地道歉。 耿于介庆幸他弟弟适时出现,解救了他的窘境;转头正要以眼神表达谢意时,却是一望就成了石像,两眼发直,动都不能动。 因为,跟在老三项名海夫妻身后的,正是涂茹。 多日不见,她还是一贯低调素色的打扮,一样温婉动人,微微低着头,很快溜了耿于介一眼之后,便过去向公公打招呼。 “咦?你们怎么会碰在一起?”耿于怀率先提问。 “大嫂有点学校、教育界的事情问我,所以约了在学校碰面,之后就顺便一起过来了。”项名海流利的解释着。 涂茹微笑颔首,柔声附和。耿于介则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因为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讶异得无法运作。 突然见到她的狂喜、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怨、想要亲近她的渴望、想知道她近况的冲动……全都混成了一大缸乱七八糟的调味料,五味杂陈,有酸有涩,有苦有甜,个中滋味,根本无以名状。 那一餐高级到吓人、菜色服务都是第一流的餐点,耿于介根本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旁人聊了哪些话题,他也完全没有参与。从头到尾,都在以目光追逐那张素净而温婉的脸蛋、那双乌黑的眼眸,以及那眼角欲坠的泪痣。 他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回到他身边、怀里?为什么连结婚都无法完全的、永久的拥有她?除却工作,他就是个极度平凡无趣的男人。弟弟们会的,他都不会,他该怎么办? 三十余年的生命中,耿于介第一次尝到了束手无策的恐慌。 第八章 从富丽堂皇的大饭店出来;满眼的繁华热闹,与涂茹的低落心情,恰好是强烈的对比。 她知道会很困难,但,没有想到是这么困难。 搬出来之后,当然要尝试找工作养活自己。前一阵子还在筛选、应征的时候,天外飞来一通三弟媳何岱岚的电话。 “大嫂,听说你在找工作?要不要考虑去项名海的学校?”爽朗的何岱岚清楚直率地说出来意。“你本来就是老师,回学校是最适合的。如果没有代课,至少也有临时的人员缺,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去吧。” 原来因为身为民意代表的何岱岚,人面广不说,耳目也众多;涂茹应征的某书店,老板正是何岱岚的熟人。几番曲折之后,消息传到了何岱岚耳中。 经过来回多次的婉拒与劝进,最后,涂茹被说服了。就这样,她去了半山腰上的贵族男校正理高中。 因为怕引来不必要的注目,她请求项名海给她一个离训导处最远、最不重要的工作。而对于耿家那边,她也重重拜托项名海要尽量低调以对,不要主动说起,也不要透露太多细节。 项名海当时不发一语,皱着眉,似乎有些不同意,也有些困惑。这个性与小动作跟耿于介如此相像,涂茹记得当时她看在眼里,心中隐约觉得刺痛。 “如果大哥问起呢?”思考许久,项名海终于问了。 “那就照实说。只是他不问,也不用提。”涂茹简单地回答,语气中的落寞大概没藏好,项名海看了,又微微皱眉。 他会问吗?问过之后,会关心多久?他的时间,一直都不是他自己的,更遑论要分给她。 而因为工作的关系,她与项名海夫妻不时会有接触;有时,也一起吃饭。这天就是这样,约在学校会合,她本以为是到附近吃个晚餐,没想到车子一开,就开到了市区的大饭店,无法临阵脱逃。 于是,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丈夫。 尴尬、不自在就算了,公公的严厉训话也罢,都不是最令她难受的。令她最难受的,是耿于介无言的注视,以及贯穿整个晚餐时光的冷淡。 是的,冷淡。认识至今,耿于介不曾给过她一秒钟脸色看,总是温柔有耐心。 但……今晚一见,他却是冷淡无表情到极点。坐在她身边,也没有惯常的轻触或握她的手,两人就像陌生人一样,比初相识的相亲饭还疏远。 他应该是在生气。涂茹可以清楚感觉到。 难堪的是,她也清楚感受到自己压抑的渴望;那些在生活、工作中被刻意冲淡的,想依偎在他怀里的深刻渴望,在见到他时突然鲜活尖锐了起来;但之后的失落与空虚,又巨大到让她几乎无法忍受。 婉拒了其他人要送她的提议,涂茹自己搭公车慢慢晃回住处。曹文仪已经不请自来,在房间里等她了。 “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一进门,曹文仪便不太高兴地冲着她问。“我七点多就来了,本想找你去吃饭,结果饿到现在。” “抱歉,我有点事。”涂茹无法直说,只好回避。她躲过曹文仪的视线,走到迷你的厨房水槽边。“要不要吃面?我帮你煮好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曹文仪的心思并不像外表那么大剌剌,敏锐看出了涂茹的异状,她跟了过来。“是不是回去耿家了?还是跟你老公见了面?” 涂茹还是不回答,开始烧水准备煮面。曹文仪知道这就是默认了。 “喂,你有没有在听哪……”曹文仪久久得不到反应,本来叉腰质问着的,此刻伸手,很不客气的戳戳她的肩。“干嘛?一见了你老公,回来就失魂落魄?这么想他、这么旧情难忘,你就回去啊。” 涂茹的秀眉一蹙,有些着恼,忍耐着不出声。 见她一直不开口,曹文仪真正光火了。 “毕竟是个公主,养在皇宫里,出来没多久就累了?也难怪,毕竟耿于介是真的用了金屋在藏你这个娇。享受惯的人,哪有可能过我们这种苦日子。老公不管你你就闹脾气离家出走,反正累了还可以躲回老公怀里,床头吵床尾和,又是一对恩爱夫妻,谁知道这恩爱只是表象,你晚上还不夜夜哭着睡觉?我现在终于相信,家暴的受害者真的会一次又一次原谅老公了。” 劈哩啪啦,越说越夸张,没完没了。听在耳里,涂茹的怒气却慢慢的淡了,因为,她听出了刺耳言语下,直率爽朗的曹文仪还保有的小女生式别扭。 只要跟耿于介有关的事,曹文仪就会闹脾气。 她转过身,清澈的眼眸望着曹文仪,就那样静静望着,让曹文仪无法继续吐出伤人的字句。 “文仪,你是怕我回去吗?”所以,才老是拿话激她? “才不是!”曹文仪先是一愣,然后赌气地转过身,冷背对着她。 涂茹伸手,轻按着曹文仪的肩,摇了摇,温柔轻问:“要不然,为什么你要一直攻击耿于介呢?” 曹文仪继续嘴硬。“我只是觉得,你要回去就回去,要分手就快点把离婚办一办嘛,像这样不上不下的,半调子最讨厌了。” 离婚?这两个字刺入心中,涂茹打了个机伶伶的冷颤。 她真的从没有想过离婚。事实上,她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想太远,努力先过好每一天,目标小小的,能达成才最重要。 可是……这说出去,没人会相信吧。毕竟是她执意要暂时搬离耿家,在别人眼中,就已经是很明显的讯息了。 耿于介呢?他也以为她要离婚吗?虽然她试图解释过,澄清她需要一个人疗伤的想法和做法;但闻言时安静到一如湖泊,根本没有一丝涟漪的耿于介,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又在想什么?涂茹完全不知道。 而今晚,他冰冷疏离的态度……陌生人般的互动……不发一语的分别,离去时头也不回的背影……这,就是她要的吗? “我没、没有离婚的打算。”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 “那不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曹文仪又转身,锐利眼眸紧紧盯着涂茹。 “我只想独自生活一阵子、想清楚一些事,就这么简单。”如果娘家可以,她会回娘家住;世人对于“回娘家”这件事的接受程度毕竟比“分居”来得宽容许多。但…… 涂茹低头,避开了审视的锐利眼神,信手抚过摊放旁边小桌上,这几天空闲时在做的女红。她拆了一件旧衬衫来重新裁剪缝合,忙了好几个晚上,做出简单大方的装饰、系带,方块的碎布包起一个小玻璃杯,当场就成了小花瓶。 “我以为你是想清楚了才搬出来的。”曹文仪很不以为然,也伸手来抢她手上玩弄着的碎布。 涂茹任她抢去,像个大姐姐一样,拿闹别扭的小妹没办法。 不,她真的只是需要空间。一个没有耿于介的空间,才能冷静下来想一想,否则,有他在,她太容易不顾一切地妥协、忍耐。 只是啊……如果连曹文仪都不懂了,她又怎能期待耿于介会懂呢? 耿于介是真的不懂,他只知道自己该死的想念老婆。但是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出现面前,嘴巴却像是被缝线缝住了,根本张不开;内在更像是哪个器官发了炎似的,火辣辣,怎么坐都不舒眼。 而涂茹也没打算跟他多说什么的样子,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他气闷地等了一整个晚上,都没等到她主动开口。最后,他掉头离去。 赌气。这大概就是赌气吧。 把车从泊车小弟手上接过来,耿于介操控着方向盘,油门一踩,融入了台北五光十色的夜哩。 饭店前面的交通有些雍塞,应是有婚宴刚散,人潮跟车潮都汹涌,卡在车阵中的耿于介,烦躁的情绪更是破天荒的加重。 他从来没有因为繁琐细微到颠毫的手术而焦躁过,也没有因为塞车失去过耐性,但今夜,他的心情真是糟到极点,毫无出口,恨不得面前的车子全都在瞬间消失,别再这样塞,让他油门一踩到底,飞驰前进,才能稍微抒解胸口的闷气。 不耐地调开视线,本来是漫不经心,却突然不由自主地被旁边红砖人行道上独行的娇弱背影给吸引住。 他差一点就开口喊她了。上车回家吧,别再撑了。 可是他没有。涂茹还能表现得更明显吗?她不想跟他相处,也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既然这样,何必勉强? 赌气地看回前面,前车移动了约二十公分,他也忿忿的跟上。 然后,又忍不住瞄过去人行道。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终于出了饭店前区,进入大马路,交通开始顺畅时,他没有猛力加速,反而靠了慢车道,保持平稳的低速,在夜色的掩盖下,看着她等公车、上公车,一路跟着那辆公车,晃啊晃的,晃过整个繁华的台北城。 然后她下车,继续走着;他继续跟着,直到她走进小巷;他在路口停车,默默看着她孤单的背影开门,没入门后消失。 明明那么不悦,却还是不放心,一路护送回家。耿于介坐在寂静的车里,忍不住苦笑着自我解嘲:反正回去也是睡不着,何必赶着回医院呢? 确认她上楼之后,耿于介还开着车,在附近绕了绕,观察一下环境。之后,才开车回医院。当然是睡得极糟,但没关系,反正他的睡眠时间从来不是重点。 隔没几天,他又去了涂茹现今暂住的社区。没为什么,他“刚好”晚上想吃那附近一家小店做的面包。当然,等他开完会离开医院时,大部分店都关门了,所以面包也没吃到。 又过了一个礼拜,医院里行政部门应酬,他代表自己的科出席,散席时主动说要“顺路”送同事回家。 “你不用陪老婆?不是听说夫人为了你不回家已经在闹脾气了?”马医师和他从大学时就是同班同学,至今又是同事,自然熟上加熟。闻言,诧异地问:“何况,顺什么路?你顺路去哪里?” 耿于介没回答,带着被识破的淡淡尴尬,他还是当司机送了两位同事回去。之后,绕到涂茹住处那边。这一绕,就是四十分钟。根本没顺路。 再下一次,他没什么借口,只是想开车晃晃。刚完成一台刀,累得身心俱疲,但,他知道太累的时候反而睡不着,索性又来已经被他摸熟的社区附近逛逛。 巷口的卤味摊老板都认识这辆车了,不注意也不行,过没几天就出现,闪亮亮的德国名车,驾驶又帅又有气质,老板超爱跟他攀谈。 “少年仔,追女生哦?”老板笑呵呵问。“看你常常来,又都是一个人。是怎样,追不到吗?你这么缘投,车又这么水,怎么可能追不到?” 已经下车、斜靠在车门上的耿于介只是苦笑。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时间已晚,老板已经在收摊了。只见他收拾着路边摆放着的几张椅子、桌子,动作俐落迅速。而摊位上,一名貌不惊人、肤色略黑的中年女子正在低头清理锅碗。夫妻俩也没怎么交谈,但举手投足间,却尽是相伴多年的默契。 “喂!我牵手的说,这不要请你吃啦。”老板收拾好了折叠式桌椅,锁在摊子后面之后,提着一小袋香气四溢的卤味过来。 耿于介连忙推辞:“这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反正收摊了,你就帮忙销一点吧。”老板摸摸肚子,笑开了。“我牵手的说你很痴情,给你加加油。” 痴情?耿于介哭笑不得。 老板娘在一旁还是不停手地收拾,低着头,也偷偷在笑。老板送了东西过来又闲聊两句,眼角一瞄到老婆需要帮手,立刻就回头去帮忙了。 不知道为什么,耿于介颇有感触。 这么一个小摊,在这安静的社区附近,生意普通,卖的东西也很普通,赚的是辛苦钱,可是,人家夫妻却如此相属,可以朝夕相伴。 抬头正若有所思望着老板夫妇俩时,突然,眼角余光扫到有人从巷子那边走了过来,一转头,看见是涂茹和曹文仪。 他立刻闪身到车的另一边。其实夜色中,路边停了不少车,应该不会被注意到才是,但他下意识地就是躲开了。 她们边走边聊着,很快地经过。耿于介的目光像是被磁铁吸住似的,直黏在那素净温婉的身影上,根本移不开。 她微微低头的弧度,她扎起来的发,她窈窕的身形……他贪婪地尽收眼底,在心里温习着那柔美的形貌,直到她们都进去、上楼开灯了,他还紧盯着那亮起晕黄灯光的小小窗户。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调开视线,回到……现实世界里。 面前,老板和老板娘都一脸兴味地望着他,不知道观察多久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哪一个?”老板笑咪咪地问。“我跟我老婆都猜是左边那个,头发比较长的。对不对?” “呃……”耿于介耳根子开始热辣起来,罕见地手足无措了一下。“我……她……” 眼看英俊的年轻男人顿失冷静的模样,老板当然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也不再追问,只是笑笑地说:“加油啦,你们有夫妻脸,看起来很配。” 直到上车驶离了小巷好久了之后,耿于介的耳根子还是热辣辣的。 在外人眼中,他跟涂茹有夫妻脸呢。 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许只是人家老板随口说说的,耿于介却反覆思量,咀嚼再三,偷偷地开心。 然而看到曹文仪可以堂而皇之陪在涂茹身边,他的开心便被稀释了,被酸酸辣辣的嫉妒给稀释。 有朋友在她身边,不是很好吗?至少有人照顾,她看起来也比以前开朗了一些,应该要为她开心的呀。 可是,他还是很介意,介意那个陪在她身边、让她开朗的人,不是他自己。 这些情绪是全新的体验,耿于介从来没有像这样患得患失过。 回到宿舍,都已经过十二点了。不过不管是在台北本院还是中坜新院,他都住在单身宿舍里,根本不用顾忌谁。而自己的家,已经不知道多久 (: ) 第 6 部分阅读 回到宿舍,都已经过十二点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不过不管是在台北本院还是中坜新院,他都住在单身宿舍里,根本不用顾忌谁。而自己的家,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回去了。 医院的宿舍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睡觉,也都有人醒着。走廊上有脚步声,偶尔有交谈。耿于介连衣服也没换,直接躺上木板床时,闭着眼,仿佛回到了在医学院的时候。 读书、考试,读书、考试……然后是实习、住院医师阶段,看不完的女献,值不完的班,随时随地会响起的呼叫器…… 奇怪,那么辛苦的日子都过了,也没觉得这么累。而现在,他每天都觉得疲倦深深的侵入肌肉骨髓,仿佛一种病毒,让人全身无力。 是因为没有那双温暖的小手吧。 他躺在不甚舒服的床上,幻想思念着温柔的纤纤素手轻抚他的脸,娇羞地攀着他,或只是轻握着他的手入睡。 算了,别再想了,也别再去看她了。渴望越多,失望就越大。 下了决心之后,还是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终于快睡着之际,耿于介却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起身翻找自己的皮面记事手册以及秘书帮他印的行事历。 啊,没错,明天晚上有个空档。开完会以后应该就没事了,如果没有应酬的话,他应该可以早早脱身,好好利用晚餐时间,晚一点再回医院处理几份公文。 那就……开车逛逛好了。 问题是,这次去看她,要用什么借口呢?不小心路过?去买卤味?走错路? 更进一步的关键问题是,为什么看自己的妻还要找借口?这借口除了说服自己,或者说自欺欺人以外,还有什么实质的用处吗? 这些无解的问题,在他已经疲惫至极的脑海盘旋,久久不散。 涂茹也没睡好。 她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直直望着天花板。日光灯的吊饰微微晃动着,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身旁曹文仪的均匀呼吸声。 曹文仪宣布她需要一点娱乐,否则每天照顾母亲、上班,实在喘不过气了。硬拉着涂茹去看晚场电影。看完回来都晚了,干脆留宿。地上铺张毛毯,长手长脚的她大剌剌睡倒在小床边,毫不在乎。 如果晚上是涂茹自己一个人走的话,就一定会绕过去看清楚,到底巷口停着的那辆车,是不是耿于介的。 还是她想太多了?依耿于介忙碌的程度,哪有可能浪费时间绕到这个安静的小社区来?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如果他要找她,应该会直接打电话,不是吗? 照理说,坚持要搬出来的是自己,整个过程没有人为难过她,如今小窝有了,在学校的工作也上正轨,身边还有好友相伴,情况不可能更好了,完全照着她的心意而行。 可是,她思念另一个人。思念有他在身边的温暖,即使很短暂。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的伤口渐渐在愈合。可是,不像自己之前设想过的,她对丈夫的渴望与依赖却没有因时日过去而转淡。 辗转翻身,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夜里,另一双眼睛也睁开了。在黑暗中。 铃…… 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也打碎了两人都醒着、却都以为对方睡着了的僵局。涂茹吓得弹坐起来,心口扑通乱跳。 而曹文仪则是伸长手,把丢在旁边椅子上的外套拖过来,掏出口袋里大鸣大放的手机,接起来。 寂静夜里,耳机那边传来的愤怒斥骂清晰可闻。对方是个男人,似乎非常生气,吼得又凶狠又大声。 曹文仪一声不出,按掉。倒头回去睡。 “是谁……这么晚打来?”涂茹转念一想,紧张起来。“会不会是伯母有事……” “打错的。”曹文仪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可是……” “不要管那么多啦!睡觉!”曹文仪突然变脸,凶凶的下令。 涂茹皱眉,不知道这转变是怎么回事。还来不及多说,手机又响了。 “他妈的!”曹文仪诅咒了一声,把手机拿过来,这次连接都不接了,干脆整个关机。 四下重新落回寂静。忐忑不安的涂茹呆坐在小床边,她的情绪太紧绷,根本没办法躺回去继续睡,但曹文仪显然不想多谈,背对着她,不动也不讲话,简直像是立刻又睡着似的。 不料五分钟后,门外走廊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有人开始狂按他们的电铃,还夹杂着敲门声。 “曹文仪!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外面的男人气急败坏,吼声大概整层楼都听得见。 “$%〈&*……”这次曹文仪的诅咒就不止一两句了,而是一长串。她翻身爬起来,就穿着单薄运动衣裤往门外走,对着要跟过来的涂茹下令:“你不要来。” “别这样就去开门,万一是、是……”她也想不出来会是什么,急着要拉住曹文仪。“我们打电话报警好不好?你这样出去太危险。” “我叫你不要来!少管闲事!” 涂茹被曹文仪一凶,还猛推了一把,踉跄退了好几步,跌坐回床上。眼睁睁看着曹文仪开门,门外有名高大的男子,两人怒目相向。 “为什么挂电话?!你以为可以躲多久?!” “不要在这里闹,我们出去讲。”曹文仪低声对横眉竖目的男人说。 “文仪!”涂茹挣扎起身,要追上去。 曹文仪闻声回头,看了脸色苍白的涂茹一眼,口气已经冷静了些。“这是我……朋友。我们有点事要谈,你不用担心。” 随即眉一扬,武装起毫不在乎的模样,真的出去了。 涂茹还是追了上去,连鞋都来不及穿,冲出去之后,发现他们已经下楼了。衣着单薄的她在夜里打了个寒颤,跟着下楼,只来得及看见曹文仪跟着男人上车。曹文仪还对她挥挥手,示意要她回去。 孤立在凌晨的巷子里,她微微发着抖。寒意,从脚底一直窜上来。 他们显然是旧识,否则,依曹文仪的个性,不可能这样乖乖跟着走。那男人看起来非常生气,曹文仪则是扬着头,一派不在乎的模样。 怎么办? 上楼之后,冷得一直发抖的涂茹,手抖抖抖地拿着自己的手机,按着电话号码。不是报警,而是,她需要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个沉稳、温柔、安定的好听嗓音。她需要他告诉她一切都没事,不用害怕,他会处理…… 然而,按到最后一个键时,涂茹停住了。 凌晨一点半,耿于介应该在休息了。何况,她打去要说什么呢?真的要他处理吗?她努力想训练自己的独立自主,都训练到哪去了? 颓然放弃,涂茹把手机搁下。她紧紧环抱着自己,想要抑止毫无理由的颤抖。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先等文仪回来吧,等她回来,她们可以好好谈一谈,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一夜,曹文仪没有回来。等到天都蒙蒙亮了,楼下开始有人车声时,她揉着酸涩的双眼,伸展已经酸麻的腰、背,全身肌肉都因为疲劳和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而抗议着。头重脚轻,鼻塞喉咙痒,看样子要感冒了。 晨光中,她望着昨夜曹文仪来不及带走的背包、外套,又发了一会儿呆。 那日去学校上班,脸色惨自得跟鬼一样,办公室里的众欧巴桑老师非常关心,左一句右一句,又是要她进补,又是拿成药给她吃,热心到令人头昏。涂茹一一谢过,实在无心多周旋。 她试图打电话到曹家,曹妈妈说是没回去;又打去曹文仪上班的书店,对方说曹文仪今天是上晚班,还没进来。 当晚涂茹回到住处,拖着沉重的脚步。她已经感冒了,整日操心下来,病情加剧,却还一直在想着要去书店看看,去曹家看看…… 缓步转进小巷,却猛然发现公寓楼下停放的机车上坐着一个男人。 涂茹的心跳猛然漏了好几拍。她以为是耿于介。 但转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依耿于介的个性跟家教,绝对不可能坐成那样,手上还持着烟,非常江湖的模样。 她定了定神,慢慢走近,发现是昨夜来敲门的凶恶男人。 “你……”涂茹诧异得睁大眼。“文仪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人抬头,没有正眼看涂茹,但黑眼圈与眉心的深深皱纹都说明了他的精神状态,他粗犷的五官刻着疲惫。 “她没跟你联络吗?”男人沙哑地问着,没了昨夜的凶暴霸气,反而有种沧桑感。 “没有。她不是跟你在一起?”涂茹迟疑了一下。“你到底是……哪一位?” 她的嗓音一向温柔,有着安抚作用,男人明显放松了些,扯起嘴角,露出扭曲的苦笑。“我?我是她的前男友。她没在你面前诅咒过我吗?这倒新鲜。” 涂茹大吃一惊! 前、前男友?可是,曹文仪的前男友不是已经车祸身亡了吗?这也是为什么每次曹文仪讲到他都一脸落寞阴霾、不想多谈的样子,不是吗? 看着涂茹震惊的表情,男人又笑笑。[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看来是有。她怎么说?说我死了?残废了?变成植物人?是被车撞?突然生重病?还是欠债不还,被黑道砍杀?” “她说……她说……”无论如何,涂茹还是无法说出“她说你已经死了”这句话,只好改变话题:“为什么她要这么说?” “因为她恨我。”男人的苦笑非常嘲讽。 他转过脸,正面对着涂茹,也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因为,男人的左脸有着明显的瘀血,眼角、嘴角也破了,显然是被打过。 “很惊讶?这是昨晚她打的。曹文仪是个很戏剧化的人,你还怀疑吗?”男人疲惫地摇摇头,不想多谈的样子。“好聚好敌对这女人是不可能的,你自己要小心点。我是想麻烦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她有我的私人印鉴、存折、护照,一直到现在都不肯还我。已经很久了,我要她出来谈,把东西还我,她都死命的躲,完全不鸟我,可不可以麻烦你看一下,是不是收在房间什么地方?” 涂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相信他。 男人摇摇头。“不用担心,以前我跟她住在这里时,房租水电等开支都是从我那个帐户里扣,早就扣光了,存折里根本没钱。她说东西都丢掉了,不过依我对她的了解,应该还藏在原来的地方。” “文仪已经搬回家了,这儿现在是我住,我不记得有看过类似的东西。”涂茹思考片刻,这样回答。 “应该在床垫底下。她一直把东西藏在那儿,以为我不知道。只是她换过锁,我根本进不去。”男人注视着涂茹。“方便看一下吗?我在这里等你。拜托。” 请求得那么客气谦卑,涂茹拗不过他,只好勉强同意,上楼回房间,一开门,又再度傻住。 昨夜没拿走的背包、外套等物,都已经不见;而本来立起来搁在墙角的旧床垫,房东说要收回去的,一直还没来拿走,此刻已经被利器画破,里面老旧 的弹簧、棉絮都跑出来,落了一地。 曹文仪回来过了。 木然走到面目全非的床垫前,才看到弹簧中间塞着一张纸条,凌乱写了几个字:抱歉,我会赔你新床垫。有事要离开几天,不用找我。署名是文仪。 老实说,涂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这一切都超出自己的理解能力范围,熟悉、亲近的老同学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整个人呆了。 重新下楼,男人一看到她的脸色,就猜到了大概。“我晚了一步,对不对?” 她点点头。努力了半晌,才说:“床垫被割破了,文仪……好像回来过。” 男人不再多问,耸耸肩。“那就没办法,对你不好意思就是了,私事还牵扯到你。不如,我请你吃个晚餐吧,前面好像有一家面店。” 涂茹正要婉拒,却被他的下一句话给改变了心意。 “你不想听听我跟她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发生过什么吗?” 薄薄的暮色中,涂茹和一个陌生男人交谈着,之后,还相偕离去。而这一切,都落在刚开完研讨会、挤压出可怜的晚餐时间,故意绕路过来的耿于介眼中。 口袋里的公务用手机已经响了无数次,声声催着他回医院;急诊刀已经在等着,分秒必争,但他依然盯着那婉约的背影,眼神几乎要烧穿她。 嫉妒、不理智的怒火也破天荒第一遭,几乎要烧毁自己。 在那一刻,耿于介确确实实忘记了自己的医师身份,而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站在这里,感受着自己内心的撕扯与愤怒,以及强烈的渴望。 但他终究不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手机再度开始震动,提醒他这件事。 从自己的世界里回到现实,他恼怒地呼出一口长气,转身,准备去尽他不凡的义务与责任。 但是……他绝不会就这样算了。 第九章 稍晚的医院,恢复室门口。 “耿医师怎么了?这台刀开得很成功,为什么一点笑容都没有?”护士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一讲到耿医师,不管老少,只要是女性同胞,通通都非常有兴趣的凑过来,耳朵都尖了。 “听说他老婆还没回家耶。”有人踊跃提供八卦。 散播八卦的同事被瞪了一眼。“人家老婆没回家,你干嘛笑得这么开心?以为自己又有机会啦?” “不是啦,讨厌!”娇嗔嬉闹一阵之后,又有人忍不住问:“听说耿医师今天在开刀房发脾气?真的假的?” 众人一听,都瞪大眼。“不可能吧。” “真的。”刚从开刀房下来的小护士信誓旦旦,“麻醉科的邱医师老毛病又犯了,叫麻姐先来上麻醉,自己迟到不说,整个流程都拖延到了。耿医师别完手进来,还在弄lumber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众人极有兴趣地追问。大家都想知道,儒雅的耿医师到底怎么电老油条的麻醉医师呢? “耿医师只是说,以后不要这样浪费时间,然后自己接手Spine “哗!”赞叹的惊呼声整齐响起。“主治医师这么没架子,真了不起。” 本来耿于介对于小姐们的高谈阔论、大肆八卦都一笑置之,体贴地不出现,让她们自在聊个够的;不过,今天他完全没有体贴的心思,大步走过,脸色十分严肃冰冷,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们一眼。 本来八卦得正开心的小姐们见状,个个吓得噤声,大气都不敢出。 等那高大身影风一阵似的飘过去之后,三四个小姐才一起吐出憋了好久的气。“耿医师……真的很生气。” 当然,耿于介在火大。不过跟刚刚的手术没有关系。他火大的对象,是自己的老婆,或者该说,逃妻。 她要一点空间,可以;要独自想一想,也可以;不过,想要跟别的男人牵扯?门都没有。 会嫉妒、会愤怒、会吃醋的自己,是耿于介非常陌生的。但是这个陌生的人格在他身体里早已成形,他却从来不曾领悟过。 或者该说,从来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让他这么在乎过。 把稳重房车开得像风火轮,耿于介风驰电掣地在华灯初上的夜里狂飙,直奔涂茹的住处。他今天一定要跟她好好“谈一谈”。 因为巷子不大,加上路边停了不少机车,耿于介的车子开不进去;他在路边停妥之后,下车甩上车门,掉头就走,笔直往涂茹住的公寓楼下去。 “先生,来找女朋友哦?”卤味摊老板已经在做生意了,见到耿于介经过,很热情的招呼着。“吃过饭了没?来来来,过来一下嘛。” 耿于介本来一腔热血要直奔小公寓敲门的,但老板嗓门大,态度又坚持,他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这个黑轮要不要?”老板递过来一支关东煮,突然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我是要跟你讲,有人在‘把’你的心上人。这两天有另外一个男人来找她,你最好注意一点。我老婆比较喜欢你,说另一个看起来像流氓,你要加油。” 情报员似的报告完毕,又恢复正常嗓门:“算你二十就好啦。” 耿于介机械式掏出零钱,交给负责收钱的老板娘。老板娘还是低着头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是用手肘推推老公,小声提醒:“花啦。” “对对对!今天还看他送花来。男人不能太客气啦,你这样在外面痴痴的看着有什么用,要让人家知道你的心意啊。”老板训诫着。“当初我把我老婆的时候,还不是一天到晚……” “好了啦。”只消老板娘轻轻巧巧一句,老板立刻就闭嘴了,一脸傻笑。 “谢谢你们的……”本来耿于介想说“守望相助”的,硬生生又改口:“……关心。还有黑轮。我现在就要上去了。” 英俊的脸上充满了决心,离去的背影又挺拔又坚决,卤味摊的老板夫妻用欣慰的眼神目送着他。“一定成功的啦!这么帅又这么痴心,哪个女人不被融化啊。” 如果能承老板夫妻俩的金口,那当然是最好了;不过耿于介没有余裕想那么多,他一心一意只想立刻找到涂茹。 公寓楼下的门只是虚掩,让他能毫无困难地登堂入室,上楼找到她的房门,动手猛敲。 涂茹不疑有他,很快来应门,一面还很抱歉地说着:“不好意思,可是,没有耶,我找过了……咦?” 看见是耿于介,她瞪大了眼,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找什么?”耿于介的表情有如风雨来袭前的阴霾,整个人笼罩在可怕的气势中。“你在等谁?” “是那个床垫……” “床?什么床?”他推开门,跨进了小小的斗室,一阵浓郁的花香立刻围绕上来,一捧娇艳的鲜花插在水瓶里,就在门边充当置物柜的小木箱上怒放。 被花香蒙蔽得仅剩的一丝理智,累积多时的所有情绪汹涌溃堤,耿于介再也无法理性思考。 手上的东西──包括老板热心赞助的加油黑轮──往旁边一搁,下一秒钟,他抓住了涂茹的手臂,一使力,她已经在他怀中。 熟悉的男人气息让涂茹开始头昏,从来没看过自己温文的丈夫这个模样。很陌生,让人害怕;但害怕之间,却让人有种莫名的感觉,导致心跳一直狂飙。 “花是谁送的?你认识了新的男人?”他的嗓音压着低沉的危险,靠得好近好近,涂茹可以清楚看见他眼中的怒火。 她的头更昏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连舌头都不灵光了。“不是那样的,你!!” “误会了”三个字都还没讲完,已经没了声音,被密密封住。气氛非常暧昧,四不只剩微微可闻的粗重呼吸。 好不容易结束了长长的热吻,她晕得几乎要站不住。刚被肆虐过的唇热辣辣的,事实上,整个人都辣辣的,发着恐怖的高热。本来清秀素净的脸蛋荡漾着浅浅红晕,娇柔中带着些许慌张,别有一股动人的艳。 耿于介的额抵着她的,沙哑嗓音再度低低追问:“是谁?送你花的是谁?前几天那个男人吗?你还跟他去吃饭?J “你怎么知道……”这种时候反问是非常不智的行为,涂茹立刻改口,乖乖作答:“那是、是文仪的前男友。” “曹文仪的前男友不是已经出车祸过世了?”耿于介蹙起浓眉,不解。“还是说,曹文仪有不止一个前男友?这怎么可能!” 被他语气中的不敢置信给逗笑,涂茹咬住了红润的唇,忍住笑意。“就是那个前男友。他们确实一起出游时出过车祸,之后分手,两人不欢而散,文仪就……大概是讨厌人家多问吧,干脆就说……就说……” 就诅咒人家死?耿于介本来就不甚欣赏曹文仪,此刻印象更是大大扣分,但还是修养很好地没有口出恶言,他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涂茹身上。“那,他为什么要送你花?是不是在追你?” 说着,双手又微微使力,把已经贴在他胸口的她搂得更紧。 “没有!”涂茹瞪大眼,慎重撇清:“他只是……那次跟文仪吵架……然后……文仪回来找东西……” 她断续解释了当日的状况,以及那张完全报废的床垫。曹文仪的前男友觉得过意不去,数度表示要付钱赔她,但涂茹坚持不用,最后,拗不过她,只好送了一束花聊表歉意。 耿于介听了,还是不满意。“床垫是曹文仪弄坏的,应该是她赔给房东,为什么是前男友出面?她人呢?” 说到这里,涂茹便叹了一口气。“事情发生到今天,文仪一直不见人影,我也联络不上她。就算打电话找到入口,也不肯跟我谈,只说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又来了!一走了之这种手法是会传染的吗?她们上的高中,是不有开堂授课,教她们遇到事情都要这样解决?耿于介又是无名火起。 “那好,既然这样,你也没有床睡了,跟我回家。” 人都已经被拥在怀里,刚刚还分享了一个火辣辣的吻,涂茹脸蛋上红晕还没褪去,却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早就已经自己买了新床呀。旧床垫房东本来就要收回去。刚是房东跟儿子一起来搬走坏掉的床垫,结果房东儿子的手机掉了,请我帮忙找……我以为是他们折回来。” “房东是男的?还带儿子过来?”耿于介不同意到极点,浓眉紧皱。“太危险了。不要再住这里,回家吧。” “房东是四十岁的女人,她儿子今年才十三岁,没什么危险。”她垂下眼帘,淡淡地说:“而且,我还没有打算回去。” “为什么?”耿于介不肯放弃,使力制住她想挣脱的动作。他的身体坚硬而有力,涂茹根本挣脱不开。 到后来,她累得直喘气,瞪他一眼。“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放手啦!” 一向言谈举止都优雅得体到惊人的耿于介被直接斥责,而一向安静柔顺的涂茹居然开口骂入口。 分别的日子,确实让两人都有所转变……而他们,究竟会变成怎样呢? 好不容易挣脱了纠缠,耿于介被指示去坐下。不过床边椅子上摆满了书,他索性就坐在单人床上。涂茹则是藉烧水泡茶的机会躲开他,至少,拉远了一些距离;否则,被他抱着,她根本没有思考能力啊。 耿于介很快浏览过斗室,不放过一丝一毫细节。 这个房间被她整理得非常好。虽然迷你,但非常温馨整洁,每个角落、每样小东西都可以看出她的巧思。家具很少,也很旧,用的物品都很廉价,但和他们的豪宅比起来,却多了一份人味。 小小的书桌上摆放着几本书,有一本摊开着;台灯旁边有个瓷茶杯,茶杯前则立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仔细一看,耿于介才发现,那是他们结婚时的谢卡。 他的心头突然一暖。这么不显眼的小事,却证明了她也在思念他。要不然,为什么要一面看书、一面把他们的合照放在眼前呢? 茶杯旁边还放着一盒已经开封的成药。涂茹端茶过来时,耿于介微微皱眉,语带责备地质问:“你感冒了?为什么不看医生,自己随便买药来吃?” “只是小感冒而已。”她轻描淡写,把茶交给他,自己则转身去搬开椅子上的书本,准备要坐──也就是不打算坐他身边。 耿于介才不管,长臂一伸,又把她捞进了怀里,按在大腿上坐好。这才是她该坐的位置。 “啊,不要这样……” “别打翻我的茶。”耿于介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喝茶。为了怕打翻热茶会烫到他,涂茹只得咬牙乖乖被他搂坐着,不敢乱动。 “这房间很不错。装饰的东西都是你自己做的?我不知道你对这些有兴趣。”好半晌,耿于介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一直都很喜欢自己动手做东西。”涂茹解释着。她从小到大都对劳作、工艺、家政之类的课有兴趣,只是读书时做这些会被认为是浪费时间;结婚之后,却又因为家里太豪华,毫无用武之地──她根本不好意思把拼贴碎布制成的抱枕放在价值数十万的沙发上。 就是这样的差距拉开了他们俩。在华丽的牢笼里,她无用武之地,连生孩子都失败了,她还有什么价值呢? 宝宝不在了,日子却正常过下去,正常到好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正常到令她再也无法忍受。 看着她的脸蛋又黯淡下来,露出落寞的神情,耿于介放下茶杯,俯近,轻轻的吻落在那不断勾引他的小小泪痣附近,像是安抚,又像在品尝着她的泪。 一接触到她柔嫩肌肤,耿于介就像是尝到了迷药,浓烈的渴望中夹杂着心疼,一路吻到她的唇际。 “不行,我感冒……” “已经太迟了。”他又覆盖住那柔软的红唇。 她尝到了茶的清香,以及渴望的热度。当他修长灵活的手指开始解着她陶前钮扣时,她晕眩到觉得整个房间、整个世界都在打转。 这是她的丈夫呀!她以身体、以心灵倾慕着的男人。今夜的他像是冲破了所有文明礼貌的外衣与约束,赤裸裸表现出一直苦苦压抑着的情绪── 火辣辣的吻一个又一个,落在她的颈、印上她被扯开外衣、裸露的肩头;当他的长指游移到内衣肩带附近时,涂茹战栗着,奋力在灭顶之前,挣扎推开了他。 “为什么?”被拒的男人挫败地低吼,无法接受。他恨不得立刻把她吃掉、吞进肚子里!压抑了好几个月的欲望,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要这样,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我们是夫妻,名正言顺,一切合情合理合法,哪里复杂了!”他知道自己的口气是破天荒的凶,但,这不能怪他,真的。 更何况,所谓的复杂状况,正是他拿手的项目啊。在医院里面,住院医师报complication上来,都是他在处理。 “可是,我还没有想清楚。”涂茹坚持着,虽然软绵绵的,却依然努力捍卫着自己的空间与自由。“如果我们又这样,那、那我搬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你搬出来,到底有什么意义?” 涂茹看着他的眼光,让他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因为在你身边,我会太轻易就妥协,没办法好好疗伤,会一直有怨气,又一直压抑。” “婚姻相处,不就是要妥协吗?”耿于介还是不懂。“我本身就是医生,在我身边为什么无法好好疗伤?我可以照顾你啊。” “那,你妥协了什么呢?”她安静反问。 “我知道我的工作实在太忙,但是已经在别的部分尽力补偿,只有时间这一点上面,真的分身乏术。这样不算又妥协、不算照顾?真的那么很不可原谅吗?” 要什么给什么,宠她宠到极点,连她执意要搬出来这件事都硬是吞忍下来,这样还不够吗? “不是不原谅,而是……而是再这样下去,我连自己都没办法原谅了。”她轻轻地说:“不过,也许我对婚姻的要求实在太高了,高到不惜福的程度,才会被惩罚,所以留不住宝宝。” 耿于介震惊莫名。“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只是淡淡地弯了弯嘴角,像是苦笑。 流产之后,她从来不曾主动提起过孩子的事。到现在耿于介才发现,她不是淡忘了,而是记得太深,根本无法面对,更遑论提起。 以医生,尤其是掌握生死的外科医生身份来看,他确实有着职业性的冷静;对他来说,孩子没了固然伤心,但很快就可以收拾心情,甚至继续努力;但对于母子连心、和宝宝有密切联系四个多月的涂茹来说,根本不是那么简单,伤痕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愈合。 只因为她安静老成,就认定她成熟到可以淡然接受?耿于介渐渐看清了自己的粗心与忽略,对她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我想跳脱一段时间,一个人过过看。要不然,我会被怨恨和自怜给淹死;而且,会一直一直要求你,对你发脾气……这样会比较好吗?” 他不知道。只知道,没有她在的家,不管再豪华、再舒适,他都没有回去的意愿。 反过来想,没有他的家……她为什么要守着呢?如果角色互换,如果是他每天这样等着另一半……他能等多久? 想到这里,他已经没办法再继续想下去。 耿于介整个人安静下来,涂茹也轻轻的挣脱了他的拥抱,低着头整理好衣服,小心退开了几步。房间小,所以退了几步,就到了墙边。她靠着木板墙,背着手,静静等着他。 两人实质距离不远,只有几公尺,但感觉上,却好像相隔了一整个海洋。 别人的恋爱、婚姻,看起来为什么都很简单?而他们,明明气质外貌都超级相配,明明都是一见就动心,明明可以很顺利的,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动心是一瞬间,但相爱不是只有动心。 婚姻需要的是经营。如果没有经营,再强再戏剧化的动心与吸引力都会渐渐淡去,被生活与彼此的不同点给磨损殆尽。 有人是先经历了惊涛骇浪,恋爱成熟之后,得到结婚这个甜美果实;而他们,却好像整个反过来了。 默然相对,安静凝视,两人都在自省,也都在深思。 耿于介离去之后,涂茹整个晚上都陷在恍惚之中。躺在一直想要、终于得到的单人床上,应该要很舒服的,却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 她开着小灯看书,一本看完了,又拿起一本。看着看着,却没办法投入剧情中。想到耿于介之前就坐在这个位置,两人还差点擦枪走火……她翻过身,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 当初出走的时候,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冲动。但是现在想起来,却开始动摇了。到底,在坚持什么呢?是要逼耿于介放弃工作或至少不要支援外院、不要再两地跑了?毕竟一个职位就够忙…… 她是在消极的威胁或抗议吗?她原来是这么一个狡猾又任性的人? 可是,当时她真的快要窒息了。像是野兽受伤之后、断尾求生的反应。如果继续留在他身边,伤口表面会愈合,但里面一定会渐渐溃烂。 训练自己独立一点、不再那么在乎或依赖之后,她会回去的。要当耿于介的另一半,在物质上也许很轻松,不用担心;但是在精神上,必须要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性。这是外界从来不曾考虑过的。就连涂茹自己都没有料到。 没料到的,还有自己对他的依恋,以为会因为分离而减少,结果,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爱不是应该会让人坚强吗?为什么却让她变得如此软弱? 思前想后,辗转反侧,直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暂时被疲惫打败,沉沉睡去。 结果才睡没多久,涂茹就被惊醒了。黑暗中,她立刻敏锐地感觉到有人,那人不但坐在床沿,而且,还握着她的手。 不是耿于介!这只手的触感,根本不是他! 涂茹吓得猛然坐起,尖叫声黏在喉咙中,根本发不出来,全身都在颤抖,肌肉僵硬到几乎要抽筋。 “嘿,是我。怎么吓成这样?才几天没见,不认识我了吗?”故作轻松的嗓音,让涂茹辨识出了来人。 是消失了好几天的曹文仪。也只有她有这儿的钥匙,可以登堂入室。 “你……吓死入口!”惊吓还没恢复,涂茹的话声颤抖着,伸出去开灯的手也在发抖,努力了好几下,才把旁边的小台灯扭亮。 曹文仪嘲讽地笑笑。晕黄灯光中,她的憔悴显而易见。平常戴的棒球帽不见了,参差不齐的短发乱糟糟的,脸色不太好,黑眼圈好明显。 “你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都不肯联络?”涂茹忍不住要责备她。“我很担心呀,以为又发生什么事了。下次不可以这样。” 像大姐姐教训妹妹,涂茹的长姐风范终于显露出来。曹文仪又笑笑,没有回答,只是转移话题:“床垫搬走了?房东太太来搬的吗?有没有罚你钱?我应该要帮你出的。不过反正你老公财大气粗,根本不稀罕这一点点零头。” “我没有用他的钱,你很清楚。”涂茹打断她。“而且,他没有财大气粗。” 曹文仪的眉一挑,很挑衅。“又心疼了?讲两句都不行?你也太护着你老公了。既然这样,干嘛还分居?快点回到他床上去吧。” “文仪!”涂茹真的生气了。“不要再说这种伤人的话了。我和他的事情你很清楚。如果没办法理解,至少也请你试着尊重,可以吗?为什么你要一直攻击跟你亲近的人呢?不管是朋友还是男友,都不该这样被对待!” 曹文仪闻言,脸色陡然冷了。“是不是那个姓夏的跟你说了什么?你跟他谈过了?” 夜里寒凉的空气袭上涂茹衣着单薄的身子,让她打了个冷颤。 “夏先生没有说太多,只说你们分手分得不太愉快。但是都过去那么久了,两方也都有错。文仪,你为什么不能跟他好好坐下来谈?” “我为什么要跟他好好谈?!”曹文仪暴躁地打断。“为什么一定要被男人摆布、一定要围绕着他们转?凭什么男人不管是忽略你、外遇、厌倦了、不想定下来……都可以被原谅?你搬出来,不就是决心要逃离这种苦情小媳妇的世界吗?还是说你的奴性又回来了,决定要回去当哈巴狗,整天乞讨着主人怜爱?” 眼看她越说越大声,涂茹当然不是跟人对骂、吵架的料,只是用那又黑又深的眼眸望着好友,任那伤人的字句如狂风暴雨般鞭打在身上。 “文仪,你是专程来跟我吵架的吗?”久久,她才轻轻地问。“我让你很生气?” “不是。我只是受不了你这种不果断的个性!已经讲过多少次,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爱就爱,恨就恨,不要半调子!” “所谓的爱恨分明,就是跟人家说你前男友死了?去刮花、破坏他的车?去他住处的门锁里灌三秒胶,让他没办法进门?把对方的证件、印章扣留,不肯还?文仪,这不是爱恨分明,这已经是……已经是……” 已经是什么,涂茹根本说不出来。她乍听夏先生的叙述之际,确实震惊到无法相信。但是看曹文仪此刻凶狠的表情,涂茹的心沉了下去,知道她那位前男友所叙述的,八九不离十,并没有捏造。 “那……都是他活该。”曹文仪只是简单带过,捏紧了涂茹的手,用力到让她有点疼。 涂茹又不语了。 每个人都表里不一,都好复杂。爽朗外向的曹文仪,有着如此阴暗的内在;而她,从小到大众人公认的乖乖牌,内心也有令人难以相信的执拗跟别扭。 好累、好累。 “所以,你打算这样下去?”终于,涂茹轻轻开口问。“拉着我作伴也不是办法。文仪,你报复了他,这样真的快乐吗?一直钻牛角尖,何必呢?” “那你呢?这段时间以来,你又有多快乐?说我钻牛角尖,那你自己又怎么说?”曹文仪尖锐反问。 “我不快乐。可是,我也不是在钻牛角尖。”面对指控,涂茹蹙着眉,不甚同意。“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这还不叫钻牛角尖?照涂茹的方法想下去,再想十年大概都不会有结果。 没有一点刺激,大概是不可能前进了。而涂茹那无用的老公,跟涂茹一样走温良恭俭让路线,宠老婆宠到死胡同里去了,两人就这样卡住。 曹文仪望着好友带点苦恼、轻愁的娟秀脸蛋,若有所思了好久、好久。 她的公主。王子为了她可以去屠龙、冒险、砍砍杀杀,都要让她生活在玫瑰花环绕的宫殿里,单纯快乐的过日子。 可惜,她只是假冒的王子,背着重重的包袱,有自己的恶龙要屠杀。她始终无法让公主 (: ) 第 7 部分阅读 可惜,她只是假冒的王子,背着重重的包袱,有自己的恶龙要屠杀。[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她始终无法让公主展开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开心笑脸。 如果这样的话…… 曹文仪在当下做了一个决定。或者应该说,决定要赌一把。 “不要再多想了,又不是一定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对不对?” 如果涂茹认真听,一定会听出曹文仪的语气变了;但她没有听出来,因为,她被曹文仪接下来的动作给吓傻了。 “何况,你已经有我了……这样还不够吗?这段日子以来,我们不是过得很自由、很开心吗?我一定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绝对不会背叛、离开你的。”曹文仪低低倾诉着,眼眸闪烁着奇异的亮光。 “是没错。可是,我们毕竟不能这样一辈子……” 涂茹还说着,曹文仪瘦削、很有个性的脸便缓缓靠近。 薄唇凉凉的、软软的,贴上了涂茹震惊到微微张开的小嘴。 曹文仪吻了她。四下俱静的夜里,晕黄的灯光下,温柔地吻了她。 第十章 涂茹一直不确定,她在那一夜的反应究竟是对是错、适不适当。但是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回头的,也不能重来,所以,无从比较,没有判断的标准。 那时,她吓得落荒而逃。 直到之后,她有机会冷静下来思考,才领悟到这一个吻将她推到了不得不面对真相的悬崖边,被逼迫着看清自己的心。她于是清楚地分辨出,自己的身与心都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耿于介。 爱情这一块领域,有绝对的专属性,无法让其他人亲近、染指,即使是最亲密的好友。 朋友可以极亲极接近,但是跨越到爱情的领域时,便只能遵循全有全无律──爱,或者不爱。其他的,都是暧昧灰色地带。 而涂茹完全不想在暧昧地带中狡猾地享受着被照顾与陪伴;也不愿意让谁在暧昧中偏了思绪,对她滋生其他情愫。 如果人生一定要妥协,她宁愿在爱情里妥协,忍受破碎切割过的时间;而不愿意只为了要有人陪伴身边,妥协掉自己的爱情。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廉价。 她在震惊之中,看着曹文仪微微的笑着。那笑容似乎说了千言万语,涂茹却像瞎了、聋了,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脑中,是一片空白。 她就这样推开曹文仪,下床,随便套了双鞋,抓起外套,夺门而出。 曹文仪也没有拦她,更没有追上来。 狂奔了好一会儿,她几乎喘不过气时才慢慢停住。涂茹发现自己已经奔出了小巷,正站在人行道上,呆呆望着寂静宽阔的大马路。单薄的衣裤抵挡不住夜里的凉意,她把冰凉的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也触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输入号码后,她按下通话钮。不像之前的千百次,在最后一刻退缩;今夜的她需要一点力量,面对瞬间崩毁变质的友谊,她从来没有这么彷徨又惊恐过。 “小茹,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他的声音非常清醒,丝毫没有睡意,还带着警觉,仿佛知道这不是一通寻常的电话。 “不太好……”涂茹一开口就哽住。 一辆跑车呼啸而过,可能是去夜店续摊的玩家,车窗内爆出震耳嚣张的重低音乐曲,还有针对涂茹而来的长长口哨声。 耿于介听见了,他敏锐地追问:“小茹,你在哪里?” “呃……外面。”她的嗓音带着盈盈的水意。 耿于介不再多问,只是简洁下令:“我马上过去。你不要站在大马路边,到便利商店去等。从巷口出来,到大马路的时候右转,一直走下去大约经过十家店面,就有便利商店。在那里等我,不要挂电话,继续跟我讲话,我们见面再说。” 他了若指掌的指示,清楚到令人不敢置信,好像对这附近熟到不能再熟;但耿于介平常活动的范围根本不会到达这边呀。 耿于介贴心地没有追问她打电话的原因,因为知道涂茹的个性,绝不可能在慌张时侃侃而谈。他必须先安抚住她的情绪,所以开始解释自己熬夜的原因──晚上的病人,值班CR照会之后决定要开刀,都已检查完,也报告给值班的 涂茹一面在寒风中走着,数着地上铺的红砖,一面被他的解释吸引,暂时转移了注意力。 “出什么状况呢?很严重吗?”涂茹问,语气明显的冷静了许多。 “马医师对microscopy比较不拿手,他有点犹豫。而外科医师是不容许有任何犹豫的。”耿于介淡淡说着,脚步丝毫不停,已经到了停车场,发动了自己的车。 “所以你必须去帮忙开这个刀?”就算不甚了解医院操作的程序,涂茹还是听出了不公平的地方。“马医师的层级、经验不是都跟你差不多吗?为什么你必须帮他?” “我没有帮,只是在旁边看一下而已。他的信心只能靠自己抓回来。”耿于介笑笑。“他大概觉得有我在场会比较安心吧。幸好,手术很成功。我连拉勾都没拉到,只是帮忙数了纱布而已。” 就是这样,耿于介能让人安心。但他也曾经是初出茅庐的外科医师,也曾经没有把握,在彷徨无助的时候,谁让他安心呢? 一样是一起走进婚姻,他的经验并不比她多。她在婚姻里自我怀疑之际,耿于介又何曾有过信心?他也是第一次结婚,第一次面临一切改变。 涂茹不说话了。她在便利商店外面停步,整理着混乱的思绪。有一个信念越来越清楚。 她想要变得坚强。至少,跟他一样坚强,可以当他的依靠,让他、也让自己安心。这信念茁壮长大,慢慢的,遮去了所有不再重要的旁枝末节。 便利商店在深浓夜色中散发着干净明亮光芒,有种莫名的温馨感。大夜班的店员是个年轻的短发大男孩,脸上有点痘痘的痕迹,一双眼睛很清澈,好奇地张望着突然出现的女客。 客人没有进来,在门外徘徊。由打扮、外表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刚从夜店出来或在娱乐场所上班的,反而像是家暴受害者在深夜夺门而出。 “小姐,你需要帮忙吗?”过了好一阵子,叮咚声响,自动门打开,热心店员终于等不下去,探头出来,很和气地询问。 涂茹被吓了一跳。“不、不用,谢谢,我没事。只是……在等人而已。” 店员怜悯地看她一眼。“如果真的很严重,我可以帮你报警。你要不要进来等?里面比较暖和。” “报、报警?”涂茹大吃一惊。“我为什么要报警?” 店员被反问得很尴尬,吞吐半天才说:“以前半夜也常常有个女生像这样跑来,都是跟男朋友吵架,有几次身上还带着伤。我刚刚以为你是她。” 不知道为什么,涂茹心念一动,想了想,试着问:“以前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你记得吗?是不是瘦瘦高高的?” 店员很快点头。“对啊,瘦瘦高高的,后来头发剪得超短,更像男生。不过最近不太看到她了,大概是搬走了。啊,你跟她其实近看一点都不像,你比较漂亮。” 涂茹被他最后补充的一句话说得笑出来,眼前二十出头的大男生糗糗的,很不好意思。 是文仪吗?那个在爱情里依然敢爱敢恨、导致遍体鳞伤的女子?是不是因为对爱情失望透顶,才试图在友情里找寻更亲密的陪伴? 吻她时,文仪在想什么?自己是不是在无意中给过她什么暗示或鼓励,才让她大胆的走这一步? 刚刚的惊慌失措已经慢慢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想要转身回去,找她好好谈个清楚的冲动。 还来不及动作,远处已经传来房车引擎高速运转的咆哮声。几秒钟之后,耿于介的车紧急煞住,停在路边,他下车急步向她走来。 时至今日,涂茹还是无法克制看到他时,心头微微的震动。就像在相亲饭局上第一眼看到他、在婚礼时看向身旁微笑的他时,反应都一模一样。 此刻,耿于介满脸忧虑,跨开大步,很快来到她面前。第一个动作,便是脱下自己的外套包住她,顿时,她被他的体温和气息围绕。 “怎么站在外面吹风?不冷吗?”他低声责问着,一面轻拥着她的肩往便利商店里移动,迅速买了热饮,要她喝下。 好心店员看着这俊美男人小心呵护的模样,知道温柔的小姐很安全,遂安心地目送他们离去。 临走,涂茹还回头对着可爱的大男生微笑,点头道谢,感谢他对于一个素昧平生的弱女子付出的关心。 店员脸红了,羞涩地对她摇摇手。 回到车上,安置好涂茹,耿于介回到驾驶座,他侧眼望着低眉敛目捧着红茶的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耿于介是外科医生,对于身体上各种征兆异状当然非常敏锐。这一看,便看出了端倪,忍不住俯过去,手掌按在她座位上,靠近细看。 涂茹极少化妆,但此刻,她的唇却红得过火。[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雪白细致的手腕、手背上还浮现隐约的瘀痕。 “你的手,还有你的嘴唇……怎么弄的?是谁?是不是曹文仪的前男友?”他靠得很近,嗓音压很低,却透露着危险的讯息。 “不是!你不要乱猜,没有什么事。”涂茹立刻否认,但她的心虚显而易见,就算隔着一百公尺大概都看得出来吧。 “小茹,你不是说谎的料。耳根都红了。”他在她耳边低低问着:“还是,刚刚便利商店的店员?你们看起来很熟嘛。”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认识他。”涂茹啼笑皆非。“你……口气怎么听起来像吃醋?那只是一个小朋友而已。” 耿于介心事被猜中,当下有点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才继续追问:“那不然到底是谁?你不讲的话,我们就在这里不走。”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表情,涂茹犹豫着。最后,还是在耿于介沉默而固执的压迫下屈服了。 “是文仪。她最近好像情绪不太稳定……” 才说到这儿,耿于介的眼眸先是闪烁着震惊,然后,陡然一黯。他离开了涂茹身边,毫不犹豫地转身下车。 涂茹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坚定地跨大步走远了,连忙下车追过去。“喂,喂!你……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找曹文仪算帐。”耿于介脚步没停,直视着前方,心意非常坚决。 “不要去啦!”她死命拉住已经在冒火的丈夫,偏偏拉不住,急得只好从后牢牢紧抱住他腰。“真的,我只是一时吓到……她应该没有恶意……” “我管她有没有恶意!”耿于介的怒火已经烧毁了理智。 “不要这样!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我自己会解决!” 情急之下喊出的字句像雷一般劈醒了耿于介。他站定,全身肌肉都僵硬着,涂茹感受得清清楚楚。 “与我无关?”他轻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反问,满脸不敢置信。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她急得脑筋一片空白,笨拙解释着:“你跟文仪不熟,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状况,不要这么冲动。我、我要冷静一点之后再跟她谈,你如果现在就去找她,会、会变得很复杂。” 耿于介深呼吸着,粗重鼻息清楚可闻。 “我说过了,处理复杂状况,是我的专长。”他还是很冷很冷的说着,一点温度都没有,非常可怕。“而且你有一点没有搞清楚,夫妻之间非常简单,就只能有你我两个人而已,没什么复杂的。但如果你到今天还搞不清这件事,还要扯别人进来的话,我看,我需要好好跟你一次说清楚了。” 涂茹吓得放开手,倒退一步。这个人真的抓狂了。 夜色里,他的眼眸闪烁着危险光芒,像是盯住了猎物,往前跨了一步,又一步。 “小姐,你没事吧?”便利商店店员一直密切注意着这边,此刻探出头来关心地喊过来:“要不要帮忙?” “不用!夫妻家务事,请不用多管!”耿于介完全没有移动视线,依然锁定着涂茹,头也不回地吼回去。 认识、结婚至今,她从没听过耿于介用这种声调跟谁说过话,最近这一阵子以来,她真是见识到了他隐藏得很好的另一面。 下一瞬间,她也见识到了耿于介的蛮横,钢铁般的手臂圈套住她的细腰,往车上拖。 她被塞回车上,硬是扫好安全带,然后他上车锁门,随即催动油门,飞快地载她离开。 在空荡荡的台北街头奔驰,过了好几个路口,涂茹才按着左胸,试图平缓急促的心跳,一面小小声问:“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换来斩钉截铁、简单到不行的两个字。 当然不是只有回家那么简单。所谓小别胜新婚,他们……已经不是“小别”而已了。 那一夜,夫与妻、男与女,在睽违了好几个月之后,重新分享了很简单的甜蜜缠绵。 也重新宣示了主权、厘清了该厘清的、诉说了该诉说的,整整花了一夜。 之后。他们的关系,又转变了。 晨光中,涂茹在自己的单人床上醒来。 一翻身,手就挂到了床沿之外。这张床真的不大,翻身动作夸张一点,整个人都会滚到床下。 一个人睡都快不够大了,更何况是两个人。当她有一次这样对耿于介说时,她那温和斯文、谈吐举止都优雅如贵族的丈夫,只是微微一笑,靠过来,提供了一个老套到极点、却又非常暧昧的解决方案── “没关系,你可以睡在我身上。”他这样说。 分别的这段时间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耿于介变了;而她清楚贴身感受到他的转变,从那诡异的一夜起;彼时,他坚决地把她硬是载回家,硬是要她留不过夜,硬是要…… 想到之后的火辣情景,涂茹翻了个身,把开始发烫的脸蛋埋进枕头里。 小别胜新婚的隔日清晨,她坚持要和他一起出门。因为他要上班,她也要呀。 耿于介对着累得直打呵欠、才睡了少少几个小时的她蹙眉,显然是很不同意。但他忍住了,没有多说什么。 他真的变了。不再试图主导她的决定,也不再把她当小妹妹。 只是到了傍晚,涂茹好不容易撑完一天下班,准备回家好好补眠休息时,耿于介闷闷的电话来了。 “我今天又耍弄到很晚,之后还要整理一些报告,明天一大早就要用的。”本来早就该完成的,只不过昨天“家事”紧急……“你大概得先睡了,不用等我。” “呃……”已经坐上公车的涂茹有点尴尬地支吾了一下。“我、我没有要回去,我现在要回……租处那边。” 手机那边沉默了。涂茹只听见公车引擎的隆隆声,以及身边学生聊天的高谈阔论。她握紧手机,感觉手心微微出汗。 他要生气了吗? 好半晌,回答才传来:“好吧,那你要早点休息。礼拜六回爸爸那边吃饭。” 挂断电话之后,涂茹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傻傻地望着手机,脑袋也迷迷糊糊。 就这样?他没有什么异议? 还在胡思乱想时,手机突然又响起。 接了起来,还是耿于介,嗓音更闷了。“那你这样,是打算继续跟曹文仪住吗?” 想到挚友反常的举动,涂茹心头一窒!甚至想要按照旧时习惯转头逃开,不想面对。 但,她已经思考了一整天。无论如何,逃避也不是办法,她要成为坚强的人,就不能万事都逃避。 何况,对于曹文仪的举动,涂茹只觉得突兀怪异。毕竟情愫的酝酿并非一朝一夕,涂茹又不是神经大条的人;如果朝夕相处的密友对她有异样的感情,她会感觉出来,不可能被吓成这样。 加上便利商店的店员所说的话……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解释一下。“我跟文仪本来就没有住在一起。不过,我觉得她怪怪的,情绪很不稳,所以想要跟她谈一谈。” “需要我陪你吗?”耿于介问。 “不用、不用。”涂茹立刻拒绝。耿于介光听就差点抓狂了,要是让他们碰面,大概没几分钟就会演出全武行。不妥,大大不妥。 耿于介在那边低声咕哝了几句。因为公车上实在太吵,涂茹努力听还是听不见。“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你就能跟别人谈,却不能跟我谈?我也想跟你谈一谈啊。” 涂茹傻眼了!一直到挂了电话很久以后,摇晃的公车都载她回到住处附近了,她还在发呆,差点忘记下车。 她成熟优雅、温文谦冲的老公,居然……在撒娇! 他们真的都变了。她慢慢变成能坚持自己的意见、勇敢面对问题的人;而他,则变成一个比较正常,比较……可爱的男人。 涂茹的心头暖暖的。暖意一直弥漫,直到充满全身,脸颊都烫烫的,好像胆子也更大了些。她带着这样的勇气下车,慢慢走回住处。 傍晚,暮色已经慢慢降临。等她开门,望进没有开灯的房间,一股难以解释的第六感强烈地抓住她。 文仪已经离开了。 小床上,被子、枕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房里没有她的背包或忘记带走的外套。盆栽都浇过水,本来散落的书本也都被摆放回原位。小书桌的正中央,则放着一支钥匙。 那是曹文仪的备份钥匙。一直以来,即使是搬回家了,她还是能自由进出。但现在,她等于已经无声地告诉涂茹;以后,不会再无预警的开门进来了。 不会在晚班结束后带着消夜来养肥涂茹;不会在周末早上跑来硬是挖涂茹起床,拉她一起去买杂货、逛超市;不会在路过时上来看看,因为“怕失婚妇女一时想不开”或“怕公主一睡不醒”。 不会再来了。 在书桌前坐下,涂茹盯着有些陈旧的白银色钥匙,耳边仿佛响起那独特的、有点低沉的笑声,叫她公主时的语调,为她打抱不平时的愤怒,逗她开心时的夸张语气。 涂茹安静坐了很久很久。从高中至今,将近十年的岁月,她们共享过的青春,陪伴她疗伤时的时光……从眼前、身边慢慢流过。 慢慢的,却一去不再回头。 离开时,她在想什么呢? 忘了开灯的室内浸入了黑暗中,时钟滴答滴答走着、走着,她像是忘了时间的存在似的,端坐桌前,如同石像。 直到手机的轻盈铃声惊醒了她。 “你们谈得怎么样?”是上一个和她交谈的人,也就是耿于介。 涂茹这才抬头望了望时钟,居然已经接近午夜!她坐了这么久…… “文仪走了。”她简单地说。揉揉酸涩而发烫的眼,涂茹吐出一口长气。 她很确定自己声音很平淡,顶多稍稍疲惫而已,但耿于介似乎发现了什么,随即温和轻问:“我去陪你,好不好?” “不用了,时间已经很晚,你开车过来都几点了……” “呃,我就在楼下。” 当涂茹诧异地打开门,果然看见耿于介从走廊那一端走来,手上还提着热气腾腾的卤味。一见她,就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 一个从第一次看见就让她心弦震动、情之所钟的微笑。 她再也忍不住了。下一刻,她已经投入他的怀中。 “怎么了?谈得不愉快吗?曹文仪骂你?”耿于介轻拥着她,一面问。口气那么温和,让涂茹听了,几乎要忍不住欲泪的冲动。 然而她没有哭,只是一个劲的猛摇头,双臂紧紧搂着他瘦削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 见她这样,耿于介也不多问了。两人静静相拥,沐浴在温柔寂静的黑暗中,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人相依相偎,其他的一切,都被隔在拥抱之外。 那一夜,耿于介没有离去。 “可是,这里只有单人床。”涂茹的脸烫烫的,只能祈祷一片漆黑中,耿于介看不到她的脸红。 “没关系,我睡地上好了。”他体贴地说。 “那样很不舒服,而且会感冒……” “不会比医院休息室的床差到哪去。何况……”他看她一眼,外面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线下,涂茹看见他的眼神闪烁笑意。“何况,我已经被你传染感冒了。” “好、好吧。”想起这感冒是怎么“传染”的,涂茹不敢再多说,怕自己的羞窘被发现,只好赶快去张罗枕头、被子,在床前铺好毛毯,让耿于介打地铺。 两人睡下没多久,耿于介的喷嚏声就让涂茹的罪恶感战胜了羞怯。她犹豫片刻后,安静起身,把耿于介拉到床上。 床很小,两人睡起来很挤,不过耿于介一点也不在乎。他满心感谢地拥着失而复得的老婆──当然,现在说失而复得好像还言之过早,不过,至少她回到他怀里了,也不再排斥闪躲他的拥抱和轻吻。 涂茹几乎是趴在他身上,不安地扭动着,试图找到比较舒服、不会压着他的位置。 “小茹,你不想睡觉的话,就继续这样动没关系,我不介意。”终于,他带点危险性的嗓音低低警告着。 涂茹马上听懂了,僵住不再乱动。 “我不会很重吗?”半晌,她细声问。 “嘘,睡觉。我很累了。” 话是这样说,但直到涂茹的身子渐渐放软,呼吸均匀,乖乖沉入梦乡之际,耿于介还是没有睡着。好像有什么梗在心口,哪里不对劲似的,却又说不上来、抓不住那个缥缈的古怪念头。 到底是什么呢? 不管了,明天再想吧。半梦半醒的寤寐间,他呼吸着怀中人儿清淡的香气,大掌慵懒地抚着她纤秀的背、腰,心中充满了甜蜜满足,也充满了感谢。 感谢上苍把她还给他。感谢曹文仪的惊人举动,让她投向他…… 等一下!感谢曹文仪? 耿于介的眼眸突然睁开,眨了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一片模糊。 会是那样吗?曹文仪……是故意的? 不,耿于介随即否定自己荒谬的想法。曹文仪那么讨厌他,一直觉得他对涂茹不够好,对他几乎恨之入骨,不可能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来帮他们复合。 不可能的。曹文仪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他拥紧了怀中柔软的身子,暗暗在心里发誓,自此之后,一定不会再让她离开。他受够了没有她的日子,受够了渴望得不到满足、爱恋得不到回应的地狱。 自从遇见她,一切都慢慢转变了。不只是表面上身份的改变,而是从想法、心灵、生活……通通都跟着转变。可惜他们进展太快太顺利,以致于心态上来不及调整,没跟上转变的脚步。 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以后的生活不管还要再怎么天翻地覆,只要涂茹在他身边,只要手牵在一起,一定都不会有问题。 他轻轻摸索着,找到了她软软的小手,紧紧握住,十指交缠,然后心满意足闭上眼,任睡意蔓延。 即使是在梦中,手都一直没有松开。 尾声 几个月后,又是周末时分。耿家照惯例,家族聚餐。 除了忙到天昏地暗的三媳妇──民代何岱岚,耿家老大耿于介也照惯例迟到,正从医院赶回来。不过,破天荒地,今天大家都希望他慢一点出现,因为家里气氛正凝重,坏消息已经传到。 “怎么会这样?”跟医院体系无关的老三项名海有些困惑地看看父亲,又看看二哥,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场的一老一少两位耿医师脸色都很凝重,几乎一模一样的浓眉都蹙着,看起来更加严肃,令人连大气都不敢乱出一口。 “到底发生什么事?”刚刚才进门的涂茹很困惑,只能细声轻问,心里忍不住有些愧疚,怎么忙到家里出了大事,自己都不知道? 她最近是真的比较忙,不但要到正理高中上班,一个礼拜还要去上一堂二弟妹舒渝开的素描课;周末,则在三弟妹何岱岚的热情推荐下去服务处帮忙,处理一些简单的杂事,比如登记来电,把选民来拜托服务的事项分门别类,顺便查查相关资料。 然后,还要跟一样很忙的耿于介见面…… 他们还是分居两地。不过,现在已经进步到“周末夫妻”了。只有在隔天不用早起去学校上班时,她会回到两人的大房子住;而平常,都还是住在离学校比较近的租处。 耿于介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单人床、双人床,小房间、大房子,对他来说都没差。在外科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了再恶劣的环境都能睡的特异功能。留宿涂茹租处的次数,简直跟回自己家的次数差不多。 外人当然看不懂这对夫妻在做什么,但耿于介不在乎。目前,他生活中的优先次序已经非常清楚。 “大哥……呃,分院那边,他们科里主任的缺,终于补了。”一样身为医师的耿于怀有些困难地解释给涂茹听。“医院里的人事命令今天早上公布,聘请原来晋仁医院的蒋主任过去分院当神外主任。” 讲完,众人一阵沉默。涂茹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了主任这个缺已经努力了多久;开刀、支援、开会、发表论文……甚至差点牺牲了婚姻,为的就是这个位置。 然而,结果却是如此伤人。 “老爸,蒋医师不是已经快七十岁了吗?”耿家老二一向以敢言着名,面对严肃的父亲从不畏惧,此刻很不满地大鸣大放中。“七十岁的外科医生还能开刀吗?请来当主任,根本就只是酬庸嘛。” “什么七十!是六十三岁,那是老当益壮!”耿老医师本身都要六十了,精神依然抖擞,腰杆挺直,十个小时的开心手术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比一天到晚熬夜燃烧生命的年轻住院医师还要硬朗,听到儿子这样的话,当然会不爽。 “就算是好了。可是大哥这一两年拚成这样,就是为了主任这位置;何况,分院那边的神外是大哥一手带起来的,从大伯还没去卫生署当署长之前,大哥根本就已经是地下主任,什么事都是他在处理,明明就该让他当!” “耿于介才三十出头,当主任太早,再磨练一下。” “老爸,这样讲不公平。如果是照年龄排职位的话,那打扫我们开刀房约班长都已经七十二岁了,超有资格当主任的。” “一派胡言!”斥责声若洪钟,如雷贯耳,只差拍个惊堂木大骂“大胆!给本官住口!”了。小辈们都觉得耳朵被震得痒痒的。 一来一往吵得正热闹时,话题中心人物悄悄现身。耿于介一身轻便潇洒,神色自若地踏进客厅。一进门,就很自然地来到涂茹身旁落坐,手臂很轻松地圈住老婆的肩。 正要问她今天周末又去忙了什么时,耿于介这才发现,大家都盯着他看,表情全都很严肃。 “怎么了?有什么事?”他有点莫名其妙。 眼看他英挺的脸上毫无不悦神色,一派写意,连涂茹都困惑了起来。 “你……你今天……心情不错?”她试探性地问着。 看着温婉动人的她,心情怎能不好?耿于介对臂弯里的人儿微微一笑,笑容那么温柔,让人看了都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偷窥到了什么亲密举动。 “还不错。下午的手术很顺利,提早开完,晚上、明天也不用on-call。”他轻描淡写说着,果真一切正常,西线无战事。 “老哥,你、你还没听说吗?” 连一向伶牙俐齿的二弟都结巴了,可见事情不小。耿于介看了弟弟一眼,神色开始有些警觉。他圈着涂茹的手臂紧了紧。“听说什么?” “就是……主任的事……” “喔,你说那个。当然听说了,人事命令上礼拜就拟好,只是今早才公布而已。”耿于介的回应让大家吃了一惊。 “你知道?”“你上礼拜就知道了?”异口同声。 “是啊。分院那边,科里的公文都是我在看,怎么可能没看到。” 好几双眼睛眨啊眨,都瞪着耿于介。偌大的客厅里,顿时陷入无声。 “你……没事吗?”好半晌,还是他的亲亲老婆开口问。轻声细语,听在耳里真是受用无穷,耿于介微微笑着,点头。 “没事?你这样还没事?你怎么不生气?”二弟气得都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了,大声打抱不平:“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你作牛作马,之前一个月硬是值到六班,所有重急外伤刀都到,不管microscopy还是endoscopy都没人比你拿手,都要Call你主刀,结果变成这样,你居然不火大!” “这样也好。反正分院那边已经上正轨,又有了主任,群龙有首,我可以放手了。”耿于介轻描淡写。还是那个非常放松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似的。 就这样?他们低气压了老半天,耿于怀更是从一早得知消息就忐忑到现仕,结果,居然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过去? 他老哥是开刀开过头,累到发傻了吗? “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放手?”耿于怀还是不敢相信,硬要追问。 “是啊,再来有别的事要忙。” “什么事?有什么事比你的主任缺还重要?” 耿老医师听不下去了,瞪了莽撞的二儿子一眼,用严厉的眼神禁止他再乱问;然后,决定转移话题,开始盘问别的。“耿于介,你昨天会诊的那个病人,足李部长的小儿子,有特别来拜托照料,最后结果怎么样?” “现在在NSICU,我回来前有去看了一下,还算稳定。本来昨天ER转过来的时候,生命迹像已经很弱,昏迷指数掉到五了,不过还好刀开得很顺利。” “是车祸?” “嗯,头外伤很严重,还造成颅内穿刺,所以他们才紧急call我过去开。有先拿掉一部分的颅骨,再移除穿刺物,才没有引发大出血。我们有把两侧脑膜剪开检查,大血管都没有受损……” 本来一开始讲,现场唯一的女眷涂茹就已经脸色发白,听到后面详细描述、讨论开刀过程时,涂茹终于忍不住,推开侃侃而谈的耿于介,冷汗直冒地往洗手间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呕吐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今天下厨大展身手的舒渝刚在厨房忙到一段落,走出来时刚好和涂茹擦肩而过,一脸诧异。“大嫂怎么了?” “我刚说的,再来有事要忙,就是这件事。”耿于介这才回答了二弟的问题,表情莫测高深,却隐含着得意的微笑。他起身尾随,去关心一下老婆。 “咦?咦!”舒渝睁大眼,回头看看,又转回来,轮流望着好像被雷打到的耿于怀、一脸深思的项名海、以及毫无惊讶神色的公公耿老医师。“是我想的那件事吗?真的吗?” “他们……不是……分居很久了?”耿于怀诧异得连嘴都合不起来。 “住口。”又被爸爸骂。“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不准多嘴。” “可是……可是……” “我叫你住口。”再讲,小心被赏五十大板。 “爸,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的样于?”舒渝瞪圆了眼,直率提问。 耿老医师以发表医学论点的权威口气回答:“我早就看出他们不会有问题。” “怎么看?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连漱口水喝下去都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对了,还能看出什么端倪?”舒渝对自己老公的细腻感性程度非常了解,此刻横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我很迟钝吗?” “呃……我可以说实话吗?”老婆甜甜一笑,反问。 一直保持沉默、安静得像不存在的老三项名海此刻也突然插嘴了。“原来如此……”恍然大悟的样子。 “什么原来如此?你们不要通通都装神弄鬼的好不好!”他真的怒了。 “每次大嫂感冒,隔两天大哥就会感冒。好几次我都在想,如果感冒真的这么流行,我们学校其他老师怎么都没事?”项名海严肃的眉眼间流露笑意。 大嫂再度怀孕,项名海夫妻算是最高兴的了。毕竟,上一次……他们始终觉得亏欠为他们婚礼劳心劳力的涂茹。“我打电话跟岱岚说。她一定很开心。” “所以讲到最后,真的只有我没看出来!”耿于怀颓然倒在沙发上,感到无比的挫败。好歹他也是堂堂名医,此刻却颜面扫地。 等耿于介陪着脸色惨白的涂茹出来时,耿老医师的训话便开始了。 “耿于介,你接下来已经不用过去分院支援,排刀时也多注意一下,挑一挑,不要什么刀都去开,该放给其他VS甚至CR的,都要放下。时间要用在照顾小茹身上,知道没有?小茹要好好照顾身体,工作、活动能暂停的就暂停。还有,从现在开始回家住,别再一个人住外面了。” “知道了。我会处理的。”耿于介微笑回应。他本来就是这样打算。 “爸,我没事呀。”结果是涂茹一脸莫名其妙。“只是肠胃不太舒服而已,加上他刚刚说那些……我吃点胃药就好了,没那么严重。”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涂茹轻靠在一直微笑着的丈夫身边,秀眉微蹙,更困惑了。 只有耿于怀慢慢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就说嘛,我一定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知道在洋洋得意些什么。 耿于介搂紧略显虚弱苍白、依偎在他身边的人儿。 再来,真的,一切都会顺利的。 她虽然虚弱,但只是暂时的不适;涂茹现在已经很坚强,不再是那个退缩安静的小女入口。而且这一次,即使有什么不顺,他也会尽己所能地保护她、照顾她、待在她身边,不再让她一个人面对。 不管单人床、双人床,一定都不会孤单。 虽然在全家动员的严密保护之下,宝宝还是提早报到了。 怀孕才刚满三十二周,就因为不适而入院。涂茹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一刻卷上重来。 几个月来战战兢兢,数不清多少次深夜被恶梦吓醒,她已经尽全力在好好照顾自己跟宝宝,为什么还是这样? 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自怜,因为紧接着而来的出血、疼痛,紧急入院之后的一连串检查……都让她疲于应付。眼泪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夺眶而出。 那时,小姐已经在帮她做术前处理,准备要剖腹生产了。宝宝迫不及待要出来,可是,根本还没到预产期呀!加上眙位不正,没办法自然产…… 超强的冷气和厚重的恐惧让她全身都在剧烈发抖。小姐一直要她放松,不然肌肉太硬,不好打针。她抖得连解释都说不出口──她没办法控制自己。 直到她看见耿于介。 一身医师白袍的他急步冲进来,俊脸毫无血色,跟医师袍一样白。他的眼中映出了和她相似的恐惧,总是带着温柔微笑的薄唇也在微微颤抖。 “小茹。”他开口唤她,嗓音沙哑,也在发着抖,让旁边的麻姐、妇产科8都诧异抬头,看了这位一向稳若泰山的耿医师一眼。 在那一刻,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从涂茹的身体深处涌出来。 她不能哭,她不能软弱,她要坚强撑过去,宝宝一定会没事。她不只是宝宝的力量与支柱,也必须是耿于介的。 她的幸福,要自己牢牢抓住。 涂茹主动向他伸出手,耿于介立刻握住。他们的手一样冰冷。 “我……不会有事,宝宝也……不会有事,你不要……这么紧张。”冷汗中,小腹阵阵的抽搐疼痛中,深呼吸问,她还努力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眼看她已经疼成这样,还硬忍着要安抚他,耿于介整颗心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掌紧紧握住,快被捏碎了。 “小茹。”他还是只能叫着她的名字,语言能力几乎完全丧失。 “耿医师,请让一下。”小房间里人来人往, (: ) 第 8 部分阅读 “小茹。[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还是只能叫着她的名字,语言能力几乎完全丧失。 “耿医师,请让一下。”小房间里人来人往,是寻常手术前的快节奏,耿于介却头昏了。生平第一次,他在手术房前手足无措。 要负责开刀接生的,是国内名医、也是本院这边的妇产科主任。两鬓斑白的杜医师是耿老医师的同班同学,从小看着耿家兄弟长大,甚至教过耿于介、耿于怀,还带过他们的实习。此刻正和一脸凝重的耿老医师并肩从长廊尽头走过来,一面低声交谈着。 “这孩子怎么吓成这样?”杜主任看见耿于介,非常诧异。 耿老医师摇摇头,没答腔。 “不用这么紧张,比这更早产的我们都顺利接生过,没事的。”杜主任拍拍耿于介的肩,很和气地说:“你要不要进来?要的话,去换衣服、刷手。” “啊,我……” 护士小姐拿了表格过来,是手术同意书,交到耿于介手上,他望着那些平常滚瓜烂熟的字句,风险、并发症、机率……很快的,字都在开始发抖,看不清楚。 不是字在发抖,是拿着同意书的双手在发抖,他几乎连笔都拿不稳。 看惯多少大场面、开过多少惊险的刀、救回过多少情况紧急万分的病人,此刻通通都没用。英明神武、稳若磐石?遇上了至爱出事,耿于介被打回原形,变成一个最平凡普通、为了老婆心急如焚的男人。 “耿于介!”耿老医师大喝一声。“你给我稳住!有出息一点!” 父亲这么一吼,果然有效,耿于介的三魂七魄都回来了,当下深呼吸一口,迅速签了同意书。 “可以进去吗?”杜主任等他签了名后,方问。 耿于介点头。虽然脸色还是惨白,但眼神已经稳定多了。他随即安静离开,去准备进手术房。 “真是没用。”耿老医师在走廊上摇头。“训练这么多年,遇上一点事情就慌成这样,当什么外科医师,还想当主任。” 杜主任笑咪咪看着老同学,好半晌,才凉凉接口:“当年,夫人生产的时候,是哪位心脏外科医师进去陪产,在手术房差点晕倒,还要麻烦小姐拿板凳过来让他在旁边暂时休息的?” 耿老医师突然住口,浓眉、鹰勾鼻的严肃脸上泛起诡异的尴尬神色。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也别再骂耿于介啦。”杜主任这才微笑着离去。 “杜兄……”耿老医师出声叫住老同学。 “放心吧。你耿文仁的孙子一定很强悍,不会有问题的。”杜主任回头一看,多年老友之间的默契让他清楚接收到耿老医师的心焦如焚。他微微点头,小小眼睛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耿老医师没有说话,只是弯下他挺直的腰杆,深深一鞠躬,重重请托。[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而杜主任不愧是经验老到的名医,承他金口,耿家的第三代终于在历经四个小时、母亲输血一千西西的手术之后,诞生了。 虽然是早产,但果然是个小小斗士。在保温箱住了一个月,体重身高都奋力赶上了正常的初生儿。出院之际,被母亲抱在怀里,一进家门,就给了等候在客厅里的叔叔婶婶们来了个先声夺人。 “好、好健康的哭声。”良久,二婶舒渝才余悸犹存地说。 耿家老三则是与老婆安静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终于完全放下了忐忑多时的心。 “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多可爱、多漂亮啊!好像爸爸!”涂茹的母亲还是走夸张路线,一见到外孙就凑上来要抱,大嗓门地夸奖起来。 不过宝宝对外婆震耳的夸赞不太买帐,扯直了小喉咙,更是大哭起来,脸蛋都挣红了。 一阵忙乱中,众人没看见这段时间来几乎寸步不离涂茹身边的耿于介,不解地问:“大哥呢?” “哦,他帮我去拿点东西。”涂茹轻描淡写地回答。 经过一整个月的调养,她的脸色已经好多了。温婉素净的眉眼间,如今尽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幸福光辉。 事实是,因为涂茹曾经流产过,这次特别小心翼翼,怀孕期间什么禁忌规矩通通严格遵守,家里一票西医完全放下成见,毫无异议。所以之前虽然回家住了,但她租处那边东西始终没有搬回来,就是因为怕动到胎气。 而今连月子都坐满了,一切顺利解禁;耿于介便过去帮忙打包,把娇妻心爱的书给搬回来。 从今天之后,他再也不用在床边朗读爱情小说给老婆听了。天知道某些字句动作以文字表现时很美很缠绵,真的要大声念出来时,有多尴尬! 说穿了也只是疼老婆;坐月子期间不让她看书怕伤眼力,可怜他堂堂一个外科名医,还要到处去找催乳的偏方,药补食补都来。 秋日的薄薄暮色中,耿于介驾车来到涂茹以前的租处附近。 好久没来了,这里的一切,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很熟悉,却又有着奇怪的陌生感。 停妥车,他下车走向小巷。巷口,卤味摊已经摆出来,老板看见他,先是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然后热情的大声招呼起来:“先生!好久没看到你了!怎么都没过来啦?小姐追到了没?我们也很久没看到她喽,是不是搬走了?” “谢谢关心,她是我太太,上个月刚生产,所以比较忙。”耿于介说着。这么简单的话,这么平淡的叙述,却让他整个心都暖起来。 她是他的妻。他们终于有了宝宝。他要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啊?动作这么快?”老板大吃一惊,赶快回头叫老婆:“喂!你听到没有?人家小孩都生了啦!” 老婆横了老板一眼,递给他一串烤肉,低声嘀咕了几句。 “我老婆说要请你吃啦!”老板笑得嘴都咧到耳际了。“恭喜你啊,一切都搞定了,真有一套!” “是啊,一切都没问题了。”耿于介微笑接过,食物的香气萦绕在他鼻端。 老板娘又推推老板,指指摊子底下,提醒他。 “对喔,差点忘记了。”老板跑过去打开,里面有放钱的小保险箱,旋开之后,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你老婆的朋友寄放的。她说如果你或你老婆有来,要转交给你们,拿去。” “我太太的朋友?”耿于介微微皱眉。 “对啊,就是那个瘦瘦高高,头发短短,老是戴顶帽子的小姐。以前她也住这附近,还常常跟你老婆一起过来的。” 是曹文仪。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像是突然从地球表面消失的人。 涂茹虽然从不主动提起,但耿于介知道,涂茹试着找过曹文仪。打过电话去曹家,也打去她上班的地方问过,得到的答案都一样──在南部找到工作,已经定了。偶尔会回家,但没人能确定何时。 耿于介接过只有手掌大的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以银色金属线绕成的、手工打造的精致装饰。 拿起来细看,耿于介才发现那是一顶皇冠。 纸盒底部有张小纸片,写了“恭喜”两个字。没有其他。 “她什么时候拿来的?”耿于介听见自己在问。 “就前一阵子吧。”老板望望老婆,见老婆点头,才说下去:“大概……有一两个礼拜了。” 所以,她知道涂茹生了?知道他们一切都好? 开车回家的路上,耿于介把小盒子放在旁边副驾驶座,一有空档,眼光便不由自主地被那顶小小的银色皇冠给吸引。 老实说,他在犹豫要不要把它交给涂茹。他不确定涂茹看了会有怎样的反应,心情会不会受到影响。 皇冠是给公主戴的。 但涂茹不是谁的公主。她是他的妻子,他一生的伴侣。这是他们的共识与信念,不会改变。 所以他还是把东西带回家了,交给了她。 涂茹望着小盒,安静了很久,没有抬头,也不说话,直到儿子肚子饿了开始大哭,她才收拾一下,过去安抚那总是饿得要命的小小毛头。 耿于介没有再见过那顶迷你皇冠。 而他们的家,到后来,被陆续报到的三个小男生的玩具、老婆的书、爷爷、外婆、叔叔婶婶们卯起来狂买的礼物衣服、各式玩偶、甚至是夸张的遥控车、迷你玩具屋等等给填得满满。像这样一个小东西被塞到哪里去,自然不会记得。 卧室的床换过两次,越换越大。但耿于介每天晚上睡觉时,从不觉得寂寞。因为床上总是热闹,有小鬼爬上爬下,蹦蹦跳跳,有时连他温柔可爱的老婆都被闹得受不了,想逃到书房去睡她自己买的单人床。 涂茹变成一个非常强的妈妈,有着无比的耐心和温婉的笑容,每天和他一起入睡,也一起迎接晨光。 他们不是王子与公主,但从此,一直过着与幸福快乐相去不远的日子。 后记 好久不见了,大家都好吗? 这段时间的休息和思考,对我来说是必须的,收获也很大。当然在过程中焦躁跟迷惘都难免,但是有些时候总是需要调整脚步,静下来想一想。大概就像是我的偶像勉励过我的“勿忘初心”吧。 在这里,我要来聊一下对于言情小说的幻想,或者该说是梦想── 从以前自己还是纯读者的时代,就觉得有件事情真是太酷了,私心认为是言情小说专有的浪漫,那就是──故事跟故事之间,有人物相连。 当然到现在大家都觉得这是很普通的事情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当时在我纯洁幼小的心灵里(不要怀疑,每个人都幼小过啦)是非常崇拜并羡慕这件事的。 所以啦,当自己动笔开始写的时候,就在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在书的后面看到类似这样的字句: 欲知项名海与何岱岚香艳刺激的爱情故事,敬请翻阅动情精灵0335《动心怎么说》。 想看耿于怀与舒渝火辣大胆的狂爱恋曲,敬请期待当红罗曼史0013《承诺慢慢来》。 哎唷!多帅气啊!光是这样打出来,就已经忍不住傻笑了。藏在心里很久的小秘密现在说出来了,请大家不要笑我……就算要笑,也别笑太大声……拜托! 再来,说说这次的故事吧。故事开头其实很久以前就写好,只是中途一直被插队,导致到现在才和大家见面,真是不好意思。耿家的三兄弟算是一个小系列,终于完成啦!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而书名呢,也是一开始就大致定好,没什么问题;但在这里还是可以分享一下在中途曾经突发奇想,冒出来的书名── 因为算是系列,不如就来个重组书名吧,比如,《动心慢慢来》,或《承诺怎么说》之类的;自己在夜深人静时想到还得意得要命,速速写下,到了隔天早上起来再看,就觉得……还满瞎的,一点鉴别力都没有,读者会搞混的吧,不要再恶搞了! 于是,两个“重组书名”便顺利被打入冷宫了。再见慢走,不送不迭。 这次,发现自己写出了一个让作者本身都思考很久的角色。她在想什么,连我都不能说百分之百明白。角色是作者创造的,没错;但相信所有作者都有类似的感觉;有时候,角色并不受作者的控制。他们有自己的想法跟作法,非常独立自主。遇上像这么“高拐”的角色,也只能认命,乖乖被带着走了。 不知道看完书的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