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天下之囚宫》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1 部分阅读 美人天下之囚宫  序 这是一部借用历史人物来讲述,却不符合真正历史的小说——几个同名同姓、异名异姓的人物上演了一段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隐秘情愫。或痴爱,或悲恸,或仇怨,或无奈,数人沉溺于此段宫闱秘史无力自拔。 有看官大人问:小说里的李世民是唐太宗吗?我答:只是名似而已。这个名叫李世民的男人身上浓缩了诸多帝王的明黄身影——他喜将情之所衷埋于心底,负手看江山万里绵延,却终抵不过红颜佳人月光下的粲然回眸。 也有看官大人问:升平是玳姬吗?我答:只是神似,也更像众多亡国公主中命运最跌宕起伏的那个。她历经国破家亡,朱檐更迭,再不见当初庭院歌舞阕,宁随他再踏九重皇苑囚宫。 此文在连载时,以宇文战和杨徵两个架空姓名分代两位男主李世民和杨广。只因历史中的李世民和杨广相差近三十岁,难以活在同一个时空;又因文中亡国公主升平杨鸾的身份双重,既是唐太宗后宫新宠嫔妃,又是隋文帝最疼爱的幼女,这一点也有悖历史。所以只擅长用历史讲故事的我,也为出版时是否改回历史真实姓名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一位业界前辈的话点醒了我——将一段隋唐数十年历史凝聚数十万字小说中,孰轻孰重自然难以取舍,既然如此,何不虚拟一人见证朝代更迭,融汇所有宫闱恩怨呢? 所以,杨广是升平的情冢,李世民是升平的囚笼,隋宫是她的庇护所,唐宫是她的断肠路,她一生纠缠、徘徊于两人之间,宫闱之中,一生不曾踏出此地半步。 升平是历史中生长在父皇母后身边的任性公主,她是所有亡国流离被纳入宫闱的殇国嫔妃代表,她虽只伶仃一人却折射出万千丽影——我已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隋唐公主,哪个才是文中的升平。 还用追究历史上她是否真的存在?其实不必。一千人心中有一千个升平,一千人心中有一千个李世民,她是隋朝末代公主也好,他是制造玄武门之变的唐太宗也罢,他们不过是在此文中演绎一段九天宫阙、痴爱情狂的寻常男女而已——无须苛责太多。 其实,相隔千年后的我们,只能臆视升平绝世风华的容颜驻留在出宫刹那,幻听李世民面对文武百官阻拦时仰天长啸的悲绝痛恸。我愿相信,那段不曾流传下来的宫闱传说,至今仍回响在太极宫正殿,为他们见证深情永恒。 挚情挚爱要怎样才算天长地久? 我需怎样才能逃离开你的囚锢? 隐隐可见,他对她笑说,生死不负,她对他放手,一生背离。 修文完毕,已近午夜,我不觉已泪流满面,能亲手记录此段臆想的历史、此段旷世情缘,已完成我最大心愿,心情也为之放松。 其实,我一直在努力读懂史书背后的女人们。 如《未央·沉浮》里的窦漪房——她是历史中文字记录极少的盲眼太后,于我眼中却是横跨四代帝王手握虎符的隐忍宫婢。她的坚毅,她的牺牲,她望尽苍穹只为登上权力高峰。 如《囚宫》里的元妃升平——她是历史中连姓氏都不愿提及的玳姬,于我笔下是裙汲鲜血、由宫倾死尸摸爬而过的傲然公主。她的桀骜,她的蔑然,她穷尽一生只为迈出囚禁宫阙。 她们的故事各有纷呈,各有苦乐,愿翻开此页的看官大人们,能与我共同展阅一卷绝代风华之亡国公主的故事…… 楔子(1) 宫灯温和的光晕透过茜萝凤纱,萦绕出媚色的红。高阳看着人影在屏风上寥落晃动,不禁心酸苦笑—— 他果然又来了。 高阳知道每年每月他必定会有些时日是耗在这里的,自从母后薨逝后,这样肆无忌惮的光顾也越来越频繁。 其实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而已,是他刻意给自己营造的梦境——正因为不曾有人走进,破坏梦境,所以他无力还给自己些许清醒。 高阳比他清楚,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在门外徘徊多久才能鼓起勇气走进去。只因她知道,此时此刻,他厌恶任何人闯入,厌恶任何人打破他刻意营造的假象。 良久后,高阳在门外轻声叹息,伸手推开雕花殿门。她抬眼看见那个人仿若神像般伫立在大敞的窗前一动不动——风卷着他的衣襟,猎猎带风地卷扬着。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恍若在缅怀多年前逝去的贤良皇后,抑或在追忆自己过往的峥嵘岁月,再或思量千秋家国大业。 更声重重,慢慢悠悠地送入高阳的耳中,在她眼前,男人高大萧索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隐秘。 孤寂的夜色里,只有高阳一人知道,眼前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天下人对帝王心事的误解。 黑衣为尊,不是对先皇后的追忆,是他曾对某人许下的苍白允诺;素冠多年,也不是对先皇后的缅怀,也不过是因为失去了某人而疏于打理;上朝时面对朝臣淡定从容,下朝后周旋后堂笙歌燕舞,更不是因为缺了先皇后谏言后的自暴自弃,只不过是想忘记曾经有某人陪伴的欢快日子。 所有,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那个流传在京城内外、开国帝后伉俪情深的传说只不过是大家臆想。 传说中伉俪情深的帝后,于现实只不过是一对平淡若水的陌生夫妻。高阳咬紧嘴唇,脸色惨白地想:他大概从未真正地爱过母后吧…… “父皇!”高阳俯身叩首,透过额头佩饰的潋潋珠玉望过去,看到的是他那双穿了许久的破旧鞋子。 金线绣就的九五尊龙金首翘昂,隐忍地蛰伏在玄色锦缎上,桀骜地俯视着天子脚下的芸芸苍生——难怪他不舍得丢弃,这世间怕是再也没有如此能服帖当今皇上气度的绣品,想必也是某人亲手所做。 李世民闻声蓦然回首,面色凝重,在看见高阳时,苍老的面容露出极少见的慈爱笑意。那是他十几个儿子,甚至连太子承乾殿下都不能轻易获取的笑容。平日里冷肃的父皇连最为平淡的问候都不肯多说一句给他们听,却独独对高阳例外。 “这么晚了,你还过来做什么,身边怎么也不带个宫人跟着?”李世民步出窗户下的阴影,孤单单地站在高阳面前。他抬手轻轻摩挲她耳边发鬓,就像她小时候偶尔偷看过的那样——曾有个女人也承受过他同样的宠溺。 “明天房家就来与父皇要人了,父皇现在看起来倒是没有丁点儿难过的样子,是不是觉得终于送走了爱惹祸的高阳,父皇心头轻松了许多?”高阳嘟着嘴站起身,避开他的掌心,扫扫裙摆上的尘土,拧着眉头绕着他伟岸的身躯走了一圈,然后用手指捂住鼻子厌恶地说,“父皇还不听御医的劝慰,居然偷偷喝酒,行状委实可恶。” 大不韪的话高阳说得一向顺口,也没有其他公主皇子们惯有的惊恐和惧怕。父皇对她的肆意任性从不恼火——大唐朝堂上上下下尽人皆知,曾马踏天阙一统河山的帝王威严下,唯有高阳公主是例外的。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楔子(2) 是的,高阳公主可以在父皇面前得到很多例外。 楔子 高阳公主可以伫立于父皇身后聆听朝政,不必畏缩回避;高阳公主可以于任何时辰求见禁宫,不必费事通禀;高阳公主可以以公主身份封地属国,不必拘泥祖制史训;高阳公主甚至还可以在点兵台亲选驸马,不必恭候利益交换。 如此多的丰渥优待让高阳公主越发恃宠生骄——策马扬鞭纵横闹市,藐视朝臣,嗤笑权贵,却无人胆敢奏本参劾。 此般荣宠皆因为长孙氏门楣显赫,为北方众士族之首,尤为尊崇。高阳的母后长孙皇后,更是举世称颂的贤良女子,她既是随父皇马踏天阙的伴侣,也是恭俭端直的六宫表率,更别说朝堂上权重之臣是与当今皇上歃血为盟的长孙皇后的亲兄长长孙无忌。 所以,长孙皇后薨逝后,与其他公主相比,高阳公主得到了更多的封赏。而高阳也执意将眼前从父皇身上获取的一切厚爱归功于她那个溘然长逝的贤良母后。 绝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李世民低头凝视着高阳,贪恋的视线许久许久不曾离开。今晚的他与往日不同,凝视过后,眼角笑起的皱纹伴随着花白的鬓发让人心头抽痛。 “高阳,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连倔强时的眼神都一样。”他似是在梦中呓语般痴痴说道,月色闪过,眼底竟有些泪光,隐隐萧索而凄凉。 谁能想到,曾经挥剑南下的伟岸男子如今已坐拥天下,风雨不曾侵蚀他的丰功伟绩,却被岁月磨成了沧桑落拓的老懦病夫。 高阳强忍泪水,伸出手摸着父皇鬓角的银丝,禁不住伤感。 高阳第一次窥见父皇如此难禁的悲伤,母后薨逝时,他也只是拍拍手背安抚她释然离去,不曾流露丝毫不舍与悲恸。 也许他是真的宠爱她吧,如寻常慈父般竭力压制着对即将离别子女的忧思。毕竟,明日她即将出嫁,父皇身边也少了此生最后的欢愉。 李世民颓然身子,拖着孤寂,挪步行至榻边,低头拍拍身边的空位召唤高阳,“来,高阳,坐下。” 高阳呆呆地跟过去,却没有坐在那张废弃的龙榻上,只是伏下身去靠着李世民的双膝跪坐,万般不舍地把脸枕在父皇的膝盖上,想掩饰满脸泪水。 李世民见高阳如此这般,苍老的面容似有些安慰,又有几分怆然,孤寂哀伤的他用手指抹去高阳面颊上的泪水,一下,一下…… 他说:“你和你母亲又有些不同。她一生都不会流泪,痛苦时、悲伤时、欢喜时、愤然时,哪怕连离去那一刻都不曾流过泪。而你敢哭敢笑,敢喜敢怒,给个棍子能打到天宫去,不似她半分。唉……也不知是不是父皇宠坏了你,你这等的性子,待朕百年之后没了仰仗又该怎么办?” 高阳的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凄楚——父皇的话语似是在交代自己的身后事,浸透了伤感怆然。一时间,她心中的巨痛无法自抑,眼前刹那模糊氤氲,竟泣不成声。 李世民疼惜地摩挲着高阳痛恸的脸颊,贪婪地看个不停。他的目光认真专注,仿佛要把高阳的俏丽容颜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永世不忘。 他忽而笑了,揉搓高阳的头顶宠溺道:“别哭鼻子了,你可知,公主要有公主的威仪。若你平日里行止有你母亲十之一二威仪,朕也不必担忧百年之后你的处境了。” “母亲……”这两个字本是高阳不甘愿的称谓,可是苦苦压抑多年的疑问终于遮掩不住,冲动地脱口而出,“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吗?” 楔子(3) 李世民低头看着高阳,眼前的女子昂起的绯色脸庞,竟像极了许久不见的她,他不禁错了神,喃喃地道:“你的母亲生来属于天阙,她生也好,死也罢,一步都没有从太极宫红墙金瓦中走出去过,一步都没有!世人皆说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助夫君挥师南下登上皇位的长孙氏是旷世的脂粉英雄,他们却不知,你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生于天家、逝于天家的女子——她一生尊贵,从不自贱,哪怕是国亡宫倾,也能毅然保留天家风范,不曾惧怕一分。” 他的话语中透露着太极宫内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其中情孽必定是九转曲折的。 能让铁骑南下踏平旧日河山的父皇如此称赞的天家女子究竟会是何等模样?高阳虽好奇,却仍会因谈论的是那个女人而漠然无谓,仿佛父皇所说的不过是个与自己无关痛痒的人,如同她骨血里也从未有过那个女人尊贵的融灌,无干无念。 也难怪高阳会冷意如此。过去十三年来,她从未于那个女人身边成长,隐约记得唯一一次相逢也是在宫门缝隙中狐疑一瞥。那女人惯于漠然,从不爱抚关切,也从不肯多看高阳一眼。 高阳抱怨到长孙皇后处,长孙皇后便怅惘笑笑安抚她——那女人韶年芳华时本是前朝公主,国破家亡,尊荣覆灭,岂一个惨字能说得清,如此一来,行事作为难免骄纵乖张些;并多次嘱咐高阳莫要放在心底,此人须另眼看待。 可不知道为何,高阳对那女人有些厌恶,甚至可以说是无比憎恨。 那个女人绝色容貌,不笑便能摄人心魄,所以朝堂重臣无不称她为祸国妖颜。 听说父皇待她已远远超出荣辱相伴的长孙皇后,想必也是为她的魅色迷惑,而忘记了糟糠妻女。 高阳如今已不记得那女人样貌,唯记得她唇上摄人心魄的嫣红,是恭谨贤淑的母后从不敢用的妖艳胭脂色。她的鬓钗永远熠熠闪光,她的罗裙永远迤逦拖曳。母后赶追千里亦永远不会有她那般的风华气度。 高阳当然知道,其实她才是自己的母亲。 纵使宫人在父皇警诫下对隐秘过往无比小心避讳,但无意间的窃窃耳语,高阳总难以假装不闻。她也曾悄然去查过史官撰写的歌功颂德的史书,偏这些能堵住众生悠悠之口的传世绢帛上,丝毫没有那女人的坎坷过往,她只能偏信那流传于坊间的信誓旦旦。 她是个肮脏的女人,高阳想。 兄妹逆伦,叔嫂通奸,昔日亡国公主竟在新君膝下淫语承欢,本性淫乱的她难道还会是九天仙女不成? 为她,昏聩炀帝面对三十万重兵压境面不改色,撕碎讨伐檄文。 为她,父皇宁肯背负弑父杀兄的罪名,不顾众臣反对,接其入宫。 如此纷呈经历,让高阳怎么能相信那个诡艳如花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还是父皇口中尊贵无比的天家女子? 是的,高阳不信。 所以高阳宁可亲昵地尊称长孙皇后为母后,也不愿对那个女人流露出丝毫仁慈亲昵。 高阳不屑称呼那个女人为母亲,永远都不屑。 窗外的风雪转眼间又大了些,呼啸之下连殿内的烛光也开始扑朔摇动,菱花窗来回扇动,带得挂钩咣当作响,空旷大殿内的两个人仍寂静无声对视。 李世民见高阳眼中恨意深种,仿若见到相似熟悉面孔——她临别时,亦是如此蹙眉怀恨。 他的心神有些恍惚,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尽头自言自语道:“只怪朕当年年轻气盛,以为握在掌心才能留下你。早知是此结局,不若放了你,至少今时今日你仍能活在人世,哪怕不在朕的身边,知你活着已是幸事。”他长吁口气,不住地喘息,“我知你一生恨我、憎我。若是我现在去找你,怕你也是不能原谅我吧。来世……”说到此处他默然地看着高阳,目光渐渐迷离凄然,“来世,我一定不去找你。你大可无忧无虑地做一辈子公主,嫁人生子,夫妻和顺,直至安稳终老……”第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楔子(4) 李世民的声音低哑沉重,每一句都说得断断续续,恍恍惚惚。哀伤至极的他让高阳心中突然浮起些许好奇——那个让父皇神魂颠倒的女人,那个让父皇违背纲常伦理的女人,那个让父皇相信命运来世的女人,究竟凭借怎样的勾人心魄的手段笼获了父皇? 或许,她和外面那个传闻中的妖冶女子并不相同。 “高阳,退下吧。明日还要早起出宫。”李世民见高阳不言不语,以为她是疲倦了,他勉强地露出慈爱的笑容安慰道。 此刻,霜染的发丝凌乱地垂落于鬓角,映衬着他早已疲累的双目,越发让高阳心中酸楚。她不会与之辩驳,她默默地俯身叩拜,然后轻轻起身,走到他的面前,端量着他赤红的双眼。 高阳终于鼓足勇气,颤抖着伸出手指抚过父皇泛着酒味的冷硬嘴角,心中涌起莫名的哀恸——他的唇,那女人是否也曾如此贪恋辗转过?他是否也曾对她的亲吻流连难忘? 高阳的话语已然脱离了思量,脱口而出,“若是来世,你不再找她,你怎知她无忧无虑,安然终老?你可舍得她孤单单一人等你终身?” 李世民的眉头顿蹙,惊异女儿大胆举动的同时,更是愕然她的疯言疯语。他颤抖的双手紧紧钳制住高阳双肩,满心疑惑,只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的真实面容看个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究竟是他的宝贝公主,还是日夜不肯入他梦的她,他似乎已经老到无力分辨。 望着父皇痛恸的泪眼,高阳不觉再度泪流满面,甚至连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也回忆不起——究竟是那女人看父皇太可怜,所以借她之口来帮他解脱;还是她被父皇的那番痴心话语说得怔怔疯魔,只想用言语来缓解他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愧疚? 高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其实,有情人的余生悲伤已是对过往甜蜜回忆最好的祭奠,他和她都不需要高阳的真实存在。 她的一笑一颦始终存于他的心中,他则永远沉浸在她遗留的回忆中无力自拔。 高阳想:也许,自己该还给他们最后的清静。 高阳挣脱父皇的双手禁锢,一步步走出阴暗、湿冷的废弃大殿。她不曾回头,却知晓父皇的目光还在望着自己的背影,片刻都不舍得离开——他一定误以为她是那个女人。 风卷得裙裾有些湿冷,高阳细细抚摸着袖口,脸上还留着冰冷的水渍,薄唇淡淡含笑。这泪究竟是谁遗落的已不再重要,因为迈过殿门时,她似乎听见父皇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原来,你一直在等朕……一直,在等朕……朕欠你那么多,还不起了,还不起……” 声音萦绕在高阳的耳畔,犹如从天边遥远传来,幽幽叹叹,带着迟到大半生的顿悟,终说出口。 高阳扶着殿门回头,第一次望见身为九五之尊的父皇,蜷缩在龙榻上像个后悔不已的孩童,低低地抽泣。 真相到底如何?高阳静静地站在此处,出神般地思索着—— 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究竟会有怎样的凄婉决然? 昭阳宫外,白玉阶前,高阳身穿赤红色金蝉薄翼嫁衣在袅袅白雪中曼妙独行,裙摆随风飞扬摆动,如鬼魅重生。 于是,太极宫中四起口耳相传的诡秘传闻—— 在高阳公主出嫁的前一晚,有几个值夜宫人窥见她的母亲——那个被众人讳莫如深的女人——在昭阳宫前流连忘返,不肯离去。 他们纷纷用那个女人来称呼她,因为无人不知晓她到底是谁…… 她——甚至连个名字,他们也不敢说出…… 其实,帝王之家的金枝玉叶,也不过如此——万般尊贵,离世后终抵不过他人的一句非议——这便是天家女子的悲哀。也是,高阳的悲哀…… 凤殿初长风华起(1) 开皇廿年,八月初十。栖凤宫因帝女升平公主及笄及笄:古代女子满十五岁结发,用笄贯之,因称女子满十五岁为及笄。也暗指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如“年已及笄”。典仪大摆盛宴。 及笄典仪由独孤皇后和嘉贞长公主共同主持,京内命妇悉数听命入宫前来观礼恭贺。一时间栖凤宫衣香鬓影、珠翠摇曳,堇色的衣裙缀翠镶羽,逶迤及地。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即将临盆,不便前来,特此告假。”素色衣裙的宫人忐忑匍匐,不敢抬头迎视宝座上独孤皇后凌厉的目光。 独孤皇后冷冷地哼了一声,阶下命妇无不噤声相觑,不敢抬头察看。 嘉贞长公主偷偷窥视独孤皇后,见她脸色微怒,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她笑道:“算起来太子妃也确实该休养了,既然身子不便,皇嫂唯有能者多劳吧。” 独孤皇后抬眸,睨视玉阶下方屏息垂眸的众人,闻得嘉贞公主奉迎,面上的怒意稍纵即逝。她安然拉着嘉贞长公主,从容地开口道:“本宫早就吩咐她不用过来,她偏不放心,如今巴巴地派宫人来奏禀一番,好像有多么不放心长公主行事似的。” 嘉贞长公主垂首,尴尬地笑笑,对独孤皇后的暗讽不以为意。两人各怀心思,依旧并肩端坐凤位,娱观歌舞。 一时间笙歌乐舞,裙裾回旋似锦。众命妇围满大殿,见皇后展露笑颜,她们亦嬉笑俏谈,好不热闹。唯独即将及笄的升平,百无聊赖地落座凤位左手边,手执金缕雕花蝉翼纨扇,回头和贴身侍女永好悄悄笑闹。 “永好,你瞧那个信伯侯夫人,身子滚圆得很,正面瞧去简直赛过酒缸。听说信伯侯惧妻,不敢纳妾收婢,只因每每他嚷嚷得狠了,那夫人便拧着耳朵揪过来,不管人前人后地压过去。如此这般,轻则筋骨断裂,重则一命呜呼。可怜可怜哦。” “公主,今儿是您大喜日子。及笄成年,好歹要注意些天家端仪,别随口说话。”永好做事一向严谨守礼,虽赞同升平的笑话,憋得眼角抖动不已,但在外人看来,她依然是淡然处之,恭谨待命。 升平古怪地笑笑,又朝永好做个鬼脸,撇着嘴冷冷地道:“怕什么,你没瞧见这殿内的命妇们都忙着对母后谄媚奉承呢。怕是朝堂上又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才会如此殷切。眼下哪里有人抽这空暇,观察我仪态是否端庄?” 凤殿初长风华起 永好以拳掩口,佯装咳嗽道:“若真是那样,岂不更好?命妇们若真围过来嘘寒问暖,怕是公主又要烦心怎么驱赶她们了。” 升平冷哼一声,知永好说得在理,便不再随意抱怨。没过多久,她犹如发觉了新鲜事物般,悄声对永好嘀咕:“永好,你瞧见那位身着桃红倩影罗的永安公夫人么?据说是永安公新纳的续弦,白发苍苍七十老者配十七妙龄女子,你可知为什么?” “无非为了财权,难不成还有其他?”永好抬眼——那位身着桃色百褶罗裙的永安公夫人装扮好不俏丽:眼角一颗米粒大的胭脂痣,仔细端量竟是用胭脂点画而成,也不知从哪里学了如此艳丽勾人的妆容。 “那我倒是不知道了。只听说是永安公在教坊认识的女子,他想要纳为续弦,唯恐母后不喜欢,只能随意编了个身份,说是良家女子。不过我实在不明白,教坊女子是贫妇么,为什么母后会不喜欢?”升平刻意压低声音,又回过头畏惧地瞄了瞄凤位上方正襟端坐的母后。 凤殿初长风华起(2) “奴婢也不知。”永好若无其事地笑笑,眼睛却又瞟了瞟那名女子。永安公新妇正值青春不懂进退的年纪,前来朝贺公主及笄典仪居然浓妆艳抹,衣裙随意。明知当今皇后最不喜欢妾室、新妇,仍胆敢如此行事张扬,永安公行事万般谨慎,怎么没想到这些……永好心中不禁暗自叹息:她如此招摇,怕是即将为永安公惹祸了…… 升平见永好也不清楚内里缘由,顿觉无聊,只能侧脸郁结地看向门外。 昨夜宫中刚刚下过雨,宫中梧桐树的叶子又显得碧绿了许多,微风徐徐,略带来阵阵风爽。可惜那些随侍的宫人碍事,在殿门口林林伫立,挡住了大好的风景,看不周全。宫人们一身严密装裹,像极了挡住外世的鸟笼金杆——不动不摇。 升平微微长叹,转过身问永好:“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礼毕?我的双腿几乎坐麻了。” 永好耐心安慰道:“等皇后娘娘为公主殿下压发盘髻之后就好了,公主殿下需再忍忍就好。” 升平无奈地再叹口气,撅嘴望着母后正威仪地端坐上方凤座,不停地与周边命妇寒暄,根本无暇理睬自己。无聊的她,只好昏昏沉沉地兀自依偎在榻边,打起瞌睡来。今日广而舒展的礼服袍袖恰是遮掩睡容的绝佳屏风。 梦中巡游,她正于御林苑和哥哥们玩耍。 秦王俊哥哥正靠在池边怪岩下出神;蜀王秀哥哥则与宫人拉了纸鸢,与天竞高;汉王谅哥哥面前堆满奇花异草,准备调香;而她则躺在广哥哥怀里,和太子哥哥嬉闹斗嘴。 太子哥哥总是辩不过她,只恨恨地咬牙晃头,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她则反嘴说自己既是女子又是小人,他又能怎样。 太子哥哥还想再训斥,广哥哥在一旁便有意嘘他,说太子哥哥心胸狭小,与女子争辩还动肝火,并非君子所为。一时间广哥哥竟将太子哥哥说得有些脸红,忍不住发起怒来。 虽然哥哥们在为她争闹,升平却并不觉得忧虑。 因为她知道五位哥哥情谊深厚,又都宠溺她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即便她任性撒娇、无理取闹,也不忍心真正地加以责备,所以太子哥哥故作凶恶的模样,不足为惧。 果然,广哥哥与太子哥哥没争执几句,太子哥哥便松了袍子,愤愤地独自坐在一旁。而广哥哥命人取来一管玉箫,吹奏一曲《凤箫吟》给怀中的升平听。 广哥哥温润如玉,连吹箫的模样都是雅致高贵的——玉面金簪,尊贵俊朗的面容,白衣箭袖,修长从容的身姿。 升平静静注视他的手指微微扬起,百转的箫音顺着圆润音孔淡薄飘出,此景此曲让人瞧着便忍不住想落泪—— 若能如此这般天长地久地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升平蹭在杨广的怀中撒娇,“广哥哥,你喜欢阿鸾吗?你会离开阿鸾吗?”她抓住杨广修长的手指,任性地阻断他的吹奏。 梦中的他,抿嘴扬眉,双眼蕴涵宠溺笑意,垂眸低望时,竟似要亲她般慢慢地贴近…… 不等慌乱的升平避开广哥哥身上迫人的温热气息,肩膀却被人用力地推搡着。 升平忽地慌乱地惊醒,赶紧直立早已歪斜到一边的身子,再偷眼去瞧,明堂之上众命妇悉数在眼巴巴望着自己。她看着身边紧张万分的永好,她正以唇语悄声说:“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在叫你。”永好以手比指上方。 哎呀,不得了,一定是瞌睡时被母后看见了。升平连忙整理周身衣裙,做出公主该有的端庄仪态来。 凤殿初长风华起(3) “阿鸾,来,来母后这里,母后替你行及笄礼。”母后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太多变化,似乎没有察觉她偷睡,未曾生气。 升平暗自窃喜起身,由着永好为自己披上繁复的外罩纱衣,拽起摇曳拖地的艳色长裙,步步含羞地沿着华美织锦前行。 升平徐步直至凤榻前,站在早由宫人铺好的丝垫前——她双掌叠加于额前俯身叩拜,嘴里轻声谢恩,再起,再伏,三起,三伏。 是了,升平是大隋朝第一位嫡公主,也是当今皇上皇后唯一一位女儿。她降生时,正值隋朝万顷国土之上民安人乐,歌舞升平,又是历经战乱动荡的帝后生下的第六个孩子,皇上杨坚当即起兴,紫毫泼墨,亲笔为女儿赐号升平,而后含笑凝视着仍卧榻休养的独孤皇后以及小升平。 这荣耀究竟赋予谁,升平并不知晓。 只是父皇对她的疼爱确实显而易见。也正因常见,自己也误以为父皇给予的盛极宠爱不过是类似平常人家的父慈罢了,世间寻常人家的父女皆是如此,着实不必为此惶恐感涕。 升平想要偷偷给母后做个调皮的鬼脸,可猛一抬头,目视所及竟是母后脚上那双隐隐藏在鸾凤百褶裙后明黄色的绣鞋。 明黄色明明是父皇才能选用的颜色(大隋后宫后妃仪注:皇后服仪必须为杏黄),母后如此穿着确实有些不合礼仪。若是她方才不曾眼花,似乎那绣鞋上的纹饰也与平日迥异。 镶满东珠的明黄绣鞋上,赫然盘着桀骜俯视芸芸众生的金龙,一对龙眼正对视着疑惑的升平隋朝后妃仪注:皇后服饰杏黄,饰纹翟凤。独孤皇后鞋履上的龙纹已暗示独孤外戚欲推倒杨氏皇朝。。 升平狐疑地抬起头,望望盛装的母后。独孤皇后微微垂首,十二支凤钗插于发鬓间,额前的金凤衔着东珠左右摇荡,荣华瑰丽。母后眉眼凌厉,犹似当年,唯独嘴角尚余些慈爱,让升平原本骤紧的心稍微放松。 升平暗自吐了吐舌尖,想着必是自己眼花——母后怎么会对父皇大不韪呢。升平傻笑着想:父皇与母后相敬如宾携手三十载,由漠北起兵马踏天阙,相互扶持,相互依存,这世间再也没有能比他们两人更加恩爱的夫妻了。 “阿鸾,过来。母后为你及笄。”独孤皇后含笑凝视升平,顺手从自己发间取下飞镶八宝的镏金双凤发钗,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母后一丁点儿的笑容,就能使升平轻易忘却刚才她心中的疑惑。她笑呵呵地跪在独孤皇后面前,偏过头,由母后用凤钗将她耳后的长发挽成斜鬓,然后再抬起手腕,套上母后佩戴多年的嵌凤血宝石的赤金钏子。 礼官讶异独孤皇后不正常的举动,也慢慢地放下原本念诵的礼章,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毕竟,本朝乃至前朝也不曾有过公主及笄典礼时,皇后钦赐凤钗的先例。那意味着—— 公主将永生皇家,来日必然步上凤榻,母仪天下…… 礼官的异常影响了阶下围坐的命妇们,她们面面相觑,竟不知礼乐为何突然停止。 独孤皇后身边的嘉贞长公主并未察觉下方命妇的隐隐不安,她顺势站起,也笑盈盈地从袖笼里掏出百凤朝珠的簟金佩,别于升平的腰间。 “升平已经长大了,此佩是姑母送与升平的及笄礼。”她慈爱地笑着,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礼成!”独孤皇后睥睨下方呆愣的礼官,因他痴愣不动,声音已显万分不满。 凤殿初长风华起(4) 恍然回神的礼官顿时高声诵礼,“升平公主及笄礼成!”接到礼官示意,顿时鼓乐齐鸣,欢快的曲调缓解了凝重气氛,众命妇间也渐渐恢复先前热闹模样。 礼官迟来的话语昭示着大隋朝第一位嫡公主业已成年,凡有仰慕天家公主的臣子均可告请供奉。刹那间,升平芙蓉颊上多添了些许不经意的羞涩,她偷偷瞟了瞟母后依旧严厉的面庞,手背在身后,动动手指调皮地朝着台阶下的永好示意。 升平记得母后曾对她说过:从今日起,她便可以与心仪男子婚配。无论是大隋朝的王孙公子,还是儒雅文生,只要有足够匹配天家的尊贵身世,拥有卓绝文采,均可入朝求娶。 羞煞的她彼时还有些懵懂,听罢母后所言,只是侧脸问回去:“母后,这世间哪里还有与哥哥他们文采相仿、身世同贵的男子?” 是啊,大隋朝最好的男儿就是当今皇上膝下的五位皇子,怎么会有人比他们更加尊贵杰出,使她瞬间心仪的呢? 母后当日并未回答升平的问话,所以她也不知道世间是否还有堪比五位皇子的男人存在。她心底抑不住好奇,却探究不到答案。 礼毕,众人伏地恭贺升平公主及笄,升平则再次拜伏叩谢母后。 升平虽不能看见下方命妇们的神情,但耳闻她们的恭贺声,心底还是有些许小小得意的。毕竟如此盛大的及笄还是大隋开朝来第一遭,到底也满足了她爱慕虚荣的浅薄心境。 独孤皇后示意她回身,升平徐徐地转过身,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下方伏地、衣堇发美的命妇们。 这是升平第一次在高高的凤位上扫量下方众人毕恭毕敬的朝贺姿态——原来,俯视众生的感觉如此美妙,仿若世间人都拜倒于她的华美裙裾下,口中称诵大隋万世千代。 正因感受太过荣耀,升平甚至不想走下台去,她不想以台下真正的人心百态来仰视台上人。 这一生若是能永远站在这里多好,即便高处不胜寒也无所畏惧,升平抿着嘴心想道。 父皇曾说,她是当今大隋朝的天之骄女,是世间最为荣宠的女子,不仅要受到世间臣民的敬仰,更是隋朝永远无法抹去的尊仪。她相信,大隋朝的子民和士兵永远都会拱卫高高在上的皇室,他们会用自己的血肉躯墙,为她营造最安全密闭的防护,让她此生此世永无安枕之虞。 升平心怀叹息,缓步走下凤台,窃窃品味着慢慢降入人世的悸动和雀跃。 殿堂上命妇们万千艳羡的目光悉数集中在她欣喜的面容上,在流光溢彩的霓裳映衬下,她恍如乍入凡尘的仙子,脸上带着懵懂、好奇的表情。 众人恭敬地伏身朝拜,口中不住颂扬,她方才深觉自己的身份尊荣。 也许永好说的对,公主成年之际也是即将离开皇宫之时,所以皇家公主的压发礼必然盛大瞩目:内外命妇如众星捧月般围绕在她身边,口诵着恭维言语。其实,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公主们最后一次回望庇护自己的皇位凤榻,回望红墙金瓦内隐藏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并一生为自己生长于尊贵宫阙而深感荣耀。 而升平如今已经知道了荣耀滋味,只怕食髓知味便不肯再轻易放手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勘破春事人犹惊(1) 升平的及笄礼过后,皇后始终不曾在栖凤宫里露过面。 “永好,母后来了么?”升平慵懒地翻个身,百无聊赖地问。 永好无奈地站在她身边摇扇,“公主,皇后娘娘在朝堂指点朝事,辰时方能下朝。” 升平叹口气,不悦地撅着嘴说:“每次都是如此,真是无趣得紧。” 升平知晓,朝堂国事比宫闱琐事更能吸引母后,女儿成年后的懵懂心事终究拴不住母后的野心。 母后说,大隋公主只需躲在父皇王兄背后享受天家的庇护即可,永远不必知晓南疆称臣、北疆叛乱的缘由究竟为何。 帝王家的女子不需要愁那些烦心恼事,只要嬉戏有人,衣食有物,足矣。 撞了一鼻子灰的升平又想去找几位哥哥玩耍。不料哥哥们居然随着父皇出入宫中朝堂,连各自书殿也没空暇去了,她乐颠颠地跑过去几次都不曾抓到个人影。 如此一来,升平愈发地抑郁烦闷,连和永好她们蹴鞠也全然没了兴致,终日里倒在阴凉的凤凰廊下,慵懒地卧在半扇芙蓉簟上,不住地暗自生着闷气。 盛夏时节,鸣叫的知了闹人,升平越想睡越是睡不着。她懊恼地翻个身,不耐烦地大喊:“永好,赶快把知了都粘出去!吵啊吵啊,烦心得厉害!” 永好应声,便寻了丝网子吩咐宫人们去粘。一时间满院子里彩衣翩跹,让寂静的栖凤宫里因她们的喧哗笑闹,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独孤皇后不喜宫人身穿彩衣,尤其是服侍皇上和太子的宫人。 父皇殿前、太子宫中的宫人如今多是素色装扮,唯独升平的栖凤宫迥异。 说到底不过是仰仗着升平胆大,敢肆意违抗独孤皇后规令。她吩咐永好从织锦坊讨来彩锦,给宫人们做了外裳和芙蓉裙,逼她们纷纷穿上后,刹那间顿觉栖凤宫变了天地,锦色耀眼,绮丽夺目。为此,升平还得意地在几位哥哥面前炫耀了许久。 不过片刻,恼人的知了已被除去,宫人们又悉数屏声退了下去。百无聊赖的升平又跌回榻上,气闷得厉害。 升平思量着栖凤宫里向来没什么闲人进出,索性甩了丝履,赤着足,选个最惬意的睡姿在芙蓉榻上纳凉。整个人慵懒入眠,全不顾满院子的花瓣随风飘落,铺陈了全身。 太子哥哥今日读书不理她;广哥哥去了朝堂陪父皇打理朝政,更是形影不见;俊哥哥的怪石也不知道从南苗运来没有,上次还说水路难走,怪石无法航运;秀哥哥上次挨罚还不思悔改,此次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事,再度惹怒母后;谅哥哥……唉,好困…… “醉卧不知醒,何必与长日作者自己杜撰诗词。。” 升平的思绪渐渐模糊,朦胧中听见一声低沉的叹息,让人也想跟着微微叹气。她叹口气,翻个身子,人依旧懒洋洋的,吭了吭声又渐渐睡去。 升平睡意蒙眬,双眼却似乎被什么遮去了阳光,陷入一片黑昏,脸颊上也有些微痒,似被彩蝶戏花般来回逗弄了几次。恍惚中,她伸手去拍那扰人清梦?(: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2 部分阅读 升平睡意蒙眬,双眼却似乎被什么遮去了阳光,陷入一片黑昏,脸颊上也有些微痒,似被彩蝶戏花般来回逗弄了几次。恍惚中,她伸手去拍那扰人清梦的东西,却被来人轻轻地握住了手腕。 升平扬起脸,嗅到那熟悉的气息,无力地睁开眼看清来人,不觉懒懒地扭了扭身子撒娇,“广哥哥,你又来闹我。阿鸾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第二章勘破春事人犹惊 “睡着了?睡着了还叹气?”杨广轻声逗弄升平,眉梢眼角略有喜色浮动。 升平嗔怪他总是喜欢嘲弄自己,不想理睬,咬了咬嘴唇,转个身子接着睡,全不顾后裳衣薄露出大片的雪色肌肤。 txt小说上传分享 勘破春事人犹惊(2) 忽地,身后的杨广拍额揶揄道:“唔,我倒是忘记了,我们的小阿鸾再懒惰不过。本想带她去看一桩有趣的事物的,偏巧她又懒得动弹,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我自己去看新鲜!” 一听是有趣的事物,升平遽然从榻上坐起,顾不上轻衫顺着白皙的肩膀滑掉半边,小猫似的贴在杨广面前,仰起小脸,“广哥哥,快告诉阿鸾,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杨广乌黑的眸子里透出古怪的笑意,含笑逗她,“怎么,懒阿鸾不睡了?” “阿鸾整日困在栖凤宫烦死了,广哥哥快带阿鸾去玩吧!”升平的央求向来百试不爽,从太子哥哥到谅哥哥,无人能抵抗她的软磨硬泡。 “那咱俩可说好,无论瞧见什么都不许告诉别人,你可答应?”杨广的脸色突然严肃,吓得升平忙不迭地点头,心跳也突然加速。她从没见过温和的杨广如此严厉,莫非—— 升平为表郑重,拉过广哥哥的手掌,用纤细的小指狠狠勾住他的小指作为允诺,这是他们约定过的以示承诺的方式。 杨广含笑从簟上把她轻手轻脚抱下,攥着她的小手,仔仔细细将她半褪的衣衫拢好、抿实,又拆了自己的缠丝龙绦给她围腰系上。 由广哥哥帮自己整理衣衫,升平并未觉得不妥,她只是咬着嘴唇,小声嘀咕:“太紧了,广哥哥,阿鸾气都喘不上了。”杨广垂眸不语,手上却轻了几分力道,直到捆扎实了,检查无误后才拽紧她的手道:“走吧!” 升平吐舌,任由他拉了手。两人欲离去时,永好和若干宫人也悉数跟随上来,杨广见状,回头怒斥:“你们退下!” 永好嗫嚅,“可是——殿下,奴婢须随侍公主……” 升平为那有趣玩意不愿永好陪行,连忙摆手呵斥:“退下,退下,赶紧退下!谁也不许跟着,否则本宫要你们好看!”说罢吐着舌尖调皮地对着杨广一笑,杨广无奈地摇头。桂花树纷纷扬扬吹落的花蕊飘了两个人满身,他们笑着带着一身的清香悄然从栖凤宫穿过,直奔大隋宫后方。 杨广在甬路上越走越快,升平跟在旁边气喘吁吁。许久不曾如此运动的她,觉得胸口憋闷难受得很,可为了广哥哥说的有趣玩艺儿,她倔傲地不肯轻易央求广哥哥放慢步子,勉强随在他身边,生怕脚步一时跟不上,他便不给自己看了。 大约是走路过急的缘故,杨广的掌心温热,有层湿腻腻的汗。他做事向来从容不迫,升平从未见他如此急迫。广哥哥究竟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如此焦急?升平心底的疑惑悄然升起。 两人转过俊哥哥的秦王殿,不曾缓口气又继续前行,再抄小路跑过九曲上林苑回廊,插过去是条小甬路,直行至尽头。升平仔细分辨,前面竟是太子哥哥的书殿。 升平的父皇杨坚酷好书籍典法,隋朝建立之初曾广征天下鸿儒雅士著书立说,欲传世流芳。五位皇子宫殿旁更是各有书殿,以供平日读书问典之用。广哥哥带她来这处,难不成书殿里还有什么有趣的物件? 杨广在殿门口悄然驻足,单臂用力将升平带到胸前。因他搂得太紧,两个人贴得异常紧,瞬间有杜若的香气笼住升平,平复了她方才因奔走过急而紊乱的呼吸。此时广哥哥那青壮男子的气息在她头顶摩挲,让她的发间有些温热。升平心中一跳,忸怩地想挣开温暖怀抱,抬头见杨广示意,连忙噤声,随着他一同偷窥。 隐隐绰绰,寂静的殿内似乎没有什么人走动,倒是有个偌大的檀香炉袅袅散发着烟雾,蔓延至窗口门边。升平回头想反问,杨广以指比唇,笑着用下颌示意她接着细听。也恰在此时,她突然听见殿内有些诡异动静。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勘破春事人犹惊(3) “太子殿下,这样不行。若被皇后娘娘知晓此事,奴婢就怕没命可活了。” 升平闲暇时很少来太子哥哥的书殿:一来此处多是父皇为太子哥哥挑选的治国良书,比不得俊哥哥、谅哥哥所藏的奇闻异趣,委实无聊;二来太子哥哥大她许多岁,东宫内事又由太子妃高氏做主——那个太子妃高氏为人古板,不喜热闹,每每与升平相见也多是称病礼佛,寒暄片刻便要回宫休憩。一来二去, 升平便懒得上门讨人嫌弃。 可眼前情景似乎有些异样——满书殿的书香墨气中,更有一缕奇异的熏香幽幽飘出,这香气沉沉缈缈的不似檀香,深吸口香气,入了肺腑,使人没来由地心慌。升平闻香入心后竟似有些情动,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不住搔弄,微汗更是从后背一点点缓缓渗出,溻湿了大片衣衫。 升平有些不知所措了,偷偷瞥了一眼杨广——他虽依旧沉稳,呼吸却渐渐有些急促。两人贴合之处更是湿了大片,黏在身上非常难受。 到底是什么熏香这般奇怪?她记得太子宫只许点檀香、龙涎香和樟木香的,什么时候改了如此诡异味道的熏香? 杨广见升平正在走神儿,以食指弹弄她的耳朵,升平恼羞地躲了一下,他俯身下来贴在升平的耳边轻声道:“跟我来,我知道哪里能看清楚。”升平被他窥破了心中所想,有些脸红,慌乱地点点头。 随着衣角绫锦簌簌之声,他带她来到侧殿。两人藏匿于一方菱花窗格下再行窥视。此处视野极其开阔,他和她果真窥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在书房内殿和太子缠绵的宫人,竟是太子妃的妹妹、升平的伴读高若环。 此时太子哥哥正在解开她的衣襟,若环羞涩昂首,光裸的颈子直向后仰着,对太子哥哥的啃咬几乎没有任何躲避动作。 一时间升平心中急切,想要喊叫呼救。若环陪伴自己多年,从不曾这般茫然无助过,她似乎有些低泣不安,使得升平不顾一切地想要救她。刚想开启的嘴唇被杨广修长的手掌捂住。杜若清苦的香气又重新在升平的鼻翼间盈盈浮动,金色锦绣的宽大衣袖轻拂过她的脸颊,柔软而细腻。他贴在她的耳畔轻声呢喃:“阿鸾不能喊。阿鸾喊了,高氏会没命的。” 广哥哥第一次离升平如此的近,脸颊、耳畔、香肩、后背皆能隐约触及他炙热的肌肤。升平脸颊顿生异样潮红,别开脸不敢回头。两人的气息在偷窥的窗外暧昧紊乱,还伴有怦怦跃动的懵懂心跳。 是啊,不能喊——眼下虽是太子哥哥诱惑了若环,但事情抖落开来,必然是若环的一身过错与不是。母后对违例宫人的责罚向来严厉,父皇更会气太子哥哥沉溺美色,荒诞无为。若环最终必是被逐出宫门,哪怕父皇母后且放过了他们,高相也定饶不过败坏门风宫规的女儿,除非…… “等他们做成了,我帮阿鸾把她留下来如何?”杨广轻声安慰,目光温柔恳诚,容不得升平拒绝。“嗯,这样也好。”高氏一门能够两女侍奉东宫太子,堪比娥皇女英侍奉舜帝,也算是光耀门楣,脸上有光了。 于是升平稳下心神,定睛再瞧过去。若环姐姐半身的芙蓉色衣衫已经被太子哥哥褪个精光,惊得升平忙躲开了眼,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急喘两下。 升平从未触碰过男女情事,此刻心中的恐惧已然大过羞怯。可越是如此,她越想窥视殿内究竟是怎样情境。她稍羞片刻再瞧过去,太子哥哥已经伸手进了若环的裙腰,顺着裙子向下——若环不住嘤声哽咽,似分外难过。莫非,若环她身子不舒服,太子哥哥在为她瞧病?怎的若环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痛苦? 勘破春事人犹惊(4) “你姐姐人倒是不错,只是做闺闱事时太过呆板了些,总与本宫说什么惜身养福,嫁入东宫没多久就开始拜佛诵经。她嫁入东宫这些年,母后宣旨命东宫前后的宫人都换了素色裙衫,唯有你留在升平宫中仍可以穿芙蓉裙。此裙碧色桃浅,远近皆宜,本宫也益发喜欢你。今儿你从了本宫,明日本宫就跟高相要了你,好吗?”太子哥哥的声音和以往不同,听上去轻佻得很,他面色涨红,气息似乎也渐渐急促沉重起来。 升平腰间的手指猛地抓紧,她不解回头看向杨广,瞪大双眼似问缘由。广哥哥只是尴尬地笑,并不为自己的古怪动作加以解释。 太子哥哥的话好生奇怪,芙蓉裙怎么了,阿鸾现在不也正穿着一条新染的芙蓉裙吗?更何况平日里太子哥哥也是常见的…… 若环被太子杨勇逗弄身体,早已有些把持不住,躲闪之间似悲吟又似叹息。升平好奇,侧耳仔细地听着——若环口口声声竟是呢喃着太子哥哥的名字,“勇,你若是真心,就迎若环入宫,哪怕只许个随侍更衣之类的官阶。只要能日日夜夜远远地看着你,若环甘愿随侍终身。”发自心底的幽幽之声,似哽咽悲鸣,闻者伤感于心,伤及肺腑。升平从未沾染情爱之事,所以此段对白着实让她忽觉心凉。 人人都传父皇母后恩爱一生,举案齐眉之举更是羡煞众生,可她所见所闻也不过是父皇母后互敬互重,权义权礼。如此掏心掏肺的暧昧情话她哪里听过,一时间竟愣在窗前忘记动弹。 原来情爱如此幽怨,这般恼人。升平心中不免有些沉重,只是她不知为何还有人执著于情爱,无力自拔。 “本宫不要你远远看着,要你此刻在本宫的身子下面!”一声低吼,太子哥哥仿佛疯了般,揽住若环纤弱腰肢,不住地啃咬她雪白的肩头。 杨勇癫狂模样委实骇人至极,升平被他惊吓住,躲在杨广怀里不敢再看。杨广赶忙拍抚升平的后背,轻声安慰:“不怕,阿鸾不怕。有广哥哥在,没事的。” 随着杨广的安慰,若环的声音还如细丝般径直往耳朵里钻,升平只能揪着他的衣襟微微发抖。须臾,又听见一声裂帛,似是有人被撕断了衣衫;随后骤然响起叮叮当当的珠玉落地的声音,定是若环平常佩戴的那个攒珠子的璎珞裙佩;再接下来一声轰隆巨响,像是书柜倒在地上,书籍典章全倾泻于地面。 升平勉强从杨广白色的衣衫里把小脸抬起来,呆呆地望着窗子那头——一地书籍典章上,太子哥哥半褪了长衫,卸了中衣,窄腰外露。在他宽阔的臂膀下,柔润无比的若环仿佛昏厥般瘫软在地,紧紧闭了美目,再没了反抗的力气。 古章书籍上的纠缠美化了该有的羞耻,两个人赤裸体肤,泛滥的情欲变得理所应当。无论是太子哥哥埋头亲吻,还是若环汗落颈项,折射在升平眼中都是万分奇特的景象。 她瞪大眼睛不转视线地瞧着。直至太子哥哥的喘息渐渐重了,汗水濡湿鬓发,若环也开始哀求般不住哭叫,蓦然抓紧的十指,更是深深嵌进太子哥哥宽阔的后背。如痴如狂的若环早就忘记了承幸太子所需要的避讳谨慎,口口声声都是,“勇,许我吧。” 这还是平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若环姐姐么?为什么面容如此狰狞,如此癫狂?究竟是什么让她失去常态,似变了一个人?升平心中一连串的疑问,却不敢问出口。其实,在她心底早已有了答案。而她知道那答案必是不宜出口的,必是有失皇家公主端庄德行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勘破春事人犹惊(5) 此时此刻,杨广的身体也因过于压抑骤然紧绷,环住升平的手臂也越发用力,他的全身血脉已经贲张极致,根本无处宣泄。 该死!杨勇居然对高若环用了魅色迷香——此迷香药力过强,杨广几乎忍耐不住汹涌情愫,欲低头亲吻升平粉嫩的嘴唇。升平未觉察他的异样,神情依旧紧张,一双小手仍紧紧地抓住他的袍袖。 杨广深深喘口气,闭合双眼,竭力让自己的欲望平息。他平静片刻睁开眼,升平后颈的碎发再次撩动他混乱的心神。杨广俯下身轻轻贴住升平白皙的颈子,下颌抵住她的颈窝,以细小的动作来抚慰自己即将崩溃的理智。一点点,靠近一点点就好,他想。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书殿内声浪渐渐平息,太子和若环两人紧紧抱着,疲乏地依靠在一起,缠绵亲吻。 升平有些微微颤抖,觉得自己腿脚发木,像生了场大病似的,软弱地使不上力。她撒娇搂着杨广的腰,把脸埋入他的胸膛哀求,“广哥哥,带阿鸾走吧。这里的事儿不好看。”她怯怯低着头,绯红的面色撩拨着杨广隐忍的欲望。他目光迷离,情欲正在心中灼热涌动,不住地挣扎。 蓦地,杨广反搂她入怀,狠命吸吮着她身上的香气,低唤着:“阿鸾,你已经长大了。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原本就是不好看的。”广哥哥从来不曾这般用力地抱她。他一贯人前人后温文尔雅,今日像换了个人似的,换成了一个升平不相识的男人——双目充满血丝,呼吸沉重得异常骇人。 升平蹙紧眉头,颤抖着声音诘问:“不好看,为什么还看?广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阿鸾为什么听不懂?”杨广身子猛地一震,由升平诘责中回神,惊觉自己险些说漏深谋计划,便用力狠狠地把升平放开,双眸定定地盯着她半晌,才猝然拽过她的袖口将她拖出了书殿外。 升平来不及再问广哥哥话语里究竟是何含义,因为偷偷瞥过去,察觉他脸上已经是阴云密布,于是她噤声不敢再多言语,只能呆愣愣地跟着他快步离去。 “广哥哥……”升平被他拉扯得难受,喃喃地开口。 杨广停住脚步,回头皱眉,“嗯?” 升平犹疑片刻,慑于他的恐吓目光,只好咬住嘴唇摇着头讷讷道:“没什么……” 杨广低头与她对视,旋即两个人各自别了目光,身子也离了些距离,再不复先前来时的亲昵。 是夜,升平做了一个极其怪异的梦—— 梦中,杨广对着她的耳边吹气,淡淡的,暖暖的,耳间轻轻的搔弄让她羞红了双颊。 梦中,他眉目英挺,笑容闲适,如太子哥哥对若环所为般,褪了她的罩衫,用唇吮吻她的胸口。 梦中,他往日抚琴的手慢慢蹭下,一点点解开她的裙佩,她来不及反抗,他已用唇堵住她的所有言语。 她惊惶挣扎,躲闪几次,忽地,下身一股热流涌出,黏在裙间,热乎乎的难受。升平顿时惊吓醒来,翻身坐起,掀开被子,不知何时蹭了一裙的血,止不住,掩不得。 惊吓中的升平竟忘了呼唤永好过来查看,只是坐在榻上痛哭,心痛难抑。 她惊惶抽泣着自语:“广哥哥,怎么办?阿鸾要死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初识人事合羞走(1) 永好听见升平凄然的哭声,披衣赤脚地慌忙赶来,但见升平扭成了一团,满身、满床染了鲜血。 宫灯摇曳下,升平哭得几近气绝,瘦小的身子趴在芙蓉榻上,不住地战栗,嘴里还直嚷着:“要死了!永好,我要死了!” 永好比升平略大几岁,前后查看一番,知晓她不过是桃花癸水桃花癸水:月经,月事。古时常称桃花。初至,身体虽有些不适,但断不至死。可升平面色惨白,嘴里不住地痛苦呻吟,永好着实吓个不轻,赶紧吩咐值夜宫人去传御医,火速进宫诊治。永好焦急地道:“你们吩咐御医们快些……” 可是还未等永好把话说完,升平已然抱起玉枕摔在金砖之上,咣当一声砸个粉碎,她厉声道:“你若存心让我死在此处,你们就去找那帮老头子!不信我死给你们看!” 此时正值静夜时分,玉枕落地之声震人心魄,一时间慌乱行走的宫人悉数停住脚步回头张望。只见升平长发散乱,怒容满面地坐在榻上,惊惶不定的她们赶紧低首,面对地上的玉色残片不敢再动。 唯有永好不惧,她俯身蹲于床边,轻轻握起升平不住颤抖的手,小声宽慰,“公主,传个御医来,也好止些疼痛。如若公主觉得不可,或可命人去召跟随皇后娘娘的端木嬷嬷过来探望照料。” 原本栖凤宫中也是有年长嬷嬷跟随的,嬷嬷专职负责教诲公主,督察宫人。 只是升平幼年时在独孤皇后身边散漫惯了,不喜经常被他人教导,外加嫌弃嬷嬷身上腐朽之气碍了自己青春心境,遂发了场脾气,统统撵了出去,只留下貌美的少年宫人与自己玩耍。不料此时却没人能给出个主意,真可谓人到用时方知可贵。 升平用金蝶穿花的绮罗被蹭了蹭面上泪痕,赌气道:“我说不许就不许,母后宫里的端木姑姑也不许找!” 见升平又是不依,永好分外为难。她只好先拿来干净衣裙、锦被,又命宫人弄了热水进殿,再把闲杂人等赶出去,空旷大殿上只留她一人陪伴升平。她小心翼翼地把升平拉起身,笑哄着说:“ 公主,不如让奴婢给你擦擦身子吧。” 小腹绞痛委实难忍,升平不仅额头渗出冷汗,全身上下犹如刚从水中捞起般,出了被子直冻得瑟瑟发抖,她扭了身子撑起胳膊,“永好,你去晋王宫一趟,让广哥哥来见见阿鸾。你就跟他说阿鸾要死了,再不来,就要真见不到了,让他赶快来!” 第三章初识人事合羞走 “公主,此时已经子时,宫门落锁,甬道宵禁了。宵禁以后各宫不可擅自行走,这可是皇后娘娘三令五申的宫规,奴婢怎敢违背?再一个,你这是见了桃花月事,也不宜找广殿下过来探望,毕竟男女有别……”永好和声相劝,准备动手褪去升平身上的血染衣裙。不料升平猛地推开她,神色恼怒,“不行,我就是要见!” 永好颇感无奈,又劝了几次未遂,只得咬了咬牙道:“那先让奴婢把公主的裙子给换了,奴婢再去为公主找广殿下也不迟。待会儿广殿下来了,瞧见公主身上的裙子也不成体统。” 升平此刻心中只想快些见到广哥哥,想让他用温暖的手抚去小腹疼痛,想让他用宠溺的目光软化颦起的眉头,想让他轻声安抚来缓解心中恐惧,甚至还想让他给句承诺——若是她就此殁了,他再不许娶妃!她太想见他,以至于对永好善意的提示立即否定,“不行!你立即去晋王宫找他,快去!” 初识人事合羞走(2) 永好被升平催得实在是紧,见她声嘶力竭的模样也是骇人,无奈叹口气,先拿了被子盖住升平染血的裙裾,又吩咐宫人精心照看着,自己则戴上风帽,手持宫灯,低头从栖凤宫角门出去,匆匆赶往晋王宫。 隋朝后宫宫规:戌时甬道宵禁,六宫宫门落锁。此刻已然子时,若她贸贸然前往,被侍卫察觉,轻则杖刑,重则溺杀。 独孤皇后统辖六宫后,历来严待宫人,曾有羽翔宫宫人宵禁时分与侍卫在花园里私相授受,被当场惩罚毙命。 有此例作了样子,六宫之中再无人敢违例。宵禁之时,后宫不见半个人影走动,更别说子夜独往。 可今日升平公主如此执拗,又不得违背,永好只好硬了头皮贴宫墙跑过去,但求此行顺畅快捷,勿被侍卫发现。月色下慌乱急行,也不知跌了几次,宫灯早因颠簸熄灭,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跑到晋王宫。 永好先跟宫门上的内侍通禀了公主患急症,想请广殿下过宫查看,而后诚惶诚恐地垂首恭候在宫门台阶下,等待回音。 片刻不到,宫门咣当当大敞开来,杨广已然翩然立于宫门门口,淡淡寝衣在风中舒展摆动,腰间皇子的通行玉牌在夜色里更是分外显眼。杨广猛地一把擒住永好的手腕,焦急地问道:“说!阿鸾怎么了?” 永好避讳低头,因手腕吃不住杨广力道,不禁脸色煞白。她不敢不答,咬了嘴唇,才低声回禀:“公主殿下刚刚见了桃花癸水。” 杨广听闻缘由后顿了顿,再不说话,尴尬地松开永好的手腕,甩袖疾行,直奔栖凤宫。杨广身边的内侍紧跟了几步,被他厉声斥退,“本宫不用你们跟随,退下!”杨广回头,朝永好长目微挑,“你前面带路!” 永好局促地碎步上前带路,杨广则紧紧跟随身后。两人一路无话,转眼已来到栖凤宫宫门前。 栖凤宫宫人早已经大开宫门,杨广提袍径直走入内殿,见升平正趴于榻上哭得厉害,地上满是玉枕碎片,旁边还放着干净的衣裙以及水盆。 杨广行至盆前,亲手浣了条丝帕,似笑非笑地坐在榻边,再以手指抬起升平尖尖下颌,“阿鸾,先给广哥哥看看到底怎么了?” 升平方才还想见到广哥哥诉说自己临殁的恐惧,如今果真见到人了,心中恐惧反而消散了,方才一意找他的执拗也不见了踪影。她憋了憋,面色浮起些许绯红,声音略带忸怩,“不,阿鸾不给广哥哥看。” “不给我看,那阿鸾叫我来做什么?”杨广佯装生气,随手将丝帕掷在地上,湿漉漉贴在金砖上。永好立即拾起,躬身退至一旁。 升平不语,心中委屈难当,身子不住往广的怀中磨蹭。杨广知升平心中恐惧,便不再逗弄她。他伸出双臂拥住她,一下下拍抚后背,“只不过是我们的小阿鸾长大了。别怕,没事的。” 升平怯懦地昂起头,一张粉嫩小脸苦兮兮地扭成团,“可是阿鸾流那么多血,真的不会死么?” 杨广顿了顿,仔细地想了想,握拳掩住嘴咳一声,面色有些微红,却仍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不会!阿鸾来日要寻夫婿觅良人,还要生育子嗣,那么多事没做,是不会死的。” 不提夫婿良人还罢,一提起这些,升平又忍不住瞪杨广。升平想到自己做的古怪梦,口气不禁急了,“不要,阿鸾不要!” “不要什么?”杨广的声音停留在升平耳侧,温热气息与梦中缠绵时分极其相似。她双颊隐隐发烫,埋在他胸口闷声撒娇,“阿鸾不要寻觅夫婿,阿鸾有广哥哥足矣。” 初识人事合羞走(3) 心中隐秘的情怀今日终于吐个干净,升平自顾埋头隐藏羞涩,却不知杨广正在自己发髻前含笑凝视。他会意地大笑,“好,那我和阿鸾一言为定!” 升平惊住,她不承想广哥哥会答应得如此顺畅,仰起头时察觉他正垂目凝望自己,“一言为定什么?”她嗫嚅,声如蚊蚋。虽然方才印帕乘盗诵┬∨男氖拢芄槭前豚涟虢浚桓姨险妗Q奂叛罟阆热险嫫鹄矗炊胄虐胍桑糇罚桓以儆纤闳嘶昶堑氖酉摺?br /> “一言为定!若阿鸾不嫁别人,广哥哥也不娶别人,如何?”杨广笑弯了腰,唇角抵在升平耳边轻声承诺,笑意之间又夹杂些许郑重。被他蹭了耳朵的升平浑身一热,心中难抑慌乱,赶紧高呼:“永好,永好,快过来,我要换裙子!” 永好闻声立即上前服侍。杨广被打断了言语,迷乱的目光也瞬时清明了些,立即翩然下榻立于一边,故作沉重叹息的模样试探道:“既然如此,那我可走了?” “走吧,走吧!”升平涨红了脸,也不去瞧他,双手胡乱挥了挥袖,似是盼他赶快出去。 “好!”杨广沉声应答,拂袖转头便走。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升平恼怒的声音,“走吧,走吧,走了就别再来栖凤宫!” 杨广被她的喜怒无常折腾得无奈,不禁低头笑笑,回身促狭道:“知道阿鸾不舍得我。我先去外殿,等阿鸾换好了衣裙再进来。” 杨广随口之言,羞得升平霞飞双颊。升平胡乱抓了个枕坠子扔过去,不但没砸到风度翩翩的促狭鬼,反而一骨碌滑出了殿门。随即殿门口传来杨广嘲弄的笑声,更是气坏了她。 杨广不再逗她,翩然出殿。不见了他的青衫淡影,升平才静下心,细心品味着杨广方才的承诺。升平嘴角不觉上扬,挑成月弯。 永好一边利落地解开她的裙佩,一边轻声笑道:“都说广殿下是公主祛病的良药,什么病啊痛啊的,只要见了广殿下都凤体康健了。如今看来,真是不假……” 升平知她在嘲弄自己,歪了头不以为然地哼了声。可又觉得心中忐忑不安,犹豫片刻,她回身抓住永好的袖笼,小心翼翼地试问:“永好,你说,来日我嫁广哥哥,如何?” 永好闻言脸色大变。升平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却唬得她赶紧捂住升平微张的樱唇,紧张地警告说:“公主,此话可说不得。若是让皇上或者皇后娘娘听见了,怕是要惹大祸的!” “大祸?”升平蹙眉,“什么大祸?” 永好摇头不答,升平不依,缠了半晌,永好才叹口气娓娓道来—— 大隋朝成立之初,风俗礼规仍沿袭前朝。虽北周废帝昏聩,也曾有过兄纳妹的先例,但那公主却非废帝的亲妹子——按皇族亲谱算下来,不过是同叔祖下的一位堂妹罢了北周皇帝纳妹为妃为杜撰。南北朝纳妹为妃的皇帝是宋孝武帝刘骏,改从妹为殷氏纳之。。 可即便如此,北周废帝纳妹为后的行为为天下文人诟病、政客所不齿。因此,废帝登基十数载,边臣屡次压境讨伐,亲信亦先后内外叛乱。因帝王后宫情事掀起天下大乱,怕是废帝做梦都不曾想过的。 北周废帝为迎击叛乱,发动贵族纨绔子弟征战沙场,却敌不过升平父皇杨坚麾下奋勇征战的兵将们。那一场大战扬尘蔽日,血流成河,黎民苍生无不哀鸣欲绝,万里江山凋敝荒败。 旧廷军队溃不成军,杨姓王师则节节胜利,蜂拥至皇家庭苑前,他们惊恐地发现,废帝在濒临破城时,竟因自己情色误国而愤恼,用弓弦亲手勒死了堂妹,随即携爱人尸首,同自己共悬颈于太极宫门正梁,誓要化作厉鬼,历经世代轮回,定要亲身目睹新朝也将因兄妹情乱导致国破家亡。 开国帝后杨坚和独孤氏起初并未把这个诅咒放于心头,奈何被后宫别有用心的旧日宫人散布传播,谣言越传越烈,便不由得他人不信。 那一场宫倾浩劫虽没有掠杀旧日宫人的宵小性命,但他们追忆昔日的宫廷生活,心中愤愤,难以安抚,因此言语间掺杂了太多诽谤,行为也日益偏执。 独孤皇后当机立断,将旧日宫人登记造册,全部掩杀坑埋,才将谣言扼杀泯没。 岂料多年之后,那位与侍卫私相授受的羽翔宫宫人被溺杀时,癫狂至极。被侍卫捆绑时,已知自己性命不保,厉鬼般不住号啕,将她听过的肮脏话一并骂出。于是避讳很久的诅咒再次于太极宫内传播,永好也在彼时知晓了这个因兄妹乱伦而亡国的诅咒始末。 升平闻言不禁骇然。她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传言,更不知晓该怎样辨别诅咒的真实与虚假。 即便广哥哥果真不怕被诅咒,偏在她身上用心,升平自己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挑衅鬼魅传言。更何况父皇母后曾为此掩杀宫人,此事定是他们心中的大患,一旦她与广哥哥相恋,必然会百般阻挠,决不肯成全。 广哥哥终会另娶他人,而她的良人也在远处别方。虽然知道兄妹本该如此戒防,可升平仍是难以割舍,于是心中莫名疼痛。 放眼京城内外,怕是再没有似广哥哥般让升平觉得温暖自在的男儿了。 几位哥哥与升平从小嬉闹,她和杨广更是亲密无间。她喜欢对他做些无法无天的鬼花样,进而得到他更多的宠溺和抚摸。直到身为长兄的太子哥哥率先迎娶高相长女若辛,而后,俊哥哥、秀哥哥也先后定下各自亲事,再接下来,必然就是京城内外盛名远播的杨广的亲事,可以预想,宦门权贵、儒人世家,只要家中有女者必定会踊跃攀附。 皇子公主的姻缘向来拴着朝堂满盘棋局,他和她皆无法与命运抗争,就像他和她永远无法在一起一样。 一想到广哥哥即将迎娶她人,升平就觉得心头紧窒,喘息艰难。 她想撒娇——拽着他的袍袖诉说,自己实在舍不得与别人分享,可又无可奈何,不敢说出一个不字。 那个诅咒会是真的么? 她和广哥哥会不会真的因为诅咒而亡国? 她不知,抑或不想知道,却难掩心中万分难过。 陡起风雨暗潜意(1) 升平这边还在犹疑如何处理自己与广哥哥的情感纠葛时,栖凤宫陪读高若环承幸太子的风流韵事却先败露了。 那日,升平和杨广窥破春事赧然离去后,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暗自通禀了正在朝堂上议事的皇上杨坚。 皇上与独孤皇后正在听取战报——北蛮河东起兵,携重军卷土来袭,问遍满朝文武,却无一人胆敢出列奏请迎击敌军。 当年,隋军骁勇善战一举夺下京都,坐上龙座的杨坚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下令还兵于民,退甲耕田,力争丰盈国库粮仓。此时,侵边事发突然,再瞬间聚结兵力,难度堪比登天。 满朝文武正焦头烂额之际,高相出列,拱手禀告其长子愿以身报国,誓死收复北疆,不马革裹尸亦不回还。 高相更是信誓旦旦——太子杨勇也愿替皇上亲征,以彰显天阙皇家威严,所辖国力强盛,令外族人不敢小觑。 杨勇胸怀国事,愿亲自代父出征北蛮,杨坚甚感欣慰,当着众朝官称赞杨勇有担当,堪成大器。 恰在此时,忽听闻太子此等秽乱宫闱之事,杨坚立即勃然大怒,顺手摔了龙案上的铜镇,率领众人气冲冲地赶到太子东宫。 太子东宫,太子和高若环赤条条地纠缠于一起,犹然趴在凌乱书籍上,沉浸在你侬我侬之中。两人全然不顾羞耻,肆意嬉笑。不等宫门外内侍通禀,一干人等已经呼啦啦冲进去,将衣不蔽体的两人抓个正着。 “父……父皇!”抬眼看见骤然出现的众多宫人和皇上皇后,太子杨勇话语也不利落。他与高氏忙不迭地各自穿衣,慌乱中又忘了中衣长裤,上身只着一件长衫,光着双腿匍匐跪倒在地。由于动作过猛,长衫掀起,后臀露出,顾得前又顾不得后的狼狈模样,实在有失太子威仪。 杨坚瞧见太子杨勇形状龌龊不堪,与高相口中能担大业的形象相差甚远,不由得双眉紧拧,指着哆嗦成一团的太子大骂:“混账东西!亏得高相还保奏你能领兵亲征,瞧瞧你现在这个狼狈样子如何能当此重任?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用,说到底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徒罢了!来人,传高相拟旨,朕今日必废了这个荒唐的逆子!” 太子杨勇深晓废太子的利害,忙不迭地向前连爬几步,拽着母后裙角,百般叩首求饶。独孤皇后厌恶地退了两步,用力挣脱杨勇的拉拽,别脸缄默。 “母后,儿臣都是受她引诱才做出这等荒谬无耻之事。虽是无稽,但求母后替儿臣求情啊,让父皇宽恕儿臣吧!”杨勇边说边哭,涕泪横流,全然顾不得太子形象,赤裸的身体更是在金砖地面上萎缩成一团。 若环不曾想到太子竟会如此窝囊,不过转眼之间,恩情已然不再。衣衫不整的她羞愤之下顿觉情急,停住抽泣一口用力下去,欲咬舌自尽,期盼能保全高家颜面。 独孤皇后眼尖,立即示意随身服侍多年的荣国夫人端木秀荣上前阻拦,“此刻你若死在太子宫,叫你姐姐在东宫如何做人!”若环不住哽咽,嘴已被荣国夫人撬开,以若环脱下的贴身小衣塞住。 面色阴冷的独孤皇后对荣国夫人冷笑道:“秀荣,你还不快去佛堂给太子妃送个信?别的且不用多说,先跟她道声恭喜吧。” 第四章陡起风雨暗潜意 端木秀荣领命前去太子妃修身的佛堂送信,太子妃高若辛得信,立即火速赶到了书殿。 她人还没等步入殿门,已经看见妹妹正被宫人钳制着匍匐在地,衣袍半遮着雪白的身躯,发髻散乱,嘴中还塞着粉色胸衣。高若辛顿时惊得手脚冰凉,腿也差点就此软下去。 陡起风雨暗潜意(2) 她垂眸再瞥太子惶惶模样,心中立即明白事情原委。屈辱、委屈夹杂在一起,说不出心中滋味,她最终还是哽咽一声,软绵绵地跪倒在独孤皇后身边,与太子不住地哀求叩首,“母后,臣媳疏于管教妹妹,罪该万死!只是事已至此,千万不能再作声张,求母后好歹给太子殿下留些颜面才是。臣媳不敢替妹妹妄求名分,但木已成舟,万一她再有了身孕,好歹也是太子殿下的子嗣,皇上和母后的亲皇孙……” “母后,母后,替儿臣求求父皇!”太子杨勇也在一旁不断地哀求,不过他却想的是自己日后的前程。 “母后后来怎么做的?”升平听到此处,回头瞧着正在为自己梳头的永好,非常好奇事情的结果。永好手持玉梳,蹙眉想了想,“这个,奴婢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皇后娘娘念在高相薄面上,恩典高家荣耀,由太子纳高氏做了云妃吧?” 升平泄气地回过头,对着铜镜长吁短叹,任凭永好为自己插上步摇鬓环,不高兴地说:“如此处置倒是母后难得的恩典,只是怕若环姐姐反倒是不肯了。勇哥哥怎能那样负心气人?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分明那日……” “那日怎样?”铜镜中永好停了动作,抬头不解地问她。 升平察觉自己失言,似是无意地鼓捣铜镜前的小玩意,来遮掩自己的慌乱,“那日——是他错在先呗。” “其实太子殿下也没什么错,若环也未尝真伤了心。这不,若环今日在东宫谢恩入侍了,怕是还需皇后娘娘做个样子给朝堂内外看。此次云妃之所以能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无非是皇后娘娘给高相留了些许颜面。高氏姐妹能娥皇女英地服侍太子殿下也算一件幸事了。”永好的梳子停在升平头顶,视线眺望窗外想了想,不由得再次感叹,“倒是可惜了先前服侍过太子殿下的那个程萍儿。” 升平闻言不禁怔怔,竟说不出半句。 曾有东宫宫人程萍儿被太子宠幸先孕,因身份低微,被独孤皇后下旨在永安寺缢杀。 说到底,高若环之所以能幸运晋升云妃入侍东宫,只因背后有高家的显赫身世做靠山。即便母后对她的不端行为再百般不悦,也须思量朝堂内外还须仰仗着高家。 当年高相高颎与独孤家有门楣之约北周末年,高颎随独孤氏门楣下侍奉。门楣之约,即旧主门客关系。,独孤皇后与高相更是从小相识。高颎内里策反朝臣倒戈,迎父皇进宫,父皇更是欣然允诺——若得天下便以异姓兄弟相称。 如今父皇登基十余载对高家恩宠有加,先尊高相为宁县公,再封高氏长女高若辛入太子宫为太子妃,长子高表仁官拜左领军大将军,迎娶郡主杨氏高表仁,高颎之子,娶太子杨勇女儿为妻。此处改写为,太子杨勇娶高颎女儿为妃。,高家一跃成为独孤氏外另一个庞大的外戚世家。 每想到此处,升平愈加觉得心情烦闷。朝堂之事斗来斗去无非为了各自利益,她懒得去想。如今看来,此次变故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高若环,不但意外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还留在了东宫。 哪怕若环姐姐再心有不甘,终究也算得一件美事了。 ?(: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3 部分阅读 哪怕若环姐姐再心有不甘,终究也算得一件美事了。 岂料升平再度错想。 卯时三刻,升平去太子东宫参加册封云妃典仪。 因是太子宫内册封云妃,又是为弥补丑事做的表面文章,所以并未邀请各命妇女眷,只有升平随母后坐于主席,殿前太子妃高氏恭谨伫立,旁站司仪太尉。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陡起风雨暗潜意(3) 太子妃高若辛亲手为妹妹加钗冠,两边有嘉贞公主、端庆公主二人陪同,为云妃加佩授绶。 礼官向前一步,高宣:上谕懿旨,赏赐云妃册封宝册。规矩典仪庞杂繁琐,许久未停,两边编钟、檀板、鼓乐所奏皆是《凤朝凰》的喜庆宫乐。云妃若环跪于大殿锦毯之上,等命受封。殿内除礼官高亢之音外,再无人敢擅语。 升平窥瞧若环姐姐容色,与那日春色浸染的绯色面容全然迥异——非但没了先前在栖凤宫陪读时的灵气,反而如同穿上雍容礼服的枯草娃娃般任人摆布。低垂的眼眉无神无色,伏地的手臂又颤又抖,不见丝毫雀跃欢喜。太子妃若辛平心静气地为妹妹别上钗冠,用胭脂钿点了额抹,姐妹两个互相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开冷冷的目光。 礼毕,再由独孤皇后亲手册封。独孤氏随手掂起宝册,睥睨下方伫立的太子妃,停顿片刻才将宝册送出。太子妃高氏被独孤皇后凌厉的目光逼视良久,心头惴惴,唯恐自己留下过失和把柄,只得垂首伸出双臂,毕恭毕敬地将宝册接过。 升平无意间察觉,手握宝册的母后脸色犹如被寒冰覆盖,而双手奉接宝册的太子妃高氏,则缄默不语来遮掩心中恐惧,一个不送,一个不敢接,宝册似烫手的山芋,始终横于二人手间。独孤皇后和太子妃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跪在地上的高若环,各怀心事。 两边的嘉贞公主和端庆公主见状更是噤声,目光忍不住在三人之间扫掠,心情也颇为忐忑不安。 宫人们匍匐在地,皆腹诽高若环得幸太子荣升云妃,都巴不得独孤皇后就此给高若环难堪。宫苑秘闻,后妃争斗——她们这些宫人最喜闻乐见的。 由此看来,真正为高若环册封高兴的,怕只有升平一人了。 独孤皇后睇了一眼太子妃,扬手将宝册往面前一送,“太子妃日后也算多了个臂膀,莫要再出纰漏才是。”她似笑非笑地点拨高氏。 高氏将宝册举过头顶,俯身谢恩,三叩之后才战战兢兢地答:“遵命!母后娘娘,臣媳日后定会万分小心,杜绝此事再生。” “知道小心谨慎就好。怕的是,你再小心也小心不过某些有心人去。”独孤皇后别有深意地笑了,将“有心人”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沉重。 太子妃脸色顿时青白交错,狠狠地盯着眼前宝册,恨不能就此摔了,才能抚平心头的恼恨。可她晓得,忍得万丈怒火,终得一尺凤座,即便心中不愿,也必须将典仪支撑下去。她恭敬地从独孤皇后面前起身,捧起自己为妹妹讨来的名分,面色凝重地送到高若环面前。 若环仰视,见姐姐眼中泪水模糊,却隐忍不落,心中不由痛恸——自己不但给姐姐带来羞辱,而且无力安抚姐姐所受的伤痛。她咬紧嘴唇,悔恨地低下头。 独孤皇后对高氏姐妹不理不睬,顺手拉过升平的手,关切地询问:“怎么,本宫听永好说,那日你身体不适?” 此刻,殿上阶下跪了密匝匝的宫人内侍,升平被母后突然问及月事一事,顿时窘迫,难以回答。她忸怩地坐在独孤皇后膝畔,只是默默地摇头。独孤皇后抬头似在思量什么,缄默片刻后,便道:“下月龙门大开,广纳天下文人贤士。母后与你父皇说说,若是有鸿儒才士,则早早定了备选。” 升平盯着自己膝前粉色的绫罗桃影纱出神,咬了嘴唇,“阿鸾不要,阿鸾有哥哥们就足够了。” 独孤皇后蔑然地瞥了瞥,把原本举起的茶盏猛地摔出去,冷哼一声,“就像太子这般娶姐占妹,你也是足够的?”第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陡起风雨暗潜意(4) 茶盏摔于地面,并未碎裂,咕噜一圈碰在太子妃裙摆上,残留茶汁瞬时将浅色裙裾染成灰绿。原本还算喜庆的礼乐顿时哑然噤声,受惊吓的乐师纷纷跪倒,叩首谢罪。 太子妃既不能跪倒替妹妹的荒唐行为赔罪,又不能站立原地忍受莫名的羞辱,看着左右宫人皆侧目来看她的反应。视线全部凝结于一处,似能将太子妃柔弱的身子戳出个洞来。 高氏羞愤之际不由紧咬下唇,身子战栗摇晃,却又无处可依。狼狈不堪的她只得回首瞪了一眼跪倒在不远处的亲妹子。 升平不知她此刻会不会痛恨自己的妹子。若不是若环失了德行,太子妃原本可以不必成为被母后当众嘲讽的笑柄,甚至不必如此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所有一切皆因高家出了一个罔顾门楣尊严的女儿。 见母后仍不肯罢休,升平低头拽拽她的宽大袍袖,“母后,阿鸾想去母后宫中……” 独孤皇后从未宠溺过她,更不会纵容她,偏在此时却冷然颔首,“好,阿鸾和本宫一起走吧。本宫看不得假模假样的姐慈妹恭,明明心里嫉恨,何必做出恭顺的样子给世人看!” 众多宫人悉数随独孤皇后低眉顺眼地离去,升平跟在母后身边,不由回头张望驻足不动的太子妃的神色——分明看见太子妃面容阴郁,没有丝毫感恩之意,一时间心中也有些不痛快,昂头疾步走出大殿。 未等走上几步,殿内忽地发出清脆回响,似是面颊被掌掴之声。升平想再回去查看,一把被永好悄悄拉住。同行的独孤皇后听闻声响后,停住脚步,昂首冷笑,“呵,教训得好!本宫还以为她能装贤惠,能忍得了许久呢!” 升平默然恭立一边,心口骤紧,莫非那声音是太子妃掌掴妹妹若环?但见独孤皇后似笑非笑对她说:“可见,此事对于女人,哪怕是吃斋念佛也不管什么用的,菩萨心肠的人也照样不能忍受她人与自己分享丈夫!” 高若环的性命自是保住了,但太子春事被泄密一事,却始终没人知道是谁背后指使的。 事情完毕,皇上余怒未消,太子杨勇被罚禁足东宫一个月,高相力荐太子亲征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独孤皇后碍于高家颜面,册封若环的典仪也如期举行完毕,那个告密内侍随后失足落水毙命。于是,所有变故的源头在无意间全部消失殆尽。 升平对此事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日春事,唯一知情、唯一目睹的人,除了她和杨广再没有别人…… 早听谅哥哥说起过,太子哥哥杨勇因高氏拥立,自诩皇命在身,为人霸道,行事荒诞,在朝堂内外早已颇多怨言。舅父独孤陀甚是喜爱广哥哥,总觉太子荒唐愚钝,心胸狭隘,不宜为君,反倒是晋王杨广,为人谦卑知礼,善于行事,堪以重任。 高相和舅父在朝堂上剑拔弩张,也将烽火燃至内宫兄弟。想想那日情状,莫非此事是广哥哥与舅父一起谋划促成的?思及至此,升平当即对自己贸然怀疑广哥哥而感到羞愧。广哥哥为人温润如水,心情平和时更是少言寡语,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面带笑意,并不与人争辩是非。 这样的他,必不会是那个告密的人。 况且,告密对广哥哥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太子哥哥与他是同父同母的至亲兄弟,广哥哥怎么会龌龊得陷害长兄,太子哥哥也不会猜疑广哥哥。升平想到此处,心也放了下来,坦然而笑。 此时离她及笄刚刚过了三个月,不经意间竟似过了三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忽地消失了。遭逢此次突变后,升平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凡事难免多了一点点忧虑与无奈。 幸好她还有父皇母后的宠溺,愁苦之事也不算多。恼人的忧虑才渐渐淡化而去,留下的也只是在廊下对着夕阳默默感叹青春易逝,以及再也不能与若环姐姐对绣女红的伤感。 只是不知道,若环在姐姐嫉恨、太子薄情的尴尬环境中,心高气傲的她还能撑得了多久…… 凤巢鸠占惹嫉生(1) 从升平身体不适后,杨广再也没来过栖凤宫。 升平还记得广哥哥离开时温润带笑的眉眼,也记得广哥哥在自己耳边体贴的叮嘱,“这些天少玩水,多休息,别胡思乱想的。从今日起阿鸾是大人了呢,要学会长大,知道吗?” 那夜,他独自赶回晋王宫,升平连忙吩咐永好把自己常用的纱灯送过去。那盏纱灯是北周宫人手工制作,宫灯竹笢镏金,围贴四层碧影蝉翼纱,八角嵌珠玉做环铛佩铃。升平见后,非常喜欢它的艳丽颜色,偏母后却嫌制作太过靡费,命人四处搜罗了全部烧毁。幸好永好机灵,悄悄藏起一个,才能让升平夜间闲暇时挑灯观星。 杨广走时,升平没有来得及送,如今想见他,机会已经难得。 据说太子哥哥被父皇禁足东宫后,广哥哥便由舅父大力辅佐,随父皇坦然迈入朝堂听政问谏、指点江山。忙碌的人,自是没有闲暇与升平再度笑谈春秋,更别说悉心安抚宽慰了。 几日看不见杨广,升平心中有些慌乱。恰逢秦王杨俊要迎娶骠骑将军崔良律之女崔氏为秦王妃秦王妃崔氏,历史上下毒药毒杀秦王杨俊,被杨坚察觉,废掉并赐死。,她决意趁俊哥哥大婚时和广哥哥见上一面,说几句贴心的话。 主意打定,她竟比俊哥哥更期盼大喜之日的到来,夜里几次把永好唤醒,两人秉烛细细研究——该穿哪件外裳,哪件蔽膝裙,才能让广哥哥惊艳。 到了那日,更是从寅时就开始沐浴更衣,搜罗了自己最喜爱的璎珞戴上,又找了杨广送她的碧色玉簪插在发鬓上,穿好外裳长衣,匆忙牵了永好,笑呵呵地径直奔向秦王宫。 俊哥哥的宫里果然热闹非凡,处处是艳丽喜庆的红色,仿若向世人宣告,此事又是大隋朝一大盛典。 升平在喧闹中的人群中四处搜寻,并没看见杨广人影,她有些泄气。想来广哥哥可能是去东宫探望被禁足的太子哥哥了,她悄悄甩了永好的手,提裙赶忙去东宫找他。 太子东宫与秦王宫一墙之隔,东宫宫人、内侍又对升平皆已熟知,见她突然而至,悉数默声跪倒。为首内侍正准备通禀,升平却调皮地嘘声。 在秦王宫见不到他们,怕是兄弟俩正偷空对弈搏杀。他们失信于俊哥哥,她偏要堵他们一着,让他们羞愧自责。 她满面笑容地转到正殿,但见殿内空旷,并无一个人影,微风拂起帘幔,显得冷冷清清的,有些阴森。 升平失望地思索片刻,又向右殿走去,心中默念:莫非太子哥哥在后宫和若环姐姐休憩,全然忘了今天是俊哥哥的大喜日子?升平刚走了几步,却猛然间听得太子妃的厉声斥责,迈出的双腿僵悬于半空,复又悄悄收回。 第五章凤巢鸠占惹嫉生 太子妃高氏在内宫侍奉皇上皇后时恭谨守礼,对待宫人更是慈善和顺,如此端庄温婉的人,怎会声嘶力竭地叫骂?那日册封云妃时,太子妃行动虽有些异常,但升平不曾听得仔细,瞧得也不清楚。如今送到眼前索性听个明白,她悄然趴在殿门口仔细偷听。 “听御医说,你已经有了身孕?”太子妃声调森然,听得升平脊背顿时发凉。 “姐姐……”听这回答的声音似是云妃若环,只是气息弱了许多,有气无力地轻唤。 “贱人!本宫没你这个妹妹。你但凡顾念一点姐妹之情,就不该在本宫怀有皇嗣的时候趁虚而入!你诱惑太子殿下,本宫不曾恨你;你为荣华富贵,投机取巧占得先机,本宫也不曾怪你。但你不该毁了殿下的威望,断了殿下声名!如今殿下受圣命只能被困东宫,踏不上朝堂半步,就是因你不知羞耻、贪一时之欢所致,本宫此时恨不能拆你的骨,扒你的皮……” 凤巢鸠占惹嫉生(2) 升平从前只知道,姐姐对同胞妹妹如此厌憎痛恨,不过是因为被人夺了太子的宠爱,而横刀夺爱的竟是自己的嫡亲妹妹,固然稳固了家族根基,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内心必是愤恨不平的。岂料太子妃不怪妹妹觊觎自己夫君,不怪她卧床东宫胆大妄为,竟是为了东宫禁足之事才恼怒至此。莫非,登不得朝堂比被人夺了宠爱更让人绝望么? 升平蹙眉,似明白了什么。 太子东宫禁足,最大弊端莫过于打碎了太子妃高若辛的美好愿景,头戴凤冠、身躺凤榻的来日荣耀也全然埋葬。由此看来,太子妃亦如母后,巾帼胸怀不在后宫。 只是,即便碍了她,太子哥哥也有些许过错,不能将罪过归咎于若环一人啊! 深谙内情的她替若环姐姐深感不平,立即提裙冲了进去,欲开口驳斥太子妃言语荒谬时,却抬眼发现杨勇竟也在殿内,委坐一旁。 升平目瞪口呆,动作僵硬。她先叩拜了太子哥哥,再望向跪倒在一边楚楚可怜的云妃,怒冲心头,旋即对太子杨勇质问道:“太子哥哥既然也在殿内,怎么能容许云妃受这样大的委屈?” 若环听闻升平为自己质问太子殿下,惊惶得忙用双膝爬到升平裙边,频频叩首,“公主殿下,莫要说了,都是奴婢的错。”她仍用在栖凤宫陪伴升平时的称呼,可见在东宫多日,不曾受得一丝尊荣。 杨勇被升平质问,垂首缄默,没有答言。伫立锦毯前的太子妃不怒反笑,“委屈?她的委屈大得过太子殿下吗?她一个陷殿下于不仁不义的罪妇,有什么委屈?” “说什么委屈大得过大不过,只不过各有各的辛酸罢了,怎么能混为一谈?即便太子哥哥被父皇禁足,心中有些许不舒坦,自己和父皇申辩就是,何必为难自己的嫔妃,这算怎样的太子担当?” 杨勇面无表情,萎靡潦倒,坐在一旁只是苦笑,手执半盏烈酒,仰头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气径直向升平喷过来。她皱眉作呕捏住鼻子,“若喝酒能换得回朝堂江山,阿鸾再给太子哥哥寻十坛陈酿也不怕,只是做这些颓废样子给谁看?” 不过才禁足月余,太子哥哥如此颓态实在让人生厌,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 升平因上次听见太子妃掌掴若环,心中异常不喜太子妃。没想到此人表面上菩萨心肠,内里却野心肆横,明明私心颇重,又总打着太子殿下的旗号作势,令人憎恶得很。再者,他们兄妹之间说话,哪里容得她区区一个太子妃在一旁插话申辩? 太子妃刚想呵叱升平对太子无礼,升平已经抢先了一步,冷冷睨她,开口嘲讽,“本宫还真不知道以仁厚闻名的太子妃竟然连自己的亲妹妹也容不得。今日是罚跪,来日说不定就是杖责,哪天云妃就此丢了性命也是可能的。待本宫回去告诉母后得悉,求母后过来勤加查看,到底是什么麻烦事物,让恭谨贤良的太子妃变得如此歹毒,容不得人!”升平说到这里蓦然提高声调,“再者,我与太子哥哥讲话,你太子妃插什么言,多什么嘴?” 太子妃被升平质问,顿时粉脸涨红,“若是此刻你我在朝堂,必是要分长幼尊卑的。只是公主殿下话中的意思,这东宫内廷也要听公主殿下的命令了?可惜,公主尚未聘出,说不得东宫内眷事!” 升平挑眉冷笑,一手搀起高若环,“本宫尚没有出宫嫁人,自然是管不得东宫内廷的事,无非看见不懂规矩的,也就多嘴问一句罢了。不过,说到内廷,太子妃娘娘是否真真切切忘却了,大隋朝成立二十余载,皆由皇后娘娘来管理内廷事务。母后与父皇日理万机,事物繁忙,自然难以脱身料理内廷。可贵为东宫的太子妃,料想他日必然荣升六宫之首,便将母后的职责贸然定为己任,似乎也有些不妥吧?” 凤巢鸠占惹嫉生(3) 太子妃一时语塞,竟无力反驳升平的刁钻言语。 “升平说得好!”独孤皇后优雅沉稳的声音蓦然在殿前响起。太子妃高氏顿时被震慑住,立即俯身下跪,额头也涔涔渗出冷汗,身后众宫人、内侍也随之跪倒,“太子东宫高氏携宫人恭迎母后娘娘。” 大殿内呼啦啦跪倒一片,唯独升平蹦跳至独孤皇后面前,拽着母后袍袖迎进殿内,洋洋得意地从惊恐万分的太子妃面前跳跃走过,“母后,阿鸾刚刚还想去看您的。咦,怎不见父皇?”升平拉扯摇摆着母后袖口,往身后左右看了看。 独孤皇后脸色铁青,想来还在气愤太子妃越俎代庖,见升平在面前隐忍不发,只竭力使自己口气淡然,“你父皇忙于国事自然不得脱身。本宫突然想来东宫看看正在思过中的太子,在秦王宫时还在犹豫,到底是来还是不来。如今看,幸而来了,否则,本宫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过失,居然让身怀六甲的太子妃为本宫忧虑了这么多家国大事,将来日日难安呢!” 升平得意,翘起下颌张望跪倒在地的高氏。太子妃高氏闻言惊恐交集,垂首低眉道:“回禀母后娘娘,臣媳惶恐。” “什么惶恐不惶恐的,本宫也听不出你哪句才是真心话了。本宫原本不曾发觉太子妃做事这般犀利果敢、老练从容,倒是赶超过本宫许多。莫非太子妃觉得本宫委任你事务过少,不得施展拳脚吗?”独孤皇后肃然低头,凌厉目光若闪电般直视高氏。 “臣媳知罪!”太子妃脸色顷刻煞白。太子杨勇见状一口酒气喷出,踉踉跄跄地步下台阶,也随着高氏晃晃悠悠地跪下,身后内侍更是慌忙跪倒一片。 太子杨勇俯下身子,双手撑身,以头点地,舌头卷成一团道:“启禀母后,此事乃是儿臣东宫内事,高氏越权处置怠慢云妃,错皆在儿臣,请母后责罚。” 独孤皇后脸色阴沉,太子杨勇越是恳求,脸色越是严厉,最后冷冷地厉喝:“太子殿下寻的什么责罚,又依的什么法典?隋朝堂堂太子殿下为太子妃承罪,占情?甘愿委屈自身成全母后震怒,占义?好个忠孝两全情深义厚的好儿郎,你将本宫置于何地?” 独孤皇后话语甚重,一时间内殿之上无人敢置喙,皆不住地俯首告罪。 升平垂首于旁,瞥见那太子妃高氏抖如筛糠,心中隐隐略有不忍,搂住独孤皇后的腰撒娇,“母后,今天是俊哥哥大喜的日子,不如看在阿鸾分儿上,母后息怒吧,不要生太子哥哥的气了。” 正值盛怒的独孤皇后惊觉升平也在身旁,身子微微一震,异样神色已然变得和善,似笑非笑地对升平说:“阿鸾听话,快去你秦哥哥那儿玩耍。广儿方才还在四下寻你,总是找不到,正急得厉害。”神色古怪的母后让升平心中有些狐疑,可不等她答话,独孤皇后又慈爱地补上一句,“你父皇还要你给他抚琴,快去吧!” 升平深知父皇最爱听她抚琴。她每次率性演奏,父皇都会以玉簪伴音,广哥哥以箫声助势。一曲完毕,父皇会拊掌大笑,赞叹仙乐也不过如此,常夸赞得她羞窘满面。 听见父皇也在等自己,升平只得抿嘴微笑说:“那阿鸾先去,母后稍后快快赶过来,阿鸾再给母后侍舞。” 独孤皇后凝视她的目光闪烁,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勉强点头一笑,扬袖示意她先行离去。 升平提起裙裾,快速奔向秦王宫。想着即将见到魂牵梦萦的广哥哥,她全身顿觉热辣辣的,满脸绯红,恨不能脚步再快些,立刻便见到他。 升平不等跑出东宫正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她猛地回头看去,原本紧闭的正殿大门轰隆隆地骤然打开,惊吓而出的宫人身上满是血,犹如桃花朵朵。 高若环那一声惨叫,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不散,使得升平心头陡然抽紧。 她战战兢兢地靠在门墙上,不住地向内张望,期盼有人能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等了好久,也没看见母后、太子哥哥或者是太子妃步出殿门。 惊慌过后,她又挣扎着向东宫大殿跑去。她神色慌张,动作急速,裙边玫瑰佩叮咚作响,听了不由得使人烦乱。跑至大殿台阶下,她稍作喘息意欲闯入,抬头竟看到脸色阴郁的母后与惊恐万分的太子哥哥同时步出殿外,二人身后再没有若环姐姐的素色衣裙相伴。 太子妃呢?若环姐姐呢?升平顿觉讶异,想要开口发问,却怎么也喊不出半点声响。 隐隐地,她觉察到广哥哥那句话也许是对的——有些事,并不好看。 如今,她怕是还要补上一句——有些事,真不必知道。 双腿仿若被抽了筋骨般,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跪倒在地。泪眼朦胧中,发现自己双手染了丹凤花的红色丹蔻,像是吸饱了人血似的。她还记得自己斥责太子妃所有的言语,也记得母后因那些话语而露出的阴狠表情,原来,她也是帮凶之一——是她逼得太子妃说了忤逆言语,是她纵容了太子妃肆意张狂,也是因为她的不谙世事,母后对太子妃才会更加不满。 升平呆跪在台阶下,看到母后站在殿门外,正在对太子杨勇凛色告诫:“东宫之事不过是云妃有失恭谨在先,太子妃恼她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太子妃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以后身边多派几个人跟着就是。云妃身怀皇嗣突然暴病,实属御医无能,都拖出去斩了吧。至于高相那边,我记得他还有个三女,资质聪颖,年纪比升平还略小些,还需太子殿下择日纳进宫吧……” 升平品着母后话里滋味,神智越发糊涂起来。母后明明是厌恶太子妃的,为何结果了若环的性命?明明棒杀了若环,为何又要让高相三女入宫?她眉头紧锁,眼中难掩惊恐。 升平第一次发现,世间众人似乎都在对自己隐瞒内情。所有的事情内因,她竟然一无所知,甚至连个中争斗也无法理解。 她颓然合上眼,只觉分外疲累。刚刚纷乱繁复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她心中不觉痛恸。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如同木偶般,已不知何为悲喜。 升平觉得周身寒冷,缩身扭头,只想寻个安身依靠所在。她拖了碧色长裙跪在长阶下,无力站起,心中无助地悲鸣——广哥哥,你在哪里? 这世间大概只有他不会骗她了。 他会对她说真话,她也愿意相信他。 是的,她愿意相信广哥哥。一辈子! 静待他日咫尺忆(1) 杨广闻讯与永好找到升平时,她正跪倒在宫门前,如同失了知觉般,不能言语。周围伫立的惶恐宫人劝不得、动不成,索性团成个圈子,围住了她,好言安抚。 杨广见状蹙眉不悦,先斥退宫人,而后温柔地将升平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宽慰,“阿鸾乖,别怕,没事的,我带你回栖凤宫。”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阴冷的东宫上空回荡。升平渐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依偎在广哥哥怀里,四周站满了垂手不语的宫人,而高高台阶上正伫立着神色莫辨的太子,怨愤的目光投在他们身上。此时天色已晚,暗夜为那道幽怨目光平添许多寒意。太子杨勇明黄衣袂迎风飘扬,长发散乱,隐在重重宫殿之中,看不清真实面容,如同罗刹附身。 抽泣多时的升平连嗓子都已经哑了,见到杀人祸首杨勇,她单薄的肩头更是不住地颤抖。升平知道,若不是杨勇默许、纵容,母后也未必会咄咄逼死若环。只因他想保全岌岌可危的太子位,才狠心地舍弃了若环这个一时情迷的女子,以及尚未成形的皇嗣骨肉。只有这样,才能成全母后对庶妃的鄙夷。 升平战栗着身子,她的小脸苍白骇人。杨广疼惜万分地抱住升平,抬手轻轻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淡淡安慰说:“阿鸾,方才那都是噩梦而已,你睁开眼睛就会忘了。我给你弄了一个好玩意儿,带你去看,好不好?” 杨广的怀抱温暖舒适,升平贪恋暖意,抓住他的衣襟不舍得放开,更不愿挪动身子,头抵在他的胸口,抗拒离开。杨广与升平的目光相触,立即明了,他用力揽过她躲闪的身子,让她不容拒绝。升平虚弱地挣扎了几次,便无力地放弃了,让他如对待婴儿般,将自己稳稳地拥在怀中。 杨广从容抱起孱弱的升平,刻意沿东宫汉白玉石阶而上,抬头瞥见东宫正殿前负手伫立的杨勇,也不躲闪。此刻,太子正居高俯视着他,而他由低处仰视太子,二人近距离地互相对视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微妙情绪正在悄然蔓延。 杨广坚毅决然,杨勇淡漠沉着。 “东宫每每罹难,二弟总是最先赶到,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杨勇阴冷地笑着,笑得人心惊。 杨广低头,宠溺地凝视怀中依偎的升平,答曰:“是阿鸾有事,臣弟才会如此费心。否则,不敢擅自闯入东宫。” 第六章静待他日咫尺忆 杨勇仰首冷笑,“是吗?那本宫真要恭喜二弟,每次都能抓住时机了。” 杨广对太子的嘲讽从容以对,“所有时机,只怕还是太子殿下谦让给臣弟的。” “呵,本宫谦让?难道不是你与舅父竭力争取的么?”杨勇挑眉冷笑,讥诮杨广与独孤陀合谋陷害自己,从而占了先机。 二人再度沉默,冷漠地对视片刻,杨广才缓慢低下头,嘴角浮起隐隐笑意,“太子殿下既然如此笃定,臣弟百口莫辩,不再辩解就是。” 说罢,杨广再不看杨勇的表情,抬腿离开阴冷的东宫。 他身后留下的是太子杨勇一连串的咒骂——说杨广是举世难寻的龌龊小人,他窝藏祸心,使计告密,企图篡夺太子位;两人多年兄弟情义,也抵不过耀眼的皇位权势;陷同胞骨肉于不仁不义的境地,还赶尽杀绝;杨广来日荣登东宫,则亡国指日可待……言语恶毒。 升平远远听了,心中不悦,从杨广怀中强爬起来,想要争辩。杨广按住她不安分的身子,淡淡地对她耳语:“阿鸾老实些,你的太子哥哥正在生气。若你此时回嘴,只怕他会更加生气。” 静待他日咫尺忆(2) 阿鸾不知晓自己回嘴为何会加重杨勇的怒气,但广哥哥的话必然有他的道理。她深信。 她撇撇嘴,又安安静静地靠到他温暖的怀中,一双玉臂无处可放,便用一根手指头绕着杨广胸口绊住衣襟扣子的玉坠角——这个玉坠角本是父皇每日御用穿衣必须佩戴的饰件,升平觉得它小巧精致,绿意盈盈,煞是悦目,央求父皇好久都不曾拿到,如今父皇竟然将此物赠给了广哥哥。想到这里,她顿觉心里不痛快,用力拽下来,放入自己胸衣,拍拍胸口道:“这个归阿鸾了。” 杨广垂眸看她,见她正把玉坠角放入胸衣,胸口白腻的肌肤露了大片春光,竟有些怔怔,目光中也蕴藏着一丝升平从未见到的复杂意味,“阿鸾乖,这物件你要不得。” “广哥哥的东西什么是阿鸾要不得的?明日阿鸾就与父皇说去,怕是连晋王宫都是阿鸾的,更别说一个小小玉佩了。”升平仰起小脸,已把方才所经历的痛苦丢到脑后,开始有些任性起来。 “我是阿鸾的,但此物不属于阿鸾。”杨广只是笑,话语中的坚定让升平有些委屈。 “为什么?”她气呼呼地低头囔囔,嗓音有些沙哑。 “父皇说,此玉坠角是赏给我未来王妃的。”他忍住心底伤感,故作轻松地说。但,就这一句话险些使得升平哭出来。 他终于要纳妃了么? “不管,这个就是属于阿鸾的,广哥哥也是属于阿鸾的。阿鸾明日就跟父皇去说,广哥哥只能娶升平,谁都别想嫁到晋王宫。”升平刁蛮地别开脸,不想再看杨广郑重的神色。 杨广神色似乎有些倦怠,勉强地笑笑,整个人除了缄默还是缄默。 不知不觉,杨广已经带升平回到了栖凤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于榻上。升平生怕杨广就此离开,回头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她还在为刚才的沉默而惶恐。 父皇怎么会为广哥哥张罗婚事?秀哥哥不也尚未纳妃吗?为何不能再等上几日?广哥哥不守信用,他明明说过会陪在自己身边的,为何又出尔反尔?越想越委屈,升平只觉得鼻子发酸,泪珠儿像断线的珠子簌簌滚落。所有一切只不过想告诉眼前的他,她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杨广坐在升平榻边轻轻拍抚,又抬手为她别过额前一缕被眼泪濡湿的乱发,“好,我答应阿鸾,此生只娶阿鸾,不会娶别人。谁都别想嫁到晋王宫,阿鸾说好吗?” 他的许诺带着身上杜若清苦的气息,一同安慰了升平心中的惶恐,那双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攥着她,似在坚定自己的誓言。 杨广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誓言不可能做到,永远也不可能做到。但他此刻只想让惶急的阿鸾平和心境,安然睡去,忘记在东宫刚刚发生的一切——龌龊的一切。 那是大隋朝风雨飘摇前的征兆,也是朝堂上变更交替前的异常。 每件事状似无意却暗藏玄机——从窥破春事,纳妃定心,到禁足东宫,一步步皆已按照他的计划进行。此时此刻,朝堂内外,党派羽朋,无不拭目以待,盼他取代太子成就大业。事成事败,只此一瞬。 一旦朝堂纷争四起,升平恐怕会面对更多的残酷内情。杨广不想给她看见,更不想让她记得。对于升平来说,这一生只需要记住一个人——他,一件事——他会娶她,其他,都没有必要再记得。 宫闱内乱,天阙夺位,帝王家的烦恼之事她都无须沾染,他会用虚幻平和蒙蔽她的双眼,让她一生都不必面对丑陋真相和纷繁世事。 静待他日咫尺忆(3) 这世间,只有阿鸾一人是最干净的人,他会小心呵护。 升平得到杨广的允诺,自然满心欢喜。慌乱而甜蜜的她,越发觉得杨广就是母后要为自己寻的良人夫婿,再加上他身上独特的安人心神的气息,升平觉得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广哥哥。眼前这个眉眼平和的男子一定会疼惜她,呵护她,前方有任何风霜刀剑都不必忧虑,他定会默默地为自己遮挡过去。 想到这里,心底突生小小怅惘—— 她侧眸,难掩心中忧虑,用极小的声音问:“广哥哥,如若来日你不能娶阿鸾,怎么办?”那个梗在心里的兄妹亡国的诅咒还在耳边回响,她害怕。大隋朝真的会亡在他们兄妹手中么?他们是否会变成大隋的千古罪人?他是否愿意为了她而被万夫所指? “若是我不能娶阿鸾,我的晋王宫永远为阿鸾空着好么?”杨广似笑非笑地回答,目光坦然直视忐忑不安的升平。如此一句算不得承诺的承诺,升平听来却十分受用,于是她用小巧的手拽着杨广的衣角,慢慢地酣然睡去。但她不曾看见杨广的温润面容刹那笼上冰霜,微眯的双眼透出凌厉寒光。 那夜,栖凤宫里没人来回走动。 永好奏禀升平受惊之事,独孤皇后也只是派了个贴身的司宫过来照料,又命御医开了些压惊的药,研磨服用,再叮嘱永好请公主多加注意,不要再出宫乱走。 其余人等则悄然无声,四周充满让人窒息的气氛。 似乎这事件真的极其微小,甚至不足为道。慢慢地,那日,那时,那事,被众多宫人渐渐淡忘了。仿佛,升平公主只不过在东宫门口跌了一跤,哭了鼻子,被二殿下杨广抱回栖凤宫还不肯罢休,拽了袖子撒娇不已,明明膝盖不疼了,仍不放兄长离开,因为会做噩梦。 唯独升平自己知道,她对杨广又多了一份小女儿心思。若说从前对他撒娇,多是为了讨些有趣的玩意儿,那么今日撒娇,则是为了怦然萌动的心事。 他是自己无论远近都想靠在一起的人。为他拭一次伤心泪,为他折一枝寒秋叶,为他学一阕古琴曲,为他写一方桃瓣笺。颦眉浅笑,满是女孩子家的羞涩。 杨广察觉到了升平的依恋,平日里也会抽出须臾时间,把她搂在怀中,一同看秋水如泓,一同听孤雁离别。夕阳渐落时,她恐惧惊忧,伤感流泪,他则为她以袖拭泪,淡淡吹奏玉箫。 情浓难入梦,慵然声意扬。半调秋意晚,谁家断人肠。升平不敢想自己与广哥哥的来日,只希望今朝能多看几眼,多体会一下温暖的依靠。 不知怎的,她竟觉此刻的眷眷相伴是临别美景,现在所依靠的人似天边云朵般模糊。猎猎的风,吹起她下垂的裙摆,恍惚了神志。 “广哥哥,你会变吗?”她茫然发怔。 “阿鸾眼中的我不会变。”杨广笑笑,抚摸她的发髻。 “广哥哥,你会离开吗?”她怅然伤感。 “即便离开,我也会归来。”杨广低声的允诺避重就轻,变相地道出不久的将来必然会离去。 “广哥哥,你归来了,你还会是广哥哥么?”不知为何,升平眼底蕴满委屈的泪水。 杨广没回答,搂紧怀中的人,抿唇叹息微笑。 不是不想答,而是他也不知,自己归来时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至此一别思缘深(1) 聚散总匆匆,转瞬之间,升平不得不面临分离。 开皇年间,北朝残部余孽策反太原留守李渊,反出隋朝李渊反出隋朝是在大业十三年,反隋炀帝。这里为故事需要,改为反隋文帝。。李渊自封唐王,遥尊北周殇帝为尊,意图复辟李渊反出隋朝;立隋恭帝,尊隋炀帝为太上皇。此处修改为尊北周末帝。。百万雄兵瞬时席卷而来,战情十万火急。高相曾力荐改过自新的太子杨勇前往拒敌,让天下以皇族为表率,岂料有人风传二殿下杨广已抢行一步,向皇上主动请缨领兵出征,誓将收复故土。 这是立军功、收民心的最好时机,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所有人也同样知晓,这也是生死别离的时刻。 此次叛乱与先前异动不同——李渊自行封王又全力大兵压境,还力请始毕可汗派兵马增援李渊派遣刘文静出使突厥,求助始毕可汗派兵马相助。,所行所举,无不透露着誓死决绝的雄心。叛军连夜攻下三座城池,活擒数名隋朝驻防大将。铁铸般的边关防卫,刹那间如山倒般倾覆,周边守卡瞬间被攻破占领。叛军直奔隋朝京城——大兴城大兴城:隋朝京城,唐朝更名长安,即今日陕西省西安市郊。,一时间竟杀得朝堂内外人人措手不及。 如此恶战,倘若覆国倾家,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若轻率出征,疲于车马颠簸,不仅难以正面痛击叛军,更易生死两地,难与亲人相见。升平知道杨广主动请缨出战后,顾不得仪态,飞奔至大兴殿大兴殿:大兴宫主殿,商议朝事所用。,厉声喝退了阻拦的禁军侍卫,衣衫不整地冲进殿门。 升平不想知道前方战事如何险恶;更不想知道朝堂上究竟谁是誓死报国,谁是冷眼旁观。她只知道广哥哥是当今的二皇子,根本没有必要为此付出尊贵的生命。她以为,广哥哥最得父皇喜爱,自己苦苦哀求,父皇一定不会让广哥哥冒死率兵出征,独自面对来势汹汹、势不可当的叛军。 父皇最疼她与广哥哥的,不是吗?他必然不会舍得一双儿女一死一悲,一定有人在朝堂上教唆广哥哥去争抢平叛头功,父皇也被佞臣迷惑,失去了判断和理智。 岂料,此次她又想错了。 朝堂上匍匐的朝臣纷纷惊惶回首,各类探究目光向升平投射来。唯独杨广背对她的殷殷注视,纹丝不动,好似已下定决心,誓死不归,连往日翩然的衣裾都如冷冰般僵硬。 升平紧紧抓住殿门,眼前昏花一片,只希望杨广能回首看自己一眼,而 (: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4 部分阅读 升平紧紧抓住殿门,眼前昏花一片,只希望杨广能回首看自己一眼,而后婉拒父皇委任。 “儿臣愿以身挡敌,宁死不屈。” 杨广拱手垂首,沉声说道。 没错,此次出征恰恰是杨广主动请求,上至父皇母后,下至群臣朝公无不加以阻拦。且不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劳苦颠簸,单与漠北胡人马上厮战,已经凶险异常。他如此文弱,怎堪重任?万一阵前失利不敌,不仅会折损皇家威严,更易使士气大颓,怨怼四起。 第七章至此一别思缘深 “二殿下义愤之举固然值得称赞,为此所牺牲的却是天家最重视的颜面威仪,实属得不偿失。”高相跪行几步,向皇上禀奏。 升平含泪拼命颔首,只盼望杨广会听从劝阻。 杨广对高相的阻拦不以为然。他跪在华美的织锦前,面色异常冷硬,悲慨陈词,“儿臣恨不能立即替父出征,以彰大隋威仪。待到良机必然亲手重创豺狼,以自身性命保卫大隋百姓安宁,国都岿然。” 至此一别思缘深(2) 朝臣纷纷赞叹,果真是忠君爱民的圣贤皇子。 升平知道,杨广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杨广去意已决,无人能撼动他的决心。他跪倒的背影刚毅坚定,语气平稳如常,如果是一时突发奇想,必然不会如此成竹在胸。他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恳请出征的。 升平突然以袖掩面,酸涩的泪水开始滚落——她不想看满朝文武莫不动容的表情,也不想听母舅独孤陀伏地喟叹:“圣上,有子如此,国之大幸!”她更不想看父皇母后复杂莫名的神色,最不想看的是杨广毅然决然的神情。 “太子对广儿替皇上出征一事,怎么想?”独孤皇后于宝座上幽幽开口。高相苍老的身躯,顿时如弓弦般绷紧直立;升平关切地放下袍袖;朝堂中的喧嚣声戛然而止,朝臣们悉数望向太子杨勇。 无数决断在刹那间闪过,杨勇最终跪倒在杨广前,面朝父皇母后深深鞠躬,诚挚地说道:“儿臣以为,二弟请战急切,其心可嘉,治军带兵又是他的卓绝才干,儿臣自愧不如。父皇应许二弟奏请!” 朝臣无不翘首等待太子回答,可他的话刚出口,大家却全然缄默,高相也如同抽了筋骨般颓缩了下去。 独孤皇后此番问话有二层含义:一层为试探,试探太子与杨广兄弟亲恭是否真心;二层则是给杨勇最后机会,以免后悔。杨广此次出征若能大获全胜,则东宫非他莫属。 高相看出独孤皇后的用意,朝臣也都已经看出,连不懂朝事的升平都能看出,不知太子杨勇为何仍执意如此,惹怒母后。 升平分外尊重太子哥哥,即便若环惨遭赐死,太子妃恃宠骄横,都不曾让升平对杨勇的行径加以唾弃。他与她是同胞兄妹,骨血相连,哥哥所作所为妹妹必定全权谅解。 唯独今日,他用最后一番话断了升平的妄念,也断了朝堂上众人对他的厚望。 当日,杨勇获皇上重用,朝臣无不笃定——他日上方宝座,非太子殿下莫属。如今他骤然失答,陷害杨广不成,反衬得自己行迹猥琐。刚刚赦免禁足的他跪倒在皇上身后,即使摆出义正词严的表情也无用。 朝堂决断犹如一面映得人影的双面铜镜,瞬间便能分出谁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升平不想知道广哥哥归来后会不会替代太子,成为大隋来日君主;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要赶赴的那场厮杀会有怎样的结局。她记忆中的杨广,永远身着白衣,如雪似玉,淡淡笑,淡淡怒,极少张狂。他如此文雅,怎能厮杀疆场,怎能习惯与金戈铁马、腥臭血污终日为伴的日子?广哥哥不属于那里,更不该属于危机频频的边疆,哪怕他执意要去,她也不许! 升平径直跪爬,直至宝座之下,匍匐在父皇杨坚脚下呜呜哭泣,“父皇,广哥哥执意请求出征,无非是怜悯我大隋黎民苍生,为他们免遭生灵涂炭。可他初春时旧疾复发,如今身体仍未痊愈,此时若去边疆,恐怕……”升平是父皇心头的金丝雀儿,怎会不知父皇爱子如命?知道广哥哥病体未痊愈,父皇绝对不会舍得自己的骨肉赴前线送死…… “升平,下去!朝堂容不得你一个公主置喙!”父皇生平第一次如此斥责女儿,他面容上前所未有的厉色更是让升平身体冰冷僵硬。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父皇如此决然呵斥,难道……升平用力咬住下唇,昂首仰面,想再为杨广分辩一句,可此时杨广在她身边已经叩首谢恩。 至此一别思缘深(3) “谢父皇,儿臣他日必然凯旋,荣回大隋!”砰砰砰!三声已毕,杨广用力叩谢父皇恩准自己去前线征战。 升平模糊的视线里,对此刻的杨广有些陌生——不知他究竟是在谢太子怯弱,还是谢父皇冷血。 杨广不管不顾的举动让升平更难过至极,九霄天阙,皇家宫苑,从未有人胆敢让备受帝后宠爱的她如此受委屈。今日让帝后幼女丢颜面的人,偏偏一个是她至亲的父皇,一个是她挚爱的广哥哥。 升平的愤怒顷刻迸发出来——她拂袖站起,故作轻松地望向宝座上的杨坚,莞尔一笑,“父皇,以前阿鸾顽劣,也曾擅闯朝堂,为何父皇彼时不责怪,偏偏等到阿鸾养成习惯才来呵斥?” 杨坚面容沉重,目光深邃复杂。他转过头,看看自己身边正襟危坐的独孤皇后,而后又冷冰冰地回头看向下方伫立的升平,沉色道:“因为你是大隋朝的第一位嫡公主,也是已成年的公主,理应注意自己的尊贵身份!” “父皇!”升平百般委屈不得倾诉,只得使出往日最为有效的娇嗔。 “闭嘴!”杨坚脸色铁青,忽地暴怒,拍案而起。 升平第一次面对父皇的怒火,面对不曾见过的苛刻严厉,她怔住了,有些茫然无措。 原来人长大了,许多幼时可以自由自在做的事,如今已有了禁忌伴随,不知忧虑被人娇宠的日子,已悄然逝去。而她也必得为了对得起自己头顶上尊贵的封号故作从容。她是堂堂公主,自然不能永远活在双亲的羽翼之下,也不可能永远无所畏惧地蔑视朝堂。于是,升平有些痴愣,她侧脸看着仍匍匐在地一言不发的杨广,心里痛楚得厉害。 升平走向他,一双丝履就停在杨广的身边,金丝绕凤的裙裾遮住他低垂的视线。升平不甘心,缓缓蹲下,轻声哀求:“广哥哥,你不去好吗?” 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卑微的恳求,也是她最后一次努力。 杨广的犀利视线徐徐抬起,冷静地对她说:“阿鸾,广哥哥不能不去。” “为什么?”她仍是不甘心。 “因为事关江山社稷。”他正色回答。 升平悲怆冷笑,硬生生地咬着唇再度站起,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扯过宽大衣袖遽然离去。 是的,她现在能做的,是让自己不失皇家公主的端仪。泪水在迈出殿门的刹那潸然滑落,一滴滴剔透水珠穿过凌乱脚步,坠落在金砖台阶上消失不见。 此次是杨广自己想去,没人能够改变他既定的目标,即使是自以为可以改变他决断的阿鸾也不行。 升平曾以为自己是许多人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父皇为她,可以大宴群臣听她抚琴,可以四处搜罗彩衣霓裳,欣赏她跳舞。 广哥哥为她,可以不顾亡国诅咒给她承诺,可以许下晋王宫与她永久相伴。 可今时今日,升平才猛然发现,原来她不过是天阙里最细微的一粒尘埃,撼动不了所有人建功立业的渴望,也不能阻止权位更替。既然如此,她不必再管,索性做个大家所期冀的了无牵挂的公主,等他们来求她也好。 谁缺了他人的照拂,能真的伤心至死呢?她不会为这些小事悲恸,不会。 当夜,升平俯身在芙蓉榻上恸哭,无人前来劝慰——父皇、母后、杨广皆不见身影。 这便是长大,不管她愿意与否,都必须经历的磨炼。 负气的升平没有向任何人打听,杨广是否已经得到父皇的圣旨,奉命带兵征讨。或许不用打听她也知道——以杨广那般性格,结果必然遂愿。 txt小说上传分享 至此一别思缘深(4) 升平不想知道,内里究竟牵扯了多少朝堂上的利害关系;她也不想知道,他此去是否会安然无恙。仿佛把所有的事都抛之脑后,便能缓和自己压抑的情绪,漠然无视周遭的细微变化。 升平依旧安然地和永好双绣屏风,终日红丝缠绕,与彩缎为伴,穿针引线间明眸低垂,红唇紧抿,做得认认真真。怎奈何此时身心疲累,做出的东西也不像个样子,五色丝线扭成混乱的一团。 永好不住叹气,伸手抚摸升平蹙起的眉心,“公主不要再皱眉了,天天这样蹙着,小心二殿下出征归来认不出公主来。” 升平怔怔地望了望她,嘴角漾起一抹苦笑,长长叹气,“他眼中本来就没有我,认不认得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永好抬头,深深地看看升平,迟疑半晌道:“奴婢听大兴殿服侍的宫人说,那日公主离去后,二殿下原本要来栖凤宫安慰公主的,可是人刚起身就被皇上拦下商议国事,可见他也不是全然无心的。” 望着永好安慰的目光,升平一时怔忡无言,心中不由阵阵抽紧——永好的话蓦然惊醒了一直沉溺于哀怨的她。 升平只是独自怨恨杨广决绝,怨恨他对自己的恳求置之不理,浑然不知还有这样的内情。秋日冷风,激起心头阵阵凉意,心头指尖除了颤抖,还是颤抖。 父皇借故拦住了广哥哥,莫非他已经发现……无数的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永好,你可知道父皇究竟为何会拦住广哥哥吗?因为父皇也害怕,他也害怕那个诅咒!”升平脱口而出的话震惊了永好,她连忙环顾四周,顺手端过冰镇的莲子粥,硬生生地把升平的话头岔开去,“公主,莲子粥冰得恰到好处,先进些吧!” “我知道,父皇是在怕我们应验了那个诅咒,亡了他的大好江山!”任性的升平怎么甘心只把心头话说了一半,她愤然高声,全然不顾身边还有来回走动的宫人。 可怜惊恐万分的永好,只能再寻思一个话头堵她,“公主,那缤彩双缕的霓裳送来了,不如先去试试吧?” “你怕什么?我是大隋朝第一位公主,从出生之日起就尊贵无忧,更是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我应最无畏,我应该什么都不怕——是的,我什么都不怕……”升平说到这里,竟然用衣袖掩面,泣不成声。其实,她怕的东西太多了,她最恐惧的就是广哥哥此去不能平安归来。 在朝堂上,不管杨广对升平如何冷漠无视,她都无法让自己摆脱梦魇放下心。连日来,升平每次在梦里都能窥见浑身血污的杨广正含笑离去,周遭是狼烟尸山做出的血腥布景,整个梦境充溢着令人绝望的阴暗。 升平想到这里,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无法驱走心中的慌乱,也不能想象此次出征的背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阴谋。 或许父皇已经察觉他们的异样,也发现诅咒正在慢慢应验,阻断亡国征兆的最好的办法——送杨广去最危险的前线不再加以庇佑。若是杨广就此战死疆场,父皇会赐予无上荣耀;若是杨广就此侥幸得胜,将会面临下一次出征。权势皇位下,血浓于水也不过是他人的一厢情愿,每个人都跳不出帝王的手掌心。 升平脑中已经空白一片,神智更是混乱不堪。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性命与家国社稷相比,算不得什么。尤其是面对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无论是谁都不可以将其毁掉,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女,哪怕儿女的身体里流着与自己相同的血液。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至此一别思缘深(5) 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所有的事都不再隐瞒她,那些阴冷的灰暗一点点侵蚀着她的斑斓记忆,童年灿烂的过往逐渐被阴谋掩盖,随着色彩的消散,她的双眼也逐渐黯然。 秋风席卷落叶,瑟瑟如心;枯草气息萦绕在人的身边,流露出腐败前的征兆。 升平不明白,明明自己和广哥哥的情意那般纯真如水,为何不能容于天下;明明没有阻碍到任何人,没有阻碍到任何事,却因为一个诅咒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她突然感觉到了皇室辉煌背后的凄冷阴暗。 永好见升平如此,不由得叹息。低低的声音让升平恍惚看见了杨广——他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容,依旧宠溺她。他说:“阿鸾,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低低地冷笑一声,顾不得满脸是泪,悲戚地回答:“哪怕是回来了,你还会走的,因为你不属于阿鸾,所有人不会让你属于阿鸾。” “如果我能回来,绝不会再走,直到死,我与阿鸾发誓好吗?”他坚定的回答使得升平凄然苦笑。 “你与阿鸾发誓又如何,你属于自己么?你能左右自己的生命吗?”她的眼底蕴满眼泪。没想到,杨广到现在还不明白左右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他和她一样,都左右不了自己。尘世间,天阙中,没人可以轻易左右自己的性命,除非是那个高高坐在宝座上的人——那个人可以左右尘世间所有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不听话的亲生骨肉。若想主宰自己的性命,除非坐上那个煌煌龙位! 升平的胡思乱想最终消失在杨广的亲吻下。 刚刚朦胧的幻象突然变成身体上最真实的触觉,来不及惊异的她只觉得自己腰间被人紧紧搂住,挣扎不得。再仔细凝望眼前的人,四目相交之下她几乎怀疑自己正身处梦中。 杨广柔软的唇正带着最熟悉的气息隐约袭来,一双臂膀也竭尽全力箍紧了她的双肩。升平曾与他梦中纠缠,曾与他情真意浓。今日果真在一起,她竟说不出话来,任由泪水沿着脸颊滚落。 不知今朝明夕又如何?来日不多又怎样?他对她有片刻真情已经足够,其他,要不起,也不想得到。 升平和杨广唇舌纠缠着,目光依恋不舍地交织着。两人近在咫尺,她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着他——他是她心中最完美的男儿,无人能取代。升平心底最隐秘的那抹情愫,此刻因他对自己的温柔软了下去。 日散金碎,耀影轻动。他的背影如幕布笼罩住她,双唇暖洋洋的触碰给了升平最奇妙的感动。原来温文尔雅的他,也会做这样的事。 她双颊微微绯红,眨动眼睫,才觉得自己手臂酥麻,连指头也晃动不了。只能听见杨广在自己耳畔低低沉沉地允诺,“阿鸾,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他日,我会为你造一座昭阳宫。” 升平身子一颤,连忙闭眼,不敢抬头对视杨广郑重和认真的眼神。 昭阳宫呵,人人皆知那是皇后的徽征——代表尊贵,宠爱,相伴相守。 父皇母后的佳话曾在那里徐徐沉淀。父皇当年迎娶独孤家掌上明珠时,也是这样一句话赢得众人赞叹艳羡。 桀骜的父皇许母后昭阳宫,表明自己的心意,赢得了帝位;那么广哥哥许她昭阳宫又为了什么?也是为了高高在上的蟠龙宝座么? 若有一日,广哥哥当真给了她昭阳宫,那么太子哥哥的太子妃将置身何处?只因为高氏并非勇哥哥所爱,就不能住进昭阳宫么?还是勇哥哥也将离开东宫,再没有机会入主大兴殿? 升平的思绪此刻混乱如麻,手指紧紧攥在一起,透露着自己内心的紧张。杨广显然已经透漏给她太多秘密,升平想强迫自己听明白其中机巧,耳中却嗡嗡作响,越想竭力听清,干扰越是不断。 她不耐地抓住杨广的衣襟盘问:“广哥哥,你告诉阿鸾,你刚刚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此行还有其他危险,是不是?” 杨广低头凝视着升平,神色冷静,淡淡地笑着,“听不懂也罢,阿鸾只需等我回来即可,其他都不必明白。相信我,等我回来时,天地已改。” 升平绝望,原本抓住衣襟的手也慢慢松开。也许这一切都是必须的磨难,她所能做所能想的都不在他人安排之内。 杨广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连个背影也不想给升平留下。 升平攥着拳,狠狠闭了眼不想睁开——她希望自己看不到广哥哥离去的背影,希望自己依旧可以嗅到他的气息。这样,她便可以告诉自己——他从未离开,从未。 谁家旧仇换新恨(1) 杨广的遽然离去让升平悲伤不已。后宫内,朝堂外,大都觉得二皇子殿下此去难以全身回还,因此出征前,朝臣、命妇悉数去送别,祭庙出兵的仪式盛大,场面恢宏。唯独升平不肯露面。 皇帝杨坚在大兴宫前誓师祭天,亲自率领百官为远行的将士们送行。杨广则扬马长啸,代表十万将士在大兴宫宫门前徘徊三圈,以示永念故土,誓将归来。 万千百姓的欢呼声、悲戚声,此起彼伏,杨广在那一刻成了臣民仰望的英雄——哪怕此行路途艰险,也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升平靠在栖凤宫殿门边,听宫墙外传来的伴随着钟楼鼓响的出征号角——原来宫内永安寺,也在为即将远征的战士鸣鼓敲钟,虔诚祷告。 升平看不到,被簇拥的杨广在马上是怎样的英姿;也无法知道,杨广居高临下面对黎民百姓时,心潮是怎样的澎湃。她只能闭眼冥想那日他对自己的温柔亲吻,回味那句我会为你打造昭阳宫的允诺。 为将士们送行的号角再次骤然吹响,升平支撑身子的力道仿佛被人抽走了般,手臂重重落下,撞在宫门上也不觉疼痛,身子缓缓地顺势滑了下去。 庄严肃穆的出征号角声压住了震天的鼓乐,仿佛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一道冰冷的催命符,正在催促眼前鲜活的生命赶紧踏上黄泉路。 皇帝在祭天台上面色凝重,亲竖将旗。金色丝线织就的龙威锦旗,迎风飘飘展开,由执旗礼官立于出征皇子杨广的面前。皇家旗帜与杨广身上的银光甲胄昭示:天朝威严不可轻视。 杨广手擎将旗,岿然立于马上,回首向众人举旗示意,三军将士见状顿时齐声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更次冲破天际,直穿到九霄云外。 这发自肺腑的声音,升平身在内宫也能听见。威严雄壮的呼喊声,唤回她残留的些许神智,她用力地撑起身站起,拖着逶迤的长裙摆缓缓向内殿走,脚尖一点点踩在青石甬道上。她强迫自己垂下视线,只盯着脚下一条条通往天际的石砖缝隙,不看其他,生怕一时失神,眼泪便流了出来。背后又是九声钟响在空中回荡,幽远绵长,像极了离别人的情愁,剪不断理还乱。 第八章谁家旧仇换新恨 升平踩上了殿前的石阶,不敢回首,不敢停留,她推开想要上前服侍的永好,独自一个人走回大殿。 失去阳光照拂,骤然冰冷的感觉,激得升平脑中一片空白,心中所想所念此刻也全部清除干净,浑浑噩噩的她无力地走到芙蓉榻边坐下,反复摸着那日广哥哥坐过的地方——想他。想有他逗弄嬉闹的日子,想有他陪伴成长的回忆。 渐渐地,阳光掠过殿窗,菱花样式的格子被拖了长长的影子,从大殿右角向左移动,最终停留在她的脚边不再离开。 广哥哥就这样走了,可能再不会归来,一想到杨广会战死疆场,升平突然扑倒在榻上放声大哭。广哥哥就这样走了,煊赫的送行掩盖不住他终将消失的结果,掩盖不了…… 升平知道。 秋逝冬来,仍有残叶伶仃地挂在树梢,等待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不肯轻易离开。晋王宫没了广哥哥,从此便丧失了对升平的吸引。升平即使偶尔路过,也只在台阶前伫立片刻,怕想起他,不敢多停留,脚步匆匆地离开。 她听永好说,广哥哥跋涉两月终到了战场,不等整装待战,便碰上叛军大肆进攻。一场恶战下来,双方损失惨重,他不得不退守临下关等待时机再战。 谁家旧仇换新恨(2) 两军在恶劣天气下对峙十余日。杨广趁双方疲累之时,率兵背负粮草果断出击,连夜趁敌人不备时痛击重创。夜袭成功后,策动十万重兵再次向前挺进,一路逼退数十万敌军。 冬至来临时,蜀王秀哥哥也迎娶了新王妃。蜀王宫铺天盖地充盈着红色,渲染着喜庆——为了冲刷全国子民心中的阴霾,也为了晋王杨广新送回的战报。 杨广一战成名后,在两军阵前越发凶狠善战,带领大隋将士们直逼潼关。隋朝大军仅用月余时间便收复大部失地,铁蹄踩踏之处无不所向披靡,北疆一十八个蛮夷部族悉数归降大隋,收回被叛军侵占的疆土百余里。最终,大军推进到了镇山关口,他趁夜派出一万先锋包抄、截断叛军粮路,令叛军统帅胆寒心惊,慌乱中只能丢下粮草退守关门,两军于镇山关对峙,动弹不得。 听闻这些战报时,升平微微发怔。最近越发温顺的她偷偷瞧了瞧母后,却发现母后此时深幽的目光正眺望远方,视线所及是昭阳宫前高高的旗杆——那面象征大隋朝的明黄蟠龙旗帜,迎风猎猎招展,向远征将士昭示皇室与他们同在的坚定信念,即便皇家身不随行,心却时时刻刻惦念故土重回、儿郎早归。 “退下吧,再把战报给皇上送去。”独孤皇后散着发,拖曳着长长的凤凰裙摆,坐在双凤朝鸣铜镜前,慢慢摩挲着自己的乌黑长发,蔑然吩咐内侍道。 独孤皇后年过五旬,依然丽质绰约,眉眼虽有些严厉,却仍能看出少女时代的美丽妖娆。据说当年升平外祖——独孤信,原本是北周大司马,手握数十万精兵强将,纵横朝堂无人敢言。独孤皇后初长成,便举手箭贯百步,低头熟览兵书。外祖便问她,何以如此沉迷兵家战事?独孤皇后笑曰,儿要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盖世英雄,与之匹配的女子又怎能手拿针线只读圣贤书? 这段过往,母后曾与升平笑说过数遍,所以她始终记忆犹新。母后每每回忆到此时,都会对幼年的她唏嘘感叹:“彼时,本宫已经觉得自己一生决不会永远躲在父母羽翼庇护下。对本宫来说,女红针线、贞烈训导已经不再那么吸引人,本宫更好奇的是外面那些街知巷闻的英武传奇,还有那些随夫马踏天阙的女中豪杰。那些指尖操纵皇权的红粉娇娥,才是本宫最仰慕的英雄。本宫也知道,那种无上的荣耀,只有平时精心储备,才能于需要时信手拈来,才能真正做到执掌六宫生死,操控皇家命脉。所以本宫一直在等待适当的机会,等待一个能让闺房女子施展全身才能的机会——这个机会除了出嫁再不可能轻易得到。独孤家在朝堂上权威逼人,注定只能与世家贵胄联姻,可门阀世家纨绔居多,又怎会有人具备窃国之才能,成全本宫的渴望?幸好,本宫碰见了你父皇,一个同样渴望权势富贵的男人。” “父皇能新立朝堂更旗易帜,当然是世间最大的盖世英雄,这样母后才有多年夙愿一朝成就的快慰。”升平赖在母后身边撒娇,仰望着母后最信赖的宫人端木姑姑,给母后精心梳理富贵繁杂的发式。 独孤皇后闻言突然面沉似水,嘴角紧紧抿起,原本淡然的神色有些异样,似是不悦地凝望升平,冷冷问:“你的父皇真的是盖世英雄么?” 升平对母后的问话有些不解,“难道父皇不是么?父皇终日为国家社稷操劳,为黎民百姓分忧,盖世英雄也一定不及父皇。”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谁家旧仇换新恨(3) 独孤皇后颔首冷笑,显然对此不愿再谈,“也许是吧。即便他不是盖世英雄,本宫此刻能做的事也所剩无几了。” 升平迟疑,不敢擅言,只是乖巧地趴伏在母后身边,撒娇地搂着她的胳膊。 “只不过母后如今最担忧的就是你们兄妹几个,将来若有一日母后先离去了……”独孤皇后见她仍是懵懂不知,幽幽叹息。 “母后要去哪里?”升平更是不解。从她记事开始,母后和父皇一直恩爱相敬,父皇每走一步,母后亦随之一步,二人从未离开一日一夜,今日乍然提及离去,升平心中很是茫然。她惶惶抬眸,发现母后此刻严厉的面容分外阴冷灰暗,正在回头冷冷睥睨身后的端木姑姑,说:“呵,也是。本宫去哪里,又敢去哪里?即便真是要走,也是连江山一起带走的!” “皇后娘娘莫要这样说,公主殿下年幼,易受惊吓。”端木姑姑见状,上前压低声音劝慰。 忽地,精致钗奁哗啦啦砸在端木姑姑的脚边,吓得升平惊呼,不敢多瞧母后一眼。端木秀荣遽然躬身,口里迭声告罪:“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独孤皇后不理睬二人,随手点了身边一名宫人上前继续为自己梳发,直等朝天髻终于梳妆完毕,才缓缓回过身站起。朱红色的翟衣朝服罩着直挺不屈的脊梁,盛妆点染的面庞依旧神采飞扬,光华夺目的饰物将方才所有怒意遮掩,她淡定从容地拉过略有些惶惶的升平。 钗奁已被宫人捡去,谁想母后的情绪变化比宫人拾捡饰物的动作还要快上些许,所有勃发的怒气转瞬即逝。独孤皇后低下头,额前的十二柄含珠凤钗在眉间微微颤动。她冷冷含笑,艳红双唇轻启,“阿鸾,你可知母后当年肯嫁与你的父皇,要求你父皇必须以什么条件交换吗?” 升平默然凝望着母后诡异的神情,不知所措。母后幽怨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讥讽,似在嘲讽父皇的不守诺言,“本宫说过,若想得我独孤家兵马,必先娶我;若想娶我,必终身不可再纳妾!” 升平愣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母后平静的面容忽地变得阴狠,“可惜,他失约了。”独孤皇后说到这里,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像从前对升平慈爱宠溺的母后。而那个世人称颂的佳话,似乎也被撕开动人的外衣,一点点显露在懵懂的升平眼前。 升平曾以为,父皇对母后心有所属,情定终身;才貌双绝的母后与功勋卓著的父皇,是世间难得的佳偶天成。原来背后的真相竟是这般丑陋。 没有哪对帝王天后是真正的相亲相爱,就连一生不曾纳妃独尊中宫的父皇,也不过是忌惮独孤家的兵马,贪恋独孤家的权势。 啊!门深殿冷的宫廷里,究竟能有多少深情真意;风幻云变的朝堂上,又有多少尔虞我诈;亘古不变的九天宫阙,到底还隐藏着多少欺瞒世人的可笑谎言? 升平惶惶不知。 独孤皇后上朝时的背影仍旧是富丽端庄的。昭阳宫门玉石台阶上停靠的龙辇,原本是父皇给予独孤家的荣耀和保证,却被天下人误以为是当今皇上疼爱贤后的真情体现。 真相永远不为人知,因为它们被掩盖在红墙金瓦的煌煌宫阙之内,不见天日。 母后说的失约是什么,莫非…… 升平回栖凤宫后有些坐卧不宁,总觉得今日母后行为似乎有些异样,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待真正噩耗的来临。她惶惶地提着心来回徘徊,眼睁睁地看着日薄西山,掩藏在无边宫墙一隅,茫然的心方才忽地松了下来。 谁家旧仇换新恨(4) 半口气还没叹完,内殿大门嘎吱一声从外推开,她猛地抬眼看去,永好尴尬地伫立在殿门口。 “公主,皇后娘娘唤您去昭阳宫。”永好手中拿着一件出大毛的紫貂披风,小心翼翼地说。 升平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喉咙也骤然紧了起来。 终于还是来了,躲也躲不过。母后认准的事曾几时放手过?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发作,必然是不想耽搁朝事,等处理罢一切再来料理。 升平重新叹气,木然地任永好给自己披上披风,系好风帽,穿戴好后与永好急忙赶至栖凤宫门。乍出栖凤宫大门,抬眼便看见一群褐色锦衣的内侍,他们跪倒在门口外玉石台阶上,恭敬禀告道:“启禀公主,皇后娘娘说,公主一人前行即可。” 升平不知母后为何会如此要求,她明知永好永远是一步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她一时间心思纷乱,也无法深想,秀眉紧蹙,回头吩咐永好:“你看着宫门吧,我去去就回。” 永好心中也知事态异常,面带忧虑地定定望着惨白面色的升平,消失在车辇帷帘之后。她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只能答应后俯身施礼,目送车辇离去。 升平在车辇上心急如焚,觉得母后今晚定是要做些什么,万分焦急下她频频地掀开车帷向外探望。此时升平才惊异发现——黄昏时分,昭阳宫被黑色昏鸦围绕,哀哀厉鸣远远传到云际,昭阳宫犹如被阴间鬼魂缠绕,阴森可怖。她心中大骇,为自己第一次看见金碧辉煌的昭阳宫的阴霾而诧然。 升平在大兴宫生长十几载,从未注意过黄昏时分的昭阳宫景色,只见一次,心中已存些许不爽快,更别说天天月月年年于此的母后…… 想起母后,升平又想起自己的担忧,立即步履匆匆入了内殿,慌张的她甚至来不及通禀,直闯入内殿。 独孤皇后还坐在凤位上饮茶,清晨时分的朝服并未更换,头顶的凤冠在金色黄昏下也分外耀眼,闪得眉目也淡了。独孤皇后和升平,母女二人相隔数十步,隔着耀眼的金色昏晕,看不清彼此的容颜神色。 面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升平觉得有些恐惧。她从未如此害怕过母后,尽管母后此刻仍然微笑,姿态雍容,却仍像见到陌生人般惊恐不已——因为母后的眼底分明闪着肃严的杀气。 “你来了?”独孤皇后沉稳的声音穿过大殿,冰冷也随之袭至,升平身子瞬间僵硬。 “是,阿鸾来了。”升平忙不迭地施礼下拜,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这次本宫让阿鸾来,就是想给你看场好戏。不过,无论如何阿鸾不要出声,这就算是本宫送给阿鸾长大的礼物吧。”不等升平回答,独孤皇后已扬起嘴角,双手轻轻拊掌,清脆的声响过后,立即有宫人将升平引入凤座后垂下的百鸟鸾帐中。 “让我们阿鸾见识一下那位劳苦功高的人吧!”独孤皇后冷冷含笑,话音未落,宫人便拖上来一个女子,丢在大殿金砖之上。 此女身上并不是昭阳宫的打扮——素衣广袖,素色袍服,粗布裙绦,一鬓如云的青丝斜绾于旁,衬得脸白如月。她缩了身子怯懦地跪在地上,双手轻轻抱住小腹,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无法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部。 独孤皇后一抹冷冷的笑容相迎,面容仍慈蔼可亲,“尉迟氏尉迟氏,北周大将军尉迟迥孙女。尉迟迥起兵声讨隋文帝杨坚,兵败后自杀,家人充入掖庭。,你是哪里当班值守的?”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谁家旧仇换新恨(5) 也许这位尉迟姓妇人根本没料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败露,神色看上去还算镇定,应答也算得体,“回皇后娘娘问话,奴婢值守藏书殿。” 独孤皇后闻言,回头对帐子里的升平冷笑,阴森森的似自言自语,“阿鸾可要记得,来日定要提防有书的地方。你没看见太子和那个高氏鬼混也是在书殿么?可见书是奸情的媒人,最易滋养淫乱。” 升平虽不知道母后此番话的深意,但定是最为要紧的金科良律,所以答应母后必定不会错,她不觉讷讷地点了点头。 “想想这些被色相迷了心窍的男人,实在愚蠢可笑。书殿偷情半点隐藏不得,让人一猜就猜得到,不仅侮辱了著书立说的圣贤,更枉费了鬼祟的贼心思。”独孤皇后冷笑,低首随意把玩着蔽膝裙上镶嵌的明珠宝石,“那——尉迟氏,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哪个人的?” 尉迟氏脸色大变,仿佛被人直击中要害,整个身子趴伏在地面颤抖,“皇后娘娘,奴婢惶恐,奴婢惶恐!” 独孤皇后只是笑,他人根本看不出是喜是怒,“本宫不用你惶恐。本宫只是想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可否说与本宫听呢?” 独孤氏和杨氏联姻的基础,便是杨坚的那句今生今世永不娶妾的誓言,世间臣民流传的佳话也是围绕着这句旦旦誓言。如今尉迟氏若敢当着昭阳宫独孤皇后说出实情,便如当面抽独孤家一记响亮耳光;若是不说,必然被诬与侍卫私通,秽乱宫廷。所以,说与不说都是个死。 尉迟氏并不痴傻,刚刚被昭阳宫宫人拖来前,便叮嘱执事同伴,火速去给皇上杨坚送信。她只要拖到皇上及时赶到,就没有什么性命之忧,所以尉迟氏把心一横——只是脸色发白,低头不肯说话,手指将丝帕狠狠绞紧,压在肚子上一动不动。她深知咬住下唇不开口,是当下最好的对策。 一切等到皇上赶到再说也不迟。 “怎么,你是不想说吗?”独孤皇后嘴角抿起一丝冷笑,扬眉示意。 “藏书殿尉迟氏,身处内宫,罔顾宫规,秽乱宫闱,当处死罪!”独孤皇后红唇轻启,每吐一个字,尉迟氏身子都随之抖一次。 这罪过抵得性命……皇上为什么还不来…… 独孤皇后见尉迟氏仍是不说,不禁怒火中烧,微微眯起的眼睛笼了一层寒霜,像似在问自己:“阿鸾,你说,男人的话能相信吗?” 升平不敢答话回应,只是侧首窥视母后。 金色光晕笼罩下,独孤皇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模糊不清起来,“阿鸾啊,你要记得,普天之下,包括你父皇在内,男人都不可信——因为在他们眼中,女人永远都抵不过权、钱、皇位、江山。你看她,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寒意瞬间涌上来,升平咬住嘴唇,攥着纱帐颤抖,她开始为台阶下那个摇摇欲坠的妇人忐忑担忧。父皇能救得了她吗?虽然父皇背叛了母后,但升平也不愿因此伤及无辜性命,更何况那宫人肚里还有个孩子…… 独孤皇后话语停顿片刻,收回宽大凤衣罗袖,缓缓起身,徐步走到端木秀荣面前,用一双凌厉的眼眸,幽幽盯住她,似笑非笑地询问:“怎么,今天连你的消息也不甚灵通了,抑或你已经通禀给皇上,只是皇上还来不及作出反应?” 升平看到此处,陡然向后退了一步,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 端木姑姑怎么会是父皇的眼目?莫非她是父皇派来监视母后的? 不可能! 谁家旧仇换新恨(6) 端木姑姑从太子哥哥没满周岁就跟随着母后。父皇母后南北征战时,端木姑姑为保护年幼的太子哥哥,膝处曾挨过箭伤,箭头贯穿筋骨,她背负着太子哥哥跑了三日,方才逃脱前朝兵马的追杀。太子哥哥性命就此无虞,端木姑姑却至今跛足,行走困难。彼时,端木姑姑的忠诚让母后为之动容;建朝后更是加封端木姑姑为忠国夫人,父母兄弟凡五服之内皆官升三级,福泽恩惠非寻常人能及。可今日母后的一番话,竟暗示兢兢恪守的端木姑姑是父皇埋在母后身边的眼线——原来父皇对母后的隐忍竟然已逾三十年,而母后竟然也坦然面对同样漫长的岁月…… 独孤皇后又迈进一步,逼住端木秀荣,目光直视于她,“怎么,本宫错怪你了吗?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眼线?” 端木秀荣忽而笑笑,算是低头默认了独孤皇后的指责,“皇后娘娘,您信奴婢则信,不信奴婢则不信,说其他的话反而没什么意思,争辩更是奴婢不敢妄想。” 升平原本的猜测此刻变成了残酷的现实,她透过薄纱望着端木姑姑端庄的面庞,胃里翻滚酸意,突然觉得恶心。 原来,端木姑姑真的是父皇埋在母后身边的眼?(: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5 部分阅读 升平原本的猜测此刻变成了残酷的现实,她透过薄纱望着端木姑姑端庄的面庞,胃里翻滚酸意,突然觉得恶心。 原来,端木姑姑真的是父皇埋在母后身边的眼线。她对母后的忠诚,对独孤家的恩德,全部是建立在虚情假意的基础上。 独孤皇后见端木秀荣如此坦白,不禁苦笑,“本宫怎么没早发现你这样的脾气?你终日不语,处变少惊,本宫还以为端木秀荣不过是个人人都能欺负的哑巴、软柿子,倒被他先瞧出你不服输的性子来,果然是本宫的错。罢了,怎么,你的主子还不来救他的心上人吗?” 话已至此,端木秀荣再也不肯张嘴,仿佛真变成哑巴一般,扭头表示沉默。 独孤皇后见端木秀荣竟敢公然蔑视自己,顿时恨从心生,冷冷地对身边宫人一字一句道:“即刻把她给本宫拖出去,所有和她有关联的宫人一律永安寺囚禁,等待发落!” “是!”宫人领命,几位身强力壮的内侍上前扯了端木秀荣的胳膊,抽散了高高的发鬓,拖了出去。 凤殿鸾屋,宫纱繁锦,刹那间全都失去颜色。好好一座昭阳宫骤然变成阴森森的阎罗殿,所有的人都变得惶惶不安起来——服侍皇后三十年的忠国夫人都已落得如此下场,还有谁能确保自己性命无忧? 一个个宫人从升平面前被拖走,一阵阵哭泣惨叫萦绕在升平耳边,这一切穿透了屏风后升平柔弱的心。她瞪大双眼看着殿门外消失的身影——那些被拖出门,哭泣、哀求的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 母后第一次让她领略了什么是宫中风雨,什么是内帏翻覆。 独孤皇后无视那些被带走的宫人,只是在殿前来回踱步。 独孤皇后眉头紧锁,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宝剑,闪耀银色光芒的剑锋就垂在她的丹蔻之下,晃得人眼花——她似乎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然后才肯下手。 原本就是强撑的尉迟氏,见到那股冰冷寒光,顿时没了刚强声息,颤颤地趴在地上如秋叶般瑟瑟发抖。 升平很想救她,可又不敢违拗母后心意。她既为父皇的行为所不齿,又想看父皇到底怎么救眼前这个肮脏妇人。好奇、惊恐、忐忑,全部交织在一起,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有宫人匆匆步入内殿,屈膝跪倒,“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即刻驾临昭阳宫。” “好,你等的救星终于来了。你看——他对你并非真心。”独孤皇后低头对尉迟氏笑笑,面容轻松平静,“本宫以为,得悉本宫带你来昭阳宫,皇上会念及恩意情分即刻赶来——可惜,他还是等处理完朝堂上的国事,才肯迟迟前来。虽然国事是天下大事,但这一个时辰你便是死一百次亦足够了,可见你的生死,他并不放在心上。” 那尉迟氏听闻皇上立即驾临,终于还是缓过气来。心中颇有主意的她,不顾独孤皇后嘲讽,颤声回嘴,“皇上随即就到,皇后娘娘还是慎重自身言行吧!” 独孤皇后被尉迟氏一句话激怒,愤然到了极致,“你一个小小司书,凭什么命本宫慎重言行?莫非以为自己仰仗个肚子,便可以纵横六宫了吗?既然如此,本宫就要你睁眼看看,皇上怎么慎重了你!” 尉迟氏察觉独孤皇后颜色大变,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不光肚子里的皇嗣不保,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已危险。她只能呆呆地望向殿门外,想要做最后一搏。 独孤皇后也不拦阻尉迟氏的表演,只命随从宫人把尉迟氏的头发狠命薅起,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杨坚现身的一瞬。 突然宫门外有内侍通禀,随后徐步进入的正是当今皇上。 躲在纱帐后的升平很想扑上去,抱住父皇的胳膊嗔怪他,可又怕父皇因自己在此观窥觉得难堪。前后思量几次,只能继续窝在纱帐背后窥探事态进展。 独孤皇后朝落日余晖光影里的夫君微微一笑,素手扬腕,光起剑落,咔嚓一声削在地面金砖上,激起四散金光。 恐慌的尉迟氏啊的一声大叫,蒙头后躲,不料剑却随着她的身子往前行走,只听又一声惨叫,雪亮剑光晃得众人眼前一边惨白,正砍中尉迟氏隆起的肚子。 慈别恩褪心意冷(1) 一股腥红的血从那素色衣裙下涓涓流出,片刻染得轻薄衣裙乌色一团,血红的颜色让人触目惊心。 尉迟氏匍匐在地,抱住小腹哀声哭泣,惨叫不断,却也不敢躲,只能直挺挺地倒在那儿,任由鲜血流满全身。 升平睁大眼睛,猛地捂住嘴,强压住喉咙里不停翻漾着的酸水。她惊恐地频频躲闪,可无论躲到哪里,都觉得慢慢流开的血要蔓延到自己的脚背,绝望顿时包围了她。 独孤皇后华美的凤翼丝履正踩在尉迟氏的血污之上,振翅欲飞的凤凰已身溅肮脏,她一脸漠然地看着皇上杨坚,“皇上来得不巧,臣妾刚巧听闻,这名妇人秽乱宫闱,行为不堪,正在惩治。不若皇上先行休憩,等臣妾处理完毕,再随皇上一同用膳如何?” “不必了,朕想亲眼看看皇后在后宫是怎样的杀伐决断!”杨坚浑厚的语音在殿内回荡,听上去并无不悦。 他们对话时皆面无表情,如炬视线胶着僵持之下,独孤皇后捅入尉迟氏肚子上的剑又深入一分。 杨坚皱眉,目光逼视独孤皇后,半晌长长叹吁一声。独孤皇后见杨坚表情有些松动,讥讽冷笑,“怎么,皇上有些不舍得她?” “伽罗,你大可不必如此。”杨坚轻叹一声,唤了独孤皇后的闺名,抬脚迈步,跨过在地上蜷缩的尉迟氏,看也不曾看一眼,径直走向宝座。 “不必如此,我与皇上,究竟是哪个先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惨笑的独孤皇后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镇定,从尉迟氏肚子里抽出剑锋,回首横眉,血顺着剑尖滴落在金砖上。 杨坚走到上方宝座前默默坐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血腥地面。升平从纱屏后可以清楚地看见,父皇紧紧握住榻边九凤扶手的手背筋脉暴胀,似乎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愤怒的情绪。 此刻尉迟氏已倒地抽搐,口中不住呼叫:“皇上,奴婢身上怀的是皇嗣,皇上救命,救命!” 那哀求的眼神直盯着凤位上的杨坚——她明明是哀求自己的性命,却偏偏要拿腹中皇嗣当作借口。她拖着蜿蜒的血迹极力往杨坚脚下爬,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向两边裂开,只想伸出手去,抓住皇上衣襟的一角,求一国之君念在皇嗣面上放自己一条生路。 眼看着尉迟氏颤抖的手指就要抓到杨坚的靴子。蓦地,独孤皇后再度挥舞手中的寒剑向前一劈,正劈在尉迟氏的手指前,尉迟氏惊惶躲闪,金砖顺着利刃劈落而裂,声音震耳不绝。尉迟氏惶惶抬眸,正看见独孤皇后的阴冷笑容。 第九章慈别恩褪心意冷 “怎么,你刚刚不还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吗,这么快就忍不住了?你也不先问问皇上,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皇嗣啊?”独孤皇后垂眸盯着尉迟氏,笑意隐现在凌厉的目光后,让人捉摸不透。 尉迟氏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到眼里,模糊了视线。她突然迸发出怨恨,咬紧牙齿,闷了声音,肚子上的衣裙更是一团血色模糊,再难辨颜色。 杨坚面色凛然,陡然提高几个声调冷冷怒喝:“此事无关于她,伽罗你又何必累及无辜?既然你如此愤恨,不如把剑抬高三分对准朕的喉咙如何?” “别以为我不敢!杨坚,你坐拥天下也只是独孤家的女婿,即使穿上一身龙袍,也不过是条食草小蛇……” 杨坚双手握拳,立即站起,大怒,“够了,独孤伽罗!若干年来,你可曾有一日当朕是夫君?说什么恩爱羡人,琴瑟和鸣——说到底,朕不过是你爬上后位的登天阶梯,你我可有真正夫妻尊爱?尉迟氏虽然出身卑微,但知道体恤朕的辛劳,夜间在朕批改奏章时端茶捶肩、慰藉宽勉,从不曾间断过。朕与你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你可曾问过朕一句批阅是否辛劳,入寝是否难安?” 慈别恩褪心意冷(2) 这是升平第一次看见父皇与母后面红耳赤地争吵。父皇仿若能将母后生吞入腹般的愤怒,更是她从未见过的。她颤抖着躲在纱帘背后,已经没了哭泣的力气,只是呆呆地望着父皇的狰狞面容,母后沉稳阴冷的笑,不住地瑟瑟发抖。 独孤伽罗垂眼看着地上已然昏厥过去的尉迟氏,又抬起头望着杨坚淡淡地冷笑,“皇上的意思是她可以为皇上嘘寒问暖吗?” “这本该就是皇后应该做的分内事!”杨坚沉声,避开她的目光,垂下眼帘。 独孤伽罗眯眼顿住动作,从杨坚的表情里似是察觉了什么,有些醒悟。她的身子慢慢挪到尉迟氏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将尉迟氏的下巴捏起,“这么说来,如今皇上疼爱她不仅超过我,更胜过自己儿女许多了?” 独孤伽罗狠毒的目光虽未看向杨坚,但杨坚仍感不妙。他伸手欲去抢夺宝剑,但已晚了一步。只见独孤伽罗素手高高举起,将剑狠狠刺入,再举,再狠狠刺入,如此反复几次。尉迟氏声都没吭出来,腹部便已血肉模糊,气绝身亡。 升平惊吓不已,啊的一声跌坐在纱帐背后,然而纱帐前面僵持的独孤皇后和皇上并没有心情理会。 只见杨坚猛地冲到独孤伽罗面前,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利剑,拽过她的凤袍领口,细细审视眼前的狰狞面容。独孤伽罗也不退不缩地怒视着杨坚—— 彼时,她刚年满十四岁,正值青春,在独孤家后堂笑意盈盈地与杨坚对视,明眸如洗,红唇似笑,一见之下再也难忘。 杨坚知她个性强硬,更知她必能与自己风进雨走,携手前行。 荒芜废城上巡查岗哨,惨烈厮杀中孤军奋战,血海尸山里绝杀挣扎,他们之间没有寻常夫妻情谊,更似同袍同泽的兄弟。到如今他们夫妻感情发展至此,能怪谁?谁都怪不到。 “尉迟氏只是一介无辜妇人,你若因朕宠幸她,恼火不满,大可以堕其腹中骨肉,寻个偏僻的地方将她远远放出去,何必伤她性命?你还可……”杨坚咬着牙,嘴唇开合一字一句顿出,声音很是沉重压抑。 “本宫还可唤回君心么,还可以当没有过她么?”独孤皇后惨然笑笑,回头截住杨坚的话头反问。 他们是一同踏上天阙的夫妻,如今却互相猜疑再无信任。孤独皇后身边被安插了三十多年的奸细都已被揪了出来,怀着皇嗣的这个女人岂能说放就放? 若是维持所谓的表面平和,只是让她一人宽厚待人,容忍他的背叛,让她独自守着凄凉煎熬,笑看夫君怀抱新欢,宁可就此由他负了誓言,她也做不到宽容大度! 世间诸事本就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如何能得利讳弊? 如今他杨坚开始计较起什么无人怜他敬他,无人疼他爱他,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得到了皇位,当上了九五之尊后才有的淫思欲念,当日他四处征战、浴血厮杀时,哪还顾得上尊与不尊? 所以,独孤伽罗冷笑连连,泪也不曾流过一滴,只将手腕微微扬起,剑指着尉迟氏尸体隆起的腹部质问:“臣妾只想再问一句,这可是皇上的骨肉!” 此次是最后机会,若是反目则后果难料。如今独孤皇后兄长——国舅爷独孤陀独孤陀,独孤伽罗同父异母弟弟,妻是隋朝杨素的异母妹妹。是手握兵权的郎中令,亲子侄又是此次远征的抚远大将军,杨坚随意一句话便会葬送大隋的江山社稷。谁又会真心为一具冰冷死尸讨个公道? 慈别恩褪心意冷(3) 杨坚缄默伫立,紧紧抿唇,看了独孤伽罗良久,终究还是拂袖转身,留个背影给她,“皇后还是留点脸面给自己吧,何必对朕万事赶尽杀绝。既然皇后如此介意朕的所作所为,朕再不踏入昭阳宫,遂了你的心愿如何?” 落日总归还是在昭阳宫的尽头收敛余晖,夜色中的宫闱开始变得森然难辨,似乎处处隐藏着杀机,又似乎处处隐掖着内情。 杨坚的话别有深意,使得独孤伽罗身子微微颤抖。只是她不肯示弱,也立即背过身去说:“好,臣妾恭送圣驾!”既然帝王赐予昭阳冷宫,她怎能抗拒施舍? 终于,杨坚还是走了,身后尾随着众多内侍宫人,各式帝王随侍物品也悉数带走。偌大的昭阳宫顿时骤然冷清,仿佛整个尘世间只有升平和独孤皇后二人相依为命而已。 升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地面上蜷缩成团的尉迟氏,她身下的血已经干涸,黏糊糊地铺在金砖上,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整个大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光芒都被父皇轻易带走了,连一丝声音都没留下。 月光冷冷地照着母后肃严的面容,两行晶莹的眼泪潸然落下。 为什么母后要赶父皇走呢?如此不舍,为何还要故作决绝? 其实升平看得出父皇已经给母后几次机会,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只要母后出言挽留,父皇便会下了台阶淡化此事。可母后亲口拒绝了父皇的善意,宁可独守昭阳宫也不愿承认错了。 升平不懂,她更不懂的是——若是母后希望父皇离去,父皇走后母后为什么还会哭泣?明明母后有心挽留,为何最后还是推开了父皇的怀抱? “阿鸾,出来吧。”独孤皇后的脸色被月光映照得十分苍白,透出心力憔悴后的疲累,“母后想跟你说会儿话。” 母后很久不曾这样宠溺过升平了。 记得还是幼时,升平一直随着奶娘嬷嬷长大。大隋建国之初并没有得到天下百姓所期望的风调雨顺——南方江河决口,吞噬良田;东面林堤溃坝,淹没家园;北疆干旱,灾民颗粒无收;西域沙暴来袭,臣民大举内迁。每件国难大事都是剥夺升平公主受到父皇母后宠爱的正当理由。 那时,升平只知道父皇母后分外忙碌,无论日夜都停留在朝堂大殿,分身乏术。于是每每空暇下来时,母后的招手都让她禁不住欣喜若狂,恨不能一下子扑在母后的怀里好好撒娇。 可后来偏偏空闲的人多是父皇,而父皇只会赏赐宝物,不会关爱照拂。于是升平得到的赏赐永远比爱抚多,所以她从广哥哥那儿得到的关心更胜于父皇母后。 幼年升平如同雏鸟,一意将杨广当作自己最亲密的人,融到骨血里的亲昵让她永远不想与哥哥分开。 待到升平知晓真正的慈爱是何物的时候,却在这样的月夜,亲眼目睹了父皇母后的决裂,便更觉得此刻瞬间温情远远贵于其他。于是,升平跪爬到宝座旁,任由独孤皇后轻轻坐下牵住自己的手,慈爱如寻常母女,一同话些早该有的心事。 “怕么?”独孤皇后手指轻轻划过升平的掌心。 独孤皇后的指尖锋利冰凉,升平轻轻把母后的手反拢在自己手心,缓缓摇头,“母后,阿鸾不怕。” 其实,她该怕的。 虽然尉迟氏的尸体已被宫人抬走,但血腥气息还荡漾在华美的昭阳宫大殿,还有金砖上那片大大的乌黑血迹,阵阵呕着她的喉咙,向外翻滚酸气。 独孤皇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升平,看上去很平静,“阿鸾,母后有时候也会很怕,怕自己挨不到你面临抉择之时。” 慈别恩褪心意冷(4) “抉择什么?”升平俯身在母后的腿旁,仰头不解地问。 “抉择自身命运。”独孤皇后沉声说,“总有人说,命由天注定,其实那些鬼话都是骗人的。世间诸多劳苦之人随便动个指头就能为自己换了天地,只是他们懒得动那个力气罢了,例如本宫。” 升平听不懂母后的话,很是迷惑,但她又不敢问,生怕母后责怪她。于是她低了头,攥住母后的手指小声回答:“阿鸾所有的一切都听母后的,母后让阿鸾怎样就怎样。” 独孤皇后并没有因为阿鸾的乖巧而深感欣慰,反是更加忧虑。升平这样柔弱的性子在后宫中根本无法立足,倘若有朝一日嫁入民间也未必会得到顺遂良缘。她生于皇家长于皇家,身子里奔流的血都是无上尊贵的,怎能允许被蹂躏于凡间规矩?虽说福兮祸兮只要动动指头就能做成,可谁又知道究竟何人才能笑到最后? 不行,她必须给升平安排一条最简单最顺遂的道路,佑其一生一世免受颠沛之苦,争斗之难。 “阿鸾,母后早已知晓你对广儿的心意。”宫灯昏暗摇曳,独孤皇后的面容有些阴暗难辨,更看不出她因儿女有这样逆伦之事而深感羞愧。 兄妹相亲的逆伦也许在只手逆转天阙的独孤皇后眼里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如果命中注定的江山社稷都能改,小小的骨肉血缘又算得了什么? 升平凝视母后的阴森面容,一时有些胆怯,她惶惶摇头不敢轻易承认,但又不想放弃争取母后赞同的最后机会,只是喃喃地说:“广哥哥是世间最好的男子,怕是阿鸾穷尽一生气力都找不到这样的良人了。” 恍惚间,杨广那日允诺时的郑重表情在升平眼前晃过,他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一定为阿鸾造昭阳宫。” 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给升平留下的记忆了,久远到记忆中的他已经笑容模糊,身后的菱花格子窗也因此扭曲变形。人还是那个逗弄昏昏欲睡小阿鸾的广哥哥,但模糊的眉眼却冲淡了刻在升平脑中的温润影像。 如今眼前的血色争斗掩盖了杨广清淡文雅的形象,那些往日的悸动如同隔世般再触碰不到,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被拉上了纱幕,再看不见那个人,听不见那句话! 不要!升平被心底的惶惶击溃了,惊恐地想要抓住杨广曾留给自己的那些温暖。 所以升平立即握住母后的手坦白:“母后,阿鸾是想要嫁给广哥哥,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如果父皇怕我们应了那个兄妹亡国的诅咒,我们可以放弃头上的封号,舍掉封邑,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永远不出现在大隋的疆土领地。” 独孤皇后若无其事地歪在宝座上,说:“你们走得了吗?大隋疆土辽阔,你们凭借双腿又能走到哪里呢?” “山高水阔,我们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和广哥哥生死相守,便是荒疆蛮地也可以粗衣生活。”升平哀求。 “可惜啊阿鸾,你忘记了,你们身上流淌的是皇家的血,你们的血脉注定你们一生都走不出宫闱。阿鸾,你还小,你永远都不知道,想走出那堵高高在上的宫墙到底有多难。” 独孤皇后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对自己说,也仿佛是对升平说,唏嘘感慨带着命中注定的无奈。 “说起来,你和广儿在一起,本宫才是最放心的。只不过你们永远逃不出宫闱命定的结果,也一定逃不过兄妹亡国的命运。本宫对天命伦理本来就不深信,对什么诅咒更是嗤笑不屑。只是本宫清清楚楚地明白——权势于男人心中之重要,皇位对帝王人性之改变,并非你想象的那般简单。阿鸾,若是你面前是个贪婪成性、野心难抑的帝王杨广,你还敢嫁他么?你还认为他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儿吗?” 慈别恩褪心意冷(5) 升平被母后的话惊呆了,一时怅惘难答。 升平印象中的杨广,永远都是美好岁月中相依相偎时的温润文雅;贪婪的广哥哥她无从想象,也不会去想象。 “本宫知道,广儿来日一定会成为大隋国君,他看中的目标没人能够阻挡,这也是为什么本宫和你舅父都推举他替换太子的原因。勇儿太傻了,他只把本宫和皇上当作自己的父母,以为一点小诟病在父母眼中算不得什么。其实他根本不知晓宝座之上的皇帝皇后眼里根本没有儿女,只有适合指点江山的太子东宫。他喜好声色犬马,做事阳奉阴违,这对寻常父母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对开国帝后来说,却是天大的蛀洞败笔。其实,本宫也知道勇儿喜好女色,意欲勾引高相之女一事,但没想到广儿居然先下手为强,所挑时机更是稳准,实在出乎本宫意料。” “太子哥哥和若环姐姐私通被揭发是广哥哥的计谋?既然此事是广哥哥的计谋,为什么母后还要借此赐死若环姐姐?”升平被宫闱内情所震慑,心下不觉忐忑,只是她最不明白的是母后为何会轻易牺牲高若环。 “高氏?哼,因为她的身份和尉迟氏一般卑贱。虽然本宫并不喜欢太子妃,但正室就是正室,永远不容他觑。高相需要一个女儿坐稳太子妃位,第二个女儿入宫只是意外,生与死他不在乎,我们也不在意。其实,太子妃高若辛和杨广一个贪恋权势,一个野心勃勃,他们俩才真正是一对能够指点江山的帝后。可惜,一个身边是窝囊无能的东宫太子,一个身边是只会依赖撒娇的亲妹妹。”独孤皇后冷笑,带着洞悉万千真相后的波澜不惊与淡然。 “其实大隋朝哪会万秋千代?只怕一代过后就要倾颓了。如今内忧外患,你的父皇只不过不甘心就此颓败了,强拉扯着支撑。还以为派广儿去边疆战死便能挽救江山社稷,危机也可顺利渡过。若是广儿真的战死沙场灭掉诅咒,勇儿废立危机就此除去,也算为内廷减少些撕扯争斗。其实他永远不明白,杀戮才能造就帝王。等广儿再回来时,已羽翼俱丰,怕再难轻易摆布了。” 升平愣在原地,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母后言语里的意思莫非是广哥哥能平安归来?若是如此,那真是难得的天大喜讯。 独孤皇后眼角隐约噙泪,似笑非笑地捏住升平下颌瞧来瞧去,“升平先莫提前高兴。从今日起,本宫可怜的阿鸾怕是要恩离慈别了,不知你能不能独自支撑等到广儿归来的那一刻。” 正是独孤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让温暖如春的内殿刹那变得冰冷。升平惶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母后,吐不出半个字来。独孤皇后见升平惊恐的小脸陡然变得惨白,只能哀其懦弱地叹息,挥挥手命宫人送升平回去,见她去得远了才轻轻对另一边偏殿垂幔后说:“秀荣,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是,皇后娘娘。”端木秀荣从偏殿徐徐走出,带着一身鞭痕血迹,艰难施礼。 “之前责打委屈了你。大概这大兴宫里你是唯一可以助本宫的人了,将来升平这孩子免不了还得靠你来照料。”独孤皇后嘴角隐约含笑,幽幽望着升平离去时的背影,“这孩子性子太弱,本宫害怕她最后连性命丢在哪里都不知道。” 独孤皇后扬手准备召唤,端木秀荣已经提前预知她的心意,回身端过一盏茶送上。 “升平公主虽然眼前让皇后娘娘累心,但将来还有二殿下能多加照拂。”端木秀荣淡淡笑答,适时又接过独孤皇后掀开的盖碗。 “广儿?你觉得他还会回来么?”独孤皇后眺望远方,今夜月色黯淡,连她原本笃定的声音也渐渐消逝在夜色中,再听不清。 “他回不来了。”独孤皇后叹息道。 天家惊变无人归(1) 掐指算算,距离杨广出征已经过了两个春秋。 升平在这两年里又长高了许多,当年那些艳色百褶凤尾芙蓉裙如今已经不及脚踝,再没有幼时拖地的逶迤瑰丽,额前的抹发也轻轻拂动脸颊,遮掩了女子羞怯的绯红。 那个好动不喜安静的阿鸾,终还是在思念中长大,如同一株峭立崖畔的兰花,在劲风席卷中勉力存活。 独孤皇后自从那日与皇上杨坚争执后,便彻底放弃了朝堂,她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全部拱手让给了杨坚。两年来她抱病在床,如同已经濒临暮年的老妪,心死,人暮,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哪怕是升平前去探望,独孤皇后的眼睛也懒得睁开,任由女儿细细抚摸带霜鬓发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没有任何知觉般。 心哀所至,莫不如死。 独孤皇后在用她最后的固执来昭示皇后的尊严不容挑衅,却不知此刻只需一句话就可换回帝王心意。或许她知道可以挽回,只是不愿意因此委屈了自己。 那个短命的尉迟氏悄无声息地被宫人掩埋起来,连同那个升平未曾谋面的弟弟或妹妹,一同被用黄土掩埋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无墓无碑,也无后人祭奠。 后宫之中,一切争斗的最终结果都会化成入土为安,只要有人不想提起,就不会有人去记忆。尉迟氏不是最初的那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那个。 杨坚对尉迟氏原本就没有什么深厚情意。她只不过是一簇在凛冽如冰的朝堂上骤然点燃的温暖火焰,吸引了日日被国事所困而又无助的帝王,杨坚被火光烘烤得浑身舒适温暖。在寂寞宫殿里,能宽慰天子的一切都显得弥足珍贵,高高在上的君主想要占有所有不属于自己的惬意,并不是因为尉迟氏的恭谨娴淑。 只能说,是朝堂的冰冷残酷造就了此次孽缘。 突然间独孤皇后怒意风涌,温暖火光被意外乍然熄灭。皇上刹那回过了神,便又开始延续以往的一切——继续冰冷,继续困顿,继续辗转在朝堂,继续疲于批阅奏章,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坦然。 帝王天经地义可以享有负心的权力,没有臣民会为他一次小小的薄情而腹诽,更不会有人为他的寡恩而心伤难抑。当然,除了独孤皇后,升平的母后,那个以为自己囊获丈夫所有感情的天家女子。 这一次,她跌得太重。原本以为自己助良人登上宝座,从此便是夫君心头最重的那个人;谁知转眼间迎头一棒击到面前,直打她个措手不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用兵韬略、相貌至多只能算得上秀气的尉迟氏,顷刻之间就可以颠覆血雨腥风一路走来的刻骨誓言,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什么是可以诚信百年的! 第十章天家惊变无人归 那个攸关权势性命的誓言不仅代表了独孤氏与杨家的携手,更代表了杨坚对独孤伽罗一世忠贞的许诺,如今心高气傲的独孤家七女落得如此下场,这叫她情何以堪? 其实,九重宫阙里只有不见硝烟的厮杀争斗,女儿家卑微的心事在此处没有真正的容身之所。再喜欢争强好胜,最终也不过是一抔黄土掩埋魂魄,谁又会真的想知道,男女情爱于宫事究竟何干? 升平跪在独孤皇后身边,以手指做梳帮母后梳头,泪静静地滴落在枕边,晕染大片湿痕。 “阿鸾哭什么,是觉得本宫老了吗?”闭目躺在凤榻的独孤皇后声音有些低沉嘶哑,听上去分外孤寂凄凉。这两年,她面容苍老许多,两鬓泛起白霜,再没有以往的犀利神态。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天家惊变无人归(2) 升平不住摇头,泪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一不留神,泪珠掉落在母后耳边鬓发上,唯恐让她察觉,只能用手背偷偷拭去,“听永好说,广哥哥又打胜仗,此次直逼叛军出了疆界,怕是不日即将凯旋回朝了。” 独孤皇后缓缓睁开眼,眼眸中骤然闪出的光彩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她仿佛不敢置信般地问道:“阿鸾是说广儿要回来了么?” “是!”升平忙不迭地回答。得到肯定答复的独孤皇后停顿片刻,反而又黯淡了目光喃喃道:“广儿回不来的,他们不会让他顺利归来。” “母后是说广哥哥回不来了吗?”升平一直以为,自己只需熬到杨广得胜归来便可解决所有烦扰,从前母后和父皇也是如此安抚她的,岂料果真临到广哥哥归来了,为何希望反而变得渺茫起来?母后说他们不会让广哥哥回来,他们——他们是谁?她抚住自己胸口喃喃自问。 其实,答案就在嘴边,奈何升平终究不敢相信隐藏在背后的血亲冷漠。 “广儿回不回得来,要看本宫舍不舍得自己。”独孤皇后冷冷地望向窗外,语音悲凉,“如果本宫死了,他就有借口归来。否则,他就是打一百次胜仗,也抵不过最终一个死字。” 升平茫然地望着独孤皇后,不甚清楚这二者究竟有何关联,但母后几番提及死,她倒是顾不得多想那些骇然的隐情,一下子扑倒在母后怀中,“母后,母后永远不会……” “不会死是吗?哼,这世间哪里有不死的人?”独孤皇后闭上眼不住地冷笑,“你父皇,本宫,你的广哥哥,还有你,此生终难逃一死。只不过有先有后,轮番生死罢了。” 独孤皇后从未这样凄凉自怨自艾过,她一生孤傲,便是输个干净也不肯承认自己失败。如今她忽地看开了生死,反而让升平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除了震惊得不能言语外,竟想不出任何劝慰的话来说服母后。 “他还在朝堂上么?”独孤皇后话锋突转,提起那个不愿提起的人。 升平连忙回答:“父皇春巡去了。” 大隋天子每年五月都会春巡,于近郊狩猎,督促耕种。只是近两年来边疆战事频发,压得杨坚濒临崩溃,无处舒缓抑郁心境,所以才会提前月余携带人马城郊围猎,满朝文武无人觉得不妥,皆随侍而去。 不料,独孤皇后听闻皇上提前去狩猎的消息后,猛然坐起身,用枯槁的手指大力抓住升平的胳膊,一双凌厉眼睛像匕首般插入升平心中,升平战抖着身子躲也躲不开。独孤皇后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是太子监国辅政?” 升平不知有何不妥,怔然点头,眼睁睁看着独孤皇后不顾身体虚弱强挣扎着从榻上离开,左右宫人慌忙上前搀扶着,脚刚落地,人便虚软得跪了下去。 升平扑上去,扶住独孤皇后的手臂,“母后,你怎么了?” 独孤皇后大半生从未这样无力过,她竭力支撑起胳膊趴伏在金砖上,神色惨然,不住涩涩苦笑,“阿鸾啊,恐怕此次广儿是真的回不来了。”她绝望地摇头,“太子不会放过他的,不会……”独孤皇后仿佛又想起什么般,连忙抓过升平的手腕再问:“你舅父如今何在?” 搀扶着独孤皇后手臂的升平懵懂摇头,根本答不出。 独孤皇后见状,无奈地恨恨叹息,“你这般无能无才,来日怕是生死都随不了自己!”不等升平反应过来,独孤皇后再勉强用力直起身子,唤贴身宫人去拿虎符。半晌过后,那名宫人惊惶从内殿奔来,远远便跌倒在地,匍匐向前爬行,“皇后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虎符不见了!” 天家惊变无人归(3) 独孤皇后至此再支撑不住,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升平强忍住心底的恐惧,挣扎着搂住母后下坠的身子号啕大哭,惊恐不安在她心底漫天盖地地铺延开来,几乎窒闷得无法呼吸。 大殿里只留下升平独自悲戚的哭声,宫人们噤声不语,皆无措地伫立在远处,不敢上前。 窗外起风了,帘子啪嗒啪嗒敲在窗格子上,如同寺庙里敲打的木鱼,震人肺腑,苍凉了所有人的心境。 “没想到,广儿竟会死在凯旋之时。”独孤皇后拼尽了力气才涩然开口,如同谶语道。 事情果然不出独孤皇后所料。 太子杨勇监国第二日,便以连年战祸国库入不敷出为由,先断了前方粮草。杨广未曾战死在与李氏搏杀的疆场,却被同胞兄弟从后背先猛插上一刀。 独孤皇后勉强挣扎着下床,想要冲出昭阳宫重入朝堂执掌朝政,竟不能。三更天被急召入宫的众文武百官,被太子杨勇命令的守卫内侍困在大殿,内外不许随意擅自进出。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场惊变来得如此迅猛。 更不曾料到皇上未归,皇后被囚,大兴宫禁地守卫一夜之间全部换成太子的党羽心腹,昭阳宫宫门紧闭,连御医也禁止出入宫廷天阙。 杨勇筹划这场变革太久了。久到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内外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了新的主人。 杨勇在朝堂之上遥尊被围困于远郊不能归来的杨坚为太上皇,尊后宫被囚的独孤皇后为皇太后,又册封已经被自己断绝粮草的杨广为孝王,再命驻守京郊东大营的十万禁军接手京都守卫,严防京城四门,以防杨广突围而归。 没有人知道皇上此时的安危,也没有人知道此时究竟还有谁能救下所有的人。升平站在独孤皇后身边觉得胸口憋闷,嗓子里翻起阵阵血腥气息,眼前不住地泛黑。 事态比升平所预料的还要严重许多,可从未参与朝堂争斗的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今日是独孤皇后的生辰,她替杨广为昭阳宫独孤皇后敬献的寿礼,还摆在母后榻前的玉案上。独孤皇后此生所受优待是前朝皇后所未有过的丰渥,一个人独生五子一女,如此独宠后宫无人能及。所以皇上曾命子女,但逢独孤皇后生辰都需敬孝母后寿礼,于是昭阳宫中每年都有了今日最热闹的时候。 只是今年杨勇抱病不起,太子妃高氏生产完毕忙于随侍照料;秦王杨俊携秦王妃另辟王府而住,蜀王杨秀偕蜀王妃也已出宫结造香庐,兄弟二人皆难得入宫一趟;剩下逍遥自在的汉王杨谅,仍沉溺于周游名山大川之中,不肯归还。结果今年唯一的喜庆日子不但无人来贺,还惊逢宫更天变。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独孤皇后沙哑着嗓子,拽过升平手腕,压低声音。升平被母后的目光所慑,只能稳住心神低下头细听。“你。”独孤皇后面色苍白如纸,一个“你”字从嘴唇里迸出时,惊得升平不敢置信,她摇头百般躲闪,不由自主地后退。 她不行的,一定不行,她从未做过这些,如何洞悉内里诀窍? 独孤皇后枯瘦的手指狠狠抓住升平的手腕,“倘若我们都死了,广儿也活不长。你也想他死吗?” 升平停止挣扎。一句话,独孤皇后就已经轻易击中她心头最柔弱的那块。 独孤皇后望向升平,缓缓招手,“阿鸾,听话……你过来。” 昭阳宫里的宫人也是惊恐万分,惶惶不安地趴伏在地面上,不敢抬头。 天家惊变无人归(4) 除了升平和她的母后,这里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升平和母后无须害怕,只因为太子杨勇即使登基做了皇帝,也不会杀亲母亲妹。不像宫人,也许只是为了平息宫变谣言,就会被悉数坑杀。 想到这里,升平突然收敛了惶惶的心神,屏住气息,听独孤皇后在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阿鸾务必把这个传给你的舅父。”说罢,独孤皇后从宽大的袖笼里悄悄抽出一方玉匣。升平深吸口气,连忙用袖子掩盖玉匣,攥紧。 杨坚当年还曾许给独孤伽罗一样特殊兵权——除虎符外,就是调遣东大营用的玉章。皇上虎符,皇后玉章,这是一对帝后权力无可动摇的凭证。 独孤皇后按了按升平的掌心,轻轻叹气,“本宫果真没看错这个孩子,勇儿为人心浮气躁,不能继承大统,若是此次谋逆他能再晚上几日,怕是再没有人能翻身求活了。可惜……高氏无能!” 升平陡然皱眉,这事和太子妃高氏又有什么关系? “今早,该与本宫贺寿的太子妃高氏称病不来请安,本宫就已经明白他们的密谋了。想必是怕一旦兵变,昭阳宫被围个水泄不通,她不好脱身,先想着法子找个借口不肯前来。本宫一早就已派人去行宫送信,命你舅父寻个办法脱开皇上,随扈先行归来,你只需将玉章送出,交与他调遣军马即可。” “可我……”升平知晓自己根本无力完成,所以她还在犹疑。 独孤皇后冷冷地逼视升平犹豫的双眼,“广儿你不想救了吗?” 升平额头不知不觉已经渗出冷汗,百般思量后,终还是重重点头答应,匆匆起身。 她掩了袖中玉章想从昭阳宫正门登辇,却被殿门外内侍嚣张拦?(: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6 部分阅读 升平额头不知不觉已经渗出冷汗,百般思量后,终还是重重点头答应,匆匆起身。 她掩了袖中玉章想从昭阳宫正门登辇,却被殿门外内侍嚣张拦住,断喝道:“公主殿下,皇上请公主殿下和太后娘娘一同休息几日!” 畏缩的升平还没等退回脚步,独孤皇后已经在她身后沉沉厉声命令:“给本宫掌掴他!” 升平身边随侍的宫人自然不敢掌掴服侍皇帝的内侍,但升平可以。 升平仿佛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掌掴,掌掴的后果会如何,已经抬手扬过去,半个手掌清脆地抽在那名内侍的面颊,激得硬生生地疼,“本宫乃是堂堂大隋朝公主,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留本宫在此处休憩?” 那内侍见状,顾不得脸颊疼痛,赶紧伏地不起,“公主恕罪,这是皇上的旨意!” “那就叫皇上来亲自跟本宫说!”升平刹那面沉似水,板起的面容仿造平日母后训斥宫人的模样,十分倒做到了七分像。 那内侍见状果然迟疑,想了想才斗胆询问:“公主殿下可是回栖凤宫?” “本宫回哪里又与你何干?”说罢,升平怒气再起,踩过那内侍匍匐在锦毯上的手指,转身爽利,直接起驾。 不料那内侍匍匐爬至凤辇前,拽住马的缰绳不肯放手。 升平立即拔下身边宫人发鬓上的扁钗刺向此人,那内侍不躲不闪依旧不肯避让,他定是不曾想到娇弱的升平公主的脾气会如此暴烈,之所以胆敢百般违抗升平,不过是欺她软弱。 见升平将扁钗几乎戳到自己双眼,那内侍才不得不躲到一边拼命叩首告罪,“公主殿下饶命,饶命!” 升平怒喝:“滚!” 凤辇立即起驾回栖凤宫。坐回车辇,升平才察觉自己掌心已经腻满汗水,双腿不住颤抖。 栖凤宫石阶之上,永好早已驻足翘首期盼,远远见凤辇过来,立即吩咐随侍宫人准备升平常用物品。不料升平下辇,脚步不等停稳先是掌掴于她,狠狠一掌,打得永好抚住右颊,半晌回不过神来。 还来不及争辩,升平已经命人将永好捆上,扔于自己脚边。 被突然捆缚的永好也不喊闹,缄默不语的她只是直直望着升平的动作,心中狐疑。 升平盯住永好双眼故作厌恶道:“母后不说,本宫倒还真不知道。连日来做了多少龌龊的事你自己清楚。如今你也别在本宫眼前当差了,都去了大家一起干净!” 永好呆呆望住升平,升平则一动不动地回视永好。两人视线相碰触,升平脸色别扭,立即先行移开。 骤然,永好尖叫求饶,“公主饶命,私卖凤钗东珠是奴婢的错,只是奴婢父亲在宫外遭遇水灾没了生计,奴婢偷盗东珠私卖也是迫不得已,公主殿下念在永好进宫服侍您十年的分儿上,饶过奴婢一次吧!“ 升平推开永好挣扎猛扑上来的手,反复用丝帕擦拭自己的纤细手指,憎恶道:“平日里本宫给你的赏赐也不少了,你怎么这样见不得半点好东西?那千年东珠全大隋朝也只有两颗,父皇赐给母后与本宫各存一枚,岂料竟被你偷了私卖,如此侮辱了圣尊赏赐还想本宫保你么?拽出去先打了再说!” 踉跄被拖走的永好就在侧殿教训,脱去中衣,竹棒击打双臀声音在栖凤殿内回响。主殿上端坐的升平始终握紧怀中那枚玉章默念:永好,是我对你不住,只是,我已经再没其他办法…… 永好再次被行刑的内侍拖上来,刚刚好端端的人如今已经变了模样——鬓发松散,衣裙血染,人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升平面前。升平勉强支撑自己俯下身,蹲在永好身边,替她掖好散开的衣襟时,悄悄放玉章进怀,惨然道:“以后去了训教司好生为人吧,本宫会关照她们对你免于惩罚,也算是不枉我们主仆一场。当日舅父还曾夸赞你忠诚可嘉,如今看来,也是笑谈一场了。” 永好抬眼看着升平,半晌才郑重地点点头,“公主保重,奴婢与公主殿下只能来世再见了!” 殿外行刑的内侍早已经站在一边,单等二人说完便架了永好离去,升平状似因幼年玩伴背叛而心感悲戚的样子,整个人扑在榻上哭泣,双肩不住颤抖,手勉强掩住脸。 她虽没抬头,却仿佛首次才看清永好坚毅的眉眼,将那一眼深深印刻于心。 成与不成,只此一役,一切全靠永好了。 是夜,没有永好的陪伴,升平辗转反复难以入睡。昭阳宫那边再没有任何消息;大兴殿新登基的皇帝杨勇仍在忙于筹备登基大典,兴奋难眠;东宫太子妃为照顾委屈啼哭的皇储,辛苦不迭。 偌大皇宫,入夜竟无一人入睡,可见,注定风雨来。 濒危涤尽南柯梦(1) 接下来的几日,永好始终没有消息。胆战心惊的升平只道是永好已经在出宫时被杨勇等人发现,连同玉章被处置掉了。 她哀哀地望向窗外,越发绝望。于炭火上煎熬也不过如此,每时每刻,她都无力稳坐安心。 猝逢惊变,升平知道杨勇碍于独孤家的势力军权,自己和母后的性命必定无虞;但杨广是否能平安,父皇能否能提前回朝,怕是杨勇早已经在心底做出决定了。 升平靠在榻上喘息苦笑,此刻瘫在床榻上的她,根本已经失去了所有抗争的力气。 母后的期望最终还是落了空,永好没有带来舅父的救兵,玉章也没有换回父皇母后的自由……可见朝事并非总是顺遂如意,即使有心调兵遣将,也需看时机是否配合。 突然殿门外有宫人仓皇禀报:“公主殿下,太后病重,请公主殿下前往昭阳宫探望!” 升平心头顿时抽紧,耳边嗡嗡鸣响。独孤皇后病重多日,虽然已呈沉疴症状,但宫人并不至如此慌乱,莫非…… 升平跌跌撞撞地奔上车辇,赶赴昭阳宫。昭阳宫外徘徊不定的宫人,见到公主凤辇,悉数围住,纷纷跪倒恸哭。升平抢先跳下凤辇,顾不得皇家公主端仪,直奔昭阳内殿。 端木秀荣去了以后,独孤皇后身边又换了一位服侍嬷嬷,见到升平公主驾临殿内,慌乱跪倒参拜不迭。升平对此不加理会,疾步走到榻前,发现正殿长榻上竟然空无一人,立即回头厉声急问道:“母后呢!” 不等嬷嬷作答,屏风后已经悄然转出一人,朝她深深施礼,“公主殿下,老臣有礼了。” 升平定睛看清来人,强忍心中震惊,盈盈下拜,“舅父什么时候入宫来的,母后呢?” 独孤陀垂首笑笑,表面上是君臣主幼的谦卑,眼中眉间隐隐却是对升平的无比憎恶,所幸不曾过多表示,又压低了眉眼。一心牵挂母后安危的升平,自然不注意他心中的不屑和鄙夷。 两人错过身,独孤陀只对升平轻声说道:“二殿下不日归朝,请公主殿下多加忍耐。” 独孤陀语意阴森,激起升平心底阵阵寒意。她动作僵硬,还来不及扭头再问,身着内侍棕色长袍的独孤陀,已转眼消失在宫门口。 不知独孤陀是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皇宫内苑的,更不知他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禁军把守的城门的。如今看来,怕是连亲兄弟也早在独孤皇后身边预留了眼线,以备不时之需。 又是一个不信之人。一次惊变,升平曾经自幼生长的宫阙,似乎处处皆是不可信的虚伪笑脸。 第十一章濒危涤尽南柯梦 高阔大殿上的锦毯似乎骤然变了颜色,阴森冷风卷起金纱垂幔,沉沉暮暮泛着透人肌骨的寒冷。升平心中不禁悲凉,万千纷乱思绪还来不及整理,想起母后安危,遂先行整理衣裙入内殿查看。 脚步悬于半空还未落下,陡然听见一声惨叫惊呼,殿门外宫人纷纷跑进内殿查看,升平立即回头呵斥住欲向前扑的宫人,“不许进来!” 宫人领命停住脚步。升平强稳住心神心中默念:母后,你等等阿鸾……半句话还没等思量完毕,泪水已先行滚落。身子虚软得直立不起,一跤跌倒在地,再没有一分力气爬起。升平只觉得自己的心肺像被掏空了般,勉强撑住身体,扶着墙壁挪进了内室榻边。视线所及——独孤皇后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并无半点生息,黄钱纸一般的面色在昏暗宫灯照耀下阴森骇人,泛青的嘴角滴滴答答流淌着乌黑血丝。 濒危涤尽南柯梦(2) 在幼时,升平曾偷望过如此可怕景象——那个死亡多时的宫人,嘴边也是涎了黑色血丝,黄了脸躺在御花园百花丛中,丑陋诡异的景象她只消瞧一眼便终生难忘。幼时的永好却是知晓一切,她说那是服毒而亡,说完便蒙住升平的双眼再不让看。 于是,升平从小便知,服毒后的死相太过难看,将来若非无力生存,定不能如此。不想今日,母后却选择最难看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尊贵的一生。 升平觉得眼前猛地发黑,双膝顿时失去力道跪倒在床边,满腔的话却连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后冰冷僵硬的尸身,丝毫动弹不得。 命宫人前去太医院请御医进宫诊治,久无消息;命人通报前朝忙于登基大典的新君,也无人赶到。空荡荡的昭阳宫,数十名宫人静默跪伏在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个人赶来吊唁。 刚刚舅父才走……他说,杨广不日归来。 看来是他亲眼目睹了妹妹服毒,又亲手送了妹子一程吧? 独孤皇后的衣冠整洁,寝具如常,服毒了结残生,想来也是她乐于的。 想必就在升平赶来的片刻,她已经与舅父从容话别,当舅父允诺定会带广儿归来时,她才会自行服下鸩酒含笑离世的。 独孤伽罗和独孤陀都是杀死大隋独孤皇后的凶手。为了权势,为了皇位,诛杀自我,成就百年。 升平想到此处如堕冰窖,手脚都已僵硬得听不得使唤,浑身抖如筛糠。 谁能料到,为了杨广能归来,母后居然做出最后的决断——用自己的死换来儿女的生。 也许,在她看来结束自我是痛苦终止,却未必知道,她的结束于升平恰是煎熬开端。 跪麻双腿的升平苦苦等待前朝赐祭奠灵堂的消息,奈何苦等整整两个时辰,太子杨勇才放御医前来昭阳宫探望查看。御医的诊断已然不必再看,所有人从他们忐忑惶惶的神色中都可看出结果。 其实不用说,升平也早已知晓。她的手始终攥着已经僵硬的母后手腕,一分分消失的温热,一分分离去的亲情,她用心能感触到。 怕是在舅父离开之时,母后已经先踏入黄泉了,她终还是晚到了一步。升平摇摇欲坠的身体被身边宫人搀扶住,痴痴愣愣的。御医站在一旁踌躇地颤声回禀:“回公主殿下,皇后娘娘薨了。” 升平似才被人唤醒般,颓然跌坐在地上,掩住面孔不住呜呜哭泣。一时间宫内大小宫人都效仿升平公主放声恸哭起来,随之哭声传出宫殿,昭阳宫外上上下下一干宫人等更是趴伏在地,长跪不起。独孤皇后待她们并非宽厚,她们的哭泣更是为了自己。 树倒猢狲散,新君最忌惮的人已经悄然离世,她们随侍能否存活世上便看新任君主的善变心意了。连悲恸也不能尽情,这便是天家。 独孤皇后身后仍有诸多丧礼事宜需要打点,升平挣扎起身,抑制住心中悲伤,筹备丧仪,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做任何事。举哀的衣衫妆配,宫殿布置,奠仪注示,处处难以操控把握。此时有人忙,也有人躲,随处可见慌乱行走的宫人,却无一人肯上前帮忙。往日辉煌庄严的昭阳宫,如今早已乱作一团,俨然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景象,全然喝叱不住。升平公主终究不是即将登基的新君,宫人哪敢靠前为其做事。 半日后,新君缓过繁忙,才有了动静。杨勇先是率领一干妻妾从容不迫前来,浩浩荡荡好大的排场。前首随驾的侍从还没等入门,高氏怀中的皇储啼哭声已经远远可闻。那稚嫩声音穿透笼罩着巍峨宫殿的阴霾,听上去甚是凄厉。高氏对孩子的喧闹不管不问的态度,更是让升平不悦地眯起双眼。 濒危涤尽南柯梦(3) 灵幡飘荡中,高氏抱稳怀中皇储,扑通一声跪倒在灵床前,畅畅快快地悲恸。哭至难过处还不忘拽着升平的裙角,“太后娘娘薨了,还请公主节哀吧。人道是福祸无常,生死之事更是听天由命。” 升平不动声色地收回被高氏拽住的裙摆,恍惚看向新君杨勇。 新君杨勇昔日与升平嬉闹的笑颜,被落日光晕笼罩成金塑雕像,像极了为了社稷奔忙的父皇,他透过皇冕前的珠帘,高高俯视曾经为大隋建立奔忙半生的独孤皇后。他的眼角没有泪,也不说话,镇定如常的神色,甚至不像是往昔母后唾骂窝囊的那个儿子。他终于还是成了帝王,或许不管是谁,只要头上的皇冕戴上了,有了皇帝气派,再窝囊也会变得威仪。 新君杨勇给独孤皇后下跪,但他跪得是那般的不诚心诚意。杨勇在打量四周,仿佛在仔仔细细地寻找什么。与他别有深意的目光相触,升平心头顿时打了一个寒战,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够看清他万千思绪中的一处——那处最肮脏的地方。 一拜,二拜,三拜,人还来不及站起,杨勇已经开口逼问:“阿鸾,母后薨逝,你也需多多节哀,只是你来昭阳宫时可曾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吗?来,告诉勇哥哥好吗?”升平记得,成年后,太子哥哥对自己从未如此和颜悦色过,更多的是,被她气得涨红脸颊的无奈和埋怨。 升平定定地望住杨勇,冰凉双手隐藏于身后,互相抠住的指甲狠狠压下去,激起钻心的疼痛,假意装作自己不曾听懂他的问话。 独孤皇后最后时日虽然无势无位,却是杨勇即位的最大绊脚石,最大心头患。独孤皇后对杨广和升平的喜爱远远胜于太子杨勇,他当然不会不知。只是废黜长子立次子为皇储会使国家不稳,外加高相从中百般阻挠方才没有实现。 如今独孤皇后故去,杨勇的顾忌阻碍已除,除了需要提防独孤皇后再有其他口谕,他已是稳坐大兴殿,趁乱做皇帝了。 升平知道杨勇的龌龊心事,所以缄口不言。她头也不抬,满心腻烦道:“母后说了,也没说。” 目光高深莫测的杨勇听闻升平的回答后,微微淡笑,“阿鸾,勇哥哥知道阿鸾和二弟十分要好,不如你先把实情告诉勇哥哥,届时勇哥哥招二弟回来便是。阿鸾告诉勇哥哥,母后的玉章你可曾看见?” 母后一生与父皇齐头并行,拼尽全身力气给儿女留下帝位疆土,却忘记同样大的权力在儿女身上会将他们陷入怎样的生死决断。没错,就是生死决断! 当初,五位皇子会由谁来担当储君,独孤家的态度始终犹豫。郎中令,大司马,朝堂和所有大隋朝兵马尽在独孤家掌握中,皇上虽然能号令三军,但独孤氏的玉章同样也可以。帝后并称二圣的结果就是权力均分,当年是对独孤氏权力的保证,如今是束捆住杨勇颈项的绳索。他已经偷盗了皇帝的虎符,当然更想要那枚皇后的玉章。 杨勇此刻身上已经被宫人披上一身白衣,冠冕全素,升平更是被嬷嬷围上了白色的披麾,银装素裹。可是冰凉的颜色并不能湮灭杨勇眼底的炙热,更不能抚平升平眼底的伤痛。 杨广得独孤陀拥戴已非一日,杨勇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等杨广平安归来,再双手奉上皇帝宝座。穷途陌路的他,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父皇母后一个名正言顺的拥戴,一场名正言顺的兄弟自残。 杨勇的目光与升平相触,杀机隐隐可见,嘴角所噙的笑意也冷冷的,“阿鸾,如果你不说,勇哥哥这就送你去找二弟。” 濒危涤尽南柯梦(4) 升平哀哀地望着昔日的同胞兄长,此刻却如同陌路人。她用力咬住下唇缄默不语。 不是升平不想说,而是不屑与违背人伦的人开口。 手足情长终究抵不过万里江山,一腔子同父同母的血液更比不上手握生杀大权的尊贵权势。再想拿兄妹情意来触动帝王心底愧疚,也是不能够了。 升平只想苦笑。事已至此,笑是最难言的痛苦。 杨勇终于被升平耗尽耐性,拂袖站起大怒,指着升平的鼻子唾骂:“杨鸾!不要以为父皇回宫就会为杨广做主更宫,父皇其实早就想杀了他,你以为他还会平安回来么?休要做梦了,他恐怕早就死在阵前,只不过他的死讯你现在还不知道罢了。” “杨勇,别忘了,他是你的弟弟。”升平面容沉寂,生平第一次没有用哥哥两个字称呼杨勇。 “弟弟?他是我的敌人!从出生就开始跟我争抢父母疼爱的敌人!”杨勇的冷笑让升平心寒如冰,再看不见从前被太子妃训斥时的萎缩。 “来人,把公主囚禁栖凤宫,没有朕的命令终生不得出宫!”杨勇一声喝令吩咐,身后已经冲入几个侍卫,他们不同于内侍,皆是佩剑全甲。原来杨勇早已经准备好决断所有了。 “杨勇,别忘了,父皇仍在,你无权将我禁足!”升平面如寒霜。 “阿鸾,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迟迟不来么?你当真以为是朕囚禁了父皇他老人家?”杨勇冷冷地讥讽。升平迟疑片刻,不敢轻易接话。 真相太残忍,残忍到甚至连升平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也许此事并非是父皇唆使杨勇动手逼宫,但母后的薨逝确实让父皇快慰了片刻。 升平咬唇,强抑制心中痛恸,“杨勇,此刻无论你怎样狡辩,我都不会相信!” “父皇与朕心中厌恶母后母族跋扈朝堂已久,二十余载不能发泄,死后晒着尸体便是所能做的最大羞辱。独孤陀虽然手握重兵,但没有虎符不能随意擅动,他入宫与朕分辩又没有胜算,所以只能吃亏闷在肚子里无可奈何。再加上独孤家拥戴的杨广久久不归,他们此刻想谋反也没有借口!”杨勇的笑容缓缓刺痛着升平,她从未想过共同创立大隋的母族与父皇终有一天会走到反目成仇的田地。 升平回身,留恋母后犹如生时的面容。刚毅如此的母后永远不会料到身后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纷争,更不会料到…… 算了,不想看了,再看也不过是知道更多的丑陋内情而已。升平陡然紧闭双眼,泪水瞬时夺眶而出。 皇宫里太多肮脏龌龊让人不齿,让人心寒。她无力阻止任何人不觊觎皇权,也无力留下任何人不贪恋江山。 了悟的升平缓缓转过身,用目光逼退杨勇手下的侍卫。他们退一步,她上前一步,她上前一步,他们再退一步,杨勇和侍卫面对不怒不悲的升平恍然有些错觉——仿若那个躺在升平背后的独孤皇后已经附在她的身上,威严、凌厉,一双眼眸刹那夺人心智,根本不容置疑。 升平扬长而去,临近昭阳宫宫门时她回头张望。杨勇站在母后身边,面容已经模糊,人更是漠然无声,全没了幼时那般憨厚。 幼时,杨勇会给升平临摹父皇催要的课业,还会带她偷拿杨俊的顽石,还会为她寻来民间的新奇玩意。诸事只要有升平的参与就不会被父皇责骂,所以即使年纪相差许多,他也从未丢下她。直到杨勇被立为皇储正式迈入朝堂,杨广才接替了兄长照顾升平的职责。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濒危涤尽南柯梦(5) 真正的过往常常因回忆而觉得痛苦。升平心中一阵大恸,再掩饰不住凄意怆然,终于肆意掩面痛哭。 恩离慈别。母后那日叮嘱的话此时想起,升平突然领悟话语里的凄然。正是无情显露的真相让她开始学会懂得沉默,默默领悟宫闱中的厮杀争斗,领悟诸多无法告与人知的背后真相。 凤辇上悬挂的凤嘴铜铃叮咚作响,听闻铃声,经过的宫人沿路纷纷下跪。她们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发生在昭阳宫里的阴谋,她们仰望的还是太上皇和皇太后最娇宠的升平公主,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幼年妹子。 白衣飘飘跪满宫墙间的甬道,发鬓上白菊插满。原来高氏早将志哀的丧服准备好,停尸半日才拿出来给皇太后举丧。 想母后盛名一世,到头来也不过是数千宫人为她白衣举哀,升平恍惚苦笑,木木地靠在车旁发愣。 宫车行至栖凤宫,远远瞧去宫门已经被涂上白漆,素白垂幔伴随阵阵冷风飘拂,冷寒入心。 升平步下车辇,踏在石阶上回首,铁甲侍卫已将栖凤宫宫门围得水泄不通。才不过半日,她从高高在上的当朝公主沦为新君膝下落魄囚徒,风光不再。 升平在宫人里寻找,随侍宫人见她环顾不语,上前轻声提示,“永好被公主罚出去了。” 是啊,永好也不在。升平垂眸,颤颤的指尖扶住宫门门环上的赤金兽首。 大兴宫开始鸣钟了,长长哀悼的九声,代表了母后峥嵘的一生。 升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原本她万分笃定——杨勇即使登基,也不会伤及她与母后。如今看来也是错估了。 升平应该会永远记得自己十八岁这年的今晚——暴雨倾盆,骤风卷袭。看来,苍天也在为独孤皇后的薨逝鸣不平。 升平亲手为母后的丧仪做了几身白衣素裙,刚换上身,就被溅上雨污水渍,再换,整整换了三身,依旧被瓢泼大雨污损。直至最后,她全然没了力气再换,穿着被染脏的素裙,脸色苍白,不吃不喝。 门外是三层身披甲胄的侍卫,如今,连只避雨的燕子也难在栖凤宫飞进飞出。就这样,她被亲生兄长囚禁在栖凤宫,或许,囚禁她的人还有远在行宫的父皇。 明明她骨子里的血液和他们相同,但不能相融。皇家血脉一向是各自为尊,谁都无法成全别人。 父皇忌惮母后,厌恶杨广,所以才会给杨勇机会,让他来切断杨广的粮草供应。 杨勇则谋算父皇,憎恨杨广,想要借机成全自己一箭三雕的伎俩。 升平靠在玉璧纱屏上,如今已经想通一切,神色淡淡,似是什么都不再关切,什么都不再去想。未必是真的看空世事,只因为她知道多想无益,除了徒增泪水之外,对政局根本于事无补。 杨坚远在行宫根本来不及平定太子杨勇的叛乱,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机会,甚至也提不起精神去清理叛乱。据行宫的宫人说,皇上接到独孤皇后饮鸩薨逝的消息后,骤然病倒,不能言语。 杨坚一手造就了眼前局面,他不能诛杀叛乱逆子,但不意味着别人也不能。 据说,得以逃脱的郎中令独孤陀已暗自散播消息并传遍前朝——皇后娘娘之死甚是诡异,太上皇之病极其可疑,多为有心人狠毒加害所致。 单凭他一句话自然没人相信,但是被杨勇放还的朝臣百官们亲眼目睹了大行皇后丑陋诡异的遗容,远在行宫的皇上更是莫名患病,得悉内幕的升平公主在大行皇后薨逝当日便被新君无情幽禁,无异增加了谣传的可信度。 濒危涤尽南柯梦(6) 此刻满朝文武都纷纷揣测:究竟是什么迫使新君背弃亲伦痛下毒手?为什么会不顾独孤家的权势,先鸩杀大行皇后除之而后快? 这些诡异举动,栖凤宫不会不知晓;可即便知晓,升平仍无力趁机做任何事,她只能安于囚禁,苟且保全生命,松开指尖,任日子缓慢滑过。 从囚禁那日至今,她始终不哭不闹,任凭宫外朝堂变换,依旧坚持淡然。因为她笃定,笃定杨广会归来,笃定那个人再回来时,天地已改。 杨勇命人在行宫照拂太上皇,只许不足百名宫人随侍;命人给前方将士拟圣旨,因征战无功,勒令首将自缢;命人削了独孤家的军权,独孤陀长子领全家待罪;命人严密督察朝堂重臣,维护旧党的一律祸殃九族。 杨勇控制了京城皇宫,控制了朝臣口舌,也控制了昔日王权的主宰者,当然,也自以为控制了远在他乡的心中梗刺杨广。 消息传入栖凤宫,升平手中茶盏坠落在地,摔个粉碎。没想到,杨勇的动作会如此迅速,只怕再等几日,等来的不是杨广罹难便是父皇驾崩的消息。杨勇一心一意想要登上皇位做皇帝,少了独孤皇后再没有人能够阻拦他的疯狂举动。 升平纵然不甘心也必须等,每日眺望,盼望把自己解救出困境的人快些回来。可栖凤宫就像铁桶般死寂,一天一天过去,杨广没有任何消息。每日,升平都像被人扼住喉咙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如今登上皇后宝座的高氏再不屑礼佛,她言语讥讽地警告升平——若再不交出皇后玉章,来日便是白绫三尺赐死。升平从高若辛越发犀利并肖似母后的眼眸中可以窥出,正一点点勒紧自己脖颈的白绫,早已悬挂在栖凤宫,身边随便一个宫人都可以勒死她。 升平以为,自己会死在杨广带兵回京的时候。毕竟他离她千里之遥,杨勇离她却是步履之内。可死寂的栖凤宫真的迎来杨广时,她才明白,自己彻底低估了他。 杨广归来那日,天清云远,像极了两年前他走时的模样。 魂牵梦萦的他终于出现在栖凤宫门外,跌跌撞撞的,全没了往日温润的儒雅风采。 升平很想站起迎接广哥哥,却不能。因为她早已被身边随侍的宫人用白绫勒住了脖颈。 杨勇暗授圣旨,安插在升平身边的宫人负责对她行刑。若是杨勇此次能夺位功成,升平尚能做上一日安稳公主;倘若杨勇夺位兵败,升平将是第一个牺牲在杨广面前的祭品。 杨勇说:阿鸾,你放心,朕会留你的全尸给二弟,来恭贺他重返大兴宫。升平知道,杨勇说得出做得到。此刻三尺白绫映衬着升平身上的素白衣裙,晃得她眼花,几乎被勒断气息的身子虚软得厉害。 逐渐勒紧的白绫卡在皮肉里,肺腔憋得闷疼,却吐不出一丝气息。平日里,面容温婉的宫人此时化作了夺命判官,如期领旨结果升平的蝼蚁性命,一脚踏在升平身上,将她拖到自己面前,双手毫不停歇,再度用力勒紧。 独孤皇后故去整整十日,杨广终于再次回到升平面前,明明只差片刻,他们就能相见。升平竭力挣扎着,扯开颈项白绫的束缚,留出须臾空隙,干哑着嗓子呼喊:“广哥哥,救我!” 最光滑的白绫也是最坚硬的夺命利器,升平被那名宫人忽然勒紧颈上白绫,声如蚊蝇,根本传不了多远。升平绝望,痛苦地闭上眼,放弃呼喊。 也许,他们此生情缘浅薄。他终不属于她,她也终未有亡国。再喊也是无益,他和她最终错过,从此生死两安。 短促的惨叫声听在耳中犹如催命。升平的气息已渐渐微弱,眼前影像也渐渐昏花模糊。突然,颈项白绫一松,气息涌入,她不住地呛声咳嗽。 突然有人猛地抱紧升平,她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他冰冷的手指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拽开缠绕在她颈项的白绫。 升平横卧在杨广的怀里,虚弱的她此时已经挤不出笑容。杨广声音颤抖,轻轻呼唤,仿佛害怕自己稍稍用力,怀中的人便断了气息,“阿鸾,阿鸾,睁开眼看看,我回来了!” 凝住的眼眸再次活动,想笑还是笑不出来,升平只从喉咙里憋出嘶哑的一句,“你回来了?” 银色甲胄,白色帅袍,全副武装的杨广,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血污伤痕——呵,真是一场兵不血刃的逼宫戏码。升平扯动嘴角,想给杨广些宽慰。杨广不等升平说话,已经将她用力抱起,直奔内殿。 杨广紧抿薄唇,烈日淬炼过的深深肤色几乎看不出他是否已经怒容满面,他的眼中满是惊怒和懊悔,黑色双眼里,升平孱瘦的身子如浮萍般柔弱易折。杨广紧紧抱住升平,埋首在她的颈窝,声音低沉痛恸,“阿鸾,我回来了。你再不用害怕。我发誓,此生再没有人敢囚禁你,胁迫你。” 杨广的眼神坚定不容质疑。升平几乎死在自己面前是他一生都不想再感受的痛楚,升平今朝受罪一分,他便在来日弥补十分。因为他知道,若非为保全他的性命,她完全不必如此惊险受难。只要她投靠杨勇,献出玉章,便可得到长公主的尊贵封号。 杨广狠狠搂住升平,用温暖唤醒她僵硬的身体,“阿鸾,我一定给你一座昭阳宫。” “广哥哥,你也会害怕是么,你的声音为什么在颤抖?”升平勉强笑了笑,眼前视线已经被眼泪阻挡,一片模糊,微微合拢,泪水顺着脸颊冰凉地滑落。 他怕,她又何尝不是? 升平很想告诉广哥哥,两年多的时间,她被迫长大,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并不好看。 可惜,她已说不出来。 拱手河山讨谁欢(1) 宫事虽然惨烈,但于世间百姓来讲,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稗官野史罢了。 杨广从不对升平提及自己是怎么杀回的京都,又是怎么联合逼杀太子杨勇的九宫禁卫军。 等待升平的,不过是天下举哀时,社稷庙堂中房陵王房陵王,杨勇死后的封号。恭礼贤让的谥号而已。 据说,杨广率领大军逼退叛军后,两军在大隋边界河东河东,李渊长子李建成和四子李元吉起兵之处。对峙,此时后方粮草突断,杨广所领一干人马根本无力继续征战,甚至连维持生计都困难。而此时叛军首领李渊得知杨广此时进退两难,生怕一时逼急杨广最终将自己赶尽杀绝,竟派人修停战书秘密送达大隋前锋营。 杨广原本傲然不肯受降,奈何独孤皇后薨逝的飞鸽传书随后跟到,他知道此刻在大兴宫中升平被杨勇禁锢,若再不回还,升平生死难定。但就此受降又觉降了自己的皇家威严,唯一办法就是受降李渊,命其退守关外,并定下盟约,就此划地为界,十载不得再犯。 李渊虽并不甘愿就此降伏大隋,但也并不想与胜利之师迎头硬碰,只好派二子李世民与杨广阵前缔交盟约,就此与大隋结好十载。 李渊为保全军力,不敢趁乱截断杨广退路,这一决策未必正确;但杨广没有乘胜追击,为了升平贸贸然归来,却是大错特错。李渊就此扎下大军缓歇征战疲劳,对大隋境内异动虎视眈眈,寻求机会以谋东山再起。 杨广携带三千精兵率先连夜悄然回还,大部则继续停留边疆缓慢回行,给杨勇以假象,一列人马奔及京城时分独孤陀已经策动文武朝臣暗里奉迎。 杨勇这厢仍在为几日后的登基大典做着黄粱美梦,杨广那边早拿出独孤氏玉章,调动京郊十万守卫大军,围困住大兴宫中所有趁乱劫宫的逆贼们。 杨勇手中是虎符,杨广手中是玉章,所不同的效用是,那十万雄师本就是姓独孤的,杨家的天下向来由独孤家支撑,有朝一日也必然是独孤家来倾覆。或许,杨勇永远都不清楚自己究竟败在哪里。 杨广入宫时,数千兵马浩浩荡荡,不费一兵一卒,连石弹火器都不曾使用,守卫大兴宫的御林军片刻就换成了杨广的心腹人马。 大兴殿上,兄弟相遇,面对不肯离开皇帝宝座的杨勇,杨广鄙夷得连瞧都没瞧一眼,他所担心的只有升平。他身着甲胄,匆匆赶到栖凤宫,迎面却看到升平濒死的一幕。 第十二章拱手河山讨谁欢 杨广说,他此生最为庆幸之事便是皇帝宝座于他不是那般重要,若他再与杨勇纠缠片刻,怕将与升平就此生死相隔。可升平心底也知,若不是因为杨广,杨勇也不会真的下手杀她。 那名准备勒死升平的宫人,被杨广十步之外掷剑穿心而死。杨广思及升平险些被身边宫人加害丧命,更是迁怒于所有栖凤宫的宫人,数百人或入狱拷问,或就地棒杀。据挨不住拷问的宫人讲,杨勇曾说——若叛贼杨广入宫,便缢死升平;若杨广在大兴宫外战死,升平则可在栖凤宫内颐养终年。 升平不想让杨广看见自己眼底为死去的杨勇涌起的泪水,她低垂视线,默问自己:“太子哥哥,你为什么不杀我?” 那三尺白绫其实是留给杨广的,不是留给升平的。倘若杨广的心上人换一个,升平便不会遭此罹难。 太子杨勇还是升平那个憨然不善言辞的兄长,皇位上的他虽不舍权势,却也没忘记兄妹骨血亲情,可他对拥有同样骨血亲情的父皇、母后以及兄弟却没有心慈手软。也许,只有她这个亲妹妹,没有跟他争抢——争抢宝座,争抢权势,争抢天下。 拱手河山讨谁欢(2) 父皇被围困行宫时,已经中风,瘫倒在龙床上,整个人昏昏沉沉,闭着双眼,口涎横流,连被杨广遣人接回大兴宫也不知晓。 杨坚与独孤伽罗争斗三十余载,最终结果是一死一伤。曾经的开国帝后戎马一生,晚景如此凄凉,怕是起兵之初他们不曾预料到的。 杨广以杨坚的名义颁诏,罢黜行宫中被围困的禁卫军,并煽动满朝文武朝臣弹劾父皇昔日重用的旧臣,亲拟旨赐死丞相高颎全家,并为独孤家平反洗刷冤情,尊独孤陀为大司马兼左相,命独孤陀两子延福、延寿执掌兵权。 如今朝事全都是由杨广一手操控,他甚至无须经过杨坚首肯,便拿了父皇的手,压着御玺狠狠按下去。 至此,大隋四方民众八面属国,除差个坐上龙床的仪式,所有的一切已是杨广的囊中之物。 养伤时,升平问杨广为何会放弃大军独自回来。杨广说,因为她。升平相信——大概尘世间,再没有人会像杨广那样真心待她,即便血缘至深的其他几位哥哥,也不曾为她改了天地。杨广也不惧怕朝野内外非议,甚至把高氏留给升平生杀予夺,以平心中愤恨。 “若阿鸾说放了她呢?”升平蹙眉,不敢往昭阳宫内走。升平休养了几日,刚刚恢复些许体力,杨广便叫她去昭阳宫处置高氏。她还不想面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高氏这个女人。 升平的背后是负手而立的杨广。他剑眉冷目,一身蟠龙雪衫在风中衣裾飞扬,虽然低头宠溺含笑,却使得升平茫然恍惚。她总觉得杨广似乎变了什么,感觉是那般陌生,心中细细纠察,偏又似那个人。 “阿鸾说放,我一定放;阿鸾说恨她晒尸母后该千刀万剐,我就将那贱妇处以凌迟。”杨广轻描淡写地许诺,神色波澜不惊,如今的他似乎不再是当年温文尔雅的晋王。 听得杨广暗示,升平不由倒吸口冷气。高相家虽然已经败落,但高氏此刻尚且未卸位,身份仍是前太子妃,若为忤逆大行皇后一事,大可将其贬为庶人,或废至冷宫,若是凌迟……怕是于理不合。 升平迎上杨广探究的目光,喃喃道:“朝臣怕是不许吧,此举会不会滋生非议?” “你在担心我?”杨广低头凝望升平,轻声耳语,气息拂在耳畔,激得她一颤。 两年时光带走升平往昔青涩,如今的她已经娉婷窈窕,眼波含羞清丽,他也是英挺傲然,双眼笑意深深。 杨广修长的手指抚过升平的眉尖、脸颊,从前淡淡清苦的草药香气被壮年男子阳盛气息掩盖,升平也因此羞红了脸颊,不知所措起来。 担心吗,其实不必—— 杨广远征荒地两年,又曾在大兴宫中隐忍十余载,他的温润儒雅只表现在父皇、母后和升平面前,如今他佩银钩宝戟便可上马杀敌,携御玺皇冠亦可朝堂论社稷国策,应付国事如此游刃有余,怎么还会需要她来枉费心思担忧? 升平轻轻摇头,别开羞怯视线眺望昭阳宫感慨,“母后才离开昭阳宫不足月余,换了凤座上的人,此处竟像变了天地,似乎让人不那么亲近了。”说到此处,升平淡淡垂了眼帘。 (: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7 部分阅读 沽搜哿薄?br /> “若阿鸾坐上去,昭阳宫仍是本宫最愿亲近的地方。”杨广含笑,在她背后郑重允诺。升平为杨广的直白所尴尬,心头虽暖,嘴仍是硬的,“也未必,世间的事怕由不得我们呢!” 炙热滚烫的脸颊突然被杨广以唇拂过,他一点点流连,冰冷嘴唇贴附脸颊凉爽过后又惹得愈加火辣,升平颤抖躲闪,杨广只是笑,“今天我就让阿鸾看看,还有什么是由不得我们的。”第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拱手河山讨谁欢(3) 升平茫然瞪大眼睛,他已经抓紧升平右手,大步迈入昭阳大殿。 此时,高氏一身缟素早已坐候多时,发丝工整不乱,衣衫鬓饰更是没错半点。她傲然端坐着,保持着皇后最后的尊严端庄,鄙夷地看着亲手毁掉她繁华绮梦的两个祸首。 高氏还在笑,笑得那般憎恶和愤然。升平知她的表情为何如此诡异,只是默默转头望向殿门外,不肯吭声。 三个时辰前,高氏得报太医院御医,自己的皇子已然夭折。据说是宫变那日在独孤皇后灵榻前受了风,再加上连日来高氏与杨勇操持朝堂内外,无力过多照料,医治不及时,便早早断了性命。 怪谁呢,大约只能怪这个孩子不该生在帝王家吧。 若非帝王能如父皇于夹缝中求生那般屈尊纡贵,若非皇后能如母后统辖六宫那般易如反掌,朝堂怎能被人轻松驾驭。正因为朝堂难以驾驭才舍了亲生骨肉,这般结果除了使人无奈,还是无奈。 母后曾说过,太子妃与杨广方才是最匹配的帝后,错开了,便各自无力成就帝王伟业,如今看来竟是谶语。 升平侧眼看杨广,发现他正面沉似水,见高氏霸占凤位不让,骤然怒气勃发,“下来!”两个字从杨广嘴中迸出,不屑意味甚浓。 高氏于母后薨逝七天后搬入昭阳宫,掐指算来她刚刚爬上皇后宝座不足十日,皇后端仪尚未学足五分,已经有人前来索取。可见人生富贵无常,得到未必即是属于。 高氏哼地冷笑,厉声诘问:“即便是本宫需得移宫,也轮不到晋王你说话!” 杨广不动声色,眉目淡淡,“哦,那你说该轮到谁?皇上,抑或是房陵王?” 高氏被讽,心中郁结,反唇相讥道:“太上皇如今病卧龙榻,前朝所掀风云也不过是晋王一人所为,本宫眼中只识得皇上一人,不认得被人按下的太上皇御玺大印。” 杨广挑起眉尖,冷笑,“皇上?” “皇上!”高氏骤然站起,一双纤纤玉指直指杨广的鼻尖,“你个竖子,弑兄缚父,欺母霸妹,即便来日被你得逞坐了皇位,也不过是个昏聩无道的亡国皇帝!” 升平大惊,众目睽睽之下高氏胆敢如此辱骂杨广,怕是…… 杨广微微冷笑,扫扫袖口灰尘,仿若眼前高氏的指责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缓缓抬起头,一双冷目犀利回视高氏,“你恐怕还忘记说本宫还有屠嫂害侄的罪名呢!”昭阳宫内瞬间变得沉寂,诸多宫人匍匐在地,噤声战栗。耀目阳光投于砖面,刺入眼底,升平只觉得花白一片。 忽而,哗啦几声兵刃出鞘,杨广的贴身侍卫已将刀剑横在高氏咽喉。刹那间,高氏脸色苍白如纸,直挺的身子也软了几分。 升平盯住那些冰冷锋寒的刀剑,气息有些不稳,她骤然转过身望向杨广。从前的广哥哥不会如此,面对指责他会笑笑了事,任山崩地裂的事也不能动摇情绪,今日高氏的一句讥讽,他却已经展露含笑杀人的坦然。升平甚至突然看不清杨广唇边淡淡的笑意。他,还是他么? “阿鸾说,让本宫饶了你。那日你给阿鸾的三尺白绫本宫觉得不错,丝滑轻薄、入土易化,不如现在还给你这个如何?”杨广声音低沉,隐藏威胁语意。 高氏顿时血色全无,颤抖了牙齿叫骂:“宫人有位分者不得绞杀!更何况本宫还是皇后!” “皇后?”杨广听闻仰面大笑,“本宫与你这么多废话,不过是因为阿鸾不忍杀你。但你绞杀她的时候,可想过她是本宫什么人吗?”升平怔怔,杨广口中的话语几乎迸出,她陡然屏住呼吸。 拱手河山讨谁欢(4) “本宫今日再说一次,大隋朝昭阳宫只有阿鸾一人住得。你玷污此处多日,许你全尸已经是天大恩典了!”杨广不住冷笑,伸手拉过升平,看也不看,从容迈步登上宝座。 高氏见状,扑上来欲扬手掌掴升平,被杨广迎面抓个正着。只听咔嚓一声,高氏被掰断手腕,摔坐在台阶上。一时间翟凤长袍委地,钗环脱落,整个人爬滚成一团,哀声不止。 杨广扫视高氏的狼狈情状,神情倨傲,一手托住升平臂弯下压,必须得坐。 高氏很快被几个侍卫拖离正殿,唾骂之声还隐隐不断,半晌过后,一片寂静。只听内侍在殿门外瓮声通禀:“房陵王妃白绫殉节。” 升平坐在昭阳宫凤位上心神不安,杨广俯身搂住她颤抖的双肩,轻轻拍抚,“不怕,阿鸾不怕。”升平定定看他,直望向眼底心头,颤抖着声音问:“有朝一日你也会杀了阿鸾么?”杨广停顿动作,片刻后又恢复眷眷笑意,“不会,我只会杀对阿鸾不好的人。”升平怔怔,艰难笑笑,没再开口说话,身子仍是不住颤抖。 杨广将她揽入怀中,面色沉重道:“我答应你,对阿鸾好的人,一定会留下。” 杨广如是说,也如是做。 宫中此番历经变故,朝堂后宫里的人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宫人悉数被清洗,后宫似有无限冤魂飘荡缠绕,昭阳宫空在那儿,没有人胆敢靠近。而缺了皇帝的大兴殿上,文武朝臣也少了些许热忱,失去往昔执著,对杨广的乖张行径学会了默默忍耐。 疲累不堪的人何止是他们,还有升平。 杨广说,既然许她昭阳宫,就要让她坐上凤位,昔日独孤皇后拥有的权势尊贵他都会偿还给升平。杨广可以不顾百官朝臣的鄙夷目光,但升平不能。明知道那百鸟朝凤的宝座分外诱人眼目,却也只能守规仰视,不敢奢望。 杨广不满足升平只是在朝堂玉阶下对自己恭谨进退,更需她从此和自己一同并肩决断朝事。所以他不容置喙地将升平带上大殿,带上皇帝宝座。 杨广与升平携手在深红色的织锦毯上走过,一身明黄暗底深海云腾的蟠龙雍衣,一抹嫣红牡丹金蝶绕彩的凤羽云裳。杨广容貌俊朗桀骜,升平举止端秀庄重,任由两侧朝臣蹙眉不悦,他也携她翩然行至宝座同坐。 杨广就这样带着升平一步步登上最高处,龙案御笔,是他的,也是她的。一抹晨曦射进大殿万福寿禄金门,正照拂在他们兄妹金色长衣迤裙上。他傲然回首俯视,根本不顾其他朝臣的神色。他只侧脸摸着龙椅对升平暖暖含笑,“来,阿鸾坐!” 升平当着朝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杨广归来后,处事变得桀骜不驯起来。也许在华美宫闱饰掩下所有的逆伦在他眼中已经变得再正当不过,他不以为然地抓过她的手腕,“不怕,大隋朝没有人比阿鸾更能坐得起这个位置。” 升平茫然间又有些胆怯,她既不想就此惹朝臣非议,又贪恋母后坐在上面时的庄严端仪,犹豫间杨广已经扶住她轻轻坐下。 一旦升平坐上宝座接受群臣俯首,面对百官朝觐,便真成了母仪之尊。 可她果真做得皇后吗?升平不知道。 下方的文武百官再愚钝也明了太子杨广如此举动的其中暧昧。 如果升平公主真坐在宝座上,便乱了纲常伦理,眼下太子监国已是非常时期非常应对,如今连公主也敢临朝听政,如此败坏礼教传统,众朝臣自然不甘钦服。 众臣先是面面相觑迟疑片刻,独孤陀向前一步跪倒在地,众朝臣立即随其身后纷纷跪倒,“臣等以为公主不宜坐在凤位,此行此举简直坏了国纲伦常!”众臣见郎中令已发言语,也纷纷议论,一时间劝慰声响彻大殿,不绝于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拱手河山讨谁欢(5) 杨广回视殿上俯身的独孤陀扬扬嘴角,冷笑出声,“既然太子可坐,为何公主不可坐?” 独孤陀仰仗自己位高权重又是两人舅父,蔑然答道:“太子是替皇上监国,公主一介女流如何逞强于朝堂?” “昔日大行皇后也曾登入朝堂指点朝政,独孤家不是甚引以为荣吗?”杨广冷然回答,手指紧紧握住面前御玺,因过于用力,指节竟有些泛白。 “但升平公主不姓独孤!”独孤陀紧紧皱眉,恼羞成怒。 杨广一声冷笑,俯视着独孤陀颤动的面容,似是无意扬手出去,一道碧色绿影飞过,他竟摔了御玺。 那一声脆响伴随着朝臣们的高低惊呼回响在大殿上,御玺滚在独孤陀长袍前,杨广冷冷地嘲问:“既然舅父这样看重独孤姓氏,本宫手中的御玺给舅父如何?!” 殿下趴伏的群臣顿时缄默不语,数十双眼睛只盯着恼怒的独孤陀,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大逆不道的诘问如何接答都是不对。独孤陀浑身发颤,碍于颜面所有怒气只能隐忍不发,他俯身道:“御玺是皇上之物,臣自然不敢擅取。” 升平从未见过杨广如此震怒,他平和神色下隐隐透着骇人怒意,仿佛要将一切阻拦者就地问斩。 一番争执后,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思,甚至连想要劝说杨广的昔日太傅也颓然退爬了回去。 升平拽着杨广的袖子惶惶不安道:“广哥哥,阿鸾不坐。” 桀骜的杨广此时一改往日温顺,肃严郑重地反抓住升平手指,朗声说与下方众臣听,“阿鸾,还有谁能比你坐得?” 杨广的话触动了升平心头的某一处,既有些不安又有些窃喜。因为他的宠溺,她仍是天家公主,理应受世人尊敬,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手在颤抖,繁复宫装下,心也渐渐冰冷。 忽而,升平低头下跪,“太子殿下,臣妹不能坐。” 杨广因为群臣阻拦发泄心中愤怒,引发舅父不满,升平这样做无非是想平息朝臣悠悠众口,落个贤德的名声给杨广。及时阻止也许可以挽回局面,如此苦心费力不过是想让杨广离宝座更近些。 可他想给她的谁都拦不住。 杨广语声带笑,不容任何人拒绝,“只要是我想给你的,没有不能这一说。” “是升平不敢要。”升平挣脱杨广的钳制俯身跪倒,仰脸对他淡淡一笑,她以升平称呼自己,杨广不会不懂其中语意。 何必给她天下?昭阳宫、后位于她不过是过眼浮云,升平想要的是从此不必对他胆小谨慎的恭敬,两个人还是从前亲昵的阿鸾和广哥哥,那个在廊下对她戏谑的广哥哥,那个在飞舞落花里拉她驰奔的广哥哥。 眼前许她所有的人,不是广哥哥,而是太子杨广,升平不认得,也不敢不尊敬。 迎着升平坦荡的目光,杨广终于平息心中怒意,收敛凌厉之色。他心中分明懂了她,却仍执意拉她起身,当着朝臣的面扬声道:“你一日不坐,本宫就让它一日空着!” 众臣面面相觑,皆震惊不已,隐隐约约从杨广的话中感觉到什么,偏又理不出什么头绪来。 独孤陀突然再次跪倒在地,蓦然出声;“太子殿下想必忘记了,臣女自小与殿下相知,定能为皇家绵延子嗣。” 独孤陀的话惊动了皇位上暧昧对视的两个人。杨广扬眉,脸色阴郁,而升平则脸色苍白,手脚冰凉。 既然当上储君,杨广势必要承担起繁衍皇嗣的责任。 独孤陀有养女萧氏淑仪。父乃西梁明帝萧岿,母张皇后。萧氏二月出生,由于江南风俗认为二月所生女子不吉,遂由西梁明帝交与堂弟萧岌收养。萧岌翌年病逝,转与舅父张轲,张轲家贫竟将堂堂梁国公主转送独孤氏为婢。独孤陀得知萧氏身份,将其收为养女,自幼与升平在大兴宫中玩耍,萧氏真实身份则不为外人所知隋炀帝皇后萧氏,西梁明帝女,因二月出生不吉,舍与帝堂弟萧岌,又因萧岌病逝,转送舅父张轲。从小操持家务农活,性格坚韧,容貌艳美。。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拱手河山讨谁欢(6) 独孤皇后在世时曾几次试探欲将萧氏许配给杨广,都被他婉拒了。那时身为皇子婉拒姻亲尚可,但如今江山社稷安危当前,天下臣民怎么能容忍兄妹成婚生子,如此荒唐举动岂不徒留笑柄于朝堂内外?若杨广百年之后,此子还将继承大隋皇统,岂不是更为荒诞怪谬。 升平侧眸看杨广,杨广则微微眯眼,指尖轻叩龙案,似在思忖什么。 独孤陀助杨广回朝夺权,自然也借机接管了遏制皇权的兵马虎符,接着便欲送女儿入宫,来巩固独孤家外戚的地位,一旦独孤家抓住新任储君作撒手锏,何愁不会万世同享杨氏皇族供奉? 如此看来,杨广和升平都错了——错在不知宝座之上坐的从来就不是两人,而是坐着整个朝堂。 朝臣乌压压跪倒在地,领首的独孤陀则拱手直身,大有杨广不首肯他便不退缩的意思。独孤陀昂首与杨广两人对峙,谁都不肯轻易开口。 此刻,杨广不会忘记天下兵马仍是姓独孤,更不会忘记自己还没有登上皇位。 也许,母后说的对,煌煌天威之下谁都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升平若是懂得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就该为朝堂牺牲自己的情爱,而杨广也该为皇权放弃自己执著的痴念。哪怕有诸多不愿和不甘,也必须为之。 升平双手撑地慢慢站起,神色淡淡地一步步走下台阶,婷婷伫立在舅父面前俯视,强压抑着颤动语调轻声问:“舅父说的女儿可是表姐淑仪?” “是,正是臣的养女淑仪。”郎中令略略蹙眉,不假思索地直接回答,“淑仪乃西梁明帝之女,身份荣耀,堪配大隋皇储。” 难怪舅父始终对她不冷不热的,升平原本只是以为舅父怪杨广因救妹心切而放弃大军独自归来,行为过于率性不羁,如今看来,还是为了他已盘算好的权势。 了然的升平突然笑了笑,福福身道:“舅父果然好谋划。” “寻贤妻与太子殿下,是老夫应尽的职责。老夫此时提及婚事只是愧对大行皇后未寒尸骨。”郎中令翻了翻眼睛,仍是坚持,“但此事实乃大隋之幸,朝堂之幸,臣甘愿受罚!” 升平一眼看过去,仿佛跪倒的朝臣都在点头以示赞同,怕是连他们也在忧惧兄妹亡国的咒言。 哪怕此时此刻杨广的太子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哪怕独孤氏借用西梁明帝之女为己谋私,众臣也顾不得了,只要升平不坐在上方宝座即可。 杨广钦命的司马、丞相向来与郎中令交往亲厚,听闻他为自己养女求嫁,自然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两人四目相视片刻,也纷纷向前拱手抱拳,“独孤家养女萧氏温淑娴雅,颇有母仪之风,又与天家血亲缘厚,实为太子妃最佳人选。”二人说完跪拜于独孤郎中令身后,三人齐齐等待杨广的回答。 有三人做表率,殿上群臣也随之齐声附和,称赞声不绝于耳,如同他们亲眼目睹过萧氏端庄贤良的容貌般,那么笃定认真。 乍看之下满堂文武行径荒谬,可细细想来谁又能说他们的所为全无道理?虽然那亡国传言是北周宫人怨愤诅咒,终究还是关系到大隋的生死存亡。升平可以不信,若万一将来国有罹难……她又该怎么面对杨广? 杨广刚刚弃战归朝威逼宫门,难道还要顶着逆伦的非议入主东宫主持朝政吗? 升平这里百转千回思量万分,杨广并不知晓,他只是淡淡微笑,迅速恢复以往温润神色,“舅父,若淑仪表妹入宫,你可舍得让她长年青灯陪伴母后?” 独孤皇后陵寝此时仍在修缮,大行皇后的梓宫正停在永安寺,需有人日夜守陵。如今杨广状似无意地用此话点明——即便独孤家送女入宫,也是长伴枯灯陵寝,根本没有可能得到他的丝毫宠爱。妄图借此堵住郎中令用女谋算外戚稳固的后路,如今倒看独孤陀是如何抉择了。 “即便入宫只是陪伴大行皇后灵柩,也是臣女淑仪毕生荣耀,她应该自安天命。”独孤陀思量片刻,终究还是决意牺牲掉萧氏一生,笃定开口。 如同下棋,与其被过河棋子吞食,也好过留在军门踯躅不前。 “好!”杨广突然开口,一掌拍在龙案上,震得下方群臣心惊胆战。杨广始终噙着笑,语意轻佻,“那就请舅父尽快送萧氏进宫吧。本宫看,时间紧张,也不必重修东宫了。” 太子纳妃是大隋盛事之一。当年东宫太子杨勇纳妃时,从采名到礼成用时整整两年,期间东宫不仅全部修缮翻新,而且所有东宫耗用宫人均新纳新养,衬足了太子妃娘家高相的面子,足见大隋上上下下对太子纳妃一事的隆重。 如今杨广随意应允,似乎注定萧氏入宫前景不妙,朝臣几乎可预料到她未及入宫已然失宠。可即便如此,仍挡不住贪婪之人的妄念。 独孤郎中令郑重叩首谢恩,长长袍袖一甩,口口声声说:“谢东宫太子殿下垂怜!” 此刻,升平正纹丝不动地站在独孤陀的面前,他明着拜东宫太子,实则在拜升平公主。 他知自己在做什么,升平亦知,怕是朝堂之上无人不知吧。 在众朝臣眼中,独孤郎中令是牺牲自我成全了大隋,从而不让太子兄妹逆伦乱了纲常,若大隋江山果真能万年,怕是他独孤陀才是最大的功臣。 升平收回自己逶迤在后的凤裙长裳,落寞地坐回宝座下方的凳榻,任凭杨广几次相邀也不肯上座。朝堂之事冗长难挨,她如木偶般端坐,什么也听不进去,直至杨广说退朝,升平才木然站起,随群臣告退。 杨广似想挽留升平说些什么,却被郎中令一语阻住。升平则头也不回地从大兴殿步出,晃悠悠地茫然向前行走,似乎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该回何处。她一口气闷在胸口,喉咙里有些腥甜味道,吞咽恶心,吐又吐不出来,整个人狼狈得厉害。 骤然,身后有人急声呼喊:“公主殿下,奴婢回来了!”升平缓缓回头,视线里一袭碧色裙裾疾步上前,抬眼细看竟是永好。原本以为生死未卜的她此刻正安然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升平悲喜交加,眼泪也落了下来。 红衣嫁颜栖凤泣(1) “难过了?”杨广的笑容温柔煦暖,从玉华池旁拉过升平的手紧紧环在自己腰上,俯身低头道,“方才永好说阿鸾自己独自在这儿,本宫责令罚她杖责二十了。”杨广的话语云淡风轻,似是在说无关痛痒的小事,却逼得升平一时惊窒,她回头蹙眉,“为什么要责罚她?” “为什么?因为阿鸾不在栖凤宫中,她又没有随身服侍,行为不谨。”杨广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专注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升平脸庞。 声音停落,身后宫人已经悄然退下,不知何时,玉华池旁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永好一路上颠簸劳累,是阿鸾自己不让她跟着的,你也打阿鸾吗?”升平面色苍白,心中有些恼怒杨广的轻言责罚。 “阿鸾,她们算什么,为了你,即便是让她们去死,她们也必然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今日阿鸾有什么闪失,我该如何自处?阿鸾有没有替我想过?”杨广清冷的声音在池边随风远远地飘散,幽幽地带着透骨的阴冷。 他凝视着她,低柔道:“若是我的身边没有阿鸾,怕是一生再不会畅怀。”升平低下头,一时答不上来,她不曾想过,杨广回来后会变得如此的易怒易疑。 她听罢杨广的解释,负气反问:“既然没有阿鸾,太子殿下心中不畅怀,那今日朝堂之上,太子殿下为何不回绝舅父的提议?还是太子殿下以为阿鸾心中对此事并不介意?” 杨广搂过升平的肩头,似笑非笑地挑着她的下颌,“阿鸾,不必动怒。再等我两年,等大隋天下尽归的时候,阿鸾的昭阳宫届时一定会重新造好。如今的太子东宫有什么好的,我怎么能让阿鸾住在东宫受委屈。阿鸾此生只能住昭阳宫!” 果然如此,杨广是想利用独孤陀成为自己迈步登上龙座的最后台阶。眼下正是微妙时刻,朝堂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不得不迎娶萧氏以作权宜,只是做个样子,但他们二人又该怎样面对那个无辜的女人? “淑仪怎么办?”升平想起那个幼时曾经与自己一同玩乐的绝美女子,愁眉不禁紧锁,推开杨广的禁锢。杨广不肯放手,她只得任他握住自己手腕,两人缄默伫立在湖畔。远处湖中央倒映着空寂宫苑和玉树琼枝,袅袅倒影晃动两个人的无言心思,她不想开口,他则面色沉重。 “其他琐事都不需要阿鸾去想,阿鸾只需告诉我想要怎样的昭阳宫,等我来日给阿鸾修建即可。”杨广敛了阴沉面色,复又上前扣紧升平的手腕,带回自己身边,低头吻吻她的额间,还是笑。 升平垂首不敢迎视,杨广温热的唇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滑落,那股炙热的男子气息几乎让她融化,她甚至连反抗也想不起来。杨广低低俯身,唇轻轻覆在升平的耳畔辗转吸吮。她手脚无力,再也不能抵挡来势汹汹的亲昵诱惑,人只能半靠在他的怀中,感受他的亲吻轻飘飘地顺势而下,在身上蔓延出一片火热,她窘涩得骤然闭紧双眼。 第十三章红衣嫁颜栖凤泣 也许萧氏的结局会郁郁而终。 杨广无须动手囚禁逼迫萧氏,她也不会淡定自若。一个被人狠心送出的交易人质,怎能在红墙金瓦的天阙中过得快乐?萧氏入宫后过得是快乐还是悲苦都不会有人在意,只要她换来的荣华富贵都各归其位,她的喜乐就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 也许连阿鸾的反对声音也不重要,谁会理睬她心中的质疑?正如杨广所说,她只需要想象昭阳宫该如何建造即可,根本用不着思量其他。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红衣嫁颜栖凤泣(2) “杨广,答应阿鸾,别让阿鸾看见喜庆红锦,它的颜色比三尺白绫的颜色更让阿鸾害怕。”升平依偎在杨广的怀中,揪住他的衣襟,说出自己心中最不愿看到的景象。 杨广收紧怀抱,将升平拥入自己的胸怀,“好,我答应阿鸾。一切都不会有,所有的一切都给阿鸾留着。” “阿鸾知道这样对不住淑仪,但……”升平哽咽不能语,只是埋头抵在杨广的怀中不住地颤抖。 “阿鸾没有对不起她。若说是对不起,也只能怨她自己命中注定,活该如此!”杨广双眼恢复先前阴狠,“她若就此认命,本宫会容她长伴母后陵寝;否则,连苟活在世上也是多余!” 升平含泪听着杨广的誓言,心中悲喜交加。她愿他此生皆能如此一往情深,又深觉他们两人会因此负世人太多。 何其幸,得良人如此,何其叹,怕世事难容。升平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愿默默与他生死相依,可兄妹痴恋只能存于内宫,根本见不得青天曜日。 究竟何时,他们才能真正顺遂自己的心意?究竟何时,他们才能离开这压抑的宫苑? 升平抑不住泪水滚落脸庞,滴在他的明黄蟠龙袍前襟,喃喃自语:“若有一日能走出宫墙该有多好,届时山高水远才能容得下你我。” 杨广默然,靠近升平缓缓将她抱紧。 如此愿望,美好得不敢奢望。她可以仰望,却不能祈盼将其变成命中注定。 他们走不出,永远都不能…… 皇上杨坚抱病无力上朝,太子东宫杨广领命监国,九宫门御林禁军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控制在杨广的手中。或许朝堂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杨广那身明黄蟠龙袍早晚会换成真命天子的朝服,如今跪拜在他脚下的人早已没了旁骛,安然听命。杨广端坐在皇位上俯视众臣,眉目间隐隐可见即将全权掌握天下的气定神闲。 是啊,掌控天下。 如今,遍布朝堂的独孤陀亲信或被罢权削职,或被远远高升派驻,独孤陀郎中令也被加封为太子太傅,每日必卸了兵刃到东宫商议内外军机。镇守大兴宫门的御林军,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来来往往的朝臣,时而还会亮出手中闪烁着银光的利剑。 既然知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再也走不出宫门,谁还敢冒死进谏? 杨广隐忍晋王宫十几年,学会了太多东西,他既有父皇杨坚调配能官佞臣的阴狠手段,又有母后独孤伽罗睥睨众生的桀骜不驯,他甚至无须懂得如何去尊重朝臣,便可指点江山。如今,外有叛军十年永不再犯,内里百姓安乐,朝堂万代,江山如此稳固,他已经自认永无后顾之忧了。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整日诚惶诚恐,进退不安,独孤陀本人也自然不会就此甘心就范。他先是联合内外豪族世家与太子杨广分庭抗礼,紧抓实权,可怎料成就者少败事者多,也不过是三个月时间,就纷纷离散,堕为东宫门客,大大削弱了独孤家的力量。 升平对这些朝堂异动并不知情,她掐指算的都是杨广大婚的日子。 她和萧氏没有血缘关系,却因多年相处如同姐妹,再加上杨广信誓旦旦——一旦萧氏入宫,便送她长伴母后。升平本该怜惜萧氏年纪轻轻就身陷皇家囚笼,可一想到按大婚规礼——杨广要与萧氏同睡同卧三日,就觉得心酸难抑。 离新人入宫尚余一月时,升平曾偷偷跑去东宫瞄了几眼,所幸东宫风貌一如既往——不曾粉饰布红,也不曾行椒房大礼。她心中骤暖,抿着嘴快意奔回栖凤宫,是夜辗转难以入睡,对萧氏深深地愧疚不已。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红衣嫁颜栖凤泣(3) 杨广大婚前这个月,升平如此来回折腾,身子始终时好时坏。她总是在睡梦中惊醒,醒来冷汗淋漓,又被熏暖被笼罩住,一冷一热的,病似乎又重了些。永好请过几次御医,他们都是摇头,只道不好诊断。倒是一位年轻的御医道明:升平彻夜不安,乃是因心病所致。 杨广知道后,白日处理完繁忙政务,傍晚便在栖凤宫彻夜批改奏章,内里是升平的睡榻,外面则是一张龙案,中间隔道茜红珠帘,一盏碧色纱灯。 升平置身床榻每一翻身,杨广便轻声关切,“怎么,又醒了?”升平抿唇笑笑,复而又安心睡去。 杨广在旁,升平发现自己竟远离了噩梦,常常一夜睡至天亮——连杨广何时梳洗、用膳,何时出宫上朝都不知晓。 有杨广相伴,苦闷也少了许多,只是这样美好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若是萧氏不入宫该有多好——这偌大的大兴宫只属于她和广哥哥两人,从此长长久久地相伴,没有他人打扰。 随大婚之日越来越近,杨广安抚升平的功效也越来越弱。升平陪同杨广批阅奏章时,时常凝望他刚毅的侧颜轮廓,怔怔出神。 “在想什么,连我都不理了?”杨广舒展眉头,在升平愁苦的小脸前摆手召唤。升平撅嘴扑在杨广的怀中,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愁容不展地喃喃:“哪怕是你只给淑仪两年,阿鸾都舍不得,怎么办?” 杨广低头,深深地看升平忧虑的神色,有些动容却没有回答。温暖的手掌始终在拍抚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慢慢安抚升平焦躁不安的心。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幔照在升平苍白的面容上,惹人怜惜,杨广轻叹,“阿鸾,这些亏欠,来日我都会还你,用一生来还你,好吗?” 册封太子妃萧氏的大典分外冷清。 本该由承天门抬入的凤仪辇改由太极门抬入,除了太子东宫临时装点了几块暗花羽缎长毯外,偌大东宫竟然见不到一丝奉迎太子妃大婚该有的喜气。 萧氏送亲队伍绵长几里,被悉数阻挡在太极门外,除随身服侍的侍女、仆妇两人外,萧氏没带入东宫任何人或物件。 车辇入宫,停在东宫门前,却宣旨:勒令萧氏主仆三人,徒步去大兴宫永安寺守灵。在那里暗色的梓宫,沉寂的佛殿,孤零零的一盏碧色宫灯——这便是萧氏梦寐以求的大婚之夜。 杨广在用这种方式昭告世人:这个靠山姓独孤的太子妃,他娶得并不快活。 也似乎在暗暗告诉升平:阿鸾你看,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留给你,哪怕是你不需要的东宫。 杨广大婚前,秦王杨俊和蜀王杨秀也都偕王妃回到了大兴宫中。明着为新任的太子杨广筹备婚事,也为给天下百姓以兄慈弟恭的表象,当然也带来了朝堂上诸多无法预料的危机。 既然杨广可以趁乱威逼皇城,得到太子位,那么同样流着皇族血脉的他们也可以。此时皇帝杨坚病重,太子杨广惹得民众怨愤,他们兄弟二人只需适时展露贤德和才能,也许在争位时胜算更大。 杨俊和杨秀的归来,点亮无数朝臣的阴暗双眼,他们都在猜测等待着最后的结果。杨氏兄弟之争,朝臣们立于何方,眼下已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可于颁布册封太子妃诏书的朝堂上,杨广对杨俊、杨秀二人始终是微笑的,攥着两位兄弟的手久久不放。朝堂上那么多锐利的眼睛,那么多灵敏的耳朵,却没看见,也没听见杨氏兄弟三人有悖于朝纲伦常的言行。 红衣嫁颜栖凤泣(4) 御玺在手,他许给杨俊和杨秀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以及同坐江山的巨大期望。虽然虎狼誓言没有人会信,但终逃不过人对眼前利益的贪恋。 杨广用自己的方式安定人心,可唯独升平那里他无法安定平息。 仅有的那几块暗花锦色还是刺得升平双眼涩痛。即便她不去观礼,也难拒所有的消息径直涌入耳内;即使意兴阑珊,也必须听着最不想听的悄言议论。 永好说,萧氏入宫时表现得婉转柔顺。得到杨广圣旨后,轻声命独孤家送亲车辇停在东宫,自己则独自前往永安寺,连声哭泣都没有,便坦然与随身侍女信步前往,任凭独孤家随从在身后隐忍抽泣声成片。 升平只是笑,一直笑,对永好的叹息无法表达丝毫情感动容。 皇家娶亲,被迎娶女子本就是不让哭的。登上皇家玉阶乃是万事皆喜,怎么还会有人哭,谁还胆敢哭?尤其她是新册封的太子妃,她的夫君未来会掌握大隋天下,更没了悲切的必要。 也许,也是有人会哭的,于心底,于无人时…… 只不过凤鸣九天的喧闹乐曲下,分不清那嘤嘤入耳的哭声究竟是谁的悲恸,是萧氏的,还是升平的,或是被掩盖在煌煌天威下所有女子的。 分不清,谁都分不清…… 日渐西坠,秋风料峭,刮起丝丝寒意,地面枯叶迎风盘旋而上,顺势在天空中狂舞。升平坐在回廊下向东宫方向默默出神,披帛飘坠在身子两旁,似无力再贴服于她,没有生气地软软趴下去。 大婚之日喜盈盈的阳光就这般悄悄划过回廊尽头,流光堕落绚烂溢彩,她却躲在阴影里不敢去看。 眼下偷来的这份安静恬然,也是升平留给自己的。纵然杨广有意隔离大婚的细枝末节,但仍有鼓乐声鸣隐约随风传来,她听得清楚。杨广在后宫可以妄为,但大兴殿上终究还是要撑些脸面给独孤家,那些鼓乐便是他最终的无奈。 升平真的很想远离大兴宫所有的纷争烦乱,只寻个淡然安宁的所在,与杨广从此一同笑看天高云淡。 如果,他没有迎娶太子妃的话…… 虽然今日萧氏一入宫便被杨广送去永安寺,但于规仪他今晚必定与她同寝同住。升平手中虽握有杨广的许诺,但依旧不能抵挡将爱人拱手让出的心酸。纵能得到他的真心,也无法宽量他与其他女人同寝同睡。 升平心头酸涩难当,仿若有道伤痂,被稍稍掀开,疼痛万分却又找不到伤痕,万种疼痛攒到一处,恨不能就此一死百了。那样就不必煎熬至喜夜,那个最为心痛的致死挣扎的夜晚。 杨广可知她的心意吗?她不愿他对任何人亲昵,哪怕以江山相逼也不愿。 金雀裘忽然落在肩头,给冷彻心扉的升平骤然暖意。她回过头,苍白的面容带着不敢置信的期盼,却发现永好双手停留在自己肩后还未撤去,半留在空中,人也因升平热烈的注视进退两难。 一脸担忧的永好,是独孤皇后故去后升平最贴近的人。被杖刑的永好此刻甚至还有些步履不稳,弓腰停在升平身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升平伸手握握永好冰冷的指尖,寂寥地笑着,“竟然是你,本宫差点以为是他。”哥哥那个称谓,升平已是许久不喊了。从开始明了自己对杨广的心意后,她就刻意避过了敏感称谓,称呼杨广为他,如同称呼自己的命中良人般自若——在世间臣民都称他为太子殿下的时候。 如此情意绵绵的一个字不容外人道,只是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即便升平不避讳也没人能听去非议了,为独孤家谋划权势的朝臣们也许早已忘了升平公主,甚至,连杨广也把她忘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红衣嫁颜栖凤泣(5) 升平明明是笑着的,笑容却透着伤恸;明明是满脸苍白,薄唇却又洇满了嫣红。静默中她怔怔出神,耳边隐隐地似又听见凤求凰的同宫曲。 乐曲从永安寺方向传来,只有太子与太子妃合卺时才会演奏。 杨广终于还是去了永安寺,同宫曲也算是对升平最后的告白。 “同宫了,他该不会来了吧?”说罢这句,升平气息有些紊乱,欢快的曲子正煎熬她仅剩下的笑容。升平闭上眼睛再睁开来,深深喘口气笑笑,“永好,你猜,明年太子妃萧氏可会为他生育世子?”永好面对升平伫立,闻言垂首,沉默不敢回答。 升平却听见身后乍然响起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沉沉语音,“不会!”也许是幻觉吧,她几乎以为杨广舍弃了为独孤家粉饰的大好机会,为自己赶来了栖凤宫,力证誓言不变。 不可能的,呵,怎会是他?此时此刻,能来栖凤宫的人不该是他。 残留的夕阳最终从树梢斜斜落下,升平抬眸,余光扫过廊下青石,杨广淡淡的一缕侧影似正躬身站在自己身后,两人侧影在青石上珠联璧合,亲昵缠绵。 秋风越发透骨凉,升平周身已经微微有些寒意,但仍强撑着疲软的身子不肯回头,佯装自己不曾发现杨广的到来,对永好幽幽道:“走吧,又起风了。” 永好见状有些踌躇,敬畏地看了看升平身后的杨广,嗫嚅了四个字:“公主殿下。” 升平轻叹,拉住永好的手无力道:“永好,本宫累了。” 犹豫片刻,永好还是在杨广面前告罪,低头与升平离去。升平早已察觉到杨广犀利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的动作,但,他越是迫近,她越是要走得冷漠。 升平不敢回头。因为她无力做到在杨广迎娶太子妃的日子,再同昔日那般与他顽皮嬉闹;在他身披红裳锦袍的时候,她甚至不想回头凝望一眼。 那瑰丽颜色并非属于升平,只有深秋枯黄落叶的惨淡才是真正属于她。他可以许她东宫不挂红不迎娶,但他一早必定是换了红色锦袍新裳,去接受朝臣朝贺的。 杨广修长的手指蓦然抓住升平的衣袖,任凭她拉扯不放,并猛地拽回,逼她迎上自己的深邃的双眼,“阿鸾,不许闹。”几个字冷冷地出自他的口中,双唇随即紧抿成线。 果然,杨广身穿暗红锦袍,颜色虽然黯淡却仍是喜庆无边。 升平被那喜庆的颜色耀花了眼睛,怒了心神,心中难抑无边酸楚,她冷笑诘问:“不闹?难道要阿鸾恭贺广哥哥新婚大喜?(: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8 部分阅读 果然,杨广身穿暗红锦袍,颜色虽然黯淡却仍是喜庆无边。 升平被那喜庆的颜色耀花了眼睛,怒了心神,心中难抑无边酸楚,她冷笑诘问:“不闹?难道要阿鸾恭贺广哥哥新婚大喜吗?” 升平的呼吸更加紊乱,被杨广拉扯的宽袖摆上也摇摇晃晃荡着素色披帛。杨广冷冷注视升平,眼里也渐渐升起怒意,他揽过她的腰肢紧紧箍在怀里,“阿鸾莫不是要我留下来陪你?” 留下来,又能做些什么? 升平从他眼底炙热的火焰中骤然读懂了语中含义,上唇咬得发白,脸颊上却透着热辣的绯红。 杨广修长的手指穿过升平披散的青丝,细细摩挲着,嘴唇点在她的眼帘上,另一只手狠狠握住她羸弱的腰肢。 是否真要留下来?留下来便是一世的夫妻。 升平曾听过成年宫人私下的打趣,隐隐约约含含糊糊的总不甚清楚。所知道的大概是若今日杨广留下了,明年便会生出个娃娃,再无忧无虑的女子也会因此成了人妇。可那中间是怎样欢好,怎样同寝,除了那日在东宫看见杨勇和玉环赤着身子外,她再不晓得其中门道。莫不是,他也要与她赤着身子吗?第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红衣嫁颜栖凤泣(6) 不要!即便升平曾梦过杨广安抚自己,落在实地她却没了胆色。 杨广的唇还留恋在升平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一路轻笑一路啃咬。此刻,他似乎变成陌生人,嘴角含着邪佞的笑几乎要生吞了她。 还是不可以,他们毕竟是血肉相同。“我……我们是兄妹。”升平轻轻张开嘴唇,想要推脱杨广的亲昵,话说得含糊不清,不留神又被他偷了空子再度用力纠缠在一起。 “不怕。”他贴在她唇边轻笑回答。 是啊,不怕。如今,他只差一步就能登上皇帝宝座,站在皇位前的他即便罔顾纲常人伦,谁又敢说句什么?可她心底那份忐忑不安,无法拂去。 两人越是缠绵难分,他笑得越邪气。就是他杨广把江山都给了亲妹子,天下有谁人胆敢阻拦?更别说册封升平做皇后?心意已决,加重手上动作。 杨广炽热如火的目光惊吓住了升平,任凭他顺着自己肩头亲吻而下,颈项,胸口,手指轻易滑过内裳百般挑弄。升平靠在杨广的怀中颤抖得厉害,却不敢伸手挣扎抵挡,只能茫然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人。 原来,他要与萧氏做这些。 意乱情迷的杨广眉目含春,俊朗仪容比昔日更动人心,沉浸于他的痴缠中的升平挪不开视线。越是如此,升平越是加重心痛,杨广身上的炽烈气息已经迷乱了升平的神智。 “不,不要……”升平虚软的拒绝杨广根本听不进去,他环抱住她带回内殿,不由分说沉沉地压下去,几乎断了升平胸腔里的全部气息。他游弋的舌尖挑开她合紧的牙齿,他宽大的手掌揉搓着她的胸口,健壮双腿缚住她的双脚。 第一次,升平怕了杨广。 少壮男子的力道使得她领略绝望,无法挣脱的绝望。 她不过是想留下他而已,却不想看见眼前喘息沉重的杨广。这个,她一点都不熟悉的男人。 “不要!”她的恐惧终于冲口而出,不住哀求他放过自己。 杨广冷笑,“怎么,阿鸾还留我下来么?”他笑着,轻佻地用手指挑开升平半褪的外衫,顺着衣领襟口缓缓探入。 “不要,不要了!”升平蕴涵半晌的眼泪终还是不争气地坠下,皱眉的她慌忙别开双眼不敢对视杨广充满情欲的双眼。那双眼的主人与平日不同,狂乱放荡,骇人得很。 狼狈的升平苦于想不出什么法子推开杨广,只能小声使了性子,“太子殿下有力气找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使去,不必这样做样子给阿鸾看。” 原本还在逗弄升平的杨广骤然停下手,拧紧眉头定定俯视,似被什么伤到了,声音有些发颤,“阿鸾说什么?” 升平察觉自己身上的人停住了动作,以为此计管用,当即更口不择言道:“你也不必告诉阿鸾今晚会要与太子妃做些什么,阿鸾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不等升平话音落地,杨广愤然拂袖抽身,骤然从她身子上离开,再伫立在榻前定定看着她,“阿鸾也不管杨广睡在哪里是吗?” 升平不敢迎上杨广骇人的眼光,心中已暗暗有了悔意,碍于脸面她却不肯承认,只别开脸默然咬紧嘴唇用力点头。 杨广僵住身子拊掌狂笑,“原来阿鸾这般大度,若不遂了你,怕是对不住阿鸾的贤良!”说罢,再不回头,面色阴郁地离开。 升平愣在那儿,握紧双拳抵挡于胸,直到永好慌张扑上来,才发觉自己身子轻了许多,惶然起身时,竟连杨广的背影也不曾看见。 升平面对永好想张口,但所有的话都僵在嘴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再憋了憋,最终难耐心中恼羞,突然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地趴在榻上痛哭,哑了嗓子亦顾不得了,只竭力想把心中大恸发泄出来。 她想象中的一切并不是这个样子。她不想将他推向萧氏,可这些委屈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向他倾诉,她只能哭给自己听。 永好用雀尾裘裹住升平半敞开衣襟的身子,以免春光外泄,身体也随着升平的颤抖而动。永好与升平死死坐在一起,唯恐她就此寻了短见。 永好陪升平默默落泪,心中长叹唏嘘:这桩兄妹情事纠缠逆伦,说到底伤得最深的人怕是升平。他日事败,杨广宝座下还有江山,可升平有什么? 若来日杨广得了江山,升平又会去哪儿? 可怜大行皇后尸骨未寒,宫闱竟又出现如此难堪丑事,兄逼亲妹,有悖伦常,大行皇后即使死也无法瞑目! 身受独孤氏恩典的永好咬紧牙关,死命攥着升平不住颤动的手指,望着抖如筛糠的公主无奈叹气。再等上个三两载,她一定会救公主殿下逃脱这噬灭人伦的皇宫! 届时公主一定会明白,所谓杨广与公主的情意不过是囚禁于此的幻觉,他不会珍重她,永远不会! txt小说上传分享 情憾深铸各别伤(1) 杨广那夜果真去了永安寺。 大约萧氏对太子临时起意的驾临也会欣然奉迎的,一夜恩爱,白日里原本所受的屈辱也在此刻消失殆尽,再不会记恨。 他们是否在母后梓宫前欢好,升平不知。他们一个是母后最疼爱的桀骜皇子,一个是代表母后娘家的梁国公主,如今想来,即便是欢好了,母后也是乐见的,哪怕他们的行为再不合时宜,也是值得谅解的。 升平不可避免地还在朝堂上与杨广见面,强迫她来的杨广常常紧皱浓眉,顺从他意的升平则总是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 那是一段尴尬而又难熬的同处时光,他和她都如此认为。 朝堂上自以为重新得到权势的独孤陀滔滔不绝地诉说,李渊那个逆贼罔顾两疆协议,频频骚扰大隋边民。他和她皆无心听讲。 满堂文臣武将听得兵报无不义愤填膺,更有谄媚朝臣不顾宝座上端的杨广窃窃议论,可由独孤郎中令长子独孤延福带兵镇压李氏叛贼,以示大隋朝煌煌国威。此言一出,附和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独孤陀亲信遭贬,此时正是他广纳党羽的绝佳机会,那些谏言的臣子也许正是由于他的煽动才有胆大妄为的举动。这点,杨广知道,升平也知道,可他们却并不在意。 杨广冷眼坐在皇位上,对下方朝臣的纷纷议论保持不睬,只是自想心事,淡淡笑道:“近来秋意甚浓,本宫突然想要去江南领略美景,郎中令如若觉得李氏逆贼行事不妥,不必费那些堂皇周章,大可自行前往河东督战,本宫定会奏请父皇恩准郎中令亲率大隋军队前往,如何?” 独孤陀面色铁青,径直向前一步,“如今边疆不安,国之未定,太子殿下此时去江南游乐不合时宜。” 杨广回首侧眸扫扫升平,低低道:“合时宜的事,有人不愉悦,本宫只能想些不合时宜的事来逗她开心。” 升平身子一震,佯装不知杨广话中意思,故意板起面孔不肯理睬他的调情。 二人此番眉来眼去却惹恼了为朝堂劳心费力的独孤陀,他几乎为大隋朝耗尽了所有心力,却被“知情懂意”的两个奶娃娃败坏了,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太子殿下此去江南,车马费时,路途迂长,来回必然惊扰百姓,劳民伤财。太子殿下怎能放国事于一边只顾自己纵情玩乐?” 杨广睨了独孤陀下颚苍白的须髯,“既然车马费时,那就修航渡好了!” “修航渡出行,可是皇上的旨意?”独孤陀当然知道中风的皇帝杨坚不会允许杨广这样胡作非为,但他的逼问着实戳了杨广心中短处,“本宫现在手握着皇帝的御玺,想必舅父不会不知道吧。” 第十四章情憾深铸各别伤 手握御玺的杨广完全可以不必在意朝堂上的群臣,他被压抑多年的心性升平都不曾看到过。他自幼佯装贤良温润,心中时时刻刻觊觎着那个皇帝高位,诸多隐忍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立于万人之上指点江山。如今他做到了,大隋天下尽归,人心平定,再没有必要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轻佻。此刻的杨广需要朝臣的膜拜,需要百姓的敬仰。 升平闻言陡然回首——晨光中的他面色冷峻,发髻上的太子朝冠金光耀目,浓重的眉眼射出冰寒刺骨的目光,连下方的独孤陀都不由自主地败了气势。两人对峙,孰胜孰败轻易见了分晓。 大隋隐蔽的祸乱已然消除,杨广再不想依靠独孤家的势力。一切算计对策皆归于尘土,独孤陀开始惊讶于东宫新君的桀骜反骨。第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情憾深铸各别伤(2) 如此巨大的间隙,杨广和独孤陀两人都已悄然察觉,只是他们如今在朝堂上公开对峙,便笑坏了昔日旧敌。 独孤陀不由愤愤然,掀朝袍向前跪倒,倔强的面容暗示话中深意,“太子殿下请三思而后行,如今蜀王、秦王都已归朝,兄弟三人相聚,太子行径应作出兄长表率。” 升平蹙眉偷眼看舅父,即便如她这种置身于朝堂之外的人也知道,此时独孤陀提及杨俊和杨秀分明就是在威胁杨广,言下之意,若杨广不肯顺应独孤陀所求之事,他也会更替东宫,轻易颠覆杨广手中权力。 到底是独孤家的人,如今竟敢欺他们兄妹身边已无尊长,趁大行皇后尸骨未寒、皇上杨坚仍卧床不起之时,将杨广和升平如此欺辱,料是杨广咽不下这口气的。升平关切回头,正瞥见杨广唇边轻轻扬起诡异笑容,“舅父说的极是。“ 杨广转头望了望升平,顿了一下,眼底真真实实浮起一层戾气,深深吸口气,再回过身对视独孤陀时,神情已如常态,“既然如此,本宫会奏请父皇,平服李氏逆贼,可以委任独孤延寿为骠骑将军,领军代本宫出征。” 突如其来的允诺打得独孤陀措手不及。独孤陀本想由长子独孤延福出征,却不料杨广却派了他的二子独孤延寿——那是一个懦弱无能、全无独孤家半点才能之辈。此役是独孤陀挽回独孤家颜面的最后手段,杨广当然不会允许他成功。 再说已是无益,百余双耳朵清晰明了地听见了太子的允诺,杨广不会收回自己的话,独孤陀当然也明白自己也不能逼人太甚,朝堂之上两人必须各退一步,否则玉碎珠死难分伯仲,反倒是成全他人快慰。 独孤陀不悦地躬身,瓮瓮回答:“是,太子殿下,老臣愚子独孤延寿定不负皇上圣恩。” 杨广含笑从玉案上绕过,亲手搀扶昔日盟友,以示自己皇家宽容大度。 升平半垂的视线正将杨广紧紧泛白的手指看个满满——杨广正在暗自用力,独孤陀也反手握住杨广的臂膀不肯松开,两人彼此纠缠,瞬间难分胜负。 还在升平小时,母后曾说过——舅父独孤陀年少时曾力举千斤铜鼎,汉臣常说他蛮夷遗风不改,像极了占山为王的匪类,唯独父皇含笑评价他文采武略无不精通,即使百名汉臣也抵不过他一人。 此刻,杨广脸色略变,可见臂弯上所受力道非常人能忍受,但被抓紧的手腕丝毫没有退意。 群臣个个呆若木鸡,盯着不动的二人万分不解。杨广脸上挂有笑容,独孤陀脸色冰冷不苟,二人暗自较劲,外表却给群臣亲厚假象,不退不进僵持在一起,难怪会有人迟疑。 升平突然缓缓站起身,朝舅父深深鞠躬,“舅父,骠骑将军此去必定凶险,太子妃身为弱妹自然百般惦念,可请骠骑将军进宫与太子妃告辞,以慰惦念。” 独孤陀再精明也未曾想到升平会出此言,他再抬头时,升平已拖着逶迤翟凤百褶蔽膝裙从容离去,只留下暗自较劲的独孤陀与杨广,以及百官的众目相随。 杨广一言不发地看着升平离去的背影,缄默片刻,蓦地松开用尽全力的手指,甩开独孤陀的纠缠也离身走出大兴殿。 朝堂,谁愿意伫立于此便由谁来,他们不屑回头。 “还气我?”杨广抓住升平的手腕带回怀中。升平望着他,心中滋味繁复述说不尽,心中酸楚难耐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阿鸾只是在气自己。”她长叹,赌气推开他的怀抱。 情憾深铸各别伤(3) 杨广在升平身后轻声安抚,“阿鸾,你放心,我便是负尽天下人,也不会哄骗你,我会为你倾尽所有。” “承蒙太子殿下如此宠爱,阿鸾是否该感激涕零?”升平苦笑,身子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是否已经和萧氏同宫这句话她永远问不出,所以总是煎熬于心,一时生气,一时苦涩,一时宽慰,一时悲叹。 他挣扎于朝堂,她却挣扎于他。谁是谁的天下,谁会为谁劳心,由此可见一斑。 杨广深深看着升平,神色复杂莫名,原本擒住她的手再不肯松开。忽地,他陡然转身走在前方带路,升平被拉扯着胁迫同行,内侍宫人见状慌忙跟上随扈,他二人越走越快,身后众人气喘不迭,几乎快要跟不上。 两人穿过大兴殿后面的御林苑,直奔向旧日东宫,再转,又复出秦王宫,再转,又复进蜀王宫,再出,转进代王宫,转转回回,不期然竟来到一块开阔之地。偌大深红色宫墙沿水而立,他们脚下旷野则是河岸的另一边。 此处落叶几乎掩盖所有地面,河渠内如死水般波澜不兴,升平从不知晓,大兴皇宫内苑居然还有如此荒凉凋敝之所。河岸两边各有望远亭阁,她定定看着杨广顺梯而上,却不明就里。杨广登上亭阁,转过台阶向下伸手,宽大手掌给她全部安全,仿佛是种蛊术,吸引她一起前往,全然忘记了心中的犹疑。 升平似是知道他的发现即将为大隋江山带来血雨腥风般,心中忐忑不安,杨广殷切的目光却容不得她拒绝,她只得颤颤地交出自己的手指。 杨广躬身强势环抱住她的腰,一把将升平整个人拥上来。她受了惊吓,慌忙闭眼,再睁开时,杨广已然于她身后低沉笑语,“看,这是出宫的水道,来日我和阿鸾一起出宫看天高云淡、日月永好,如何?” 此水常年锁于九重宫墙之内,仿佛也因安于沉闷的宫廷生活而缺失了勃勃生机,死气沉沉地漫延到天边,根本无法给予她希望。 升平很想对杨广说好,奈何凉亭上风卷残音,她的应允也就此被自己吞了回去,没了再答一次的勇气。 杨广环抱住升平,在她耳边沉沉叹息,“两年以后,此处会修一条通往宫外的河道直通江南,到时候我和阿鸾一起出宫,阿鸾的夙愿便可得以实现。” 杨广说得那般认真,认真到升平几乎忍不住黯然叹息。她不肯回头望他,只低低唏嘘,“两年以后杨广公务将越加繁忙,怎么还会陪升平出去看天高云淡?” 透骨冷风吹起她与他的鬓发,纷纷绕绕缠在一起,两人红金两色的衣襟也似准备远行般在风中飞扬叠加,虽似仙人,却无力升腾。 杨广拧眉看着升平,知她话有所指,半晌不曾开口回答。 她知道他必定会成为九五之尊,也自然知道此时身为太子的他随口的允诺畅想,犹如天边浮云般可望而不可即。届时,待到他登上皇位,出宫游玩可以,出宫永不再入,丝毫没有可能。 权倾天下,势独其尊,他们的姓氏不容许他为她离弃江山,更不能携手归隐山林,就此安于平淡。母后说的对,只要身体中流动的血液姓杨,他便一生走不出宫墙,因为他不舍,他也不甘愿。 “阿鸾……”杨广察觉升平兴趣冷然,他的神色略有愧疚。手中明明再真实不过的她,心竟似在渐渐远离,两人之间的缝隙已有丈余。焦躁的杨广骤然紧紧抓住升平的手指,不让她再继续冰冷下去,“只是两年而已,时间并不算长。” 情憾深铸各别伤(4) 杨广从未如此惶惶不安过,想必所说的允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升平不愿为难他,迎风仰首淡淡笑笑,“此处水道两年怕是修不成的。” “会!只需一道皇帝圣旨,明日即可开工。”杨广神色冷肃,誓言满满,他振臂一挥向升平郑重允诺,“我愿搜罗天下能工巧匠来修这条水路,两年后,一定可以修建完毕。” 他还是如此一意孤行,只要她愿意相信他,哪怕动用再多的国库银钱,也会如约完成自己的允诺。 升平回首对视杨广认真热切的双眼,心中颇为感动,即便帝王也有不能为之事,也许,她本不该对他如此斤斤计较。她轻轻唤他,“你如此费力讨好阿鸾,不累吗?” 杨广前额贴上升平的,“不累,为阿鸾倾尽天下都无所谓。” 升平蓦然扑在杨广温暖的怀中,来掩饰自己悄然滚落的眼泪,“好,那就两年。两年后,昭阳宫和水道,阿鸾都跟你一一讨来。” 杨广不知她低泣,以为升平只是含羞撒娇,笑着亲吻她的发髻拍抚她的后背,“好,我答应阿鸾。阿鸾要的东西,我一定全力以赴取来给你。” 两人紧紧相拥,升平倾听着杨广沉沉的心跳和许给自己的承诺。 此生能得他如此相待,还求什么? 他愿宠她,信她一生,直至天老地荒也无怨无悔,如此相伴算不可求的情意了。再纠缠于两人身处何方,是否只真心待她一人,又是何必? “广哥哥。” “唔?” “有朝一日,在此宫阙权势争斗腻烦了,再和阿鸾一起出宫吧?” 杨广身子一僵,旋即沉沉回答:“好,我答应你。” “好,那阿鸾等你。”升平语声凝滞,鼻音浓重。 独孤家二子独孤延寿率兵再度前往河东,准备与无信的李渊再讨个理论。杨广和独孤陀仍在朝堂上怒真笑假、虚与委蛇地争斗,倒是杨俊和杨秀连日携王妃到栖凤宫长坐,弄得升平措手不及,躲也不是,见也不是。 他们已经受命世袭亲王,一个个头戴金冠,身着黄袍,一身装扮几乎与在朝繁忙当政的杨广并无丝毫差别,二人身边的娇妃也是各自背后有母家做靠山,掩不住的神采飞扬。升平原想亲热二位兄长,奈何他们的目光与升平相碰触时,总是躲躲闪闪,嘴上的客套也不似以往围绕香囊顽石,突然间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太子退朝也会来栖凤宫小坐吧?”杨俊欲言又止,似有隐意。 “是,偶尔来阿鸾此处小坐。”升平恭谨回答。 “独孤大人是否也会经常来坐?”杨俊又发问,目的更是对独孤陀和升平亲厚的测探。升平忍了又忍还是含笑回答:“舅父与太子常忙于协商公事,倒是不曾来。” “难道舅父常去东宫?”杨俊闻言表现得甚是惊奇,似是才知独孤舅父喜爱杨广即便散朝后仍常伴太子般。他的意思一定并非如此简单,他想知道的是…… “太子与舅父甥舅情厚,即便偶尔内访也是寻常,俊哥哥何必如此惊异?”升平静默片刻择言回答。 杨俊突然侧脸,升平不见他的神色也收了话尾,杨秀似被兄长警告也垂首不语。一时间大殿内寂静无声,秦王妃、蜀王妃更是颤颤不语。 “阿鸾还要去甘露殿探望父皇,二位兄长还有旁事吗?如若没有,阿鸾先告辞吧。”虚伪假笑的升平被两位兄长的金冠刺得双眼花白,又因兄妹情状尴尬,委实不想再多坐。 独孤陀那日在朝堂上明显暗示——一旦杨广力贬独孤氏,太子之位的替代者无非就是他们二人。秦王、蜀王于此时进宫探望升平,与其说思及两年未见以慰藉兄妹之情,倒不如说趁机嗅闻宫中风向,辨别独孤陀与杨广是否真切决裂。 情憾深铸各别伤(5) 升平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心中顿生警惕,驱赶之意也表露出来。 杨俊对升平的冷淡似是不以为意,倒是杨秀见状颇有些不满,“每每我与三哥过来探望阿鸾,阿鸾都借口探望父皇少言离去,可是阿鸾不愿意看到我们兄弟?直讲出来就是,何必隐隐藏藏?” 升平被戳中心事,尴尬回答:“秀哥哥多虑了,只是父皇最近身体虚弱,阿鸾想在父皇近前多尽些孝心。” “往日里也不见阿鸾如此贴近父皇,如今却是举国孝女典范。是不是二哥眼下身为太子,与二哥素来亲厚的阿鸾也因此洋洋自得起来?” 升平心中恼怒,当着两位兄长却不能发作,只好稳了心神争辩道:“阿鸾与几位兄长都是亲厚的,无论哪位兄长做了太子,阿鸾皆庆幸喜见,何来独因广哥哥做了太子便洋洋自得一说?” 杨秀不屑撇嘴,“我看倒是未必,大约阿鸾心里是将几个兄长也划分了远近,站在太子身边,只针对我和三哥了吧?” 升平被杨秀猝不及防地指出厚此薄彼,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升平从未想过自己会身处杨广背后,对杨俊和杨秀加以冷色,但不自觉间,因即将涉及皇位,如同陌生人般疏远了往昔的几位哥哥们,也是不争的事实。 升平面色微变,手指不自然地收回,气恼地分辩,“阿鸾不曾如此想过。无论是哪位兄长,阿鸾皆是一心相待,从没有过二心。” 杨秀还想斥责她,杨俊一把拉住他的舒广袖口。升平抬头,杨俊正静静地看她,眼中隐藏晦暗深意,“阿鸾,我们兄妹六人同父同母,血缘亲厚,即便来日有了纷争,无论断了哪只手足都会疼痛。只是阿鸾自幼与二哥同吃同行难免亲厚,若是阿鸾因此与他同心也是应该的。” 升平心中酸楚,勉强笑笑,“俊哥哥说的是,但阿鸾并无此心。” 杨秀以为得到杨俊的赞同,想迈前一步指责,却已经被杨俊沉色拦了回去。杨俊使眼色制止了杨秀的莽撞,而后携秦王妃从容与升平话别。 升平被他兄弟二人猜疑,心中很是难过,此时也分不出心思挽留,任他们离去后,自己伏在锦被中偷偷悲戚。 又过了些时辰,天色已经昏暗,想起卧病在床的父皇也许正殷殷渴盼她去,她不忍让父皇的希望落空,只得自己独自上辇,前往甘露宫探望父皇。 暮色沉重,升平心绪越发压抑,回想方才杨秀的一番冷意讥讽,心中难免感伤。不知何时,昔日一同玩笑的兄妹,如今只能互相猜忌,也许,这也是争夺皇权留下的最大遗憾。 车辇停下,疲累的升平满怀心事,步履徐徐,身边宫人跪拜都不曾容许她们起身,直到殿门前才勉强露出笑容,缓步迈入。 升平近来常常到甘露宫探视皇帝杨坚,终日坐在父皇身边以言语逗他开怀。卧病在榻的杨坚不常展颜,偶尔有所表示也难以察觉,升平需随时关切,再偷偷以丝巾擦拭杨坚抑不住留下的涎水。 升平十八年来最贴近父皇的时刻便是此时此刻,她可以对父皇窃窃诉说自己对杨广的深深情意,也可以喃喃道出自己幼年时对父皇、母后的敬畏。如今父皇已经不能说话,听她讲说时,一双无神的眼睛总是没有神采地半合半睁。 今日,升平坐在杨坚龙榻旁出神发愣,仿佛在假想:若有一日杨俊与杨广真需争夺皇位时,她该如何自处?猛然间,升平俯在杨坚衰老无力的臂弯里轻叹:“父皇,九五之尊的宝座那般好吗?为什么世间的每个人都想要得到它?” 情憾深铸各别伤(6) 不能言语的杨坚心中明了,呜呜地频频摇头,升平见状苦笑,“与其兄弟争位残杀,阿鸾倒宁愿是李氏叛贼入侵,届时几位兄长联袂对抗外敌战死,也好过自相残杀。每每想到他们即将刀剑相向,阿鸾真不忍心再看。” 杨坚闻言一阵气喘,手指微微颤动挪到胸口,勉力睁开双眼,视线看上去有些涣散。升平怜悯地替杨坚拢了拢发鬓,继续说道:“父皇,勇哥哥已经去了,杨广也做了太子。可俊哥哥和秀哥哥不满,以前,他们得不到父皇、母后的拥立,所以才甘心游历河山。如今,一旦舅父转而支持俊哥哥,怕是再淡泊名利的人也禁不住皇位的诱惑,届时,若他们兄弟相残怎么办?” 杨坚竭尽全力盯着升平,唇角起伏,似乎很想撑住苍老的身子,再回到朝堂去平定嫡子争位之乱,奈何额角青筋浮现,手却颓了下去。 不能了,他再不是当年雄心壮志的帝王,再不甘也必须退让,找个接替的人来坐稳大隋皇位。杨坚攥紧双拳已是愤然,但他只能默默地听着升平的诉说,诉说自己的担忧惧怕,诉说对那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的无能为力。 帝王老而无力,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升平眼底蕴满泪水,为父皇的苍老无助,为兄长的贪婪欲念。她不想让杨坚瞧见自己的痛苦,默默站直了身子,想寻个没人的地方尽情痛哭一场。她不能让无能为力的父皇看见她的无所依靠,不能…… 忽然,门外有内侍推开殿门,“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即将摆驾甘露殿探望圣上。”升平闻声有些不安,她此刻心境复杂难平,确实不适合面对杨广。她连忙以袖掩面躲到侧殿,准备等待杨广离去后,再与父皇开口告辞。 内殿寂静无声,她步入侧殿后,轻靠墙边顺坐,心中仍是满腔酸楚。 此处是宫人休憩所在,长凳宽桌倒也算干净。升平呜呜低泣了几声,察觉内殿忽然静得骇人,不解的她回身弯腰偷窥,发现杨广正伫立于杨坚床榻前,望着杨坚苍老的面容缄默不语。 想必,他也觉得父皇苍老了吧,升平思及至此,心中又是酸涩难当。 “父皇,儿臣来了。”杨广语音沉重,目光如炬,升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行踪,惴惴收回偷窥视线,靠在墙边侧耳倾听。 只听得杨广再度沉沉出声,“父皇,今日杨素杨素:隋朝名臣。北周武帝时官拜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统领三军屡立战功,并救驾数次,被封为安县公,后领父爵临贞县公。周静帝继位时尚且年幼,时任左丞杨坚招揽杨素,许以汴州刺史。杨坚废帝立隋后,封杨素清河郡公,进位柱国。开皇四年,拜御史大夫,由于其妻郑氏是个悍妇,杨素一次与其吵架说了一句“我若作天子,卿定不堪为皇后”,结果被其妻告发,杨素因此获罪,并被免官。开皇五年复职,曾与晋王杨广并为行军元帅讨伐陈后主。得胜后再进爵越国公。杨广为培植自己势力,暗中与其交好,杨素知杨广有夺位之心,遂投奔其门下。大业元年,杨素又进司徒,同年病死。拟诏急召远在并州的五弟汉王杨谅任并州总管。回宫,他出宫时腰配御令,怕是遵了父皇意思吧?” 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祸起萧墙不知戢(1) 空旷大殿里回荡的呜呜之声,便是杨坚对眼前这个逆子的回答,升平小心翼翼地握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屏住呼吸。 “父皇恐怕还不知晓,刚刚传出的上谕已经落在父皇最宠信的越国公杨素手中,他又巴巴地转告儿臣。原来父皇在儿臣千里迢迢赶回平叛废太子谋反时,已经立好废儿臣为庶人的密旨了,一旦儿臣自立为太子,便命汉王归朝平叛登上皇位,莫非……父皇就如此这般不信任儿臣吗?” 升平惊住,猛地站起,她从殿门处侧首,正看见平卧在榻上的杨坚面容涨红,呼吸急促,原本僵硬不能动弹的手竟在半空中不住地来回挥舞。一时难以控制的动作,更是扫落玉案上摆放的翡翠药碗,咣当一声,连暗红药汁也泼了出去,玉碗随声碎裂。 “父皇先命杨秀和杨俊进宫和本宫分权,又暗地里伙同前臣煽动独孤陀朝堂上争宠,父皇病重仍不忘指点朝政,意在我们四人相争,好给五弟留个皇位是吗?”杨广似隐忍笑意的刚毅面庞却是冷若冰霜。 “起初儿臣一直奇怪,太医院御医为何每次来甘露殿探诊皆开两方,一方于内堂留置查看,一方于宫人太医院抓药。如今想来,父皇是怕儿臣知道父皇已经病重,遂先下手为强,不得不命御医与儿臣隐瞒实情是吗?” 升平闻声陡然捂住嘴,父皇病重不治了? 虽然近日父皇神色确实没有好转,但御医们分明说父皇只是虚不待补,需清淡饮食便可慢慢恢复,原来所有这一切竟是父皇骗局中一步而已。 杨广抓住杨坚仍在挥动的单臂冷冷发笑,“升平每日前来探望父皇,总以为父皇病重手不能动,心中不免忧虑难过。她却不知父皇正是用这残废单臂来调度内外大军来围剿我们兄妹二人呢!只是父皇握笔实在是不稳,儿臣能通篇认出父皇的字实属不易,相信即便传了出去,五弟能否真与父皇心有灵犀入宫当政,也是未必。父皇就如此笃定他能重新改天换地?” 升平惊得手足无措,眼睛直直盯着父皇颤动的手指。从前在她面前最多只是颤动的手指如今竟紧紧攥住杨广的手腕,将杨广的皮肉掐个青紫。杨广垂首注视自己手腕上的禁锢,冷笑出声,“父皇终于忍不住,不再装了?” 此时杨坚如同疯癫般,强撑起身子,拼命拉扯杨广的袖口前后摇动,奈何他病重多日,便是身上仍有些残余力道也伤不到年少体壮的杨广半分。杨广不顾杨坚的阻拦,一意冷笑说下去,“而后呢,是将我们兄妹绞死于宫门之上吗?等那个兄妹亡国的诅咒平定后,再由汉王借助突厥可汗之力重新迈入大兴殿? “笑话!父皇,你一生仰仗母后家的兵马,有母后坐镇,雄才韬略也少了大半,如今更没有当初的魄力了。杨谅为人胆小怯弱,他的确不曾接到圣旨,可即便他顺利接到,也未必敢与儿臣抗衡。与杨谅联系的仆骑射虽有智谋,却忘了独孤家的眼线遍及各个州县府衙,他逃得了禁军侍卫的搜查,却逃不过有心告密之人。就差那么一点点,杨谅几乎能成全父皇大业了……可惜。 第十五章祸起萧墙不知戢 “父皇后悔吗?” 杨广云淡风轻的描述和暗藏杀机的笑容,使得升平如遭雷击。 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再躲藏在偏殿,恨不能一下子扑出去质问杨坚,她日夜惦念的父皇为何在生命弥留之际仍定下如此诡杀计策?难道只因见不得他们兄妹逆伦,便将他们置于死地吗?父皇心中,对他们兄妹二人可存一丝父恩慈爱? 祸起萧墙不知戢(2) 为什么不是传位给秦王杨俊?杨俊与杨谅相比,杨俊更贴近父皇禀性,为何不是直接借他之手杀了杨广?升平咬住下唇脸色惨白。 “父皇是否一直猜疑母后……”杨广抿唇含笑不往下说,但侧殿中隐身的升平已经刹那明了。 母后与父皇当年与陈后主厮杀征战时,曾被陈军侵扰,从而兵分两路,别离整整两月,两人之间只见飞鸽传书不曾见面。杨俊生于隔年五月,与父皇离去时恰好十一个月,大兴宫中常传赵姬十二月生秦皇,如今杨俊也是雄才大略的胚子。不料父皇却因此始终不喜杨俊,任他沉溺于嶙峋怪石中不肯重用。如今看来,父皇其实从那一刻便开始猜疑母后了…… 原本挣扎的杨坚突然停止所有动作,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死死盯住杨广,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杨广轻笑,“母后曾对本宫说过,杨俊是……”说及此处,他俯身下去,贴在父皇耳边,嘴角上扬,不知与杨坚究竟说了什么。猝然,杨坚反手拽住杨广的领口,涨红的面颊浮现诡异颜色,双眼遽然睁大。 杨广坦然站起,笑意轻蔑,“怎样,父皇与母后间隙二十余年,如今可想明白了?” 杨坚身子悬在半空片刻,似在斟量杨广的话,煞白的苍老面容已没有半点血色,双目无神地直直盯着杨广,久久,久久…… 杨坚憋了憋,猝然喷出一口鲜血,正射在杨广脸颊,点点滴滴挂在儿子寒如冷霜的笑容上,慢慢晕染开的金色蟠龙袍犹如绽开的花蕊般,骇人眼目。 杨坚枯瘦的身子急速向后倒去,轰的一声砸在榻上。 升平见状从侧殿奔出,不小心踩住裙摆,跌在明黄锦毯上。杨广闻声扭头,才发现升平也在,先是一惊,随后匆匆赶过去抱住她。 升平仰头,哀哀望着满脸沾染杨坚鲜血的杨广,嘴唇颤动,“你杀了父皇!” 杨广蹙眉,轻轻安抚道:“我没有,阿鸾不怕。” 升平望向杨坚躺卧之处,颤声哽咽,眼泪抑不住长流,“父皇……” 杨广立即捂住升平双眼,单臂抱起她,任由她埋在自己胸前抽泣挣扎。他一步一步走得踏实沉稳,升平疯狂地挣扎,杨广禁锢住她孱弱的身子,不肯放手。 “你杀了父皇,你杀了父皇!”升平反复念叨着,顿觉肝胆俱焚,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杨广也不做应答,环抱着她的肩膀,遮挡住她的双眼,直到平安回到栖凤宫。 升平被平放在芙蓉榻上,竭力哭泣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只能抽泣着。她怒视着面染血色犹如罗刹般的杨广。永好见状战战兢兢送上一方湿帕,杨广顾不上自己擦拭,先用湿帕蹭去升平眼角默默流淌的泪水。 “阿鸾乖,父皇没事,我只是告诉父皇一些真相。”杨广的声音没有波澜,眼底却隐含着柔笑。 升平不想跟杨广说话,扭头侧向一边,依旧无声地哭。杨广伸手扳回升平的下颌,低低道:“相信我。父皇与母后一生猜忌只缘于此,我只是将真相和盘向父皇托出,没做什么手脚。” “父皇到底猜忌母后什么?”升平骤然回头问道。 “母后生性倔强,怕因为分娩耽搁战事,使用蛊术延长孕期二十余日。战事已过,四方安定,母后却无力娩出腹中胎儿,几乎丢掉性命。可身在异地的父皇始终以为母后是蛮夷女子,生性豪放,贞洁难守,所以一直怀疑她与他人私通生下杨俊。母后又是高傲的人,虽知父皇猜疑,却耿耿不肯辩解,所以……”杨广冷冷望向昭阳宫,再无笑容,“母后父皇一生心存间隙,再难和睦。” 祸起萧墙不知戢(3) 升平悚然无语,良久才平复心神,唏嘘道:“父皇母后……” 杨广将升平揽入怀中语声低哑,“阿鸾,我们与他们不同。我们从小相知,便是最终临危也必然不会分离,所以我会守着阿鸾,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怕。” 永不分离…… 永不…… 生生世世是杨广给升平的许诺,不是给父皇的。 夜半时分,甘露殿宫人到栖凤宫通禀皇上垂危,需公主、亲王随奉,升平才知道,杨广还是气死了父皇。 升平命栖凤宫宫人应急做孝服,她则以车辇代步,应诏入甘露宫。殿内殿外已经恸声成片,却不见杨俊 (: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9 部分阅读 升平命栖凤宫宫人应急做孝服,她则以车辇代步,应诏入甘露宫。殿内殿外已经恸声成片,却不见杨俊和杨秀领首拜伏,甚至连太子杨广也不在其中,除了受命出来协理事务的太子妃萧氏。偌大的宫中只有她们姑嫂二人主持。 升平不承想和萧氏入宫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父皇临终榻前。几年前她们也曾一同七夕乞巧,也曾曲水流觞,萧氏说与她听世间奇事,她说给萧氏听宫中秘闻。如今两人再次狭路相遇,却寻不到往日那般亲密无间了。 宫灯摇曳中,升平缓缓踏上台阶,她与萧氏隔着甘露殿门内外对视,两人静默良久,不知该如何称谓。倒是太子妃萧氏先抽身给升平让出一条路来,淡然自若地躬身,“公主,皇上等候多时了。”到底是比升平大上几岁,再尴尬的场面也能周旋自如。升平赶忙低头迈入,不等落步,背后太子妃幽幽道:“公主,太子殿下托本宫转告你,望请节哀。” 升平回身细细看萧氏,太子妃始终淡定从容地垂首目视地面,秀手侧身作福,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若不是听闻过她闺中琐事,升平几乎以为萧氏向来如此端庄、娴雅,可惜她不是。 她常与升平豪饮烈酒,迎风立于宫中角楼上,誓将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她也曾与升平在朝堂外偷窥独孤皇后母仪天下,说来日必如独孤皇后般策马扬鞭,携夫君稳坐天下,成就巾帼英名。如今飒爽音容宛在,萧氏却被世事锻造成了木偶人。 升平心中抽痛,不知该如何回答萧氏,只得硬硬点头,踌躇半晌才挤出一句,“有劳太子殿下惦念,多谢太子妃转告。” 一句话涵盖了升平对淑仪的太多愧疚——她霸占了杨广的宠爱,毁掉了淑仪曾经向往的生活。若不是她,淑仪也许不必入住大兴宫葬送一生,也许会寻个梦中所想的男子生老病死。想起这些,升平几乎无颜多在淑仪面前停留一刻。 不敢面对萧氏的升平头也不回地走进内殿,她轻轻俯在杨坚身边。内殿烛火昏暗,冷风时而撩动明黄纱幔森然飘拂。此时杨坚已面色土黄,气息微弱,枯槁的手臂无力地垂在万寿无疆的云锦被外,没有知觉。 升平心中酸楚,伸手为父皇盖好锦被。先前杨坚曾密谋绞杀她和杨广的事,她始终不愿相信。在升平眼中,杨坚仍是自己幼时召唤她近前,喜欢摩挲她头顶的父亲。 只不过,如今苍老濒死的杨坚再不复当年的英武容貌——看上去像个垂死的耄耋老人,依依不舍地拽着最后一缕尘世,眷恋地不肯放手。 太子妃萧氏默默伫立在升平身后,静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升平想俯在父皇身边恸哭,却碍于身边人的注视不能尽情。她手指搭在杨坚的脉搏上,虚弱的跳动许久才有。渐渐消散了气息的父皇使她突生莫名的慌乱,她想起杨广曾对杨坚说的那些话,她又想起迫不及待的杨俊和杨秀。 祸起萧墙不知戢(4) 大殡当前,他们居然全部诡异消失,莫非——杨广已经抢先一步动手了吗? 眼下父皇手谕被杨广拦住,汉王杨谅无法赶回大兴宫;杨俊与杨秀缺少时机,来不及招兵买马为自己逼宫铺路。如此算来,父皇一旦驾崩,杨广是众皇子中最大赢家,何必还要先动手? 升平怔怔望着父皇枯瘦的面容,总觉得甘露殿里少了些什么。猝然想起,她回望始终保持淡然从容的太子妃萧氏,关切地询问:“为何不传御医守候?” 太子妃萧氏恭谨回答:“御医繁忙。” “为何没传丞相、郎中令或大司马?”升平记得独孤皇后曾说过,帝王宾天必须召集重臣商议太子即位事宜。如今,杨广虽然已经坐稳宝座,但如此严禁内外出入定是有隐情。昨日来过甘露宫的人只有杨广,父皇如果此时宾天,恐怕风声会对他不利。 升平越深思量手脚越发冰冷,寒意也渐渐浮上心头,骤然间她站起身径直向殿门外走去。刚行两步,太子妃萧氏已经翩然拦住她的去路,“本宫养父请公主停留在皇上寝殿。” 升平倒吸口凉气,直直看着萧氏依然表情无波的面容,颤抖嘴唇诘问:“舅父究竟是何意思?” 萧氏缓缓抬起头,在昏暗宫灯下肃容道:“秦王于辰时邀太子殿下出宫,到秦王府一叙。养父的意思是怕太子殿下危险,将公主留在甘露殿,也是为公主好。” 升平骇然,原来杨俊已经按捺不住先下手为强了。他一个手无重兵的亲王又能坚持多久,只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罢了。他以为只要除去了杨广,就可以稳坐宝座了吗?恐怕舅父才是这场兄弟阋墙的最后赢家吧? 升平遽然拽住萧氏的手腕,“舅父是否早已得知秦王举动?” 萧氏垂眸后退一步,“养父说,此事殿下不宜说与外人知,自然该由殿下一人担当,他不宜插手。” 升平再说不出话,她因得悉内情惊吓得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一场埋伏几年的连环局—— 父皇借用舅父名义召回杨广,平叛宫变,再扶杨广登上东宫太子之位,又分权于杨俊和杨秀,使得朝堂上成三人并立、互相牵扯之局势。等三子争斗后,最终拥立杨谅入宫登基。舅父正是借机将杨广推举为太子,再顺应内外臣官看戏心切的心情,与杨广在朝堂上假意争执,先麻痹杨俊与杨秀。不,甚至可以说,他同时也把心血投注在杨俊和杨秀身上,然后纵容他们兄弟相残。无论是谁从中获胜,他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杨广兄弟三人必定逃不过一场互残,只是由谁来终结这场争斗不得而知。 升平眼前一阵昏暗,十指用力撑在父皇龙榻边,才不至跌倒。她冷冷问道:“太子妃可知太子殿下怎样了?” 太子妃萧氏依旧面无表情,仿若在说他人故事,“本宫不知,养父说太子殿下和秦王只能有一人入宫侍驾。” 升平紧紧咬住嘴唇,几乎出不了声,她以为萧氏会因杨广面临危险而担忧,可萧氏没有。事实上对萧氏来说,这只是一场后宫争斗——鹬蚌相争,她根本无须悲恸。萧氏入宫不过月余,对杨广没有任何感情,面对杨广的生死,她丝毫不加惦念。 “太子妃不忧虑秦王会对太子殿下不利?”升平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整个人愤怒到了极点,“即便太子妃与太子殿下全无恩情,好歹也知道一旦秦王入内主持朝政,你的太子妃位可就不保了吧?” 萧氏苍白的脸直至此时才有些表情,她回首望了一眼瘫倒在榻的杨坚,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平静,“升平,你觉得,本宫在永安寺守灵做太子妃,与死何异?” 昔志今逞莅帝基(1) 升平曾想过萧氏生活在永安寺的日子,不用亲眼所见也知必然是枯燥绝望的。正值青春年华,却长伴青灯梓宫,若是心甘情愿当然不觉清苦,可萧氏向来性子刚烈——幽静无尘的永安寺,便是她天阙的阴森囚牢了。 升平手指抓住裙摆,身子不住地颤抖,她原本的怒气也因萧氏的冷冷反问消散一空,只能喃喃道:“即便如此,舅父如此任之放之,任由秦王与太子相争,也太过分了些。” 萧氏唇角噙笑,声音冷漠,“养父此举如何,本宫无法置喙。只是公主自己也该想想,若是太子不能顺利归来该如何自处吧!” 升平怔怔,再度想起那日废太子杨勇被逼宫时,曾围在自己颈项上的白绫。 表情冷漠的萧氏向前一步,贴在升平身边淡淡笑问:“本宫不怕死,因为本宫如今所处的囚笼与死无异。公主定是极怕死的,你自幼得皇上皇后疼爱,如今更是良人在旁,公主怕是不舍得眼前的繁华绮梦吧?” 面对萧氏的漠然面色,升平心中的恐惧已到了极致,她故作无谓地犟嘴,“若是太子不在了,无非是我们三人一同上路罢了,谁又能真舍不得谁呢?” 萧氏闻言蔑笑,宫灯拖长的影子仿若静夜碧潭,死寂而又沉静,“那就等着瞧吧,大隋朝千秋万代,咱们早晚都有那么一天熬不过去,少不得大家上路时一同作伴。” 升平躲开萧氏视线,不再瞧她的淡然笑容,惶惶回到杨坚身边不住叹息。升平虽然目视气息微弱的父皇,心中所想的却是杨广——也不知天亮后他是否会安然回来。可她又不希望他回来,因为杨广安然出现在甘露宫,将意味着秦王杨俊没了活路。 铜漏中的滴滴流水,带走了守夜难熬的时光,升平屏息,随着那滴答声响心潮起伏。陡然,殿门嘎吱一声从外被推开,升平急切回头,定睛瞧去,却是永好手端了披麾忐忑进入。 永好先蹑手蹑脚地走到太子妃萧氏身边叩首,而后才靠近升平为她披上御寒的衣物。升平悄悄握住永好的手指朝她使了个眼色,永好顿了顿,轻轻摇摇头,而后恭谨倒退离开。 升平心头骤然抽紧,紧闭双眼抿住嘴唇——她握紧永好的手,只想让她去打听一些太子的消息。永好摇头,是何意思? 是内宫尚无宫外消息;还是杨广已经中计,命丧杨俊之手;还是杨俊已经计败,杨广将其满门灭族?忐忑难安的升平,怎么都想不出永好摇头的意思究竟为何。她更恼怒,自己与永好以前的默契怎么轻易就消失不见了,分明已明暗示,为何她仍是不解? 第十六章昔志今逞莅帝基 升平越慌越想不出头绪,直至永好再次进入,她几乎想要扑上去明问。倒是端着托盘的永好,神情还算平静,此次送来的是安神汤。 “公主,这是独孤大人派人送进宫来的安神汤,请公主安心服用。”永好毕恭毕敬地跪在升平面前。萧氏瞥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似在思量。升平心中忧虑,实在没有胃口,示意永好先放在桌案上退去。 “公主,”思索完毕的萧氏突然抬头笑笑,“你可曾想过坐上昭阳宫里的凤座?”寂静大殿里,萧氏清脆的嗓音听上去别有意味,升平知她在讽刺自己,不耐地轻启朱唇,“升平坐于哪里,已是无谓。” 是的,此时他们兄弟三人若能都平安归来,即便是坐不上昭阳宫的凤位宝座又能怎样? 萧氏沉思半晌,抿嘴不语,脸色再度归于平静。两人各怀心思默然伫立,在烛火下灯动人定,看不出彼此此刻的心境。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昔志今逞莅帝基(2) 时间长了,烛光慢慢弱去,有宫人为宫内添换新烛。升平望着奄奄一息的杨坚,如今父皇嘴里已经没有了呜呜声息,仿佛在等待濒死一刻的到来,心中残存的父女亲情使她心中顿感酸楚伤感。 忽然,殿门咣当一声从中大开,数十位带刀内侍纷纷涌入,两厢排开。灯火骤亮,升平闻声回头,正瞧见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果然是他。满怀的担忧悉数转化为欣喜全部迸发了出来,她顾不得殿内眼目众多,径直奔了过去。身后的宽大披麾刷地掉落在地,仪态规矩也全部丢于脑后,她只想尽快确定他一切安好,全身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杨广的身上没有血迹。升平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无恙,她飞奔到杨广面前的时候却停住脚步,明明只差一步便可触摸,又不敢伸出手,颤颤地立在那儿。 她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他,如今他真切地出现在面前,贸然触碰却又怕是梦境虚幻。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彼此凝结。 杨广先疲累地笑笑,随意用手扫扫自己衣襟,再伸出双臂将升平猛地搂入怀中,“阿鸾,我回来了。”杨广用力抱住升平,双臂勒得越来越紧,他在用煦暖的怀抱安抚她惶然不定的心。她心中惦念他的安危,他又何尝不是? 他一边提心与杨俊斡旋,一边遣人警惕独孤家动静。忧心如焚的杨广最怕自己万般不易地回到宫中时,已经再见不到她。当日缠在升平颈项上的三尺白绫,是他毕生最大的噩梦,他生怕再重复一次。 升平含泪,与杨广对视,忽笑忽哭,抑制不住。 当然,她也知——他入宫的代价,便是秦王杨俊最终还是落败了。 众目睽睽之下,杨广与升平紧紧相拥,不肯分离。萧氏见状,垂首理了理身上的白衣孝裙,漠然转身从侧门离去。原本陪侍太子妃的宫人,左右环顾不知该何去何从,面面相觑后,终还是选择猛扎下头,继续伏在太子脚下。 此次事成,也许升平公主会成为大隋皇后,她们怎会追随入宫后便遭遗弃的萧氏? 大殿中数十宫人,悄无声息地见证了他们历经磨难后再聚的难能可贵。只有一人,苍老的面颊,落下豆粒大小的泪珠,呜呜哽咽声只有两下,便再没了声音。升平闻声,蓦然想起父皇,推开杨广回到杨坚身边。杨广也肃颜一同伫立在床榻边,面对毫无亲情的父皇。 弥留之际,再没有君臣身份,父女兄妹骨血相融,同悲同哀。 如今所有的谋算全部落空,所有的戒防一朝放下,冰冷皇位上的真心也只有一瞬而已。升平伸出手指,拂去杨坚花白鬓发上的泪珠,手指颤颤,根本无法完成,整个人虚软跪倒在地,不禁哽咽出声。 杨广双眼冷漠,看着曾想废黜并绞杀自己于宫门前的父皇。 风吹拂着明黄垂幔,渐渐无力,摇摆不定的纱帘如同昭示这位大隋朝开国帝王已经濒临最后时刻。他没有睁眼,除了喉咙间哽咽声更迭,再没有任何动作。升平忍不住痛恸,扑在父皇身上哭泣,杨广则垂目盯着床榻上不住抽搐的人,无动于衷。 直至长榻边的垂幔停止摆动,杨坚为国忧虑的哽咽声也终于停止。殿中一片死寂,杨广抽手拉扯起哀哀不绝的升平,朝龙榻俯身拜去。升平被杨广的举动惊呆,忘记挣扎疑问,一下下随他深深拜在父皇榻前。三次大礼已毕,杨广拉过她的手并于自己身侧,朝殿外朗声宣告:“皇上驾崩——” 榻前,殿外宫人内侍们的悲恸抽泣声骤然响起,连成一片。升平惊惶回视仿若睡去的父皇——那个给予她最多宠爱的人,那个给予她尊贵骨血的人,终消散了气息。身着龙袍的他,就此融在明黄色的龙榻上,连眉目都不甚清楚了。 昔志今逞莅帝基(3) 再回过头,甘露殿已有宫人在有条不紊地换下明黄色垂幔,挂上素白墨黑的挽帐,动作麻利,训练有素,似早已有准备。哦,她差点忘了,此时距离母后过世,不过短短半年,为母后敲响的丧钟还余音绕耳,如今又换了父皇离去。 父皇的步履终追不上母后,从起兵建国到朝堂议政,总是一步一迟,连离世也是如此。他一生郁郁,无力避免,至此,也算是个终结。 大兴宫永安寺再停大行皇帝梓宫,帝后生前即便再不睦,也必须死后同葬。无论是贞烈坚毅的孝敬辅天协圣文皇后文皇后,独孤皇后谥号。,还是洪德彰武的仁德应天兴国文皇帝文皇帝,杨坚谥号。,都是后人刻在九丈高碑上相伴相随的谥号,永不分离。 升平问杨广:“父皇母后来生还会相遇么?” 杨广沉默,望着升平,面容上的冷漠渐渐淡去。他回首看了看巍峨的帝后陵墓,目光幽幽地回答:“会,其实他们两个人谁都离不开谁。” 帝陵之外,匍匐着朝堂上所有的臣官;帝陵之内,只有杨广和升平二人沉寂相伴。 皇陵背靠青山,面朝镜湖,绵延万里的江山终随了他们去,五湖四海再不会有波澜起伏。 生死恩怨纠缠不过三十余载。 也是一生。 仁寿四年,五月初十,高后病逝,同年十月十九,高祖崩,同葬泰陵 高后,独孤皇后庙号。高皇帝,杨坚庙号。泰陵,隋文帝、文献皇后陵寝。独孤皇后与隋文帝并非在同一年死亡。。 同年冬月秦王俊废封号,幽禁秦王宫,与崔氏别室而居。月余后,俊毒发而亡,崔氏被疑毒杀庶人俊,赐缢死。 同年蜀王秀被幽禁蜀王宫,彭氏发还母族,终身不得入宫探望。秀上表请死未果,终幽死于蜀王宫,卒年二十三岁。 升平几日来劳心劳力,实在是太累了,回到栖凤宫便一头扎在榻上沉沉睡去。 偶尔昏沉中微微睁开眼,天光半明中,正瞄见永好在榻边愁眉苦脸的。升平想扯个笑脸来安抚永好,可身子仿若被人抽光了力气般,连动动嘴角也是奢望。 挣扎几次,再闭眼,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隐隐约约似耳边有人低语:我会陪她直到醒来。 而后又听见冷冷的声音阻拦道:朝堂之上,不可一日无君! 升平知道,阻拦声音必定出自舅父独孤陀,那个说要永远陪伴她的人是杨广。 “朕的话,如今还有人胆敢不听吗?”如此低沉阴森的语气,自然也是他。 杨广终于说出隐忍多年的心中话,如今他也可以肆意暴怒,随心质疑,再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包括掌握兵马的舅父独孤陀。 昏沉沉的升平能感觉到杨广温热的掌心传来的炙热,他一直用力攥着她的手指,紧紧地不肯松开。指尖被勒得有些刺痛,升平想让他轻点,却说不出声,再接下去,双眼沉重,很快神志又迷糊了。 升平昏睡三天三夜后,才真正清醒过来,模糊的视线落在手边,那里正跪俯着身穿龙袍的帝王,伏在她身边浅眠轻睡。不知为何,青须入鬓的杨广看起来有些往日不常见的潦倒落魄,他也疲累,但手始终牵着她。 升平抬眼看看远处,永好伫立在远处闭目瞌睡,想来她也是累坏了。 升平不想惊动杨广,只能哑了嗓子弱弱地招呼永好。没等永好清醒过来,身边的杨广已经因升平的轻微颤动骤然惊醒。 见升平苏醒,杨广立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神色歉疚道:“守宫那日阿鸾受了风寒,御医说你心疾成病,需要多加休息,已经足足睡了三日,现在终于无恙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昔志今逞莅帝基(4) 升平闻言苦笑,“是风寒吗?以前阿鸾是最不畏惧冬日寒冷的。那时候有父皇母后为阿鸾遮风挡雪,还有几位兄长为阿鸾呵暖,如今看来,也不行了。” 杨广察觉升平言语间的伤感,默默扣住她消瘦的十指,“以后无论风霜雨雪,都有朕来遮挡,阿鸾不用再管了。” 如今即将踏上帝位的杨广担得起如此承诺,升平怎能质疑不信?那么多危急险境两人都全部走过,来日必然是风和日丽的坦途——她相信。 永好说,杨广没有顺应臣意立即举行登基大典。只因从先帝陵寝回来后发觉升平感染风寒,他便推掉朝堂上所有的奏章国事,始终守在栖凤宫。困倦时随意在榻边依偎,饥渴时少食水米果腹,人却始终不曾离开升平的床榻。方才沉沉睡去,想必是连日来惊险劳顿不曾休憩,再支撑不过了。 那日杨广赴宴时,杨俊与杨秀谋划秘密将太子扣押。两人谋算,单等杨坚驾崩,便自命天子,抢先进宫取得先机。一旦杨俊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再联手清除曾经拥护杨广的党羽。无奈此次杨广有备而去,先命京郊东大营十万驻军入岗东西南北四面城门,再命禁卫御林军闭锁宫门不准内外宫人朝臣出入,再派贴身精将团团围困秦王宫,逼迫杨俊不敢下手,等杨广指令发出,所有带刀侍卫瞬时冲入宫门,剿灭秦王身边的贴身侍卫。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地部署,一张兄弟三人围坐的桌案上觥筹交错,心怀异梦的他们把酒言欢,将所有幼年亲厚情感尽数畅谈。每个人眼底都是美好回忆,每个人身后都是随时待命的侍卫兵将。 云淡风轻的叙旧,血雨腥风的厮杀,没有一人笑容如年少时般纯净无邪。 生死大局暗自牵扯利害关系,兄弟三人背后都是独孤家的支撑,这场争斗谋划后,他们兄弟谁输谁赢都无所谓,独孤陀在郎中令府中独享渔翁之利。 杨广胜了,步出秦王宫时,命随身内侍给独孤陀送去捷报,旋即归宫。他在示威,向教唆杨氏兄弟相残的舅父示威。 他杨广既然能囚禁两位皇弟成全自己帝位,怎会再任独孤陀随心摆布? 独孤家的势力从此再没有在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可能,想要借助此次机会胁迫杨广的独孤陀,终被杨广占了先机,赌输了手中的所有筹码。 杨广将杨俊幽禁秦王宫,与秦王妃崔氏另行而居。落寞的杨俊多次求死不能,痛苦万分,最终月余后毒发身亡。经内务司查出,秦王妃崔氏因杨俊痛苦不堪,遂买通宫人私带鸩酒入内,将夫君亲手毒死,而后寻死时被宫人发现。 杨广为此勃然大怒,将崔氏缢死殉葬,并下旨将崔氏一门诛灭九族。 他不肯杀的兄弟,容不得他人代劳。只能怪崔氏太过心疼夫君,为整个家族带来灭顶大祸。 同年蜀王杨秀也被幽禁在蜀王宫,蜀王妃彭氏,因母舅曾为独孤皇后尊师而幸免于难,发还母族,勒令彭氏终身不得入蜀王宫探望杨秀。并遣散蜀王宫宫人,只留两名异族奴婢随侍。从幼年就养尊处优的杨秀甚至需要蓬头垢面清扫宫室,给予自己饮食。蜀王不堪忍受如此羞辱,上表请死未果,最终幽死于蜀王宫。 而杨秀和杨俊谋逆时所策用的叛乱禁军,杨广下旨一律押赴东郊外坑杀,甘露宫内外宫人,凡见过先帝狰狞遗容的宫人内侍悉数赐鸩酒。 文武百官如有异议,同刑。 杨广又下旨:凡上奏表恭请太子登基者,加官进爵赏赐金银;凡民间寻奇珍异宝表明太子登基实乃天命所归者,赏赐田地屋舍奴婢仆人。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昔志今逞莅帝基(5) 重赏之下,请表奏章和贡献奇珍异宝的人,一时间充斥大兴殿,杨广登基即位立即变得理所应当、众望所归起来,再没有人胆敢置喙,猜疑他曾经涉嫌谋杀父皇。 杨广是天生的帝王。或许他不是一介开明的君主,但胸有沟壑及所擅手段注定他必将坐稳大隋朝龙座宝位,而升平也开始逐渐相信——三年内所遭受的大兴宫宫变都是天意使然,父皇母后的先后诀别,废太子杨勇的慌不择路,秦王蜀王的濒死反抗,都是为了成就他登上权力巅峰。 也许成就的人,还有她。 杨广说,正月初一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吉,那日可以进行新君登基大典。 还有十日时,杨广命升平准备凤冠、翟服及紫绶玉带,与此同时,昭阳宫也开始聚集京城数百名能工巧匠进行修缮,雕梁画栋,描金涂彩,数丈台阶前开始铺就金丝彩缎锦毯。 所有一切皆为了她。 世人皆以为——重修昭阳宫是对独孤家的尊重,新皇登基当日身边伴随的人必然是出自独孤家的萧氏,再度成为外戚的独孤氏已然屹立于大隋朝堂,成为永远不败的赢家。 殊不知,朝堂之外,后宫内里,另一个女人也在准备登基大典所需的朝服。 升平从未如此笃定过,杨广说过的话必然全部兑现。 大病初愈后的升平深知,身在朝堂上再不能软弱。九重宫阙中的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在宫廷朝堂上虚软半分气势,便会被人欺辱,君臣间所谓的慈善仁德都是利益驱使的虚情假意,血色宫闱中里没有人会谦恭礼让,不进,则被杀,没有退路。 悲哀吗?也许。 升平被迫从温暖的茧中破发而出,提前振翅,随新君杨广在众人面前昂首面对自己从前不曾想过的刀风剑雨,却无人理会她心中漾满无奈的悲哀。 不悲哀么?也许。 升平在父皇母后的陵寝前感叹,铁血王朝树立艰难倾覆易。她突然极度渴望如同独孤皇后一样在朝堂上泰然处之,更渴望用大隋的万代千秋来讽刺兄妹亡国的诅咒。所以,她根本来不及消灭心中悲哀。 所以,升平亲手准备凤衣,为了不辜负杨广的厚望守信,更是为了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天家女子。 幸好,天命所归,一切还来得及。 杨广登基,她仍能站于天阙俯视臣民朝拜,看万物重生。 幸好,他身边的人,不是萧氏。 “阿鸾,给朕瞧瞧你准备的翟裙。”下朝后的杨广负手走入栖凤宫,旋身坐在芙蓉榻上,对升平笑着说。 升平一时红了脸颊,人也有些忸怩,手拽着红衣不肯拿出。 杨广作势虚晃过她,抢过已完工的翟凤朝衫摊开来看,绣纹细腻平整,领襟袖口做工考究,笑道:“阿鸾果然擅长女红。唔,这艳红色的翟凤蔽膝裙衬得阿鸾颜容,明日,阿鸾必定是大隋朝最引人注目的女子。” 说起明日登基大典,升平心中百转千回的疑问也骤然浮出,她不由得双眼黯淡,喃喃道:“明日舅父应该不会允许阿鸾一同登上大兴殿的。” 杨广对升平的杞人忧天嗤之以鼻,“他如今在朝堂上还做得了主吗?” 升平心中一松,随后笑笑,“即便如此,淑仪表姐那边也不好交代……” 双眼打量凤衣的杨广似是未闻升平担心,只是若无其事地笑,“来,阿鸾把凤衣穿上,给我看看。” 升平无力拒绝杨广的提议,只得接过翟凤长衫去内殿更换,她纤瘦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门尽头,杨广嘴角扬起的笑容立即冷冷敛回。 太平静了,从榷酌登基大典之日开始,朝臣口中无一例外全是恭贺之声。独孤陀更是出人意料地从容协助登基典仪,不曾为杨广没有准备册封萧氏为皇后的宝册提出半分质疑,他似乎对杨广必定册封太子妃萧氏为后信心满满,根本不用惶恐。 他到底坚信什么?他又凭什么坚信? 杨广沉吟不语,思索连日来独孤陀的诡异行径,越想越觉得可疑。 “阿鸾换好了。”升平徐徐走出,心中揣揣不安。羞涩的她拽过拖曳在身后的繁复裙摆,立在杨广面前,只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他抬头,深寂幽暗的栖凤宫内升平犹如一抹红霞灿然耀眼,青丝垂顺在背后的她含羞莞尔,玉润肌肤被艳红朝服映衬得越发娇嫩雪腻,芙蓉钿额缀上富贵红妆,妩媚似画中仙子坠入凡尘。 杨广顿住手中所有动作,之前思虑的朝事已是不再在意,目光直直盯着升平,不肯移开。 倒是升平被杨广瞧得赧然,摆手唤他回神,“如何,阿鸾衬得吾家新君吗?” 回过神的杨广对促狭的升平挣开双臂似笑非笑地点头,“衬是衬得,只是还需细瞧。” 升平向前连走两步,贴在他面前又调皮地蹲了蹲,做一副三跪九拜的样子,歪过头轻笑,“果真被你瞧去了,赏阿鸾什么好东西?” 杨广故作捋须姿态,思量半晌不肯回答。升平不忿,咬唇蹙了眉头,“皇上太小气了吧,阿鸾讨个赏也需要思量半日,莫非阿鸾跟皇上要了江山?” 杨广陡然笑出声来,剑眉美目无不浮现畅快笑意,“阿鸾真是个忍不住的性子,才多久就等不及了?再等等,也许我就答应阿鸾呢!” 升平别扭,哼了声侧脸不睬杨广。 忽而腰间一紧,人已被杨广偷袭成功。他带她入怀垂头凝视,原本戏谑的笑容也正色敛去,“朕并非小气,朕思忖片刻,是因为朕不知该如何回答阿鸾,因为朕想给升平全部江山,而非半个。” 升平缓缓仰头看杨广,他的面容坚定从容,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心中渐渐升起暖意,她赧然报以粲然微笑,“天下是皇上的,皇上是阿鸾的,阿鸾有了皇上就已有了天下,还要什么江山?” 杨广原本环抱着她的双臂,因升平的言语猝然收紧,两人之间密密贴在一处,再没有丝毫空隙。 吻落在她的眉间钿额上,眷眷缠绵。 数下之后杨广才停在升平眉目上方,凝视她郑重允诺,“明日,朕必定等阿鸾一同登上九天宫阙!” 谁家稳坐昭阳院(1) 旭日东升,金辉铺就大兴宫前的登天路,殿前玉阶仿佛高耸入云,一眼不见边际。汉白玉阶,阶阶皆血泪筑就,磅礴巍峨的大兴殿仿佛停留在云端,于远处眺望只觉得自己渺小如尘。 吉时,龙辇缓缓驶入承天门,一干皇家仪仗浩浩荡荡紧随其后,升平的凤驾始终跟随,却遥遥与龙辇隔了很远。 升平掀开茜红晶帘,探出视线追随前方端坐在龙辇中的杨广,浩然端重的礼乐声中旭日高高悬挂在龙辇前方,与她所在的凤驾的阴暗正显出乾坤分明。 所有一切恍惚犹如隔世。 曾经,此处是父皇与母后运筹帷幄的所在,两人一同并肩指点江山,在大兴殿高处笑看苍生臣服。如今宫阙内乾坤再改,他们在天之灵仰望他们的稚嫩儿女也可以走上望不见头的玉阶,端正坐在蟠龙金座上,怎能不让人唏嘘感叹世事变化难料。 升平眼角略有湿意,人感慨而笑。 此刻,杨广所乘龙辇已停,他先行步下,身上明黄色锦袍上的龙腾图案远远可见,桀骜的杨广伫立在原地不动,在朝臣百官前回首朝升平方向轻笑。 升平心头骤暖,他,在等她。 凤驾戛然停住,杨广含笑伸出温暖的手,示意升平走下车辇,站在自己的身旁。 升平欣然躬身步下凤驾,将自己手指放入他的掌心。 如今,掌控天下的手同样也掌控他们兄妹自己的命运,再不必担心被朝臣质疑,被百姓蔑视,她终于可以与他并肩站在朝晖下接受万民朝拜。 杨广握紧升平的手指,两人相携走近玉阶。升平仰头看看杨广,他则眺望大兴殿内高高在上的宝座,带着天下尽归的笃定和得意,不曾垂下视线留恋身后。 登天玉阶高且陡,仿佛它的存在是在证明帝王赢得皇位的征程艰难。此时,号鼓齐鸣,钟磬齐响,登基大典的礼乐声传遍大隋万里江山,朝臣们伏下身,口诵恭祝新皇登基万年无疆,声声震耳。杨广的声音被淹没在响彻天阙的呼喊中,升平只能从他嘴唇变动察觉其中含义,杨广在说:“跟我来。” 升平赧然点头,在身后随着杨广的步履缓缓前行。 日光照耀在逶迤拖地的繁重翟凤朝服上,呈现斑斓五彩的颜色,她身上刺目的红色惊得内外跪拜的朝臣失语惶恐,而她头顶上越规佩戴的十二支凤尾金冠,更是只有皇后才有的荣耀。 晃照天地光芒的她沿锦色红毯徐徐而上,容貌反而模糊不见,只剩下大红朝服在众臣目光中激起惊艳与诧异。 杨广不曾察觉朝臣质疑的目光,他始终在向前方仰视,目光直直锁定大兴殿里宝座所在的位置,大步向前。 升平慢慢跟随其后,渐渐跟不上杨广稳健疾速的步履。云端尽头的皇帝宝座仍在,杨广仍是升平此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她却开始气喘,拽着拖曳长尾的朝服,开始憎恨通往帝王宝座的路漫长难走。 升平摇晃杨广的手撒娇,暗示自己不适,他专注登行,升平那些细小心思似未能察觉。 升平藏身在杨广广阔的身影后,些许阴影寒凉透入繁重朝服,侵入骨髓,他携着她的手臂因她的拖拉渐渐被拉直,两人相握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升平心惊,想竭力再次握紧他的指尖,猛行两步,腿越发觉得疲累,漫长的玉阶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眼前浮起白花光影,为她最初的喜悦蒙上些许不安。 此刻,升平只能看见杨广高挺宽大的后背,他的神情如何根本无从察看,他始终在仰望,他仰望的是主宰生死的权力巅峰,他仰望的是隐忍二十多年来得到的犒慰。 谁家稳坐昭阳院(2) 只是,他似乎忘记——忘记曾答应要带她一起走上去,忘记自己身后还有着情到浓时最初的许诺。 升平心中涌起惧意,这样的杨广执著得可怕。他步履稳健,一步步走上权力顶峰,而她却变成他征途上的拖累,渐渐脱离他的拉扯,孤零零停留在半路仰望他俯视众生。 第十七章谁家稳坐昭阳院 升平悄然松开手,杨广没有察觉。 他察觉到的只有镶嵌在金色宫殿里的蟠龙宝座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升平驻足,看着自己从他掌心滑脱的指尖怔怔。杨广猛地察觉手中缺了什么,立即驻足回头,见升平站在不远处发愣,又将手再次伸出,“阿鸾,上来,跟朕一起走。” 升平心中有些怅惘,淡淡道:“阿鸾有些累了。” 杨广悬在半空中的手依然坚持,语气又加重几分,“不要闹,阿鸾,现在容不得你闹脾气。” 升平静静与杨广凝望。此刻他的眼中有些不耐,虽然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有心的升平一眼捕捉住了。在皇位面前,没有人可以跟他任性,也没有人可以做他的阻碍,哪怕是她,也不行。 升平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躬身施礼,“皇上请先行一步,臣妹休息片刻。” 杨广当然明白升平在生气,他强忍住胸口怒火,刻意平缓烦躁的语气,但话语中的命令不容升平置疑,“听话,快!” 升平垂低视线,仿佛在对自己自言自语,“又要我听话,到底是做了皇帝,只要他人听话,却忘记自己说过的承诺。” 杨广静了片刻,便不再说话,深深望着升平蹙眉。升平别开头回望——匍匐在玉阶下方的群臣正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升平随新君登上皇位,他们自然不满意;升平不随新君登上皇位,耽搁吉时,他们同样也不满意。就在杨广与升平对峙、台下群臣呆若木鸡时,玉阶下另有人轻声说道:“臣妾萧氏淑仪迟至,望请皇上恕罪。” 杨广蹙眉远望,一淡定若尘的女子正跪倒在玉阶下,朱衣披绶,金裙蔽膝,攒金凤冠垂珍珠于额,摇摇荡荡,看不清其真正面目。他压制住的满腔怒火因那一身大红朝服寻到出口而发泄出来,沉声问道:“萧氏,你来做何事?” 登基大典明明该萧皇后出现,萧皇后赶至,却被皇帝杨广如此漫不经心地冷声嘲讽,若是寻常女子怕是早已愤然,一头碰死在汉白玉栏杆上,以留存颜面。 只是萧氏还是笑,“臣妾有喜事相报,新皇登基已是普天同庆,臣妾口中次喜怕是更加为皇上锦上添花。” 升平所有动作骤然顿住,脸色顷刻间变得惨白。昨夜杨广已命萧氏今日不得随侍登基大典,萧氏有胆子前来冲撞登基大典,忤逆圣意,只有一种可能…… 杨广面色阴森,“够了,退下!” 显然,他也猜到了萧氏想说什么。 杨广大婚距今已有四个月,除萧氏入宫当日他说睡在永安寺外,其余时分内侍都是道他在东宫独寝,若真是那样,又何来眼下如此狼狈的场面。 升平狐疑的目光远远落在为首跪倒的舅父独孤陀身上,今日身着绛紫色朝服的他神情颇为自得,隐隐含着计谋得逞后的阴冷微笑。 昨日,太子妃萧氏被新君禁足,他定已知晓。今日,升平并肩于新皇身侧,他也不出列争辩,甚至在升平与杨广迈上玉阶时,他也不曾表现诸多不满。 原来所有一切都是在等待此时,用无影无形的软剑刺入升平肋下,当着宗室朝臣的面,纵然有万般疼痛也有口难言。第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谁家稳坐昭阳院(3) 越国公杨素向前跪行两步,恭谨叩首道:“既是皇后娘娘有喜事来锦上添花,不如皇上与万众同乐。” 杨广驻足,与升平远远相望,似别有意味。升平心中痛恸,被迫冷冷开口,“臣妹也觉得若是皇后娘娘有喜事,该锦上添花,与民同乐。” 杨广听升平一说,立即变了脸色。萧氏跪倒在下方一动不动,似在等待圣旨令下许她开口。杨广目光莫名复杂,眼 (: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10 部分阅读 杨广听升平一说,立即变了脸色。萧氏跪倒在下方一动不动,似在等待圣旨令下许她开口。杨广目光莫名复杂,眼底已是闪过诸多计较。 乍看之下,萧氏冲撞登基大典是为喜而至;细细思量,定是独孤陀安排了许久,如今若是不让她开口,反容易招致朝臣猜疑。独孤陀在登基大典中出此险招,看似莽撞,实则赌了皇位在新君心中分量。 这一招拒绝不得,又受不住,好不阴险。 杨广负手沉吟片刻,随即嘴角浮起笑意,“独孤氏,既然是好事,且说也无妨,只是误了朕登基的吉时于社稷不利。”他睨玉阶下匍匐的群臣,嘴角上扬,“不若……卿独与朕说,如何?” 他淡淡的语音听在朝臣耳中似是夫妻间亲昵低喃,说得隔在他与萧氏中间的升平心头猛跳。她恨恨地不肯看杨广,也不肯看萧氏,只能垂低视线原地不动,勉强自己装作对此话并不在意。 再没有比这样的话更能伤她的,再没有比这招更为妥当的。如果萧氏执意要说,便是罔顾皇帝的宠爱与信任;若是不说,独孤家精心部署的计谋便砸在棉团软枕上,没有丝毫效力。 萧氏依旧是弓着身子,从上望去,头顶的凤冠金凰颤颤巍巍,似欲振翅而飞,只是凤冠的主人却一动不动,缄默不语。见她如此,台阶下的群臣也不敢轻易表态,倒是杨广立即寻了机会,从容仰首示意,“礼官!” 礼官被新君点名几乎惊窒,回过神的他立即抬手,重新开始鼓乐。杨广深深望了一眼怔怔不动的升平,思量一瞬,立即转身重新顺玉阶前行。 玉阶上,他与升平的距离越来越远,离九龙镏金宝座却越来越近。明黄色的袍子随风飘拂,融在金殿背影里,无人能再追得上。 礼官唱诵吉辞,鼓乐掩盖彷徨,所有一切,顷刻便再没有悔改的可能。 杨广一步步登上玉阶,最终驻足在大殿前桀骜回首。升平立在玉阶半腰,仰望他的坦然笑容,心神有些恍惚。 只见他抬袖扬手,金色龙袖迎风招展,尽显天家风仪。礼官就此宣诏,寥寥语毕,语停音静,继而群臣山呼万岁,声音更是响彻云霄。 升平怔怔回头,连同独孤陀在内的群臣在下方匍匐跪拜,或真心或假意,伏下直挺挺的身躯,为新皇登基附以恭贺之声。从台阶上看下去,密匝匝,却有条不紊。 良久,升平不知自己该进还是该退,瞥一眼萧氏,萧氏依旧跪倒在玉阶下方,保持先前姿势不变。杨广也把她留下长跪,甚至不管萧氏腹中尚有皇家子嗣。萧氏又是怎样卧薪尝胆才能忍得住如此侮辱,因为她无心无求吗?还是因为她要的不只是这些虚情荣耀? 升平猝然侧过脸收回视线,广袖无力地垂展,任由其拖地,人疲累地往玉阶下走去。此时升平想哭,喉咙里酸楚得厉害,泪涌入眼底凝结成雾,却找不到该落泪的理由。她早就预料到自己不会轻易地登上宝座,为什么一切如约而至她反而无所适从? “阿鸾!”杨广在江山最高处轻声呼唤升平,语音里夹杂着些许无奈与渴盼。他是在渴盼她的谅解吗?其实不必。 身为九五之尊,原本就不必对她承诺什么,也不必介意自己无法兑现承诺。曾经那些个梦幻美好,如今看来也只是未成年时的绚烂绮梦而已,如今江山风云已改,再追究谁负了谁终究没有必要。 txt小说上传分享 谁家稳坐昭阳院(4) 升平很累,步下台阶时的步履有些迟钝,逃离让她认清甜言蜜语的虚软无力,也认清承诺根本无法融于肃穆朝堂。 杨广没再唤升平,升平匆匆步履经过萧氏时有些犹豫,她瞥了那个即将入主昭阳宫的女人一眼——萧氏一身精心准备的凤冠翟衣紫绶斜挂,配新君明黄金色龙袍分外得体适宜。升平垂首,定住脚步,萧氏望见升平犹疑的脚尖,随意避开半个身子,容她保留颜面从容走下台阶。 升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狠心昂首走过,头也不回地登上凤驾,回转栖凤宫。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昭阳宫从不属于她,所以她不该奢望…… 仁寿四年,太子广于大兴殿登基,改国号大业。册封太子妃萧氏为皇后,尊升平公主为镇国公主,赏邑十万。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群臣加封,郎中令独孤陀赏户邑一万,其余臣官进爵一级。 杨广登基后,独孤家从侄独孤麇无意事发,门中省查办后验证贪赃枉法、草菅人命、逼娶民女等数十项罪名。杨广闻言勃然大怒,责令刑部严查到底。 这一招借刀杀人,作用再妙不过。独孤麇所发罪状远则十余年,近则三五年,包藏至今,必然有独孤家做靠山才会如此。而新帝登基首要彻查独孤麇案,有心人皆知,此事遥指登基大典上独孤陀谋算过甚,惹得帝王大怒,隐忍不得。 此案牵连众广,独孤一脉数十支脉大劫难逃,锒铛入狱数十人,充军发配更是千余口。独孤陀迫于形势,辞去郎中令之职避嫌,人则退居府邸,闭门不出。 杨广旋立越国公杨素为郎中令,并由亲信左卫大将军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为隋炀帝近臣,618年禁卫军兵变,杀死隋炀帝。他自称大丞相,后率军北归,被李密击败,退走魏县。自立为帝,国号“许”,年号“天寿”,立国半年,被窦建德击败,擒而杀之。掌控禁军兵马,暗暗收买独孤家所属将士纳为己用。 一时间独孤家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般向新君摇尾乞怜。 升平没猜错,杨广深谙帝王之道。忍得登基那刻所有屈辱的他也是令独孤家往昔荣耀岌岌可危的人,哪怕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出自独孤家怀有身孕的萧皇后,也从不手软。 不知腹中孕育着帝王子嗣的萧氏,住在昭阳宫可曾舒坦过,是否也会悲悯自己身世如此不堪。升平不想前去探望,故作贤良也不愿,只因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萧淑仪隆起的腹部。 新君不肯亲近,镇国公主避讳,一时间后宫趋炎附势的宫人、内侍,更行迎高踩低之势,狠命挤对作践萧皇后。 升平从登基那日再没看见杨广。可想而知,新皇登基自然事务繁忙,故来不及安抚她,也一定来不及听萧氏怀孕的喜讯,除太医院通禀三宫六院知晓朝贺外,没有喜宴,没有赏赐,什么都没有…… 大业二年,春华勃发时,皇上杨广传话,命镇国公主升平盛装出席朝堂迎接使节的宴会。 升平与杨广已几月未见,慵懒的她本想要拒绝,却发现明黄丝帛后有杨广亲笔书写的几个苍劲大字:不许不往! 他果真了解她,胜过她自己。升平摇头苦笑,将丝帛轻轻放在梳妆台上。 平心而论,升平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明日来访的是两年前与杨广签约投降的李氏叛贼,他们仰仗民风彪悍,经常骚扰大隋边民,杨广曾几次派重兵镇压,李氏一族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复而又起,如此言而无信实属讨厌,只是不知此次无缘无故骤然前来为何。 “说是带了许多的珍宝贡品,要与大隋永结邦交。”永好为升平梳了繁复发髻,见她狐疑,随口回答。 升平闻言冷笑,“当年受降时,皇上不曾命他们纳贡,两年相安无事也没见他们主动提及贡品以示孝敬,此时突然上门必无好事。” 永好为升平插了一支八宝镏金凤钗步摇,抿嘴笑答:“奴婢猜想,大概是想求个公主嫁过去,或是将个女儿嫁过来两件事吧,他们还能求什么?” 永好语音刚停,就看到升平面色冷硬起来,察觉自己失言,连忙又补充,“当然,怕也是为了别的。” 升平深深叹息,嘴里反复咬着那几个字,“嫁过去?嫁过来?” 此时升平才发觉,无论是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她都无力接受。永好在身后以为公主需要贴心宽慰,再轻声答:“嫁过去比嫁过来好。听说北蛮女子生性放荡,怕受不了咱们隋朝的宫中约束。” “母后家族不也是北蛮之一吗?你的意思是母后也放荡了?”升平闻言冷笑。永好知道自己再次失言,惊慌俯身下跪,不住地叩首,身子发颤。 升平见永好如此惧怕,轻轻拉起她孱弱的身子,若无其事地安抚,“你也至于怕成这样?如今独孤家的人充军的充军,入狱的入狱,势力也败落了,再没人会因为你辱没母后而罚你。” 永好慌乱站起,连膝上灰尘也不敢掸去。升平无意间望着铜镜中木然的自己,心中一惊,不知何时,自己竟如此形似母后,眉眼肃严,即便心中愤怒时也是波澜不惊。她明明已经拉起永好,却不肯施舍一丝笑容…… 因为升平心中知晓,自己介意永好的话,非常介意。 升平不知杨广为何会让她去参加迎使仪式和宴会,或许真像永好所说的,杨广想将她拱手送给别人,再或者,杨广想让她亲眼看见身为帝王的他首次迎娶属国贡献的女子。升平不得不承认,她恼杨广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连平日里轻易便能猜到的他的心思,如今似乎也变得渺茫模糊起来。 或许,明日她会见到足够聘她的丰厚宝物贡品;或许,明日她会见到他高高在上蔑视昔日败将的煌煌天威;或许,明日她会见到那个逆贼即将送入宫中的女儿;再或者…… 升平不觉苦笑。她以为从登基那日开始,自己便可以消失在众臣视线中,远离杨广,可每一次他都有机会让自己出尽风头,此次,也是一样。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初见额抹芙蓉面(1) 李姓氏族,生长于陇西成纪,祖籍赵郡隆庆,最初与拓跋、独孤、端木分列鲜卑四大氏族。百余年前,四氏族之间连年战乱,烽火不断,所辖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独孤氏首领独孤闵遂举国西迁,于西魏定居,聘汉人习中原文字,请汉工穿中原美衫,以西魏皇帝为尊,甘愿俯首称臣。更有独孤信独孤信:鲜卑望族,本名独孤如愿,西魏、北周大将。北朝武川镇(今内蒙古武川西南)人,祖籍云中(今山西大同)。西魏宰辅独孤信是三朝国丈,有三位女儿分别是:北周明敬皇后、隋文献皇后、唐元贞皇后。隋文献皇后生育隋炀帝杨广,唐元贞皇后生育李渊。将独孤一门发扬壮大。 端木氏主嗜色昏聩,兵败时尚且于歌舞伎中涂面取乐,被李氏举兵吞并,百姓无家可归,部分逃入中原,改姓氏为端、木,渐渐融入汉民,历经几代相交,容貌与汉民无异。 拓跋首领为求自保,举国归附李氏族,并与李氏签订永好协定,拓跋家女子世代嫁与李氏,李氏妻妾也必由拓跋氏选出,如此历经三代,时至今日两家血亲已密不可分。 李渊原效力于大隋成立之初,其母与大隋独孤皇后是同父姐妹。奈何心生异象,便在开皇年间在太原起兵,先收纳北疆氏族领土后,又贪望南国物产丰富挥师南下。此时隋朝已立多年,文帝命军队卸甲务农以致兵力薄弱。两兵僵持于河东数载,战事频发,始终不能平定。杨广领兵迎击那次是李氏一族首次败北,杨广亡命搏杀势如破竹的攻势,让李渊携子首次俯首称臣,出降书向隋朝拱手称臣。 杨广因李氏常言而无信不肯阵前受降,原本还想破城而入,奈何大隋宫阙突变,帝后失和,而后太子断其粮草,才不得不留下逆贼们休养生息,今日李氏突然千里迢迢进大兴城献贡,行径委实蹊跷。 车行至大兴宫宫门,宫门正缓缓由内推开,升平放眼望去,大兴殿外部署的侍卫无不佩以利刃,空中猎猎旌帜迎风招展,明黄锦旗上铁画银钩出一个“隋”字,竟是那日杨广临行时文帝杨坚赏赐的大隋帅旗。 升平心中为杨广的举动感到惶惑不安。若是此行,李家心藏诡计,杨广如此嚣张行事,无异是灭李氏威风的最佳良机;若此行是李家一心前来示好,怕是杨广已经惹怒他们,寒了原本准备臣属的心。 升平缓步入大殿,自觉坐于皇上身侧百鸟朝凤的长榻上,对面原本属于萧氏的凤藻玉案后空无一人,鉴于此时独孤家正危机重重,杨广不允萧氏出席此典,倒也不出众人意料。 杨广正慵懒地靠于榻后,面含惬意笑容,明黄锦衣盘踞着傲然吐云的蟠龙,实实在在彰显了皇家风范。 升平今日也是盛装以待,由锦缎做底裙,轻纱薄透在底裙上又罩了几层,纱若蝉翼,影影绰绰随动作折现各色光芒,微风轻拂,轻纱层层荡开,露出不盈一握的金丝牡丹软履,杨广赏赐的迦罗国供奉的夜明珠,镶嵌在上做得莲花蕊心,于脚尖处颤颤盈盈,繁复又不失雅致。 两人面前隔了长长的金黄色翼纱,重重叠叠,看不清下方朝臣穿着,想来,也是富贵无垠的。 升平虽听命盛装,却不知杨广的深意,怔怔间,她有些出神。 台阶下内侍已高声传送圣旨,命李家使节入内。 “阿鸾。”等待过程太过漫长,杨广忽而低低开口。 隋朝觐见使节仪式异常复杂,于太极门引入,绕月华门,直至大兴门,入大兴宫,上大兴殿,直至门口恭候,再由内侍进行通禀,其耗时之久只为彰显隋朝气派煊赫,激发藩臣折服。 初见额抹芙蓉面(2) 第十八章初见额抹芙蓉面 “唔?”从那日登基起,升平极懒出声,越来越喜不动声色的她面对杨广的低声召唤,也只是出声示意自己已经知道而已。 “朕今日召阿鸾来,是要阿鸾看看朕昔日的手下败将。”杨广笑眯了眼说。 升平不等回答,殿门外已有礼部官员携同李氏使节觐见,她噤声目眺殿门处,在臣官两列恭候夹道间,进入四名使节模样的官员,司仪礼官朗声高唱:“宫门,跪——!” 岂料那四人不但不跪,反而回首翘望,似在察言观色,礼官见状色变,宝位上的杨广非但没有不悦,反而以手掩唇轻笑。 升平的目光透过金丝帘幕落在四人背后,只见空旷殿门外缓步走进一位男子。 他,身量壮硕,升平以为杨广于隋朝便是最英挺高挑男子的表率,不料此人更加夺人心魄。健朗身形如松柏般笔直,头戴赭色冠冕,身着玄色箭袖短袍,虽未穿甲胄佩戴刀刃,目光却比大隋朝许多武将更为严厉刚毅。前方四名使节见他已从容迈步入内,纷纷探究查看,似等命令般,只见他抬手示意,四人方才缓缓向前继续行进。 四人动作整齐划一,抬手停足间已显示非寻常官员,他独自一人行于几人后,却不显孤单力薄,反而让众人目光皆紧随于他,似面临数万重兵,不敢掉以轻心。 升平从此人的出现开始就觉得呼吸停止,像被人扼住喉咙般喘息不得。 “新君登基,万国来朝,臣太原留守李渊二子李世民携厚礼前来觐贺,以示附属忠诚,礼单特此呈上,愿永追随上君隋朝,拱卫朝堂!”此人声音低沉威严,定是常年带兵之人,才会磨砺出如此不同常人的肃厉。 他说罢贺词,单膝跪倒,罔顾礼官不悦神色,将手中礼单昂首送上。面对他不合规矩之举,礼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蹙眉张望杨广所在方向。 杨广未曾被他气急,依旧端坐宝座上纹丝不动。按礼数此时应该由礼官唱贡品数额目录,唱毕李世民方能叩谢起身,可李世民一举轻易破坏了应行的规章典仪。 礼官张望宝座上的皇帝,杨广对李世民的举动漠然无视,没有发令,礼官额头渗出密密汗珠,踌躇半晌,只得颤巍巍把礼单接住,小心翼翼展开,刚要开口唱诵,面前跪倒的李世民已遽然起身。 如果先前单膝跪地已经触犯大隋礼仪,此举更是藐视大隋君臣。 戍卫内殿两边的带刀侍卫从仪式开始就紧绷警惕防止来者异动,见李世民不遵循事先演练礼节,诡异起身,纷纷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刀剑,做足架势。 “臣昨日旧疾复发,耐不住长跪腿痛,请皇上见谅。”口中虽如此说,李世民的目光却桀骜直视大隋宝座上的皇帝,丝毫不懂避讳。刹那间,大殿内所有人都惊异他的狂言妄为,倒吸口冷气,更在心中讶异——北蛮藐视汉君之举如此明显。 升平抬头,隔面前遮挡翼纱,正对视上李世民的高眉深目,他屹立在朝臣中间显出卓绝霸气,目光如凛冽寒风撼人心骨。她骨子里的尊贵突然腾起,不服气地昂起头挺直脊背,同样回视于他。 明明是俯首称臣的手下败将,居然敢在隋朝朝堂上冒犯天威,哪怕他是疆场杀敌的罗刹她也不怕,她要以天家尊贵灭杀他莫须有的威风。 她,高高在上;他,永不能及。 不知怎的,那人竟笑了,嘴角微微上扬,仿佛能透过薄纱,掀开她故作坚强的虚假表象。升平心头骤然收紧,不可能,他怎么会看得见她?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初见额抹芙蓉面(3) 再看时,李世民已收敛凌厉的目光,垂首站在依旧匍匐在地的四名使节身后,显得突兀万分。 突然,杨广在上方淡淡诘问:“臣以君纲,子以父尊,你们虽身处北蛮苦难之地,怎么连教化也因此缺少吗?” 升平侧首看向杨广——只见他紧握龙椅,手指节泛白,面容上依旧保持淡然,似对李世民的张狂不以为意,威严的王者之气犹如光芒刺目的剑锋,恨不能奋力砍去李世民不肯臣服的头颅。 朝堂上的臣子仰仗皇上言语纷纷指责,一浪高过一浪地向不懂礼节教化的李世民压过去,任谁也阻拦不住。 “臣以君纲,君必然是明君,明君体恤臣身弱体差,怜悯臣颠簸劳累,会在臣先跪时加以真切阻拦,臣心中必然感激以死相报,此时逼臣下跪,敢问新君又知否自己到底是明君还是昏君呢?”李世民沉声回答完毕,殿内一片寂静,人人都不知该怎样反驳。 升平预感不妙,只觉得此人并不简单,他如此韬光养晦,隐藏锋芒,远不像杨广口中所说的手下败将之流。不知为何,越想越是不由得胆战心惊。 “明君昏君倒也无谓,只是君要臣死……”杨广笑意淡淡,拍拍龙座扶手沉吟道。 丞相杨素面色阴沉,上前一步拱手接言,“臣不得不死!” 臣官见状,顿时随之上前齐声附和,“臣不得不死!” 震耳斥责声中,李世民依旧泰然自若,嘴角噙着冷笑,“大隋内官原来如此,只懂得以人众压人,根本不在乎外将辛苦。” 还没等升平回过神,杨广冷冷道:“大隋不只人众,还有礼多,说不得其他,跪!” 显然,远放边外的李家人不知道,在大兴宫,新君微微蹙眉,都会让朝臣四肢战栗,匍匐哭泣。但他依旧昂首扬眉,手中虽无兵刃却紧扣腰间,眼底隐藏杀戮气息。 见李世民仍是不跪,升平心中不由紧张,不知他是有意不跪,还是真的不识教化。她侧身察看杨广的表情,他藏在冕珠后的笑容忽隐忽现,比寻常升平逗他开怀时的笑容更深几分。 许久不曾见过杨广如此开怀过,他仿若在看杂耍百戏,毫不隐藏自己的鄙夷笑意。 升平陡然明白杨广所作所为的背后深意,从允许李家使者来朝到觐见礼毕,杨广无不处处以国威折杀李世民的尊严——李世民入宫必定要从承天门过,抬头便会看见自己曾经跪倒拜服过的大隋朝帅旗,也不难会想起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正端坐着羞辱过自己的帝王。 升平惊喘,心中颇不赞同杨广的作为。 大约杨广心中仍愤愤不平,若不是当日大隋后宫告急,他定会一举围困太原城,逼杀全部李氏逆贼。他受降受得并不甘愿,李家却不知感激涕零,时至今日仍时常骚扰边民,所以才会有此刁难,为的就是灭杀李氏尊严。 升平想出声劝阻杨广,未曾开口,台下局面再起变化。 桀骜的李世民仍不肯就范,两边佩刀侍卫竟违规从朝臣身后掠出,光影刹那闪过,几人齐齐将逆贼围住,不由分说以刀鞘挥往李世民膝后,而后用力跺下,力道之猛,连身处上方的升平亦能清晰听见骨裂筋断的咔嚓声。那傲然不肯下跪的李世民被突袭成功,似乎来不及反抗,便被人压了手臂,扑通一声跪倒在杨广的脚下。 所有动作全部发生在电光石火瞬间,表面上看是忤逆圣君的逆贼轻易被制伏,只有升平察觉那人冷静的视线忽而从自己方向闪过,似是有意被制。 txt小说上传分享 初见额抹芙蓉面(4) 也就是说,不反抗也是他的预定计谋之一…… 侍卫齐声呵斥:“跪!”声震大殿,嗡嗡回荡。 跪倒在玉阶下的李世民垂首不语,全身上下被数只手掌按缚动弹不得。不知为何,升平觉得他之所以低头不是因为被俘无言以对,反而是在企图隐藏自己的不屑和轻蔑。 “松开,来者便是客,擅自凌辱使节该当何罪啊?”杨广含笑沉声,戏谑言语中却有耍弄意味。侍卫听皇上斥责,立即纷纷跪倒,束缚李世民的手也齐齐离开。 面对杨广的“宽厚相待”,李世民始终垂首跪立,再没有先前的嚣张气焰。升平猜疑,他怕是身上已负伤才会如此安静吧?他的表现根本不是心甘情愿臣服的模样。 “李氏企盼大隋庇佑之恩德便是臣,君臣相辅相佑,怎能如此让臣子齿冷呢?礼官,赐座!”杨广大笑,抬手示意,随即有宫人为李世民搬来长榻与几案。升平见是矮榻又蹙起眉,李世民双膝已经受伤,坐矮榻更是受折磨。 果然,李世民领旨后拱手施礼,从地上爬起来再坐上去,浓眉紧蹙,似有不适。但见他眉梢渐渐松开,神色立即恢复常态,淡然直坐,直视前方。 接下来便是礼官依规唱诵礼单,随即新君赐宴。升平始终默默俯视那名叫李世民的北蛮,眼光无法离开。他似乎并不在乎榻矮会加剧腿伤,或者,对于他们这种常年征战的人来说,如此小伤根本不足挂齿,所以才不动声色。 还记得杨广幼年时曾随父皇习武,父皇偶尔会力跺他膝后,一时间酸麻疼痛,久久不能直立。母后虽平日对子女教导严厉,但每逢此时定与父皇争执,两人争得急了,父皇便恨恨说:“你们北蛮永生没长跪骨,跺于此必致于命!” 升平始终以为此话是父皇嘲讽母后天生不肯屈服的个性,不料今日所见,跺膝后其实是一道致命招式。杨广此时对李世民使用未免有些不妥,一时间她对他倒有些莫名同情。 诚心诚意前来进贡,临门却被羞辱,临到朝堂负气争执,又遭君王戏弄,血性汉子必然不堪忍受。她垂低视线扫了眼杨广的鞋子,九龙踩云的花式何其繁复富贵,没想到身为帝王的他,践踏他人尊严也是如此坦然自若。 你来我往原本就是男人之间的争斗,她同情或者不屑,都不能撼动他们渴望毁灭对方的意念。 原本接下来还有赐宴歌舞,升平突然提不起精神再看下去,人骤然站起身,在翼纱后俯身下跪,“臣妹头痛不适,先行告退。” 原本同杨广一起笑看戏弄北蛮的群臣见状,突然静了声音,众人目光纷纷透过纱帘瞧来,揣测镇国公主此刻拜别的用意。 杨广直直望着升平,声音温柔,“阿鸾,哪里不舒服?” 鸦雀无声的大殿内,他的声音蕴涵暧昧,引发下方老臣的尴尬咳声不止。升平与杨广四目相对,而后又冷冷避开,“怕是偶感风寒了吧,皇兄不必惦念,臣妹再求告退。” 杨广思量片刻,再次朗声,“镇国公主身体不适,不若觐见典仪就此结束吧!” 因公主身体有恙便撤销赐宴,此行比在朝堂上欺辱李氏使节更加恶劣,原本兴致勃勃想继续戏耍李世民的朝臣也不免面面相觑,深觉不妥。 升平听到杨广的言语,不由叹息。她原本只想告退,岂料他又以她名义,得罪朝臣,欺辱李氏使节,怕是又给人徒添话柄罢了。 再不想看杨广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升平悄然从薄纱后转身离去。 由于绵延数米的羽翼薄纱遮挡,玉阶下方只能看见紫华裙摆随风流动摇曳,裙裾边的芙蓉佩叮咚撞击,发出悦耳声响,芙蓉金丝履上的东珠耀目闪亮。如此半截衣裙已是乱人心神,没有人不想窥视薄纱上方究竟是怎样的绝世容颜。 可惜,薄纱直至侧殿,不能窥见其中曼妙。 只留宫装背影窈窕离去。 走过侧殿时,升平定住脚步回视,恰逢李世民正望向此处,虽隔几道屏纱,似荒漠野兽般的目光还是盯得升平心惊,惧意骤然腾起。 他绝不是单为进贡而来,怕是还有别的目的。 情愫难安求谶言(1) 臣属朝拜对大隋朝来说并不是件什么稀罕大事,只不过此次李氏使节所作所为,着实让身为隋朝皇帝的杨广心怀不满。 那日金殿上杨广负气逞能的结果,是让李世民有足够借口来休养身体,并就此在大兴城的京都驿站停歇下来。 他的驻足停留成为大隋朝君臣喉咙里的一根鱼刺,鲠在那儿,吐不得,咽不下,甚至能瞬间掀起朝堂风波。 独孤余党心怀忐忑地向杨广奏禀过几次,为避免李世民趁机勾结内官,应及早将他驱逐出京。倒是新任丞相杨素唯恐独孤家借此在皇帝面前复辟,据理力争谏言:如果皇上能顺利安抚李世民,即可安抚所有叛乱藩国,借机收纳天下民心,所以不该以小人之心度之,应留李氏使节常住。 两派互不相让,杨广一如既往地习惯性打压独孤家气焰,非但执意挽留李世民,甚至容许他们主仆几人偶尔可以出驿站行走。 身为二世子的李世民也非等闲之辈,出手极其阔绰,行事也颇为爽快,京城门阀显贵悉数许以重礼,笑谈来往。如此一来,李世民在京城修养时左右逢源,一干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辈相约回访,白日避讳,夜间相会,李世民休憩的驿站,夜半时分常有诡异车马频繁出入,也成为朝堂众臣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其是以宇文化及为首的将军统帅,更是对同为将才的李世民惺惺相惜,互赠信物以示交好。 升平担忧的两方迎娶倒是不曾出现,似乎此次李氏使节前来果真是为了进贡以示臣服,嫁公主和进贡李氏女子为妃都是朝臣的臆想,做不得真。 夏初时分天热难耐,升平独坐在行宫凉亭眺望远方出神。他约她此处相见,不知为何…… 这是杨广登基后首次与升平无事闲聚。那日升平在接见来使时主动求去,杨广似乎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忽略她太久,又恰逢西北行宫修葺完毕,杨广力邀升平一同前往。升平本不愿去,可一想到留下来便要和萧氏相互避忌,还是勉强随行。 绵延几里的随从仪仗尾随在后,龙辇凤驾列在队中,煌煌煊赫。他们从清晨出发,夜半时分才到西北行宫,所到之处皆红毯铺地,玉树擎天,委实是耗财耗力的差事。 月如银钩,光华掠进凉亭,人伶仃伫立。此处比京城微凉,夜间风紧,升平独坐凉亭裹紧双臂,衣带随风蹁跹,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她只是望着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 杨广负手站在升平背后,见她如此影单孤寂,心头不免有些伤感,双手无力放下。 初登基时,杨广权衡利弊,在宝座玉阶前放开牵握升平的手实属无奈。 此后帝王临朝理政又与太子监国时有着莫大区别,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他只能在忙碌间隙出神狠狠想她。他想去栖凤宫找她以慰相思之苦,又觉自己负她太多,深感愧疚,踌躇迟疑几次,始终不曾挪动半步去看她,就此耽搁下来,直到今日。 第十九章情愫难安求谶言 此刻,夜色下的升平素颜淡裙,似比三年前缄默、清瘦了许多。昔日任性执拗的她在水光潋滟中神态落寞,给人万事隐忍在心的感觉,让人不由心痛。 杨广疾步上前,坐在升平身边,轻轻拥住她,声音低哑,“告诉朕,阿鸾在想什么?” 升平被困在杨广的怀抱中,他身上温暖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深深叹息,“阿鸾没想什么,夜深露重,请皇上回去吧。” 杨广抬手掐住升平的下颌带向自己,深邃的双眼充满懊恼,“阿鸾是不是还在气朕?是为朕登基时的失信,还是为朕当面羞辱了李世民?” 情愫难安求谶言(2) 升平苦笑,心中有些凄然,“难道阿鸾这一生生气就只能是为皇上?” 杨广知自己失言,见她衣裙单薄,用臂弯为升平笼起温暖屏障,声音低沉歉疚,“阿鸾,朕负你太多,朕知道。” 他果真知道?不,他不知道。他还是口口声声用“朕”字来扫灭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亲昵。 升平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视线,挣脱开杨广双臂的钳制,扭开脸望向湖面,声音借助水波浮动,幽幽的没有丝毫生气,“没有允诺何来辜负,本来阿鸾也不稀罕那座不吉的昭阳宫。” 迎着月光,升平素白的脸颊越发显得凄意倦倦,杨广忍不住急切发问:“阿鸾还想要什么?朕答应阿鸾,此次一定做到。” 升平仿佛不曾听见杨广由心而发的话,只是望着水面出神。寒凉湖水比不过她刻意树起的荆墙带给他的感受。 杨广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纵使当年天阙宫变,升平生死未卜,他都不曾如此惊惶过。而此刻,他分明感觉到升平在从自己指尖溜走,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溜走。 杨广脸色肃严,紧紧拉住升平的肩膀,郑重许诺,“只要阿鸾说,朕一定许你。” 升平缓缓扭过头,露出不敢确信的笑容,“皇上什么都许吗?那,阿鸾要皇上放阿鸾出宫也许吗?” 过往三年,升平身受波澜大过一生所临,犹如一场噩梦,时刻提醒她宫苑深处每一隅都是恐怖恶魇。她想出宫了,远离往日温存、今昔模糊的杨广,远离朝臣的担忧和提防,远离所有一切背负在身的逆伦枷锁,寻个安静的地方看海阔天空,生死由天。 此时,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从此以后再不必为内宫争斗惦念劳神。 只是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出了宫门是否就是晴空万里,任由自己展翅翱翔? 升平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 她只一意默告自己——出宫是最好的出路,只要能离开令人窒息的九天宫阙,哪怕用一生来怀念此处的荣华富贵,也是心甘如饴的。 杨广蓦然抓紧她,低哑嘶吼:“别想,朕走到今天此处都是为了阿鸾,阿鸾不可以出宫,朕要你一生守在皇宫,哪都不能去!” 升平淡淡笑着,目光直入他惶惶眼底,“皇上所做的事真的都是为阿鸾吗?皇上说说看,究竟哪一件是真的为了阿鸾?” 卧薪尝胆,回宫独权,废黜独孤,大兴奢靡,哪一样果真是为了她而无怨无悔地纯净付出? 昔日白衣飘飘的杨广如今已经变成眉目严厉的大隋皇帝,天下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他却不曾施舍一样给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切皆是为了她…… 可笑啊。 杨广语结,手中的力道却不肯放松,坚定回答:“从今日开始,朕发誓,每做一样事情都是为了阿鸾,彼时朕身不由己,今时今日,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朕的了。” “可今时今日,阿鸾已再无索取,皇上给多少,阿鸾也不觉得开怀。”升平摇头苦笑,目光郁郁飘远。 杨广心中升起怒气,猛地将她困缚在怀中,唇抵在升平的唇齿间不住深吮,癫狂的他只想告诉选择离开的她,自己心中惶惶不安的感觉。 他不要,不要赢得了天下输掉她! 他不要靠怀念过完下半生,他的荣耀,她应当与之共享,他的苦痛,她可以选择避让,明明他已经得到了江山,升平却要选择离去。为什么得到越多,反而失去越多,他真的不明白…… 绝望的杨广用行动表示不舍,不容反抗的钳制,不容置疑的束缚,他在用行动告诉她,他不会放她走,一生都不会。 txt小说上传分享 情愫难安求谶言(3) 升平睁开双眼,望着失去理智的杨广,他的唇依旧柔软,他的怀抱依旧温暖,但杨广似乎又忘记了,忘记自己曾是怎样的温文尔雅,从不会强迫小阿鸾做任何事。 他到底还是变了,深入肺腑的改变,变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变。 此时的杨广像困在夜色中的野兽,急于宣告自己的不安,又似年幼任性的孩子,只知道慌慌地命令:“说,阿鸾永远不会离开。说,快说!” 升平别开视线,心头微微发颤。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总有种感觉,两人分别就在眼前,具体的时间,他不知,她也不知,但即将到来。 升平还是不语,伤感的杨广紧紧抱住她的腰肢,甚至略带些恳求语气,“说,我需要阿鸾,阿鸾答应我一生都不要离开。” 升平扭回视线凝望杨广绝望的表情,所有不甘和难挨最终还是被他的哀求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杨广终于放弃了九五之尊的那个朕字,改回了自己。她是否可以相信,他们还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闭上双眼,虚软叹息,“好,阿鸾一生都不会离开你,除非,你先离开。” 她的嗓音极低,像一句谶语,为两人设下了结局。 杨广小心翼翼地捧住升平的脸,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细腻亲吻,“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愿意先走。哪怕明知会让你伤心,我也不愿亲眼看你离去的背影。” 杨广和升平两人还在行宫,却突然从京城传来李氏使节恳请再度入宫觐见的消息。 杨广接到恳请表,回头望了望升平。此时升平正依偎在芙蓉榻上读书,眉头紧锁,似不曾听见内侍的禀告。杨广徐步走到她的身后,含笑俯身,贴在她耳边轻声问:“阿鸾在读什么?” 升平翻书页的手停在一半处,怔了怔,又笑,“不过是些老书,从原来的晋王宫翻出来,还不曾读过。” “阿鸾猜,他此次觐见到底要求什么?”杨广在升平身后伸出手,替她翻过顿在那儿的书页,俊朗笑容还停在嘴角,仿佛在询问今日天气般坦然。 升平心中咯噔一下,随后肯定回答:“皇上是不会放他走的,好不容易囚禁李世民在京都做了人质,怎么会轻易放他走呢?” 杨广朗声大笑,坐在榻边伸手挑起升平下颌,“还是阿鸾最了解朕。” 升平望着杨广脸上的深深笑意,缄默不语。 升平未必是真的了解杨广,她只是更了解帝王。 朝堂羞辱是杨广一时负气不假,但让李世民在大兴城随意行走,杨广一定另有谋算。昔有子楚赵国做人质,今有李世民自愿送死来做隋朝的人质。杨广赦免李世民并允其随意走动,看似是皇恩浩荡好意收留,其实,那不过是恰到好处地施以恩惠。独孤家以为杨广是负气不采纳他们的意见,殊不知他还有其他考虑。 杨广见升平怔怔,把书夺了去,笑着背在身后。升平抬头,大殿金色光晕透过窗格披在杨广的身上,呈现斑斓色彩,他的眼底浮现难得一见的戏谑,“不给看了,陪朕下盘棋。若是明日回京,怕是再没如此惬意的日子了。” 升平知他的意思。 李世民主动觐见,一定是要求放自己回去。放与不放,作为大隋皇帝的杨广都不好做。 “放了吧。”逼反比纵虎归山更可怕。 杨广眼底波澜不惊,只是看着升平微笑,“担心那些做什么,此时朕开心最重要。昨日司建令已经奏禀,河 (: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11 部分阅读 杨广眼底波澜不惊,只是看着升平微笑,“担心那些做什么,此时朕开心最重要。昨日司建令已经奏禀,河道此时已经开到杭东,离西子湖就差一步之遥,很快朕就可以带着阿鸾出宫了。”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情愫难安求谶言(4) 升平闻言几乎快要从榻上跳起来,眉梢眼角满是喜色。 总听母后说宫外的世界天高云淡,如何惬意,她却从未看过红墙宫禁外的天地,不可谓不向往。即便来日依旧留在宫中,若能得片刻空闲,出去看看壮丽江山,也算是此生最为快慰的一件事了。 杨广被升平眼底的渴望逗得心情愉悦,一把拉过她坐在自己旁边,含笑瞧着她,她则幻想自己即将出宫时的旖旎景象。两个人静静坐在殿内,于外人看来自然是美不胜收,恰似神仙眷侣般。 唯独两人都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妙预感。 此次回京,必然有天大的事在等待着他们。 金殿之上,李世民的胆大妄为再次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宣召时,众臣云集,按部就班地等待李世民开口央求皇帝网开一面,放自己回去。杨广睥睨地看着身处宝座下方的李世民,随意询问:“李氏使节觐见,有什么要事吗?” 此次李世民倒是非常乖觉,单膝及地,抱拳当胸,“臣李世民有喜事与皇上相求。” 李世民此语一出,惊得朝臣面面相觑,金色翼纱后端坐的升平更是蹙眉,手中原本随意轻轻扇动的金柄芙蓉扇,也缓缓停下来,侧眸察看杨广的表情。 杨广冷笑,他斜依在宝座上,皇冕上的玉珠晶帘微微颤动,似随意问道:“什么喜事,说来与朕听听?” “得蒙皇上庇佑,臣在京城行走多日,越发觉得我大隋皇帝是万国明主,不仅平民百姓歌舞升平,连如臣般的归属小吏也深觉心稳神安。所以李世民斗胆求皇上赐天家女给李氏,与臣属成就姻亲,永结秦晋之约。” 升平的心骤然抽紧,手中的芙蓉扇跌落在脚边,身边随侍的永好还来不及去捡,那柄团扇已经翩翩滚落到宝座台阶下,飘至李世民眼前,明晃晃一朵芙蓉花正在朝他绽放。 先皇故后所生,只有一女。 当今皇上婚后,未有女嗣。 如此说来……李世民的意思是求娶大隋镇国公主升平。 虽知北方蛮夷生性豪迈,但听闻如此惊人之语,还是吓坏了朝堂众人。大隋无人不知当今皇上与亲妹子升平公主的暧昧情事,为镇国公主废昭阳宫,修通天河道直达西子湖畔也是无人不晓。如今李世民还要执意夺走皇上的心头所爱,怕是……众人想到此处,立即抬头向皇上杨广方向望去。 杨广嘴角笑意犹在,但眼底已经浮起寒冰,“哪个天家女呢?” 李世民并不畏惧杨广的言语威胁,直立起身,目光烁烁,直视翼纱背后月色华裙的所在,“李家求尚镇国公主升平!”话音落地,众臣惊默,知李世民胆大,却不料他竟敢当着皇帝面直言不讳。整个大殿如寂寂静夜再无半点声响,只有宝座前红色锦毯耀花了群臣的视线,他们偷偷窥视皇上,又悄悄察看李世民,唯独没有人去看升平到底是何反应。 只是有翼纱相隔,他们便是想察看升平脸色,也不能。 杨广嘴角微微扬起,声音沉缓,“刚刚朕不曾听清,李世民,你再说一遍。” 好个台阶!众臣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李世民再拱手,“李家求尚镇国公主升平!” 众臣再次提起舒缓的气息,屏住不动。 升平僵坐在翼纱后,掌心汗腻,她不相信李家会真的想求娶公主。 也许,这只是一个诡计,一个可以让李世民顺利回太原的诡计——只要杨广答应,李世民便以此为借口回去准备聘金仪式;如果杨广不答应,他也有借口回去向父亲复命。求娶公主虽是万能的借口,却不知已经触动了大隋帝王心中最痛的地方。 txt小说上传分享 情愫难安求谶言(5) 杨广以手支撑起身子,含笑开口,“朕记得,你长兄已有妻子了。” 李家长子李建成娶妃拓跋丽华,若升平下嫁,隋朝必然不会容许镇国公主成为李家长子的妾室。杨广知晓李家和拓跋氏的交好内情,所以刻意提及。 李世民犀利目光直视前方不动不摇的裙摆,“但——李世民仍未娶妻。” 升平指尖一动,杨广立即撑起双臂,双眼圆睁。 原来是他。 升平收了收露在翼纱外的月色裙摆,视线低垂,身边则是杨广似在自言自语,低声自问:“原来是你想娶大隋镇国公主?” 李世民丝毫没有迟疑,立即朗声回答:“正是臣。” 众臣再度惊异,相互交换眼色,为李世民的胆大震惊不已。他们原本以为只是李家长子求娶,毕竟镇国公主嫁过去,除做元妻不做他想,不料李世民区区二子竟敢贸然求尚,如此行为何止是胆大妄为,简直可以称作是不知天高地厚。 正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一声冷笑从大殿上方传来,很快笑声越来越大,杨广笑得几乎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在笑。 升平神色平静,侧脸看着杨广拧紧的眉头。 杨广的笑渐渐收敛,直至最后,一声冷哼从唇齿中迸出,羞臊李世民于众臣面前。 见皇上如此蔑视李世民,群臣自然也开始肆意嘲笑,一声声轻笑从各人嘴中发出,说不出的刺耳难听。 杨广半晌方才忍住笑,扬袖挥手,宽大袍袖在众人面前挥动,朝臣顷刻静默,杨广清了清嗓音,“你求尚镇国公主,李世民——你觉得朕会同意吗?” “不会。”李世民坦言,直视宝座上方,对刚刚众人的嘲讽似不在意,如炬目光直视不移。 “李世民,你果然有自知之明。你听好,别说是你,太原留守李渊的二子,就连朕,都配不上大隋镇国公主。所以,升平公主封号是镇国,隋在,她在,她在,隋在!知道了吗?” 升平隔着翼纱,分明看见李世民桀骜的视线直直扫视着自己方向。只不过,她不想理睬,杨广的话足够让她心神紊乱,他说,她在,隋在,隋在,她在。 是不是也可以说,这是他对她留在大隋一生一世的许诺。 升平望着杨广,他慵懒的双眼也回望着她。杨广忽而笑了,升平心中动容,垂低视线不再看他。恍惚间,她有些不想再停留在此处,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去。 没想到,她两次提早离席,都在李世民面前。 她再次拜别皇上,从翼纱后徐徐走过,裙摆摇曳,步步生姿,将要走到殿门处,身后传来低沉嗓音,“镇国公主也需夫妇厮守,谁又能强求困住她一生呢?” 升平停住脚步,蓦然回头,但见李世民超然卓绝地站在宝座前,气度风范竟比杨广还似稳坐江山的帝王。 她又回望杨广,隐隐纱幔缝隙中,杨广在上方脸色大变,冷笑道:“李世民,大隋天家女子,足汝一生眺望不及,休得妄想!” 升平觉得自己再不能待在此处,步履加快,从殿门翩然离去。 也许,只有她离开,此次争执才能变为一场朝堂交易。 否则,她几乎以为,那两个男人波涛汹涌的暗自较量,是为她。 乍变乱世狼烟升(1) 李世民的奏请还没等提到正式议程,便被羞辱淹没。不仅李世民求娶升平一事再没了动静,连杨广又见升平的时候,也不曾提及那日的荒诞请求。仿佛所有的影像只是升平半寐时刻想起的一则笑话,自己笑过便忘记了。一个蛮族对大隋朝公主的贪恋妄想,终只是微不足道,没有人愿意当真,也不会有人当真。 很快太医院左院判先传了喜讯出来,萧皇后所怀为皇嗣。昭阳宫女官通禀时,升平与杨广正在下棋,杨广举起的黑子就这样悬在半空,第一次没有果断围杀对手。升平心中百转千折已过,握住杨广执棋的指尖,轻轻按下去,而后淡淡道:“去看看她吧,她独自一人忍受孕育之苦,也是艰难。” 独孤家败落后,独孤陀几次入宫,逼迫萧皇后以六宫之尊影响朝政。萧氏如何应答,升平不得而知。升平只听永好说,萧氏从那日起,每每用膳用药都派人加银匙验毒;中宫内里,更是多添自己聘用的几名民间多子老妇为其保胎。 如今萧氏腹中的子嗣,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最后依靠,除了夫君,连她的养父也不敢再相信。 十月怀胎,九月忐忑,耗尽心神养下的皇嗣,理所应当得到父皇的眷顾。升平不能,也不想阻拦杨广去尽父亲的责任。 杨广沉声,“你不介意?” 升平顿了顿,“不介意,记得替阿鸾问候皇后娘娘。” 杨广的脸上看不出心境,只是望了望她,“如果这个孩子是升平的,朕会立即册封他为太子。”升平僵住,半晌方才冷冷一笑,“若孩子的母亲是皇后,倒也不难做到如此。”杨广不能许她名分,又何必许给她子嗣尊贵? 看着她执拗不肯挽留,杨广最终还是选择离去,在殿门口回望时,他说:“阿鸾,朕在用江山等你。” 升平望着杨广离去的背影,无声叹息。 因为天下人舍得齐聚钱财人力,京杭水道不日便会修好。如今升平的大好年华也随时光流逝大半,虽然出宫的水路已经近在咫尺,她却不知到底该怎样继续走下去。杨广说自己在等她,可升平又何尝不在等他? 血缘永远是他们兄妹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她抛不下所有,与他忘却世俗,同看尘间;他也不能为她坐忘江山,笑忘皇权,不管不顾。如此消耗下去,难逃两败俱伤。 升平想就此放手,但她知道,她与杨广骨肉相连,血脉相通,若不能终身厮守,怕是要一生惦念,永难忘怀。只是,升平尚不能确定的是,是失去杨广痛苦多些,还是两人相守,彼此折磨更加痛苦难当。 很快,她便知道,究竟哪个是切肤之痛,哪个是心身俱伤。而这一日,来得极其突然。 第二十章乍变乱世狼烟升 大业二年,冬日乍寒,萧皇后即将临盆之际,李世民突然从京都连夜潜出。行动之隐秘,连守城兵将、沿途驿站埋伏都不曾察觉。杨广命兵将沿其回北国之路,路路堵截,怎奈悉数扑空,接连数月寻不到人影。 太原守吏更是密布岗哨,围堵叛贼李世民。不料北疆大雪骤降,沿线疆土苍茫辽阔,铺上银装后越发难以寻找行踪。整整一个月时间,他们冒着风雪逐户搜查,并封锁所有出入要道,只是不曾发现李世民由此经过的蛛丝马迹。 杨广大怒,将驿站上下一干人等,连同李世民所带使节兵士,一同抓起严刑拷打。京都驿站顿时上下哀声震天,可最后也说不出个究竟。而李世民所带使节士兵,皆选择服毒自尽——状似李世民走前已深有部署,根本不会有人对大隋君臣透露半分消息。就这样,李世民从杨广的眼底消失,使得朝堂上的众臣开始坐卧难安。 乍变乱世狼烟升(2) 升平知道此事并不寻常,杨广紧皱眉头不放,便是焦灼到极点才有的模样。整个隋朝皇宫弥散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久久不散。 李世民突然离境究竟意味着什么,无人能知。但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即将到来,却是每个人都能预见得到的。 宫人内侍们开始小心翼翼地窃语流言,朝臣们不顾昼夜地在大兴殿商榷对策,大兴宫的人惶惶地茫然行走,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陷入怎样的惶恐。 对策仍不能商定,凶信却先传来。 就在萧皇后即将分娩时,边疆快马加鞭来讯,太原留守李渊发《讨昏君杨广檄文》《讨昏君杨广檄文》改自骆宾王为徐敬业讨伐武则天时所撰写的《讨武氏檄文》。武则天因此文感叹骆宾王才能俱佳少见。 原文如下: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藜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讨伐杨广,并列举数十条血泪罪状,以此起事。并从河东找回长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一边遣刘文静再次出使突厥,请求突厥兵马相助;一面招募军队,并于冬月率师南下。 李渊先率十万大军突袭太原守卫,太原守卫驻军因悉数出城寻找李世民,来不及回城迎敌,被叛军悉数剿杀。 而此时大隋疆土之上各类叛军突起,瓦岗军在李密领导下直取洛阳,更有小到数十人、大到万计的劳苦大众起义响应。 一日,只有一日。 太原失守,南疆小国也以此为号,纷纷举旗造反。闽南滇西农民军,更是与当地守备驻军恶战数日,最终攻克城门,一举拿下南疆十州七府。 狼烟点燃的干草仿佛迅猛急速,杨广手中的战情急报已叠成矮山,而最让他气愤的是李渊此次的讨伐文: 伪临朝杨广,性非仁爱,心实阴险。昔位高祖四子,曾诬兄长于先,道德湮灭,狼心昭昭。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帝位于后,入门伪良,执意不肯让人,两面相谗言,迎独孤氏以倚,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霸妹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原配,幽之于别宫;贼之亲妹,委之以凤职,京杭水道逆天而行,靡费百姓血泪,昏聩淫逸。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兄妹逆伦,知汉祚之将尽。龙藜帝后,识夏庭之遽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乍变乱世狼烟升(3) 李氏乃隋朝旧臣,疆守陈吏,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 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 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好,好,好,好一个霸妹屠兄,弑君鸩母。朕要亲眼看着,他到底怎样肃清朕这个妖孽!”杨广勃然大怒,遂紫毫泼墨,黄帛承载,三道圣旨在战乱时一并发出。 第一道:废萧氏于永安寺幽闭,立镇国公主为后,即日入主昭阳宫。 第二道:悬被斩李氏使节头颅于大兴殿门口,昭示李氏贼心,等尔入瓮。 第三道:追封太原守卫为忠义侯,战死将士加爵三等,厚赐亲属重金,凡烈士家属终生免徭役,今边疆守卫参比荣得。 征平叛将领,不拘门阀。敢为人先者,重赏;敢为重任者,巨励。 一时间朝中群情激奋,无不摩拳擦掌,以待捷报传来。 时值冬月雪映寒光,升平一袭烈烈红裳被迫移宫。发髻上的凤冠是杨广强加给升平的荣耀,在莹白雪地里反出一道模糊的金光,刺入她略显无奈的眼底。 礼官宣读圣旨的刹那,升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曾经在他们兄妹面前那般难得的昭阳宫,竟被一个李氏反贼轻易推到自己面前,想拒绝竟也不能够。 “本宫要见皇上。”升平对及时修正杨广的错误还抱有一线希望。 礼官仓皇下跪,颤巍巍的乌色帽檐上,翅翎频繁摇摆,脸色更是急得惨白。不用他开口,升平已经知道,此次杨广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若她抗旨,眼前的礼官恐怕性命难保。如今的杨广再不屑听从他人劝阻,他决定的事便是君言无悔,包括升平也不能动摇。 “皇后娘娘,皇上说,若娘娘不移宫昭阳,所有栖凤宫的宫人全部缢杀。”冬日严寒下,礼官嘴唇不住颤抖,说出的话也不见袅袅哈气,全身冰冷不见丝毫温度,他也笃信当今皇帝说到便能做到。 升平唏嘘,眺望远方——那座独孤皇后曾在内指点江山的昭阳宫,那座曾囚禁过萧氏孕育皇嗣的内苑中宫,如今风水轮流,她竟以公主之躯坐入其中。这不可谓不是杨广授予天下百姓最大的笑柄。 两疆协议被杨广在大殿上公然撕毁,只不过为了赌一口气证明给天下人看,原来公主也能坐稳昭阳宫罢了。 隋朝如今已经到了混乱不堪的地步,又加这些可笑行径,可想而知,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反叛逆贼。 杨广负一时之气,或许可以表达他的桀骜张狂,但不驯的代价却是加速了大隋江山的迸裂。他未尝不知其中利害,只是不容许自己表现出对叛贼的重视和惧怕。 礼官还匍匐跪在脚底,升平只能听从圣旨,缓缓移动脚步,眼角余光瞥见昭阳宫外长廊栏杆处,另一身红衣正随风起伏,缓缓而行。升平于台阶下停滞脚步,不知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尴尬局面。 乍变乱世狼烟升(4) 废后萧氏此时正双手扶住腆出隆起的肚子,一步步往冷宫走去。素日里,萧氏行动间总是透着飒爽利落;如今她如此小心翼翼地护住肚子,连脚步都变得轻微,像变了一个人。 一脸母性从容,即便移宫也不曾粉碎她嘴边的微笑。萧氏的脸上没有悲戚伤感,带着终于摆脱噩梦般的坦然,无意中抬眼望见升平,人也怔怔地停住了脚步。 “你来了?”萧氏一声微弱的招呼,如同宫中内眷之间的悉心问候,仿佛她和升平不是在这样尴尬的时候相见,而是自家姐妹在闺房内热切地说着家常。 “嗯,皇上……”升平怔怔,说出半句言语,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解释什么。 萧氏嘴角微微上扬,回头张望阳光照拂下的昭阳深宫,“本宫曾想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还不如停放灵柩的永安寺。每天日里惶惶,夜里忐忑,睡也睡不好,既然你来了,不妨也尝尝坐在这里的滋味。本宫想,你一定会恨皇上带你来此处。” 升平侧脸慢慢步上台阶,靠近萧皇后。光线照在萧氏的眼角,她的眼角已出现细细纹路。入宫不过短短九个月而已,她仿佛已是三十几岁的中年女子。 这个身处中宫荣耀万分的女子,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无人能知。日日提防父亲下毒,夜夜期盼皇上幸临,她用九个月时光换来后半生回味的荣耀,不免让人为她的一生叹息。 升平永远不想预料,自己会不会也沦落得和萧氏一般,短短几个月时间便从天阙云端跌落到凡间尘土,她只想眼前。 升平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狐出锋的长尾披麾,为萧氏围好。萧氏没有挣脱,低首看着升平在自己胸前忙碌的手指,淡淡微笑。 “升平,其实,本宫只输给你一点。”升平闻言抬头与萧氏对视,两人近在咫尺,僵在台阶上,“本宫输在,升平你从来不知道昭阳宫宝座的可贵。你从出生就离那个位置太近,所以你对世间女子仰望的荣耀不屑一顾。可要知道,这世间除了你,没有不喜欢这个位置的女人,所谓关心则乱,所以我先输你一盘。” 升平凝视萧氏嘴角的微笑,心中冰冷如水。 “不知道,来日你会不会也在意皇后宝位。升平,你要记住,得到了才会担心失去。你没贪恋过,永远不会懂得它的珍贵,它是你我一生荣耀安稳的保护,永远。” 萧皇后没有一个字提及杨广,也许在她的心中,皇帝杨广永远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萧皇后计较的是升平夺走了她的皇后位置,却不计较升平夺走了杨广的宠爱——这也恰恰证明,萧氏从未深爱那个目光不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萧氏昂起头,望着远处的莹白清雪;浮起一抹坦然的笑容;“小时候,养父便对我说,做女子,当如独孤皇后。她有幸能与先皇并驾齐驱共治江山,我无德做不到也属正常。我在当今皇上和养父中间游走,两边讨好,两边碰壁,实在太累了。我学不来独孤皇后的强势,也得不到皇上的关注,离开昭阳宫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升平此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伫立,看着萧氏一脸的遗憾、感慨。 “我只有一件不放心的事。”萧氏状似无意地叹息,清冷的白雾从她话语间涌出,冰冷人心。升平眼底不由蕴起泪意。究竟是谁害了萧氏?是舅舅,还是杨广,还是她?或者说,是整个独孤氏头衔害了这个无辜的女子? 升平拉住萧氏冰冷的指尖,“你说吧,我会尽力办到。” 乍变乱世狼烟升(5) 萧氏望着升平的笑容有点恍惚,“升平,你我都知,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挽回……”升平闻听萧氏所言,不由倒吸口凉气。虽然眼前北疆李氏叛乱,南疆三十余国起兵造反,但毕竟胜败难分,萧氏如此快口断言几近是大逆之罪。升平刚想警示,不料萧氏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展给她看,上面点点墨迹洇透。 升平接过丝帕,仔细辨认,不觉惊讶万分——上面居然是现时边疆战报。战报内容是李世民在大兴城驻留几日,绘得北疆至京城的边塞要图,再孤身一人返回,联通隋朝内臣一同反叛。因内外勾结,此次李氏大军势如破竹,不日即攻陷京城。 这样的战报,和升平所知完全不同。她从杨广那里得知大隋朝兵将正在前方奋勇杀敌,拒李氏兵马于千里之外,京都大兴城安全无虞。到底该信谁?谁说的才是事实真相? 萧氏笑了,“升平,缺了独孤家,如今朝野内外真心为皇上效力的人又有几个?你们兄妹为了一己私利,自断双臂剜去双眼,怪得了谁?” 升平猝然抬头,心中顿感不妙,“难道是独孤家故意隐瞒前方战事?” 萧氏只是笑,“自然还有他人。” 升平不解,拧紧眉头,“谁?” 萧氏如炬的目光扫过,露出艳美笑容,意味深长地说:“自然是心有旁骛的人。”她冷笑反问,“知道本宫为什么不告诉皇上吗?”升平摇头,不敢去猜。 “本宫希望有朝一日宫倾之时,本宫能送孩子出去。”萧氏的声音突然温柔,“本宫的一生葬送于大兴宫,由不得重来。如今隋朝气数已尽,本宫肚子里的孩子若得了天下,也一定会死于非命。倒不如来日宫倾时刻,辗转送出宫去,也许孩子能活一命,哪怕此生做一介纳粮草民,也别再跟大兴宫有丝毫联系。” 升平体味萧氏话中意思,犹如重锤击打心头。萧氏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艰难生计,才被迫使出这般置死地而后生的撒手锏。升平又何尝不想出宫,从此再不与皇宫有半点瓜葛。 萧氏望着升平忽然戏谑一笑,“毕竟,你们这般对待本宫,本宫也要报复你们兄妹二人,才能互不相欠。只不过咱们有明有暗有来有往,也不算吃亏。” 萧氏的眼底没有笑意,冰冷如潭,一汪深不见底的凄凉。 升平不想再与她说下去,避开萧氏的脚步,慢慢俯身施礼,“恭送皇后娘娘。” 这是升平第一次如此心甘情愿地拜在女人裙下。除了独孤皇后,昔日的太子妃高氏,今日的废后萧氏,都不曾得到升平的礼遇。 萧氏说的没错,从出生就是最尊贵女子的升平,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低头臣服于任何人——即便是那个坐在凤位上的女人。她真心折服过的只有独孤皇后一人。 萧氏慢慢躬下身,蜷住肚子将升平拉起,“其实皇上什么都知道,他要死在大兴宫,同时,也把你囚死在这里。”升平木然站起,不明白萧氏的意思。 萧氏低笑,一声复一声,在雪地里传出很远,“他不怕江山拱手让人,却怕将你送给北蛮,你和他注定要在大兴宫同归于尽。”萧氏说罢,昂首翩然离去,笑声依然回荡在升平耳畔。 升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红色的皇后朝服拖在雪地,雪白与鲜红,刺目的对比。她的步履蹒跚,动作迟钝,却是个倾尽所有来保护肚里孩子的母亲。 萧氏藏起的那份战报,必然是舅父送进宫来的。舅父想由萧氏来和皇上杨广邀功,为独孤家重新踏回朝堂奠定基础。萧氏却想隐瞒,借此送孩子出城。 他们都没错,错的是杨广——一个如果不做皇帝会是个好丈夫的男子。 升平心中酸楚,若是真面临宫倾,自己该何去何从?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 升平第一次体会到母后坐在昭阳宫孤立无助时的凄凉心境。独孤皇后每每可以绝地反击,升平可以么? 力竭人伤城将破(1) “边疆来奏战报,李世民已经携兵闯过汾阳李世民随李渊自太原(今太原西南)南下。途中李渊一度动摇,欲还师更图后举。李世民坚决主张继续进军,提出先入咸阳,号令天下的方略。,汾阳守将王庚当场战死,副将林旭恒连夜开城门投降。李世民将王庚家眷二十余口屠戮殆尽,城中百姓弃械投靠李家数以万计,并砍下劝阻保长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叛贼曰……” “李世民说什么?”杨广头也不抬,俯身专心绘制出宫水路图,淡淡问道。 “曰,占领咸阳从此号令天下,此时天下大乱乃民心所向,大隋此次必亡。”说罢,丞相杨素匍匐在地,“皇上,如今我大隋仍有悍将二十余人,兵马过百万,李氏逆贼胆敢贸然西渡黄河,于霍邑决战未必没有胜算。” 杨广怔了一下,搁了画笔,望着水道图轻笑,“既然你说有胜算,就打吧。” “可是,眼下内城的异动该如此处置?”杨素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须问道。 杨广抬起头,原本温暖的神色骤然阴狠,“杀!”丞相杨素浑身一僵,颇有些为难,“可,那毕竟是先皇后的亲眷,也是皇上的亲舅父……” 忽然殿门外内侍跪倒奏禀:“皇上,镇国公主求见!” 陡然,内里一只羊脂玉镇纸飞出,正砸在内侍眼睛上。内侍疼痛难忍,捂住眼睛,嘴里不住地哎呦哎呦叫个不停,其余众人皆纷纷下跪求饶。 “是皇后娘娘,从今以后不要让朕再听见镇国公主四个字!”杨广沉声,殿门外立即有聪慧内侍开口宣召,“皇上召皇后娘娘入见!” 杨素知趣,随即起身告退,“臣告退。” 不等杨广允诺,眼前华衣拂动,升平已经奉旨入殿。杨素与升平打个照面,不知该如何称呼,面色尴尬只能躬身施礼,“皇……皇后娘娘……” 升平对杨素微微施礼,“左丞相好。” 杨广不理会杨素表现,坦然从皇位上含笑走下,“阿鸾,对新宫还适应吗?” “臣妹来大兴殿正是为此事,臣妹觉得册封臣妹为皇后一事大为不妥,也不宜移宫。”升平赶来的路上一刻不曾停歇,焦灼难安的她顾不得仪态,此刻近乎是质问的语气。 杨素见状低头退下,临到殿门时,深深叹息摇头。 第二十一章力竭人伤城将破 不过杨广对升平的严词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端详着手中的图,面含得意笑容,“那事不急。来,阿鸾先过来看看朕新修的水道图。”杨广朝升平伸出手,她即便是有再大的忐忑也必须强忍下来。 升平无奈地缓缓走到杨广的身边。杨广笑笑,指着手中画卷给她看,“阿鸾,你看,最后一条通往皇宫的水道已经修好。”图画中,连绵不绝的山川中,偌大的皇宫只是天地间的零星一隅,狭长的水道迢迢千里仿佛能通往天际。升平一时说不出话来,满腹的疑问都憋在胸口无法提出。 杨广欣然环住升平的腰际,在她耳边低低道:“还有十日,十日后,阿鸾就可以离开这座囚宫了。”升平惊讶地抬起头,与杨广对视,他嘴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没关系,只不过十天而已,不长的。” 水意渐渐氤氲了双眼,升平狠狠咬紧嘴唇,“可是天下……”大隋天下即将灭亡了,他却想将她送出宫。杨广低头,紧紧抱住升平。左右内侍见状,识相地低头退去,只剩下他们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伫立不动。 “天下是大隋的,你是我的。”杨广说,“大隋管得了天下,你管得了我。” 力竭人伤城将破(2) 升平眼中的泪水悄然涌起,杨广抬手为她轻轻擦拭。那张给予升平希望的画卷,就这样翩然落在锦色长毯上,无声无息地扣了过来。 他明知四面楚歌,却仍要给她个可以期待的未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升平才察觉:此时大隋已经陷入怎样的境地。 灯光摇曳下,两人拉长的身影,在空旷的地面上显得越发落寞和苍凉。 杨广拉起升平的手,似若无意地感叹:“只可惜,朕只让阿鸾做了十天的皇后。若还有来生,朕许你百年如何?”升平有些哽咽,喉咙里艰涩、干哑,难以言语。她虽眼中含泪,却不想让他看见半分,只能强忍着不肯表露。 杨广知道升平会来,所以才会在丞相杨素面前摆出无所谓的模样。但升平太了解杨广,他决不会这般简单放手,此时的他恐怕已然抱定必死之心了。 升平抬起头凝视杨广,想要乞问一句关于战局的真相,“大隋真的要亡了吗?”杨广含笑,始终不肯回答。 升平叹息,闭眼靠在杨广的肩头,“皇上总是在骗阿鸾,一次又一次,从未说过真话,叫阿鸾如何信你?” 杨广轻笑,“此次朕跟阿鸾保证,十日后一定出宫。” 杨广轻轻拉起升平的手指,用宽大的手掌按住,勾住小指,“看,朕愿意与阿鸾许诺。”纵然知道杨广的所作所为是在刻意安抚,升平还是偷偷放下心来——也许,事情还远远不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许,那封密报只是独孤家草木皆兵而已。毕竟他们还有将来,还有那么多没有做完的事要做…… “皇上!”门外有内侍再次出声。杨广迷离的眼神瞬间清明,他一手轻轻拍着怀中升平的后背,一手不露痕迹地示意殿门外的内侍噤声。 内侍了然皇上意图,悄悄告退。倒是升平抬头看了内侍身后的人一眼,极快,但已看清楚——左丞相杨素正面色焦虑地站在门外拱手垂目,见皇上与升平相拥殿上,不禁迅速向一边躲闪。 升平木然收回视线,长长叹息,“臣妹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杨广原本紧绷的身子突然放松许多,轻言宽慰升平,“好好睡,明日阿鸾还要与朕一起上朝,阿鸾是第一次坐上凤榻,朕万分期待。” 升平勉强上扬嘴角告辞,迈出大殿门口与杨素对视一眼。杨素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缄默低垂的眼目不露丝毫感情。升平问:“左丞相怎么出而复返?” 杨素不禁倒退一步拱手,“臣有事想报奏皇上。” 升平凝眉,“京中一切可安好?” 杨素神色有些慌张,随后又坦然一笑,“有皇上督军,自然安好。” 升平闻言回头,与杨广相视。杨广一闪而过的目光复杂莫名,使得她心中紧窒,但已是明白。 杨素因携杨广登基有功,身兼二职——一是出谋策划的左丞相,一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他手握天下兵权,此时重入禁宫,怕是京城凶多吉少。升平蹙眉思索,脚步也越发沉重起来。 “升平……”身后突然响起杨广的声音。升平一惊,回头再看,杨广的眼中已经微微透出不舍,他嘴角微动,半晌没有出声,最终只是化作一句嘱咐:“夜深露重,记得多加件衣服。”这是杨广从小到大第一次叫升平的封号,也是杨广留给升平的最后一句关切话语。 是夜,都城大兴城惊变。不知从何处出现些许乱民,带土制羽箭蘸上火油,点燃后将其射往承天门。禁军守卫连夜调动东郊军营的大军镇压,暴动民众冲扰不成,继而四散奔逃,随后隐蔽民家不见。禁军守卫见状只能挨家挨户搜查,奈何未能查到主谋。杨广大怒,下令一旦搜出可疑人物不问缘由当即杖毙,检举可疑者重赏。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力竭人伤城将破(3) 一时间京城内外乱作一团,其中大有私生恩怨者,无不上书密言以图报仇。一时间牵连民众众多,导致禁军守卫竟然不足人手施以杖刑,只能发现疑犯便就地砍杀。 升平得知此事时天已大亮,她顾不得梳妆盥洗,乘凤辇飞奔赶往宫中最高处眺望。此时离乱民冲撞宫门已过两个时辰,犹见烟雾缭绕下残败的承天门,在晨曦中巍巍伫立,而整个大兴城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 内城无数百姓哭声震天,国不亡,近乎无以为偿。 升平心底发凉,犹如千层寒冰将她冻住,动弹不得。祸事当头,内伐平民,杨广到底怎么了?这等同于自断手足,自剜双目啊!升平不顾永好阻拦,披上外袍去见杨广。凤辇在大兴殿外停下,她噔噔地跑上玉阶,行动过于匆忙,不住地急促喘息。 不料迎面看见一排朝臣,悉数跪在大兴殿内叩首,杨广正在紫金蟠龙宝座上怒气大发,“不过是几十个宵小作乱,你们竟然无人能防,这就是你们跟朕号称的数百万精兵?”匍匐在他脚下的朝臣不敢出声,大殿内静如失音。 杨广冷笑,“李渊派入几个奸细藏在大兴城,你们都翻不着,怎么能带兵打仗?”他冷哼一声,凌厉目光扫视群臣,“怎么,你们无言以对了吗?”他冷冷侧目,“宋老生。” 朝臣中战战兢兢爬出一人,杨广神色肃严,厉声质问:“你昨夜在何处?” 宋老生诚惶诚恐地以头叩地,“皇上,臣……臣在巡……” “巡视新买的妾室别处?”杨广嘲讽地问,挥手将九龙盖碗啪的一声拍在龙案上,击个粉碎。 宋老生被杨广的怒气吓得言语不清,他拼命叩首,“皇上,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万死就不必了,一死足矣!”杨广挥袖,语气平淡得仿若只是让宋老生告退回家。几名带刀侍卫冲上来,拖住宋老生双臂往外拖拉。声嘶力竭的宋老生口口声声求朝臣救他,大殿跪满百人?(: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12 部分阅读 生口口声声求朝臣救他,大殿跪满百人却无一人敢言。 杨广端起内侍新换的茶盏,见宋老生哀求的模样,不住蹙眉,随手挥道,“杖毙!”群臣不觉将头压得更低,齐齐不忍再看宋老生所在方向。一声声惨叫在升平听来分外刺耳。不过没挺多久,这位守护隋朝大兴城的大将便再无声息。 杨广越来越不像从前那个广哥哥了。 升平站在殿门外,陌生地看着端坐在皇位上的杨广。谁能想到,杨广与她谈情时含情脉脉,坐拥天下时又是如此阴狠暴戾——夺人性命已如家常便饭。而这恰恰是升平不曾觉察过的。 升平抿紧嘴唇,目光紧紧盯在杨广的脸上。再从容不过的杨广根本不知道外面已有她,仍是冷笑,“还有屈突通。” 话语间已有人霍然站起,“昏君,你昏庸无道,欺父霸妹,人人得而诛之。我屈突通即便再有错,也是先帝旧臣,却被昏君你无辜杖刑,你以何德服人?我屈突通并非里通李逆贼之辈,但求以死报效先帝,强过在昏君面前受辱!”说罢,愤然向龙柱碰去,刹那间鲜血喷溅,人已软绵绵地瘫倒一边。 升平不忍再看屈突通的尸体,拂袖离去。永好缄默,跟随在后,不曾惊扰内里朝堂。升平脚步踉跄,只有自己知道到底在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升平回到昭阳宫不出一刻,大兴殿内侍来请,见升平喜盈盈道:“皇后娘娘,皇上邀你上朝……”永好不觉将目光投向升平,升平脸色惨白,冷冷点头,“好,本宫立即起身。” 力竭人伤城将破(4) 昭阳宫外,沐浴着冬日里难得一遇的暖阳,可升平内心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升平从殿门缓慢步入,所有的光芒都被留在身后。她目光所见只有杨广若无其事的笑容,闪烁在高高的宝座上,心中不觉一阵阵难过。升平驻足在宝座前,深深施礼,好似无意地询问:“皇上,今晨臣妹隐隐闻到浓烟味道,不知……” 杨广含笑,视线缓缓在下方巡视。身后朝臣无不深深俯下身躯,不敢多看升平,更别说有人胆敢出上一声半句。 杨广还在笑,升平却可以轻易地窥出他眼底的刻意隐瞒。大殿内无人再开口,越发显得战事已迫在眉睫,她不能再坐视不管。 “哦,阿鸾说的是那个。不过是昨夜有守卫疏于职守,导致承天门走了水,不足为惧。”杨广眉目不动,语声平静,将手拍拍自己身边空留的宝座位置,“阿鸾,过来坐。”如今他已不用再顾忌台下朝臣,可以肆无忌惮地让升平坐在自己身边,坦然接受万民供养。 他终究成了帝王,却不日城破。 升平静静望着杨广,狠狠扯着自己的袖口,良久才轻轻叹息,声音喑哑,“皇上还要多久才肯告诉臣妹,逆贼大兵如今已经渡过渭水,距离京郊不足二百里了?” 身后朝臣闻言皆变色,他们中有人知晓,有人懵懂,却是一样的惊讶。唯独宝座上的人静了片刻才淡淡笑道:“哦,阿鸾都知道了?” 不知为何,杨广明明近在眼前,升平却触摸不到他的气息——语音依旧是安抚她时的温润低沉,却犹如来自遥远的天边般幽幽不可及。 “如今叛贼大军从北疆长驱直入,直达京都大兴城。叛贼沿路并未遇激烈抵抗,皇上可知为何如此失去人心?”质问的升平脸色苍白异常,衬托出身上大红色的皇后朝服殷红诡艳,犹如浸透血泪般醒目骇人。 “皇上未迎敌军,先伤内臣,这何尝是应变之策?当日李逆贼叛乱时,皇上尚且以代父出征之名,重击敌首,为何今日先乱了自家阵脚,莽撞无谋?”升平心中压抑太多不惑,她不解,杨广为何突然变成今日这种昏聩模样。 被指责的杨广表情依旧,但放在身边宝座的手已经悄然收去,如同孩童炫耀的笑容也渐渐从嘴角退去,眼底隐隐现出从未有过的伤感和怆然。 “阿鸾的意思是,朕是懦夫,临阵缩在宫门里不敢迎敌是吗?”杨广扬眉,淡淡地问。 “难道皇上不是吗?”升平原本并不想催促杨广亲征迎敌,她不过想点明杨广临阵斩臣是兵家大忌,如今被杨广逼问得不得不回答。说出来的话,反而像威逼杨广必须亲自迎敌以求谋变。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数名宫人鱼贯而入,手端托盘的宫人分列两排跪倒在地。托盘之上明晃晃摆放着杨广出征时所需的装扮:金色铠甲,明黄色战靴,还有长毛出锋的白色风氅。 升平讶异,怔怔片刻,刹那间心中已全然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回头看杨广。 杨广低头笑笑,“阿鸾怎知朕要出征,如此匆匆赶来,是要为朕送别吗?” 升平僵住,脸色大变的她不知该说什么。刚刚被心痛蒙混了神智,唯一想的只有杨广眷恋权势,在一点一点地舍弃江山。可此时升平才知道,自己又做了怎样的蠢事——在杨广准备出征前,她方才所说的话分明在打击他的士气,动摇朝堂所有臣子的信心。 “皇上,臣妹……”升平情急之下跪倒在地,口齿也乱了起来,万分难过都抵不过方才的一句质问。如今便是再辩解什么,也无法弥补她给予他的伤痛。他已决定出征,却被她临阵鄙夷……怎能不心痛难当? 力竭人伤城将破(5) 杨广笑着由宫人为自己穿上盔甲,披好风氅,喝止为他系大氅披风的宫人,笑对升平,“不如阿鸾帮朕系?” 此时升平心中万分悲戚,可她必须站起身为杨广挽回最后的颜面。 杨广弯腰搀扶起升平,一双温暖的手包裹着她的双手,探往自己的下颌,唇边漾着淡淡笑意,“来,好好系,千万不要没等出宫,带子便开了。” 朝臣眼中,金銮殿上,万民表率的皇帝为国家安危亲自出征,母仪天下的皇后为黎民百姓送君千里,杨广和升平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不肯错开半分。 可杨广能清楚地看见,升平颤抖的手指正抓住金绦缠丝带不肯放开。他低头看她,静静地——升平眼中噙满泪水,望着自己手中的金色丝绦不敢眨眼,生怕自己一动,眼泪便落在众朝臣的眼中。 杨广俯身,在升平耳畔悄声道:“不过才二百里路,朕答应阿鸾,一定尽早归来。” 升平扯动嘴角,“嗯,皇上一定早去早回。” 眼泪加重,终还是不争气地晶莹坠落。 杨广伸手为升平抚平耳边碎发,在无人看见的一瞬将泪珠收在掌心。他笑了,“这眼泪朕收下了,改日还你。” 杨广那次出征,升平深知北疆遥不可及,纵然心中惦念也无力可施。今日他再次征战,目标直指京郊二百里处,知他决意亲征,她的心怕也随着去了战场。 “此刻再说其他已经没用了,不管如何,朕出征的念头已有,阿鸾是拦不住的,何不笑着送朕一别?”杨广的气息轻拂在升平耳畔,声音低沉温润,根本不似先前对臣子般的严厉。 升平道:“臣妹知道不该阻拦,但请皇上恕罪,臣妹实在笑不出来。” 杨广盖住升平的手,“那就等朕回来再笑吧。” 升平定定心,含住眼泪点头,一下一下为他紧紧系好带子。 杨广回身,扬手示意,朝臣顿时噤声叩首。他容色凝重坚毅,声音低亢,“今大隋边境被犯,有谣言谎报逆贼连破数道隘口关卡。可笑,李氏逆贼不过是螳臂当车,力微难成。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岂容宵小作乱!今朕亲征,扬隋荣威,必将逆贼制服于脚下!” 朝堂四方兵营守将,闻言立即奋而跃起,“末将愿随皇上前往平叛,以死效国!” 杨广笑,“好,准奏!” 杨广的目光坚定如铁,展望众人,“大隋万年,天下尽归,众爱卿等朕归来!” 升平第一次看见杨广身上围绕着凌厉迫人的光芒,无论是谁都会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他的帝王气势下。他屹立在蟠龙宝座前,给她留下最后的影像犹如即将出征的英雄,凛然不屈。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出征。三年前,他离京出征,京都大变,皇位上的人坐了又换,换了又坐,没有一刻安稳。三年后,他再次离京出征,皇位又会如何变更?这场疾风骤雨来得太过猛烈,甚至他还没有定下继任之人便匆匆迎战。何去何从,会如何改变? 升平手心还拽着杨广的衣角,依依不肯舍去。 他已经迈开脚步向外跨去。缄默中,满朝文武无不将忧心忡忡藏于眼底心中,效忠誓言喊出容易,坚信难。谁知此次宫外厮杀风起,还有没有机会晴空万里。 红日遥坠,仿佛在滴出血般哭泣。 大兴殿前长长台阶,杨广登上艰难,迈下容易。 宫门外,数十万精兵强将已齐聚,铠甲耀眼,银光遮天蔽日。杨广重新领兵出征,光晕笼罩他的背影,带着不真实的虚幻,渐渐消失在升平眼前。 升平缓缓坐在宝座上,用纤细的手指感受杨广留下的余温。不敢去送,因为她怕极了那种生死离别。 升平还记得,上次离别时她也不曾送。那时父皇亲手赐予杨广银枪金甲帅旗,杨广的背后有独孤家军马做陪衬,走得好不意气风发。 此次,他再出发,灰蒙蒙的城门再不见昔日辉煌,大红色的宫城门内也没了坐镇的独孤皇后。胜败已定了,不是吗? 升平拽紧自己胸口的风氅,仰望萧索天际悬挂的那抹诡异光辉。 杨广,你一定要回来,哪怕我们就此放弃天下,你也要安然归来,随阿鸾离开。没有你,便是天高水阔也是孤寂;没有你,便是自由无束也是窒息。 我们已无路可退。 至少还要有你陪我。 咫尺硝烟妇孺哭(1) 出征不足一天,杨广与李世民便对决于大兴城郊二百里处。 李世民拥军士亮剑勃发,杨广带兵将严阵以待。 坐在深宫朝堂上的升平,面对堆积如山的各类奏章,第一次沉稳下心逐个审阅,火烛摇曳,一直静坐到天明。 杨广信她,才将江山托付。在没有辅国之臣的庇佑下,升平第一次独自面对朝堂的纷扰,也是第一次察觉江山如此沉重。 此刻,她不满二十岁。母后于她这个年纪时,也只是刚刚随父亲北方起兵而已,再多的才华也被动荡世事掩盖,没处施展。 升平知道,此刻她擅做的每项决策都涉及大隋江山社稷,握在指尖的朱砂笔勾勒的更是整个杨氏皇族的性命。她唯一可以坚定做下去的缘由,是她要竭尽全力为杨广撑起后方宫阙安定的防线。两百里,生死之距。哪怕他们最终不能逃过亡国结局,她也不愿让他终日惦念自己。 战报频频飞马传来,每一次都会波及她濒临崩塌的信念。 杨广以临关为据,与李世民周旋,两次重克李氏叛军于城外,斩获敌军将领两名,全军欢欣鼓舞。三日后,李世民丑时率军突袭成功,重创隋朝守军,火力猛烈,以致城墙俱损,大隋军队后退三十里,举军悲恸。 又是一日,杨广整军待发,再与来敌迎面而战。三军将士誓死守护皇城,硝烟弥散下收复失地一十五里,士气大振。 这样的战报着实让人情绪骤起骤落,上至皇帝宝座上的升平,下至城中濒死百姓,无不因此忽悲忽喜,难以安然淡定。而发生这一切不过是短短五日内的战报,若再熬上一年半载,怕是远行离人未归,眺望的人已精力疲惫。 升平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烽火间隙,杨广曾命人送回一封密函。 升平在夜深人静时,小心翼翼展开黄绢轻帛,绣满蟠龙的绢帛上面只有他对她的一句叮咛——水道一旦修成,阿鸾先走。 升平手指发颤,泪已经抑制不住,滚落面颊。 此时,杨广是最清楚最终胜败结局的人。他留信如此绝望,必是再没有改变的余地。升平心中顿感悲戚,不承想大隋朝建国三十余载,竟如此败了,败得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黄绢上,杨广的字迹不似以往刚劲,想必他也在烽火中唏嘘,大隋来日不多了。洇晕在泪水中的墨迹,字字模糊,除暗示了杨广的悲哀,还隐藏着对她安全的忧虑。他在阵前注定背水一战,若输,必然马革裹尸不复还,而升平的性命悬于城破之间,他不得不提前为她准备好最后退路。 被硝烟熏染过的黄绢密函,怎一句相思挚爱能轻易涵盖?怕是融进了杨广最后的牵挂,最后的痴念,甚至还有不舍…… 升平让永好为她研墨,在这绢帛末尾处留下八字:升平不离,等君归来。八个字,她写了许久,颤抖的手指一次次被迫停歇,等欲哭的气息平稳后再写。她含泪带笑将绢帛仔细叠好,认真密封,仰起头嘱咐永好,“明日与战报一起送出,务必亲手交与皇上。” 第二十二章咫尺硝烟妇孺哭 永好点头,顺从退去。升平颓然瘫倒在床,厚重的金色床帏如同重担压得她无法呼吸。升平翻出压在枕底的玉佩——那枚曾是父皇希望杨广送与王妃的绿翠,她紧紧握在手心。兄妹亡国,如今已一一应验。她一时荒诞,情愫难抑,竟惹来如此滔天大祸,怕要这块玉佩时也不曾想过。 如今,她只想等杨广归来,不管一同离去还是一同殉国,都可以。升平深深呼吸,想要收回蕴涵多时的眼泪,却不料越发加速了那晶莹泪滴的坠落。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咫尺硝烟妇孺哭(2) 还有五日,水道修好之时,杨广可会平安归来?拱手河山时,他和她能否安然逃脱皇城束缚?五日啊五日,度日如年的滋味如此苦涩,不经历的人怎会知晓? 升平枕着泪水入睡,在梦间想要问问杨广是否后悔最初的决定,隐隐约约听见门外有人窃窃私语。永好慌乱地奔到殿内,接近床榻时放低声音,“娘娘,娘娘。” 升平骤然起身,顾不得长发散乱,拉住焦急的永好,“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慌张?” “庶人萧氏……”永好似乎不知该怎样禀告,神情有些异样、犹豫。 升平的心骤然提升,声音也分外尖锐,“萧氏怎么?” “永安寺宫人来报,萧氏申时突然跌倒,此时似有临盆之兆。”永好的犹疑有些奇怪,不过一闪一动间升平不曾注意到。升平霍然披上外裳,急急站起,“快,带本宫去看看。” 还未及走上两步,门外又有内侍禀告:“皇后娘娘,控翔府将军独孤讯来报。” 升平伫足,心中骤紧,不觉变了声调,“进来!” 大隋守卫分为十二府,最贴近皇宫的守卫便由控翔府管辖,将军独孤讯之所以保全性命残留于此,是因为他幼年时与独孤家分崩,独孤陀更是他的杀父仇人。独孤讯幼年时与杨广相知,所以得到新君万分重用。入夜深宫,他的出现只代表一种可能…… “皇后娘娘,方才臣观测到大兴宫内东南角有烟火骤现,似是内外通结讯号。”独孤讯此时戎装佩剑,见升平发鬓凌乱,不禁垂首不敢再看。 升平只觉自己背后冷汗已出——原来,那日杨广不曾错杀百姓,火烧承天门一事并非孤立偶然,它似乎在向城外传递讯息,以便让外敌不入内城便已知道内里所有动静。 “什么时候的事?”升平冷声问道。 “就在……废后临盆之时。”独孤讯犹疑片刻才肯说出。 升平心惊,但仍故作镇定,“可有下达命令灭火细查?” 独孤讯抱手拱拳,“臣已经传令下去,命十二府严查纵火之人,务必在寅时将可疑之人活擒。即使奸细就地服毒,也要带回宫里查实。” 升平颔首,郑重道:“还有,必须将大兴宫四角宫门紧闭,加重东南两面守卫。宫中立即封闭甬路宵禁,命所有内侍交出火镰、尖刀!”东南宫门,内外之人都有可能纵火,凶徒更是于内于外都有可能存在。 独孤讯应声撤出,门外却又再来内侍通禀:“娘娘,永安寺再来内侍禀告。” 升平心中不由慌乱,“让他们进来!” 三名内侍跪倒在地,为首者垂首询问:“庶人萧氏无力分娩,于卯时初近乎气绝,御医请娘娘示下是否独留皇子。” 升平喉咙一紧,冷冷望着内侍。她从不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残酷的抉择,用孩子性命剥夺母亲存活的权利。她沉默片刻,冷冷道:“本宫要两个都留。” 跪倒的内侍抬头,神情颇有些为难,“御医说,怕是不能。” 升平抬起右臂,厉声拂袖道:“那就转告御医,这是本宫的命令,她们母子两人本宫都要留,少一个,就要了太医院所有人的脑袋!” 内侍不知为何,突然硬了身子,仰首道:“皇后娘娘,生死由命,怕是御医也不能擅自更改命理轮回,望皇后娘娘明鉴!” 升平冰冷的目光扫视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内侍,不禁嘲讽,“别当本宫不知道你们是谁,你回去跟你们主子报信,就说萧氏的命本宫今天是保定了,他若是还有疑问,就亲自入宫来找本宫!” 咫尺硝烟妇孺哭(3) 原本还想争辩的宫人,突然身子一震,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永好,快,为本宫梳洗,本宫要去永安寺查看究竟。”升平命令道。 永好迟疑一顿,随即垂首上前,准备为升平梳洗。焦急的升平又吩咐道:“预备车辇,要快!” 此事必须要快,否则情况将不可挽回。 从承天门事件开始,升平就在怀疑一个人。当杨广率领大军在郊外迎敌时,此人趁内乱混入宫,使用手段迫使萧氏提前生产。孩子得留,他则携天子以令诸侯,等杨广在京郊战死,他将坐拥天下。 蓦然,面前不曾退去的永安寺三名内侍中的一人突然站起身,声音浑厚震耳,“皇后娘娘,好久不见了。”方才此人始终低头,隐藏面容,升平看不甚清,如今两人对视,相距不远,借灯火察看,才发现他竟是消失已久的舅父独孤陀。 升平再抬首,殿门外已经黑压压地站满带刀侍卫,一身内侍装扮的独孤陀略略带笑,“皇后娘娘见到老臣未吃惊,莫非已知道老臣会入夜拜访?” 升平淡漠一笑,“本宫早已知道这是独孤家惯用的手段,没什么好惊讶的。” 独孤陀冷冷笑了,“没错,正是老臣一人所为。” “从萧氏入宫开始,独孤家就开始缩减前锋,一意后退。皇上施压打击独孤氏,也没有见舅父多加反抗,这与舅父的性子着实迥异。舅父让萧氏向本宫展示信报,不过是为了让本宫督促当今皇上出征迎敌,造成城内空虚,再由舅父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只等皇上战死,舅父再用孤儿寡妇搏天下一战,是吧?”升平说到此处,不由轻叹一声,眉头紧蹙,“只是本宫不明白,舅父的盟友——逆贼李渊,不知道舅父的心思吗?他们甘愿自己不坐宝座,由舅父独霸天下?” 独孤陀冷冷笑道:“娘娘好思量,不过万般算计还是差了一步。” “什么?”升平面无表情地质问。 独孤陀道:“独孤家与李家数十年前便是国亲姻眷,李渊之母也是在下的亲姐,与文献皇后同父同母。我独孤氏既然当初能为女婿杨家起兵谋反,自然也能为同为女婿的李家效力;独孤氏既然可以让杨坚坐稳天下,成了傀儡,为何不能操纵李家?” 升平克制住波动的情绪,淡然道:“你觉得,李渊会虚弱到听任舅父摆布?” 独孤陀捋一把面前须髯,哈哈大笑,“你觉得你父皇又能比李渊强多少?有所求才有所失罢了。”与其说独孤陀是个趁乱世崛起的枭雄,不如说他是在乱世投机的佞臣。他随父亲独孤信看中杨家可能得到天下,遂率独孤家兵马为之誓死效力;如今他赌李家能平息战乱,遂釜底抽薪将大隋灭于瞬间。他从不落空,甚至从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 升平笑了,从中有些了悟,为何独孤陀会笃定,李家会奉迎杨氏小皇帝。 李家曾宣告天下,他们夺位是因杨广这个昏君无道,而非一己之私。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推举小皇帝登基也是必经之路,他们需要以“仁孝”作为障眼法,欺瞒住天下有心人的眼睛。 升平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一丝微红,似想到什么般,冷笑出声,“舅父就这么确定萧氏肚子里一定是小皇帝吗?” 独孤陀忽然哈哈大笑,“升平,说到底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只要萧氏临盆,必是男孩,老夫不会容许女孩临世!” 不妙。他的意思是…… 忽地,升平嘴角浮现笑容,冷冷一声低笑,连长久以来围绕身边的永好,都不能捉摸此刻她心中真正所想。升平直勾勾地望着独孤陀,“可惜,舅父,你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一步。” 咫尺硝烟妇孺哭(4) 独孤陀眯眼,霍然拉过她纤细的身子,“哪一步?” 升平还记得萧氏对她讲过的话——她求孩子诞生后能被送出宫门,永不回来。当时两人之间低语,只有升平才能听清。其他独孤陀派去监视的宫人,根本不知道她们低头交谈的内容。升平知道,那才是萧氏的真心话。 升平紧紧握住自己的袖口,笑容未减,“舅父还是赶紧去永安寺吧,否则皇嗣命绝在前。舅父,终究逃不过鸡飞蛋打一场空。”没错,萧氏一定会在最后时刻,采用非常手段反击养父的专权,目的在于保住自己刚刚分娩出的孩子。 至于萧氏会怎样做,升平不能预料,不过血腥气息已经弥漫到近前,由不得她不逆着萧氏步下的轨道前行。对不起,萧氏,阿鸾只有解开眼前困境,才能救你和孩子。否则,偷生也不过是你我一场苍白无力的期冀。如果必须有所抉择,那么阿鸾宁愿在绝境里再搏一次。升平狠下心将脸扭向一旁。 独孤陀猛地放下升平,憎恨的目光几乎能穿透她孱弱的身子,查看她到底在使什么鬼花样。独孤陀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回过头,恶狠狠地命令所有侍卫,“带上她,去永安寺!” 升平冷哼一声,不再理睬独孤陀的专横。这让他更加难以忍受,多疑的他立即加速脚步,先行离去。 升平颓然地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额头已渗出一片冷汗。殿门涌入数名带刀侍卫,不由分说按住所有企图反抗的栖凤宫宫人,将升平押赴永安寺。 唯独得到善待的永好,全身颤抖,拉住升平的胳膊,惊恐叫道:“娘娘!” 升平徐徐回头,盯着永好惶惶不安的脸庞,忽然一笑,“永好,你是舅父派在本宫身边的人,是吧?” 永好缓缓垂下拉扯她的双臂,低头缄默不语,亦如默认。 升平苦笑,“其实本宫早就知道你是独孤家的人。从父皇死那刻,不,甚至更早以前,在母后最危急的时候,居然派你去传信给独孤家人时,本宫就该料到了。父皇宾天那时,你明着送汤给本宫,实则在给萧氏传信,对吧?” 永好颤抖的身子伏地跪倒,“娘娘,奴婢罪该万死,独孤丞相是奴婢的恩人,奴婢一家人性命都是独孤丞相给的,他的命令不敢违抗。” 升平被带刀侍卫束缚住双臂往外拉扯,唇边却依旧带着凄然笑容,“你们总喜欢说万死,殊不知,一死已经足矣。”这是杨广在朝堂上愤然而说的话,如今升平才明白他话中的辛酸。 升平紧紧闭上双眼,任由侍卫将她狼狈地拉出昭阳宫,推搡着坐上凤辇。凤辇被人抬起,再没有往日平稳,摇摆不定的辇身犹如升平韶华年岁所经历的过往,动荡不安。 永好随升平一同生活整整十余载,不承想,她也是独孤家埋伏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从六岁开始,升平已经熟悉身边的永好,熟悉到仿佛永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终还是不能认清永好的真实面目。 独孤陀在他们父子母女兄弟身边还埋伏下多少耳目眼线? 不知不觉中被亲密伙伴监视十余年,与此时知晓所有真相后心痛难当,哪个更让人绝望?升平都不知。或许也不须再知晓,独孤陀终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独孤家的血,流淌在他不甘沉溺的身躯里,发挥着最大的功用。他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失手,从最开始母后就已知道,却忘记告诉他们兄妹二人。 母后……阿鸾,真的好想你。如今局面,是母后在试探阿鸾吗?阿鸾不曾懂得的道理如今都懂了,可母后却还狠着心不曾回来。母后,母后…… txt小说上传分享 咫尺硝烟妇孺哭(5) 永安寺,皇家停放灵柩所在。 生前俯瞰江山的天子,生前母仪天下的皇后,甚至有位分的薨逝嫔妃都要在此停放,以供悼念。在此处,光芒难见,阴阴森森,所见也只是若干油灯摇曳所带来的冰冷恐惧。 萧氏初嫁进皇宫时,在此迈入朝堂;如今性命堪忧时,也需从此离开。这也是后宫中最常见的轮回,也是后宫所有女子无法躲避的注定。 升平恍恍惚惚被推下凤辇,愣愣地看着眼前宫人御医来回出入。 升平踉跄走过青石甬路,越接近永安寺的大雄宝殿,越能听见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呻吟声,空气里的血腥味道也越发浓起来。 夜空寂寥,忙碌的宫人竟似点缀临战之夜的星辰,掺杂在森暗夜色里,不停地变换自己的位置。 永安寺从不曾迎接过新生命的诞生,它惯于送别——它见证了北周旧朝几位君主的离去,也见证了本朝先皇与先皇后的撒手人寰。青檐碧瓦的大殿沉重冰冷,好像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角色上的转变,万古不变的阴森古刹里,突然因新生皇子涌现出一丝温暖。 突然间,大殿里的萧氏开始厉声号叫,升平双腿颤了两颤,险些跪倒在地。 “生了,生了。快,止血!”专侍生产的嬷嬷随之紧张地叫着。 生了,不知是男是女。升平不顾一切扑上去,靠在殿门外听着内里繁乱的声音。婴儿的啼哭有些微弱,伴随着宫人们匆匆的脚步,向大隋江山昭示自己的诞生。 曾经,升平是那样恨过这个孩子。他的存在让她和杨广之间产生了荆棘隔阂,总觉得他再不是从前温柔儒雅的广哥哥,她也不是昔日天真烂漫的小阿鸾。 只因为一个无辜生命,他们再难回复到从前的亲昵。成长过程中不断出现的暧昧,都被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轻易打碎。升平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为杨广生下皇子,所以才会记恨萧氏有幸为他生育子嗣。 升平听着大殿里婴儿的啼哭,鼻子不禁也酸了起来。 无论升平对孩子如何心藏芥蒂,但啼哭的他是杨广的骨肉不容置疑。甚至,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和升平相似的血,她不能对孩子的降生无动于衷。 升平晃晃悠悠慢慢蹲下,靠在大门边呜呜哽咽。从记事起升平就追着杨广玩耍,懵懂青涩的她只想做他的妻。短短不过四年,他们竟像走完了一生,所有的事好像就在身边,却又遥不可及。他们根本没有片刻宁静用来相思,仿佛命中注定一步步来应验那个诅咒。他和她总是擦肩而过,再没有重新对视的机会。 如果再来一次,升平是否还会这样不顾一切?婴儿的啼哭唤醒她的神智,不能了,当然不能。错过了就是错过,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 蓦地,内里传来惊叫声,惊得所有内外忙碌的宫人身子一颤。升平听见声音骤然站起,双手扒住殿门从门缝里往内窥视。内里,独孤陀向长榻上虚弱的萧氏咆哮着,“你要干什么?” 很快,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小,里面挣扎抢夺的声音再次加剧,夹杂着零零碎碎跌落地面的清脆声响,不知是药碗打破还是珠玉坠地。升平顿时心头一紧,抬起头。 萧氏她…… 哗啦一声响,内里再没有婴儿啼哭,随即纷杂人声停止,有人轻轻惊讶,“娘娘,娘娘……”独孤陀怒气冲冲步出大殿,用力推开门。升平急忙向后倒退,定睛看去,他的手中还提着锦缎襁褓。周围宫人悉数跪倒在他脚畔,唯独惨白脸色的升平沙哑着声音道:“恭喜舅父杀女夺孙成功。” 咫尺硝烟妇孺哭(6) 独孤陀不禁冷笑,“少废话,如今胜负已定,外甥女,你还有其他对策吗?” 升平懵在原地进退不得。她知道,刚刚所有声响一定是萧氏意图掐死孩子造成的。萧氏既然不能自己亲手送孩子出宫去,也不愿孩子落入虎狼之手当作傀儡。此时,孩子已经没了声息,不知她是否还好? 升平猛冲上前,想要一把夺下孩子,可独孤陀扬手一记耳光,近乎将升平扇坐在地。升平从未被人如此打过,这是她十九年来所蒙受的最大屈辱。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双眼瞬间陷入黑暗。停歇片刻,她慢慢爬起,缓和后的双眼迎着独孤陀俯视的目光,竭力用不稳的双腿支撑起身子,慢慢站在他的面前。 独孤陀阴森的笑容含在嘴角,“老夫再说一次,不管是你还是杨广,都不可能阻挡这一切的发生。早知今日蒙难,何必当初一意孤行?想大行皇后对你们已经多加庇佑,可你们兄妹逆伦祸国殃民,如今宫倾国亡又怪得了谁?老夫不过是替天行道,将你们这对世人唾弃的乱伦逆子诛杀,也是顺民心而已。” 升平耳朵被嗡嗡声响充斥着,那记耳光附带独孤陀被压抑多年的野心向她袭来,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舅父昔日慈祥的面容变得异常狰狞,口口声声都是义正词严的斥责。他果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堂而皇之?为何不敢让萧氏站起来亲口对外人说话,甚至需要用卑鄙计谋调开杨广的大队人马,再来对付内宫一干妇孺?怕是独孤陀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所作所为有多么不足人齿。 此刻,他的掌心掐着大隋的最终命脉,也掐着杨氏皇朝最终的结局。襁褓里的孩子是独孤陀最后的仰仗。升平笑了,对独孤陀,也对所有匍匐在他脚边的叛变宫人。 “舅父,本宫知道独孤家从未拿杨家当过自己人。本宫虽身上流着独孤家的血液,却被冠杨家的姓氏,所以理所应当死于此葬于此,无可畏惧。” 独孤陀大笑,“好!升平,外甥女!如果有来世,你记得,一定要学会苟且偷生。别说你不过就是个公主而已,哪怕你是统辖天下的天子,也要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 升平还在笑,笑得独孤陀心惊肉跳。他当即收敛笑容喝令道:“来人,把杨鸾关押在晋王宫!”一干带刀侍卫扑上来,按住升平想要反抗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将她纤细的手腕捏断。 升平咬牙昂着头,狠狠的目光始终盯着那明黄襁褓。从独孤陀出来到现在,襁褓里的孩子不曾啼哭,随着独孤陀的晃动,襁褓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升平被侍卫推搡着,脚绊在石阶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目光依然不肯离开独孤陀的粗壮手指。 孩子,哭一声吧。若是你的父皇就此阵亡前线,姑姑也好知仍有你留在尘世,继承大统。 孩子,哭一声啊,是不是你外公的手指已经掐断你的颈项? 突然,升平刹那间有些错觉,似在耳边听见犹如小猫一般的抽泣声。独孤陀也察觉襁褓中的声响,低头伸手摸向孩子的颈项脉搏,一声最微弱不过的啼哭终于从襁褓里发出来。 这个甫降尘世的孩子在逃脱母亲勒杀后,又被佞臣挟持,兜兜转转几个回合才缓过口气,开始了苦难人生的挣扎。 升平踉跄着被侍卫拉开,刹那间心中充满欣慰,随着宫灯摇曳,离永安寺越来越远。孩子的哭声送她一路,即便手腕被侍卫按出青紫的淤痕,升平也不觉得辛苦。 此刻,所有的侍卫再没人尊重她是当今皇后。在他们眼中,升平只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所有人对她的目光都是怨愤的,恨不能一时将她捏死在路上。 升平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只是不知杨广还能挺上几天。如果有可能,他们或许能在黄泉路上相见,就怕届时她先行一步,等不到他。 生死不过就这几日。只要独孤陀率领守卫大军出城夹击杨广,杨广便再没有翻身的可能。当然,在此之前,独孤陀一定会先将她鸩杀作为誓师的祭品。 升平被关进晋王宫的内室,黑洞洞的室内,所有的物件依然是杨广做皇子时的摆放。只是没有水,也没有寻常的果品,更没有温暖的火炉和熏香。 升平孤零零地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反复揉搓着自己手腕上的淤伤,等待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已经如此,她还有什么办法逃脱?脑中已经混乱不堪,所有的事情不想再想。 绝望的升平此时已经深知,自己一路走来错得离谱,是她一手导致大隋的灭亡—— 她对杨广的痴缠,致使杨广背弃父子亲情。 她对杨广的恼怒,致使杨广对独孤家打压排挤。 她对杨广的若离,致使杨广不惜拱手河山讨得她的片刻欢心。 她对杨广的失望,致使杨广毅然身披战甲亲临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战争。 对,或错?升平知道自己还是错了,从一开始错到现在。 江山在皇族面前最重,重得过天;可江山也最轻,轻得过生死瞬间所见的那缕鸿毛。不管升平想不想要,江山都会因她的皇族血统而落在她的肩头,注定她和杨广的一生被江山所累,无休无止,无眠无醒。 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自己天高云阔的远走,就可以解决眼前所有的纷扰。 如今,再说这些已是无用了。 墨色静夜,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等待死亡的降临,心中一片冰凉。她从不知,江山崩塌,轰然宫倾,原来,这般容易。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惊魂动魄路穷尽(1) 夜深时分,升平昏昏沉沉入睡,睡梦中似有人影影绰绰在眼前晃动,她瞧不清那人面容,不觉想要惊叫出声。冰冷手掌将升平的声音按在喉咙里,她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是如此熟悉。 “端木姑姑?”升平心中震惊,不禁睁大双眼。她记得自己曾亲眼目睹端木秀荣命丧母后之手,此刻突然又诡异地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晋王宫,莫非瞧见大隋宫倾国破,连厉鬼也不肯放过他们兄妹吗? 端木秀荣神情却镇定如常,刻意将声音压低,“公主殿下,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在此等待已经很久了。” 升平愣住,陡然明白——当年杖责端木秀荣是独孤皇后上演给兄长独孤陀看的一场好戏,真正目的是独孤皇后想让兄长误以为她与杨坚之间已产生隔膜,独孤陀便有耐心等待杨广平安归来,然后再谋算以后的渔翁之利。 此招之险,非常人能想得出。也只有独孤皇后这样的奇女子才敢赌上江山,营救自己的子女。 升平思及至此,突然想到母后服用鸩酒前后的诡异态度,骤然拉住端木秀荣枯槁的手臂,身子不住地颤抖,“端木姑姑,母后到底是怎么死的?” 端木氏面色阴沉,“皇后娘娘那日是被独孤陀毒死的。” 升平不敢置信,急急地问:“母后不是自愿服毒吗?母后明明一切打点如常后,才肯服药的,似乎是想证明,母后是自愿用此方法来换回杨广的性命的。” 那些原本已经淡去的回忆突然又被掀开,显得说不出的神秘。升平望着端木秀荣冷厉的面容心中突然跳了一下。 也许,长久以来,她和杨广都被独孤陀玩弄于手掌当中了。 浑身颤抖的升平不住摇晃端木秀荣的双臂,哑着嗓子问道:“端木姑姑,你快说,到底母后是怎么过世的?” 端木秀荣缓缓昂?(: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13 部分阅读 也许,长久以来,她和杨广都被独孤陀玩弄于手掌当中了。 浑身颤抖的升平不住摇晃端木秀荣的双臂,哑着嗓子问道:“端木姑姑,你快说,到底母后是怎么过世的?” 端木秀荣缓缓昂起头,望着寂寂黑夜,一字一句咬牙道:“是独孤老贼逼皇后娘娘服的毒,他说,若是皇后娘娘不病故,便无理由调回杨广的大军,国也将亡。” 不可能,母后不会这么傻。亲手毒死自己需要怎样的勇气,她不可能在那个艰难时刻抛弃所有纷乱,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 “皇后娘娘三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宫变,她要老奴潜身地道就是为了等待此刻,皇后娘娘想让老奴在最危难时刻,护送二殿下和公主殿下离去。城郊八十里外南大营仍有先帝的亲信守军,二殿下可凭此一搏。只是老奴没想到此次二殿下会去京郊二百里外亲征,实在无力相救了。”端木秀荣懊恼地向身边的扶手拍击一掌,顷刻间碎了半个赤龙榻。 升平惊诧地望着双鬓斑白的端木秀荣,没想到貌似行将朽木的端木秀荣居然能使出这般磅礴的力道。如此看来,她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晋王宫也是母后有心安排的结果。 “母后曾经留给阿鸾什么话吗?”升平低头,眼泪含在眼底,心中已无忐忑。 原来,母后一直都在,她从未离开升平半步。 “皇后娘娘说,她舍身即是为国,无须后人悲伤。”端木秀荣郑重道。 升平茫然抬头,“母后即使被迫服毒也不曾怨恨?” 第二十三章惊魂动魄路穷尽 端木氏摇头,“不曾。皇后娘娘一生率性,即便最终被迫服毒也不屑为一己之私怨恨某人。她才是真正的天家女子,虽败犹荣。” 升平被端木秀荣郑重的神色震撼,不觉中也停了眼泪,她心中虽然难过至极,到了此时反而哭不出来。升平喘息片刻,强迫自己淡定从容,她接下来要面对母后为自己铺设的最后道路。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惊魂动魄路穷尽(2) 是否真的要离开? 应验的国破家亡终就在眼前,升平是否还有颜面苟且偷生?是否要留下?杨广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若她也不走,杨家血脉将灰飞烟灭。 “本宫不走。”升平突然决然地站起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表情,“本宫相信皇上还会回来,若本宫走了,他寻不见阿鸾,也不肯独生。” 端木秀荣愣了愣,不敢置信地道明后果,“可是公主殿下如果不走,有可能你们皆死在宫倾时刻。” “那又如何?身为天家子女,国即是家,本宫与皇上死于自己家中,虽死无憾!”升平凛然一笑,露出从未有过的坦然神色。 端木秀荣还想阻拦,升平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略带颤抖,“阿鸾知道端木姑姑历经两朝动乱,胆色自是无人能敌。如今,阿鸾只想求你一件事,恳请姑姑看在母后颜面上务必答应。” 端木秀荣慌乱地拉扯升平的双臂,却拉不动,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升平面前,“公主殿下请讲,老奴的性命都是皇后娘娘施舍的,公主殿下吩咐的事定当全力以赴,不必为此行大礼给老奴。” 升平逼近端木秀荣,低声说:“如今萧氏已被控制,皇子还在独孤陀手中,若端木姑姑能救回杨家最后一滴血脉,阿鸾便是一死也无憾了。” 皇子就留在独孤陀身边,周边守卫自然不少,若想救回皇子,如同在万重保护中行刺独孤陀般艰难。 端木秀荣有些迟疑,门口突然传来隐隐的呻吟声,她脸色一变,立即吹灭手中火镰,跪在原地,在阴冷月色下举手明誓,“门口守卫似有活口,老奴必须尽快决定。好,老奴听从公主殿下吩咐,我端木秀荣定将皇子殿下即刻救回。为大隋皇族血脉而死,端木秀荣在所不惜。” 升平听罢跌倒在地,双手抱住端木秀荣身子,不住地低低抽泣。 如果端木秀荣真能救出杨广的孩子,至少在宫倾时刻还有一个希望留存在世。 “端木姑姑务必将他带出大兴宫,哪怕只做个平民百姓,只要此生能安稳度过即可。阿鸾谢谢端木姑姑的大恩了!”升平俯下身子再拜。 端木秀荣拉住升平,定定望着她,“公主殿下果真不走?”阴森夜色中端木秀荣双眼睁大,神色异常凝重,“公主殿下可知,在宫倾时刻,大兴宫里没有一人可活!” 升平知端木秀荣深意,含笑摇头,目光无悔,“阿鸾决意与大隋生死与共!” 端木秀荣松开拉着升平手臂的双手,面色沉重地点头,“果然是皇后娘娘的后嗣,公主殿下如此识得大体,也不枉皇后娘娘临终挂念了!”端木秀荣再不看升平,转身离去。 升平望着端木秀荣离去的背影,脸上再没有泪痕。 升平就这样亲手堵住了自己最后的退路。两人瞬间的对话犹如万千长叙,短短片刻已经决定自己和他人的生死。 这是独孤皇后留给升平最后的保障,拒绝了,便没有机会重新再来。 未来只能靠升平一人摸索前行,即使再痛再难,也不能后悔。 一夕之间,升平仿若真正长大。之前,身披凤袍、登上宝座都不足以使她迅速成长,只有在最后时分,升平才意识到自己是天家女子,即便死,也要死得有价值,死得有天家尊严。 升平疲惫地闭了闭眼,但很快睁开。她支撑起疲惫的身子,蹒跚步行到宫殿门口处。只见门口数名守卫、宫人悉数毙命在地,横七竖八地躺在殿前。 远处钟楼上的晨钟已经敲响四声。升平知道,如果要走必须趁凌晨时分,她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惊魂动魄路穷尽(3) 如今独孤陀是想先占领大兴宫皇城,然后向李家邀功,但他一定还没有搜到君临天下的御玺在何处。幸好升平在独处国事期间,每日都会更换御玺藏匿之处,她必须趁天未大亮时,去大兴殿密阁拿出藏匿的御玺。 即便不能等来杨广,就是砸碎也不能给叛军留下。 升平按住自己胸口,吃力地将宫人尸体拖到殿内,卸掉自身钗环霞衣,套上宫人风衣罩住自己面容,将晋王宫大门微微合拢,便悄然离去。 御玺是皇权的徽征,升平不会让它丢在逆贼手中。如今还有一个时辰,百官才会上朝,趁独孤陀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还有一段时间足够拿回大隋的御玺。 此次行动生死未卜,升平也怕杨广平安归来时看不见自己,但御玺被独孤陀拿到,后果更加难以想象。如今还有众多未归降的江南兵将们,他们还在奋勇与北蛮厮杀,一旦御玺落入叛军手中,所有大隋兵将都必须听从号令,缴械投降。升平唯有保住御玺,甚至砸碎它,才能为大隋江山换回片刻喘息。 升平拉紧面前罩衣,顺着漆黑甬路前行。没有宫灯照亮,她一路颠簸踉跄,一日未曾进食的她根本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还在苦苦支撑。 皇族血脉,天家尊严,这些往昔都是再空洞不过的话语,升平如今却有了全新的感受。 此时此刻不管如何,她都必须完成对玉玺的保护,哪怕前方生死难定,也必须咬牙前行。升平暗下决心后,心中一片寂静。 从此刻起,她已不再是后宫中任由父母、兄长摆布的公主帝姬,而是真正将大隋融入骨血的皇族,宁可引刀自戕也决不屈辱求饶。 大兴殿前,灯火犹在。 随独孤陀叛变的精兵强卫将皇权所在的大兴殿围守得密密匝匝,升平根本无从而入。 升平藏在大兴殿长阶阴影处远远眺望,看着来回巡视的侍卫,深知想要进入正殿夺取御玺比登天还难。这些侍卫曾是文帝杨坚亲手培植的誓死忠士,如今齐齐将剑尖掉转,丝毫看不到往日的忠诚。 想在他们的眼前混进去,如同绝境求生,很难,很难。 除非…… 突然,大兴殿内发出凄厉叫声,宫殿外所有守卫立即冲往内殿。 殿门由内大开,内里扑出几名惊慌失措的孱弱宫人,疯一般往外逃命。 升平欣喜,立即放开头上的罩衣,由角落里悄然走出,在靠近几名宫人的地方,假装跌倒在地,随她们一起做出挣扎模样,不住地尖叫哭喊。 大兴殿内很快发出打斗声,升平停住疯狂的举动,发现没有侍卫注意自己,便拽过一名宫人悄声问:“里面怎么了?” 那名宫人身子抖若筛糠,声音也不住颤抖,“有人行刺,要刺死国公爷。” 升平心中顿悟,想来是端木姑姑先动手了。 升平拉着宫人,假意自己也恐惧不已,声音颤抖着问:“如今国公爷如何?” 那名宫人借着淡淡月色,发觉升平眼目熟悉,不觉蹙眉疑惑,“你是……?” 升平立即低头,遮挡住面颊,“我是晋王宫的宫人,是过来通禀皇后娘娘起居情况的。” 那名宫人恢复惊惶的眼神,慌忙答道:“差一点就成了,还好国公爷躲过了刺客,不过那个刺客似乎想要小皇子性命,招招都奔向小皇子。” “她要干什么?”升平脱口厉声质问,过于激动的表情再次引起宫人怀疑,“你到底是谁……” 升平已经来不及解释,奋力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地往玉阶上跑。 即将接近大殿时,面前突然横过一柄长剑,有人冷声问道:“你是谁?” 惊魂动魄路穷尽(4) 此侍卫藏身处极其隐蔽,升平以为侍卫已经悉数入殿,根本不曾注意过他,如今被抓个正着,几乎不知该如何辩解。 升平低首,心中百念已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重重地在汉白玉石阶上磕头,口中道:“国公爷何在,奴婢有紧急消息禀告。” 侍卫不察,喝问:“你是哪个宫的?” “晋……晋王宫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请通禀国公爷。”升平有意说得紧迫。 殿内还有兵刃砍杀之声,可见端木姑姑还没有离开。升平又向前爬了几下,“此事耽误不得。”她的眼角扫见侍卫左手空出一块,突然抢前半个身子,扑进正殿门内。 侍卫见状立即箭步上前追杀,升平只能慌忙闪躲迎面而来的剑锋。 “有人擅闯大兴殿,来人,快来人!”侍卫高呼。 升平转身直奔宝座后的藏宝阁,身后的侍卫追上来直接挥剑相砍,升平为躲闪刀剑撞在玉案上险些跌倒,就势避开刀锋再转。又一刀带着火星砍在玉石屏风上,翠绿屏风登时粉碎,碎片四散飞溅。 墙上的机关终于被打开,升平拽出宝盒,死命抱在怀中。她突然冷声喝令:“你再过来,本宫就摔了它!” 御玺宝盒紫金铸成,外表镶满奇珍异宝,纵然不知其中是何宝物,那名侍卫还是被升平震慑人的气势惊住,赫然停住手上动作。 不知何时,殿内打斗平静下来,在那名呆愣的侍卫背后,独孤陀慢慢踱步而出,身后几名侍卫还押着身负重伤的端木秀荣。 独孤陀淡淡冷笑,“怎么,你们主仆俩一个声东击西的雕虫小技就想骗过老夫?要是没有老夫的计谋,怕是你们还不会出现吧?” 升平愣愣,惊讶的视线扫过端木秀荣的面颊,端木秀荣与升平对视,哑然说道:“老奴辜负公主殿下所托,不曾救得小皇子,就此先行一步了……” 呃的一声,独孤陀再回身已迟,端木秀荣使出全身力气,挣开周围侍卫的禁锢,一把向独孤陀喉咙抓去。 升平还来不及出声,想要偷袭独孤陀的端木秀荣已被数十把刀剑插在胸口,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再无力站起。 端木秀荣的嘴角渐渐流淌出鲜血,侍卫上前查看,面无表情地向独孤陀禀告:“启禀国公爷,她咬舌自尽了。” 独孤陀厌弃地看看端木秀荣的尸体,“不愧是伽罗的心腹,知道怎样断绝自己才不拖泥带水。” 升平紧抱着紫金御玺盒子,愣愣地目睹了一切。她不住向后退,猛地发疯似的大笑,“独孤陀!你为人不仁不义,人人得而诛之,想要窃国为侯,还早了一点!”说罢大笑。 独孤陀从未见过升平如此癫狂,甚至连他身后的侍卫也不禁色变。 只见升平面色一凛,决然将手伸向怀中的紫金盒。 曾经见过御玺的独孤陀猛然惊觉,立即高声吩咐侍卫,“快,将御玺夺下来!” 众侍卫一拥而上,升平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抢走,靠在藏宝阁墙壁上的后背,已经悄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秘密只有掌握过御玺的人才会知道,独孤陀虽然有幸见过御玺,却不晓得其中奥妙,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抢走的是一根索命的绳索。 果然,为首侍卫将紫金盒子双手推到头顶,独孤陀欣然将御玺接在手中。 紫金盒由北周文帝宇文泰的父亲搜罗能工巧匠锻造而成,外表华美却不失端重,乍见的人很难把视线再移开。升平如今赌的就是窃国贼独孤陀的贪念究竟有多大。 独孤陀抱紧装着大隋御玺的紫金盒,心中狂喜,眼底满是对权势无法掩盖的贪欲。他将宝物小心翼翼地端平,嘴角扬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当年若不是独孤家始终在背后支撑,这御玺怎轮得到杨坚那窝囊废?”书包 网 shubao2。com 想看书来第二书包网 惊魂动魄路穷尽(5) 升平低头,心中难过地闭上了眼。 独孤家和杨家的关系曾是至亲,骨肉相连,犹如钢铁般紧密,他们携手马踏天阙、共揽河山,都不曾决裂过。当日独孤家在杨家座下无比荣耀的光景仿若还在眼前,如今竟落得如此惨痛结局,怎能不让人质疑,这世间还有不存在尔虞我诈的地方么? 独孤陀多疑地朝身边众人看去,众侍卫自觉地向后退开几步。 独孤陀苍老的面容因为手中的宝物也变得光亮起来,为朝事劳心,导致两鬓悄然爬出的白发也变得微不足道。他潜伏大隋多年,无非就是为了此刻,怎么能压抑住心中激动? 他伸出拇指启动机括,升平紧紧闭眼。 紫金御玺盒还有一处秘密—— 为防止有人擅动国之命根,北周文帝宇文泰的父亲在内布下了砒粉毒药,不懂规矩,拧动机括右转者必死无疑。 果然,一股无烟粉末从盒内喷出,独孤陀不察,吸个正着。老奸巨猾的他立即明白中了其中机关,愤然向前几步,抓起升平,“刚刚是什么?赶快交出解药,否则老夫一拳打死你!” 升平面对独孤陀的威胁,凄然冷笑,缓缓摇头,神色自若,“本宫没有解药。” 独孤陀将紫金盒靠近升平鼻翼下威胁,“没有解药?好,那我们甥舅两人一起死吧!” 升平妩媚一笑,抬头望着独孤陀,“本宫本就没想过要独活!” 此刻,升平的笑容像极了独孤伽罗,面容轮廓似独孤皇后重生。独孤陀原本卡住升平的手,突然畏惧地缩了一缩。 趁机,升平霍然将他手中的紫金盒打翻在地,不屑地将御玺踢出脚边,“不过是件东西,值得你为它倾了天下吗?” 独孤陀见御玺滚走,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拼命按住御玺,根本不理会升平。见侍卫还在呆愣,他不禁抬头大骂:“还站着做什么,将她拖出去就地毙命!“ 话音未落,独孤陀还没收回的手指猛地按住自己胸口,一大口艳红鲜血喷出,喷溅在御玺上,点点滴滴凝成蜿蜒血污。 “国公爷!”众侍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齐齐围住独孤陀。 升平霍然抬头,但见狰狞的独孤陀抓住御玺,推开众人向自己走来。升平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落入凶神恶煞般的舅父手中。 独孤陀已经被断肠粉伤及肺腑,如今还在苦苦支撑屹立不倒,所仰仗的不过就是身体健硕。 升平仰面,坦然凝望着独孤陀,笑容镇定,身上宫人衣袖向一旁翩翩舒展。 死有何惧?哪怕独孤陀一拳打死她,她也替杨广解决了宫内的最大隐患。 独孤陀抑制不住痛苦,撕心裂肺地号叫。此刻药性已深入腹部,火烧火燎的灼痛激怒了独孤陀,他劈手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刀,向升平用力砍来。 恍惚中,升平听到了大兴宫宫门被轰隆隆攻开的声音。那种沉闷的声响仿佛能穿破天际,在耳边震响。 包括独孤陀在内的所有人,都齐齐将视线投向殿门外,只见冲天火光大起,城门角楼已经袅袅升起烟雾。 是杨广胜利归来了吗?升平陡然睁开双眼,顺着独孤陀他们的视线望去,嘴角漾起欣然微笑。 又一声轰然巨响传遍天阙,大兴殿内里摆放的珍贵书籍因震动而纷纷落下,哗啦啦倒在地面,仿佛昭告宫破时刻的到来。 独孤陀手中所握的刀锋距离升平只有一指,他用力砍下,“就算当真是他回来了,老夫也不会让你们相见!” 一别终生无前缘(1) 宫门外已经杀声震天,漫天红色的火光直逼云霄,仿若要把天烧出洞来。 慢慢地,东南角的天空开始放亮,视线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大殿内的烛光徐徐昏暗。不知为何,攻城的人选择这个时间攻下宫门。 升平被独孤陀按住了身体,左右动弹不得,她只能躺在震颤的地面上坐以待毙。 天际响起震耳欲聋的独特号角声音。闻声,独孤陀不免惊异抬头,原本紧握着的钢刀险些掉落,而后用手捂住胸口,一口黑色污血再次喷出,升平一时躲避不及,前胸已是血污一片。 火光映天,那号角声在凌晨时分响起,极其阴森,声音之大,重重撞击着升平的双耳,不觉耳鸣眼花。 升平瞪大双眼,想要看清独孤陀表现出的惊恐表情,他似乎听见了索命口令般,开始慌张起来。 独孤陀奋力从地上站起,以刀拄地,蹒跚着走向大殿门口,他似想张望什么,但还不等看见心中所想人,已经跪倒在地。 独孤陀扶住殿门,面朝叛军涌入方向,厉声号叫:“李世民,你背信弃义,你居然出尔反尔!” 失去刀剑威胁的升平全身冷汗已经湿透衣襟,再爬起来时,竟发现独孤陀已经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手指相探,人早已断了气息。 激战声瞬时传来,带刀侍卫们见独孤陀毒发身亡,无所依靠,顷刻间逃的逃,还击的还击,整个大兴殿乱作一团。 升平趁人不备赶到内殿,见襁褓里的孩子竟还在睡,孱弱如小猫般蜷缩在黄色锦被里,隐忍多时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升平轻轻地抱起孩子,心中滋味复杂,时间已由不得她多想,只能先将孩子揽入怀中,从内殿出来。大兴殿内的侍卫已经不见踪影,她在桌脚下寻不到刚刚踢出的御玺,不禁有些焦急。 又是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刹那间如水泄般的声浪向大兴殿袭来,还在寻找御玺的升平不禁愣住。 殿门外突然有人高喊:“宫门破了!” “快逃吧!”没等见到叛军,弃械丢甲的侍卫大有人在。 偶尔有不死心的侍卫还妄想阻止颓败,“胡说,李家与独孤家有盟约的!他们不会背信弃义的!” “盟约还管用吗?他们说由独孤家开城门迎接,此时又换成自己攻城,可见独孤家的人也是难逃一死。”慌乱的声音还在耳边,人已不知去向。 升平抱着小皇子走向殿门,只见大殿门口两排金色蟠龙柱上被钉了大片箭矢,在密不透风的封锁下,不想逃的人也难立足此地。 箭雨后是黑色耀眼的盔甲阵,整齐不乱地杀进来,来不及逃走的宫人一个个虚弱倒下。 升平见状,一路往殿内狂逃。 身后不远处已可以听见熟悉的呼喊声,“殿内还有人,快上,千万不能留活口!” 第二十四章一别终生无前缘 宇文化及——杨广最信任的大将军,没想到国之将败,连他也变得不再忠诚。 升平惶惶扳开藏宝阁下方的机括,这里还有一方能藏身的精巧夹壁。原本是一条直通昭阳宫的密道暗路,可于三年前母后、父皇怄气时,被严严密密封死,如今其间空隙只能容一人藏身,一旦入内,将无处再逃。 慌张爬进去后,升平将机括合拢。机括内有手指粗的缝隙,缝隙恰巧被镏金台桌掩挡,外界不能看出。升平从缝隙中向外窥视,只见大殿内很快就涌入数十名身着北蛮服饰的精锐士兵,四处搜寻,为首的宇文化及喝令道:“昏君后宫无论侍卫宫人,一旦查出,就地斩杀,杀无赦!”第二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别终生无前缘(2) 那些仓皇而逃的大隋侍卫们毫不留情地被砍死,激战声传入殿内,空荡荡地带着回响。 升平藏在夹壁中,怀抱小皇子,眼睁睁看着夹壁墙外血腥的一幕。 宫人衣裙被掀开以辨其男女,侍卫手指被切断以夺其刃。他们竟将大隋遥指江山的大兴殿当作停尸场,所有尸体皆一排排垒好。 血流遍地,整个大兴殿的金砖都蜿蜒流淌着鲜血。 国殇何谈尊严。 源源不断有惨叫声传来,间杂着唾骂声、呼救声、哀求声、乞怜声,升平咬紧下唇,几乎濒临崩溃。怀中的婴儿倒是难得的安静,升平唯恐孩子被自己压住,只能竭力压抑住颤抖,不住地在暗格中晃动胳膊,安抚怀中的婴儿。 宫人被一层层地堆叠在一起,侍卫则单独摆放一边,便于清点人数。辉煌煊赫的大兴殿变作前所未有的修罗场,随处可见北蛮人以万金一块的缠丝盘龙金缕窗帷,擦拭着染血的钢刀。 疯狂的杀戮终于结束时,升平竟忍不住吭了一声,仿若肚腔里的气息直至此时才缓过来。 前殿后殿再没有新的尸体被抬出,证明大兴殿除了她和怀中的孩子,再没有存活下来的生命。 忙碌的李家兵将似乎想要在天大亮前完成此次血洗,他们努力将尸体摞好,甚至连脚尖都摆得甚是规整。直到门外响起呼喊声,他们才停住动作,悉数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刚刚还凶神恶煞般的宇文化及,仿如瞬间被点化成驯服绵羊,再没有戾气浮现。 “二皇子到!”高亢的宣告声应该用的是蛮语,升平曾与独孤皇后学过北蛮鲜卑语言,听上去竟有些相似。 靴声嚯嚯响起,坦荡荡入得大殿一人——他重盔黑甲,一柄长刀别于身后,挺拔身躯牵动身上盔甲,刚硬而又沉稳,他在朝阳光线里步入大隋朝堂,无动于衷的面容里沉浸太多的喜悦,难以言表。 金色的晨曦带给他眼底太多的复杂情绪,他仰望上方宝座许久,许久。而后,他回身冷笑,“再回旧地,可有他想?” “草寇逞勇,不过如此。”八个字带着熟悉的慵懒,差点让升平尖叫出声。她猛地从内站起,头碰在内壁上,吃痛不住,不得不颤抖着坐下。缝隙中透射出的局限目光根本看不到杨广的身影,只能靠方才听见的声音判断,他似乎受了重伤。 李世民站在宝座前回头,刺目晨光挂在他的眼角眉梢,平添些许帝王尊贵。他挑眉,嘴角噙着冷笑,“怎么,时到今日你还不懂得卑颜屈膝的道理?” 玉阶下重重的兵将一声怒喝:“跪!”接下来扑通一声,杨广的呻吟声传来,似被踹倒在地。 “当日,你派四人踹我,我仍能不跪;而今,我李家只一人踹你,你不得不跪。可见君身之强国才能称王,你彻头彻尾就不能担当起这万里江山!”李世民的声音充满轻蔑,嘲讽此时此刻杨广的软弱。 也许李世民是有权利轻蔑的,毕竟前朝帝王此刻就跪在自己的脚下,他已经征服了眼前的宝座和皇朝,甚至还有帝王。 大殿里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杨广的回答。 升平拼命挤着身子,想要换个角度去看杨广的模样,怀中的孩子因她的动作也开始躁动起来。 可惜,还是看不见。 一声低低的冷笑,杨广满不在乎地镇定回答:“那又如何,我大隋纵然国破家亡,也远看不起你们这些北蛮荒族!” 杨广继续笑着,“你们将永远臣服在大隋脚下,大隋子民永远记得你李世民曾跪伏在大隋帝王面前,自称臣子,想要妄尚大隋镇国公主被拒的一切。别忘了,你们所仰仗的骠壮马匹,是朕当日赏赐给你们的;你们所仰仗的兵将,是朕当日放回家乡的。你们永远不能逃脱大隋施舍过的皇恩,即便今日你们反了,天下人也只是嗤笑你们恩将仇报罢了,你们何来骄傲?”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别终生无前缘(3) 这一刻,升平前所未有地想要看见杨广,她从他的话语里已经感觉到他的气息非常微弱。杨广的义愤言语伴随着轻喘,气息断断续续,几乎一时不察便会断掉。 升平将孩子放在脚下,想要再寻个方向去看,她趴伏的动作震动了门板。 陡然,杨广大笑,声调又转,“逆贼,你还不下手等待何时!还有你,宇文化及,吃我杨家米俸的叛臣。李世民,今天他能背叛杨家,明日也一定能手刃你们李氏!” 刹那间,升平扑向门缝,将耳朵附在那里,冰冷的墙壁远远比不上即将到来的惨景更冰冷人心。 升平顺着夹壁最顶端的细微缝隙隐约看见,杨广正跪倒在蟠龙宝座前,散乱的长发披在肩头,周身上下染满诡艳血色,晨曦光芒透过大殿窗棂,笼住他虚弱的身影——绝望中的唯美。 李世民天神一般站在杨广的面前,低头鄙夷地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帝王。 升平的指甲嵌入墙内,剧痛传入心底,却不敢贸然出声。 杨广微微侧头,似在用余光瞧升平所在的方向。四目相触,升平惊住,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杨广突然站起身,趁侍卫不防备,挥手向李世民劈去,力道之弱,根本不能撼动李世民半分。 李世民甚至无须避让,身边的宇文化及脸色阴沉地抓住杨广的双臂,用力向后掰去,顷刻间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传来。升平觉得眼前发黑,双眼却不敢闭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广重伤的身体猝然向后倒去,从宇文化及手中脱离,犹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仰去。 升平心头一紧,喉咙被哽住,气息也仿佛被人割断了一般,随杨广的下落,再也无声。 “把弓箭拿来!”李世民喝令道。 杨广瘫倒在地,嘴角还浮着笑意,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流淌。 挣扎中的手掌还向升平所在的方向悄悄勾动小指,一下,又一下。 升平捂住嘴,泪水不住地无声涌出,整个人仿佛被掏空般,呆呆的,没有了思想。 杨广,他已经发现了她。 杨广之所以贸然激怒李世民,就是为了转移李世民的视线,不让刽子手发现升平的藏身所在。 升平身子不住地晃,心中剧痛百转却无法出声,憋在胸口的痛恸也难以发泄,她只能死命地抓住墙壁,任由指甲生生掰断,血从指甲缝流出却没有一丝痛觉。 李世民握住巨大的弓箭,套在杨广的脖颈上,他冷冷地询问:“再问一次,若你能跪下求饶,我父亲愿封你个安乐侯去苗蛊之地,尚且能保存一命也说不定。若你不求……” 杨广艰难地爬起身,挺立在大隋宝座前,他双臂残缺,浑身血肉模糊,身体周围一片嫣红血色。 晨曦轻拂过杨广慵懒的面容,他淡淡地笑了笑,视线始终背对升平。 “朕,天子;汝,小人。”杨广轻轻叹息,吐出六个字。 李世民的弓弦忽而勒紧,杨广的身体被骤然提升,升平张开嘴唇却嘶喊不出。 嘎吱吱的响声是弓弦绷紧的警兆,杨广的身体没有挣扎,仿若早已准备好镇定地赴死,缓缓地离去。 此刻,杨广的小指还在弯着。 “阿鸾,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他日回来时,我会为你造一座昭阳宫。” “本宫再说一次,大隋朝的昭阳宫只有阿鸾一人住得。” “看,这是出宫的水道,杨广和阿鸾一起出宫,看天高云淡、日月永好,如何?” “大隋是天下的,你是我的。” “还有五天而已,你就可以走出这座囚宫。” …… 临死,他也不敢朝她望上一眼。生怕被眼前的罗刹发现她的踪迹。 一别终生无前缘(4) 哪怕想再看看升平的容颜,哪怕想再听听升平的声音,因为爱她,所以不能看,不能听。 阳光终于将金色的光晕洒在杨广的身体上,犹如为从容就义的帝王保留最终的尊严。 升平用尽全身力气才强抑住自己的声音,从始至终目睹杨广的离去。 最后一刻的杨广,宛若从前的广哥哥,淡然无尘,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人。 唯独鲜血飞溅在李世民的盔甲上,不辨颜色——成为记忆中黑色的烙印。 一代王朝的覆灭原本就比升平想的迅速。甚至来不及等到杨广给皇子赐名,再由天下苍生祈福;也来不及让升平问杨广一句有关来世的承诺,让他们两人相约,携手不散。 大隋已灭。 嘭的一声,杨广的尸体被摔在熠熠闪光的镏金蟠龙宝座前,手脚也瘫软了下去。 升平还在哀恸,但目光始终不肯离开杨广的最后容颜,可一声长刀出鞘的声音,观望的缝隙顷刻间黑成一片。 升平慌忙退后,还来不及抱起地上的小皇子,已有人骤然将面前阻挡危险的夹壁板大力扳开。升平大惊,一个躲闪不及,被刺眼的光芒明晃晃地笼罩了全身。 升平本能地伸出双臂,遮挡自己的面容,冷不丁下颌被人轻轻掐住,抬头一看,不共戴天的仇人李世民正在眼前,他饶有意味地打量着她慌张的神色。 李世民眯起双眼,双眉紧蹙,似乎觉得升平的身影有些熟悉。 是的。升平曾高高在上看见过李世民的不驯模样,李世民却不曾看见翼纱背后升平的绝世容貌。 “大帅!”身后兵将齐齐上前,悉数拔出刀剑准备迎敌。北蛮人果然因长年行军打仗培养出敏锐的触感,李世民一个猝然的动作,他们片刻便准备停当。 唯独宇文化及看见升平大吃一惊,但很快掩盖住眉目间的惊慌,悄悄向后殿走去史书记载,宇文化及勒死隋炀帝杨广,后将萧氏纳为自己身边宠妃。此处暗写他救出萧氏离去。。 升平和李世民之间目视纠缠,相互对峙,一狐疑,一坚毅。半晌后,李世民紧紧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你是这里的宫女?” 升平身上的衣着打扮和大殿里停放的宫人尸体无不相同,倘若就此假冒宫人,也可以蒙混过关。 可升平不能。升平的身体里流淌杨氏血脉,皇族的尊荣让她不能在此刻忍受自贬苟且的羞辱。 杨广的尸体就停在不远处,好像还在张望这里,她怎么能就此否定生养自己的皇室家族。 “不是,本宫是镇国公主升平。”升平镇定回答。 声音低沉却淡定不改,李世民当然记得曾经魅惑自己的动人嗓音。 她曾对昏君巧言告退,一句臣妹告辞,为他轻易解围——李世民始终铭刻于心。 阴暗的夹壁室内,光线半明半暗,但升平纤细的身子宛若烈焰烛火般,能将周围照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升平从容走出夹壁墙,容貌毫无保留地被所有兵将目睹,宫装不仅没有将她的尊贵气势压抑,甚至使她呈现出一种素丽之美。 升平微微探出视线,百般不舍地朝李世民背后的某处望去。她的关注和无视触怒了李世民,他拎着她的肩膀拉扯到自己面前,升平担忧自己身后小皇子的安危,不肯随李世民的动作前行。 李世民毫无征兆地拉开她,弯身从夹壁里拎出襁褓,“你的孩子?” 不可能,三个月前她身形窈窕。李世民随手将孩子丢向一旁,升平想要冲过去抢夺,却被李世民一把抓住,推搡到杨广的身边。 一别终生无前缘(5) 杨广在最后一战中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盔甲已经损毁大半,空留出的长袍也染满了鲜血。为了保护她,他的双臂被宇文化及折断,颈项深深的血痕向外翻着,突突冒着温热的鲜血。 杨广一生极爱白衣,死时全身上下却污秽不堪。 升平死死抑制住自己要冲出双眼的泪水,把头抬得更高,不把撕心裂肺的痛苦流露出半分。 杨广已死,她还在活着,她必须要在北蛮人面前保留皇族尊严。 李世民的双眼对准升平高傲的双眼,嘴角甚至含着轻蔑的笑容,“你的国家已经没有了,你知道吗?” 升平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李世民得意的面容,没有回答。 静默中,她的嘴角还在颤抖,但手指已经悄然抬起。陡然间,升平伸出手向李世民的脸颊挥去。 若是平常,升平根本不会触碰到李世民身子的一丝一毫,可错就错在,李世民误以为升平已经被杨广濒死时的惨状击垮,根本无力发出狠狠一击。 啪的一声,声音响亮地回荡在大殿里。 事发突然,所有北蛮兵将不禁愣在原地,从他们惊骇目光来看,还没有人胆敢对所向无敌的李世民如此不敬。 李世民挨了这一巴掌,动也没动,升平半臂却被震得发麻,几乎不能收回。 带刀的将领们呼啦啦扑上来,围在两人方圆十尺处,不敢再向前探出一步。 “退下!”李世民冰冷地命令道。 面面相觑的兵将再次低头退去,李世民望着掌掴自己的女人阴郁一笑。 升平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李世民一把抓住,整个人从地面上被拖拽起来。他用力一甩,她便如坠落的物件般撞在耀眼的盘龙龙案上。 升平额角正撞在龙案一角,眼前发黑,只觉天旋地转,剧痛难当。她挣扎着仰起头,看着逆贼一步步踏上大隋宝座,想要强撑起身子,但发现胸口起伏的气息已为数不多。 “大帅……”众兵将不知李世民的意思。 李世民冷峻的面容俯视升平,以拇指轻抚她的唇瓣,“镇国公主?昔日你还算得上我们与大隋交好的姻亲筹码,如今你已经是任由我随意凌辱的亡国之奴。你居然敢打我?” 此刻,殿门外厮杀声不知何时已经淡去,弥散在空气里的血腥气息昭示着大隋朝的覆灭。 这是一个再没有亡国诅咒纠缠的朝代,也再没有即将完成的水道天境。 罔替轮回,如今大兴殿宝座前又有了他人存在,她确实没有资格逞强。 “抢来的宝座你坐得稳吗?”升平讥笑,低低的声音逼得李世民蓦然贴近,他加重了手指力道,“无须劳你挂念,一定会比兄妹逆伦、罔顾纲常的大隋坐得长。” 升平身子顿时僵住,无言以对。 他说的对,兄妹逆伦原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荒诞,以妹为后更是千古不曾出现的笑柄,升平无话反驳,只能昂起头,保留皇家最后的尊严。 李世民减小钳制升平的力道,按住她不肯俯下的头颅,指着眼前闪着权势光彩的蟠龙宝座,“我告诉你,这宝座永远是李家的,原本就不属于你们杨家。” “宝座是李家的,但不是你的!”升平在李世民的手下冷冷道出一句,立即结束了他的美梦。 世人皆知,李建成已迎娶拓跋丽华为妻,北国李氏、拓跋氏两强联姻,宝座无他人可想。李世民凭借开国有功,最多能封个王侯,却无法得到象征江山的权势宝座。郁卒自然在怀,升平的话恰是李世民的一根心头刺。 李世民扬手掐着升平的下颌,望向杨广的尸体,他冷笑着贴住她的脸颊,陌生男子的气息顿时笼罩逼近,“如今我拱手相让,他也不能活过来坐上此处。” 一别终生无前缘(6) 面 (: ) 美人天下之囚宫 第 14 部分阅读 一别终生无前缘(6) 面对李世民的刻意羞辱,升平的嘴唇颤抖,强侧过脸,不肯看杨广死不瞑目的惨状。 升平绝望至极,想要咬舌,还不等齿尖闭合却被李世民察觉,用力一掰,将他的手掌伸过抵挡。 升平毫不犹豫地用力狠狠咬下。李世民眉头蹙住,黝黑深目微微闪过怒气,回头喝令道:“都退下!”身后众人不敢不避,只能唯唯诺诺地退出殿门。 升平的舌尖已经尝到血腥味道,但李世民依然不躲。他几乎压住她的身子,按住她的颈项贴近宝座,“你说,它不是我的?” 升平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脸颊硬生生被按在蟠龙宝座上,几乎动弹不得,嘴角因为想要挣扎不得不被扯出一丝裂口。 李世民笑,“你们兄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逆伦亡国,如今还有颜面教导我?你说,我是该谢谢你,还是该惩罚你呢?” 背对李世民,升平无法看清他眼底的愤恨神情,耳畔微微被他的气息吹拂,在内心深处燃起不祥的感觉。 李世民抽出手掌,慢慢揉搓她僵硬的后背,像极了深夜出闸的猛虎捕食猎物前的腾挪脚步。 升平顿时清醒,心中突然明白李世民到底要做什么。她拼命挣扎,反手拉扯他的衣襟,想要调整回身子便于反抗。可很快,她的手腕再次被死死抓紧,按在龙座扶手上。 “背信弃义的小人,当日你们在大隋旗帜前摇尾乞怜,如今窃国后宵小得意,更是无耻。即便你们赢了天下也必将失了民心!”升平惨声叫骂,惊恐的她此刻已经口不择言。 刺拉一声,升平下身裙摆已被拉扯开,她脸上顿无血色。 李世民惯于战场上用刀的手指不知道怜香惜玉,顺着她蔽膝的宫裙而上,将裙带大力拽断,向两边狠力拉扯,宽阔的素裙顷刻被撕碎一半。 “住手!本宫是大隋镇国公主,你若胆敢欺凌于本宫,不怕天怒民反吗?”升平已经再找不到阻止李世民的理由,理屈词穷的她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李家号召天下叛变大隋,无非就是打着“仁德”二字的旗号,如今强占宫殿,凌辱公主,此等消息一经传出去,体面怕是再保全不住。 李世民的双手狠狠捏住升平的手臂,冷笑,“大隋公主?大隋都不见了,公主又如何?” 升平此生从未如此惊惶过。无论是独孤皇后饮鸩自尽,还是杨广长征不归,忧惧都比不上此时。 可此时升平知道,再没有任何荣誉可以庇佑她。事至如今,她不过就是李世民手中的蝼蚁,不堪轻轻捏揉,他甚至不惧损伤自己颜面,她再没有任何可以威胁的理由。 升平脸色大变,被按住的手指拼命扣住扶手,想要起身,无奈李世民再次加重了力气,她根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又被按下。 李世民轻咬升平的耳垂,调笑道:“两条路随你选——与我,保你余生平安;与门外我的属下,怕是更加有损你故国尊严。” 升平听罢停住动作,似在犹疑矜持和性命哪个更加重要。李世民低头看着她的悲戚面容,心中竟有些不舍。 他还记得她华丽唯美的裙摆,那股从众人面前摇曳走过的高傲,那份生养于天际不屑凡世尘埃沾染的惬意。 她是他想要放纵自己征服的高高在上的女人。 她和她的兄长总以为天下臣服是理所当然的,他偏要摧毁她从出生时就具有的优越感。 他想要让她知道什么是臣服,用最简单的方式,如北方男女相处,身服即心服。 升平僵硬抬头,原本悲愤的表情急剧冷硬,“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一别终生无前缘(7) 升平的双眼坚定自己最后的抉择,不等李世民阻挡,她已经挣脱手腕刺向自己的双目。如果不能逃脱被叛军凌辱,至少她还可以选择不看见杨广无法瞑目的悲恸双眼。 升平紧紧抿起的双唇终于激怒了李世民,他再不想怜惜眼前这个高傲的女人。不管升平怎样扭动身体僵硬地抵抗,他挥掌打掉她自残的动作,宣泄愤怒般将她的亵衣撕去。 原来,奢靡宫廷所出的布料轻薄如丝,轻易可以毁掉。 李世民一想到升平曾曲意承欢在那个昏君身下,就忍不住心中的怒意。 她为何会选择自残?只因他是来自北疆小官吏的二儿子,而并非天之骄子?若今日眼前的人换成李建成,她会不会就委屈自己,为大隋留条血脉? 升平被李世民按在宝座前,身下根本阻拦不住他的侵占。双腿被迫分开时,她心中忍不住悲号,被仇人占有身子比鞭打还要毁人求生的欲念。 身后的人还不愿意就此放弃折磨,他刚劲的右手按住她的全部挣扎,左手却异常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一颗冰冷的泪珠顺着李世民的抚摸滴落,落在他的手背,没有温度,像他们身下的宝座。 蟠龙宝座是权力的象征,可此时,它也是欲望的源头。李世民望着眼前的宝座和身下的女人,前所未有的贪恋掩盖了神智,所有的克制都不复存在。 他所渴望的两样东西都有了。 所以霸气的李世民终于在象征权势的宝座上占有高高在上的亡国公主,用他特有的征服方式想将怀中的女人焐热。 她的冷让他心疼,她的抗拒让他恼火,所以他的身体更加抑制不住地兴奋。 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让升平昏死过去。但她的嘴角漾起了诡异的笑容,若能如此死,她也是甘愿的。可他像猛虎戏弄到嘴的食物般,一点点撕拉、吞噬着她的生气。 升平紧闭双眼不住地抽搐。 这是一场发生在白昼的噩梦,刺目的光线却根本无法让她欺骗自己这只是个梦。肮脏龌龊的一幕明晃晃地在大隋的大兴殿上进行,随着身后男人动作的加剧,屈辱也深深刻在她的身心深处。 升平发誓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他们,除非她死。 李世民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开始不可自抑地想要听见她的声音。偏偏升平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丁点儿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身体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她至少还要保留尊严。 李世民察觉升平的消极抵抗,低下身子轻轻噬咬她的颈子,升平惊惧,不住躲闪他的动作,却忘记了口中的噤声。 “啊——”升平终究被他偷袭成功,一声惊叫脱口而出,李世民终于低声笑了。 升平咬紧牙,再不肯动。留一具比死尸还僵硬的身体随他肆虐,无声的反抗她一定会坚持到底。 升平的无声抵抗让李世民开始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怀中是个再柔情不过的女子,甜美得让他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柔顺得让他想要怜惜珍爱。 他想亲亲她的脸颊,可原本如死尸般的升平立刻避闪。 李世民温热的嘴唇连升平的脸颊都不曾蹭到丝毫。原来她不是真的顺从,她一定想起杨氏还有一条血脉在他手中,勉强自己在忍受。 李世民再次愤怒,方才涌动的所有怜惜全部荡然无存。 冲击越来越快,碰撞越来越响,李世民粗重的呼吸伴随即将到来的痉挛一起压在升平的身上。升平咬紧牙,将双眼再度紧闭,根本不想感受自己被羞辱的残缺尊严。 李世民用最不光彩的方式掠夺升平的身体,他停止所有动作后,懊恼一下子冲来,他清清楚楚看见升平双腿间的大片殷红血迹,那股血腥的气息,甚至压过殿门外上万侍卫流淌出的鲜血味道。 李世民震惊地停住动作,跪在锦色长毯上没有立即起身。 原本赤条条趴在宝座上的升平,慢慢回过身,面无表情地从李世民面前站起,在宝座旁镇定地捡起一柄不知是哪个大隋侍卫掉落的长刀。 抬手,转刀,抹向自己。 大业三年公元617年(大业十四年)大兴城破,翌年更国号为唐。此处为与小说时间相符,改为大业三年。冬月,世祖世祖:杨广庙号。明宗明帝:隋朝大臣追封杨广隋明帝。兵败被缢死大兴殿,葬于江都宫流珠台,厚葬于吴公台下。唐武德元年,被追称隋炀帝隋炀帝,唐朝所上谥号。炀,好内远礼,去礼远众,逆天虐民。。 第二卷宫杀 故国何在人何处(1) 刀锋出奇的锐利。升平横刀在颈项上轻轻划过,只觉得冰冷的锐痛透肌袭来,热乎乎的血涌出,滴滴答答坠满衣襟。 李世民顾不得自己仍是赤条条的,猝然站起,立掌为刃劈在升平的颈后。 李世民以为升平拾刀是准备刺死他,不料竟是自刎。他慌张之余忘了收放力道,活生生地将孱弱到极点的升平劈昏。他迟疑了一下,立即张臂将她揽入怀中。 升平原本因为被凌辱而散乱的长发在空中来回飘荡,颈项上还有鲜血在不断冒出。李世民蹙眉看着怀中倔强而不失高傲的女人,目光带有几分深深负疚,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莫名怔忡,已是心动。 这一梦好长。 升平隐隐约约梦见自己幼年时,独孤皇后放下手中国事,难得与她和哥哥们一同中秋赏月。 太子哥哥还是站在母后身边,俨然如未来君主般正襟以待;杨广拉着她的手教她从桂花树下采桂酿蜜;杨俊和杨秀还蹲在一旁窃窃私语,升平知道,他们是在研究到底是哪个石樽做工最精细,一定会很快面红耳赤地争将起来。对了,还有汉王杨谅,他做的香囊是送给母后生辰的礼物,他正在挤眉弄眼地警告升平千万不要说出去。 月夜下桂花繁盛,旧梦绮丽难忘,回回头,又望见父皇正亲昵地为母后摘掉发丝间沾染的花瓣,神情分外专注宠爱。 不知为何,她目睹这一幕,胸口觉得难受窒闷,梦中的她哇的一声哭将出来。 惹得父皇母后和五位哥哥齐齐围绕在升平身边,好不团圆。 正因为知道是梦,才会不舍;正因为身处艰难,才会珍惜。 昔日大隋最尊贵的杨氏皇族如今已经悉数凋零,还剩升平一人伶仃苟且,况且也大多难逃幽禁老死的结局。 其实身子残败与否,此刻已然不再重要,反正总归是要和父皇母后团聚的,这副躯壳能维持多久鲜活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不知道,那个刚刚降生人世的小皇子如今是否还存活于世,他出生至今从未喝过母乳,从未见过父皇,也莫名要死,真是可怜。 看来,出生于帝王之家注定是悲惨的。 若那孩子走得慢一步,她也许还能赶上他稚嫩的脚步,携他来世投胎吧。 若能就此死了该有多好。 升平想到这里不禁开怀,睡梦里笑中带泪,又惊得哥哥们好不怜爱。可每一个人的眉眼都渐渐模糊了,无论她怎样用力揉搓双眼也无法看清。 他们要走了吗?为什么还留下她独自一人? …… 第二十五章故国何在人何处 “伤势如何?”耳边突然响起陌生声音,浑厚的低声传入升平梦境。 “所幸太子妃力弱,擎刀也是无力,伤口不算太深,但需些时日静养,待伤口痊愈才能恢复。”另有声音敬畏地回答。 升平蓦然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打量周围。殿门、小榻、厚毯,风格熟悉又陌生。 此处不是天牢,不是冷宫北宫,不是昭阳宫,不是大兴殿,是她很少到过的偏僻小殿。 升平惶惶地想要坐起,却因动作用力,扯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剧痛迫使她不得不再次躺下,望着眼前负手伫立的老者。 他发丝整齐地梳入帽冠内,两边鬓角的白发也是规整不苟。他浓眉长髯,眉眼又似异族血统,面容虽然敦厚但隐隐可见刚硬阴狠。最耀眼的是身上披挂的外衫,竟是用罕见的整张火狐皮做成,能用得起这般毛色来做寻常衣衫,来人的身份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谁了。 故国何在人何处(2) 他负手打量升平,发觉她已惊醒,原本沉吟的老者突然跪倒在床榻边。升平心中惊惧,面容上却不动声色,就这般静静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三叩首。此刻,梦中泪痕犹未干,心却已经凉个彻底。 李渊依旧伏地,郑重道:“老臣拜见镇国太子妃。” 若此时眼前的人果真是大隋朝的旧臣叩拜,升平还能因他感念大隋恩德而动容,可眼前的他分明就是颠覆大隋江山的逆臣贼子,她又该以何等神色处之? 升平脸色不觉惨白,神情憔悴的她直了直身子,靠背后锦枕勉强自己坐起,让外人看起来,她并非那般纤弱扶风。 见她并不答话,李渊又道:“臣与太子妃还有姻亲相连,臣的母亲是文献皇后的亲姐姐。” 独孤信当年育有七女,两国王后,一国少王妃,其余几人皆是门阀世家的长媳或命妇。李渊之母独孤氏是文献皇后四姐,文献皇后幼年时,独孤氏已成婚多年,曾多多照拂过这个最小的妹子独孤伽罗。 李渊见升平对自己并不热情,只能捋了捋花白胡须,又咳一声再道:“至今太子妃殿下已沉睡三日,京城内外无须太子妃殿下牵挂,业已平定安稳。臣此刻斗胆向太子妃请命收编南苗重地十三国。” 提及南苗升平更加不解,以今时今日李家的庞大军力收复南苗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要奏请她一个没有实权的亡国太子妃? 莫非这里还有其他谋算? 升平一时愣住,别开双眼,逼自己将其中缘由仔仔细细思考明白,以防再中这逆贼的奸计。 李渊见升平沉默不语,以为她心中仍悲伤过度,只是淡然笑笑,“太子妃殿下,国之不复还望太子妃殿下节哀。如今天下苍生拥戴臣为平民表率,臣逆天而行实属盛情难却,并非有意与恩主作对,臣只是想与北方邦国为盟平定中原叛乱。如今臣见大兴城已安定无忧,乱不会再复,太子妃即便此时命臣赴死,臣也在所不辞。” 升平深深吸口气,心中一沉。好个托辞!李渊此时再说这些客套话,分明是想堵住升平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诘问,让她根本无从发问质疑。 李渊见升平还是不肯开口,旋即又露出慈善笑容道:“臣又闻汉王此刻已被大隋旧臣挟持自立,若不及时派兵相救,恐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汉王性命堪忧……” 升平再压抑不住内心激动,登时由床榻上坐起身,脖子上的伤口被这一动作撕开,疼得她声音大变,“谅哥哥还活着?” 李渊无视升平激动,面部表情依旧淡定自若,“汉王当然还活着,只是怕再晚几日,就不知晓苍天是否眷待汉王了。” 升平缓缓坐下,良久没有言语。其实,她还没琢磨透李渊话中的意思,他对自己毕恭毕敬究竟是想做什么?她不是已经一无所有了吗?李渊完全可以借此登上大兴殿改天换地,为何还要对她一个故国太子妃卑躬屈膝? 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渊见升平面带狐疑,就立即以额触地,口中大声道:“臣,替犬子求娶太子妃殿下。”心中骤然一紧,升平连想也不曾想,便立即脱口而出,“休想!” 当众凌辱了她还想求娶?即便她杨鸾就是碰死在此处,也绝不会嫁给李世民那个龌龊之徒。 李渊被当众拒绝,容色依旧不改,脸上除了淡定还是淡定,“臣替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升平木然地坐下,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又有黏稠鲜血在向外流出。 李渊发现血迹,从容命令李家侍女上前服侍。升平缄默木然,任由几个侍女将自己的伤口重新换药包扎,再更换崭新的被褥。 故国何在人何处(3) 升平趁机思考李渊话中的意思。 她明白了——其实,李渊要她配合,在天下臣民面前做一场戏。 世人皆知,宫倾时李家内外勾结,大兴城一片混战,由此致使大隋军民死伤无数。李渊既然是高举仁义之师的旗帜入主大兴城,必然要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宫倾之乱可以借减免赋税来洗刷掩盖,唯独凌辱故国太子妃一事无法抹擦遮蔽,只能用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升平作为善后之计。 可为什么不是替李世民求娶?谁惹的祸就该由谁来承担不是吗?长子李建成居然愿意替弟弟揽下烫手山芋? 不知何时李世民悄然走进来,也直直跪在床边。他不懂避讳,目光直直地盯住升平,令升平几乎无力再思考下去。他此时正赤裸着上身,身前身后皆是醒目的鞭痕,紫红色伤口处处凝结血痂,皮开肉绽的惨状足见下手人之狠毒。李世民定定望着升平,她只觉身如火烧,灼热得几乎无力再说出半句言语,不由得别开视线,不肯见这个衣冠禽兽。 李渊见升平犹疑,再向前爬行一步,诚恳道:“太子妃殿下,故国已不可复。但臣永不会忘记先皇恩典,若他日犬儿能接替臣之大业登基,太子妃依然可以母仪天下,臣永保杨氏一门不灭,永耀乾坤。”这个诱惑着实够大,升平纵然不屑也必须想想背后缘由——到底是什么样的巨大利益能迫使李家不惜如此自辱,来求娶一个被侮辱的亡国太子妃。 升平心中已知道大概。 大约,大隋并没有完全败颓,此时仍有亲信旧部在南苗之地顽强抵抗,他们拥立汉王杨谅为帝,妄图打回京城复辟大隋。而李家在攻打京城时的所作所为难免会被天下人诟病,致使人心浮动。危急时刻,李渊必须要做出一件让天下人敬佩的事,感动大隋的黎民百姓,使得民心趋于稳定。 没有什么比迎娶故国太子妃为太子妃更加宽容仁德的了。也正因为镇国太子妃即将成为太子妃,南苗抵抗的旧部会变成无由之师,变成大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汉王杨谅将再无力复辟朝堂。 层层叠叠纱帏遮挡住升平的容颜,李渊锐利的视线正来回地扫视,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操纵眼前的傀儡了。升平必须当机立断,以最短的时间寻找最两全的解决之策。 李世民的视线还在升平的身上盘旋,她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突然想起,“小皇子呢?”升平抬头冷声反问。 “小皇子仍在。若镇国太子妃嫁犬儿,臣将送小皇子去蜀国做个安乐公。”李渊对此似乎早有准备,给身后侍女使个眼色,侍女领命出门,很快便抱来一个黄色锦缎的襁褓送到升平面前。升平极快地瞥了一眼那个孩子,面容上不喜不忧,只是木然点头,随口说:“哦,不用再送出去了,留在本宫身边教养就行了。” “可以。”李渊依旧毕恭毕敬地回答。 升平再抬头,凌厉目光死死盯着李世民,咬牙切齿道:“本宫还要剁掉他十根手指!”李世民霍然抬头,宫灯摇曳的光影照得他脸色从容。显然,他早已知道升平醒来必然会取自己性命,剁掉十指已经是天大恩惠了。 李渊抬手阻止李世民开口,从容微笑,“太子妃殿下,犬儿身上鞭伤皆是臣所为。臣听闻他在宫倾时对太子妃殿下多为不敬,所以恼怒之余狠狠教训了他。若是太子妃殿下觉得不解气,剁他十指又何妨?”李渊回身朝李世民看去,目光陡然变得狠厉,拔过佩剑猛地站起,怒吼一声道:“逆子,你侵犯太子妃就拿十指来偿债吧!”第二书包网 www。shubao2。com 故国何在人何处(4) 万籁俱寂,升平和李渊都在注视李世民接下来的行动—— 升平恨不得李世民不是剁掉十指,而是引剑自刎;李渊则是暗示李世民做做样子哄骗身后的愚笨太子妃。只有李世民跪在床榻前缓缓开口,“臣愿以死谢罪。”他抬头朝升平淡淡微笑,而后从李渊手中抽出佩剑朝自己胸口刺去。刹那间,剑尖直逼袒露胸口,若升平再不阻止,凭借李世民的力道之猛定然刺心而过。 李渊不曾想到李世民当真要自尽,几乎压不住自己的担忧想要出手阻拦,但比李渊动作更快的是升平。升平嗤的一声冷笑,“死太容易了。”李世民停住手上动作与升平四目相对。升平嘴角漾起冷笑,轻易将李世民如炬目光避开,冷冷地道:“好,本宫答应下嫁,但有三点要求……” 李渊呆立一瞬,立即恢复先前的诚挚神色,“太子妃殿下请讲。” 升平垂首看自己惨白的手指,声音越发冷硬,“一、本宫大婚必须举国同庆,昭告天下;二、本宫必须于东宫而居,携小皇子教养;三、他!”她霍然抬手,指尖直指李世民,“必须亲赴南苗救回汉王杨谅!” 他们父子不就是要她升平下嫁,做个欺骗天下愚民的幌子吗,她给就是。不管征伐南苗谁死谁伤,反正她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冬末春初,宫倾时枯败的草木已然重新焕发生机。不管升平脖颈上的伤口是否已经痊愈,她都必须在此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新君登基。 为了能迅速平定南苗愈演愈烈的叛乱,李渊废弃了企图挟持杨广之子为皇帝以令诸侯的想法,而是由自己踏上了九重宫阙的巅峰,称国号大唐。为能顺应民心,李渊命令务必将登基典仪一切从简,只求能在大隋旧宫尽快登上帝位,以便名正言顺地出师讨逆平叛。 追随汉王杨谅的多是大隋的旧臣藩王,明知抵死顽抗也挡不住此刻的大势已去,却被眼前的利字蒙蔽了双目,指望可以借杨谅的复辟分得一杯残羹,更有恬不知耻的隋朝旧臣修书,要求李渊划渭水为线各自为政。 李渊此次率大军南征就是要毁灭大隋君臣的最终梦想。李渊算尽机关不过就是要一统天下,纵使大隋君臣就此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他们还贪恋最后的残垣断壁。 尚未痊愈的升平被身边宫人搀扶着,迎接来自大唐朝的第一道圣旨,“大唐武德元年,恩赐故国太子妃升平觐见新君,与大唐君臣共与登基大典,与万民同乐。”容不得升平再推辞什么,宣旨侍卫已经将圣旨交付升平手中,“太子妃殿下,请谢恩吧!”升平木然跪倒在地,三拜后手擎圣旨起身。身后侍女涌上,在升平面前罗列已准备好的簇新大红翟凤礼服,嫣红攒花金丝蔽膝裙,以及八支凤钗的荣耀金冠。 升平坐在妆台前由身后侍女服侍梳发。那是北族人最流行的发式,显贵门阀家的女子多以梳此发式为美,究其整体姿态却不如大隋富丽繁琐,此发式名曰“蓼髻”。侍女为升平围上绚烂如夕阳云霞般的红裙,这又是北族女子为方便骑射所做的斜裙短佩,不能遮挡双足先失了袅袅风雅。伸臂,短窄的袖口缩在手腕上方;摊手,纤细十指就此袒露在外。虽没有大隋旧日装束的飘逸,反而更显得利落干脆。 所有的装扮都是为了异族新君登基大典所做的精心准备,唯独升平对着镜中的必须向新君俯首称臣的自己,陷入满心悲怆。 故国何在人何处(5) 不知今日她头顶的凤冠是否染满昔日大隋子民的鲜血?不知她身上的礼服是否用杨氏皇族万千性命织就?国殇未满百日,如今她以故国镇国太子妃名号,穿新朝华衣艳服,来觐见侵略大隋的叛逆贼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还需要记得自己是谁吗?抑或还有人记得她是谁吗? 也许在寻常人看来,身着何衣、头顶何冠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身体里流淌着的故国血脉,让升平根本无法安然接受即将面临的巨大改变。 镜中容颜简约的女子,从此不再是大隋朝人人宠爱的镇国太子妃。如今她的身份是阶下囚,也是新君膝下未来的太子妃,即使未来诞下皇子,也必须吃异食,穿异服,骨血里流淌异族的肮脏血液。 升平悄然以袖掩面,偷偷拭掉自己眼角的湿意。 “太子妃殿下,吉时已到。”身边宫人轻轻提醒升平。这名宫人是隋朝旧日宫人,容貌还算端丽,做事甚为麻利清爽。据说宫倾之时,她藏身于青铜聚水缸中被叛军发现,她以匕首刺伤数人,才避免自己遭受被叛军凌辱的命运,直至被人救下,掠到军营里才被发现。李世民得知她曾服侍过隋朝萧皇后,特意派她来服侍升平。他的行径如此诡异,不知又是搞什么鬼花样。升平思及至此,心不免一沉。 “长乐,你说,这身礼服比大隋的如何?”升平哑声用中原话低问。长乐左右看看,见大殿内伫立的各个北族侍女皆目不旁视,她同样低声地回答:“奴婢认为,北族服饰远远不及大隋礼服飘逸和大气。” 宫倾以后,凡是在五宫六殿行走的宫人、内侍皆换了模样。先前那些服侍过大隋的宫人内侍,不知究竟是死于战乱,还是被李渊坑杀灭口,总之再见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偶尔也有少数粗使宫人、内侍是大隋遗留下的,只是他们或聋或哑,都说不得、听不得宫事了。 升平身边服侍的侍女都是经过李渊精心挑选的北族贵族女儿家,名曰“陪房”。她们对中原南朝太子妃原本就抱有鄙夷态度,更不屑偷听她们的低声言语。 升平觉得自己应该庆幸李世民送来了长乐,好歹有个人能在她思念前朝故国时,说起相同经历的事物,但同时升平也难以自抑地怀疑,长乐是李世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眼目,不得不谨慎对待。 所以,长乐说及北族礼服远远不及隋朝时,原本该高兴的升平反而脸色阴沉,变得多疑起来。升平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登上车辇,甩开不解的长乐在身后小步跟随。升平冷冷将衣裙收入车辇,坐直身子,淡淡吩咐道:“你车下服侍吧。”长乐低头领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太子妃,一时惶惶难安。升平收回刻意冷漠的眼神,心中有些难过。 如今,偌大的皇宫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升平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无论长乐回答这件礼服比得过大隋还是远远不及,她都不会轻易相信李世民派来的人。 车辇缓缓启动,一路驶过大兴宫宫门,宫门上悬挂的匾额换了颜色,已不再是从前金赤交织的祥云图文,而改由天青海水纹配以暗金描绘边缘。 承天门。升平无声地咬着这三个字,忽而笑了。在她休养的一个月内,承天门前上演的宫倾杀戮,被新君美化成承天顺意的起义,承天门三字依旧是大兴宫的原名,却透出对大隋昔日统治的无限嘲讽。 升平听闻大兴城将改称长安城,大兴殿改为两仪殿,昭阳宫改为甘露殿,其余五宫,即东宫、晋王宫、秦王宫、蜀王宫、汉王宫,分别改为承乾殿、武德殿、延嘉殿、神武殿、宣政殿。原本大气磅礴的隋朝宫名,如今都被有意彰显自己仁政简朴的新君李渊改了殿名,可见若江山都可以轻松地易主,区区几个宫名又算得了什么。 故国何在人何处(6) 升平所乘车辇继续缓缓前行,除了宫殿还是原来的红墙碧瓦,但那些窗外的宫人和宫事悉数改变,连昔日象征宫阙门楣的紫金宫门,都已左右悬挂上北族特有的羊角风灯。 两仪殿的玉阶还是那般直入天际高不可攀。时隔一年,红墙雕梁、华美栏杆都已开始褪色,颜色斑驳,但宫苑新添的繁盛花木,四周点缀的各色彩灯,也算为新君的登基大典平添了许多新景新象。 但凭此景此色,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历经宫倾,四处尸摞成山,血流成河;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经哀声震天,整个宫殿被犀利杀气蔽盖,连阳光也不能照拂。 如今新帝登基,宫人再次忙碌起来,用十里锦毯掩盖住石缝里无法刷洗的褐色血印。尘嚣散尽,阳光普照之处无不昭示大唐君臣的威武刚强;锦旗高扬,彩帜飘展,处处皆可见战胜者的得意之色,以及垂首丧气的昔日能臣。 此时距前朝君主杨广坐在九龙宝座上嘲讽他们战败,才不足半年,却是另一番天地模样。 大唐文武百官早已齐聚至两仪殿门口,升平在人群中间或发觉有眼熟的旧臣,他们因见隶属于镇国太子妃的凤辇缓缓驶来,愧色不敢面对,都躬身躲藏,面皮涨红。升平见状笑笑,此刻的她已没有力气再责怪任何人。 她也是臣服之人不是吗?国倾人败怪得了谁?各自活命吧! 凤辇停住,一身盛装的升平被长乐搀扶下辇。没有遮蔽面容的绵延翼纱,也没有阻挡外人视线的累累珠帘,她如同真正大唐朝女子一般坦坦荡荡,在众人瞩目不肯离去的视线下走向玉阶。晨曦照耀着升平肩头上的拖地披麾,红色的金辉艳光几乎乱了所有朝臣的心神,大约还有一些大隋旧臣心中抑制不住地嘀咕,此妖媚女子未来又要乱了大唐朝吧? 升平思及此处,低笑,眼底空洞,根本毫无趣意。 玉阶中腰有两人驻足在金色华盖下,升平不敢仰望,生怕牵动自己颈项伤口,只能垂首一步步走向红毯那头的等待。她知道他们分别是谁,更知道自己的脚步将决定怎样的命运。 两侧宫人随升平步行而至逐一跪伏在地,口诵吉祥,不住俯身叩首。 为首男子又殷切地下行三步,以示对升平镇国太子妃封号的尊敬。明黄色的抓地长靴,龙足踏踩九湖天海,明黄色锦衣玉袍,蟠龙怒爪张扬横视,明黄色的出锋披麾,俨然一副再庄重不过的华美姿态,连同发顶上的熠熠金冠,映衬出他背后那人分外凝重的神情。 升平轻轻瞥了瞥站在后侧的那人,他此时面色异常凛然,并没有垂首恭候升平的到来,状似无意地望着眼前一对璧人,露出冷冷笑容。 她想,他一定是心有不甘的—— 天下是由他一手仗剑得来,万里河山有大半是他亲率军队改天换地。可此时他只能穿戴暗色蟠龙朝服,悄然伫立在太子身后,光芒皆被前方的明黄色所掩盖,根本不为人注意。 马踏天阙,胜者为王,从来都只是个朝代神话——更多时,出力者不但得不到江山,而且也会因失落而从此一蹶不振。 升平不露痕迹地扯动嘴角,嘲笑李世民的憋屈,一点点笑意被凝视她的李世民看个满眼,笑意在阳光下被扭曲成有意牵绊,他几乎想走上前去揽她入怀,但眼前已有太子阻挡,只能压抑心中激昂。 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因身份改变而必须遵守君臣之礼,她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他。他得不到,也摸不着她。李世民还是没有获取想得到的臣服,升平永远站在最高处让他仰视,即便他毁灭了大隋江山,也换不来与她平首而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故国何在人何处(7) 亦如今日煌煌天威下,玉阶上也站有皇族内眷,其中不乏有拓跋氏的贵妇、李姓太子妃数人,却皆面色阴沉地看着升平站在昔日宫殿上,重现杨氏皇室的尊贵,无一人能走出玉阶阴影与她直视对抗。这辉煌宫城原本就是升平的故土,外来者如何抵得过她生于此长于此的自若从容?她们都是外来的侵略者,即便劫掠了大隋宫阙内所有的宝物,也无法抢夺她固有的太子妃威仪。 升平目光与李世民相接,瞬时避开,步履越发沉稳。眼前有些昏花迫使她毫不犹豫地抓住面前伸来的修长手掌,似就此借力般登上与李世民齐平的台阶。两人刹那错身而过,升平身上熟悉的清香入得心肺,李世民的视线不自然地转向远处。 升平深深吸口气,向前躬身施礼,“臣妾杨鸾觐见太子殿下。” “太子妃殿下请起。”醇厚的嗓音传入耳中,升平的手指也被太子反手抓在掌心。 升平抬眼与李建成对视。身高伟岸的他深眉长鬓,容貌肖似李世民,又不似李世民。眉眼较李世民更为秀气,也更为阴柔。李建成掠夺的视线在升平的绝世容颜上来回横扫,嘴角含着颇为满意的微笑。升平微微仰起头,对视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再躲不开命运如此,她必须要昂首前行,才能学会坚强。 杨广,永远是她心底翻不过的痛;故国,永远是她心底所属的家园。 今日,她虽与仇人携手并肩一同眺望新建江山的壮美;来日,她必然会毫不留情地亲手结束大唐命脉。 只等朝夕。 殿前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新君已经将玉阶上所有人眼底的暗流瞧了去,他陡然从宝座上站起,望着储君建成及升平,意气风发地端起紫金镶翠的祷文诏书。太子见状跪伏,升平在李建成身后随之,李世民则与他们二人在台阶另一端对跪。 大唐旗帜在昔日大隋宫阙殿前猎猎飘扬,李渊祷告天下的祷文由数十名司礼官吏一一传诵,使得皇宫内苑的每一处都能听见新朝天子怜苍生之多艰、扛起天降大任迫不得已起兵勤王的经过。 升平双眼目视前方的玉石台阶,那缕暗暗灰白花纹,如同遮掩宫倾真相的谎言般越来越清晰。 祷文结束语是恭祝镇国太子妃与太子不日即将完婚,新朝与旧国的结合为满目疮痍的万里江山带来无限喜气。 身后再次响起山呼万岁的声响,四边守卫高举仪仗,雀跃之声几乎能震动百年宫殿,传入九霄云外。鼓乐齐鸣,钟磬长响,庆祝礼成。升平微微抬眼眺望殿下的欢呼人群,恍然如梦。隐忍多日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滴落在面前长阶上,迅速隐入缝隙再不见水意踪影。 升平抿紧双唇,没有随任何人呼喊万岁,只是静静地伏在太子李建成身后,垂下头,犹如真的臣服。唯独对面同样跪拜的李世民清楚看见,她眼底的酸楚和决绝。 隋大业四年武德元年实为大业十四年,为切合小说构架改变年代。五月,高祖登基,改国号为唐,年号武德,定都长安,废郡置州,统辖北部。晋长子建成为太子,隋镇国太子妃杨氏为太子妃。次子世民为秦王,四子元吉为齐王,追封早夭三子玄霸为卫怀王玄霸,李渊三子,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同父同母。年幼时聪慧,十六岁病逝。武德元年被追封卫怀王,葬于芷阳。后因避讳清朝康熙帝玄烨名改为李元霸。《隋唐演义》中他擅使双锤,因从小怕雷声,遇雷阵雨惊怒之下将双锤扔向空中,落下后将自己砸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