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 翰林院 第 1 部分阅读 作者:崔九 引子 若问天下读书人,最奢侈的梦想是什幺?头一件恐怕是入翰林院。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是天朝铁打的规矩。建朝二百年来,非皇族的宰相,居然无一例外的出身翰林。成了阁老,非但金马玉堂,娇妻美妾不在话下。连祖上三代,子孙后人,也可沾染福泽。中国秀才们最酸腐的理想竟都要通过翰林院的门槛来实现。因此,翰林们非但风雅,而且贵重。 然而,天朝的翰林院也有特殊之处:第一,任何时候翰林院内都只有八人而已。一名掌院学士,官居二品。两名修撰,官居四品。剩下的五名,都是六品的编修。物以稀为贵,这些翰林们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就是眼睛长在头顶,别人对他们也只有崇敬的份儿。第二,翰林院虽然是论学编书之地。但天朝选官,外貌也是一条不成文的标尺。金殿取三甲的时候,相貌普通的人,纵然才比子建,文章魁首,也很有可能被甩出前十名。状元,榜眼,探花往往都是俊秀之才子,通常这几位也最容易入翰林院。第三,翰林院被认为是一品大员们历练的地方。凡过了三十岁,一律得出翰林院。如果得皇帝赏识,从此就可一步步走向宰辅位置。倘若口碑一般,也可以落个封疆大吏。 翰林院是皇城边上的一进房子,御赐琉璃瓦闪闪发光。翰林院里有一知名的花园,名为“甲秀林”。翠竹婆娑,花开不败。翰林们闲暇之余,常在内谈论风月,吟诗作赋。春天的时候,许多姑娘都在甲秀林杏色墙外徘徊。墙内偶尔有琴声笛韵传出,女孩子们难免芳心荡漾。恨那堵墙,挡住了年少风流的翰林们,挡住了混合墨香的儒雅风情。他们每一个的名字,女人们都记得清楚。纵然过了许多年,当年的翰林,成了胡子花白,威严赫赫的相爷。也还有上了年纪的女子,记得潇洒美少年时候的他。曾经的他们,隔着甲秀林的墙,是她们心中一个灵秀的梦想。 夜晚的甲秀林,乌鸦栖树,幽静如画。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料峭的寒风依然吹得卢修耸了耸肩膀。他一回头,见韩逸洲已经静静站在他的背后。亭子一角的灯笼,照着韩逸洲的脸庞。他已经十九岁了,三天前卢修才和他一起渡过了他的生日。 “你走路真轻,好象我大哥。”卢修微笑着说,他比韩逸洲大四岁,容貌端丽。细长的眼睛,冷静的笑容,总有点哲人味道。 韩逸洲背着手,仿佛觉得没有必要说什幺。 “我明天就要离开翰林院了。今个偏那幺巧,我,你,还有杨青柏三人一起在这里值夜。现在又是殿试的时节了,你还记得三年前的情景吗?” “嗯。”韩逸洲点点头。他在凉风中站得笔直,好象豪门公子的清华之气可以抵御寒冷似的。但卢修依然觉得,韩逸洲的眉宇间有少许落寞。他想了千百次,为什幺这两年他变了呢?但他从来没有问出口,为什幺呢?他舍不得。 三年前,卢修被皇帝亲点一甲第一。因为他的兄长卢雪泽已经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他当上状元,无疑是一份难得的殊荣。他记得在金殿下,十六岁的榜眼韩逸洲。那少年清瘦秀雅,迎着他露齿一笑。似乎漫天的昙花,被某个青翠的影子揉碎了,只剩下淡淡的余香,悠扬在长空之中。探花郎杨青柏也是个俊俏的男子,但当日三人打马长街了半天,卢修居然没有记住他的模样。 三人一同入了翰林院,是顺理成章的事。杨青柏行事古怪,同大家都不相得。即使对他们两个同年也总是疏远的很。卢修并不放在心上,韩逸洲似乎是不在乎。明天,卢修就要担任大理寺卿去,而韩逸洲也要升任翰林院修撰了。而杨青柏,却是要调到四川一带当知府。因此他心中并不愉快,独自一人在书厅里面喝闷酒。 “也难怪杨兄不痛快。哎,上次他校对先帝实录居然犯错,当然影响了他的仕途。”卢修说。 韩逸洲皱眉道:“我倒觉得他可惜,他是不大会做人。……翰林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多了。他还不是最龌脞的一个。”卢修以前从没有听过韩逸洲抱怨同僚,今夜他不但说了,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怎幺了?”卢修这才发现,韩逸洲紧紧捏着玉色的腕子。这是他生气时候常做 的动作。 韩逸洲冷笑几声:“……不想提……”他即使动怒起来,也是清凌凌的透明的秀气。 卢修劝道:“逸洲,你还小,在这里我大哥自然会维护你。但有的时候……,你只当没有看见。你也知道官场原本就是不干净的。翰林院里面勾心斗角总有限度。不过一小池水能扑腾起来吗?瞧我出了翰林院,还不定怎幺恶心呢?” 韩逸洲笑了笑,点点头。 卢修心里一动,正要说什幺……西面的屋子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卢修和韩逸洲面面相觑。卢修待要去看个究竟,韩逸洲却一把拉住他:“关我们何事?你别去。”他脸上阴晴不定,卢修愣住了。 他本来想说:既然值夜,有动静自然要去看看。但韩逸洲古怪的神色,又让他揣摸不出缘故。他便停下脚步,细细的分辨。 静了一盏茶的功夫,猛的一声巨响,好象巡夜的更夫扔下了铜锣。不一会儿,小径的尽头,有个大汉见鬼似的踉跄跑来。 “卢……卢……韩……要命了!”他尖叫着,说话支离破碎。 卢修这才拽着韩逸洲急匆匆的顺着更夫指向的屋子跑去,冷月下的草地,似乎滑溜溜的。浓郁的血腥气,让卢修忘记了一切。 门虚掩着,韩逸洲站住了不动。卢修朝内一探头,心胆俱寒。他本能的把韩逸洲拉到身边。屋内的惨烈景象,已经不能用“恐怖”来形容。但卢修知道:这一堆“物事”就是一个时辰前活生生的同年:杨青柏。 韩逸洲满头冷汗。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卢修,他想起刚才他出屋子去寻卢修时,杨青柏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咱们的卢大人明天就上任了,恐怕要办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呢!” 会试的前夜,翰林院编修杨青柏被杀。也许他没有想到,他自己的命,就是卢修的第一件大案。 第一章 宫禁深处,檀香绕梁。大理寺卿卢修已经等了半个时辰。老宦官终于走了出来,对他摇摇头:“卢大人,请回吧。万岁已经歇了。” 卢修不动声色的把一张银票笼在袖管里面递过去:“公公,万岁最近还为那事儿烦心?” 老宦官默默的接了票子,压低了嗓门说:“卢大人,你们大理寺会同刑部查了一个多月。连个影儿都查不出来,万岁怎能不烦心?” 卢修黯然道:“连日来京城的名捕们都翻遍了翰林院的上下,连山西的神捕也拉来了。还是没找出头绪。哎,真难……” 老宦官想了想,炫耀自个消息灵通似的,笑说:“卢大人放心,这事儿关系不了您的乌纱帽。您的哥哥是谁?——是万岁面前的大红人。万岁就是拿人开刀,也得给卢学士留个面子不是?” 卢修对宫内阉人的阴阳怪气向来不喜,然而往往这些人说话倒比谁都通透些。老宦官的话,也算透露给了他一点信息。他微笑着岔开话题:“明天就是点翰林的日子了,今年也不晓得是谁?” 老宦官握住嘴巴笑得直颤:“哎呦,今年翰林院一共才两空缺,其中一个还是死鬼让出来的。三天前金榜刚贴上中华门,新科状元就因为激动发了羊角风。昨儿晚上,新科榜眼的亲娘又恰巧死了。这两个倒霉主儿,得,一个回家养病,一个回去丁忧。就剩下个探花何……何……” “何有伦?”卢修接了上去,何有伦是安徽人,中进士前就以丹青擅名。大约是估摸自己能进翰林院,昨天一大早,何有伦已经来了卢府拜会卢修的哥哥,掌院学士卢学泽。他与卢修差不多年岁,浓眉大眼,外表甚是雍容。他对卢家兄弟都自称“学生”,看样子,是个为人和气,少是非的人物。 “对,对,就是他。只是剩下的一个——谁福气大,就是谁了。我才跟小子们说,这位爷入翰林,也就等于天上砸下个金元宝喽!” 卢修心说:福气?未必。面子上依然淡笑着说:“有劳公公了。我和家兄说起宫里宫外的事,什幺也瞒不过公公去。卢修才当朝官,规矩还要您老人家提醒。” “好说,好说,您是上科状元公,这幺客气真是给我脸上贴金了。” 卢修识趣,今夜无论如何不能面圣了,他继续寒暄几句,就回家去了。 卢修猜得不错,皇帝并没有歇息,不过是不愿意见他罢了。此刻,皇帝周嘉正在书房内对着一卷白纸发呆。 他不愿意见卢修,倒也并非责怪他们办案不力。死去的杨青柏,似乎与翰林院任何其它人都没有瓜葛。案发的当晚,卢修本人也在翰林院内,即使他是大理寺卿,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况且,作证卢修一直在甲秀林内的韩逸洲,向来与卢修交好。韩逸洲,是最后一个见到杨青柏活着的人。所以也有可能杀人。因此,他做皇帝,自然不能事事对卢修交底。 周嘉抚摸着狼毫的笔杆,犹豫良久,终于写下了一个名字:赵乐鱼。 第二天,圣旨一下。京城内就像开了锅,赵乐鱼?谁是赵乐鱼?问来问去,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位新翰林的来历。连会试和殿试中,大伙对这个人也没有印象。 只有广东会馆里,一个新科进士大为愤慨的说:“我清楚啦,赵乐鱼就是金榜里面排在我后面的,似乎是广西桂林人,他怎幺可以进翰林院?” 同乡们好奇说:“第三甲一共就九十个人。你都是八十七名了,他难道是八十八名不成?” 广东进士一愣,马上捶胸顿足:“啊呀,原来这就是玄机。老天爷不公,我怎幺没有摊到如此吉利的名次?” 旁人看他个头矮小,头发稀疏,也不忍心打击他,追问他:“赵乐鱼什幺模样?” 广东进士回答说:“他不过和我在金榜上挨一块儿。我怎幺知道他长什幺样?” 旁人哄笑:“搞了半天你还是不认得他。” 赵乐鱼在京城之内,必须住店吃饭,所以自然有人晓得他。次日的中午,在京城东北郊的一家寒酸客栈里面,从老板到伙计都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老板唾沫飞溅,对着狭窄客堂里面两个客人说:“看你现在的座位,就是赵翰林最喜欢的座位。你点红烧狮子头吗?这是赵翰林对本店厨师最赏识的一道菜。……赵翰林住哪间?恕小人不能告诉你,赵翰林不喜欢起早,这会子还睡着呢。” 正说着,一个小跑堂飞奔下来:“赵翰林醒了!”老板立刻抽身,端着伙计们准备好的脸盆上了楼梯。 屋子里面没什幺摆设,但还算干净。晌午的光线穿透了走廊,一个美少年金鸡独立,懒洋洋的靠着墙壁,虽说是起床了,不知怎幺他又是一副打盹的模样。 他身材很高,骨肉匀称。阳光下,墨黑的散乱头发,蜜色的光洁肌肤,都跟着闪耀。小跑堂待要叫他,却被老板死命的拧了一下。少年张开了眼睛,笑了一声。 他的眼珠子灵透黑亮,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锐气。而他的脸庞,五官处处生的恰到好处。人漂亮到极点,反而显出坦荡来。纵然阴雨连绵,只要屋子有他,你就会感觉到温暖的阳春。他若肯对你一展笑颜,醉人的春风就会萦绕你的心头,长久不散。 “赵翰林,您老人家醒了?”老板赔笑道。 少年点头,他的声音也同样明亮:“我今天就搬走了——那边有住宿。你给我结帐吧。” 老板说:“好说,好说。赵翰林,您下榻小店,真是小人三生有幸,使本店蓬荜生辉……”他本来粗通文墨,因此咬文嚼字颇费力。 赵乐鱼嘿嘿的笑了几声,老板一使眼色,伙计们抬上了一块匾额。 赵乐鱼瞳仁一转,笑得开心:“老板,你要我题字不成?你想告诉我,帐全免了,只要我给你写上几个大字?” 老板连连点头。 赵乐鱼说:“可惜,我写字旁边不能有人站着,不然我手哆嗦,写不成。” 老板连忙吆喝着伙计们退出,赵乐鱼摆摆手:“别,先让小毛给我磨墨。” 小毛就是店里的小跑堂,他见老板走了,才擦擦眼睛:“赵翰林,不……鱼哥。你真的走了?以后我见不着你了。” 赵乐鱼将一大锭银子放在他的手心:“哥现在去的地方,不便带着小孩子。你妹妹的病好得也差不多了,听哥的话,你辞工回家去,继续念书。要是有人为难你,你到翰林院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小毛不解的问:“哥,你怎幺和别的读书人不一样?从来不拿腔拿调。你那幺有钱,干嘛不住家好些的客店?” 赵乐鱼笑着摸摸他的头,没答话。 一个时辰以后,赵乐鱼自己抱着行李下了楼梯,老伴和伙计,加上店里慕名而来的客人们,一起夹道欢送。赵乐鱼一出店门,就没有回头。虽然艳阳高照,但他手上行李颇多,一顶雨天的斗笠也没处放,他干脆戴到头上。他走了没多远,就随口哼唱起小调。他在店中住了一段日子,老伴和伙计们自然领教过他的歌声。所以一听他开口,立刻一窝蜂回到店里。 此刻,老板才想起来匾额的事情。跑到房间里面一看,匾额的边上,如数放着住店的花销。不由得心花怒放,对伙计们说:“看看,人家这种气派才能入翰林院。” 他定睛一看匾额上的题字,不由得傻了眼。 上面写着“宾至如归”四个大字。然而字体蹩脚,不比启蒙的学童好多少。比起附近胡寡妇药铺里的老账房,更是逊色了许多。 他叹气一声,嘴上却不认,对伙计们说:“甭管怎幺说,人家到底是翰林。赶明儿咱挂起来,总是翰林院赵乐鱼写出来的字嘛。” 伙计比划了几下,说:“掌柜的,这,这,这哪里有赵乐鱼的名字呢?” 老板找了半天,果然没有署名。倒是匾额的右上角,涂画着一条小小的鱼。 小鱼张着嘴,似乎在偷偷的乐。 这一天,翰林院的修撰韩逸洲第一次看见了赵乐鱼考进士时候填写的身份牌。 赵乐鱼,十八岁。广西桂林人士。父:赵成大。无官职。 韩逸洲刚看了这一行小楷,就丢在一旁。他不单头疼,连牙都疼起来。 实在是因为,这位新翰林赵乐鱼,一手毛笔字忒难看了点! 第二章 赵乐鱼到翰林院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蔷薇色的云绡翻卷天际,甲秀林桃花正艳,繁茂的花枝却没有一根伸出墙外。赵乐鱼仰面看了看三个苍劲金字,翰林院。他放下手里的包袱,机灵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还大不敬的吹了一记口哨。 他环顾四周,觉得那扇朱门似乎是一个无底的黑洞。纵然吸引着古往今来无数的读书人,却也淹没了世间几度风流。正想着,门自开了。有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从内迎了出来。 青衣者方面大耳,年纪稍大些。他的五官都无可挑剔,可惜没有特色,让人一见生出艳羡,回过头,便如过眼烟云,不再有印象。绿衣者本来容色仅在中人之上,但衣饰格外风流,更兼举手投足中有一种灵巧活泼的气息,竟然把他身边的人轻巧的压倒。 赵乐鱼拱手笑道:“赵乐鱼初来乍到翰林院,有劳二位大人。” 青衣者面带不快的扫了他几眼,瞳孔突然放大:“你是子时出生的?” 赵乐鱼用修长的手指摸了摸还没长出胡子的下巴:“我是未时生的,又属老鼠。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是吃饱喝足才降世的鼠——好命。” 青衣者掐了一下中指,片刻失神,说:“不对啊?怪事……”赵乐鱼眼皮一压,抬起眼又是正午太阳般坦荡的笑容。 绿衣者伸出扇子,打了一下青衣者的手背:“魏兄,不要卖弄你的卜卦术了。谁不晓得你是翰林里面最通命相的一个?我看这位赵兄端的是鸿运高照。”他走到赵乐鱼身边,一股可人的香风扑鼻而来。赵乐鱼笑嘻嘻的望着他,满脸天真无邪。绿衣者说:“在下徐孔孟,他是魏宜简。我们和赵兄一样,都是编修。以后望赵兄多多照应。” 赵乐鱼说:“徐兄原来也是半个江南人。”徐孔孟一怔,脱口而出:“赵兄从何而知?”赵乐鱼笑了笑:“因为徐兄用的是杭州凝阁的幽兰香,幽兰北方人用多半容易起风疹,何况徐兄……”他突然打住,吐了吐舌头。样子十分顽皮。 徐孔孟点头说:“我母亲倒是杭州长大的,后来随外祖迁到都城。赵兄也喜欢研究些熏香吗?”赵乐鱼摇头:“嗯?那倒不是,我舅舅是卖香的。” 魏,徐二人把赵乐鱼引入翰林院中,夕阳斜照,庭院幽徊,魏易简年近三十,又是生性木衲,与少年赵乐鱼无话题可讲,就是说上几句,也继续不下去。连赵乐鱼都觉得无趣的很。还好有个徐孔孟,十分健谈,从翰林院的典章制度,到本朝名翰林的绯闻野史,若不是到了住所,他还真如放了闸的江水,滔滔不绝。 住所“紫竹小筑”相当安静,月牙雕窗,红木家具,绿藤绕墙。赵乐鱼进了屋,就把零碎的东西往地下一甩,这才脱下头上的斗笠。徐孔孟在门口见了,不由心叫一声好。他在翰林院年头不短,头一回见到一个赵乐鱼这般的少年。好象雪山顶上,在天河里沐浴过的星星,明亮而纯粹。 赵乐鱼招呼徐,魏二人进屋,魏易简缩手缩脚的在门口蹭蹭,也没有进来。徐孔孟倒迈进了门槛,噗哧笑道:“赵兄,你的袍子上怎幺沾了油腻?” 赵乐鱼一看,满不在乎的向徐孔孟指了指一个大包袱,包袱皮散开了,居然是一堆厨房才用的锅子,徐孔孟哑然失笑,想问什幺,却没有说。 魏易简似乎急着要走,徐孔孟被催着,连珠炮似的说:“赵兄,你赶快收拾一下,就到刚才我指给你看的南厅去见掌院卢大人,别迟了!我家翻修房屋,这些日子我就住在你的斜对过,‘翠斟轩’。晚上我过来看你。” 赵乐鱼笑着再次拱手,也不送出来。只听得徐孔孟的声音:“老魏,你拉我做什幺?” 魏易简平板的声音说:“你倒敢在那屋里呆,不怕见鬼?” 徐孔孟滑溜溜的笑说:“怕什幺鬼?万岁每天住在冤魂无数的皇宫里也不怕积尸气。我怕什幺?我和他又没有仇……你当初倒算定杨青柏死于非命……”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只听魏易简似乎不快的咕哝了几句。两人的脚步渐远渐悄。 赵乐鱼一共就两件薄薄的单衣,随手在没有整理好的包袱里面翻了一件披上。刚才的两位翰林,他以前也听过。但世间的事情自然百闻不如一见。他本就知道,魏易简是众翰林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可以说翰林院的冷板凳就是他坐定了。而徐孔孟,当年也不过是二甲进士出身,不知怎幺能混到翰林院里面多年。可短短的照面,他已经觉得,虽然这两个都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也自然有一套处事的本领。 他还没有走到南厅,路过的厢房里面有个人在大笑,笑声响亮放肆,但并不招人反感。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传的妩媚,还有种隔靴搔痒的微妙风情。赵乐鱼心里震动,脚下并不停步。一个白衣男子毫无征兆的推开一扇门,气冲冲走出来。眼看要撞到赵乐鱼,赵乐鱼的脚尖却无心般一滑,避开了他。 白衣男子还很年轻,劈脸瞅了赵乐鱼一眼。虽然天色渐晚,仍然看见男子精致的鼻子,唇红齿白,皮肤细洁。只是本来就生得清冷,此刻他又正生气,乍看之下,可给故事里面说的“无情郎君”当个绝好的模子。 “方状元,你何必呢?”那个绝美的声音唤道,但屋里人并没有跟出来。反而“砰”的一声,把门关紧了。 白衣男子脸色更加难看,赵乐鱼抱着白看戏的精神,盯着他瞧。等到白衣人回瞪他,他才笑道,轻轻说:“大人不要生气,生气他就得意了。”他用手指了指紧闭的门。已经明白眼前站的就是目前翰林院里唯一状元出身的翰林编修:方纯彦。 方纯彦理都不理赵乐鱼,拂袖而去。赵乐鱼想起方纯彦的遭遇,又是一本难念的经。他第一次晓得方纯彦的大名,是自己十岁的时候。他母亲拿着天下书法第二的方纯彦的字,逼着他临摹。当时方纯彦,才不过十六岁吧?也没有当上状元,不过是尚书公子而已。说他书法第二,是官面上的讲法——因为第一,永远是皇帝。 他走了神,就听有人轻声咳嗽,一个高大的灰衣美男子,在远处朝他蔼然的微笑:“赵贤弟,走迷路了幺?” 华灯初起,赵乐鱼竟然平生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只凭一句话,就心生折服。 灯影里,青年眉如远山,目光如潭,灰色布衣,再朴素不过。可是连每一个皱褶都显出儒雅而尊贵的气派。他的表情,平淡的欣悦,气质如高山仰止,只有淙淙流水,穿越过空谷。看清楚他,赵乐鱼居然无法抑制敬仰之心。 “我是卢雪泽,教贤弟久等了。还饿着肚子吗?来,正好同我一起吃点小菜,也算给你接风。”他浅笑说,“贤弟”两字在他口里,听起来亲切而舒服。赵乐鱼也笑了:“是学士大人,赵乐鱼给您请安。”他还没拜下,卢雪泽已经止住他。 卢雪泽,原名卢嘉。后来因为今上登基,他为避讳才以字为名。他十四岁应神童试第一,由先皇点入翰林。五年前,就坐上了翰林院的第一把交椅。原来赵乐鱼想象,这种少年得志的官场红人,自是骄傲压人。而卢雪泽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几乎是他进京以来,所遇到最温和的男子。 桌上不过四五个小菜,一壶汾酒。卢雪泽自己不大动筷,大半是看赵乐鱼在吃,赵乐鱼也不拘束,边吃边答。他只觉得,卢雪泽的笑越来越醇。 “见了徐,方,魏三位编修,还有就是学士你了。”赵乐鱼说。 卢雪泽沉吟片刻,说:“与你同年的何翰林是有家眷的。今天他夫人恰好临盆,给我告了假。还有就是两位修撰了,一位是东方修撰,一位是韩逸洲韩修撰,明天你都可以见到。我打算把你安排给韩修撰,让你助他编书。” 赵乐鱼问:“大人,我怎幺助韩修撰?”卢雪泽笑了,悬腕给他夹了口菜,答非所问:“原来你爱吃甜的,这和我弟弟卢修,还有小儿有点相似。” 赵乐鱼听别人说起,卢雪泽是有个儿子,但妻子去世已经好几年,这风华过人的男子——是一个鳏夫。 他望着卢雪泽转脑筋,卢雪泽的手一颤:“赵贤弟……你……你真的是桂林人?” 赵乐鱼想了想说:“乐鱼是桂林人。大人,怎幺了?” 卢雪泽却再没有半点涟漪:“没什幺,只是我觉得桂林路途遥远,你能够来京师参加考试,已经不易。” 赵乐鱼心知他是另有想法,但卢雪泽是何等人?学士的心迹,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纵然再精明,也探不出来。 赵乐鱼吃完了饭,卢雪泽还送了他一路,才含笑告辞。他还没有进屋,就听到屋内有人呼吸的声音,赵乐鱼手伸进怀里,嘴上轻飘飘的唱起了小调。灯亮了,徐孔孟坐在屋里,手里拿着一根银针。 赵乐鱼貌似松了口气,扬起嘴角:“徐兄,你等我?” 徐孔孟笑呵呵的说:“我给你做新衣服呢。我就是这个拿手……。我知道你衣服不够,外面裁缝哪有我做的好?” 赵乐鱼惊奇的眨眼:“你不用量尺寸吗?”徐摇头:“我刚才看你一眼,就晓得你的尺寸了。你和韩逸洲差不多高,但他比你瘦。” 赵乐鱼知道韩逸洲明日起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抽口气问:“你也给韩修撰做衣服吗?” 徐孔孟撇了下嘴:“他?被人捧到天上去了。这个人,年纪小,心眼铁。要说他好,真有些长处,要说他不好,倒挑不出错来。韩逸洲富甲天下,亲戚死绝。他祖父一代起,就是洛阳最大的富户。他考上榜眼前两年,一家子都得了瘟疫死光了。只有他在四川学琴,才幸免于难。” 赵乐鱼扬眉:“是幺?卢学士派我助他编书。”徐孔孟一听,手上针停了一下,说:“赛翁失马,也没什幺不好。要是把你派给东方……”他似笑非笑的瞟瞟赵乐鱼,暧昧的说:“你危险……” 赵乐鱼似乎也听不明白,傻乎乎的笑说:“徐兄,有人说我屋子有鬼?” 徐孔孟轻轻的说:“无稽之谈。只不过……”他环顾四周:“死去的杨翰林,以前就住在这里。” 赵乐鱼挤眉弄眼,试探的说:“听说,他死的很惨?” 徐孔孟咽了下口水:“我没见到,我晕血。不过……我昨天晚上,忽然想起来那天有些奇怪的事……” 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风声侧侧,一个黑影立在门口。 赵乐鱼跳起来,挡住了徐孔孟。 好静。 随后,有人笑道:“是我。” 第三章 世上有一种人,只要听他开口一次,就永志难忘。因此赵乐鱼马上就听出这声音。待他见到声音的主人,他才知道什幺叫一顾倾城。 半明半暗中,一个青年半倾着头,临门伫立。他终是个男子,本不该有这般的风情,然而要是没有他这样的脖子,这样的面庞,这样的嘴唇,谁能有拥这种风情?他露齿微笑,就如鲜花的原野上升起七色的彩虹,霸道的美,席卷一切,超脱凡夫俗子们最瑰丽的想象。 他意识到赵乐鱼看着他,索性扬起脸,大方的让他看清楚。他深红色的蜀锦袍子居然没有系好,领子底下,松散的里衣衬出一角粉白的肌肤,在喉下的凹陷,一颗小小的朱砂痣闪着诱人的光泽。赵乐鱼心猛一跳,他本不是个道学的少年,但现在不得不管住自己的眼光。因为这个人也是他的上司之一——传说中最美的一位翰林。 果然,徐孔孟走到他身边,介绍说:“赵贤弟,这位就是东方修撰,单名一个谐字。东方修撰,他就是新来的赵乐鱼。”他拉拉赵乐鱼的袖摆。 赵乐鱼如梦初醒,作揖道:“东方大人,久仰久仰。” 东方谐有意无意的扫着他的脸,吃吃笑了一声:“久仰?久仰我什幺?”他的声音,春莺啼啭,艳丽不可方物。 赵乐鱼肩头一耸,突然直视东方谐,又大又黑的眸子动也不动。 徐孔孟圆场道:“赵贤弟不知道修撰大人喜开玩笑,东方修撰,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 东方谐说:“我本来是要回家了,但看到这屋子里面灯亮着,就想过来瞧一眼。赵贤弟,你可喜欢翰林院?” 赵乐鱼笑了:“怎幺不喜欢?有吃有住有风景看。” 东方谐柔声说:“岂止?有戏看,有书听,还有……鬼。”那个“鬼”字说的隐隐约约,徐孔孟起了一声鸡皮疙瘩,这时候他听到赵乐鱼嘿嘿的笑。 赵乐鱼说:“鬼吗?要是恶鬼,我倒可以学古时候的宋定伯,把他卖几个钱。要是冤鬼善鬼,大家不过比邻而居。就怕不是真鬼,是人闹出的妖蛾子。” 东方谐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变,又说:“赵贤弟年轻,与我们老家伙是不一样的。今夜你早点睡,明天开始恐怕有人要收你的骨头了。” 徐孔孟似乎有同感,也点了点头。赵乐鱼笑呵呵的说:“谢谢东方大人提醒,不过东方大人实在当不得‘老’字,大人要说自己‘老’,我情愿没有‘少’过。”他的口气诙谐,听得人也不知道他是说着玩,还是恭维。 东方谐眼风一钩,以摸不透的口气道:“好机灵的孩子,可惜……卢学士把你分给了那一位。要是我……心疼你还来不及。” 他说完,径直去了。徐孔孟在边上,先吐了口气。 赵乐鱼收了笑脸,问他:“东方修撰一直是这样吗?”徐孔孟说:“他就是随心所欲,他……你慢慢就知道了。” 赵乐鱼应了一声,又问他:“徐兄,你刚才说,杨翰林死前有奇怪的事儿,是什幺?” 徐孔孟支支吾吾道:“我……忘了。赵贤弟,你先好好休息……我先走了。”他手里拽着缝制的衣服,急匆匆的告辞。 赵乐鱼也不挽留,等关上门。他凝视着屋里的烛心,黑亮的眼睛中似乎有一簇火花。他沉思了许久,自信的扬起了嘴角。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溪水上的小舟,家乡的柳树林,他娘招呼他早点回去。这两年,他第一次梦见娘,第一次梦见平静的安逸的生活。 他被重重的打门声惊醒,一张眼,屋外头还黑着,就不理睬敲门,又一头睡下去。 敲门声不断,他抱起被子遮住面孔,含糊的说:“鬼,你改天来。老子再陪周公公下一会儿棋。” 清脆的童音说:“赵乐鱼,韩修撰叫你去……喂,喂,赵乐鱼在不在啊?你有没有把韩修撰放在眼睛里?哎,赵乐鱼,韩修撰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哎……” 小童子扯着嗓门正叫得欢,门突然开了,蒙头散发的美少年站在他面前,露出一种磨刀霍霍的杀气,他这才住嘴。 难道这就是赵乐鱼?他心想:长得倒……马马虎虎。但还是我家公子好看,这人怎幺看也有点四肢发达,缺少风雅。而且,有没有问题,那幺凶……? 赵乐鱼气呼呼的说:“你怎幺不喊了?”小童嘴唇颤抖,豁出去般说:“我是修撰韩大人的书童清徽,你,你……敢怎幺样? 赵乐鱼拧着的剑眉松开了,换成懒洋洋的大笑脸:“没什幺,小哥儿。我就想说,你喊得真好听。” 清徽白他一眼,说:“你已经迟了,翰林院的规矩,辅助修撰的编修一定要比修撰早到,我家韩大人已经坐在猗兰馆好一会儿,天底下有你这样的下属吗?” 赵乐鱼辩白说:“小哥儿,这里是翰林院,又不是地主家,我怎幺知道韩大人比‘金鸡’起得还早?” 他嘴上插科打诨,但经不住清徽的催促,赶忙穿好衣裳,饿着肚子,跟着清徽往东北面的“猗兰馆”走去。 “清徽,你几岁了?” “你梳头用什幺的,头发很亮嘛。” “你跟着韩大人几年了?” 赵乐鱼随口和清徽搭话,清徽基本上都不答他,赵乐鱼感觉他狐假虎威,因此对尚未谋面的韩逸洲也腹诽不已。 到了猗兰馆,清徽也不招呼他,自顾自离开了。天光蒙蒙,屋内摆设无不精致,花梨木的架子上,有各种稀罕乐器:琴乃焦尾琴,笛是紫玉笛,琵琶是金镂银柱琵琶,还有更多他说不上名字的。 在一角,有一架绣花的五扇屏风:每面上金线绣着题目,“游春”,“渌水”,“幽思”,“坐愁”,“秋思”。赵乐鱼读完,眼珠一溜,不晓得想起来什幺,坏笑了一声。 此刻,屏风后面,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转了出来。他雅艳无双,宛如半透明的白芙蓉,秀出荡漾的绿波。他的美虽然万中无一,却没有东方谐凌人。他的脸色虽淡泊,却没有方纯彦冰冷,他的气质虽然高贵,却没有卢雪泽那样完美的过分。 “你是赵乐鱼?我是韩逸洲。”少年开口,他是翰林院里唯一不和赵乐鱼称兄道弟的人,开场白简单明了。 “韩大人,抱歉,我起来晚了。”赵乐鱼说,心想:有其仆必有其主,怪不得那个小童嚣张,这韩逸洲一看上去就难以接近。 “昨天卢大人已经吩咐我跟着大人编书,我就听修撰安排好了。”赵乐鱼规规矩矩的说。 韩逸舟拿出三张纸来:“现在开始,你每天这个时候过来,临着上面的字抄写一遍。抄完了交给我,我把你临的象的字圈上。我若给你三个圈以上,你晚上就可以自便。如果没有到三个,你每晚饭后再临三遍。第二天提前半个时辰过来。听明白了?” 赵乐鱼半张着好看的嘴,刚才他还倦意阵阵,现在忽然清醒了。 “韩修撰,我已经入了翰林,难道还要练字不成?” 韩逸洲肯定的说:“我给你的字帖是柳公权的真迹——我从家里带来的。你的字比柳公权如何?你要幺现在就写个比他好的,不然就照做。” 赵乐鱼心想:柳公权?几百年就出一个的书法大家。我就是方纯彦,也未必可以赛过这位老祖宗去。 赵乐鱼没奈何,只好坐在一旁的太师椅子上,打算开始写。又听韩逸洲口齿清楚地说:“别坐,你可以用那边背着阳光的书案写字,但你不能坐着,要站着写。” 赵乐鱼奇道:“这是为什幺?” 韩逸洲的长睫毛抖了几下,答道:“自然为你好。坐着写,对写字的人培养运笔的习惯不利。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背光的案几,可以锻炼你的眼力。” 赵乐鱼心底一股气上窜下跳,他几乎要质问韩逸洲:“你自己为什幺非要对着光坐?你怎幺不练字?” 韩逸洲却似乎能读懂他的心一般,指了指墙上的一幅字:“这是我写的,我写的并不好,在翰林院都数不上第一第二。但还没有让别人看得头疼牙疼。” 赵乐鱼见到墙上的书法,是学王献之的体,虽然不是酷似,也学的有六七分精髓。 他念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他念了一半,眸子如算盘珠子直转。侧过头直笑。 韩逸洲听他偷笑,不明白自己的书法哪里惹人笑话。他水汪汪的眼睛,严肃而冷静的望着赵乐鱼,等他的下文。 赵乐鱼眉毛一高一底,一脸滑稽,小声说:“韩修撰,你喜不喜欢看春宫图?我知道有个叔叔收藏了许多珍品,你只要通融我少练字,我保管讨来给你品鉴!” 韩逸洲一愣,旋即变了脸,脸色白了又红,质问:“赵乐鱼!你说什幺?” 赵乐鱼一脸无辜,讪笑倒:“难道不是吗?那边屏风上,明明是春宫,这墙上书法录的又是一首淫诗。” 韩逸洲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说:“屏风上是我最喜欢的琴曲‘蔡氏五弄’的意境,怎幺是春宫?还有此诗,是诗经里……” 赵乐鱼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本来想把自己原本的揣度说出来。但看韩逸洲气得手发颤,想他这种人永远不会和他分享这种轻松的乐趣。也就作罢不提。 他心里骂着韩逸洲:假正经!你以为自己是修撰了不起,我当初还…… 他铺开纸,咬牙切齿的开始临第一个字:忍。 第四章 柳暗百花明,春深五凤城。皇帝周嘉稳当的坐在上书房中,他的容光更胜艳阳。深黑色的眉毛下,是天生的桃花眼。不过长在他脸上,却能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仪。他的上翘嘴角边,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生出一道浅浅笑纹,说明他在从小就是一个爱笑之人。 “张老捕头,你不必谢罪。叫你回乡是朕的主意,你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这种错综的案子,交给小辈们去了结罢。”周嘉亲和的说。 山西籍的老头儿叹息一声:“万岁,臣是尽力了。但翰林院的大人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臣空顶一个神捕的虚名。终究是一个皂隶起家的捕头,如何敢去侮辱他们读书人中的翘楚?” 周嘉说:“朕深知你的难处。因此特许你撂下……,朕记事起,你就破了九城连环灭门案,太原府无头血案,杭州西湖浮尸案,还有泉州胡商团失踪案……成就已经登峰造极。翰林院不是等闲地,翰林们又不能随便抓起来审,若非朕顾着祖上的规矩,你也照样能破了此案。” 老神捕泪光浮动:“杭州西湖的浮尸案,外头人都归功于臣。实际上没有万岁您,臣是破不了此案的。二十年了,万岁少年时候的胸有成竹,臣从来没有忘……” 周嘉爽朗的笑说:“当年的小事就别提了。朕是心中有天下的人,难道和臣下争名呢?只是青外青山楼外楼,将来总有人能顶得上你我。”他身份高贵无匹,笑起来也金声玉振,格外震撼。 老捕头捻捻白胡须,肃然的说:“万岁,翰林杨青柏之死并不能说凶手一定出在翰林院中。然而,查案还要通过翰林院来着手。根据臣与刑部诸位的调查,案发当晚,韩逸洲离开杨青柏以后,他独自一人留在书厅内喝酒。按照翰林院的章程:书厅机密,除了翰林们和有万岁特许的人,任何人进入书厅都是死罪。杨青柏在凶手进入书厅后,并没有发出喊叫。说明他认识凶手,而且凶手很有可能也有资格出入书厅。据巡夜的王老三说,他亲耳听见案发前?(: ) 翰林院 第 2 部分阅读 阜⑶耙豢蹋樘镅钋喟赜肴苏圩攀茬邸D晴郏笔钡暮擦置嵌荚诤未δ兀堪凑展┐剩丝毯擦衷貉柯┰笳谧约业牟厥槁ザ潦椋业钠痛铀邓恢泵挥欣肟槁ァ:擦衷旱男拮叫秤牒擦衷罕嘈薹酱垦澹ハ嘧髦に窃诰┏俏鞒厣驮拢炜酌纤档蓖硭诰┒甲畲蟮某穸凶锾粞∫铝希獾悖穸凶习搴腿龌锛贫贾な盗恕K肟穸凶氖焙颍擦衷阂丫ò浮6O碌闹蛋嗾撸郝藓秃葜蓿只ハ嘀っ靼阜⑶昂螅橇礁鲈诩仔懔种泄泊ΑK撬坪跻裁挥兴导倩埃蛭趵先担仍对犊醇苏驹诩仔懔种校偬钋喟氐恼瓷W詈笫O乱桓鑫阂思颍牟辉诔≈っ骱孟笞畛渥悖蓖硎撬玫芙峄椋魑饕癖稣撸恢泵挥欣肟槔裣殖。话俣嗝隹投伎梢宰髦ぁ!?br /> 周嘉闭了闭眼睛,说:“但是,这些人中很有可能互相遮掩做伪证,而魏宜简和徐孔孟,因为绸缎庄与魏堂弟家离翰林院都很近,也未必不能玩个花样脱身片刻杀人。” 老神捕点头说:“万岁英明,西湖浮尸案中的凶犯,就是利用了大家对于时辰的错觉,制造自己脱身事外的证据而迷惑了我们许久。但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凶手必然十分恨死者,死者并没有挣扎的痕迹,凶手很有可能趁他不备直接取了他的要害。如果只是要置他死地,根本没有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这般作践死者的尸体。第二,看来凶手可能是一个武功较高的人。因为死者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凶手只用了十六刀,每一刀都即狠又准,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周嘉沉吟道:“我记得太原的无头血案,凶手就是一个当过屠夫的掌柜。” 老神捕接着说:“死者杨青柏,二十五岁。四川人。这些日子臣已经会同四川查阅了他的户籍,他是冒四川的考籍。据他说自己祖籍湖南岳阳,但实际上是他买通了四川的官员……湖南岳阳从未有这幺一个杨姓之人。在他二十岁以前,他的来历是个谜题。而他在京师几乎不与外人来往,他在翰林院内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周嘉听得出神,半晌才说了一句:“张老捕头,朕告诉你朕以为世上的杀人案有两种:第一种是有明显动机的,见钱眼开,情爱纠缠,血亲复仇,这种不可怕,若我们是凶手本人,说不定也会起杀机。另一种是没有动机的,纯粹杀人开心,或者嗜血成狂,这种凶手因为不可理喻,行事规则更难觅痕迹。朕一定要追查翰林院的凶手,因为他们是国家的栋梁,朕决不容忍一个妖魔有朝一日位于朝堂之上。” 王老神捕被宦官领下去后,周嘉才喝了一大口茶,就听见上书房的一角帘子响动,有人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西湖浮尸案是你破的。说起来我也是嫌疑犯,你倒放心让我听。” 周嘉笑了笑:“他又没有全说……比如,你有件本事不少人晓得,但王神捕刚才一大段话里偏不提。可见也许他已经知道你在这里。” 那人也笑:“有的事,你心里明白就行了。” 周嘉的目光如炬:“我当然对你有把握,你是最不可能杀人的,因为……”他没有说下去。又慢条斯理的品了口碧螺春。 赵乐鱼到了翰林院三天,没有睡足过安稳觉。要他学柳公权的字,好比叫三国里的张飞学跳赵飞燕的掌上舞,距离十万八千里。韩逸洲毫不留情,竟然从没有给过他一个圈。 每次赵乐鱼抬头瞪他,韩逸洲眉毛都不动一动。从侧面看,他就像一个冰雕出来的天人。而赵乐鱼只要看见象牙的额头,水滴般的翘鼻尖,樱花色的润泽薄唇,就恨得牙根痒。他觉得可能自己的前些年过于潇洒风光,老天爷想必是嫉妒的,因此特意让这个天魔星——韩逸洲下凡,来给他些罪受。 终于,赵乐鱼不耐烦地甩了甩笔尖:“韩修撰,你有没有教过孩子?” 韩逸洲头也不不抬,继续在一本古代琴谱中摘录,说:“无。” 赵乐鱼嚷嚷说:“看看吧,没有!你知道做先生是要懂人心的,我们小时候,先生每次教我们读书,都是打一次摸一记。这样才能不至于让人灰心。韩修撰,要鼓励一个少年努力学习历史悠久的书法,哪能三天都不给一个圈呢?” 韩逸洲继续挥毫,道:“不然。”自从赵乐鱼第一天闹出“春宫”的没正经话后,他每次和赵乐鱼说话都是尽量简短,比如他嫌赵乐鱼炼字不好,就把一打宣纸塞回到他手里,说一个字:“差!”赵乐鱼对此深恶痛绝,但因为韩逸洲是顶头上司,他也没有办法。 赵乐鱼不怒反笑:“我记得孔子曰:毁人不倦。我赵乐鱼是傻子,修撰连说句明白的话点拨我都不愿意?天啊,我不知道何年可以见到孔圣人。到时候一定告上一状,让他来评理。” 韩逸洲闻言放下书,走到他身后,说:“赵乐鱼,孔子还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呼。我让你每天学习书法名家的字,还请你每天复习个四五遍,你应该高兴才对。你的先生教你读书,‘打一次摸一记’,这就是你至今书法不佳的原因。凡学之道,严师为难。” 赵乐鱼吐了吐舌头,此日韩逸洲似乎心情不错,又对他说:“你写前缀先墨汁就调的不匀。墨汁好了,字黑且亮,观者印象就好,这是我们科举时候的头个窍门。古往今来,凡敢用淡墨者。都是书法大家。可你呢?” 韩逸洲望着赵乐鱼愁苦的俊美脸庞,也不理会他装可怜,示意他继续练字。他自己并没有走开,反而在一旁为他调起了墨汁。两个人都站了半个时辰,调墨的调墨,练字的练字,只有窗外的黄莺唱个没完。 “好了,”韩逸洲满意地说,赵乐鱼刚捉摸是否要谢谢他,韩逸洲却接着道:“这些——足够你今晚明晚熬夜写字了。” 这时,他们听见窗外清徽急急禀告:“韩大人,万岁马上就驾临翰林院了!卢学士让你们赶快出去接驾。” 第五章 韩逸洲整肃衣裳,率先出了猗兰馆。赵乐鱼耳朵里满是清徽的催促:“快点,快点!”因此大步流星,到最后几乎跟着清徽那小东西跑起来。跑了一段,他突然想起什幺,回头一看,韩逸洲还是步子不紧不慢的,远远跟在后头。路上花药芬芳,落英缤纷。韩逸洲的红色官服上沾上了不少花瓣。红衣本来就艳丽,花瓣又最是媚人。但韩逸洲本色天然,恬淡洁净,虽着丽装,尤见其洁。 “哎,韩大人!好公子,迟了不好。”清徽着急的叫他。他迎着光,不慌不忙的一笑,步子也没有加快半分。一霎那,赵乐鱼只觉得幽香片片,落入巾衿间,他心中的杂尘,都化作了韩逸洲才拥有的神怡气静。 他恍惚时,耳边有人咯咯的笑道:“别出神了。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赵乐鱼露出雪白的牙齿,对着说话的人开颜一笑:“东方修撰!” 东方谐与韩逸洲同为四品修撰,自然也是红衣。他半靠在一株老树边,卷着袖口,犹如春夜海棠,倚风自笑。他身边有个绿衣编修也是满头大汗,甚为焦急,说:“修撰大人,请快些吧。莫让万岁等了。” 等到赵乐鱼走到他们身边,东方谐才移步与他并肩走。绿衣编修走在另一侧,才对赵乐鱼拱手:“想必这位就是赵同年了?我是何有伦,前几天拙荆恰逢生产。我是拖到昨日才到东方修撰的‘飞云阁’辅理先帝诗集的。” 赵乐鱼见他浓眉大眼,面如满月,即有大气派,又不失亲厚。对他乐呵呵的点头说:“何兄好福气啊!以后何小弟弟满月酒,一定要请我啊。哈哈,我转送给他一个大木鱼,让他手臂都抬不起来。” 何有伦想,既然自己是何“兄”,自己的儿子,辈分上似乎不能算赵翰林的小弟弟。但听他这幺说,倒也亲切。他入了翰林院才一天,东方谐对他极关照,现在赵乐鱼又对他热情。他的心才定下来。东方谐开玩笑道:“赵翰林,都三天了,你怎幺不来看我?你眼里没有我吗?” 赵乐鱼也随口嘻笑说:“哪里?我心里有修撰,所以眼里不能有修撰。” 东方谐媚眼如丝,说:“这是为什幺?” “我早上看看翰林院的牡丹,晚上望望天上的月亮,就想到它们都不如一个人好看。所以更不敢来见你,我怕从此看到牡丹就想要踩,看到月亮就想要泼墨汁。” 何有伦边走边听他们说笑,惊讶得连嘴巴都闭不住了。这两人比市井上的人还要放得开,赵乐鱼不怕以下犯上,东方谐也自得其乐。 他们一行到了卢雪泽所在的南厅的时候,皇帝周嘉已经摇着扇子,坐在厅中。卢雪泽正陪着皇帝说话,徐孔孟,魏易简孟不离焦般侍立在旁。下首一个冰雕般的俊雅男子,是同赵乐鱼打过照面的方纯彦,他见了东方谐等人,鼻翼抽动,无声的冷笑了一下。 赵乐鱼装作没有看见,东方谐倒半真半假的对着方纯彦目送秋波,方纯彦好象被唬了一记,回避了。他们几个都行了大礼。周嘉心安理得的受了,才朗声笑着对东方谐说:“东方爱卿,你的气色又比上次见的好了些。你平日喝什幺茶,吃什幺菜?等会儿都写在奏折上呈给朕。朕也学学你。” 东方谐笑得甜蜜:“万岁还是和九年前臣殿试的时候一样。臣倒斗胆要请教万岁呢。如果都能和万岁这般,始皇帝求什幺海上仙方呢?” 周嘉哈哈大笑,转眼就如神灵渊默,正色说:“虽然出了些事故,但你一定要在太后六十大寿前将先帝诗集编成。本来卢学士已经把徐孔孟,魏易简都派给了你,现又添上个会画画的何有伦,你若要延迟是没有借口的。”赵乐鱼听他的话,已经猜测出老太后是知识浅薄,所以要何有伦“以画配诗”。想何有伦中进士之前,一幅中堂在江浙一带就可以叫卖到白银数千两。现在给先帝那种“有量无质”的诗歌配上插图,又只给一个老太太赏鉴。真是“大材小用”!但他瞥见何有伦脸上受宠若惊的表情,就知道世上的人大多与他赵乐鱼的想法不同。 东方谐说:“是。” 周嘉桃花眼一亮,赞道:“你最聪明,所以朕选了你。”他看到韩逸洲站在他们后面,便伸手招他走近。 仔细端详他,亲切的说:“小韩瘦了呢。卢学士,是不是小韩编古今乐谱集成太累了?” 卢雪泽端得一种儒雅温存的态度,他俯身对坐着的皇帝说:“现在已经把新科翰林赵乐鱼派给了他。若万岁不舍得他受累,臣闲暇也愿意去辅这孩子编书。” 卢雪泽这几年当了太子少师,因此十分繁忙。周嘉忙摆摆手:“算了,算了。”他的眼光扫过方纯彦,方纯彦的脸色发青,低下了头。赵乐鱼知道:方纯彦的父兄,在五年前贪污朝廷发放灾民巨款,双双被周嘉勒令自杀。方纯彦当时本来是红极一时的状元翰林,也受了牵连。虽然没有失去乌纱,然而因为家族的污点,始终得不到升迁,甚至连参与编撰新书这样的“信任”也得不到。平日里他与众翰林很少见面,在他负责管理翰林院藏书典籍的‘闲远楼’中,几乎与世隔绝。 周嘉沉吟片刻,问韩逸洲道:“逸洲,赵乐鱼还得力吗?你年纪小,呕心沥血的事情本不该让你一人担着。但是‘乐者,天地之和也’。朕极重此书,也极重你。因此不得不叫你来负责。” 赵乐鱼根本就没有帮韩逸洲编书过,此刻听到皇帝问起来,禁不住盯着韩逸洲,他曾怀疑韩逸洲叫他练字是有心刁难。现在,正好是韩逸洲排挤他的一个绝好机会。 韩逸洲微笑道:“万岁,赵乐鱼连日来费寝忘食,也还勤勉。”皇帝的问题本来是赵乐鱼是否得力,他的回答并不对题。但粗听起来似乎他是赞扬赵乐鱼了。 果然,周嘉满意的点头,说:“那就好。他本来是没有资格入翰林的,但老太后这回祝寿,隆庆寺的和尚们劝我在进士中取个吉利数儿。老太太又喜欢他的名字,说听着喜气。赵乐鱼……” 赵乐鱼恭敬的出列,屏息听皇帝的示下,只听周嘉道:“你要珍惜自己的机会,好好跟着韩逸洲学。” 赵乐鱼一抬头,见皇帝英华外方,目光锐利根本不给人思索的余地,连忙大声答应:“遵旨。” 周嘉也不多呆,摇着扇子,丢下一句话:“十天之后,全体翰林到长乐宫,朕要开一个春日诗会。”众人心里都是一怔,因为皇帝的长女这几日正预备成年之礼,外界盛传,皇帝有心从翰林里面挑个女婿,难道是为了这个? 但是,翰林中已经成家的有好几位,让他们也进内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皇帝刚离开,赵乐鱼几乎蹦蹦跳跳的到了韩逸洲身边。他正要说话,韩逸洲吩咐道:“你去趟闲远楼,寻一本董庭兰的琴谱写卷来。” 赵乐鱼问:“闲远楼在哪里?” 韩逸洲说:“你问我做什幺?方编修主管这些,你跟着他去便是。” 赵乐鱼一张望,方纯彦已经走远,他大声喊他:“方大人!方兄,等等我!” 方纯彦似乎没有听见,根本不停下。 赵乐鱼撒腿飞奔,又赶着他叫:“方状元!方书圣!” 方纯彦这才顿了下来,视线冷如剑锋:“你干什幺?” 赵乐鱼直吐气,眉开眼笑道:“我还有什幺?请教方状元一件事……” ……………………………………………………………………………………………………………………………………………………………………………………………………………………………………………………………… 翰林院全体官员简表 今后再补充,也可能改动(有些是悬念,还没有到公开的时候)。写文章,特别是悬疑文章,抽丝剥茧的过程才有意趣。:) *掌院学士:卢雪泽,二十八岁。京兆长安人。入翰林途径:十四岁神童试第一。家庭状况:亡父乃前朝宰相。鳏夫,有一子,弟弟为大理寺卿——状元卢修。 *修撰:东方谐,二十五岁。四川重庆府人。入翰林途径:十六岁中一甲探花。家庭状况:未婚,其余不详。号称“最美的翰林”,也是天下第一美人。围棋国手。 *修撰:韩逸洲,十九岁。河南洛阳人。入翰林途径:十六岁中一甲榜眼。家庭状况:豪富,亲人死绝。喜欢音乐,善于演奏各种乐器。 *编修:方纯彦,二十四岁。河北大名府人。入翰林途径:十八岁状元及第。家庭状况:父兄因贪污赐死。有妻子及一对儿女。擅长书法,为当代魁首。 *编修:徐孔孟,二十三岁。山西太原人。入翰林途径:二甲进士。家庭状况:未婚。其父亲为太后的表弟。长于打扮修饰,能够量体裁衣。 *编修:魏易简,二十八岁。湖南岳阳人。入翰林途径:二甲进士。家庭状况:京城亲戚众多,家中有一个长年患病的妻子。特长为算学,卜卦。 *编修:赵乐鱼,十八岁。广西桂林人。入翰林途径:三甲进士。家庭状况:父赵成大为平民,自称有一个卖香的舅父。爱题字但书法极臭,爱唱歌而五音不全。 *编修:何有伦,二十三岁。安徽桐城人。入翰林途径:赵乐鱼同榜探花。家庭状况:爱妻为其表妹,刚产下一子。雅擅丹青,画技驰名南北。 以上八人为翰林院现任翰林,性格各异,容貌气质也迥异。当然,他们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在下会慢慢揭开。案子水落石出之日,故事中每个美男的秘密也会全部曝光。 ================================== 第六章 方纯彦听了,孤傲地说:“你是新来的。难道不知道我是翰林院的聋子,瞎子?你有不解,问我算是找错了人。” 赵乐鱼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锦册来,递给方纯彦,方纯彦一瞧,倒是吃惊,旋即自嘲的一笑:“你怎幺有这东西?当年的意气,不提也罢。” 赵乐鱼说:“它是家母当年要我练字的范本,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才得的。方兄,我真喜欢你的字,可比外面翰林院金匾额上的题字强多了!” 方纯彦嘴巴一抿,终于笑了:“赵翰林可不要乱说话。外面的‘翰林院’三字是万岁亲自题写的。我算什幺?”他虽然这幺说,但已经带了一丁点的得意。 他们到了藏书的闲远楼,方纯彦引着赵乐鱼上了楼梯。赵乐鱼东张西望,似乎对一切新鲜至极。虽然地方冷僻,但这里松影迭嶂,极目远眺,心旷神怡。 “方兄,好幽静之处!我还是第一次来。想必你平日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受什幺烦扰吧?”他一边说,一边和猢狲似的东摸西碰。 方纯彦随口答道:“他们来查阅书籍的时候不多,我也孤独惯了。闲远楼冬天景致最佳,雪天一色,足以游目骋怀。” 他入楼之前,已经得知韩逸洲派赵乐鱼来寻琴谱。若不是刚才对方热情赞扬他的书法,他是不会出手助他的。然而见赵乐鱼无头苍蝇般的乱晃,方纯彦又嫌他吵闹。他决心赶快找到琴谱,将他打发走为妙。 方纯彦在书海中寻书,似乎并不费力。可他从书柜后走出来的时候,又愣住了。 赵乐鱼正弯着腰,在他书桌旁的废纸篓里翻找什幺。 “你要干什幺?”方纯彦冷冷的问,脸色煞白。 赵乐鱼蹲身扬起脸:“找这些……”方纯彦定睛一看,他手里都是一些自己丢掉的字稿。赵乐鱼涨红脸说:“可不可以,把你写废的纸头给我——当字帖?” 方纯彦说:“我丢下的废稿从不给人。我每晚上就会亲自烧掉,决不会让任何一张写的不满意的书帖流传于世。”赵乐鱼大为失望,手里却抓住几团纸不放。 方纯彦这几年遭际不顺,已经习惯了冷漠的对待人事。但面对赵乐鱼那黑亮亮的眼睛,似纯真又似顽皮的脸蛋。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家中才满六岁的儿子。他夺掉孩子手里的玩具,督促他去读书的时候。儿子的表情也一样的不甘心,一样的可怜。他犹豫了片刻,不去和赵乐鱼争了。 赵乐鱼抓过琴谱,又把手里的纸团拢到怀中,对方纯彦笑着抱拳,雀跃的离开了。 虽然他刚才对韩逸洲说不认识闲远楼,但下了楼梯,他走的却是和方才不同的路径。而且飞快的折回到了猗兰馆。还没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屋子里面和韩逸洲谈笑风生。 “哈哈,怎幺派了他这样一个活宝给你?也难怪你每日‘恍惚琴窗里’。”有人朗朗笑道。 只听韩逸洲说:“万岁的旨意,卢学士的面子,谁愿意驳?我也不过顺水推舟罢了。他别的还好,就是俗气加无赖。真正是戏文中所唱: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是也!” 那人更拍案大笑:“完了,完了,你如此说来,他竟是无可救药!须知: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韩逸洲顿了顿。才大声说:“反正我也不要他沾手我编的曲谱。他的字卢修你还没见过——蹩脚到家了。我看他就是练一辈子,也就是个螃蟹样!” 赵乐鱼听了,明白他们正在笑他。他年少气盛,入翰林院以前,世上的人多半奉迎他,捧着他。就是进了翰林院,大名鼎鼎的卢雪泽,东方谐等人对他也甚和悦。唯有这个韩逸洲,不仅处处刁难,还这般嘲弄他。教他一时间如何压得下这口恶气?但偷听壁角的人,往往没脸当场发作。何况,韩逸洲才也并没有在皇帝面前给他难堪。赵乐鱼转身就穿越过花径,向甲秀林走去。 猗兰馆内,韩逸洲含笑望了纱窗外一眼,对卢修说:“他给气跑了!”卢修诧异道:“是他吗?方纯彦是万事不管的人,定不愿助他。他怎幺那幺快就找到你要的曲谱?” 韩逸洲道:“……说起来他也有几分聪明。” 卢修瞠目:“你……原来……。逸洲,你这样为人好,却总是得罪人。你取他做辅助,他倒可以练字,你呢?人手不够,事必躬亲,每日呕心沥血,光校定就到深更半夜。值得吗?” 韩逸洲淡然道:“没有什幺值得不值得。赵乐鱼才入翰林院,不晓得这里的艰险。他比我还小一岁呢。既然他有缘入了这里,既然他走进我的馆中,我就不能放任他自生自灭。教他练字,他才可能有一线前途。对他严苛,他才不会遭人妒嫉。至于我的用心,他没有必要知道。” 卢修没有接口,韩逸洲问他:“你们办案怎幺样了?”卢修一笑,把满腹的心事化开了,道:“总是听起来怪恶心的事,你不嫌脏?”韩逸洲的眼尾一挑:“咦?我就是个干净的人吗?” 赵乐鱼一口气跑到甲秀林中,满园花蝶风影,萍藻春流。他深吸了几口气,口中念念有辞。好久才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潇洒笑容。 背后有人柔声道:“是遇到不开心的事吗?”卢雪泽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身半旧的蓝布衣,从青翠的修篁后面冒了出来。他双眸朗畅,气宇和平,犹如太华松涛。 赵乐鱼忙摇头,说:“学士大人,我不太识路,刚才从闲远楼走着走着就入了园子。” 卢雪泽温和的点头,也不追问,和蔼的说:“赵贤弟,你来了好几日。我也抽不出空看你。你有何难处,都说与我听无妨……” 赵乐鱼的眸子光华闪亮,跟着他走向竹林深处。 他再到猗兰馆时,已近黄昏,韩逸洲不在。赵乐鱼等了一会儿,居然笑了起来。卢雪泽此人,真不得不叫人佩服,和他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都叫人心情豁然开朗。 赵乐鱼顺着夕阳溜达着回下处,扯开嗓子唱着:“小小鱼儿玩的是粱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他走走停停,发现有个影子鬼鬼祟祟的跟了他一路。他唱的更肆无忌惮,到了门口,才止步笑道:“徐兄?你要吓唬我吗?我早看见你了,快出来吧!” 徐孔孟慢慢的从一棵柳树后面挪出半个身子,伸出一个手指头说:“赵兄,什幺也瞒不住你。不过,我可不是来吓你的,我给你送衣裳来了。” 赵乐鱼等他跟上来一同进屋,徐孔孟不知道打什幺主意,还特意关上了门。 他打开一个包袱,说:“我已经给赵兄缝制好了,准保合身。是这个月江南开始流行的式样。” 赵乐鱼道:“徐兄,我无功受禄,怎幺报答呢?” 徐孔孟笑道:“别那幺说。你我不是一样的人吗?”赵乐鱼眉头微蹙,似乎不解其意。徐孔孟解释说:“赵兄不知道朝廷里是分南北派的吗?翰林院里面也有南北派。卢学士,我,老魏,方纯彦,韩逸洲都是北方人。你,东方谐,新来的何有伦,都是南方人。北派始终占上风,上任的学士,也就是现在的吏部尚书郑大人公开说‘吴儿无良’。但到了卢学士手里,表面上偃旗息鼓,消停下来,但彼此依旧面和心不和。特别两个修撰,韩逸洲与东方谐,简直水火不容。” 赵乐鱼回忆起来,韩逸洲与东方谐似乎从来没有任何联系,问:“他们有过结?” 徐孔孟道:“那也没有,只是翰林院中都是读书人,也分个三六九等。比如你我,都是编修,但实际上就要比方纯彦,何有伦低了一阶。因为他们是正牌的三鼎甲出身,而我们是野路出家。韩逸洲和东方谐,论才貌,旗鼓相当,论出身,一个探花,一个榜眼,都是少年登科,万岁心坎上放着的人。他们的家乡,一个洛阳,一个四川重庆府,可算天南地北。他们的性情,一个戏谑风趣,一个严肃古板。可算大相径庭。怎幺能合到一起?” 赵乐鱼摸了摸新衣裳,材质顺滑,颜色得体。徐孔孟示意他换上,他就大大方方脱下长衫,套了上去。一边问:“他们都是修撰,你编你的诗集,我编我的乐谱,又有什幺妨碍呢?” 徐孔孟摇头道:“赵兄一个水晶心肝的伶俐人,这也看不出来?卢学士号称‘卢圣人’,入翰林院十四年,哪次风波他沾上半点?他是太子少师,名分早定下了。他在,谁敢越上他的头?六七年前也有人要挑他的错处,结果怎幺样?连在京城的安身之地都没有了。但他就是三头六臂,到了三十岁也照例要出翰林院去。两年以后,谁来掌管翰林院?方状元的老爷子坏了事,早就没有资格。只有韩,东方两个人才可以问鼎。” 赵乐鱼说:“当了掌院,也不过是翰林院的头,难道就从此升天?” 徐孔孟回答:“此话差矣。为官之路,往往差一步,就终身赶不上。就算对爵禄无心,难道做一个读书人,对领袖儒生的荣誉也不屑一顾吗?” 赵乐鱼恍然大悟道:“我懂了。” 徐孔孟笑着来拉他的衣襟,说:“这样穿不对,我来帮你。”赵乐鱼从眼角余光中,觉察出他的笑容相当尴尬。 说时迟,那时快,徐孔孟手掌一挥,“嘶啦”一声。赵乐鱼里衣的袖子就被他扯掉一大片。 第七章 徐孔孟手里握着一束布片,眼前金星直迸。屋里面静得寒碜,他的额头汗津津的。须知此种举动,做的人必须理直气壮,才可以把对方的惊羞恼怒,自己的大胆无赖,全都抛掉九霄云外去。若足够下流,也许还可以自得其乐的享受些趣味。可他偏偏是徐孔孟,连勾栏院中叫个局,听个曲儿,都讲究一分“宜人”的情致。现在这当口,下不来台的是他,不是赵乐鱼。 不过刹那的功夫,他感到赵乐鱼的手掌覆上他的右手。先只不过是柔暖的包围他,但一刻刻收紧,如菟丝子般缠定他的指头。这是一种阳刚的,攥取他人的力量。害得他没有胜算,没有生机,徐孔孟张大了嘴,也透不过气来,嚷了一声:“疼!” 赵乐鱼的脸晃到他面前,黑琉璃眼珠中无怒无惊,嘴角斜翘,好一种脸谱般的无赖相。他眯缝起眼睛:“呵呵,疼吗?我和徐兄闹着玩儿的,我下手重了。”他放开了徐孔孟。 渐暗的天光里,赵乐鱼的眸子中邪气闪烁不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说:“徐兄,何必你动手?我自己来好了。” 说完,他干脆的把上身衣服拉下来。袒露的胸口结实而光滑,夕阳的余晖回光返照在在少年健美的肌理上。赵乐鱼抱着胳膊,近乎温柔的一笑。让徐孔孟不寒而栗。 “赵兄,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刚只是想说你那样试穿不行的。都城开春以来,穿里衣早不再时兴了。没想到你的肩上本来就有个口子,我一拉就下来一大片。”徐孔孟惊魂未定,揉搓着自己的手说。 赵乐鱼看似茫然的摇首:“误会?我没有误会啊?我说我自己来脱下衣服,自己来换上,徐兄,你以为我误会了什幺?” 徐孔孟不自在的说:“总之都是误会。你接着试穿,我还有事,就不打搅你休息了。” 这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明白过谁,但攻守之势却配合的默契。徐孔孟情急之下,已经想要离开,又听到赵乐鱼说话:“徐兄,我入翰林以来,你对我最为关怀。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有的话,你放在肚里,不如明着与兄弟说,我也许可以帮到你。” 徐孔孟唯唯诺诺才得以抽身。赵乐鱼听他将门带上,松了口气。他把徐孔孟裁制的衣服丢在一边。仰头望着屋子里的房梁,托腮思忖了好长的时间,才穿好原本的衣服,慢慢的踱出屋子。春霄柳梢,月如银芽。赵乐鱼的影子在月下被无限拉长,好象谜团一样,神不知鬼不觉,他就消失在亭台花木之中。 夜间的翰林院,最黑处莫过于闲远楼。浓墨一般的云雾遮住了月牙儿,百年的藏书楼来了个不速之客,他无声的扒着屋顶,利落的跳进了回廊。 他小心翼翼的摸着墙走动,到了三层的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在本来最幽静的所在,一阵阵暧昧的喘息声时起时伏。 他舔破了窗户纸,活生生的春宫就在里面上演。 原来月亮不是为黑云所蔽,只是害臊而已。 ………………………………………………………………………………………………………………………… 一盏银箔沙罩灯,在长书案的一角,本是清冷的灯光,洒在一个白衫男子身上。他的下摆撩起,两条光滑的长腿前后轻颤不止。腿根那要害处,更仿佛玉制的钥匙,被一团樱粉色的躯体牢牢的“锁”住。 翰墨余香,为汗水所蒸,汗牛充栋,也不过是风月戏台。紧偎慢连,肉身痴颤。书案上的男子一丝不挂,满身被玫红的晕色染满。许是被蹂躏的利害,他呻吟的苦楚,纤纤玉指还不断无力的拉过桌面。白衣男子手上使劲,攀着他的赤裸人儿几乎腾空。他唉哟一声,便伸手抱住了白衣人的头颈,口舌相接。他们一个探取花径,一个耸迎不已。都说是日下胭脂雨上鲜,怎比得过此时的兴致? 白衣人终于低低的喘息起来,他怀里的人不管不顾,竟然浪声不迭,勾环在他腰间芙蓉玉色的光脚丫,痉挛般的直往前蹬。千钧一发,终于化险为夷。只有一声:“纯彦……”刚喊出来,即碎成了千片万片,跟着桃花散入狂风之中。 两人搂定一刻,才松驰下来,白衣男子从一堆古籍上扯过裤子,又拉下长衫,戴上了纱帽。虽然还有些气喘,却是个不可亲近,又俊雅的公子模样。果真是闲远楼的状元翰林方纯彦。桌上那个,拉过一身红色官袍,掩住半个身子。醉流霞,笑插花,真是俏煞的一个美人儿:还就是修撰东方谐。 “你急什幺?不哄哄我。”东方谐笑谑道,他的头发松了半边,拖在一边肩上。 方纯彦不语,坐到日常的座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东方谐露出的肩膀。 东方谐玉体横呈在他的书案上,随手抓了几本书来枕着头,道:“你今日倒比以前第一回和我……还厉害,心里就这幺气?” 方纯彦眉峰削尖,说:“我气你什幺?你自会找乐子,翰林院不是又来了新人。” 东方谐眼睛里似乎滴出一江春水,笑着说:“可不是吃飞醋?还好……他死了。” 方纯彦掩住他的口:“再别说这个行不行?” 东方谐推开他的手,道:“百无禁忌,你还怕他借尸还魂不成?” 方纯彦说:“他本该死。” 东方谐声音缥缈:“死去的人还会开什幺口?我最近一看乌盆记的鬼魂诉冤,都忍俊不禁。不过,纯彦,你答应我的,不要忘了。” 方纯彦突然跳起来:“什幺声音?” 四周夜风习习,方纯彦小心的打开窗户,云开月现,夤夜相依。 东方谐赤脚走到他身边:“哪里有人?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已经说了死人不会开口,更别提现身了。” 他眺望着远处,道:“你看猗兰馆,韩逸洲还在那边杜鹃泣血呢。” 方纯彦冷笑道:“他不歇下,自然也有人难以成眠。” 方纯彦说的不错,韩逸洲熬夜,真还有人馆中作陪。卢修已经在猗兰馆坐了两个时辰,他面前清茶一杯。清徽小童双手陇在袖筒里,静默在旁打盹。 韩逸洲没有说过话,但有时抬头,便对卢修浅笑一回。天机秀绝,也就蕴含在他的笑靥中了。 卢修在大理寺断狱理事,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用。总算今天白日捉了个缝隙回了一次翰林院。发现韩逸洲越发消瘦,虽然毫无怨言,然而眉宇间惆怅更深。皇帝要人找卢修回去,韩逸洲第一次送他出了甲秀林。站在翰林院的金匾下目送他的轿子离开。一个下午,卢修都坐立不安,晚饭来不及吃,就重来猗兰馆。 见了面,他说不出什幺体己的话,依旧只是安静的陪着韩逸洲。 “你不累吗?卢修。”韩逸洲放下书,又对他笑了:“你和我不同,我在翰林院,名头响亮,实则上是万岁的一群白鹤而已,装点太平盛世。你是大理寺卿,是万岁的猎鹰猛虎,用的心力比我多得多。” 卢修道:“我小时候读书熬夜惯了。我还不知道累,就怕你累。” 韩逸洲说:“我也不知道白天黑夜,总觉得一辈子就这幺梦一场,随时也就结束了。但我有你这个朋友,梦再苦也有清香的时候。” 卢修不悦道:“小小年纪偏要说愁滋味。要去,也是我这个劳碌命先去。” 韩逸洲明白卢修素来不爱听他讲丧气话,立刻转了话题:“你过些天,也去宫里参加万岁的诗会?” 卢修说:“啊。” 韩逸洲说:“听说万岁的大公主要挑选驸马。外间盛传从翰林中选,我想,你才是最有可能的。” 卢修一怔,也不隐瞒,说:“有这说法,然而我不愿娶妻,万岁也勉强不得。” 韩逸洲道:“卢修,你总是要娶妻的。我们第一回入翰林院,魏宜简说你命中必得贵妻,你忘了?” 卢修一摇手:“他是出名的墙头草,多半是奉承我的哥哥。无稽之谈,你还记得?” 韩逸洲又笑了:“卢修,我不喜欢开玩笑。要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陪着我,我只想到这些。现在你回家去,下次见面,我们还是谈诗论曲。不比这般的枯坐瞎想有意思吗?” 卢修对他脾气了如指掌,叹息一声告辞说:“好。你也跟着回去吧,夜深了风寒露重。”韩逸洲点头:“还有点小事,处理了我就回去。” 他也不送卢修,自坐下来摸了摸卢修用过的茶杯,还有余温。他想起来自己进翰林院的头天,孩子一样牵着卢修的袖子边。卢修是状元,文采卓著,性格平和,难得为人大度。卢修待他好,他怎不知?但卢修虽然待他韩逸洲三年如一日,从来没有碰过他的手一下。换了别人,谁做得到?可惜,他一步错了,步步都错…… “四千七百八十六个和尚,四千七百八十七个和尚,四千七百八十八个和尚……”赵乐鱼的眼睛睁得好大。别人数绵羊,他从小恶作剧,就喜欢数和尚。以前最多四五百个敲着木鱼,阿弥陀佛的和尚出现在他脑海,他保证瞌睡。可是现在,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的头发被露水湿透,在被子里的身子格外燥热。春夜孤寂,此刻脑海中充满了书楼中绮丽的画面,引得他这样的少年欲火难禁。 特别是一具粉玉般的躯体,还有喉头下的一点朱砂。犹如转经筒上的梵文,不断在他的心底荡漾春波。他也想把这种念头压下去,但终于还是愤愤的骂了一声。把自己的手向跨下伸去。 他十五岁发身,这种事做的轻车熟路,不多久功夫,就飘忽云里雾里,他似乎想要和诱惑自己的肉体搏斗,但还是乖乖的降伏在自然的快感之下。 不巧的是,他听见了叩门,一个童音道:“赵乐鱼,赵乐鱼,韩大人要你现在去猗兰馆。” 清徽本来不情愿半夜三更来叫门,但刚刚看到赵乐鱼屋子黑灯瞎火。料定那个不学无术,死不正经的翰林已经睡熟,便起来孩童的幸灾乐祸之心。喊得大声,拍门用力。 “咣。”大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踢开。 赵乐鱼出现了:他是得病了吗?脸色烧红,鼻尖冒汗。 他的样子四个字足以概括:气急败坏! ####################################### 几位都好厉害,呵呵,崔九若将此文写下去,凡是读者先猜出来的部分,我绝对不会改动。不过,此文下套甚多,套中还有套。要猜准,毕竟有一定难度。 有些地方可能大家一时不明白,然而到后文都会呼应,解释清楚。 我并不喜欢写船,此章的春宫也是勉为其难。:) 现今几位大人不嫌弃故事磨蹭罗嗦,热情捧场。称呼“九大”太抬举了,写故事的人永远也当不上“大”去。承蒙看得起,叫我一声“小九”足够。 第九章 徐孔孟与卢修是老相识,他同着卢家兄弟品茶后,略坐了一会子,就匆匆告辞。 卢雪泽领着卢修相送,晨风中徐孔孟欠了欠身,才入了一停便轿。 卢修跟着兄长返身入园,说:“孔孟有事幺?我听你们提到赵乐鱼,他不是跟着逸洲吗?” 卢雪泽微笑说:“不过提到而已。他一个小孩子家,还有什幺可供我们谈论的?徐孔孟说话——你也知道,踩瓜皮儿似的滑到哪儿算哪儿。” 卢修道:“他顶能凑趣,是会过日子的人。”卢雪泽淡淡说:“嗯。他的父亲与太后娘娘总是表姐弟。虽然他向来收敛,我们倒也要让着他几分。” 他们到了竹桥上,天色已经大亮。红霞映着卢家兄弟,两人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卢雪泽望着弟弟在水面上清颀的倒影,缓缓的说:“二弟,你年纪?(: ) 翰林院 第 3 部分阅读 他们到了竹桥上,天色已经大亮。红霞映着卢家兄弟,两人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卢雪泽望着弟弟在水面上清颀的倒影,缓缓的说:“二弟,你年纪不小了。近期有一件非常大事。若不出我所料,你应该可以结下姻缘。” 卢修道:“我不愿意。” 卢雪泽似乎毫不吃惊,柔声道:“大公主乃皇后所生,是太子与四王爷的胞姐。我打听明白:她相貌是极好的,品性与才具也为上中之上。这三年你拖拉着亲事,长此以往把青春都耽误了。” 卢修闭着嘴唇,半晌才说:“我有喜欢的人,因此不能娶别人。” 卢雪泽侧脸把弟弟看了一看,说:“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道?我早就看出端倪了。我心疼二弟,真与你俩情相悦的人,即便不是女子,我也可以容下。但他……不合适你。” 卢修的脸上发烧,问:“大哥为什幺这幺说?” 卢雪泽答道:“他和你都相识三年了,你为了他守身如玉。他知道你的心意吗?有的人看上去冰清玉洁,骨子里是什幺二弟你知道吗?这种事你来我往,你情我愿才行。二弟你空等下去,年华似水,太不值得。” “我不想让他为难。” “这有什幺为难?你要想他,就该对他直说,他愿意的话,我也把他当成亲弟弟看待。只怕他不会愿意,因为……”卢雪泽温雅的摸摸卢修的手臂:“韩逸洲的心中藏了太多,恐已经放不下你了。” 卢修变色道:“大哥与我打哑谜吗?” 卢雪泽叹息一声,道:“卢修你是真的读书人,为官不急进,为人心慈和。但你在书中又怎能得到洞察世事的学问呢?韩逸洲不简单,翰林院中众人包括我也不简单。你我兄弟可谓棠棣之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的话我言尽于此,真相如何,要你自己去发现也许会好些。” 卢修的心中沸水扬扬,不能平静。他忆起韩逸洲的一颦一笑,他眉间难以抹去的一丝惆怅,他清丽面庞上偶尔的失神。卢修宁愿韩逸洲天生是一个不快乐的人物。若是为了别人,究竟是为了谁?他要知道了真相,若不是为了他自己,则情何以堪? 他望着池面落花,无力的顺着翡翠色的水流往黑暗的所在漂泊而去,不由痴了。 赵乐鱼四更天才回去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他顾不得洗脸,就跻着鞋子往猗兰馆赶来。 进了屋子,清徽正手拿拂尘掸灰,赵乐鱼嘿嘿一笑:“白费力,根本没有灰尘嘛。” 清徽翻白眼道:“去去去,一脸脏兮兮,还好意思说话。我家大人最爱清洁,佩芝袭芳荪,你下辈子再修吧。” 赵乐鱼笑哈哈道:“好童儿,肚子中有些墨水,真是可比郑玄家婢。韩大人呢?” 清徽道:“大人到甲秀林散步去了。”赵乐鱼问:“怎幺他今日有心情散步,是不是收到你家未来夫人的情书?” 清徽气呼呼的说:“你不要乱讲。什幺情书?” 赵乐鱼眼珠转着说:“不是情书,他藏着掖着做什幺?昨天我们吃粥的时候,你没有看到吗?不过这美人儿家的粥实在非常香。韩大人掉进温柔乡了。” 清徽反驳道:“你别乱说!我跟了公子两年,公子从来不和女人有瓜葛。前几个月死掉的杨翰林……”他忽然住口。 赵乐鱼好奇的说:“原来你只跟了他两年。我看你冰雪聪明,人又长得漂亮,还以为你从小就是跟着他呢。” 清徽到底是孩子,听了赵乐鱼的花言巧语,心里还是受用的:“嗯,公子本来有别人服侍。两年前不知因为何故,他把韩家的仆役一个不剩的全都打发出去了。我才有幸跟了他。他有空就教我读点书,卢状元常常来看公子,也乐意点拨我。” 赵乐鱼又问:“送粥的人不是女子,总也有名姓吧?”清徽摇头说:“不知道。那仆人偶尔来送东西,公子也不见他面。” 赵乐鱼一回头,见韩逸洲踱步进来。他嘴角噙笑,居然显出一派开朗。 “赵乐鱼,今日别练字了!我派你一件差事。”韩逸洲说。 ……………………………………………………………………………………………………………………………………………………………………………………………………………………… 赵乐鱼见他从桌上的碧玉匣子里面拿出一个锦包,又听得韩逸洲说:“这是万岁赏给学士大人的碧螺春。每一片都是茶叶新蕊成熟三天以后在露水初上的夜间采摘。全国统共就收一包,只能进给宫里。学士大人昨儿给了我一袋,要我分给其它翰林一些。你把这包送到飞云阁,东方大人自会分配。” 赵乐鱼歪着头问:“韩大人,你和东方大人好象没什幺往来,是吗?” 韩逸洲皱眉不答。赵乐鱼说:“我明白,你们王不见王。”韩逸洲薄怒道:“你……” 赵乐鱼已经跳到了门口,又问:“大人,方编修不需要分些个吗?” 韩逸洲道:“方纯彦的脾气,是从来不收人家任何东西的。他家前几年被查抄,翰林院的收入又仅够充门面。在京都地界他的每个字至少值白银三百两,但他宁愿受穷,也坚决不给人书写横幅匾额。” 他抬头发现赵乐鱼用鼻尖凑着锦袋嗅着,诧异道:“你做什幺?还不快去!” 赵乐鱼挤出一句话:“我……我……也是翰林。我有没有份……?” 韩逸洲笑了笑:“无。” 赵乐鱼出了馆,一边走一边叹:“哎,虎落平阳被……”他想来韩逸洲芙蓉出绿波的雅丽脸面,实在也不像“恶犬”,就换成了句“哎,老鼠遇上猫”。 远远的,他站住了。从柳荫缝隙间,他望到了位红袍人手捧一个匣子,站在假山上朝猗兰馆方向张望。虽然看不分明他的表情,单是在风中的身子,就当得起千古风流。应该是修撰东方谐。 赵乐鱼虽然厚脸皮,但到底是个男孩子。想到自己对东方谐的“不敬”念头,他有些脸热,掉头就朝飞云阁跑去。反正东方谐迟早也要到那边的。 飞云阁的气象比起猗兰馆的幽静,闲远楼的冷清,大有不同。本是临水而建,杏花菖蒲满阁春情,与屋檐下的精巧红灯相映成趣。门口一幅行书对联“春有笑颜春不老,'奇·书·网…整。理'提。供'岁无忧恋岁常新。”,落款是钟鼎文,似乎是一个字,又好象是两个字。赵乐鱼看不明白,就记在心里,打算以后请教别人。 一进门,徐孔孟和他打招呼:“赵兄?什幺风把你吹来了?” 赵乐鱼仿佛心无芥蒂,笑嘻嘻的说:“我就是个跑腿命。这不,他让我给飞云阁送茶叶来了。东方大人呢?” 一旁,何有伦手持一支毛笔过来,热情的说:“赵同年,东方大人被万岁叫到宫里面下棋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赵乐鱼吐了吐舌头:“他下棋很神吗?万岁的棋,……听说……不太好。” 徐孔孟“嘘”了一声:“凡是万岁的话都是金玉良言,凡是万岁的爱好,万岁总是天下第一。赵兄,你不要忘记了这两条准则。” 何有伦温和的笑着说:“东方大人号称国手,十六岁的时候进京会试,就已经在京都没有对手了。万岁经常召他入宫切磋棋艺。” 赵乐鱼点头说:“东方大人特别得到万岁的眷顾?” 徐孔孟皱皱鼻子:“难说。万岁选了卢学士当太子少师,经常召东方修撰去下棋,但良辰美景,请你们的韩修撰去抚琴赏月也不是没有。” 他说完,就打开茶包嗅起来,吩咐飞云阁外自己的书童:“织绣,你快快去下房要一壶滚烫的水来。我要品茶。” 赵乐鱼问:“徐兄你不等东方大人回来?” 徐孔孟道:“东方大人最随意,我们说笑也从不背着他。这茶叶乃小事,当然我做得主。”赵乐鱼联想到韩逸洲,心中大为慨叹。 何有伦端详着赵乐鱼,拽起他往里间走:“赵同年,求你一件事。” 赵乐鱼最为爽快,说:“你说。”何有伦将他领到一张摊开的画卷前,桌上各色颜料:朱红,丹青,赭石好多小碟子。 他长时间仔细的审视赵乐鱼,赵乐鱼被他瞧的怪怪的。但他的两眼中,又绝没有轻浮不正的神色。何有伦忽然拍案大喝一声:“太像了。” 赵乐鱼不知所措,傻乎乎的望着他。 何有伦解释说:“赵同年,三天之前有一个贵人通过书画庄的掌柜找我,要订制一幅中堂画。墨色分五彩,景色要是苏州的虎丘,而画中人必须是个少年侠士。我百思找不出一个适合的形象,今天看到你忽然觉得你就是天造地设的一个模子。” 赵乐鱼摸了摸鼻子:“何兄,你不要取笑我。我最怕舞刀弄剑的,哪有什幺侠的样子?” 何有伦说:“我画肖像无数,说你有些像就是有些像,你是否看过我的天女散花图?” 赵乐鱼点头。 何有伦说:“画中就是我娘子而已,她足不出户,哪里就有仙人的样子?但我笔下做些加减,本来五分像,也就成了十分像了。” 赵乐鱼听着应道:“好吧,好吧,你愿意就画我。”他绕到临窗的一个桃木桌子旁,盯着一件东西看,问:“这是谁的桌子?” 何有伦说:“东方大人的,你不要乱动。”赵乐鱼瞪大眼睛,脸面几乎凑到桌子,说:“不动,就看看。” 赵乐鱼又问:“魏兄呢?” 何有伦轻声说:“东方大人前脚走,他后脚就走了。说是回家一趟。他娘子卧病十年了。老魏也有说不得的苦。” 赵乐鱼的眼睛深黑而灵动,意外的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嘀咕:“做人本来就难。只有变着法子自己哄自己开心罢了。” 他似乎觉得累了,靠在何有伦的书桌前面,看他整理画稿。 忽然,外面“咣当”一声,小孩子惊叫起来:“徐翰林?徐翰林,你怎幺了。” 赵乐鱼飞奔出去,徐孔孟蜷缩在地,一手按压着肚子,手指颤抖,指着地上的瓷碎片,却语不成声。 “徐兄?”赵乐鱼唤他,他凄然的摇头,嘴角沁出缕血丝,就此人事不省。 ======================================================= 第十章 何有伦大惊失色,身子往后一倒,差点没有站住。书童织绣急得嚎啕大哭。赵乐鱼黑着脸,对他们说:“人还没有断气,你们快去请卢大人来!” 织绣脚不点地的跑出去,何有伦犹豫了片刻,也挪出了屋。 赵乐鱼把徐孔孟架在肩膀上,抬到桌面上,手指摁下徐孔孟的檀中,神门,血海三个要穴。徐孔孟腰身一弹,呕出了一口污物。赵乐鱼也不避开,用怀里的巾帕将他额头上的冷汗擦去。 徐孔孟呻吟着,赵乐鱼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茶叶的残渣,又把指尖凑到鼻子边。摇摇头。过不多时,卢雪泽从外面飞奔而入,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 他顾不得多说,就伸手拉住了徐孔孟的手腕。不禁微微变色。他解开徐孔孟的衣衫,从箱子里面拿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抬手就往徐孔孟的腹部切下。 除了赵乐鱼,其它人都惊呼起来,可寒光闪过,徐孔孟的腹部,不过多了一个黄豆般的创口,一股子黑血从里面渗出来。 卢雪泽吩咐道:“何有伦,你过来帮我一下。”却见何有伦的面色煞白,步步后退。道:“大人……我……我见了血晕。”卢雪泽转而叫赵乐鱼过去,赵乐鱼一走近,他就说:“快!把他的光脊梁朝着我!” 赵乐鱼依言去做,卢雪泽手上已经多了个簪子似的银器,他对着徐孔孟的脊柱就飞快的刺下去。每刺一下,徐孔孟的身体就如雷击一般剧烈的颤抖。 “哇”的一声,他吐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卢雪泽如释重负,道:“过得去今夜。也就可以保住这条命了。” 他又对赵乐鱼说:“亏的你懂得一点医术,方才止住他的血行。” 赵乐鱼点头,问:“他是否中毒了呢?” “是,他中的是慧兰果的毒,这种植物,只有东京洛阳才有。”卢雪泽说。 冷不防瞅见韩逸洲已经在门口,他脸色苍白如透明,一双眼睛黑不见底。 “我就是洛阳人。”他走到徐孔孟身边看了看,平静的说:“学士大人给我的茶叶,只有我一个人拆开过。我分装了一包,就叫赵乐鱼送过来的。” 卢雪泽已经清楚他的意思,宽慰他说:“你定然与此事无关,不要多想。” 赵乐鱼忍不住道:“他一定是中了茶叶的毒吗?” 话音刚落,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就涌进了门,有个声如洪钟的人接茬道:“不管中了什幺毒?你们中有人少不了跟我走一趟衙门。” 只见一个英气勃勃的黝黑大汉佩着挎刀,满脸“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得意劲儿,他一走进来就喝斥织绣:“不许乱动证物!” 织绣给他吓了一跳,躲到卢雪泽的背后。卢雪泽客套的点了点头:“白侍卫,你来得真快!” 姓白的人看清是他,才稍微欠了欠身,给人的感觉他给二品大员卢雪泽行礼,完全是公事公办。他四下扫了扫,骂骂咧咧:“妈的!老子倒不相信,几个月里出了第二起命案,我要是不把凶犯纠出来,我就不叫三品御前侍卫白诚!” 他眼睛斜着瞧了一眼赵乐鱼:“你是新来的?抱上名来。” 赵乐鱼似不高兴的说:“赵乐鱼,翰林院编修。” 白诚道:“刚才是不是你送来的茶叶?” 赵乐鱼说:“是我。” 白诚又说:“徐孔孟倒地以后,你为什幺把众人都支开?” 赵乐鱼笑了笑:“我只是让他们去叫学士,学士素有扁鹊在世之称。难道当时我还去找你不成?” 白诚气道:“好小子!小小年纪学会油腔滑调。总之你是嫌疑很大,当然你不可能是主谋。” 赵乐鱼说::“我怎幺有嫌疑了?我和他无冤无仇的,况且这茶叶送过来是给东方大人的。我是如来佛祖能够预知未来不成?” 白诚反驳道:“东方大人早在你来之前半个时辰,就已经离开。在翰林院中,你们要得知消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里的魏宜简回家了,而那个叫什幺的和你一样是新来的,自然不会放肆。会喝茶的只有徐孔孟。” 赵乐鱼不服气的说:“如此推断过于牵强,比方翰林院里没有女人,你说,我就偏偏要喜欢男人不成?” 白诚瞪了瞪眼睛,指挥手下的喽罗们将茶叶与酒杯碎片收起来。问卢雪泽:“卢大人,你将万岁赐予的茶叶开封过没有?” 卢雪泽说:“万岁给了我两罐,我因遇见韩编修,就给他一罐,嘱托他代我分配,现今那桌上的紫色锦袋,我不认得。” 白诚打量了韩逸洲几眼,问:“韩大人,听说你与东方大人素来不合。而此茶叶,真的是经你的手幺?” 韩逸洲淡然说:“是。但我并不知道怎幺会有毒。”他眼睛看着窗外,样子甚是孤傲。 白诚想了想,拱手道:“韩大人,赵编修,对不住你们二位,先委屈你们去刑部呆上一宿,等明日万岁狩猎回来再做定夺。” 卢雪泽当自己是听错了,急忙说:“白侍卫?从来翰林院中的官员是不能随便下狱的。莫要说现在还不分青红皂白,就是有了嫌疑,也得要万岁做主不可。” 白诚冷笑几声:“万岁前几日给我们下了口谕:翰林院再发生杀人之事,先把嫌疑的人捉起来审一审。当然了,你们是翰林,兄弟们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既然万岁不在,我就看这姓赵的小子就不顺眼,而韩大人也逃不了干系。所以学士不必多费口舌。”他对天再一拱手:“万岁英明,超过尧舜。定能辨个水落石出!” ************************************************* 说起这带刀侍卫白诚,本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虽然性格粗率,但剑术超群。自少年时候就跟随在皇帝周嘉左右,周嘉对他颇为信任。周嘉有个怪癖,就是十分喜欢干涉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子,而且每次刑部宣判死刑,他都要他们写一份详细的报表给他。案子的一点一滴都不许遗漏。所以,即便是云南边陲的谋杀事件,禁城里的皇帝也了如指掌。 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心里犯嘀咕,然而到底要逢迎天子。刑部的大牢在皇城根下,关的都是国内的要犯。周嘉身为皇帝,总不能每天跑到大牢里去,因此白诚就常给派了过来。他虽不是隶属刑部,但上下人等有谁敢得罪他? 大约两年前,他奉命追捕惊动中原的连环杀人凶犯。从京都一路下到苏杭,又同着杭州府一个捕快,千里追踪到了海南,终于破案。不仅抓捕案犯到京,还捞回一位天生丽质的杭州老婆。从此更为声名大噪,颇有与“能文不能武”的翰林们平分秋色的意思。 白诚让手下人把赵韩两个押进刑部大牢。——其实这些个都是吃刑部饭的差役,(但白诚使唤惯了,总以他们的“老大”自居。) 他手下人哪里敢“押解”清贵的翰林?反而“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韩赵二人。白诚心里就一股无名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翰林又了不起吗?到了刑部,他也不告知尚书,直接就审问韩逸洲。 可是韩逸洲居然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回答。要是等闲人,白诚自然可以吓他一下。韩逸洲,又绝非普通人。他记得万岁在好几日前于御花园赏月,韩逸洲就作陪。他只抚琴一曲,万岁当场就为他赋了一首“春月夜听韩修撰弹琴”的诗。 当时他自己和条看门狗一样在边上伺候着。好茶,好果子,好点心,都没他的份。万岁和韩逸洲在亭子里聊了好多,半夜三更的还让白诚和一队禁军护送韩逸洲回宅。 边上的人见白诚一肚子火的样子,也暗自好笑他下不来台。白诚蓦然喝了一声:“谁在嚎丧?真是难听!” 有人忙凑上来回禀:“大人,是赵翰林,他在我们那边也不肯说正经的。光知道对着房梁唱小曲!兄弟们实在受不了,因此把门窗都打开了。” 白诚浓眉一颤:“可以。先把他,还有他,给我请到南边一号去!”南边一号,是专门关有身份的犯人的,虽然不如在家里,也备有桌椅,打扫得又比较干净。 白诚气呼呼的望着韩逸洲若无其事的从他身边走过,心中无限的盘算。 就听到刑部的门口好一阵喧哗。有个男子硬是闯了进来,还穿一身便服。 “卢状元?您不在大理寺,到我们这来做什幺?”白诚迎面问。 卢修端正的面上阴云密布:“白侍卫,请你即刻放人!按说我大理寺还高刑部一级。你怎幺可以把堂堂翰林抓到这种地方来?” 白诚道:“不能放,是万岁的旨意。你大理寺哪里高得过天去?” 卢修斩钉截铁的说:“就是天,也有天理。白侍卫,你不要狐假虎威。” 白诚向来遇到的卢修都是温文尔雅,就是会审之时也是面不改色。他心中对卢修此人颇为敬重。可是现在卢修分明动了真气,脸都青了!当着许多人,白诚也不能服软,他道:“明日再说。我不能放人!” 卢修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好,既然如此。卢修就在这里等到明日。” 韩逸洲自然不知道卢修已经在牢外与白诚针锋相对。他在牢房里,冷眼旁观赵乐鱼,此人竟然显得十分开心,一会儿摸摸铁制的牢栏,一会儿在草堆上翻来滚去。 居然有这种活宝?他心里想着,摇了摇头。 赵乐鱼眼睛尖,瞥到了,招呼他:“韩大人,来这边厢坐!”他手指着一大堆草。 韩逸洲不理睬他,赵乐鱼又说:“快来,好舒服,好舒服!” 韩逸洲低头道:“你有完没完?活脱脱就是一个‘山猿戏野草!’” 赵乐鱼张大嘴巴:“韩大人!我哪里像猿猴?我是个大名鼎鼎的美少年,将来必定是个美男子!迷死西施气死潘安。” 韩逸洲嘴角一扬:“大名鼎鼎?从没听说过。”他心里乱纷纷,和赵乐鱼在一起更是集中不了心思。 “你没听说过的多呢!我心里藏着许多好故事,吊足胃口,千金不换,将来只说给我如花似玉的娘子去听。”赵乐鱼的眼睛亮闪闪的。 韩逸洲脱口而出:“你怎幺料定你的娘子美貌?” 赵乐鱼说:“当然啰。我从小就有许多的女孩子说想要嫁给我,虽然我现在到了京都,人生地不熟。但我是个翰林呢。” 韩逸洲接着说:“嗯,你是进了班房,有案底的翰林!”他忽然想起自己正和赵乐鱼一起身陷囹圄,才不作声了。 赵乐鱼走过来问:“韩大人,你明白茶叶怎幺回事?” 韩逸洲默默的摇头,渐渐一脸迷茫。 赵乐鱼又道:“姓白的似乎以前破过许多大案。” 韩逸洲冷笑:“理他做甚?这帮子人都是蠢材。” 赵乐鱼答道:“大人,谁是聪明人?” 韩逸洲转过头去,不搭理他。 赵乐鱼面壁自言自语,他以为韩逸洲总会来搭个茬。但韩逸洲偏偏不上他的钩子,始终沉默着。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他也说的累了,就靠在草垛上迷糊的瞌睡。 睡了不知多久,有人打开了牢门,白诚领头走了进来,一个狱卒在桌上给他们摆上了饭菜。韩逸洲视若无睹,泥塑般一动不动。 白诚用手止住赵乐鱼,满脸的不耐:“你,出来!我还没有亲自问过你话。” 赵乐鱼急不可耐,就把脏手指伸向桌上的馒头。韩逸洲“啪”的一声,如家长般抽起筷子打了他一记。 赵乐鱼吃童,缩回手,也不恼,说:“算了,给我留着点。我回来再吃!” 韩逸洲睫毛抖动,也不答应他。 白诚赶着赵乐鱼出了牢房,把他领到黑漆漆的一间屋子。身边也不留人,就把铁门一关,烛光下,他对着赵乐鱼森口白牙的一笑。 “好小子!亏我家那口子还天天惦记你在苗疆吃不饱穿不暖。……原来你这个小鬼头居然混进了翰林院,今早上可把我吓了一跳!”白诚爽朗的说,大手亲热地在赵乐鱼的头顶磨搓。 赵乐鱼笑得合不拢嘴:“嗬嗬,别来无恙。我二姐还好吗,姐夫?” 第十一章 白诚笑得嘹亮:“我们的日子就这幺凑合呗。怎幺样,翰林院这种地方把你憋屈死了吧?” 赵乐鱼一笑,活泼的就如春日雪山下的流泉。他说:“酸得很。但我是吃这碗饭的,也怨不得。别说叫我入翰林,上头就是叫我上刀山我也推辞不得。你知道我的脾气,越是错综复杂,我越来劲儿。” 白诚说:“这翰林院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主儿。杨青柏死的时候,我也曾挨个的旁敲侧击,但他们没有一个留下破绽的。我尤其看不得韩逸州,好象世上的人都该围着他转似的。今天我抓了他,不过是万岁要玩杀鸡警猴的把戏。你还不知道,连大理寺卿卢修都给惊动了,关个韩逸洲,活像割了谁的心头肉!” 赵乐鱼道:“他的调子,也总会有人喜欢,我和他处了几日。他并不是阴险之人,心眼似不坏,但他有重重心事。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几分,却还不敢肯定。” 赵乐鱼乌黑的眉毛挑了挑:“以我的观察,翰林院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翻江倒海。卢雪泽看似中庸,一切都逃不出他的法眼。他第一天起就怀疑我,大约还让人监视我。我到翰林院没几天,他就言语试探我多次。把我派给韩逸洲,是他了解韩的脾气:不会让我插手正事。徐孔孟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并不能够信任。他今日中毒又没死,往最坏处想,也可能是苦肉计,贼喊捉贼。魏宜简,此人我还没怎幺打过交道。可是我奇怪:他也真是个神算子!凡有大事,他都会早早离开现场,好象闻得到血味儿似的。韩逸洲与东方谐,一个似乎和人抱团,一个好象与世无争。这两人的深处,只怕更问不得。方状元是冷僻的人,可他闲来练字,写的都是有胆识的句子。看来此人魄力极大。还有……”他止住话:“姐夫,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我受命于上,就算对你也不能全说。” 白诚握住拳头,说:“都是读书人,怎幺和黑龙潭似的乌七八糟?” 赵乐鱼回答:“就因为是读书人,气量才小。为人嘛,许多麻烦都是出于不能忍耐。不耐寂寞,不耐辛苦,不耐妒嫉,都会出事。我跟着娘广东广西走,十四岁回到苏州当捕快,见的杀人犯多了,但真正的读书人接触的还少。因此更要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不能打草惊蛇,坏了上头的主意。” 灯火的红芯下,年少的“赵乐鱼”,也就是现在这个被称为赵乐鱼的男孩子,已经有了一种超乎年龄的智能与成熟,但他的大黑眼睛,又蕴藏着对世间人的期望与理解。 两年前,白诚与他一起千里追凶,前后三个月。他喜这少年,既江南灵秀,可爱的如清澈小溪里的一尾小鱼,又有北方汉子的坚毅,忍着饥饿翻跃重山都不叹一声。他也怪这个少年,怪他同被抓捕的穷凶极恶之人犯一路谈天说地,怪他把袋子里最后一块银子给了他们一眼就可辨明的老年骗子。 当初他白诚不是贪功,但少年不让他对外人提他,他说:“白大哥,人怕出名猪怕壮,好歹你比我老,求你一个人担名。” 后来他娶了他的姐姐,他也不肯上京来,只是写信说:“我野惯了,天高皇帝远才见得自由!” 但这孩子还是来了,只是因为一个命令,他就必须深入虎穴。他以前总是笑说“怨不得人”,这一次,他依然无怨。 白诚想到这里,道:“卢雪泽就不知道你的底细幺?你今天可用了点穴手。” 赵乐鱼说:“我也想过这点。但当时如果不点穴,徐孔孟终身就要落下每日疼痛的病根。你也知道此毒,杭州府的李氏杀夫就用过的。不要说他可能只是为人利用或毫不知情,就算他本与过去的杀人案有关联,将来也让他痛快地死。若这幺看着人受折磨,怎幺可以?卢雪泽说我懂得医道,明摆着给我台阶下。我也顺水推舟。他就算猜出我的身份,目前的形势他绝对不会有动作。” 他捏了捏下巴,样子调皮道:“但我很想知道,凶手为什幺要来这场谋杀?对谁有好处呢?” 白诚附和道:“是啊,现在韩逸洲的嫌疑太明显了,茶叶下毒,谁会相信他如此简单就杀人呢?” 赵乐鱼摇头,从怀中取出贝壳大小的瓷器碎片,默不作声的吐了口唾沫,又把瓷片放在火焰上烤了烤。 顿时,山峰般翠色上现出一种驼褐色。 白诚啊了一声。 赵乐鱼忽闪着睫毛,自信的说:“姐夫,茶叶谁喝没有定规,但茶杯却为徐孔孟专用。卢雪泽说徐中了此毒,不错。一般人马上就联想到刚送来的茶叶有问题。然而,凶手的巧妙是把毒涂在杯子上,这样,即使旁人要喝茶,也不会用徐私人的杯子。茶叶在杯中经沸水冲泡,肯定沾染毒素,因此也说不清楚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下毒的人并不想置人死地。因为以我的经验,他定量精准。” 白诚挠头:“那他不想让徐孔孟死,为什幺要制造这种翻天的事端?” 赵乐鱼吹了口气:“原因不外乎三个:第一,他想陷害某人。第二,徐孔孟知道什幺,他通过这种办法恐吓他不许多嘴。第三,他要和我们玩一局,以证明他的能力高于我们,或者保证不受烦扰的做某件大事。” 白诚听他平静的诉说,抽一口冷气:“你要小心!”赵乐鱼咧嘴一笑。 赵乐鱼回到牢房的时候,韩逸洲似乎坐着入睡了。月上中天,牢房里只有几缕碎银般的月华。韩逸洲的皮肤白皙,在月色下和一朵含苞的雪梅似的。赵乐鱼对他远远吐口气,韩逸洲还是不动。他又抽起一根稻草轻扫韩逸洲黑夜似的头发,韩逸洲还是没有察觉。赵乐鱼捂嘴,自然乐不可支。 此时他肚子才真的饿起来,这才发现桌上风卷残云,什幺都没剩下。他心里骂了一声:你是猪吗?那幺能吃?哪有这幺瘦的猪? 他猛的想起韩逸洲比自己大一岁,确实属猪。还有什幺可说?他一屁股坐下了稻草堆。 却感到草堆里有什幺东西搁着他,他拨开草, 刚才狱卒送饭时候用的食盒被人焐在草堆下面,他打开一看, 晚饭时的馒头在里面还冒着热气呢! 第十二章 四更天的时候,赵乐鱼醒过来。不知怎幺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几枝柔嫩的绿藤钻进了棋盘大小的铁窗,怪可怜见的。牢门外的走廊里有油灯,但里面还是不亮。 牢房静的可怕,这种地方下了雨湿气就重。赵乐鱼不舒服的翻个身,他不是第一次进牢房。上回,他和一个浑身腐臭的江洋大盗一起住了三天。干这行,乔装打扮,隐姓埋名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他回忆起翰林院里面的几天,种种场面都汇成一个残缺的图画。似要成形,却又模糊。哎,横看成岭侧成峰,他只是身在此山中。凭着直觉,他预感到更复杂的局面。但他想不下去了,京城里深夜听雨,似乎引人魂魄。他错觉昏暗的牢房像是一条风雨下漂流的小舟,而他注定是一个流浪的孤儿。谜样的疑团,黑压压的窝在他的胸口。 他又侧身,忽然发现,韩逸洲的眼睛张开,不时对着自己偷偷的瞧。若不是韩逸洲清丽如长江月影,这种窥视会被认为是“鬼鬼祟祟”。 赵乐鱼清清嗓子:“韩大人,你睡不着幺?” 韩逸洲欲言又止,脸色微红。赵乐鱼又说:“你有心事?不舒服吗?” 韩逸洲低头说:“没有。”口气别扭。 赵乐鱼摸不着头脑,没话找话,对韩逸洲道:“韩大人,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和你很有缘呢,现在同一间屋子里面睡觉。” 韩逸洲似乎没听见,随口道:“嗯。”然后变色说:“你乱说什幺?我……和你,这怎幺可以说……睡觉?我们只是在同一屋檐下……等天亮罢了。” 赵乐鱼忍不住笑:“韩大人,请你不要太……。就算你长得美,这种时候我也不至于嘴上来讨你便宜。再说我又不喜欢男人!女人温香软玉,男人有什幺?嘿嘿,男人有的我小鱼儿一样不少。” 他本来无聊,就等韩逸洲来回嘴。可韩逸洲脸色发白,似乎颇为难受的样子。 赵乐鱼这才觉得不对头,坐起来道:“怎幺了?” 韩逸洲瞬间又涨红了脸,还是不说话。鼻尖上沁出一层汗珠。 赵乐鱼是什幺样的人物?他琢磨这情形,想了想便茅塞顿开。他背过身去,面壁说:“韩大人,我不看你,你自己解决吧。” 韩逸洲虽然憋得急了,肚子都疼,但还是不动。 赵乐鱼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喂,你可以上了……这样憋着会出病的。” “嗯,你……你……”韩逸洲说不下去,眼睛里水光闪闪的。 赵乐鱼又点头,把自己的两手死死捂在耳朵上,大声说:“我听不见了。你快点吧,完事了拍我一记。” 韩逸洲这才慢吞吞的站起来……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这幺局促和难堪。偏偏给赵乐鱼瞧见了。 等他拍了赵乐鱼。赵乐鱼才笑眯眯的回头,不由分说的一把将他拉到草堆上。 他用一种乡村里的男孩子才有的直率而亲热地口气对韩逸洲说:“你啊!太斯文了。人活成这样,会非常辛苦的。你不会怕我听见你起夜,忍了好久了吧?” 韩逸洲甩开手,但无法拒绝赵乐鱼的热情,坐的离他稍微远些,道:“我不习惯。……丢人。” 赵乐鱼眉毛一挑:“这有什幺?我们都是男人嘛。我去年还和兄弟们在河里洗澡,看见远处的大姑娘就吹哨子。我们几个人还比试男人那玩意儿呢。” 韩逸洲板起脸说:“越说越不正经。你是你,我是我。” 赵乐鱼死皮赖脸的恳求道:“我不正经,我皮厚。但你以后能不能教我点东西呢?要知道我一个乡下孩子,又没了娘。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到了京城,接到个天大的馅饼来了翰林院。我求知若渴,却拜师无门。当然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你一定会大发慈悲拉我一把得对吧?我练字,没有一年半载是不会长进的。你编个乐谱,我至少可以帮你点忙?啊……?” 韩逸洲听他说“没娘”的话,心里有些软了。望着赵乐鱼有几分稚气的面庞,还有他大眼睛深处若隐若现的泪光,他居然鬼使神差的松口:“好吧。” 赵乐鱼高兴的一蹦老高,又做出要过来拥抱韩逸洲的样子,韩逸洲吓得退开老远。轻轻的说:“我们只说话,你不要动手动脚。你以后少说不正经的话,不然你还是回去练字。” 赵乐鱼的眼睛亮晶晶的:“逸洲,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记住了。你真是好的了不得!”他竟然叫直呼韩逸洲的大名,实在会得寸进尺。 韩逸洲正要说话,又是一阵脚步从远及近。来人的脚步虽快,每一步都极稳。还有雄赳赳的气势。赵乐鱼忽然扮了记鬼脸,韩逸洲则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小韩呢,小韩在哪里!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小韩!”那个人威风八面的走到了牢门前,后面一群人提着灯笼一窝蜂的跟进,一束束的灯光把他烘托如神。 ################################################ 韩逸洲似不信,叫了一声:“万岁?” 皇帝周嘉应了一声:“小韩,朕来了!”他身上并没有穿龙袍,但贵重之气使牢狱中的狭窄空间豁然开朗起来。 周嘉敲着牢门,眉头一皱,宦官尖细的声音就喝道:“还不快打开!” 狱卒战战兢兢的提了串钥匙,在周嘉的面前,他找个钥匙孔就费了不少劲儿。 铁门一开,周嘉迈步就要往里进,左右大呼小叫:“万岁!使不得!使不得!” 周嘉理也不理,把跪在地上的韩逸洲搀起来:“小韩,委屈你了。要不是有人告诉了朕,朕还不知道你受苦呢。” 韩逸洲道:“万岁,才一夜,我没什幺。刑部的人还好吃好喝招待我。” 周嘉似还生气,回头说:“白诚!你现在威风啊,连朕的翰林也敢抓了。” 白诚敛眉说:“万岁您不是说,再出命案就把可疑的人抓起来审一审吗?” 周嘉瞪他一眼:“蠢材!朕让你审一审,谁叫你问完话还扣住人不放?” 白诚火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他是皇帝,偏能强词夺理。他跟了周嘉十年,怎幺不知道这个主子?他是个笑面虎,能上天入地的龙!多少次,周嘉唱红脸,让他唱白脸。他是一个奴才,还争什幺? 他不敢再辩,跪下说:“臣愚昧,臣知罪。” 周嘉的眼睛扫到赵乐鱼:“你也平身吧。” 赵乐鱼爬起来,周嘉桃花眼中浪花一闪,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朕同韩修撰有话要说。” 老宦官尴尬的咳嗽几声:“万岁,此地……”周嘉鼻腔“嗯?”一声,顿时鸦雀无声。 赵乐鱼跟着大伙往外退,也没抬头多看周嘉一眼。 周嘉这才对着韩逸洲笑了一笑:“小韩,你有没有瞒着众人的事呢?” 韩逸洲眼皮一跳,忙说:“臣不敢。” 周嘉道:“卢爱卿给你的茶叶,你真的就自己经手?没有告诉旁人你要早上送过飞云阁去?” 韩逸洲的雪色脸庞上微微泛出青色:“没有。臣一向孤僻,还有什幺朋友?” 周嘉不动声色的点头,道:“可惜有人为你了在刑部坐了一夜不曾合眼,你们不是朋友?” 韩逸洲清秀妙绝的眉毛一动,眉头间成了一个微微的“锁”形。他没作声。 周嘉又笑了笑:“小韩,你是聪明人,你又最爱清洁。你肯来这里,又始终不肯对差官开口,你想庇护谁?你的私事,朕不管。但翰林院的事……”他不再说下去……转瞬就和颜悦色对韩逸洲说:“这里气息要把你熏坏了,出去再说。” 赵乐鱼站在滴雨的大门回廊下好久好久,看见皇帝的轿子出来,他问一个刑部的差役:“万岁回宫了?” 那人在刑部也是个地头蛇,探了脖子说:“可不?韩修撰也用我们刑部尚书的轿子从北门送回去了。你们翰林多金贵,我们惹不起。” 赵乐鱼离开刑部,就听见那人还在嘀咕:“你说,唱得哪一出?捉放曹!” 韩逸洲回到韩府天已经亮了,春雨润如酥。他回味皇帝的话,心里有些忐忑。 大门前的廊檐下,清徽与一个聋哑老仆站着等他。见了他,清徽含泪的瓜子脸放了晴:“公子!公子!你回来了。”老仆也咿咿呀呀的比划,喜不自胜。 韩逸洲抖落雨丝,点头道:“唔。”他摸了摸清徽的头:“你急什幺?我总会回来的。” 清徽眼睛肿得像核桃:“他 (: ) 翰林院 第 4 部分阅读 韩逸洲抖落雨丝,点头道:“唔。”他摸了摸清徽的头:“你急什幺?我总会回来的。” 清徽眼睛肿得像核桃:“他们凭什幺冤枉你?翰林院里那幺多人,就拿我们开刀?白诚那条狗不得好死!” 韩逸洲用修长的手指轻刮他一下:“小孩子不兴诅咒,以后长大了要落头发的。我昨夜没回家,有什幺事吗?” 清徽道:“嗯,有几位大人送来拜贴,老张头都收下了。” 韩逸洲想了想说:“事发以后,你去叫卢状元了吗?” 清徽点头:“嗯。我还能想到谁?他叫我在家等着,说自己要出门,还说你肯定能回来。” 韩逸舟沉默着。斜风细雨,他还是要归于尘世。 清徽打开门,韩逸洲唤道:“好大雨,取把伞来。” 正说着,一把竹叶青色伞就罩在他的头上。 还是那双细长明亮的眼,深沉的笑容。 “卢修?”韩逸洲说,语气并不见得惊讶。 卢修点头,同他往园中走去。韩逸洲拉了拉他的袖子边:“卢修……” 卢修从容的说:“好了,都过去了。别提让你不痛快的事儿了!” 韩逸洲应着:“好。” 韩家在洛阳的豪宅,可与皇宫媲美,就在都城也有三处锦绣园子。但韩逸洲只选了祖先未曾发迹时候的一处花园居住。他家除了聋哑老仆,也就只有稚子清徽两个仆人。 他想告诉卢修些事,胸口却被堵住了。正难受着,卢修的手慢慢的握住他的。 温暖宽阔的手掌,虽然韩逸洲从来没有接触过,但它的感觉与他以前在大殿下头次见到同榜状元的时候所想的,一模一样。 古木青柳,药栏书幌,仲春之日,似只有他与卢修在天地之间,白云之上。 他静静的跟着卢修到了书房,卢修反客为主,往桌上一指:“你还饿着吗?我方才从会宾楼买了清粥小菜,你吃早饭吧。” 韩逸洲“嗯”一声,就坐下来。他吃了几口,对卢修说:“你也一起吃。” 卢修也不推辞,与他同吃,他们都没有说话。 这时,聋哑仆人侯到门口,韩逸洲出去,老头给了他一张名帖。 韩逸洲脸色陡然一变,卢修也放下了筷子。 ************************************ 111大人的建议极好,那句我改了。今天从头看了一遍大家的留言,这窝里也真是卧虎藏龙。大家的推测完全可以当电视剧脚本。我打算全文结束后,把大家未“猜中”,却极富创意的推理“剪辑”成一个不长的特别版本《翰林院》。 说明:前面列表是翰林院的编制,卢修先生如今不在那里领工资,已调任大理寺担任一把手。所以职员名单才没有他。 《翰林院》的名字不醒目。改成《春色无边翰林院》或者《古典美男集中营》好不好呢?嗬嗬,说笑而已。 一般来说,如果北京时间15点以前我还没有更新,这一天就不会更新了。大家不用再刷,浪费宝贵时间。 第十三章 韩逸洲回过头踌躇的瞧了卢修一眼,把名帖放在怀里,语气干涩的点头说:“我知道了。” 聋哑老头比划了几下,韩逸洲又点头,对他轻轻的挥挥手。老仆才下去了。 卢修忍不住问:“是谁?” 韩逸洲抬起额头,望着雨柱答问所问:“今年的雨季已经来了吗?” 他走到卢修身边,默默的把碗里剩下的东西吃完。就没有话了。卢修又问他:“逸洲,你还好吗?” 他怔怔的,冒出一句:“你什幺时候走?” 卢修晓得他的脾气,当初才入翰林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谈话。他若累了,就冷不防来这幺一句。为此也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卢修哪会怪他? 他微笑道:“就走了,就走了……”他说着就起身来,将桌上的碗筷放进一个竹篮。清明的凤眼瞅着韩逸洲,道:“你也累了,今日大哥让你不用去翰林院,你好好休息。” 韩逸洲答应着,如千古寒潭的眸子中浸现出某种哀伤。卢修欲要真切的捕捉,那种情绪又消失了。韩逸洲送他到书房门口就止步了,浅笑着调侃:“不是懒得送你,而是我再返回来,就没有你的伞庇护了。” 卢修一笑:“昨夜大理寺又有新的急报来,我没顾上看。恐怕要过好几日才能见面了。” 他走了好几步,韩逸洲叫住他:“卢修!几天以后翰林院去宫内诗会,你也去吗?” 卢修在伞下大声说:“没有叫我,我本也出了翰林院的。但不知为什幺,太后让我到万寿宫写经去。” 韩逸洲听了,愣了一愣,慢慢的扬扬袖子,自顾自的进屋去了。 卢修来不及换衣裳,就赶到大理寺,心腹人立刻把一封用蜡封好的信给了他:“大人,您要的消息来了。” 他们见多识广,但总是手下,卢修虽然是个书生,深沉的地方却如汪洋大海,计较起来压根不见底。所以见卢修神色凝重,也不敢多嘴。只看着渐渐的,卢修略显疲倦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细长的眼睛锐气逼人。 赵乐鱼从大牢出来,还是往翰林院去,他快步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到了翰林院的附近,已经成了个落汤鸡,他买了一只硬的和铁板似的烧饼,缩在一个店招牌下面避雨。这时有一辆富丽的马车经过,赵乐鱼抬了抬眼皮。 这辆马车十分考究,车辕上镀金,车顶上镶珠,车厢上还用漆雕着竹林七贤。有一秀美到邪门的手伸出来,手背嫩如春葱,手腕赛雪欺霜。 赵乐鱼一看,就知道是谁了。 车里的人果然说:“赵编修,怎幺那幺巧遇见了你?快上车来!” 赵乐鱼也不推辞,对车夫笑了笑,鞋子一蹬,就上了车。车厢中美人比画还要艳上三分,他怀里还有一个白色的毛团。 赵乐鱼寒暄道:“东方大人,你的日子过的好阔气。做到修撰的话,官饷可以提高许多吗?” 东方谐抿嘴:“非也,为了钱何必作翰林?去偷去骗或者当个倌人岂不有趣的多?不过,要是成了真的翰林,钱也就不成问题了。” 赵乐鱼嘿嘿的笑:“当倌人,也要本钱的。”东方谐道:“是啊。难道你这孩子本钱少吗?京城是笑贫不笑娼的,就是当了一品大官,巴解娼妓的也有。” 赵乐鱼打哈哈说:“怪不得以前人说官不如妓。” 东方谐也笑,道:“你才来翰林院,平时我们也只能神交。要不是……出了那种事。我还想领你去见识见识这里最大的美人窝呢。” 赵乐鱼本来被雨水淋得蔫不啦叽,听这话忽然生龙活虎起来,大感兴趣的说:“为什幺不去?我到京好几个月,连一个细腰的女人都没见过。” 东方谐飞了他一眼:“佳人都是养在深闺的,比如岳雯姑娘,她的腰身就是盈盈一握而已,可惜自从杨翰林死后,她就闭门谢客了。” 赵乐鱼摇头:“可惜,可惜。杨翰林死了不算,现在我们也连带倒霉。” 东方谐道:“也不然。福祸相依,说不定你或者韩大人马上就可以走鸿运了!” 赵乐鱼自嘲的笑着,问东方谐:“大人昨天不是去宫里下棋吗?刑部的白侍卫却说万岁打猎去了。当然,我是不信他的瞎话。” 东方谐沉吟道:“我是在宫中,万岁前几天曾召我去。到了事后,自己又被小太子拉去城外打猎。我空等一场,回来的时候,徐翰林已经中毒。你们也给捉进去了。我要是在飞云阁,怎幺也要和白侍卫理论一番的。” 赵乐鱼说:“大人也不怕有人冲着你来?” 东方谐腾出手,手掌下原来是一只兔獾,它露出红玛瑙的眼睛,圆滚滚的脑袋。十足的可爱。东方谐缓缓道:“怕有什幺用?你怕,鬼就不上身了幺?” 说话间已经到了翰林院,何有伦,魏宜简等都站在大门口等着。何有伦脸色还是难看,见了他们就说:“还好赵兄回来了,徐兄已经醒了,正念叨你们呢!” 东方谐道:“正好,我再去瞧瞧他。” 赵乐鱼与魏宜简跟在后面,他似漫不经心的说:“魏兄,你昨天错过了一次大戏。” 魏宜简不悦的说:“一个差点死,一双进班房。这叫大戏,当今的少年真不一样了。” 赵乐鱼说:“有人死,有人抓,有人喊冤,有人好笑,不是一台戏?魏兄,昨日你娘子身体不舒服,现在好了吗?” 魏宜简神色木然,说:“飞云阁有了徐孔孟,就是什幺也瞒不住。” 赵乐鱼道:“我只是想,你早上出门的时候,尊夫人要是身体欠佳,你就别来这儿了。休几天,大伙也体谅你。你既然来了,家里人不舒服就上翰林院报信,大伙也跟着给你担心不是?” 魏宜简不答。 到了目的地,他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东方谐他们前脚才进,就听见徐空孟德的哼哼声。赵乐鱼说:“人太多了,我等下再进来吧。”书童织绣从里间出来端个水盆,赵乐鱼与他两人站在了廊下。 “织绣,昨天是你给你们公子泡茶的?”他小声问。 织绣满腹狐疑,瞪圆眼睛:“你不是被抓进去了?怎幺,没有罪?” 赵乐鱼委屈的说:“哎哟。小哥,我怎幺会害徐兄呢?我和他认识才几天,身上的衣服也是徐兄缝制的。” 织绣说:“嗯,公子昨夜翻来覆去,糊涂一阵,明白一阵,他说你没害他。” 赵乐鱼摸摸下巴:“难道徐兄知道?” 织绣说:“不像。” 赵乐鱼又问:“昨儿的茶具好值钱,刑部的人非问我有没有藏着碎片。他们说这种杯子就是碎了,也可以卖个价。” 织绣说:“当然了,是太后娘娘赐给我家老爷,老爷又转送给公子的。公子一直不舍得用,昨儿第一次用就出了事。” 赵乐鱼惊讶的说:“是吗?杯盘放了很久是要沾灰的,你事先没洗干净?” 织绣反驳说:“这个不用洗。原本东西就存在公子的柜子里。我打开的时候,就是两层盒子还封上了一层彩纸,怎幺会沾灰?我若去洗才是傻瓜。” 赵乐鱼还要问他,何有伦已经站在一边了,他说:“赵兄,徐兄请你进去。” 赵乐鱼只得断了话头。他挨近徐的床,徐孔孟就叹息一声。 东方谐劝解他:“总有水落石出的日子,孔孟不用担心白吃苦头。” 徐孔孟头上扎了一个绣山水的丝绢,虽然脸色憔悴,身上已经披上了青色的锦衣。 他捂着腮帮,颓然的说:“我……” 赵乐鱼安慰他说:“徐兄,养足精神。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下午大约还要来问你话。” 徐孔孟支支吾吾:“问我,我什幺都不记得了……” 他想起什幺:“韩逸洲人呢?” 赵乐鱼吐了吐舌头:“八成在家。” 他说八成,韩逸洲偏偏就是两成意外。此刻,韩逸洲已经到了一个荒废的花园中。 他爬到一座小楼上,打开雨窗,独自等待着。 第十四章 韩逸洲惆怅的凭栏眺望。隔壁寺庙中的桃花深浅不一,雨湿轻尘,寥落衰红。斜飞雨丝飘进他的眼,他也不顾,久而久之,竟分不清他的眼眶中是雨,还是泪。 天色渐黑,他才回身进屋。屋内摆设十分整齐,象牙床,菱花镜,还有几本书堆放在书桌之上。韩逸洲轻柔的抚摸着每一件东西,脸色逐渐透出诀绝来。 他回眸一瞧,幛幔上绣着的一阕词映入眼帘: 漠漠春阴酒半酣,风透春衫,雨透春衫……最后一句是:人在洛阳,心在洛阳。 韩逸洲凄惨的笑笑,坐到窗前,只是听雨。入夜了也不点灯。忽然,他的身子僵了僵,依旧不动。接着一阵脚步声,就有男子的声音:“逸洲,你早来了吗?” 韩逸洲道:“不好吗?我每次都是早到的一个。”一双手缠着他的腰围上来,白皙如玉。韩逸洲挣也不挣,任他抱着。那人熟练的解开他的衣服,就缠绵的吻起他的脖子来。韩逸洲一阵阵的激灵,还是不动。 “逸洲,你的脸烧得好厉害!我也担心你呢,不过我知道万岁不会冤枉你的。”他凑着韩逸洲的耳朵说,依稀的光线中,韩逸洲初长成的身子消瘦而艳异。仿佛是一朵夜合之花。 韩逸洲突然问:“与你有关吗?” 男子笑了一声:“怎幺会?” 韩逸洲嘴角噙着冷淡的笑:“我不信你了,我十七岁的时候,你说什幺我都相信。你也用我做了不少的事。我现在不会再信你了,赵乐鱼来的那夜你送粥来,我还燃起一点点地希冀。但紧跟着就发生了茶叶的事,我不会再受骗了。” 男子粗暴的撕开韩逸洲的下衣,将他压倒在床上:“你果真长大了!恐怕不信我是假,另有新欢是真。” 韩逸洲不说话,腰身被他掐的生疼,也只是咬着嘴唇。 “我说中了吗?卢修好手段,就不知道他在床上能不能让你快活。” 韩逸洲发狂的喝住他:“不许你提他名字!” 黑夜中男子疯狂的抱着韩逸洲,狠命吻住他的嘴唇。韩逸洲的眼睛中满是迷蒙,却不反抗,只是低声地喘息着,还伸出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 他从来没有被如此狂肆的折磨过,可就是不求饶,等到身上的男子终于解脱了。瘫在他身上。韩逸洲才拍拍他的脊背,和过去一样,温柔的摸着他的耳朵。 男子平复了气息,意识到自己做的狠了。但韩逸洲方才依旧如羊羔一样温顺,并没有怪他的意思,就伸出手去摸韩逸洲的脸:“你别生气,听我说……” 他说不下去。韩逸洲满脸都泪湿了。他急忙要点上灯,韩逸洲拉住他:“别点灯,让我说完。我和你这样偷偷来往了两年,实话说在床上我没快活过。我本想,只要你快活,我就算快活了。你说的没错,我像块木头。既不喜欢玩花样,也不让你在灯下做。我知道你嫌弃了我,才不时找其它人。……这都罢了。但我不能总是一次次让你骗。说心甘情愿是假话,到如今我想通了,我们还是彻底断了干净。” 男子似乎不信,错愕间韩逸洲又说:“好聚好散,我从不怪你。我和你在洛阳的一小段神仙日子,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时候我每天身上都难受,晚上你跟我……我一夜都疼得睡不踏实,但我心里很甜很甜……” 男子打断了他:“逸洲,你什幺意思?我不过说笑惯了,你以为我不喜欢你了吗?我有些事是瞒着你,但我没有恶意,你知道了……,又有什幺好处?” 韩逸洲止住哽咽,淡淡的说:“你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都没有关系。但我已经不能这样下去。要是你还记着当年的情分,现在就离开这里。我自己以后也永远不来了。” 男子不再说话,默默的穿好衣裳,径直走了出去。突然又折回来,捉住韩逸洲的手亲吻了一下。韩逸洲已经止住的眼泪,又不禁流了下来。 他孤寂的躺在寒冷的被褥中,思前想后。天明之时,他才恹恹起身。将那幅幛幔和一些纸张放在大盆中,点着了火,冷眼看着他的秘密都成了灰烬。 *************************************************************** (未完待续)太少了,不好意思,周末不读书的时候争取多写点。 第十五章 韩逸洲一步一拖的走出园子。因此园处于京城的北郊,行人稀少。韩逸洲低着头,冷不防撞上一人。他抬头一瞧,原来是个浑身泥渍的老乞丐。老乞丐大约辨出他是个贵公子,竟然伸出只黑不溜秋的手来扯住他的袖子。 韩逸洲眉头轻皱,从腰袋里面取出一锭银子,丢给了他。乞丐立时显出白痴般的惊喜,被灰尘粘连在一起的大胡子也跟着乐颠乐颠的晃动。韩逸洲心情低落,想要快些脱身,老乞丐颤颤巍巍的又拉住他,韩逸洲以为他还要钱。连忙哑声说:“没有了!” 老头摇头,不由分说把件东西塞到韩逸洲手里,就拄着拐杖离开了。几个街童在路边用石子打老头的背:“老瘸子!老瘸子!”老头理也不理。 韩逸洲定睛一看:手心里是只微小的布艺猪猡。工艺粗糙,却煞是有趣。他生于大富之家,幼年时凡是民间的玩具都到不了他的手里。他母亲给他玩的,不是乐器,就是金玉。没想到素不相识的乞丐倒给了他这幺个小玩意。……他心念突然一转,回头想再看看那老丐,他早已经不见了。 韩逸洲随便雇了辆马车,在自己住所的偏门下来。老仆坐了个板凳在里面等他,韩逸洲见了他就说:“以后把这门封死了,我再也不会用了。” 他身上还有些疼痛,就耐着走到最近的一间屋子,吩咐老仆:“去给我打水来。” 不多久,老仆就摆弄好了澡盆,又拉过一扇屏风。他对韩逸洲躬身,就走开了。韩逸洲刚脱下衣裤,就听有人兴高采烈的叫他:“逸洲!逸洲!”正是昨天来访过的卢修。韩逸洲一时心慌,也不应他,迅速躲在了屏风后面。 卢修径直就迈进门,笑着说:“你还真在这里,大清早就洗澡吗?”卢修与韩逸洲熟捻之极,他这个家小,一共就一排房子,因此卢修听到人声,自然就可以找到韩逸洲。 韩逸洲在屏风里面问:“你怎幺又来了?不是说这几天要忙公务,没空过来吗?” 卢修说:“是啊,但昨天我去大理寺打开快报。收到一个大好消息。也许我们破翰林院的案子有了希望。这样,也完全就可以洗刷你的不白之冤。” 韩逸洲听了道:“嗯。” 卢修又说:“杨青柏的身份,果然大有文章……”他突然“啊?”了一声,厉声说:“逸洲,你怎幺了?” 韩逸洲与他隔着屏风,知道他看不见他,就说:“怎幺了?我挺好啊。” 卢修半晌不语。韩逸洲觉得气氛诡异,大着胆子开口:“卢修,你怎幺不说话呢?等我,我就出来。”他说着忙把换洗的衣服穿上。 卢修这才轻声说:“不用了。逸洲……你都成年了,我……也没资格管束你。” 他的语气犹如六月雪,晴阴奇变。似乎被伤了心,又似乎难以启齿。韩逸洲更不解其意。但他本就心虚,手指头不由自主地颤抖,连衣服扣子也扣不上了。 卢修又静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的说:“你这样年纪,这样的身家。寻个女人也是极便利的事。可是在外面玩……也不要沉湎……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才好。” 他这话,半句实,半句虚,韩逸洲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他心里只是炸雷似的惊叹:卢修怎幺发现了,怎幺发现了?他知道什幺! 卢修又叹息一声,悠悠道:“逸洲,我还要赶去大理寺。我们过几日再聊也行……” 韩逸洲捂着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听任卢修的脚步声去了。 他在屏风后面愣了半天,才走出来,外面已然云开雾散,阳光直射入屋子。他方才脱下的衣物就堆放在竹子的条凳上。有一件内衣上,沾满了细碎的血迹。他早晨回来的时候极疲倦,居然没有瞧见。这些……就暴露在卢修的眼里?! 怪不得……韩逸洲拉起沾染污渍的衣服,呵呵惨笑了几声,又抱着衣裳,把自己的头埋了进去,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泣。 赵乐鱼在翰林院自然是等不到韩逸洲了,不过他似乎一点也不心急。吃了午饭,他就晃悠到徐孔孟处。徐孔孟气色更好了几分,小童子织绣在床边上坐着,正学……绣花! “徐兄!心情大好了吗?”赵乐鱼笑道。 徐孔孟靠在床头:“还好。教织绣学点今年最流行的花样,我也散散心。” 赵乐鱼好奇的去摸织绣手里的绣花箍子,织绣一把藏到背后:“赵翰林!” 赵乐鱼道:“不看,不看。昨儿我三表姨的姐夫的外甥送给我一只小狗儿。我就拴在门外,小哥替我瞧瞧去。” 小孩子十有八九是喜欢小动物的,因此织绣被说得心里活络,徐孔孟略点头,他就在桌上放下针线,撒着欢出去了。 赵乐鱼这才问:“徐兄,你昨天和刑部的人说话,记起来什幺没有?” 徐孔孟半闭眼睛:“我说了都不记得。” 赵乐鱼又说:“上午韩修撰没来,我给何有伦拉到甲秀林当什幺图画的‘人样子’。他说你放茶具的地方,一共有四把钥匙。飞云阁人手一把?” 徐孔孟道:“那又如何?刑部人说了就是茶叶有毒。茶具才两个,一个打碎了,还有一个我让织绣取到这里来了。” 赵乐鱼磨蹭道:“我想见识见识。”他说着,就露出惯有的死皮赖脸,大有不见庐山真面目,不走人的架势。徐孔孟好说话,道:“你自己去看,就在那边的古董架上。” 赵乐鱼猴子般麻利的取下一个缎面盒子,盒外面还贴有残余福字的纸片 赵乐鱼对着光,玩赏杯子,赞不决口:“徐兄?好东西啊!看的我真想每天就用它喝茶,除了茶什幺都不想吃。” 徐孔孟一口气接不上来,苦涩的笑着说:“我以后是见茶就怕了。” 赵乐鱼又问:“这种杯子是不是特别罕有?” 徐孔孟说:“是的,本不是官窑烧制,乃是黄山上的一位大师所制。他一生就烧过十三四个这样的杯子。除了我这个,就是大内,或者显贵豪富才可能有收藏了。” 赵乐鱼拉着缎面上的纸头残片,好奇的说:“这纸头也漂亮。” 徐孔孟回答:“不瞒你。这是太后赏给家父的,我出事之前,自己开的封。” 赵乐鱼点头:“原来是宫里的东西。” 徐孔孟说:“不尽然。宫里的东西,民间也有,就是价钱高些而已。” 赵乐鱼又嗯了一声。 徐孔孟想了想说:“赵兄喜欢就拿去好了,昨夜卢学士说多亏你我才没有成为残废。所以区区对象,我也不吝惜。” 赵乐鱼笑嘻嘻的:“这怎幺好意思?”但片刻的功夫,他已经把杯子装在盒里,盒子捧在胸前了。 他又挪到徐孔孟床边:“徐兄,卢学士的刀法好厉害!他是怎幺练的?” 徐孔孟说:“他是再世扁鹊嘛,人人皆知的。当年先帝患病,他常常被太后召进皇宫去治病。连御医们都佩服他 赵乐鱼哂笑:“我都不晓得。” 徐孔孟热情的说:“也不打紧。我在这里。别说翰林院,就是京都里的吃喝玩乐,你都可以问我来。谁让你救过我呢!” 赵乐鱼眼睛一亮,年少俊俏的脸蛋抹上红云:“我想问……问……” 徐孔孟已经累了,赵乐鱼不走自己又不能休息,因此催他:“说吧!” 赵乐鱼咽了口唾沫,终于说:“我想……知道京城里最好的妓院有哪几家?徐兄能否推荐推荐?还有……最好给我画个简易地图。” **************************************************************** 金龙鱼,我不是很会说话的人,谢谢你的鼓励。此文的缺点相当多。看官们对我真是宽容。填大坑,我必须端正态度才行。不能追求速度。 时音,我最近也遇上些不愉快的事。而且有一个啼笑皆非的事故。以前去看牙的时候,牙医对我说:“生活有很多很多压力”。的确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吧。当时以为什幺了不起的事,过几年看看小事一桩 关于大家的猜测……,这种故事案件是个问号,感情也是悬念。也许到最后一章,还会有许多人尖叫。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吧。 以后更新每章字数都在2千左右,希望理解,这样就不会一章分两天了。 至于神秘男子,当然有人猜对了。:)不久揭晓。 第十六章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 京城的人都知道,这是一流的妓院“满树红楼”门前的诗句。偏巧这家的妈妈也姓宋。宋妈妈年轻时候乃风月领袖,花中魁首。如今年过不惑,也还是个场面上兜得转的人物。满树红楼的姑娘,个个色艺双全。但除了与姑娘情投意合的客人,绝对不能留宿。世上的男人也真有些贱骨头的,女人越是拿架子,他们越趋之若鹜。因此宋妈妈的生意兴隆,这不,今夜又来一个冤大头。 宋妈妈侯在门口,就听见里头一阵叫好,郑霏已然弹完了一曲“飞花点翠”。宋妈妈这才满意的摸了摸胸口,可“吱呀”一声,郑霏姑娘推开门,满脸哀怨的低头走了出来。 “不成吗?”宋妈妈问。 郑霏嗯了一声,宋妈妈暗自摇头。今夜掌灯时分,楼中突然来了一位豪客。生客进妓院的门,要给“第一道”茶钱,此客人一甩就是两百两。他自称是泉州的商人,吵吵嚷嚷的要找一个可心的美人作陪三天,每日千金。可现在一个时辰过去了。曾霖清歌一曲,莫霞画了一幅小品,郑霏弹拨琵琶,都给他不温不火的赶了出来。以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宋妈妈硬着头皮赔笑道:“公子,这可难办了。我们这里的三个红牌都来了,您还不满意?不是我自夸,京城界您未必找得到赛过她们几个的人了。” 泉州客满身珠光宝气,手里洒金扇子一开一合。虽然明显人一看就知道是爆发户,可华灯下,少年人鼻子俊挺,眉眼如画,是难得的样貌。俗话说,行院里妈儿爱钞,姐儿爱俏。宋妈妈和姑娘们逢迎他,除了他阔绰,也是因为他生的好。 他说话一口泉州音:“大爷是不在乎钱的,在乎钱来你这个地方?你这里的姑娘好,但也要对大爷胃口才行。第一个姑娘曲子唱得好,就是嘴巴大些。怎幺也不是樱桃小口吧?第二个姑娘画出来的虾米和活的一样,可惜她稍胖了。刚才的霏姑娘琵琶弹得好听,但皮肤不上白,扫兴啊扫兴。” 宋妈妈应了,心里想:这个主儿年龄不大,怎幺如此挑剔?依然笑脸相迎:“不知道公子喜欢什幺样的女孩子?我这里……有些还未见客的雏儿。” 泉州客人一翻眼睛:“大爷说过了,我是不在乎钱的。你不要以为大爷没有见过世面,听说了,你这里有身子轻如燕,能跳盘鼓舞的姑娘?是不是啊?” 宋妈妈脸色一变,道:“你说的人几个月前倒有,现在从良了。” 泉州客大怒,把手里的杯子往地下一扔:“老子来晚了?好花倒给人摘了。” 宋妈妈心疼上好的杯子,却见泉州客又放上一锭金元宝。他的眼中似正似邪,笑容促狭至极:“她去哪里了?你总知道。” 宋妈妈摇头:“公子,我怎幺会清楚?岳雯自己花钱赎身,我这里拿了银钱,还管她去哪里。小妮子名气大,脾气却坏,大爷转她念头,未必就可以如愿。” 泉州客一笑:“你真的不知道?”他笑起来,风流而可爱,宋妈妈都花了眼。 他起身来,轻轻关上门:“既然她不在,大爷在红楼就看得上一个人了。大爷是不在乎钱的,只求春风一渡。” 宋妈妈问:“谁?” 对方又笑:“你。” 宋妈妈脸热不已,她已经是半老徐娘。过去床底之事过于饱和,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有些厌烦了。但她看着泉州来的美少年热辣辣的望着她,某种久违的冲动又回来了。而且,妓院中什幺样的人都有,这样的要求对她,也不是第一次。 她抽出手绢,擦了擦脸:“公子,你……不是玩笑话吧?” 泉州客道:“怎幺会呢?” 宋妈妈点头:“好……你跟我来。” 他们这里正忙着作皮肉生意。哪里知道,御前侍卫白诚正从喧闹的“满树红楼”屋顶上翻过。最后,白诚默默的蹲在后门一间小屋的瓦片上,满脸肃然。] 一间上好的密室内,宋妈妈脱得剩下抹胸,泉州客人却只宽了中衣。平日里姑娘们接客,门外都必须站着好几个侍候的人。可今天她自己上阵,到底顾全体面,根本没有让人守着。 “公子,你不会是害臊吧?请问你的名字叫什幺……”她一边说,软绵绵的身子就倾斜过去。那少年搂住她,忽然手上用力,她动弹不得。 宋妈妈惊叫一声:“公子?你……” 少年低声说:“别怕,只要你说出岳雯的下落,我不难为你。” 宋妈妈冷汗直流,她已经明白过来,但到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只得说:“我真的不知道。” 少年哈哈一声:“不知道?我提醒几件你知道的事儿给你。三年前处斩的江洋大盗吴七在归案之前曾经藏了大半年。他有个老相好,你别告诉我你不清楚。去年扬州李家被抄,失踪的一箱子珠玉到底藏在何处?几个月前翰林院杨青柏被杀,他与岳雯认识不认识?” 宋妈妈汗流浃背,半晌才道:“你到底是谁?怎幺知道这些……?” 少年盯着她瞧:“先回答我。我保证不会去害你……” 宋妈妈也忘了自己穿的极少,正色说道:“杨翰林出事前夜曾经来见过岳雯。他被杀以后的第二天,又有一个穿着斗篷的男子前来面见岳雯。男子的脸我没看清,但我在这行混了多年,那人必然也生得出众。半夜岳雯进了我的门,给我一件东西,让我好生保存。说自己不得不离开此地,否则性命难保。我再三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天亮时分,她就雇上轿子离开了红楼。我与吴七好过,也有些手段。就派了一个小厮跟随。可到了闹市,他眼见岳雯和一个男子在茶楼谈了几句,就跟他上了马车。赶马车的人,三两下就把我的人甩下……我知道就是这些……” 少年问:“茶楼中的男子什幺样子?” 宋妈妈说:“小厮只看见背影,说不清楚。” 少年又追问:“岳雯交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宋妈妈啼笑皆非:“我本答应她不看,但后来实在忍不住,就看了眼,就是一首诗而已。我亲手领大的那个丫头,看来不是她的笔迹。” 少年松开她:“你这样的人,难道还会留着那首诗吗?” 宋妈妈揉揉自己发酸的腰:“我也没有办法,心里老不踏实,干脆烧了了事。” 少年的眸子璀璨,对她说:“你虽然烧掉,但吴七提起过,他的红颜知己出身青楼,但过目成诵。想必你还记得诗的内容?” 宋妈妈的眼眶有些潮湿:“别提起死鬼了,我同他说了外头不安全……他不听……。诗我记住了……你过来。”少年大方的把脑袋贴过来。一接触,宋妈妈心里自嘲一句:见鬼!我发什幺春梦?这小子明显就对男女之事不懂装懂。随后,她附耳对少年说了几句。 少年点头,他手指一弹,道:“妈妈,对不住。我不跟人说你的事,你也不要提我的事。一个时辰后你可以活动。吴七临死前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没能带着个叫玥萍的女孩去上元灯会。” 不速之客离开了,宋妈妈感慨万千,竟然连今夜的奇遇都可以置之度外。 少年大摇大摆出了红楼后门,听见有人吹哨。白诚从房上一跃而下:“我跟你好久了。” 赵乐鱼扬眉:“我早知道是你跟着我。怎幺,你有什幺消息?” ********************************************* 今天的更新太迟,对不起。实在有事。本不想更新了,又想到是周末。 大家的留言精彩,有些已经超过本文。觉得不少人特有智能。 我很少上红版晋江,今天去看了,相当感动。感谢在连载论坛上喜欢此文的人。还拜读了几天前一位大人发在露上和论坛的荐文。很有意思。 蕊,可转载。但保留随时撤文权,谢谢。搬文大人们,辛苦了。 还有,樱花传说,我也授权转载。 第十七章 古刹钟声,在附近的山丘上,剑光如水银霜卷,划破寂静的夜空。白诚,就是银焰中心的火石。 赵乐鱼坐在石墩上,含着与他的阅历不符的纯净笑容。等白诚收了剑,他才懒洋洋的拍拍大腿。 白诚的国字脸上也显出笑来:“老三,我的剑法你记得住几招?” 赵乐鱼摸了一把鼻子,从身边的桃树上随便折下一段花枝。他的身形如鹞子腾飞,片刻就舞了起来,粉色桃花随着他的旋转而飞旋。远远望去,他好似一条为浪花所围的矫健小龙,又似天宫里散花的飘逸仙人。 白诚挺起腰板,竖起了拇指:“老三,你到翰林院倒没有拉下功夫!” 赵乐鱼只一瞬就收了花枝,笑道:“我们这种脑袋架在肩上的家伙,功夫就是命。我怎幺忙也不能不练。倒是姐夫你把我拉到这种地方来,明摆着传授我剑法,我不想要也不行。” 白诚瞪他一眼:“臭小子,传你几招损着你了?御前多少人巴结我想拜师学艺,我都没答应呢!我……还不是看你二姐的面子。” 赵乐鱼走近了说:“你省省力气吧,将来传给我外甥虎子去!” 白诚瞅了瞅他:“我家那头小崽和你长得一个模子出来的。你姐姐说儿子像你也是福气。” 赵乐鱼叹道:“我和二姐眉眼最像,外甥自然和我差不多少。可惜我来京城好几个月,也不能明着去见他们。” 白诚至此言归正传:“万岁要我交给你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的管子,在纸头大小的管中央,有半片指甲大的钥匙孔。 赵乐鱼接过来:“谢了,姐夫。三天之后万岁要全体翰林一起入宫。大伙可就凑齐了。” 白诚说:“万岁心里不知道怎幺盘算的,把这群人凑齐了又要做戏不成?” 赵乐鱼道:“这些人也有可怜处……高处不胜寒。得名得利,还奢望琴瑟和谐,世间哪里有两全之法?” 白诚问:“你怎幺也到红楼那所妓院去?” 赵乐鱼眼神如芦荡火种,时明时暗:“我是鱼,有饵我就上。翰林院有人要做姜太公,我当然愿者上钩。我前天出狱之时在路上巧遇了东方谐。很奇怪的是,他对自己没有亲历的徐孔孟中毒之事毫不好奇。徐孔孟与他同事,朝夕相处,但他能无动于衷,不得不叫人佩服他的定力。他透露给我岳雯的线索,到底有什幺深意?接着我试探了徐孔孟一下,徐孔孟推荐给我的妓院中并没有岳雯所在的满树红楼。可见徐和东方之间也许不存在什幺默契。徐孔孟送给我酒杯。我拿回去一瞧,果然剩下的一只也涂有毒物。现在的疑问是:在一个密封的盒子中,凶手怎幺毫无痕迹的下毒?一般的人都不知道:锻面盒子包上金粉纸,时间超过三天就可能变色。而徐给我的盒子上的缎面还是簇新的。我目前的推测是:徐孔孟所用的杯子,并不是太后所赐的那对黄山瓷杯。徐孔孟和他的父亲,都是从太后嘴中听说杯子是怎样怎样。他们都没有打开盒子,所以即使掉包,他们对细微的差别不可能分清。徐孔孟中毒以后一片混乱,基本上也没有人会把杯子拿去给太后求证。即使太后见了,以她的荣华地位也不一定记得清楚这种小对象。可以肯定,事发前三天之间,是凶手作案的时间。但凶手如果想归罪于茶叶,必须要保证徐在这段时间内不用这套茶具才行。徐行事讲究,没有特殊的场合应该不会用宝器饮茶。可见凶手了解徐。但是,他如何得知韩逸洲的作为?韩逸洲与人不大交往,朋友圈子极小。我不得不在出狱后第一天就盯准了在家休养的韩……” 赵乐鱼的眼睫毛抖动了一下:“韩逸洲与翰林院中的一人正如我料,有超乎寻常的关系。事前也有蛛丝马迹,但证实是他,我还是有些惊讶。韩逸洲这几日告病,极有可能是已与对方关系破裂。我觉得,此人真心喜欢的人并不是韩逸洲。” 白诚听得一头雾水,问:“韩逸洲是不是嫌疑很大?” 赵乐鱼摇摇头:“不好说。”他顿了顿,反问白诚:“姐夫,你跟了万岁多年,万岁在翰林院中,有没有个属意之人?” 白诚啃了啃干涩的嘴唇,半晌他直视赵乐鱼说:“有。” 赵乐鱼似乎一笑:“我还当万岁这样的人,走过桃花也不沾上一点花粉呢。姐夫,你肯定那个人是谁?” 白诚艰涩的说:“老三,咱们议论的是大逆不道的话。世间男风兴盛,但我若说万岁心爱之人乃是男人,总是……一次万岁带我微服私访,出了京郊突然发烧。我雇了一辆马车往回走,万岁在车里面烧糊涂了,直叫唤一个人名字,我害怕人听见,就大了胆子捂住他嘴。又点上他的睡穴……” 赵乐鱼问:“万岁的身子骨一向结实,不烧糊涂怎幺会说出来?姐夫,你也不用告诉我。我想你必定心里发誓不泄漏,我就不勉为其难了。” 白诚点头:“我也不问你办案,你收了万岁的消息以后就按着做,切记切记。” 赵乐鱼嘴角一翘:“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 白诚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走了……早点结案,咱们一家也?(: ) 翰林院 第 5 部分阅读 赵乐鱼嘴角一翘:“将在外,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 白诚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走了……早点结案,咱们一家也可聚聚。” 赵乐鱼叫住他:“姐夫,我有件东西,你带回去给我外甥。” 白诚见他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只布艺老虎。 白诚忍不住哈哈笑:“老三,你还随身藏着骗小孩子的东西?” 赵乐鱼侧过脸,脸颊上的光彩胜过暗夜桃花:“入翰林院以前我在京城闲得心慌,就做了好几只生肖玩艺。” 白诚阿谀他:“除了你外甥,你还送给谁去?” 赵乐鱼展颜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怜人,可爱人,可悲人,可笑人,我都愿意送。” ******************************************* 前面居然没有人关注老乞丐……?大家光注意神秘男了。:) 予默大人,可以转载,谢谢。 Sara686,我授权转载,谢谢。 谢谢帮小九“捉虱子”的大人,下次更新时我一起改。最近我课余看《熊猫虎子》,有一张照片里潘教授给大熊猫捉虱子,感动。 第十八章(上) 皇帝周嘉一言不发的看着手里的呈报,脸色更是沉静如水。卢修跪着,心里有些忐忑。自从撞破了韩逸洲的私事,他变得害怕起寂静来。只要四周没有声音,他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天韩逸洲雪白内衣上的斑斑血迹。他不痛快,但又怎样呢?韩逸洲只是将他当作朋友而已。他伤心,谁在乎他?他连光明正大的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都做不到。 “卢修,你想什幺呢?”不知何时,周嘉已经放下了卷子,只是盯着他。周嘉的桃花眼虽风流,但也深湛,震慑他人,或吸引他人,全凭至尊心意。 卢修回过神:“万岁,臣想些看不透的事。”他不喜撒谎,因此答得模棱两可。 周嘉扫他一眼,说:“杨青柏居然参加过‘九鹰会’。朕倒有些意外。”他轻描淡写,卢修心里一寒。 九鹰会,乃是十多年前在中国轰轰烈烈的名字。参加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也不见得都是些江湖人物,儒生,商贩,甚至士卒都有。他们如行会一般,只要是会中兄弟,行至各省都可以得到照顾。周嘉身为太子之日,也以财力支撑过九鹰会。因此会中都以太子为天,坚决的拥护他。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身体日衰,神志不清,周嘉稳稳的控制了全局。可周嘉登基以后,却下了一道圣旨:勒令九鹰会解散。众人本不情愿,因为此会对百姓便利,又不妨碍官家。可是,在一个月内,九鹰会的老大们悉数失踪,树倒猢狲散,九鹰会也就不再存在。卢修当时不过十四岁,记得煞是清楚。周嘉忌讳人提起他与九鹰会的过往,十年了,众人都不敢提起。 卢修小心的禀告:“万岁,杨青柏少年之时,因为家境贫困而辍学。当时湖南的老大出钱资助他入学,他因感激而入会。臣以为他后来为了考取进士而转入四川户籍,就是不希望别人了解他这段历史。” 周嘉面无风雨,冷冷道:“我国进士资格的审查形同虚设,不但娼优后代冒名考试,还有杨青柏这样改头换面的。你能够一路查出此事,心思倒细。” 卢修说:“臣也是因为发现他冒籍,才派人到湖南连日寻访,方挖出了这件事。不过,杨青柏十七岁就背井离乡,说是去著名书院求学,从此家乡的人就没了他的消息,从他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依旧是谜。” 周嘉笑了笑:“卢修,出了个杨青柏,翰林院中是否还有九鹰会的人呢?” 卢修道:“臣不知。” 周嘉默默的瞧着自己的手指,说:“朕就知道一个,难道你不知道?” 卢修仰面,不解的望向周嘉。他直接了当的说:“万岁,臣并不知道此会的利害。臣家过去也有仆从入会,他们并无反意,也没有行恶。臣现知道杨入了九鹰会,也不认为他不配翰林。只是想由此顺藤摸瓜,捉些关联人物来查案而已。毕竟朝廷没有明文说有过这种经历不能科举。” 卢修向来温和,但今天对着皇帝把持不住情绪,把心里话都吐了出来,他说完,自己脸色都青了。 周嘉没有说话,转身望着窗外的晴天,忽然问他一声:“卢修几岁了?” 卢修说:“臣……二十三岁。” 周嘉背对他,悠扬的语声传来:“风华正茂啊。你怎幺一直未娶?” 卢修只觉得心锁一扭,满腔的情思翻江倒海,他低声说:“臣……对男女之事较淡。” 周嘉摇首:“有的事非关男女,不过水到渠成,就要为之。卢修,你且把翰林院的案子放下。朕自有安排……” 他一句话,就把卢修这几个月来的苦心经营给切断了。卢修要说什幺,还没说出口,周嘉就叫他:“来,与朕一起赏花去。”卢修为人臣子,不得不跟着他,藏着满腹心事,去赏鉴满庭春花。 韩逸洲府上本来就门可罗雀,这几天主人生病,就更是冷清。清徽早上起床,韩逸洲又躺着,也不起来吃饭。他守在边上实在无聊,就抽了空,搬个板凳到大门前晒太阳。他是个小孩,总也想不明白大人的事。韩逸洲也没大病,怎幺就每日恹恹如此?卢状元平日来得最勤,现在韩逸洲不舒服,他倒绝迹不来了。韩府不比翰林院,翰林院的甲秀林花开最艳,翰林院里的人多少也有点生气,特别是那个赵翰林,憋屈的样子最逗人。 他想到这里,恍惚看到街对面有个人像极了赵乐鱼。那人一步步走来,身材俊挺。堆起无赖笑容,抬起左手招呼他:“清徽小哥?” 清徽蹦起来,要想关门已然来不及了,赵乐鱼一把挡住门:“唉呦,好孩子,几天不见我还怪想你的。又长高了不少呢!”他说的兴高采烈,右手上一只童子鸡直翻白眼。 清徽正在发育,可几天就“高了不少”纯属瞎说,清徽道:“你找来做什幺?我家大人身子正不舒坦呢,见了你恐怕会更不舒坦。” 赵乐鱼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非也,我正是送来独门的食补秘方。” 清徽嗤笑道:“赵乐鱼,你不要找错了地方。我家大人虽然在京城并不摆阔,但谁不知道大人是天下一顶一的富人?六年前皇上攻打北狄,我家已故老爷就出了三分之一的钱呢。一只鸡,我们没见过吗?连我都吃的腻了。” 赵乐鱼眼珠一转:“吹牛可别吹破了……合着万岁还问韩家借钱?” 清徽不悦的说:“吹牛?洛阳城大半的土地,全国一半的钱庄,扬州最大的盐庄,都是属于我家大人的。” 赵乐鱼大笑道:“你信我一次,我便信你。你把我领去厨房,我现做一个烧鸡给你看,若不是天下第一,我以后就在翰林院管你叫哥哥。” 清徽想了想,答应下来:“好!你不许抵赖。” 赵乐鱼拍着胸脯说:“我要是骗你,大号就不叫赵乐鱼!” 到了厨房,清徽随便打开一个碗柜,赵乐鱼眼睛都直了:“哇!”里面全都是最上乘的瓷器:粉青莲花盏,乌叶建盏,哥窑的菊花式碟子,这些珍品都如最家常似的器皿一般随意堆着。 清徽得意道:“你还没有见识过洛阳韩家呢!” 赵乐鱼道:“皇宫里有的,你大人都拿的出来吧?” 清徽说:“当然!大人有的,宫里未必有!” 赵乐鱼啧啧感叹:“看来做贼一定要偷到你们这里,才没有枉做!” 清徽警惕的盯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啰嗦什幺!你赶快杀鸡!我还等着你认输呢。”他想起赵乐鱼的歌声,书法。心里已存了七八分胜算。 他们这里忙着不说。哪里承想同时,韩家老仆也领进了一位生客。韩逸洲挣扎起来坐着会客,来人正是赵乐鱼的同科翰林何有伦。 韩逸洲与他素无往来,在翰林院他属于东方的下属,彼此也就点头而已。没料到此人竟会登门拜访。 他与他寒暄几句,就礼貌的听着何有伦说话:“韩大人,学生没别的事,就是担心大人的身体。大人编书呕心沥血,极为辛苦,学生等却每日闲逛的闲逛,作画赋诗,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作画赋诗是说他自己,闲逛的却不知指代何人? 韩逸洲闭上眼睛,打断他:“何编修,你虽然入翰林晚。也不必自谦至此,学生学生的,逸洲一不是你的业师,二不是你的长辈,三没有可传授你的学问。你这样称呼,我心里不安。” 何有伦是丹青高手,见过也画过无数的美人。他平日见到东方谐,也不过心中赞上几句名不虚传。可今日近处见了这韩逸洲,藕色巾戴,玉润白皙,秀骨清像,浑然无垢,一时间竟忘了词。 韩逸洲凝眸瞧他,他才想起来意:“是,韩大人,既如此,有伦也不客气了。韩大人与东方大人编书,都是学坛妙事。大人康复之后,若不嫌弃,可召唤有伦前来做些杂务。对有伦是一大荣幸……” 韩逸洲本来就是心病,脑子还是清醒极了的。他马上明白了何有伦的意思:是要在两大修撰的书务中都有所表现,以期将来在同辈中脱颖而出。这些人……看上去是书呆子,其实钻营的本事从就不少…… 他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装作疲惫的样子。何有伦侯在一边,许久,才听韩逸洲缓缓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等我有了精神再说……” 何有伦躬身点头说:“是啊,是啊,有伦主要的来意就是看看大人。大人安好,我也释然。我深知大人见多识广,也不希罕平常的东西,所以,学生……备了一物请大人赏鉴。” 韩逸洲接过一幅卷轴,讶然:“是王维的破墨山水?” 何有伦开朗的笑说道:“大人不愧是一流的行家。这是有伦近日在万云画庄觅得的王维真迹,大人先看几日再还我也不迟?” 他算定了韩逸洲会喜欢这图,韩逸洲为难的神色,说明果真就如他所料。 乘着韩逸洲犹豫,何有伦匆匆告辞。走了几条街,就见万云画庄的老板在一所茶楼前侯着他。 他们两人上了雅座,老板悄悄问他:“何翰林?你把画带来了吗?” 何有伦道:“自然。”他又从怀里拿出一幅卷轴,笑道:“就是它了。和大主顾要的一模一样。王维的画一千五百金,我收了。你们还欠我好些银子不是?” 老板放低了嗓门:“何翰林?这画里就是大主顾点名的:赵乐鱼?” 何有伦又是深沉一笑:“怎幺会错?不过,他自然不会察觉。” +++++++++++++++++++++++++++++++++++++++++++++++++++++ 各位大人猜得出谁是第三个客人? 第十八章(下) 赵乐鱼打开锅盖,美滋滋的叫了一声:“大功告成!” 清徽从门外探进半张脸来:“好了吗?” 赵乐鱼头上系根蓝布条箍住了碎发,连衣摆也煞有介事的卷在腰间,对他说:“快来吃赵家的贵妃鸡汤!” 描银五彩鲜花盘中,金黄色的稚鸡肥嫩,香味扑鼻。四周点缀着翡翠椒丝,玛瑙菇片,白玉笋尖。清徽“啊?”了一声,赵乐鱼已经蒙住他的眼睛,往他嘴里灌了一小口浓醇的汤汁。 清徽的只觉滚烫的汁水在舌尖一滑,就咽下了。他正要赵乐鱼拿开手,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席卷了他的口舌。西域的葡萄美酒,新酿的樱花蜜汁,清口的葱花余韵,配上了酥而滑的永恒鸡味,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周围的一切,因为美食而明亮起来。 太好吃了!他睁开眼,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望着赵乐鱼。赵乐鱼笑了:“你输了吗?” 清徽问:“这是你变戏法来的吗?”赵乐鱼乐呵呵的说:“怎幺会?不是吹的,我赵乐鱼的手艺在整个中国只有三个人可以媲美。一般人吃了我的菜,打耳光都不肯放。” 清徽看不惯他的狂样,但方才的瞬间过于美妙,他一个孩子如何可以抗拒,因此他忝着脸要求赵乐鱼:“赵翰林,我可不可以吃一点鸡肉呢?” 赵乐鱼沾着酱油的手指点了一下清徽:“万万不可。清徽你是个善财童子,给观世音的贡品,小善财怎幺可以先尝呢?” 清徽嘟起小嘴,就听到韩逸洲的声音飘来:“爱闲逛的人竟然逛到这里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有何贵干?”韩逸洲说话间已经到了厨房门口,在午后温暖的春光下,他真有几分像尊碾玉观音。 “逸洲?鸡香不怕房子大。你都自己找来了。我的贵妃鸡,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你快来吃一口!哈哈,我还什幺事,就是看看你呗。”赵乐鱼见了韩逸洲,忙套近乎,清徽听到他叫主人的名号,大为纳闷。发现韩逸洲也没动气的意思,更是惊愕。 “这个善财还没有我机灵呢。”赵乐鱼边数落,边给韩逸洲搬了把椅子。清徽虽然不满,但也帮着摆上了一张小小的八仙桌。韩逸洲对赵乐鱼说:“不就是贵妃鸡吗?太爷鸡,叫花鸡,霸王别鸡,我也吃腻味了。你让小孩子家馋眼,不厚道!” 赵乐鱼唯唯诺诺,故作懵样,韩逸洲嘴角一钩,差些笑出来。 他对着赵乐鱼点头,赵乐鱼马上会意,切下鸡腿给了清徽,清徽高兴的接过去。韩逸洲对他道:“清儿,你奶奶来了。现就在槐树下等你,你领她去好好吃一顿吧。”清徽吃得津津有味,听到这个喜出望外,对着韩逸洲点头,就奔出门去。 赵乐鱼道:“这小家伙倒福气。” 韩逸洲板起脸:“你不在翰林院,跑到我家就为了给我烧只鸡?” 赵乐鱼摇头摆尾:“不是的,逸洲,你好几日没有来。没人叫我练字,也没人骂我,我每天在馆中形只影单,孤掌难鸣,实在……过不下去了……” 他说的痛切,就差掺合些眼泪,韩逸洲听了道:“你何时惦记起我来了?” 赵乐鱼揉了一下眼睛,眸子真的通红,眼泪汪汪:“我在京城没有一点依靠,所以可惦记的人也就是你了。” 韩逸洲并不相信他的油腔滑调。早上老仆奉命出门,他到了中午还没有吃饭,腹中确实饥饿。对着出炉的贵妃鸡,他也发不出火来。特别是出自赵乐鱼之手,他惊讶之余,也起了尝试之心。 赵乐鱼搓搓手,殷勤的给他挟了一块鸡脯肉:“逸洲,先吃一口‘贵妃’的酥胸。” 韩逸洲脸色一红,灿若明霞:“你少胡说。” 赵乐鱼无辜的说:“贵妃鸡,不酥不上品。童子鸡又是以胸脯肉最嫩,难道我说错了什幺?” 韩逸洲无可奈何的顺势吃了一口,咀嚼几下,也不说好,也不说坏。 赵乐鱼眼巴巴的瞅着韩逸洲又慢条斯理的拣了一块。他吃着,秀眉只是变换了几下弧度。最后才说:“还可以。” 韩逸洲问:“赵乐鱼,你怎幺来了翰林院呢?你做个厨子倒也不赖。” 赵乐鱼顺着说:“也是,我大姐就是一个厨子。可我生来就是千里奔波的命。” 韩逸洲嗯了一声,对他说:“你也来吃吧。” 赵乐鱼摇头:“我喜欢看别人吃,厨师最大的乐趣就是望着才子美人们吃他们的菜肴。”他的意思,恰是恭维。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又一点不带谄媚。 韩逸洲脸又一红,显出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可爱来。他吃了几口才吐露:“赵乐鱼,我病已经好的差不离了。明日我就回翰林院去。” 赵乐鱼抬头,又垂首说:“逸洲,你把病全养好了再去翰林院不迟。你年纪轻,什幺克服不得?你是这般的人,连老天爷也眷顾你,什幺难得了你?” 韩逸洲辨出他的口气与平日不同,狐疑的望了他一眼:“你怎幺啦?” 赵乐鱼叹了声,不再说什幺。韩逸洲见惯他插科打诨,他变得古怪,他也不好追问。两个人一坐一立,静悄悄的厨房里,少年光阴就此流过。 赵乐鱼从韩家出来,已经是下午了。韩逸洲到底还是叫他一起吃了鸡,又在客厅里与他讲了些乐理。他对这种知识甚是头大,但又不得不记下。告辞时候如释重负。他大步走过长街,突然转身,眼看远处一辆素朴的马车停在了韩府。 韩逸洲家中已经无人应门,按他的习惯,仆人不在,他自己绝对不会去开门。但这日下午他的心情恢复了许多。他觉得赵乐鱼这种人市井气虽重,和他相处倒也乐得轻松。谈笑鸿儒,往来君子,偶尔与换种人交往,也有些意思。 他自己虽不承认,心里还是盼着卢修来看他。他朋友极少,因此每得到一个朋友,都是情谊深厚。他正在前庭散步,听人轻轻叩门,极似卢修。便快步走去,打开门一瞧,灰衣青年,儒雅潇洒的如月中天。 “逸洲,怎幺你自己出来了?你病好了吗?”卢雪泽对他温和的笑道。 韩逸洲一愣,站在门口,卢雪泽回头对家人挥手,又自己跨进了门:“逸洲?别站在风口里,我们进去说吧。”他是到地的北方人,说话的口气却十分柔和,有江南男子的气息。 韩逸洲道:“大人亲自来,叫我怎幺敢当。大人随逸洲来……” 卢雪泽慈和一笑,跟着韩逸洲穿过中庭:“你家我倒是头一回来,二弟平日总是往这里跑。我们家的卢园,他倒不喜欢,你的方寸园林,果然寄趣非凡呢。” 韩逸洲点头说:“大人的家,我倒常去叨扰,我这里比那边,实在相差太远。” 卢雪泽淡淡的说:“也是经营几世才成气候的。” 韩逸洲在翰林院中,颇得卢雪泽照顾。但卢雪泽对每个人,都是滴水不漏的好。他的好处,是天然屏风,只有你可以得他恩惠,他的身边你近不了。 韩逸洲因为卢修,对卢雪泽颇敬重,又因为感激他的庇护,生出类似对师长的情分来。卢雪泽近几年,在翰林院事务日少,几乎都在太子身边督促学业,因此韩逸洲同他也没有很多机会单独相对。 到了书房,韩逸洲自去倒了杯茶,卢雪泽亲切的请他同坐,他才在一边陪着。还有如孩子一般,怯生生的。 卢雪泽一字一顿的说:“逸洲,二弟这几天被皇上和太后叫去办差。因此没有能看你,我知道他的想法,代他过来问候你一声。” 韩逸洲低垂着睫毛,谨慎的说:“大人费心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使不能经常见面,只要体谅就好。” 卢雪泽挂着浅笑:“嗯。我二弟这个人是个怪孩子。大家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从小就表面乖,实则是犟脾气。你同他处了几年,他是怎样的人呢?” 韩逸洲不明他的意思,只得说:“卢修为人心正,品格端方,万岁也是赞他这点的。我和他相处,觉得他对人有些古风。” 卢雪泽不经意似的说:“古风?已故的家母常说他是个死心眼。他喜欢的东西,从不舍得碰,也不让别人碰,我记得他七岁的时候,有人送给他一方宝墨。他每天都把墨从盒子里面拿出来看看,又放回去。自己不用,也不许我动。可不知为什幺,那墨后来竟然有了裂纹,卢修这孩子就央我去帮他埋了墨。我问:你最心爱的东西,怎幺让我去?他说:哥哥,我见不得它坏下去。我心里难过。所以你把它埋到翰林院中的柳树底下,让它与杨柳为伴吧。” 韩逸洲听得入神,心底泛起一种说不清的苦涩,道:“原来甲秀林的大柳树名叫‘墨碑’是有那幺个来历。卢修闲来总喜欢站在亭子里望着柳树,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卢雪泽放下茶杯,静静的看着韩逸洲:“他是不敢告诉你,对不对呢?” 韩逸洲一怔,脑子一片糊涂。他不明白卢雪泽要说什幺,只是惶惑的面对着他。卢雪泽更加温言道:“逸洲,二弟的心事你也懂一两分吧?啊?家母和他嫂子去世的时候,都向我提起他在这方面有些痴性,让我由他去。但到底是同胞兄弟,我忍个几年,终究还是忍不住……他的前程本来已经要定了,但他这样……拖累你不说,也损他自己的心神。你不要见笑,他是状元有什幺用呢?成家立业的事都做不来。逸洲,你若不嫌弃他,就……你若难以接受……也不用同情他,早日断了他的念头为好。” 韩逸洲的手指冰凉,血液都凝固在血脉之中。他一步步顺着卢雪泽的思路,方才体会到世上最厉害的人是如何的。他不用变脸,不用讲一个难听的字眼,给足你台阶下,却断了你的下文。 他是卢修的亲哥哥,无论如何也是为了卢修好。韩逸洲定了神,面子上也不透出来,只是笑着说:“我驽钝,还是不太懂。但我与卢修,虽是朋友,有的事我不便管他。再好朋友,私事总是人家的私事。我能揣测什幺?” 他这样说,已经把自己和卢修的关系泾渭分明。卢雪泽似过意不去的点头,又怜悯的望向他:“逸洲说的好,二弟有你几分的透彻,我还忧心什幺?” 韩逸洲耳朵心直跳。 卢雪泽望着书桌上的一方彩石:“这是洛阳带回来的吗?逸洲,两年前你与东方,老魏一起去洛阳办差。老魏提起,你和东方两人都看好这块石头,今天我亲眼看见,是件宝贝呢。这样奇石,也只配你。” 韩逸洲浑身颤抖,忽然连耳垂都红透了,再想压住眼泪,但还是不争气的涌出泪花。晴天霹雳,他的秘密就这样被人轻易点破。而且对方还是翰林院的学士,卢修的兄长!他与东方的关系,本是道不明的纠葛,而且回京两年中二人幽会屈指可数。他做事机密,也以为既然卢修都未曾察觉,其它的人更是想象不到。现在看来,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卢雪泽,哪里是可以瞒得过去的?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幼稚,阴暗,愚昧,都显出原型,他不是富甲一方的洛阳才子,也不是瑶池里纤尘不染的莲花。他是个无处可逃,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卢雪泽扶住他:“逸洲,你的病还没好,也乏了吧?我给你配了些补身草膏,你让人煮了调养调养。” 韩逸洲的脸色苍白如纸,他闭上眼睛许久,才有气无力的笑一声:“谢谢大人。” 第十九章 卢修傍晚才回到卢园,他踏着残阳的影子,顺着通幽曲径往卢家的书楼“橘楼”走去。他自小极喜欢走这条路,慈竹春荫,古松藤系,仿佛世上的烦恼皆可抛却脑后,只剩一片隐士情怀。记忆深处,他的哥哥在那里总是燃着一盏明灯。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楼口的橘树下一转,又不见了。卢修一笑,加快了步子。他蹑手蹑脚的上楼,拦腰抱住正在踮脚寻书的侄子卢涉。 “叔叔!”他一见卢修,就粘上来。 卢涉是独子,还不满十岁,就出落得雪团一般漂亮。他的穿戴都是卢雪泽亲自照管,此刻配一身竹叶滚边小白袍,头上一顶特制的小儒生冠帽。有普通孩童完全不可能有的脱俗之美。 卢修故意唬他:“好啊,涉儿。卢家男子不到十二岁的不能进橘楼,你都不记得了?” 卢涉凤眼一眯:“二叔,你不要告诉爹爹。书房里的现成书都不够我看了,我等不及爹爹回来……所以……” 卢修俯身说:“你这是第几次偷入橘楼了?要给大哥发现,他肯定罚你。我十一岁的时候就进过这里一次,动了大哥给先帝治病的药具。好象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见大哥发脾气。” 卢涉道:“爹爹忒严。他不许我入书楼,自己晚上在楼里点着灯,人却不在。” 卢修诧异:“有这种事儿?”他知道卢雪泽十分爱护藏书,因此特为小心火烛。卢涉说的情形,他是一次没碰见过。 卢涉颇有小大人的样子,胸有成竹的答道:“我小卢公子怎幺会骗人?就是翰林院杀人的那天夜里,爹爹说要在橘楼忙些事儿,先哄我睡了。我做了一个恶梦,心里怕,就跑来寻爹爹。我在楼下叫了几声,爹爹不应。橘楼附近又是不许家人来的。晚上林子里有怪鸟叫,吓死我了。我就大着胆子上来一看,爹爹根本就不在。” 卢修摇头:“你别是做梦吧?” 卢涉贴着他耳朵说:“叔叔,你可别说出去啊。我在楼里等了一会爹爹,居然睡着了。等醒来也就我一个人。我这才想起来我们家的规矩。连忙拿了本配图画的谢灵运诗集回屋子去了。诗集现在还压在我的枕头下面呢。” 卢修沉默了。童言无忌,卢涉是个聪明纯良孩子,也犯不着在这种事上撒谎。他想起来韩逸洲的事,突然理解世上人人都有几分难言之隐。他的大哥……当然也有不便于公开的想法。对着侄子,他只是拍拍卢涉:“你爹爹忙里忙外,不能全顾得上你。你一次侥幸逃过,还不感激上苍,倒敢说自己的爹?” 卢涉也笑:“我才不是说他。我最喜欢爹爹,我将来和叔叔一样考中了状元,保证会对着爹爹说我在橘楼偷书的事儿。他也肯定不会怪我啦!” 卢修摸摸他的脸:“涉儿,你拿了书就快点离开。祖宗的家法也要敬重。吃晚饭以后,咱们叔侄俩一起温书。” 卢涉高兴起来的样子,同曾经的卢雪泽一个模样。卢修长大了,哥哥还是微笑,却几乎不见他真的开怀。他不开心,也不伤心,他的心河似乎是静止的。 还好卢修催着卢涉走,过不多久,卢雪泽就上了橘楼。他还没进门,就定下来笑着说:“二弟,你今天去看花,回来的倒早。” 卢修打起精神答道:“大哥,你是打翰林院来吗?” 卢雪泽微微一笑:“不是的,我去看了看韩逸洲。” 卢修听到,即刻站起来,嘴唇动动,又坐下去。 卢雪泽说:“他的精神不大好,病倒无妨。我给他送去了些药膏,也告诉了他你最近挺忙。”他这幺坦荡的说明,别说卢修,任谁也想不到韩逸洲会因他拜访而伤了心。 卢修心下对大哥感激,就老实的说:“万岁要我放下翰林院的案子。” 卢雪泽当闲事一般听了,道:“好事啊。” 卢修问:“怎幺是好事?我是大理寺卿,这样的案子为什幺不让我经手呢?而且我已经开始查了……” 卢雪泽不慌不忙的劝他:“翰林院的案子,明显是个漩涡。这种案子,可能牵涉许多人,许多事。你办不成,是你无能。你办成了,说不准就得罪了人。及早脱身,不是最好吗?” 卢修和兄长在一起向来坦诚相见:“大哥你也这幺说?人人都乐得干净,谁为朝廷分忧?” 卢雪泽笑了笑:“二弟,为朝廷分忧有轻重。不是让你大材小用,去调查个把死人恩怨。万岁向来喜欢断狱,但面对边疆安危,民之生计,他能做多少呢?卢修你是个经天纬地的人。大理寺本来就是你的摆渡之处,将来你要放眼天下,位当执政才可。” 卢雪泽言语间一向都对卢修充满信心,但如今天这般踌躇满志,对着二十冒尖的弟弟提到“执政”的位置,还是第一次。卢修愣了愣,接着说:“我总是辅助大哥你的,若要执政,也不会先轮到我。” 卢雪泽用手指按了按自己光洁的额头,一字一句的说:“二弟,我的想法与众不同。要说当宰相,又有什幺了不得?但培养一个千古良相,是功德无量,也是福泽百代的事,我卢家世代食禄,到了你手中,我希冀着更上一层楼……” 卢修不知怎幺回答,全神贯注听他哥哥的话。 卢雪泽在屋里走了几个方步,又添上几句:“二弟,有的事我也不能和你明说,但你要有分寸,也要有胆量。分寸是放在把握万岁的心思,胆量是用来抗衡妒嫉之群僚。推断,流血,抓犯人,是小人物的事。” 卢修警惕的环顾四周,天色已黑。他才轻声说:“大哥,搬倒方纯彦的父兄以后,朝廷里几乎已经没人斗狠了。” 卢雪泽转身,悠闲无限的点灯:“他的父兄确实有把柄,我……又没出面。当然全国官员中贪污的人多了去,万岁不过想拿人开刀而已。但说起来方纯彦被万岁留在翰林院,出乎我的估算。他虽然是比你早一期的状元,经此一劫,也就不能翻身了。我每每见到他的书法,深为他可惜。他有那样的父兄是他不幸,但我总以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卢修一动不动,低着头。卢雪泽借着灯,瞧了瞧他的脸色,又笑了一笑。 “不说这个了,我们与小家伙吃饭去!”他拉了一下卢修。 他们行到门口,只见一个黑影在橘树底下。 卢修见是家人卢四,他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 “老爷……”卢四叫了一声,似乎进退两难。 卢雪泽注视卢修的眼眸,朗朗的说:“糊涂,二爷在有什幺?你只管回话。” 卢四应了,过来呈上盒子:“定制的东西完成了,我今天去付清了款子,把它给老爷带来。” 卢雪泽点头:“知道了。”他接过盒子递给卢修:“就是一幅画而已。” 卢修有点好奇,毕竟卢雪泽定制的画极少。他乘着柳梢之上的月色将画卷展开:一个少侠在画中面带微笑,他的形象光彩耀目,俊爽有风姿。持剑的姿态,随意而优美,真是以白云为心,以沧浪为趣。卢修与少年冥冥中似曾相识,恍惚觉得他要走出画来,走到他们的生活中来。 卢雪泽帮他将画卷好:“你看出来是谁的手笔?” 卢修不假思索:“当世除了翰林院的何有伦,不做第二人想。” 卢雪泽道:“我要他的画是一句话的事。因此自己出面反而不好。这画不过应个景,就当收藏搁在家里吧。” 卢修对图画并不特别有兴趣,但见哥哥打开柜子,把那张画放到一大堆古卷之中,不由叹息了一声。 卢雪泽慈爱的望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心声。 好人,好画,虽不蒙尘,也见不了天光。 第二十章 徐孔孟今天起个大早,由书童织绣扶着下地走走。翰林院说穿了不是桃花源,到了天亮以后,就有闲杂人等出入。他是爱美之人,中毒之后肤色比过去晦暗。他连着好几日白天吃血燕银耳汤,晚上珍珠粉涂面,都没见效。按他的性子,只有赶着黎明的时候才肯活动活动。 织绣忽然叫了一声:“公子,猗兰馆门上挂着什幺?” 徐孔孟伸长脖子:“是个人吗?” 主仆二人走近了一看,果真是个人。这人从屋檐上倒挂金钩,正在猗兰馆的小天窗上擦拭。哼的小曲,只有牛蝇飞舞可以形容。一块村姑才用的大蓝花包头布,因为他大头冲下,活像蝙蝠精的两只大耳朵。织绣捂嘴笑道:“公子,赵翰林好本事!”徐孔孟道:“他能这般挂着,真有几分厉害!” 织绣正要附和,赵乐鱼听见了他们的话声,招手叫道:“徐兄,织绣,早……”他一句话还没完,就一只脚悬了空,他哇哇乱叫几声,抓住了自己腰上的一根大草绳。徐孔孟摇头笑道:“还好没有把绳子挂在脖子上!不然又是一条人命。” 赵乐鱼提着满是灰尘的抹布,直叫:“帮我下来!”织绣急忙从屋里搬了凳子,好一番折腾才帮着赵乐鱼落地。 “赵翰林,你怎幺上得去,下不来?”织绣好笑。 赵乐鱼苦着脸,蓝花布“耳朵”耷拉下来:“我让更夫王老三帮我上去的。” 织绣说:“王老三脑子不好,怎幺也不能把你倒吊上去!” 赵乐鱼挤眉弄眼:“他……脑子不灵吗?他夸口说杨翰林被杀那夜,多亏了他作证,卢状元和我们韩修撰才没了嫌疑呢。” 徐孔孟道:“酒鬼的话,真不真……难说。怎幺,韩逸洲要回来了?” 赵乐鱼说:“是啊,要不我大清早跑来打扫什幺?昨晚上善财童子先驾到,报告我恭候韩大人的大驾。” 徐孔孟笑了笑:“他?年级还轻。我记得多年前他父亲那种天下首富的排场,才叫人大开眼界。十二年前韩家在洛阳宴请皇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我们父子也去了。韩家厨子烧一盘凉菜:就用了三百条活龙鲤为料。” 赵乐鱼张大了嘴,徐孔孟解释说:“每条鲤鱼只取嘴上两根鲤鱼须而已。” 赵乐鱼道:“不得了!韩逸洲的钱,难道比皇上还多?” 徐孔孟摇头:“皇上三宫六院,儿女成群,就算富有四海,也开销大。韩逸洲现在孤身一人,只怕不当翰林,也能当财神了。” 赵乐鱼点头:“徐兄?翰林院的银钱出入,有没有经手人?” 徐孔孟说:“当然是有的。翰林院虽然是皇家衙门,书香圣地。偶尔也帮人做些事收些资费,维持甲秀林的庭院。学士大人这几年,都交给了老魏做。” “魏宜简?” ”是。老魏的账目一清二楚,我也佩服的很。” 他们正说着,就见一个修长而美姿仪的人从远处匆匆走过。他似乎也看到他们,却连招呼也不打。昂首径直去了。 赵乐鱼自然认得他是状元方纯彦。 他问道:“方编修每日都这幺早吗?他在书楼也不忙,按理不用这样早来。” 徐孔孟说:“他?好象我在翰林院的几年,都是他最早到。死掉的杨翰林恰恰相反,喜欢夜游。半夜三更翰林院外人不能出入。有一次杨青柏忘记了钥匙,等了一个时辰,才和方纯彦一块进院的。” 赵乐鱼茫然的点头,一拍脑袋:“韩逸洲快到了,我得去换身衣裳,洗洗脸面。免得他又嫌我。” 韩逸洲蜷缩在轿子中,手脚还是冰凉的。虽说是春天,但明媚鲜艳似乎与他格格不入。他是极要面子的人,本来对翰林院已经存了失望与厌烦之心。有心躲回洛阳去。又害怕别人议论他的入狱与是非,且不愿意卢雪泽以为他一蹶不振。所以,咬着牙齿来了。 他才下轿,赵乐鱼就过来了,笑脸和大朵葵花盘似的:“逸洲,你来了?” 他望着赵乐鱼,浅浅一笑。 “我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了……”赵乐鱼不忘表功,韩逸洲安静的聆听着,跟着他往猗兰馆去。 经过柳树荫时,韩逸洲脸色死白,原来东方谐正从桥那边过来,宫中的一个小宦官捧着他的围棋盒子。 东方谐望到他与赵乐鱼,笑如春花绽放,慢慢的走了过来,也没有避开的意思:“韩大人早。” 韩逸洲如骨鲠喉,生怕赵乐鱼看出他的异常。他与他擦肩而过,却不能心平气和的问侯一声。 这时,他听到脑后的赵乐鱼道:“东方大人,我有话对你说。” 东方谐站住了。韩逸洲不知道赵乐鱼要闹什幺。他回头也不是,干站着也不是,局促的反复摸着玉佩。心里悔,恨,痛,苦交加。 第二十一章 猗兰馆内,魏宜简已经表明来意,就等韩逸洲的说法。韩逸洲秀气润玉般的耳朵动了一下,神情不可思议的惘然起来。魏宜简知道韩逸洲的耳力之好,但于他,确实什幺也听不见。 “韩大人?”魏宜简试探的唤道。韩逸洲一耸肩,平静的说:“这事也不难办,你明日拿我的名帖到京西的万里钱庄,先支……四十万两吧。” 魏宜简身子一震,愈加恭敬的说:“大人,只需二十万两。” 韩逸洲点头:“我知道,但我指望事情补救的漂亮些。对我来说,四十万两与二十万两不过是洛阳总帐房一天出入的账目之一,但对……魏编修尽管去支好了。” 魏宜简木衲的脸上闪过一瞬喜色,道:“大人既如此说,宜简就按照大人的话去办事了。” 韩逸洲拖上一句:“好,只是魏编修不要泄漏给我这里的‘别人’知道。” 魏宜简知道他指的是外头的“鱼”,便乘机添油加醋:“他这人不正经的很,放在大人这里对编书无益,总是累赘……” 韩逸洲秀雅的眉眼纹丝不动,语气不耐的打断了他:“我不嫌他累赘!我只说一句:方状元三天之内,定要过来助我。” 魏宜简与他打交道长了,知道他的喜怒无常,说得不凑趣了就要打发人走。因此赶紧起身告辞:“好,大人不要送我了。” 他话虽客套,但韩逸洲倒真的稳坐太师椅,呆呆得凝望墙壁,毫无相送的意思。他心里自叹一声: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光会算人有什幺用?人各有命,他年近三十还在小子辈前俯首,韩逸洲此人……不到二十,就因为生在那般的人家,撼山易,撼韩逸洲难。金字翰林里面的苦楚,翰林院里错综的关系,朝廷内的钱与权之争,外面的人……哪里知道? 魏宜简走出内室的走廊,就望见了外厅的卢修与赵乐鱼,赵乐鱼正在胡扯,卢修好脾气的忍受着。他忙点了点头,对卢修笑道:“卢大人,回翰林院来看看吗?” 卢修谦和的站起来:“魏兄,好久没见你了,尊夫人的病好些了幺?” 魏宜简道:“还那样。亏得卢状 (: ) 翰林院 第 6 部分阅读 卢修谦和的站起来:“魏兄,好久没见你了,尊夫人的病好些了幺?” 魏宜简道:“还那样。亏得卢状元问候她,我回家告诉拙荆她一定高兴的。” 卢修直送他出了大门,与他叙了几句家常才回身,赵乐鱼凑过来问:“卢兄,他一直来找逸洲吗?”卢修听他直呼逸洲,稍微意外,但他十足涵养功夫,微笑说:“也不是常来,逢年过节,或者每月中旬,他都来几次与逸洲商量分配笔墨纸砚的事。他管翰林院的帐嘛。” 赵乐鱼不以为然:“逸洲还在乎公家的分配?” 卢修摇首:“这不是逸洲在乎或不在乎,是有关体面。就算一个人天下首富,当了宰相难道就不支取薪水了吗?做人矫情,自命清官,别人未必就对你有好口碑。” 赵乐鱼点头:“这话对头。卢兄,你上次来猗兰馆,我顺便听了你和逸洲讲话,并未见到你本人。都说大理寺卿与我们掌院学士好生相近,一点没错。” 卢修道:“我想哥哥对你的印象不错,逸洲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日久见人心,你跟着他算跟对了人。” 他望着赵乐鱼,寻思着那幅画,总觉得有些蹊跷,但某种机关,又不是他的揣测范围之内。赵乐鱼墨黑闪亮的瞳子,佻达磊落如万丈阳光的面容,在见面的瞬间,似乎引起他一个久远的记忆,但终于还是模糊了。 他正寻思,赵乐鱼的背后韩逸洲走了出来,秀丽如同终南山的雨雪初晴,即使给人轻轻寒意,也涤人心尘。韩逸洲见了他,甜甜的笑,好象他在金殿提名时候与他初见。 赵乐鱼注视韩逸洲的笑容,多少感到古怪,他自然知道他的心事,也知他隐忍了多少难堪。但韩逸洲见了大理寺的卢修,这笑却没有一点杂质。好象还盼着卢修来见他一般。 韩逸洲轻快的说:“卢修,你终于来了!” 卢修没料到他那幺活泼,道:“我前几日……忙。大哥去看了你吗?” 韩逸洲又一笑:“嗯,学士送我药膏,我服了,精神好了许多。这边气闷,我们一起去甲秀林走走?” 卢修答应了。赵乐鱼低头托腮:“我也气闷,大好青年就埋在故纸堆里。” 韩逸洲回眸:“赵乐鱼,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与卢修两个散步,是友人。加上你,就变成师徒。以后吧?” 赵乐鱼傻乎乎的眨着眼睛,韩逸洲拉着卢修的袖子,就走进了春日明媚的阳光下。赵乐鱼的脸藏在大片的阴影下,不知为什幺,轻轻的摇了摇头。 卢修和韩逸洲步行到柳树之下,韩逸洲突然笑出声:“卢修,你喜欢柳树吗?” 卢修道:“谈不上喜欢。”韩逸洲脸色微红,说:“上次的事不是有心瞒你,你见笑了。” 卢修心里演绎此刻千万遍,说出来终是不利落:“这个……我还怕让你不高兴呢。你大了……男人嘛……秦楼楚馆也可去得……我的意思是……我想,你别糟蹋了自己,因为我……” 韩逸洲笑靥粲然,卢修有快两年没有看到他这种笑法了,一时忘词。韩逸洲道:“卢修,我总是你的好朋友,不该骗你。我以后若出去,也叫上你一块,听说京里有些姑娘十分不俗。我信赖你犹如兄长,你若不愿意我去,我也可以保证不混迹烟花之地。因为那里终究不是久长之计。我父母都没了,家业还是在的,你们在京交际广阔,帮我选一个好女儿吧?可好?” 卢修脸色红里透白,脑子嗡的一声,他不知道怎幺说,拽过韩逸洲的手,韩逸洲笑靥虽好,手心冷冰冰的。 “逸洲,我……要说的,你真不懂?”卢修问他。 韩逸洲还是微笑,抽开了手:“卢修,莫说笑了。前两年我还小,你和我亲近些没人笑话,现在不同了,别让人误会了你卢家与我韩家。” 卢修痴立在柳树下,韩逸洲眼看嫩绿柳枝随风抽打在卢修的官帽上。又说:“卢修,我也不急。你慢慢物色吧。无论如何,我信任你。” 他语气柔和,但卢修的脸色,他不忍心看下去。韩逸洲故意的踱到池边,只见一池春水如皱。 他陡然记起一句:洛阳城里春光更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原来首先老尽的,是少年心啊。 韩逸洲与卢修,足足在甲秀林站了一个时辰。哪知被赵乐鱼尽收眼底,赵乐鱼自然不会隐身术,但他此刻所站之高楼,视野开阔也是事实。 “你还没有看够风景?”一个冷冷的声音问。 赵乐鱼嘻嘻的回头,白衣男子不悦的逼视他。男子的额角,鼻梁,眼唇,都有优美的弧度,只是缺乏血色,冷峻如三九之冬。 “方状元,你我就快是一个屋檐下的同僚了,能不能客气一点?”赵乐鱼建议。 方纯彦冷笑一声,丢下墨笔,沉默许久,才开腔:“赵乐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 第二十二章 赵乐鱼瞪大眼睛听方纯彦的下文,但方纯彦冷冰冰的扫了他几眼,就不再与他说话了。方纯彦自己端坐一把椅子,屋里剩下的一把椅子——在赵乐鱼来访的时候被方纯彦用来搁废纸了。赵乐鱼脚都发酸,忍不住道:“状元哥,你怎幺光打雷不下雨呢?” 方纯彦白皙的脸上,更显出清高来,仿佛赵乐鱼不过是一只蚂蚁。 赵乐鱼又吵吵道:“状元哥哥,你今天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什幺叫算盘?我苦命罢了,本来韩大人就是没什幺热气的,现下你这样的冰山又要搬过来,我这条鱼还能活吗?” 方纯彦脸色微忿:“世间不能活的人多了,你有什幺特别之处?” 赵乐鱼傻乎乎的盯着他看,方纯彦冷笑了一声:“你装疯卖傻吧!自从你进了翰林院,本已经平静下去的翰林院又生出不少事端。看不出你年纪不大,才学不厚,倒会走钻营的路子!” 赵乐鱼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这话怎幺说的?” 方纯彦一边往书籍里面夹条目,头也不抬的说:“你这样的人,既没有三甲的身份,又没有徐孔孟那样的后台。能够靠的就只有削尖脑袋一条路。你现下稳住了韩逸洲,讨好了卢学士,拉拢了徐孔孟,就差一招了:打击我或别的人。” 赵乐鱼无辜的辩解:“我为什幺非要打击你?” 方纯彦哼了一声:“这翰林院除了我,都是有靠山的主。我要是你,也会挑我这号冷板凳下手。我在藏书楼,是个丢在箱子里的棋子,好坏都不干我的事儿。我去了韩逸洲那里,就是个卒子,编成了书,我不过是末几天去的,以万岁对我的印象我绝对不会邀功半分。若出了一点纰漏,则我与韩逸洲同责,学士大人也可顺水推舟去掉了我。” 赵乐鱼眼皮一跳:“我亦不知学士为何就忌讳了你?你非要说我这般,我真不认。信不信由你。” 方纯彦把书推到一旁:“学士大人从不犯错,我不受待见,自是我不善经营人缘。我也并不说学士,就算我明儿死了,翰林院里谁会惋惜一声?” 赵乐鱼眉头一皱,压下了话没说,他沉思着。好久才对方纯彦说:“方大人,翰林院中的扬编修惨死,你惋惜了幺?那天徐兄中毒,请问你在什幺地方?” 方纯彦愣一愣:“我在书楼。” 赵乐鱼似宽容一笑:“嗯。方兄有所不知,那日飞云阁出事,因为闲远楼离飞云阁近。织绣小童怕叫学士耽误了时间,先来了这里找你。你并不在,卢学士则是织绣在路上碰到的园丁先去通知的。” 方纯彦脸色更加苍白:“叫我做什幺?” 赵乐鱼道:“为什幺?因为你懂得医术,而且不是懂一点半点。我是已经知道了的,织绣在翰林院好几年了,自然也是知道。” 方纯彦的眼睛似流质的黑白水晶:“啊。你果真‘练字’去了。” 赵乐鱼好象不解弦外之音,露齿笑道:“千古是非心,故园情难解,飞花逐水流。你随便写的也都是药名。远志,当归,香附?都是妇科解热之药,方兄你不仅给自己看病,还替人治病,不是吗?” 方纯彦扬起下巴:“你既然那幺能猜,我就不必告诉你究竟如何。就算徐孔孟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又是怎幺样呢?我和他本不熟,就是我在,我未必肯用下刀子的法子救他。” 赵乐鱼蹲下来:“一点不错,我可不能管你的闲事。但方大人,我并不想拉倒你。翰林院人人平衡,动了一点势力,其它人也跟着变化。我如果要绊你,你前天晚上去京城的某处做了什幺?” 方纯彦心潮起伏,一时怒道:“你跟踪我?” 赵乐鱼摇头:“我可没有,我不过凑巧碰见你出门罢了。再说我一直好奇你究竟给谁看病来着。你家里的娘子,身体很康健不是?听说你清贫,家中只有除了妻子儿女,只有一个老女仆。看你袖子上新缝上的竹叶图案,好别致,针脚麻利。上了年纪的女人哪有这样的气力?你的身形,就是换了装也不会变的。因为韩逸洲没来,前日我很早就空下,不过跟着你走了一段,发现你去了京城一处小园,夜晚的时候偏门进出人不少,且男女老少都有些。其中有三个人,出了院子就去了药铺。一张方子我看了,并非你的手迹。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参加了景教会不是?” 方纯彦再也拿不住笔:“景教崇拜天神,与皇道有何牵涉?” 赵乐鱼捧住脸:“你不要激动,实际上我也参加了你们的‘小舒园’教会了。你看新近的有个叫肖欢的人,就是我了。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可。但万岁在十年年九鹰会后就特别讨厌民间结社,你不知道?” 方纯彦直视着少年的脸庞,他的大眼睛睿智,嘴角的笑,如春江花月,并没有方纯彦所熟悉的黑暗气息,他叹息一声,转开了脸。 赵乐鱼从闲远楼下来,已经过了中午,因为春盛,天气转热。他出了一身汗,口渴不已。远远看见了柳树下面,韩逸洲还凝然站着。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消瘦的影子落于满庭芳华之阴处。 赵乐鱼望天喘了口气:翰林院啊,翰林院,早晚得给你窒息死。怎幺个个都是这样的怪人? 他大步流星,一句话不说,拉到韩逸洲就走。韩逸洲回过神:“你干什幺?” 赵乐鱼也不答话,他脚下飞快,带着韩逸洲跑起来。 桃花竹林,都如掠影在他们身后闪过,韩逸洲隔间疼痛,要叫住他也喊不响了。 到了甲秀林角楼边的一片茵茵草地,赵乐鱼甩开韩逸洲,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韩逸洲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啊……你……你……又疯了……” 他嗓子里血腥气直冲,从树荫下转换到阳光灿烂之地,眼前一片白炽。 “你别怪我,这样跑着跑着,你心里就少些郁气。”赵乐鱼说:“放心,方纯彦会鼎力助你编书的。” “你知道什幺?”韩逸洲喘了半天,问他。 “逸洲你应该问:翰林院有什幺给我知道的?”赵乐鱼笑容毫不褪色,两腮红润:“马上就是宫中会了,但愿风平浪静才好。” 赵乐鱼大约是翰林院里唯一盼着宫中翰林会的人,因为他很快就可以知道的更多,也可以很快见到那个天下至尊之人。 第二十三章 禁宫第一幕:梨花台各展风流 “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韩逸洲冠冕堂皇,站在宫城的梨花树下,轻声吟咏。不管人心如何,春日景象万千,把小我化于大自然中间。 忽然梨花后冒出一个脑袋:“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嘿嘿,我也知道是王维的诗。但黄莺为什幺要飞到宫里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莫非……偷看美女?”赵乐鱼接口。他的手指甲顺手就在梨花树皮上画了个“鱼”形。 韩逸洲也不去管他,只道:“你在这里?何不去宫门口前见学士大人?” 赵乐鱼笑说:“刚才我抓蝴蝶,跟着蝴蝶跑,蝴蝶没了,只有你。” 韩逸洲微微一笑,就迈步走开。 赵乐鱼跟在后面傻笑:“逸洲,我们一起进宫!” 长乐宫的门前,卢雪泽早在等候,身边跟着徐孔孟,何有伦,魏宜简三人。卢雪泽穿从一品官服,戴着御赐的金蝉翼帽,恰似春风中人。 “逸洲?赵贤弟?既然大家到齐了,我们一块入内吧。”他点头招呼。 韩逸洲默默走到他背后,各位编修也鱼贯入门。赵乐鱼一扭头,方纯彦远远的尾随他们,颇有斯人独憔悴之感。 赵乐鱼忽然大喝一声:“哎呀!东方修撰在哪里?”卢雪泽笑而不答,魏宜简白了他一眼,韩逸洲面无表情,倒是徐孔孟说:“他?不用等他了。” 翰林们拾阶而上,登临长乐宫的梨花台,卢雪泽体贴的扶了一把韩逸洲。 赵乐鱼眼前视野顿时开阔。卢雪泽说:“此台北据高原,每青天霁景,视终南山犹如指掌。” 韩逸洲也解说道:“名为梨花台,就是因为这台下梨花雪海。” 赵乐鱼啧啧赞叹:“好地方啊!要不是翰林,我今生就无缘这里了。刚才我心中遗憾,以为看不清传说里的宫中妹妹,现在登上此地,各宫路坊,一目了然。果然美女如云!”他说得动情,馋涎欲滴。 卢雪泽咳嗽几声,把他往台里拉了一拉。韩逸洲也威吓他:“赵乐鱼,你不要在梨花台上写什幺到此一游的字样,可是死罪!” 赵乐鱼还不死心,踮着脚尖张望,韩逸洲因他是自己的下属,恨铁不成钢,牙齿又作痛起来。 正在此时,皇帝周嘉已然驾到。赵乐鱼跟着大家一起行跪拜之礼。周嘉绣着龙头的朝靴晃到赵乐鱼的膝盖跟前,又移开了。 等他叫了“平身”,赵乐鱼才发现皇帝背后侧立一人,韶靓可喜,美目盼兮。东方谐与他眼波交汇,眼神戏谑,面上却一片庄重。 “各位卿家,今天的春日诗会无需多礼。本来想作诗,但朕又嫌作诗老套,大家不如各展其才。朕出一个题目:半个时辰内,各人交上份有关的雅作,就可以下台到长乐宫内参加宴会。胜出者朕赐给手中太宗皇帝亲书御扇一把,各位意下如何啊?”众翰林就是不喜欢他的主意,也不可能说不好。周嘉桃花眼一挑,轻轻击掌,宦官们给每人面前抬上一张小桌子,笔墨纸砚均有。 周嘉轻摇扇子,随口吟道:“朕试诵兰亭序一遍: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当世之风,吟咏每个音节都有讲究,周嘉中气十足,嗓音优美,众人如身临其境。他一念完,东方谐先说:“臣好了。”他已经书写了一幅行书兰亭集序。他方才并没有坐下,左右手都执着毛笔,匆匆写就,笔迹工整,流畅清俊。 周嘉赞道:“东方不仅快棋,而且快书,真是快人快哉!” 话音刚落,韩逸洲从袖子里面取出一支碧玉短笛,即兴追奏,音乐清扬,连鸟儿也徘徊不去,他不用语言,春日兰亭的景象历历在目。一曲完了,韩逸洲眼眸清澈:“万岁,这是臣听万岁吟诵时候谱的新曲,名字就叫兰亭觞。” 东方谐笑着盯着韩逸洲,对周嘉说:“万岁,后生可畏,韩大人出新思,自然占了上风。”韩逸洲听他说话,转头去看卢雪泽,卢雪泽道:“万岁,逸洲真乃顾曲知音,臣也是老朽,只能记下这个,权当给逸洲陪称。 周嘉走过去一看:“你记下全谱了吗?” 韩逸洲明白自己新曲曲调繁复多变,就算京城里最杰出的伶工不听上三遍也不能吹奏,可卢雪泽竟然已经完全记下了乐谱,他拿过来一瞧,半晌对周嘉说:“万岁,学士大人一点也没有疏漏。” 周嘉更为高兴,凑近卢雪泽轻声说:“你当年是神童考试第一,现在还是有当年的神童风采,是老神童。” 卢雪泽当作没有听见,并不搭理。这是徐孔孟和魏宜简已经完成了作品。徐孔孟道:“臣不聪明,就随手做了这个。”他手中是一张迭起的纸头,缓缓展开就是一幅竹林名士图。这本是小家玩意,但徐孔孟手边并无刀剪,只靠手指可以做出精巧图案,也颇不容易了。 魏宜简死死板板的说:“臣书法不如修撰大人又好又快,也不会其它才能,臣也写了一首兰亭,万岁可以过目。”赵乐鱼好奇的探头,才发现他写得兰亭,是全部倒过来的,看他的笔势,是从末一个字倒背过来,也还新鲜。 他心道:会周易的人心算都强,这魏宜简也许真的能掐会算。 他又去看方纯彦,方纯彦袖手旁观,竟无一点动静。周嘉扫了他一眼:“方编修,你的书法好,不也露一手?” 方纯彦恭谨答道:“万岁,臣和其它大人比没有胜算,臣写书法,也弄不出花样,因此自愧不如。” 再看何有伦,画成了一幅兰亭图,他是丹青名家,不会失手。但短短时间,就勾勒出飘逸的人物线条,周嘉连连点头。 周嘉也不多言语,最后走到赵乐鱼跟前:“你呢?” 赵乐鱼献宝似的呈上一张纸:“我也画了一张画,还配了一个题目。” 周嘉仔细一瞧,忍俊不禁。上面乌七八糟的一大团泼墨,还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周嘉故意骂他:“赵乐鱼,你滥竽充数,戏弄朕吗?” 何有伦和徐孔孟也瞅了一眼,何俏问徐:“他画的是什幺?” 徐孔孟压低声音:“不好说,似乎是乌龟。”魏宜简插嘴说:“哪里是乌龟,就是一个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韩逸洲听了,心里稍微有点担心。当初在狱中之时,他曾答应赵乐鱼帮他立足在翰林院,谁知道他在皇帝面前出丑如此,真是极难补救。 赵乐鱼不慌不忙:“万岁请看臣的标题:大同。王羲之为什幺要写兰亭序,就是因为要天地间存有一个‘大气’,大人,大量,大国,不是小人,小气,小邦。王羲之为什幺要举行兰亭会呢?因为南北不统一,众人喝酒玩风雅是表面,实则上就是想要求朝廷把中国合二为一。所以,臣写大同,把他一篇文明说的和暗地里想的都囊括了。” 卢雪泽微微一笑:“万岁,他这幺说也有道理。” 韩逸洲眼前一亮,附和道:“赵编修的图画粗看似乎只是一片混沌,却正应了盘古开天,天下一元的典故。我的曲子,用此模糊之图,也恰好表达了意境。玄妙之处,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赵乐鱼听他给自己说话,微微对他抱拳,笑得合不拢嘴。韩逸洲虽帮他脱险,还是见不得他的怪样子,赶忙掉头。又见东方的漠视眼光,心中一紧,只好看着桌面。 周嘉朗声笑道:“你是无心插柳!……”他还没说完,猛然大风吹过,掀开了梨花台边的一道帘子,众人都顺着帘子的响动看去,却都隐约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袅娜身影。她的裙摆虽然给人惊鸿一瞥,但华美至极。 周嘉压了压眉毛,对身边宦官耳语几句,宦官们连忙挡在了帘子前面。赵乐鱼早就听说公主想要借此选婿,如果不是刚才大风唐突,也许没人注意到悄无声息的女子呢。他环顾四周,已婚的男人都不动声色,未婚的翰林也个个事不关己的面孔。 大风穿过梨花台,自然也要在禁宫回旋。卢修身在太后宫中抄写,也被吹飞了几页佛经,他自言自语:“今天是翰林宫会幺?” 一个红衣美少女弯腰帮他拾了纸头:“是啊。”卢修抬头看她,秋波明净,皮肤也似吹弹破。他礼貌的转开视线,也不与她说话,继续写字。 不多久,太后的话声就传入他耳中:“卢修,你忙了半天,来与哀家喝杯茶吧!哀家方才看你低头的模样,与你的哥哥分毫不差。十几年前,你大哥为先帝治病,是常往来内宫中的。” 卢修连忙站起来:“太后,臣那时还小,不过皇家的恩典是我记得的。”红衣宫女转到太后的背后,太后似又欢喜的说:“你家的忠心是尽人皆知的,只望你青出于蓝,也能为万岁效力。” 卢修听见远处传来奏乐声,太后道:“万岁在长乐宫宴请翰林院中人。我们这里就冷清,你若要想去,也可以去。” 卢修皱眉,有点难受,忙说:“臣就不去了,臣留在这里抄写,也长些佛性。” 赵乐鱼和大家进了长乐宫,宴席丰盛,管乐齐鸣。可皇帝的位置空着,周嘉居然还没到。赵乐鱼记起周嘉许诺的奖品,众人胜负难解,可不是不了了之? 周嘉当然不是存心抵赖。 他此刻身在梨花台上,面对帘中美人,话已经说完。 “你看得清楚,听得清楚?”他又追问一句。 “是。”美人答道。 周嘉展开扇子,长乐宫宴席已开,今夜无眠。 第二十四章 禁宫第二幕:曲终人散双星会 酒宴正酣,赵乐鱼以手支头。燕赵舞姬,琼浆玉液,夜光酒杯,素手如玉,交织成宛若天宫的画面。再看满座之上,万岁爷之倜傥,卢学士之高雅,东方谐之美艳,韩逸洲之秀丽,方纯彦之清冷……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赵乐鱼醉眼迷离,衣襟散乱,他觉得周围的一双双手,似染着罂粟红色的血,层迭起一道脱身不得的迷障,编织起一张使他晕眩的网。 徐孔孟拍拍他:“赵兄,莫醉了,回家的路也找不着。” 赵乐鱼对他一笑,眼睛如春日晨曦。徐孔孟也开心的斟满了酒,目光转到舞女们身上去。方纯彦一声不响的喝闷酒,何有伦与魏宜简小声地交谈着。东方谐坐在皇帝的右方说着趣闻,皇帝左手的卢雪泽含笑聆听。 韩逸洲就在赵乐鱼的对面,挺直脊梁端坐。他滴酒不沾,目光空洞,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和他不相关,只是东方和皇帝一唱一和笑声响了,他的眸子才蒙上一层雾气。等赵乐鱼细瞧他,那层雾气又没有了。韩逸洲虽身材修长,但骨骼细巧,脑袋也长得不大。可他偏生就是摆出一副牛犊才有的执拗样子,在此处活活受罪。赵乐鱼也想对他笑笑,终于忍住了。 “诸位爱卿,今日夜深,你等可以住宿在枢密院的值房。一会儿自有宦官领你们前去。”周嘉下了旨意。遇到紧急大事,枢密院和内阁官员也会住宿在皇宫之内,当然,和内宫是绝不连通的。今夜周嘉特许翰林院人住宿宫内,似乎是极大的恩典。 赵乐鱼闻言,哈哈笑着对徐孔孟说:“正好,我醉了也有人收尸了。” 此时,从周嘉开始,传递下来一小坛酒,卢雪泽道:“这就是‘乾坤仙’,坛中红酒绿酒决不混合,碧酒甜,红酒烈。各位大人只选一种喝上一盅。” 赵乐鱼兴奋的盼着酒坛传到他,可偏偏他是末一个。轮到了他,他从“八卦”的中心舀了一勺,猛地灌下喉咙。他吐了吐舌头:“乾坤仙?什幺味道?” 周嘉开口道:“活该!谁让你贪心来着?” 赵乐鱼回话:“万岁,臣哪里是贪心,但这酒也有交界处不是?我只要红酒,绿酒就自动滚进来了。” 周嘉对东方谐笑道:“这赵乐鱼入了翰林,你们也多些笑料吧!” 东方谐齿如编贝:“可不是?水晶宫里边游来一条鱼,大家都奇怪,这鱼怎那幺胖?后来才知道,这鱼不长鱼鳞,身上贴了九层牛皮。这就是赵翰林给臣讲的笑话。” 除了韩逸洲,每个人都笑了。赵乐鱼挠挠腮,也讪讪的笑。 他极轻声咕哝道:“乾坤仙,该是黑白。这酒红红绿绿,叫‘欢喜佛’还差不多。” 对面的韩逸洲嘴角一勾,微笑如焰火骤然。 曲终人散,各人都被宦官引去休息,周嘉退到长乐宫的后殿,银月水泻,有人留下来等他。 “小嘉,你今天还要回家去?就不能和我聊聊?”周嘉苦笑。 卢雪泽从帷幕后走出来:“当然不能。我不在,我的涉儿睡不踏实。杨青柏遇害之夜,要不是你突然发病,我也不会留在宫中。” 周嘉皱眉:“嗯,这病好几年没有发作了。你也给我试了许多药,为什幺到底不能根除?” 卢雪泽望着他说:“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控制它而已。幸好白诚行动迅速,我也来得快。宫人们终究也不会知道。” 周嘉漆黑的桃花目中一片温柔:“小嘉。也许总有一天瞒不住。所以,扶助太子都靠你了。今日我长女选婿,不知翰林院人怎幺想呢。” 卢雪泽微笑:“公主不是在太后宫中吗?” 周嘉一愣,旋即默认,卢雪泽道:“那台上的女子是谁,我不想知道。你有许多事不告诉我,我也有些事不告诉你。十分公平。” 周嘉说:“我倒希望你有时候来问我。你要想知道,我会骗你?” 卢雪泽摇头:“你知道我是不会问你的。但我了解你,你要我二弟到太后宫中抄经时,我就知道你想选他为驸马。不然,为什幺非要他?你不会考虑翰林院中人,因为你不信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周嘉不语。卢雪泽继续说:“我二弟生在盛世,可以成为一代良相。与你的长女结婚,作为太子唯一同胞姐姐的丈夫,你也可以放心这种亲缘。” 周嘉挨着卢雪泽,与他并排望向殿外的星空:“你二弟的心事能否断了?” “他的心事?他是痴性而已。若说韩逸洲,我不赞成。并不止是韩逸洲并不钟情他,更因为韩逸洲是一个棘手的人物。因为你的态度。” “我?” 卢雪泽狭长的眼,平静无波:“是。你对翰林院何时放心过?特别是韩逸洲。表面上他风光无限,受到你的器重。但他在翰林院里,比方纯彦更没有前途。他将来无论如何出类拔萃,都不会进入执政圈。你怎幺放心他的家业?他七岁的时候,你去了趟洛阳韩家,回来对我说:小嘉,我们算白活了。从那时候起,你就处处防备韩家势力。你用种种方法,把韩逸洲一个孤儿圈在京城。但你并不出于惜才,只是担心他回到了洛阳,有一天会和他父亲一样成为朝廷的心病。” 周嘉顿了顿,悠悠的说:“你不喜欢我的做法?” 卢雪泽摇首:“我同意,因为你是皇帝。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权。虽然韩逸洲并非一个有野心之人,但他的金钱太多了,多的连我也怕。我前几日因翰林院经营上那几处地方,财产暂时无法掉头,就差老魏去问他借。他从京师一处,随便就可以拿出四十万两现银来。他的条件是要方纯彦帮他编书,我应了。” 周嘉道:“方纯彦是有才之人,虽然愤世嫉俗点……,我当初并没有忍心将他从翰林院除名。” 卢雪泽扫了他一眼:“你看似对翰林院中人人有心,但你对谁都无情。你让方纯彦留在翰林院中,他的愤懑才变本加厉到今天的地步。若你当初把他放出官场,以他的才学,早就可以成为大儒。快哉山水,不是比如此小家心性强?再说东方,你也说是爱才,但他少年曾加入九鹰会的事,你终于耿耿于怀。” 周嘉微微一怔:“你知道……杨青柏也是九鹰会员吗?” 卢雪泽点点头。 周嘉拉住他的手:“那为什幺从来不对我说?” 卢雪泽推开他的手:“我觉得没有必要,杨青柏入了翰林是造化。如果只是因为一个历史上污渍,就埋没了人的一生。毫无必要。九鹰会解散十年了,你的……你还担心什幺?” 周嘉盯着他许久,清风徐来,他们的影子在宫殿前似乎成了一个。他轻声说:“我有我的想法。小嘉你可以看透我,我也不再多说。只说你弟弟,我只是赏识他的一片痴心,喜欢又舍不得碰。和我一样。” 卢雪泽端庄的脸庞上,有了一丝轻灵如少年的神采:“你自己选择了,就不该后悔。” 周嘉爽朗的笑了:“我从不后悔,正因为我们选择做现在这般的朋友。你才能在我的身边共赏星河灿烂。你助我,我也敬你。我纵然拥有美人无数,到来生也只是想着你……因为……”他的桃花眼一眯:“得不到,永远是最好的。” 卢雪泽淡淡的笑,金蝉翼冠勾勒得他俊秀的脸一片光华:“越说越不正经,都要当爷爷的人,还是这幺样。我怎幺和你叫一个名字?还好你当了皇帝,我可以用家父给我起的字:雪泽。” 周嘉用扇子敲了他的肩头一下:“我也想叫你小雪,你又不肯……。我只好还管你叫小嘉。放眼九州,如今只有你一个人还可以和我共享这个嘉字了。” 卢雪泽温存的瞥他一眼:“还好我是大臣,你是君主。我弟弟卢修要和你一样,我倒担心中国又出个曹操。” 周嘉殷勤的给他递来一盏宫灯,伴随着他走出宫门,临别才对他说:“他是长厚之人,也有自己的福泽。我作为皇帝,却不能过于仁慈。” 卢雪泽理解的点了头,转身离去。 周嘉在宫门口看着卢雪泽的背景渐渐远去。他长叹一声:那个男子——只是翰林院的主人,而他周嘉——是天下的主人。可是,他望了卢雪泽十多年的背影,一如既往,卢雪泽从来没有回过头。哪怕一次?也没有啊! 宫墙边上,赵乐鱼跌跌撞撞的进了房。陪同的宦官按照惯例,必须在内宫敲午夜鼓之前回去,因此到了门口,就匆匆告别了。 赵乐鱼出了一身大汗,也觉得累了,但房中黑咕哝咚,他不得已,才摸索着点亮了灯。 灯火燃起的一刹,他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这种气味随着啪哧的火芯,丝丝弥漫在房间中。 “不好……”赵乐鱼刚意识过来,只哼一声,就倒在了炕上。 瞬间,屋中,重新陷入了黑暗。 冷月无声。 第二十五章 鱼自天地活水来 白皙似透明的手,在莹莹月光下,似乎沾上清露的优昙花。它们顺着赵乐鱼的衣襟向上,只是拉开幕布一般,少年的身体就袒露在夜色中。 他肌肤紧致,宛若涂蜜的缎子,细腰宽肩,畅诉着青春的生命力。魔力般的手只是在他的胸口稍作逗留,就使炕上的少年不自觉的泄出几声呻吟。 春葱十指,意外的收于少年的喉咙,片刻窒息,暗影中的来客,就亲吻了赵乐鱼的嘴角微翘的薄唇。 那唇的感觉比丝绢更美好,无辜的,带着清新的味道,似乎任人采撷。 突然,舌尖下如嫩芽破土而出,以强势攥取上峰。在唇与唇的厮缠中,本来已经人事不觉的少年发出了一声隐在喉头的笑声。 赵乐鱼伸手揽住对方的腰肢,一个翻身,就把他压在身体下。在月色中,赵乐鱼的眼睛明亮如山鹰,他的笑更亮如白昼。 “啊?东方大人,要奸尸不是太不好玩?我们不如打开窗子,点上灯,大干一场如何?”赵乐鱼的手钳制住身下的美人,在赵乐鱼说话的当口,东方那双有力的手瞬间变得柔若无骨。 他的容颜在月光下根本让人难以抗拒,而他的笑容,惊破千年红尘,更是美到极点。他倒不像吃惊的样子,对赵乐鱼还以一笑:“何必用那幺大力气?你在上也不是不行。” 他凝视赵乐鱼,加上一句:“如果你知道如何做的话。” 赵乐鱼也不慌不忙:“我劝你先想清楚,怕你失望。” 东方低声道:“你怎幺会让我失望?你喝了乾坤仙酒,还不醉。真是能人!” 赵乐鱼摸了摸他光滑的脸颊:“大美人。我是吃了红酒和绿酒,但不代表我真喝下去。其实我最讨厌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酒,当着万岁我不好说。不过,即使我不喝酒,你刚才在灯芯里放的‘千夜华梦’也算得一顶一的迷药了。我还没倒下,哈哈,大概是我生来怪胎,皮厚的百毒不侵。” 东方心知他早有防备,咬了咬唇:“你进屋之前,就知道有人。” 赵乐鱼点头:“是的,我打开门的时候,就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你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种销魂的味道?” 东方笑道:“你的鼻子也未免过于灵些。通常只有和我最相亲的人才能嗅出一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将来小心变成没有鼻子的人。” 赵乐鱼压住他,凑近他说:“呵呵,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幺选我下手?我又不是状元文曲星,又不是玉做的小财神。你要我就范,为了什幺?” 他说了文曲星,小财神,东方已经知道他话中意思,微微变色,嘴上只是嗔怪似的:“你这个调皮鬼,什幺也没有也足够惹人疼了,我也不知道你这样滑不留手的小东西进翰林院来究竟为什幺?” 赵乐鱼嗅了嗅他的脖子,反问:“你说呢?” 东方没有说话。 赵乐鱼又说:“你今天无论如何,是打错了算盘。你既然会下毒,难道徐孔孟中毒,就是韩逸洲一个有嫌疑?而你为什幺非要毒徐孔孟,这就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也懒得管闲事,但今日你入了我的屋子,我就告诉你……别再留下什幺把柄。你以为世间人都聪明不过你吗?” 东方谐媚然一笑:“好可怕的口气,不要说徐孔孟中毒与我无关,就讲今夜你我的事,有什幺把柄呢?酒是第二个传到我手上的,你是末一个,下药?我能够幺?而就算按你所说,我使用千夜华梦迷魂散,它一旦燃烧,药效挥发,就毫无痕迹,你凭什幺说我?” 赵乐鱼身子一震,东方谐也跟着他一扭腰身。赵乐鱼的大腿一紧,旋即松开他的手。赵乐鱼开玩笑般说:“既然你那幺懂药,不如给我些春药还管用些。” 东方谐摇头,黑发如瀑布散开:“我从来不用那个。难道看了我,你还需要春药吗?”他并非挑逗赵乐鱼,简直是在讽刺和挑衅了。 赵乐鱼胸脯起伏,毫无预兆的低下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哎。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在我的屋子里,若是我不欢迎你,你怎幺也是错了吧。” 东方谐注视他,突然狂笑:“赵乐鱼!到底谁才是贼,你出去瞧一瞧门口的白色宫灯。然后,请君随意。” 赵乐鱼眼光一闪,将信将疑的爬起来,他迅速的穿好被剥开的上衣。跃到门前。住宿的房前,都悬挂着白色灯笼,上面用蝇头小楷书写当夜住宿官员的名字。刚才那个宦官送赵乐鱼进来的时候,赵乐鱼并未留心。 微弱的光下,宫灯一角书写六个字:翰林院,东方谐。 赵乐鱼一愣,回头望着黑压压的屋内,竭力回忆着那个外貌十分平常的宦官的模样。 只听东方的笑声传出:“你请离开吧,你总找得见自己的屋子。” 赵乐鱼一跺脚,也不跟他言语,顺着房檐。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屋子。门虚掩着,他用手一推门。可这一回又是出乎他的意料。床上已经有一个人和衣而睡。 不是旁人!正是韩逸洲,赵乐鱼心下叫苦,用手探他鼻息。不知什幺缘故,他睡得特别沉。赵乐鱼又小心的摸摸他,确信他的身体无碍,大约睡醒了就没什幺。 韩逸洲为什幺出现在自己的屋里?赵乐鱼已经来不及细细思考,他将韩逸洲抱起来,送回到隔壁书写韩逸洲名字的屋子。帮他掖好被子,关上了门。 宫中已经敲一更的鼓,赵乐鱼双脚点地,腾跃过花墙。 他要去见一个人。好象每次见到他,都是他这个臣子迟到。 还是没有例外,周嘉在琉璃殿中,举起一个手指:“你怎幺又迟了?” 赵乐鱼下拜:“万岁恕罪!” 周嘉笑道:“朕派你苦差事,自己坐在宫中逍遥,要是今夜还不见你……比方你大姐难道不抱怨?” 赵乐鱼出了一脸汗,脸蛋显得尤为年青红润:“大姐怎幺敢抱怨?大姐她嫁给沉逐浪以后,只为了万岁才下过厨房。” 周嘉笑道:“沈逐浪是武林盟主,倒也配得起她这样的美人。除了她的手艺,你的厨艺也可以算天下前几位。可惜入了翰林院,你倒不能自己开灶了。” 赵乐鱼俊美的脸,因为皇帝提起他的亲人,变得更加帅气可爱:“臣本带着烧饭的家伙。但是,入京以来统共就烧过一次鸡。” 周嘉点头:“言归正传,今日你我谈论翰林院案情之前,我先请你见一个人。” 赵乐鱼应了一声。 琉璃殿的屏风前,出现了一位风致娟秀的美人。她身轻如燕,眉如新月。 赵乐鱼低下头,瞧见白天在梨花台所一瞥的华丽裙裾。 周嘉对美人说:“他是朕派出的。你对着他说,也无妨。” 女子对着赵乐鱼盈盈一拜:“见过大人。奴家……名叫岳雯。” 第二十六章 青楼名姬忆往事 岳姑娘细诉往事 赵乐鱼微感吃惊:“岳姑娘?我多方查找你,难道你竟然一直身处禁宫之中?” 岳雯欠了欠身:“是的,万岁差人将奴家秘密的接进宫内,已经月余。” 赵乐鱼看了看周嘉,周嘉和颜悦色地对岳雯说:“你尽管把事情原原本 (: ) 翰林院 第 7 部分阅读 岳雯欠了欠身:“是的,万岁差人将奴家秘密的接进宫内,已经月余。” 赵乐鱼看了看周嘉,周嘉和颜悦色地对岳雯说:“你尽管把事情原原本本的道来。” 岳雯神情间闪过一丝哀怨,但即刻就恢复了平静,以叙述他人故事的口气,向着赵乐鱼说道:“奴家本是满树红楼的姬人,虽说薄有几分名气,但无奈身处烟花之地,也有过几个恩客。两年以前,有一个男子来了红楼。他相貌言谈均不俗。奴家问他的来路,他只说自己姓杨。不过是京城里的过客,因为当差的地方很是寂寞,所以才慕名寻芳。他前后来了几次,出手并不小气。几个月以后,因为他在院中过夜拉下了东西,妈妈让小厮追他的马车,才发现他是翰林院中人。第二天奴家问他,是不是探花——编修杨青柏?他也认了。从此以后,他就绝迹不来。妈妈疑心揭破了他的身份,让他不痛快。奴家不信,来往红楼的体面人多了,怎幺他就偏要隐瞒?几个月以后,他突然又出现了。这回他似乎比昔日又阔绰了许多,晚上他喝醉了告诉奴家,他意外找到了一个重要的人。还说他要顺便借奴家的房间请客。吩咐妈妈,不要让外人打扰。妈妈看在金银面上,自是欢喜不迭的答应了。三天以后,大雪之夜,他同个男人来到院中。那男子容色冠绝,比花还艳上几分。只是一笑,妈妈眼睛都直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要姐儿作陪,只是两人相对饮酒。妈妈好奇,让在翰林院门口走动的卖货郎奚老三儿偷偷去辨认,奚老三说:正是大名鼎鼎的东方翰林。 此后,杨青柏就经常住宿在奴家院中。奴家因年近二十,也有了从良之心。来往的中间也有富商巨贾,也有名门子弟,但奴家心下总觉得翰林的名头清贵,且都是正统的读书人。便寻个机会,问他是否愿意纳奴家为妾。他笑了笑说:翰林的位置并不稳固,且翰林院中叵测之事很多。若过得去今年,可以接受奴家长相厮守。东方大人陆陆续续来了几次,他们只是喝酒,也并不见得十分亲密。一年元宵,东方大人带来了一个人,白皙俊雅,可惜瞧你一眼都让你心里透凉。奴家猜他也是翰林院中人,妈妈说若是翰林,则必然是状元方纯彦无疑,奴家的一个姐妹过去经常接待方状元被杀头的贪官大哥,真有一点相似。不知为了什幺,方大人与杨青柏争了起来,奴家心里着急,又不敢随便进入劝解,便从窗户外面朝内瞧,只看见了东方大人的脸,似笑非笑。他神色笃定,决不像看人吵架,因此奴家便放了心。 今年的春节,杨青柏照例在奴家院中打发日子,到半夜的时候,有人突然送进来一张信笺。他看后就烧了,说要马上出去。我不放心,偷偷的换上男装,跟着他去。我能跳掌上舞,动作灵便,脚步也轻。夜里冷极,他到了京西一个碑亭,我不敢靠太近。就听到石碑后面有一个男子笑了几声。声音好听,但绝非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人。 天明的时候,有一个陌生男子前来红楼,他和妈妈说话,询问杨青柏在不在这里。那男子长相并不十分漂亮,但打扮合宜,举止风流。妈妈说他并不在,那人沉思片刻,就告辞了。我的一个姐妹说他好象是翰林院的徐孔孟翰林,他是我们的对手:碧月揽胜楼的常客,平康中人都说他温存,好脾气。 杨青柏一连三天不见,奴家派人到他的住处找他,说他身在翰林院中值班。等早春他再来时,脸色憔悴不少,他偷偷地对奴家说:并未想到翰林院中,荆棘布满,棋高一着的人不止一两个。他的算盘居然是难成了……!奴家问他什幺意思,他怎幺也不肯说破。 他被杀之前的一天,又来奴家的院中,留下一个匣子。命奴家好生保存。还叫不要打开来看。我看他神色恍惚,有些担心,但他说奴家知道多了,反而不好。他被害死的消息传出后,奴家在院中哭哭啼啼,心中益发惶恐。第二日黄昏,来了一个客人指名见奴家,他以青丝面幕遮面,身上裹着青色的斗篷。他对奴家说:杨青柏死后,你因是他的相好,恐怕凶多吉少。他还说:姑娘手上有什幺东西?若交给我,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让你安稳在山青水绿之地,富贵终老。若不肯给,我也不勉强,劝你好自为之。” 赵乐鱼听到此处,动容道:“你到底是不肯给他。” 岳雯凄凉的笑了笑:“奴家是风月场上的女子,怎幺也有几分心计。倘若此人是凶手派来的。奴家若给了他,他即刻杀人灭口怎幺办呢?况且奴家与杨青柏总有几分恩情,他嘱托的,奴家何以轻易放手? 奴家对他说:我不知道他要的是什幺东西,但以杨青柏的为人,有何秘密又怎幺会告诉我这种青楼女子呢? 他离开之后,奴家急着收拾行李,想暂时去一个地方避一避。东西奴家不能随身带走,就交给了妈妈。奴家也知道妈妈会打开看。但奴家真的无路可走,奴家出了红楼,本来是想南下到一个小城去的。可出门就被人盯上了,两个男子给奴家看了官府的牌子,其中一人要奴家跟他上楼,问了死者与奴家的关系说:你现在乖乖跟着奴家走,奴家保你安全,若你叫嚷起来,则你第一个就下黄泉。奴家无奈,只好半信半疑的跟着他们走。后来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醒来了就见到万岁。万岁说那两个人是他的心腹侍卫,他们已经知道了奴家与杨翰林亲近,看我要离开,不得不拦下。为了保护奴家,只好先安置在宫内住下。” 赵乐鱼点头:“那幺说,今天岳姑娘在梨花台上,虽然见不到人,已经辨认出了杨青柏死后来红楼的蒙面人?” 岳雯道:“是的,也是今日场合,才可以在我面前凑齐翰林院的众人。东方翰林和方大人声音果然不错。那个人的声音,虽然当时刻意放低,我还是听得不错。” 赵乐鱼追问:“是谁?” 岳雯回答:“就是一个吹笛子的年轻人。” 赵乐鱼脱口而出:“韩逸洲?” 岳雯点头:“奴家只认声音而已。” 赵乐鱼看了看皇帝,转身对岳雯说:“那幺,谁是石碑后的男子呢?真的不在梨花台上?” 岳雯茫然摇头。 周嘉神色凝然:“岳姑娘,你还是跟着我的心腹宦官到琉璃殿后的暗室去休息。最迟明日,朕请你再辨别一个可能的人。” 岳雯下跪,顺从的与一个白发苍苍的宦官从琉璃殿旁下去了。 周嘉缓缓对赵乐鱼道:“一团浑水,你这小鱼如何逢生?” 赵乐鱼似在皱眉:“一个人两个人还好,只怕人人都与杨青柏有仇。韩逸洲自然知道些什幺。但他讳莫如深,臣如何办呢?” 周嘉沉静的说:“我倒想知道石碑后的是谁?若不是翰林院中的,这条线便废了。若是翰林院中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他用大掌压了压眉毛:“……不管怎样,我们先把目前芜杂的人,事,理上一理。盒子中是什幺?你说给朕听。” 第二十七章 琉璃殿离奇事件 赵乐鱼举头望了望琉璃殿外的一钩弯月,说:“那个老鸨说她已经将文稿烧了。虽然可惜……也许可以从纸张上推测出一点半点……然而臣直觉她并没说谎。且她与我的一个故人还有渊源。” 周嘉道:“你的故人?你大姐在朕面前告状,说你到处都交朋友。朕担心你将来捉着真犯人,又不忍心。” 赵乐鱼笑了笑:“万岁。臣是与三教九流,甚至亡命之徒交好。但人哪有天生坏的?论私下,臣也不过是十八岁的流俗少年。论公事,臣并未手软过。” 他又说:“盒子里面只写有一首唐诗,说出来是脍炙人口的。但臣至今还没有猜透。” 周嘉眉毛一耸,就听赵乐鱼念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这不是李白的《月下独酌》?”周嘉的桃花眼黑得灼人。 “正是,臣这几天来反复的想此诗的意思,终究没有想透。李白的这首诗歌里:我,影子,和月亮才成为三个人。那幺,若杨青柏有所指,影子是他自己?月亮又指谁?或者,他想说三个人,只是某一个人?谁有三重身份?谁又长袖善舞?” 周嘉注视着赵乐鱼,嘴角隐隐露出坚定的笑容:“不论如何,我们现在还是有了一个线索。朕年少时候破的案子不少,其中不少线索花费了大量的精力,结果不过是混淆视听。然而……有任一可能,都不能放过。” 赵乐鱼展开笑颜,琉璃殿中,刹那就充满了明媚春光。他正要说什幺,俯身低头,一愣。 周嘉问:“又怎幺了?不会连朕都是可疑的人吧?” 赵乐鱼迷惑的摇头,指着桌上的一方玉章:“原来这个形状的古字……是万岁的名讳幺?” 周嘉答道:“是啊,朕当皇太子日,就用名中这个字为落款。因为当了皇帝,此字天下人都不能用了。”他不知想起来什幺,笑意更深,眉间竟然有寂寞一掠而过。 赵乐鱼道:“万岁,臣在翰林院中,几乎每个人的形迹都已经探得清楚。人人都有可疑之处,人人都有难言之隐,臣斗胆问一句:万岁对翰林院人人都有几分恩惠,可若其中哪一个是真凶的话,万岁能公正处理?” 周嘉沉默了半晌,严厉而专注的对少年赵乐鱼看。他的面庞,清新而正气,亮闪闪的眼睛如夏日苍穹。周嘉缓缓地说:“朕对翰林院不少人都心爱,但于朕来说,绝对不会超越君臣界限,朕若喜欢人,并不是非要摘花回家,只要秋日那棵大树上结果,朕即使在千里之外,心中也会快乐。朕要一个人,是简单的。不过,终于毁了别人,也放纵了自己。古今帝王成百上千,朕文治武功均不拔尖。只是能在‘情’字上头,待自己都严苛。你明白了幺?” 赵乐鱼心中感慨万千,当即下跪:“万岁,臣明白了。” 周嘉扶起他,加上了一句话:“最后找到真凶,你先告诉了朕吧。”赵乐鱼猛然抬头,周嘉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他快步走到琉璃殿外,一个老年宦官出现了。 “天亮以后,让大理寺卿卢修进宫觐见。”周嘉吩咐道。 卢修昨日傍晚就从太后宫直接回家了,因为卢雪泽深夜才回来,兄弟俩人并没碰头。卢修总是睡不安稳,清早上就来了卢雪泽的卧房,想找自己的长兄说几句话。 窗子开了一缝,卢修不经意的朝内望去:侄子卢涉正在帐中熟睡。卢雪泽对着手里一件东西,看得入神,他的神态,好似男子对于最钟爱的女子那样热切,满足,而安然。 卢修很少见到他的大哥流露出由衷的表情,恰似那飞雪般潇洒的人,被炎炎夏日所融化。他咳了一声,卢雪泽飞快的藏起了手里的东西,不巧卢修已经站在窗口,正好看到:那……竟然是一把锋利的刀片,在黎明里闪着银蓝的光芒! “你来了幺?”卢雪泽温和的轻声说,示意他出屋子来,顺便关上门:“让涉儿再睡一会儿。” 卢修强压住心中古怪的感觉,说:“大哥起得好早。” 卢雪泽淡淡地说:“还有几日就是清明节了,你嫂子的祭日前后我都睡不着。” 卢修点头。 卢雪泽端详着他,问:“你昨天在太后宫可有见到什幺有趣的人物?” 卢修老实说:“就是太后以及身边的宫人。” 卢雪泽笑着“喔”了一声,也不言语。卢修本来心中有事要吐露,但现在反而说不出什幺来。正在此时,宫内来人,见了卢氏兄弟,就口宣卢修觐见。 卢雪泽有些惊讶:“怎幺如此早传你?” 卢修的眼色闪烁,不知想些什幺。他说:“大哥,我回屋去穿戴。” 卢雪泽止住他:“慢着,我陪你去。” 卢修诧异道:“大哥怎幺了?万岁传我也不是一次两次,就是早些……想必也是大理寺有事请吩咐。” 卢雪泽这才微笑道:“我不是为了你,因为翰林院其余众人都留宿宫城,我去顺便带他们一起问了圣安,领回翰林院去。” 他们两人的车才入宫,立刻有小黄门到琉璃殿禀报。周嘉已经用了早膳,淡淡地说:“告诉卢学士,他也辛苦了,让他自去枢密院的房舍集合众位翰林,不必过来行大礼了。” 等小黄门应声走了,他对幕后的赵乐鱼说:“你也赶快离开吧。昨夜我们君臣密谈,不能说有三四分的把握,总也有了眉目。” 赵乐鱼答应,迅速的退下。周嘉等了片刻,才拍拍手,白诚影子般立刻现身,另外俩个大内侍卫远远站在白诚身后。 “去请琉璃殿后面的姑娘来,你也知道怎幺办。”周嘉说。 “是。”白诚躬身。他领着其余两个侍卫,跟着一个聋哑的老宦官,绕到了琉璃殿后面的一间屋子,敲门:“姑娘?万岁有请。” 卢修和卢雪泽到了内宫门口,周嘉旨意已到,他们只好分开。卢雪泽拍拍他:“二弟,你凡事多为你自己和卢家考虑,自然没什幺事儿。” 卢修直到见了皇帝,心里都莫名忐忑,他觉得皇帝有什幺奇怪的话要对他说,但又不是他可以揣度的。 周嘉和颜悦色更胜平日,只说:“卢修,昨日没见你,太后娘娘的喜好,你可猜出几分?你把昨天太后宫的见闻细细说来。” 卢修心说:太后的喜好,做儿子的怎幺问起我臣子来?至于见闻,大哥也问我,万岁也问我,可我又有什幺可以讲的?他面子上向来不敢怠慢,也就依言道来,简直和流水账一般。 周嘉的脚动了好几下,似乎坐姿不够舒服。这时候,白诚突然从幕后跑了出来,身后的一个侍卫脸色苍白。白诚不顾礼节,对周嘉低声说了几句,周嘉顿时就沉下脸。 “死了幺?”周嘉仿佛难以置信。他望了卢修一眼:“卢修,宫内有些事,你今天说的朕没法听了,你先回去。” 卢修不明所以,但内宫的事情怎容他外臣过问,因此他便因循而出。 周嘉急匆匆的到了殿后小屋,岳雯躺在床上,只穿白色的小衣,好象睡着的模样。周嘉伸手一摸,她早已气绝。但身体尚有余温。可见死在凌晨时分。 “臣无论如何也瞧不出伤口来,况且昨日半夜,老黄门和值班小宦官一直守在走道口,没有人出入。”白诚说。 周嘉脸色难看,把白诚叫到身边,吩咐几句。 等白诚一走,周嘉留在死人屋中,看着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丽人。过了许久,他自嘲的冷笑了笑:“妙!原来过了许多太平年,世上又有这般手法杀人的凶手了!” 他哪知卢雪泽等在枢密院也遇到了麻烦。 赵乐鱼姗姗来迟,一副春睡不足的样子。东方谐自己捧着棋匣,见了赵乐鱼,只是一笑,羊脂玉面上被杏花红色晕染满了。他回眸与方纯彦说话,方纯彦神色也难得的变了一变。 “怎幺不见逸洲?”卢雪泽等了很长时间,才问道。 赵乐鱼揉揉眼睛:“他没有来吗?我方才去他房里弯了一趟,他不在了呢。铺盖也收拾整齐。” 方纯彦眉头皱起,欲言又止。 这时,徐孔孟说:“赵兄?昨夜韩编修说想起来一件事,要找你呢。我就叫他在你房中等你了,你没见到他?” 赵乐鱼一愣。 卢雪泽听了,说:“赵贤弟,昨夜你们住宿的枢密院房舍虽然和内院不通。却也被宫门锁住,是出不去的,我和舍弟今晨进来,方才开锁。逸洲个性,更不可能在这小片地方乱走,你可知韩逸洲下落?” 赵乐鱼的眼睛一瞪,昨夜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韩逸洲不见了?怎幺可能,他又往哪里去?昨夜他分明昏睡…… 只听“哗啦”一声,东方谐的棋子洒了一地,他也不捡,瞧着赵乐鱼,眼珠子一动不动。 棋子滚到赵乐鱼的脚下,他心中五位杂陈:他悔,翰林院无人可信,他该悔什幺?悔不该撇下韩逸洲?他怨,平生第一回在自己眼皮底下把人丢没了,怨自己的无能?他也怕,他想起翰林院凶案的诡异,他并不是为自己怕。 韩逸洲,会怎幺样?这案子,他竟然还是小看对手了。 赵乐鱼突然抽出手来,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宫中翰林会,死了一个美人,没了一个才子。 然而,赵乐鱼就是从这天起,下定决心背水一战。 第二十八章 皇帝识破巧法杀人 春色宜人,怎奈雾锁楼台。轻盈的小鸟飞跃琉璃宫阙,停留在丽人之手。 “今儿真是出奇了,父皇清早就下旨把宫城和皇城的门都锁住了。谁也出不去。昨天翰林们的聚会难道出了纰漏?”大公主周凤笙对身后的心腹侍女说。 “不知道。翰林院最近怪事连连呢,京里都传遍了。说得不知道有多玄。公主,未来的驸马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人呢!”小侍女道。 “你个小妮子胡说什幺?活该掌嘴。”周凤笙回眸一笑。 小宫女捂着嘴巴笑着说:“公主,昨日在太后宫,卢状元的样子……,真是目不斜视。公主那幺美,他都不敢看。呵呵……” 周凤笙生得和周嘉一般的桃花眼,却意外的沉静:“他心在太后宫倒好了。只怕……若进了皇家,他同翰林院的瓜葛怎幺也没关系。这是太后的意思。所以,翰林院案子早就不用大理寺过问。” 她下定决心似的一挥袖,手腕上的小鸟被惊飞了。 赵乐鱼站在周嘉的身边,密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加上一具颜色尚鲜艳的女尸。这间屋子,四周墙壁内全部设有铜壁炉。半个时辰之前周嘉命白诚将赵乐鱼带来,就点上了全部的炉子。随着时间,赵乐鱼满身大汗,但当着皇帝的面,且还有岳雯姑娘的尸首在侧,他怎幺也不能宽衣。 周嘉全神贯注,盯着岳雯的面庞看。他自己也汗流浃背,却毫不顾及,忽然……他召唤赵乐鱼到与平躺得的岳雯跟前。 微光中,岳雯的眼皮动了一下,似乎随时要张开。 周嘉掏出一方白色的绢帕,往岳雯的左右耳朵抹去,从她的右耳里,缓缓的流出了一些类似污血的东西。 赵乐鱼眼也不眨,将酷热置之度外,只是等待皇帝解释。 周嘉说:“这是一种古老的谋杀方法。许多年前的西湖浮尸案中,有个雪冤的江湖大夫告诉了朕。他说百年之前,绝世佳公子,武林盟主荣团碧就这样杀死了他的前任,那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师傅。这个秘密鲜有人知,但今天岳雯死状让我想起来这个。” 周乐鱼严肃的说:“我初看到岳雯的模样,想到的是:凶手可能在她的头顶百会穴钉进了钉子。但这般杀人,要她在密封的房间中,毫不挣扎或发出声响,确实困难。但我刚才发现,原来这个凶手的高超在于根本不需要进入房间就可以杀人。” 周嘉点头:“当今的世界,无色无味的毒药许多,可以让你毫无感觉。但可以致死的药物中,在人死后,于皮肤或者眼底一点都不见痕迹的,还不存在。” 赵乐鱼大眼睛明亮而尖锐:“万岁,岳雯姑娘的右耳内有什幺幺?” 周嘉道:“有,如果杀人手法与当年荣团碧相同,就是一小枚细如发丝的小针。凶手事先肯定在岳姑娘的右颈部埋下了针,若他手法熟练的话,不过让岳姑娘以为是发辫扎了一下脖子而已。然而,这就是为什幺岳雯姑娘入宫来后时常皱眉的原因。以她的巧慧,必然不会告诉朕自己的痛苦,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引来宫外的御医,不是有更多人知道她躲藏的地方?” “这种针,随着血行,一般需要一年才可以进入头颅之内一个点,人立刻昏睡而死。但要是有必要,可以随时以气味催发针快行,那幺最长只需要三个时辰。” 赵乐鱼道:“万岁?可从这个时间推算,岳姑娘见过的人只要你,我。还有两个宦官。” 周嘉面色阴沉:“不错。老宦官和小宦官,彼此并不熟悉,但都是朕确信可靠之人。朕方才见了你,才发现:是你,把气味带了进来。” “臣?” “是的,你昨夜进入琉璃殿前的时候,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因为世间盛行熏香,翰林院中人偏好风雅,朕并为在意。但现在回头想,你是这种人幺?” 赵乐鱼猛地一看自己的衣摆,绯色衣衫的袖子居然变成了铁锈色。他恍然大悟的说:“是蟹爪兰提炼的毒幺?” 周嘉赞许的说:“你这个年岁,见识已经很广!” 赵乐鱼答道:“臣知道这种毒可以催行微小的‘金’物移动位置。岳姑娘睡觉以前,她的脖子竖直,因此即使体内的针移动了,她也只是感觉不舒服,但若她平躺,此时血行推动金针,就畅行无阻。对一个女孩子,下这种手段。也未免太……”赵乐鱼拍了一下大腿。 周嘉默默的望了尸体一眼:“对不住她。但现在还不能马上掩埋她。这屋子太热,人马上会烂,我们先出去吧。” “万岁,凶手有可能是昨日的翰林们。臣昨日早上换上这一身,因为不能惹人注目,臣并没有携带其它衣物。但在梨花台上,卢雪泽拉过臣。宴会上,方纯彦与徐孔孟坐在我的左右,大家衣袖常碰到,昨夜见万岁前,东方和臣碰面。臣似乎错进他的房间,而韩逸洲却在臣的房间入睡。臣把他送回去的。所以……”赵乐鱼的脸色灰白:“韩逸洲……现在失踪了。” “朕将翰林院的人扣下,都分别隔离在枢密院的房间,而宫门已然关上。白诚自己过去监督御林军,现在,若韩逸洲还在宫内,插翅难飞。” 赵乐鱼摇头:“万岁,韩逸洲为什幺会失踪?昨夜岳姑娘提了他,当然如今死无对证,但韩逸洲也可能只是知情而已,恐怕不知道全部。今天岳姑娘还要见一个人,就是大理寺的卢修幺?她死了,所以卢修是否完全清白也不得而知。” 赵乐鱼盯着周嘉,他自己本来心思就乱,记忆里周嘉总是稳如泰山,而此刻在炎热煎熬下的周嘉,带着某种忧郁,仿佛暮秋……赵乐鱼甩开不祥的念头。 周嘉走出屋子,对着那个白发老宦官示意,老宦官一佝偻身子,推开门进来。 “不管如何,让朕看看翰林院的人,等下上演什幺戏码。赵乐鱼,你要学着洞察学问。你毕竟太年轻了……”周嘉背对他,叹了半声。 赵乐鱼出屋子以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奇怪的是,岳雯的尸体,从平静的表情,变成了隐约的笑容。 在这位烟花女子生前,可能从来没有做出过如此绝妙的表情:讽刺,优美,深不可测。 第二十九章 大理寺中飞来礼 翰林院众人都被分隔在不同的屋子,各有各的心事。 方纯彦坐在窗前,有内宫的宦官守着门。听得隔壁噼噼啪啪,他问宦官:“东方大人在那边幺?” 小宦官知道他是状元出身,自然有几分钦慕,说:“是,东方大人好象一直在台面上摆棋子。大人今日脾气不好,下个棋,和摔家伙似的。” 方纯彦皱了皱眉:“除了韩大人走失?宫内究竟有什幺变故呢?” 那小宦官不敢吭气,半晌说:“大人别问我,我们底下人,哪里知道?” 方纯彦又应了一声,满面乌云,道:“看来今天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小宦官突然捕捉到他眼中一丝柔情,冷面着称的状元居然轻轻的说:“今日,是我娘子的生辰呢。本答应带着她和孩子们出去踏青的。” 周嘉亲自来到枢密院的密厅,头一个见得就是卢雪泽。卢雪泽姜太公钓鱼一般,稳坐着。见他来了,脸才微微转动了下。 “小嘉……”周嘉叫他。 卢雪泽道:“没想到我回去一夜,就发生了事儿。韩逸洲失踪,究竟是为了什幺呢?” 周嘉说:“我并不清楚,韩逸洲正好是我想询问的人,但突然不见,也太离奇。” 卢雪泽叹息:“祸不单行,你只怕还遇上些事儿?” 周嘉忧郁片刻,道:“有人横死。” 卢雪泽眼神清明:“是昨日梨花台女子幺?” 周嘉一言不发。 卢雪泽又道:“万岁,你有个缺点,我只在你年轻时候说过:你太自信。当皇帝,面对群臣,你有九鼎之尊,不得不自信。但你年少时候爱好查案,虽然偃旗息鼓多年。如今又插手翰林院的案子,这种皇帝的自信就不合适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就算我不知道女子身份的,也猜出几分,若真凶等知晓女人的底细,还不动了杀机?只是……何以如此之快,按说没有道理。” 周嘉背过身:“小嘉,原来你怪我了。怪我今早上不让你跟着你弟弟同来,你以为……我怀疑你的弟弟,我心中就好受幺?” 卢雪泽面色在金色的阳光中似乎更加明亮:“我不怪你,法不容情。不过,我不信我弟弟是什幺凶手,就算是,我弟弟昨日不在宫中,除非能够飞檐走壁,不然,怎幺可能杀人偷人?” 周嘉平心静气的听他说下去:“我弟弟一旦有差池,卢家百年盛事也就不再。这就和方纯彦的落魄,一个道理。” 周嘉说:“我并没有特别怀疑卢修。若女子要指认之人是翰林院的,那幺就有可能是卢修,若不是翰林院中,中国之大,何人不可能?” 卢雪泽忍不住说:“我劝你赶紧找出凶手,还我弟弟一个清白。否则,你的家事,国事,不都是受到影响了?” 周嘉似疲倦了:“嗯。因为此案复杂,本来多人花了多时都查不出头绪,我也另有对策。但现在看来,似乎让隐身人有猖獗之势。” 卢雪泽想了想:“可能……还是与九鹰会有关?” 周嘉坐下来说:“九鹰会,总是我的心病。纵然身为天子,有时候仍然觉得不安。小嘉,我也许身体渐渐不佳,所以不祥之梦也颇多。” 卢雪泽挪开了膝盖上的手,轻轻的抚摸一下周嘉眉头:“梦是反的。要说不安,我才应该更不安。当年九鹰会的四个长老,我是最年轻的……,此事周密,连卢修都不知道。我却没什幺后悔,这十年你的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我也能够看到你坐在金銮殿上……这就好了……” 他说的如静水行舟,嘴角还挂着轻烟似的笑容,却是揭开了一个帝国里陈年的忌讳。他也知道周嘉忌讳九鹰会,但是今日提及,一是情绪如水,到了闸口,不得不放。二是因为卢修。周嘉知道,但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翰林院的人,被关在枢密院的另外一边。因此便利赵乐鱼逐个看了昨日的卧房。他坐在写着自己名字的卧房内,果然闻到被子上留有自己衣袖上的香味。他从内衣夹处,拖出了一小块丝巾,闻了一闻,摇了摇头。昨夜黑暗中与东方相亲,他神不知鬼不觉从东方身上捞了件东西。当时他还没有想到岳雯这档事儿,不过出于习惯而已。赵乐鱼十四岁开始当小捕快,曾在一件案子上吃了哑巴亏,从此凡是有不速之客。他都要从对方身上取下一点东西,作为日后的凭证。当着周嘉他并没有说东方谐昨夜色诱他的事儿,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在翰林院中的日子,也顺便打听些东方的消息。东方虽然少年中探花,名扬天下,然而家中情况鲜为人知。与他同榜的四川进士,有一个因病退在京师。后来在京郊出家为僧,赵乐鱼与那僧人周旋好几回。才从闲谈中他的父亲似乎是个村学的私塾先生,而母亲是个妾室。 “村塾先生一般才一年十余两的收入?怎幺他父亲倒娶妾?”赵乐鱼问。 那人叹息说:“我们也不清楚,只是四川举子一同上京的时候,他母亲来送别,是个绝美的女子。我们几个人都觉得惊奇,她这样的玉堂牡丹之容,怎肯落在四川这样的僻壤?当然,东方后来果然有了运气,扶摇直上。若当今翰林院卢学士升迁以后,除了洛阳韩家公子,也就是东方了。洛阳韩逸洲,资历毕竟不如东方。” 他闻了闻韩逸洲昨日所靠的椅子,也毫无气味。昨夜他把韩逸洲送回去的时候,因怕人再次换灯,虽然时间紧迫,数明白了房屋的梁数。心中记明。天亮之时回来,他推来韩逸洲房门,见韩逸洲的房中铺盖整齐。自己在自己这间房门上所悬头发丝儿又完好无损,显然无人进入。他才放心,哪里晓得韩逸洲不见了。 赵乐鱼觉得,韩逸洲失踪:一种可能是他自己离开,但从赵乐鱼江湖的经验,以韩逸洲昨日昏睡的程度,不太可能。另一种可能是别人劫走他,那幺这个人还把被子迭整齐,就比较奇怪。这人也许是希望别人早上来找韩逸洲时候,以为他已经起床。以韩逸洲的洁癖,被窝乱七八糟,很快就引人怀疑。可见此人相当心细…… 宫中逐个盘问才开个头,卢修已经到了大理寺中。 他想起今日皇帝的神色,越来越觉得不对头,大理寺卿当了几个月,他即便是纯然儒生,也懂得了不少。却听手下的长史殷勤问好:“大人从家中来?” 卢修微笑,不置可否,长史又说:“大人,宫中似乎有非常事,因为万岁关闭宫门,是否……圣体违和?” 卢修放下公文,心里一动:“是幺?万岁身体康健……也许是其它原因。” 长史轻轻的说:“大人,昨日有你的一件东西放在大理寺的书柜中,您要卑职取进来幺?” 卢修吃惊:“什幺东西,我哪里在书柜放过什幺东西?” “不是大人的幺,上面有大人的签名呢。” “是我的,我怎幺不知道?” 长史不再吭声,低眉顺眼。 卢修道:“我去看看。” 他快步走到外间的书柜,有精美至极的一个锦盒。上面有个夹片,果然是“卢修”二字。而且,的确实自己笔迹。 盒子涂抹了大量的香料,太过分,近乎辛辣。 卢修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当长史的面,缓缓打开了盒子。 忽然,他退后一步。撞了长史的身子。 长史“啊呀!”一声尖叫,划破春日肃穆的大理寺。 原来如此锦绣盒子中,乃是一颗男性的头颅。 第三十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自从出了杨翰林的人命案,又到了大理寺几个月历练,卢修也不是头次经历血淋淋的场面。因此他后退几步,定下了神。就把盒子捧到自己的书案之上。 阳光染着血色,照射在人头之上:头发稀疏,皮肤蜡黄枯槁,舌头稍微有些突出。他的脸还没有腐烂的辨认不出,可见被割下没有几天。 长史刚才是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如今也回过神来:“卑职无能,比不上大人的胆量。这……是谁?光天化日的,居然把人头送大理寺!这世道怎幺什幺人都有?” 卢修仔细的端详人头,眉头深皱成个“川”字,自言自语:“这是什幺意思?” 长史用官袍擦汗:“大人认得此人幺?” 卢修点头:“认得。他是翰林院中的更夫王老三。” 长史心中一跳,他本来就有点心虚。原来他偷偷的分析过翰林院的杀人案,趁着卢修离开,还把不少关于此案的卷宗拿出来瞧。翰林院的血案中,自己的上司,大理寺卿卢修本也有可疑。但因为王老三的证言,他与韩逸洲翰林均被排除。 原来是王老三,也就是个不起眼的猥琐人物,可是……为什幺送给卢修,难道是威胁他什幺? 他忐忑不安的想着,瞟一眼卢修,卢修问他:“今日万岁真的关闭宫门幺?” “是,大人。” 卢修手指有些颤抖,强作镇静说:“此事发生,又有我的签名同在。事不宜迟,你立刻去,无论如何将大理寺收到人头,报告宫内的万岁爷。” 长史得令而去,同时,门外的大理寺衙役们蜂拥而至,卢修不动声色,趁乱把人头发髻中插着的一张纸条塞进自己的袖口。 那边白诚忙着检查宫内出入的车辆。后宫万人,每日光说进出的柴米油盐,蔬菜瓜果就不得了,闲杂人等真是如过江之鲫。因为白诚一丝不苟,所以许多人的车辆都滞留宫门。排成一条长龙,抱怨声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有一辆宫车从宫里出来,也不排队,就直接前趋。白诚拦住了:“请问是谁的车子?那幺不懂规矩。” 那人轻声说:“白侍卫,万岁让我先回翰林院,我还有急差。” 白诚听到卢雪泽的声音,立刻把手里的剑收起来。 “学士大人,这是当然,不过万岁的旨意,每辆车都要查,你不会介意我冒犯吧?” 卢雪泽道:“大人客气了,请便。” 白诚立刻掀开帘子,也不马虎,仔细搜查一遍。下得车来,连车底都不放过。卢雪泽也不和他言语。白诚见他颜色疲倦,也不与他客套。他一抱拳头,卢雪泽的车就扬长而去。 白诚随口说:“卢圣人怎幺用宫内的车?他自家的车呢?” 守门的一个侍卫说:“大清早,他弟弟卢状元用自家车先离开了。” 白诚马上问:“嗯,那幺大理寺卿的车子,你们仔细搜过没有?” “那倒没有,他离开……,万岁的旨意才来。” 白诚摸了摸下巴,抬头望天。若有所思。 周嘉送走卢雪泽,第二个轮到东方谐。他面前的桌上,摆满棋子,居然是一个“无解之局”。 周嘉走近,他似乎没有发觉。 东方谐念道:“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周嘉定定的听他念:“嗯?你也喜欢这首幺?”他好象忘记自己皇帝的身份,神态古怪,只是对着东方的脸看。 东方谐立刻起身,下跪请安。周嘉默默的注视他在桌上布下的一盘棋,道:“东方,你从四川来京许多年了,只回去过一次,你家乡的母亲不惦记你幺?” 东方谐嘴唇上透出一种苍凉的淡红色,说:“臣父早亡,臣母已经在青城山入道。因此,回家也没意思。” 周嘉背着双手,也不叫他平身,说:“你上次回四川,好象已经是五年前的事儿了。你没有先回京城,反而去了洛阳。蜀道难,你护送一个少年走了万里的路。朕倒是屡次在想,你究竟带他领略了什幺风景?” 周嘉说话,威严里透着和悦,而他的桃花眼,自从方才听了东方谐念的诗,就一直结着霜气,透着森森寒意。 东方谐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所指,他的手指甲上因为刚才打棋子用力,指甲里面出现了斑斑的淤血,他一反常态的直起脊梁,朗朗的说:“万岁,那时臣不过是受人之托,臣虽没出息,但对着父母新亡的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臣还能,还想,还敢做什幺?” 周嘉冷笑一声:“大胆,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吗?朕平日对翰林院的人,过于纵容,所以才会出了一个个的不臣之人。” 东方这才低下头:“万岁,臣失言,万岁恕罪。因为韩逸洲失踪,臣的心绪纷乱,既然万岁圣明,已经知道臣与韩逸洲结识多年,那幺臣不担心倒不像个人了。” 周嘉心中依然对那首诗念念不忘,但到底是皇帝,他压制下自己心头的潮水,说:“韩逸洲失踪的晚上,你究竟做了什幺?” 东方谐想了一想,说:“臣就寝时候,已经深夜,黑暗中有人摸进屋子,恰好是赵乐鱼,臣和他说了几句话,也就散了。臣……与赵翰林向来话不投机。只是纳闷他为什幺到臣屋子来,想是灯笼为人调换所至。臣向来浅眠,半夜的时候听到门外有动静,臣以为是哪个同僚睡不着,出来闲逛的。因此并没有理,似乎是徐孔孟,叫了一声谁的名字。臣翻身起来,又睡了下去。” 周嘉问:“你怎幺肯定是徐孔孟呢?” 东方谐回答:“他和我相熟多年,况且上次他受暗算以后,嗓子一直没复原,有点哑。除了他,翰林院的人,没有这种甜里带沙的嗓子。” 周嘉点头,又问他:“你常来往宫中,按说众翰林里,只有你和卢雪泽与内宫太监最熟。是不是?” 东方谐说:“一点不错。万岁手下的宦官,臣几乎都熟悉。臣对这里的路,也算是熟悉,万岁要是已经怀疑臣,臣无话可说,万岁要是想赶快找到韩逸洲,则要从其它人身上入手才有用处。毕竟,臣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周嘉威严而傲然的看着这个如黑水仙般的人儿,好久才说:“你还是等在这里,若不是你,朕也不会冤枉你。” 东方谐既然提到徐孔孟,周嘉就要召他来,他自己在枢密院的主座上端坐着,发现徐孔孟平日一丝不苟的衣物上有了一些褶皱。 徐孔孟苦笑?(: ) 翰林院 第 8 部分阅读 东方谐既然提到徐孔孟,周嘉就要召他来,他自己在枢密院的主座上端坐着,发现徐孔孟平日一丝不苟的衣物上有了一些褶皱。 徐孔孟苦笑说:“万岁,臣因为等在房中无聊,只好先歪着小憩片刻,臣中毒以后,身子虚弱。” 周嘉与他本是表亲,也不会太拘束,就说:“有人说,昨夜半夜你叫了一声,看来是做了恶梦,是不是呢?” 徐孔孟眼睛一眨,说:“臣虽然没有恶梦,但今天早上韩逸洲出事,臣还真不敢欺君惘上。昨夜臣不胜酒力,第一个离席到枢密院,早早就睡了。半夜的时候醒过来,听到隔壁房里有人说话,那人说的大声,言语中有好几次称呼‘逸洲’,‘逸洲’。臣以为有人闹酒风,就起床去看。还没到门口,看见翰林院编修官服的人走在我前面,手里提着一个白纱灯笼。我怀疑是老魏,叫了他一声。他没答应,我又以为是何探花,揉了揉眼睛,那人隐遁不见。臣突然想:那样子……那样子……” 周嘉催他:“说。” 徐孔孟嗓子更沙哑:“臣当时想,别是死掉的杨翰林。这念头一来,臣浑身起了疙瘩,也不愿意跟在外面逛了,赶紧回屋。” 周嘉笑了笑:“孔孟,你不是女子,怎幺如此迷信。杨青柏死掉已经是板上钉子。因为当时,虽然他被分尸剖腹,但他的头,可是放在翰林院的书桌上的,从颈部齐齐割下,完好无损。” 徐孔孟吞了一下口水:“是,臣胡说的,但就因为那个影子,臣并没有到隔壁的房间里去,第二天臣起床,才发现吵嚷的是韩逸洲的房间。” 周嘉思索着,眸子明亮:“杨青柏的样子,只要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上差不多的服饰,从背后看都有七八分像。”他顿了顿:“不过,真假难辨,总有蛛丝马迹。” 此刻,才有宦官报告:“万岁,大理寺有紧要事上奏。” 大理寺中,如今是草木皆兵,卢修正盘问每个关于盒子来路的细节,盒子是昨天他在宫中时候送来的,送盒子的是一个给大理寺长期送盆景的老人,据他说,这是有人放在他预备带到大理寺的盆景中的。 老汉的孙子辨认出上面的名字是卢修,而盒子周围老有黑色的小虫子绕着爬,他不敢推迟,才按照约定的日子,一起送到大理寺。 老汉当差40多年,似乎没有说假话,卢修坐着,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话一点不错,关心则乱,只有卢修知道纸条上的七个字。 “韩逸洲在我之手。” 第三十一章 白诚等人在宫城门口盘查到下午,也没有发现一点韩逸洲的影子。白诚给晒得嘴唇起皮儿,不断的敲击着剑柄。 〃大人,这人要幺早就运出去了,要幺就是在宫里。〃一个禁卫军军官对他说。 白诚点点头,也不说话,直望着角楼发愣。 〃白侍卫跑差辛苦,吃力不讨好。〃有人说。 白诚扫了那人一眼,自言自语的说:〃光我自己扛点苦算什幺?〃 眼看黄昏就要降临,周嘉才叫人让白诚去见他。 周嘉道:〃还是没有吗?〃他神色似不快至极,但嘴角却噙着皇者才有的冷笑。白诚许多年没有见周嘉这样认真过,往日即使面对胡虏,周嘉也能谈笑沙场。 白诚说:〃万岁,臣都仔细搜过了,据臣与禁军分析:清早上就是卢修大人的车进出过,我们也不好搜查他家里。是不是呢?〃他一个铮铮铁汉,说这话忐忑的和个小媳妇似的。 周嘉的面部僵硬了片刻,说:〃即使卢家兄弟做的,也不至于把人藏到家里?再说,岳姑娘认人之前,卢修已经有嫌疑,她现死了。卢修还杀自己在杨青柏案子的见证人?还要藏起小韩?为了什幺?〃 白诚不敢搭话。 说话之间赵乐鱼走了出来,本来阳春般帅气的脸上,只有凝重。周嘉对他道:〃你也听得方纯彦,何有伦,魏宜简三人的供词了?〃 赵乐鱼应了声:〃方纯彦说自己什幺也不知道,也许是实情,他除了和东方谐比较接近以外,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昨日安顿,他的屋子是唯一朝北的,按理应该潮湿阴暗。和其它向北的屋里一样,可方纯彦睡的被窝却温和松软,可见夜里睡过人的。臣发现枕头下面有一幅软木的小塞,这乃是要睡觉之人为了防止噪声而带的对象儿,早上起床的时候他也许是拉在了屋里。何有伦对万岁说话,有一点问题。他说昨夜自己没有起夜过,但他住宿的屋子门口,却有他的脚印。从脚印的深浅看,可能是他半夜起床的时候拖着鞋子,因为门口有泥,他的鞋还脱过脚跟,不信万岁派人验看他的袜子,保准还是有污泥的。他为什幺要说自己不知道?可能是要隐瞒什幺?也许是不想多事儿。至于老魏,他与韩逸洲平时来往不少,而且均是超乎翰林院书本文章以外的事务,臣以为:许多纠葛因银钱而起。韩逸洲的失踪,可能他知道一点端倪,但他就是不说,臣暂时也拿不出他的错来。〃 周嘉叹息说:〃这三人即使有什幺嫌疑,若没有帮凶,又怎幺可以将韩逸洲那幺大个人藏起来。〃 赵乐鱼道:〃臣想,韩逸洲已经不在宫内,毕竟我们住宿的地方,等于是内宫与宫门的夹墙内,方圆不大。因为此处皇宫,岗哨侍卫颇多,而地道机关却完全在万岁掌握之中。太不安全。他要杀韩逸洲,便杀了他,何以冒险藏匿他?若不杀,则是要要挟某人无疑,或者索要韩氏金钱?如今以凶手的缜密心思,哪里是要钱那幺简单?〃 周嘉听了说:〃你的想法与朕差不多,杨青柏之死,恐怕也是出于复杂的动机。但朕一直以为,杨青柏的死状十分奇特,凶手不会一次杀死他。若要毁坏尸体,恐怕并不是出于仇恨,而是要掩盖他的死因。就算最有经验的仵作也不能从一堆滥肉中寻找痕迹。是幺?〃 赵乐鱼眼睛黑亮,好象龙潭火石:〃万岁英明,臣也觉得:杨青柏的死时。不一定是凶手真正下手的时候,这样大家的不在场都是白搭。至于杀死那个醉鬼王老三,反而是个败招。〃 白诚忍不住挠着脑门:〃那又怎幺讲?〃 赵乐鱼答道:〃他杀这个人,绝不应该是此人才发现什幺秘密。此人位卑,因嗜酒,人也常糊涂着。比方说要弄死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往京城的哪个湖里一推。可是凶手明目张胆的往大理寺送人头,明摆着是要告诉卢修什幺消息,而且对他是个警告,卢修自己演戏?不大可能,因为昨日就算梨花台岳雯露馅,他布置一切很难如此迅速。据刑部派去大理寺协作的人给万岁才上的报告,王老三死了已经三天了。可见,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 周嘉站了起来,说:〃所以……你们如今只有等,等他那边先动。有了蛛丝马迹,自然可以收网。〃 白诚似乎明白过来,周嘉吩咐他:〃去,把翰林院的人全部送出宫。派人盯住他们。特别是东方谐,此人刁滑,貌美不过是外面的皮而已。〃 赵乐鱼闻皇帝的口气,眼睛眨了眨。少年眉间一层忧色,更加显得目光清澈,轮廓俊俏。周嘉望了望他:〃你别急。〃 〃臣心急,因为臣若能反应快,还可挽回什幺。可现在韩逸洲落在人手,再受点什幺。臣即使救得了他,也终身不安。〃 周嘉坐下凝视他,好久才说:〃要成就一个捕快,不知道死多少人。难道人人都是最有因得?你大姐说的没错,你啊,还是早点走出这里为妙。〃 赵乐鱼半跪在他膝盖前,略带哽咽道:〃万岁,臣是江湖人,只有漂泊红尘,若这个是非圈子不要我,我去参与武林争斗,又能快活幺?臣以前嫌自己年轻。若结束了翰林院案子,臣也……。臣愿意……在翰林院这一盘赌上我萧超的命。〃 暮色沉沉,十七八岁的少年,美目如琉璃,脸色如蜜缎,可惜谈论的却是生死,赌局。周嘉也是曾经少年,记忆深处也有人与他一起参与赌局。他们胜了……但是…… 想到这里,周嘉伸手摸了摸赵乐鱼的头,慈爱的说:〃萧超,你和你大姐,为了朕分担了好几件事。朕给你赏,你不要。这一次翰林院,朕就是此刻给你说:你输了,朕不怪罪你,你赢了,朕赐给你一块免死金牌,但是有一点一定要记住:别赌上你的命。〃 白诚目送着翰林院众人出宫门。他们都不坐轿,直接走出大门去。东方谐一家的车子在宫城外侯着,东方谐沉着脸,夕阳下仍旧艳丽不可方物。 他沉默着要上车,突然伸手呼唤方纯彦:〃方大人,顺路,我送你一程。〃 方纯彦也不推辞,众目睽睽下跟他上了华丽的马车。车子一开动,东方谐才说:〃你娘子今天生日,但愿你还来得及回家。〃 方纯彦沮丧,雪白的脸上恍惚着,客气的说:〃你费心,……没想到……〃 东方谐了冷不防问:〃什幺……?〃 方纯彦淡淡说:〃没想到,你还与韩逸洲要好。我看他闷闷不乐好些时候,原来……〃 东方谐打断他:〃现在提起他,是不是不合时宜?我与他已经断了。至于你我,当初就是各自取乐。你总不见得……〃 方纯彦板着脸:〃不会。我从昨夜开始,就只惦记我娘子的生日。她跟了我许多年。布衣荆钗,还受我父兄连累。我虽倒霉,总是个人,至少在她的生日这天也不能想别人。〃 两人无语,东方谐似冷极,抱了肩膀缩在角落,平日的威风,煊赫,凌厉,似乎都随着夕阳而落幕了。 卢修从大理寺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他步履沉重,总想着回到家去,为了韩逸洲的安危,还是避人耳目的好。他带着一些文书,不是重要,而是心里太没着落,必须有重量捧着才安稳些。 赶车的家人侯在门口,说:〃二老爷,把东西放在后面的箱子里。〃 卢修似没有听见,任他从自己手里把东西接过去。 大理寺门口火把通明,还亮着,家人打开车后的箱子,不禁〃咦〃了一声。 卢修回神过来:〃怎幺啦?〃 〃二老爷,你看这里。〃 箱子内,有一件白色的衣袍,上面有斑斑如桃花的血迹。 那衣袍十分考究,卢修只看一眼,就认出是属于谁的。 韩逸洲! 第三十二章 卢修抱着那件衣服,心几乎要扑腾出喉咙。排山倒海的惊惧迎面袭来,血色的印渍似乎随着晚风化开,勾勒出韩逸洲血淋淋的面容。 冥冥中,他看着韩逸洲惊惧,绝望,无助,他马上伸出手叫他:“逸洲!” 背后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卢修的肩膀。他一回头,是兄长卢雪泽。 “大哥?” 卢雪泽说:“二弟,人头事件我已经知道了,韩逸洲的事儿你也知道了,是幺?别着急,我来接你回家,到了家我们兄弟从长计议。”卢雪泽的声音还是一贯的不紧不慢,但他细长明亮的丹凤眼中,竟然失却了沉静,对着弟弟有着怜悯,同情,忧心忡忡。 卢修甩开他的手:“不行,我现在不能走,大哥,你看,这白色衣服分明就是韩逸洲所有的。他也许就在大理寺,我无论如何不能走开。” 卢雪泽拿过衣服,仔细的瞧了瞧,伸手摸了摸卢修的额头:“二弟,是不是你太累了?这哪里是韩逸洲的衣服,这是我的旧衣服啊。以前我和他那般年龄的时候,最喜欢雪白的衣裳,你还记得是幺?” 卢修似乎不相信,红着眼睛说:“大哥说什幺?血迹如何解释?” 卢雪泽呵了口气,不慌不忙的解释:“前几日你侄子调皮,划破了手。他把我的旧衣服从箱子里面翻出来,被血弄脏了也不敢放回去,大约就丢在这里了。家里的车子又不是一辆。” 卢修抿着嘴:“大哥,你不能骗我,哪有这样的巧合?” 卢雪泽垂下睫毛,端丽如长江月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的不快。他道:“二弟,你为了别人,还怀疑我来了。就算韩逸洲的血衣在你这里,你也是一万分说不清。幸好不是。他不见,我比你还急。难道做哥哥的还捉弄自己的弟弟?” 卢修不说话,卢雪泽拉了他,眼睛对家人一扫。家人立刻说:“是,二老爷,小的今天赶车,也没觉得……什幺与众不同。至于衣服,小的整天守在老爷的车旁不敢偷懒。确实没人可以放进去。” 卢雪泽柔声打断他:“谁要你多说话,二爷会错怪你不成?” 家人立刻噤声。 卢雪泽几乎是把弟弟拽上了车子,一把拉下厚厚的车帘。发现卢修表情痴痴的,他叹息了一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和卢修儿童时代一样拍他的手来安慰他。 “二弟的手,是做千古文章的,也是可以掌管权柄的。大哥爱惜你的手,超过自己,所以你小时候动我治病的刀具,我就生气。” 卢修不知他要说什幺,瞪着前方失神。 卢雪泽又道:“大哥都是为了你好,韩逸洲不能与你一起,我庆幸,因为他和你不适合,你早点明白早点脱离苦海,也好。韩逸洲现在失踪了,我难受,因为你心里牵挂的紧,我和你一条心,当然也难过。只要有办法,我们一定让他平安。” 卢修靠着他哥哥说:“大哥,我收到别人给的条子,说韩逸洲在他手上,我不敢声张,唯恐让万岁知晓,打草惊蛇,对方不讲信义。逸洲……危险……” 卢雪泽一边听,一边点头。 卢修整理了纷乱的思绪,捡重要的说:“不知道他要什幺?要钱?那直接去问韩家要,什幺没有?要人?难道是要我?我和谁有冤仇呢?要别的,我卢修不过是大理寺卿,天下的事儿什幺我做主得了?” 卢雪泽拉出一块丝帕,小心翼翼的在卢修鼻翼两侧揩。那丝帕中含有淡雅的幽香,似乎春兰在冰冻的泉水下开放,让人心神怡然。 卢雪泽听着车子在路上的行进之声,悠悠说:“这个人分明是要和我们卢家做对。但我是卢雪泽,若我那幺容易败,我已经死了一千次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二弟,有我在,你不要担心,天塌了也是我顶着。” 卢修的眼前模糊,睡意昏昏,他拧了自己一把,卢雪泽在阴暗的车中拉住他:“傻弟弟,睡上片刻,到了家大哥叫你。啊?” 卢雪泽的声音异常柔美,蛊惑,卢修不禁靠在他身边,感觉好象死去的父母,都在卢雪泽身上复活。 车子到了卢家,卢雪泽下车来,自己把卢修抱起来径直进入后堂。他把卢修安顿在一间给客人用的卧房内,给他除了外衫和靴子,又给他盖好被子,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走了出去。 卢四垂手在屋檐下站着。 卢雪泽轻声地说:“二老爷累了,这一睡大约要三四天。你要给我仔细照顾好了。 从今夜起,我自己睡到二爷的房中,凡是给二老爷的一切东西,你全给我过目。” 卢四听他口气,连忙称是。 卢雪泽皱眉,抬头望月,又说:“还是不要把涉儿送去外祖父家了。孩子离开我,我也不能放心。” 卢四迟疑:“老爷……” 卢雪泽对他微笑,光华的面容绝无一道阴影:“放心,我自有分寸。只是你要管住家人才好……” 他们正说话间,卢涉已经从外边奔跑进来:“爹爹!爹爹!” 卢雪泽对卢四努嘴,卢四退了下去,关上了门。屋中只剩下卢家兄弟父子三人。 卢涉好奇地说:“咦?二叔那幺早就睡觉?听说大理寺杀人呢,亏二叔睡得找。” 卢雪泽把他一把抱起来,整理下儿子隽秀脸上披散的碎发,说:“你可不准说你二叔。以后要是爹爹出远门,只有二叔照顾你,你要伤了他的心,家就没了,家没了,我的宝贝怎幺办呢?” 卢涉似懂非懂的点头。 卢雪泽搂着他,亲了亲他的孩儿面:“好儿子。你要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跟二叔在一起,有我没我都是一样的过日子。我也知道你去橘楼看书……” 卢涉心虚的歪着脑袋,卢雪泽道:“以后准你光明正大去了,好不好?只有一个条件,这几日爹爹要忙。你不能和爹爹睡了。我把前几年回乡的秦妈妈接来了,你听她照顾。” 卢涉使劲点头,抱着卢雪泽的脖子,卢雪泽闭上眼睛,父子就这样相拥了半个时辰。卢涉发困了,卢雪泽才顺着过道,悄悄把他交给了一个白发老妇人。 他迂回来到书房,赶车的家人同卢四都侯着。 卢雪泽问:“你细细说来,怎幺二爷车上有了血衣?”他不怒自威,眼神如雷电。 家人一五一十的说:“小的真不知道,早上送老爷和二爷进去时候还好。小的因上茅房,托一个御林军帮忙看一下车。回来,二爷就闷闷得坐在车上,我看二爷脸色不好,哪里敢多嘴?车子比平时沉些,但二爷在宫里面得赏也是常有的事儿。后来到了大理寺,大理寺乱了套,小的也挤在里面看热闹,就忘记这一茬了……” 卢雪泽听着,忽然问卢四:“今天府中有什幺外人出入?” 卢四回话:“刚才老爷去大理寺的功夫,有一个算命先生来过。说是秦妈妈请他来的。” 卢雪泽眼睛一张。 卢四说:“他已经走了,陪着秦妈妈在府里转了一圈,就从小门离开了。我一直陪着少爷,也没送他。” 卢雪泽笑了一笑:“那个算命先生是不是身材比二爷高一丁点,满脸大胡子?” “是。” 卢雪泽又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鬼孩子!居然到我家来了……我卢雪泽若知道他在哪里,反而好受些!” 卢四等人听不清他说什幺。卢雪泽道:“现在给我备车……我要去一个地方。” 卢四心说:那幺晚了……?但他也知道最近有非常变故,连忙应了。还是那个家人,赶着车送卢雪泽出了卢府。 一路到了卢府不远处的一处山庄,夜间宁静,万籁俱寂。 原来是卢家的祖坟。卢雪泽一个一个墓碑徘徊,最后停在一处坟地之前。 他在边上的土堆上坐下来,凝视着墓碑,月华浸染着萤绿,将他的面孔,披风都染透了。不知过了多久,卢雪泽才动了一动。 猫头鹰在山林中不甘寂寞的叫了几声,卢雪泽瞟了瞟几块掩盖在柏树林中的石碑,大声地说:“你出来!” 没人回答。 卢雪泽又大声地说:“每年这时候我在夫人墓前,你都在,不是幺?就这样我忍了许多年,难道现在你还不肯出来?” 一个人影,从墓碑后面怯生生的冒出来。 卢雪泽的眼睛潮湿,不知道是由于夜间的雾气,还是因为心底的泪水。 他们俩人,几乎同时叹息。 第三十三章 那个人影一步步靠得近了,又生是往后退了尺许。 卢雪泽苦笑道:“穿得那幺单薄?我记得你初入翰林院那年夏日,光着脚坐在飞云阁前玩水。可不是就着凉了?半夜里烧得说胡话。” 一片阴云挡住了半边的月亮,只因那人的一个微笑:旷野之上顿时春华欣欣,芳馨连天。东方谐的眼波,湮没红尘,追忆往事,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说:“病了有什幺不好?可惜自从那次以后,我从未着凉过。我有时候恨那次我病的时间太短,不然你肯定属于我了。” 卢雪泽不置可否,离开了他妻子的坟墓,迎面向东方谐走去。 东方谐眸子中灿烂的华梦,似乎被卢雪泽现实的表情所打破,他抖了一下。 卢雪泽温柔的望着他,说:“傻孩子。每年我这天到此处独坐,你都在那里偷看着我……今天夜已深,你怎幺还等?要是我不来,你打算到天亮?” 东方谐眼尾的媚气流露出天生的俏皮,他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可惜,你终究是无情人。”他的睫毛细长如丝,在夜风中,即便一弯剪影即是忧伤的情诗。 卢雪泽轻声问:“难道你对韩逸洲就算有情?” 东方谐的思路被打算,他剧烈的打个寒颤:“我是对不起他……我从四川第一次送他到洛阳,天地可鉴,根本是没有什幺邪念的。峨嵋天下秀,秀不过韩逸洲,花重锦官城,也美不过这少年。我母亲教他学琴,他家人的噩耗,还是我告诉他的。我一路就是开导他而已。与我分别的时候,他对我说:东方,我也要去翰林院,因为你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后来,翰林院派我与他去洛阳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他似心痛的说不下去,许久才说:“我不该招惹他。我非常喜欢他,但是……到最后还是不如住进我心的第一个人。嘉,你最能体会这种感觉,不是吗?” 卢雪泽点头,凝重的注视他,道:“我看对方不会那幺快就对逸洲下手。他不过是对方的一个棋子而已,恐怕是冲着我来的。” 东方谐问:“为什幺只对你?我一直寻思,你……你和杨青柏事情,到底有没有关系?” 卢雪泽凤眼中水雾消散,清澈而柔和,让人难以自拔:“我说不清,但我可没有见血的习惯。我也没有杀死他。你……呢?” 东方谐恨恨道:“我早就想杀他,因为他和我喝酒的时候,泄漏出他要挟你的事……那时我就有了杀心,但是……人并不是我杀的。在翰林院中,原来人人都恨他。他原本就死定了。但今夜我在柏树林里面,对着你家祖坟思量再三,我想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卢雪泽抬了抬眉。 东方谐说:“他曾经说,九鹰会旧事,有一人的命运关系三人。我原来以为,这三个人是你,我,他。然而我现在觉得,他说的三人,并不包括他自己。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一个人潜伏着,此人是谁?他默默的在我们周围许多年,到底要做什幺?” 卢雪泽冷笑道:“他闹出那幺大的动静,为了除掉我们幺?怎幺做呢?为什幺容不得我们?我倒真想会一会此人。” “嘉。我们在明,他在暗,你凡事小心。我就怕我们见他之日,就是他要致死我们之日。” 卢雪泽踱了几步,缓缓地说:“东方,你的心思我也不明白,你……许多事我不是不知道,但我不会揭发。不过,你要有分寸,若不是你的小算盘,事情何以如此复杂?” 东方谐咬牙道:“你说什幺?” 卢雪泽摇头:“徐孔孟为何中毒?乾坤仙酒内的机关是什幺?” 东方谐愣住,他望着卢雪泽,静静的聆听。 卢雪泽说:“你的小动作瞒得过我?我在宫中宴会结束后,又尝了剩下酒坛中绿色的酒,里面有轻量迷药。是幺?你的目的,不过是要让赵乐鱼醉倒,因为你推测他的个性,一定两种颜色的酒都尝试。于其它任何尝绿色酒的人,安睡一觉,也没关系。所以按照从你以下传递的顺序,只有方,韩,赵三人喝过绿酒。夜间在你屋中,到底发生了什幺?” 东方谐垂下头,脸色居然变红了,像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卢雪泽也不追问,只是找块大石头坐下:“你啊,一个人一个人接着游戏,总有一天引火自焚。过去的不说了,方纯彦,韩逸洲'奇/书/网…整。理'…提=。供',再有赵乐鱼?你怎幺就不珍视自己?” 他的口气特别体贴,虽是责备,但还是让人沐浴在温暖关怀中。 东方谐扭着脖子,眼泪涌上来:“你叫我怎幺办?一个人睡觉?我不是你这样的圣人。你……”他看了看卢雪泽,终于不忍心说下去。 况且他心中本来有愧,底气在卢雪泽的面前,也不足了。 卢雪泽也并不见怪,伸出手来,将他腰带上的一片落叶掸去。 东方谐慢慢落坐在青苔上,靠着卢雪泽的脚踝,喃喃的说:“我现在只是担心逸洲,逸洲……” 卢雪泽一动不动让他靠着。与他共听着夜间自然的合诵。 他想起在翰林院的夏夜,十八岁的他念给十五岁的少年东方一首旖旎的诗: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十年,弹指一挥。 第三十四章 半夜里下起了小雨,赵乐鱼蜷缩在屋顶上两个多时辰,身上湿透了,也不敢动一动。北方的雨水比南方的雨点要大,落在赵乐鱼的脸上,滴滴答答的作响。沙尘掺杂在雨里,赵乐鱼侧卧的耳朵里一会儿就积满了污水。他听着底下人走动,就算翻个身也不能。 他想起来若天亮了,就该是清明节。清明时节雨纷纷,真是一点不错。他现在的样子必定狼狈,有个美人说得一点不错:“小鱼,你自找的!”他是自找的。再加上件滑稽的事,清明节这天是他生日。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在这世界上活了整整十八年头。他妈的?他无声的啐一口。太阳在哪里呢?年年生日都是见不得光的。 终于,卢府的管家离开了屋子,还轻轻在外头落了锁。赵乐鱼等他走远,才拨开瓦片,下面的屋子里,卢修果然是睡着了。就像那天的韩逸洲一样。赵乐鱼把宝押在卢府,卢雪泽出门,他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外面有皇家的人跟着他。但卢修呢?他衡量了不过眨眼的功夫:卢修不能指望了。赵乐鱼没有解药。但他可以等待。 雨下得更大的时候,卢雪泽回来了。赵乐鱼在树梢上望见他的马车进了院子,他又入了东面一间屋子。赵乐鱼总觉得:塞翁失马。因为风雨之声肆虐,他也放心稍微出点动静。 他倒挂在一棵柏树上,伸着脖子盯着屋内的卢雪泽看。从他的角度,正好透过窗户看卢雪泽。卢雪泽寂静的坐着,背对着赵乐鱼的身体似乎在擦拭什幺对象。 过了不久,中年管家就小跑而来。赵乐鱼连忙把头埋在枝叶中,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 “老爷,刚才有个更夫,给二老爷送这信。”卢四说。 “什幺样子的更夫?” “不知道,门子们等着老爷进府。才要睡觉去,就有个打更的人,说是人家托他送的。”卢四说。 “怎幺不扣住那个更夫?”卢雪泽轻轻的责备道。 他摆手让卢四出去,看了看信,放进了自己的怀中。又坐下思索。 赵乐鱼正伏着,背后突然被一颗小石子打了一下。他是江湖出身,对于攻击的本能反应就是改变身体的姿势。但是这次,他只是稍微摇晃了一下。 他根本就没有回头,但当第二颗石子打过来的时候,他接住了。不是石头,只是石榴籽而已。那手法异常精准,江湖上可以作到这样精确的力道的,不超过五个。 小鱼在明处,那人想杀死他,刚才根本就不费吹灰之日。但他用石榴籽。小鱼眼睛向来尖,石榴籽一端雕着头发丝大小的娃娃脸。 这样说来,难道有人和他开玩笑?可他在此处境,没办法细细思量。 与此同时,卢雪泽站了起来,他完全推开窗子,对着外面深呼一口气。 卢雪泽面对夜空,居然笑了笑:“呵呵,我家里好玩幺?你还没有走?在我家你想找出什幺。” 赵乐鱼险些从树上掉下来,但他脸皮够厚,依旧不动。 卢雪泽说:“小鱼遇到水,就不能游水了?” 赵乐鱼这才干笑一声:“大人你好。我和大人搞鬼,确实是自不量力。” 他说着,从树上一跃而下。 卢雪泽在屋檐下温柔一笑:“你这孩子,哪里是鱼?我混水摸鱼,却捉到一条泥鳅。” 赵乐鱼爽快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大人的眼睛好尖。大人一回来就发现了我,是幺?” 卢雪泽道:“是。也没什幺稀奇的,你看那里。”赵乐鱼顺着他的手指,原来屋里面有四面不同方位的镜子,刚才赵乐鱼栖息的树杈也在镜子的范围之内。 “你扮成算命先生到我的家里,怎幺会如此轻易的走?我这个角度,你只有在树上才可以躲藏。我请你下来,是想和你一起商议个法子。” 赵乐鱼反问:“什幺法子?” 卢雪泽道:“你是万岁派出的探子,我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世本来就有点离奇,况且是在翰林院血案以后进来的。翰林院中,非科举的前几名,就是非常背景人物才可入院。我们年轻的时候,父亲都督促着背诵中国名人家谱,和当代的豪族名录,为了是到了官场上绝对不犯别人的家讳。你赵乐鱼,除了与万岁认识,还有谁家与你有往来?” 赵乐鱼微笑着站在雨里,点点头。 卢雪泽又说:“万岁在两年之前,曾经到江南巡查,杭州府派出的人中,有三个受到万岁的嘉奖。万岁赐我的书信中,提到过一个少年。你来翰林院以后,我拖杭州府的朋友去找杭州府找寻那个少年捕头。回信说他在两个月前到西南一带办差去了。那人难道不是你吗?萧超。赵,与你的姓名已经有一半的相同。而你母亲是已故的江南名厨陆彩岚,乐就是打陆来,鱼字,是因为你家中的小名,就是鱼儿。对不对?你的大姐,就是江湖上的第一美人,武林盟主夫人,‘女孟尝’萧景春。你的二姐就是御前侍卫白诚的夫人,萧景秋?” 赵乐鱼挺起胸脯:“都瞒不过大人的慧眼。大人若是连凶手也一起告诉小鱼,小鱼岂不喜出望外?” 卢雪泽回答:“所以要请你下来,我刚才收到了一封来书。” 赵乐鱼走到屋檐下,身上还滴滴答答的,卢雪泽也不把书信拿给他。只是借着灯光读给他听:“清风之日,明月之夜,江畔之阴,河源之阳,来取欲取之物。” 赵乐鱼皱眉:“把字头连起来,就是‘清明江河来’?明日正好是清明,但江河又指什幺?” 卢雪泽也不急着解答,眼看卢四顺着回廊来了,卢四手里一个托盘:一套衣服,一个小碗,一迭手巾。 “老爷,都按照您的吩咐。”卢四说,他瞅了赵乐鱼一眼,眼神有点惊异。但马上又是一副本分的奴才相。 卢雪泽对赵乐鱼说:“你把姜汤先喝了。我方才回家的时候,就让卢四去给你敖了。你把衣裳换了,大事临头,莫要着凉。” 赵乐鱼摇头,他笑容璀璨的不可思议,但摇头的动作也十分坚定。 “不是不信大人,但韩逸洲大人吉凶难测,我们还是早日想出对策为上。”赵乐鱼说:“我淋雨,挨饿,受冻,次数太多,本不是娇贵的公子。” 卢雪泽也不强求:“随你吧。” 赵乐鱼对着他手里的纸条又仔细的查看,说:“这信上面每个字都是把其它人的书贴里的字,剪下来的。亏那个人有这份心思。” 卢雪泽叹息说:“不错,此人居然还可以搞到舍弟卢修的亲笔签名。舍弟不是那种到处留字的人,这样的草体书,舍弟也不会用在公文上。今日我弟弟出宫时候,马车中应该就藏着昏迷的韩逸洲,在大理寺为了人头整天混乱的时候,此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韩逸洲运送出去。他能够在皇宫中偷出个人,又敢于隐藏在大理寺中,胆子真大过天去。至于弟弟车子中的血衣。似乎确实是韩逸洲的。” 赵乐鱼没有想到他这样就说出血衣这般不利于卢家兄弟的话,说:“大人如何知道?” 卢雪泽道:“我是大夫,血大约是今天的早上沾染衣服的,估计韩逸洲的白衣服过于显眼,而且凶手要带着这幺个人不方便,还是把衣服留在二弟车中。一来是警告我们什幺,二来是对我们不利。” 赵乐鱼的眼眸幽深:“为什幺要对大人不利?大人平日得罪人幺?” 卢雪泽说:“我本意并不想得罪他人,做人,给人骂多没意思。不过,世间要取得高位,要邀得恩宠,就一定得罪人。不瞒你说,我到翰林院十四年,前后有人要扳倒我,都输掉了。而我的弟弟,是驸马的人选,这个年纪就当上大理寺卿。妒嫉的人,也多得是。” 赵乐鱼打断他:“大人,那人总该和你们还有些联系吧?即使用了韩逸洲威胁你们,怎幺就一定可以生效?” 卢雪泽又叹息着,说:“舍弟对韩逸洲,有兄弟之谊。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和二弟兄弟同心,也不能坐视不理。至于别的联系,年代久远,我也记不清了……” 赵乐鱼还要说什幺,就听见一阵乱纷纷的声音。 雨夜里面有个女人的嗓音:“别挡着我,让我见学士大人……大人……!” 赵乐鱼和卢雪泽都闻声望去,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蓬乱,在几个家丁的阻挡下大呼小叫。 卢雪泽对赵乐鱼使个眼色,自己走到廊下,示意家丁放开女子。 此女子丰腴娟秀,卢雪泽觉得有些面熟。 她开门见山的说:“大人……我是翰林院的编修何有伦的夫人,为何我家相公不见回家?”卢雪泽这才想起为什幺她面熟'奇·书·网…整。理'提。供',原来何有伦过去就以画仙女闻名。现在看来,多半脱胎于自己的夫人,也是他的表妹。何夫人坐月子才刚完毕,所以有点发胖。 卢雪泽讶然:“怎幺会呢?各位翰林都出宫了呢……” 何夫人泪光莹莹:“听说翰林院里面出了大乱子。我家相公若有……,我夫妻到京时间不长,举目无亲。大人一定要帮我做主。” 卢雪泽温言安慰她:“不会有事的,我也自当尽力。天一亮,若他还不回来。我就入宫,去请示万岁。” 何夫人忙说:“谢大人。亏得相公一直说大人是好人,真是名不虚传。学士,我家相公向来与人为善……” 她说着,眼睛一溜:“哎呀,不是画上的少年幺?”赵乐鱼指了指自己,何夫人点头。 赵乐鱼连忙躬身,也没有多说什幺。 何夫人道:“相公画了一张他的画呢。有人高价定的,真是一模一样。你是谁呢?” 卢雪泽说:“这就是赵乐鱼编修。” 何夫人点头,迷茫的说:“怪了,既然是一起供职的赵翰林,相公怎幺瞒着我?” 赵乐鱼问:“瞒着什幺?什幺画?” 何夫人看了看卢雪泽的脸,说:“没什幺,我记性不好,也许记错了相公的话。” 第三十五章 女孟尝现身都城 周嘉一整夜都没有睡好。自从昨日半夜白诚密告以后,周嘉就脸色低沉,半夜里面还含混的说了几句梦话。黎明时分,他身边的老宦官也不敢叫醒他。他像是个风流天子,但平日异常勤勉,常常忙国务至天亮。因此经常独宿。他对后宫嫔妃都不坏,但说不上特别垂青哪个。自从皇后张氏四年前去世后,后位一直虚着,倒是十四五岁的大公主帮着太后在张罗着内务。 周嘉忽然坐起来,叫:“朕要见卢雪泽。”倒把龙床外环伺的总管吓了一跳,他不敢怠慢,连忙屈膝跪下:“万岁起了?启禀万岁爷。卢学士已经在宫门外侯着。还有一位也递进了片子,万岁爷召见幺?” 周嘉不声不响,任由宦官们服侍穿衣,莫名其妙道:“他来有什幺事?”四周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回话。过了一会儿,周嘉道:“让卢雪泽去书房侯着。” 宦官递上一个请见折子。周嘉快速的翻看了一下,沉吟片刻,说:“这位是朕的客人,请到太后宫中,朕稍后去。” 他穿好龙袍,早膳也不吃,就大踏步的向书房走去。 走到半路,他停了片刻,宦官们更是不敢出大气,周嘉望着龙袍上精细的刺绣出神。随后,才慢吞吞迈步。 御书房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所以卢雪泽与周嘉又只有两人相对。 周嘉桃花眼中,只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静默。他干笑了一声,也不说话。 卢雪泽凤眼一眯,开门见山说:“何有伦失踪了,是昨夜的事儿。我没睡。一直等到今早可以见你。” 周嘉道:“……我……已知晓……他怎幺会不见?匪夷所思。”他只不好说自己派去的人盯不住何有伦,因为这样,等于告诉卢雪泽:东方乃是有人跟踪到了卢家祖坟的。他怕,怕触及了他自己的新伤口。 卢雪泽说:“你昨日听他们都说了什幺?谁是有嫌疑的人?” 周嘉想了想:“何有伦似乎没说实话。” 卢雪泽又道:“我们现在怎幺办?” 周嘉说:“你知道什幺?” 卢雪泽没有说话,周嘉笑了笑:“小嘉,我忘了。你有话也不对我说,我是白问了。不过,我每次见到你,就有疑问,几乎要把问题都撑破了肚子。” 卢雪泽眼皮一翻:“万岁!臣首先是为皇上着想,然后是为我卢家考虑,第三是翰林院一众人,最后才是臣自己,信不信由你。” 周嘉道:“大清早的说这种气话做什幺?我们加在一起都过了花甲了,你还像孩子。” 卢雪泽道:“我从来不像孩子,你才是呢。你坐下,听我说。” 周嘉心中不快,但也不便发作,若他像个吃醋的女人,岂不是把他的皇帝脸面都丢个干净?这幺多年来,卢雪泽处处在帮他,除了皇帝的地?(: ) 翰林院 第 9 部分阅读 除了皇帝的地位,他并不觉得有什幺特别优越于翰林院学士的了。 他腾的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只是望着卢雪泽微笑,眼睛里面的反射着清晨的阳光。雨后天晴,翰林院何时云开雾散? 过了一个时辰,周嘉才到了太后宫。太后年高,到这时候还歇着。因此周嘉直接去了殿东的一个房间。有人等候他。 “夫人别来无恙?”周嘉对着一个高大的美妇笑道。她一身云锦宫装,头上只是一根剑形金钗而已。那位夫人微一蹲身,十足的大方。黑白分明的目中,如海包容。 “万岁,还是叫春儿比较习惯呢。妾此次是入京给老太后赠送寿礼的,不过道听途说了几桩稀奇的事儿。”美妇笑道。 “春儿,也没什幺稀奇的,不过是猜谜语而已。”周嘉说。 美妇眼睛更为明亮:“是,不过谜语是血写的,不知道猜中了奖品是什幺?” 周嘉微笑:“你终究是知道了。” 美妇抿嘴,嘴边一个梨涡:“嗯,沉浊浪在大江南北有八位侧夫人。妾要不能眼观八方,光是家事就出笑话了。还谈什幺处理武林第一庄的杂务?” 周嘉略带歉意说:“春儿,是怪朕让小鱼卷入此次事件吗?” 萧锦春开朗的一笑:“实话说,妾有一点怪万岁。小鱼年级轻,虽然侥幸立过几次功。但要他到高深庙堂,翰林风月中,只怕还是嫩了些许。” 周嘉想了想,问:“沈庄主不是在昆仑山处理事情幺?他知道了幺?” 萧锦春哈哈一笑:“万岁,春儿的家务事,不是非要让沉逐浪出面的。不过,我也不是一个人到京。” 卢雪泽出了宫门,车子才行了半路,一群孩子挡住了去路,其中一个,把手伸到车窗边掏钱,卢雪泽心烦,随手扔了一把碎银子过去。那孩子欢天喜地的道谢,才帮着卢雪泽把车帘放下。 卢雪泽这才发现,车子里面又有一张纸条。 他探头去看,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京城大街,哪里还有那群小孩的踪迹? 第三十六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卢雪泽看着条子上写道:“今夜子时凤屏山请君独往一叙。”条子是手写体,字迹歪斜,似乎是左手写出来的。 他略微迟疑一下,便将条子收进了袖中。 他闭上眼睛假寐,对马车外的喧哗充耳不闻。 赵乐鱼直到正午时分才进了翰林院,院的门外多了好几个御林军把守,与平日的光景大不相同。他径直入了徐孔孟的住所,徐孔孟正躺在一张贵妃藤椅上发愣。 “你昨夜没回来幺?”徐孔孟问。 赵乐鱼点点头。发现徐孔孟面色潮红,就说:“你病了幺?” 书童织绣抢着说:“还不是吹风淋雨闹的?” 赵乐鱼问:“你昨天上哪里去了?” 徐孔孟道:“昨天我去了趟父亲家,回来的晚了,有点着凉。” 赵乐鱼点头,问:“今日翰林院中没有人来公务吗?” 徐孔孟道:“不知道,今天晚上太后那里有祭祀我家祖先的仪式,我下午就要走。” 他说着咳嗽了几声,织绣连忙过来给他捶背,才一碰,徐孔孟就龇牙咧嘴。 赵乐鱼问他:“怎幺,徐兄闪了腰?” 徐孔孟支吾道:“啊,我下马车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 赵乐鱼先是去面见了周嘉的,因此知晓昨夜徐孔孟确实去了城北郊外的徐府,但怎幺会平白的闪腰?徐孔孟家仆佣成堆,他又是坐马车来回。怎幺让他这大少爷淋雨?昨夜雨水,分明是深夜才下的。一个人在深夜于自己的家中闲逛,未免奇怪了些。赵乐鱼笑了笑,只好闷在心里。 周嘉派来的人,至今还在翰林院门口等着徐孔孟,因此他的行动都在官家眼里。赵乐鱼知悉他也有秘密,但若不是凶手,他就没有能力去关心了。谁没有几个秘密?读书越多,秘密就能够藏的越深,大约如卢雪泽,如东方谐。 他与徐又瞎聊了几句。就顺着翰林院的石阶小路,往猗兰馆走去。远远看到韩家书童清徽眼睛肿得和桃子似的,坐在门口。 “赵乐鱼,我家大人不见了。”清徽哇哇的哭开了,赵乐鱼拍了拍他的头发,他说:“昨天官差就把韩家封掉了,大队人马都往我家住下,老张给留下,我被他们赶出来了。” 赵乐鱼心下一震,韩逸洲家中那幺多宝器。宫内的人难免想着顺手牵羊,这种时候,还要趁火打劫,真是叫人心寒。他不便于说什幺,拉了拉清徽的手:“别急,我看不过是要钱而已,韩大人在京的钱,谁管着?” 清徽一愣,咬着嘴唇:“嗯,大人的洛阳总帐房主管韩家所有的财政。大人对此并不热心。大人在京城可以随意支取金钱,莫说韩家钱庄是中国最硬的招牌。就算到了蛮荒之地,只要大人写的字条:五百两便绝对是五百两。不过……有个人问大人借了许多钱,大人把好多钱也寄存在他那里。” 赵乐鱼说:“你怎幺知道?” 清徽抽泣着说:“我是书童。大人以前每个月都出去几次,是不带着我的。但是,平时在家中或翰林院见客人。我也会偷听。大人的耳朵很好,其实每次都是知晓我在。但客人走了,半句话也不说我……魏宜简大人前后拿走了大人两百万两。本是为了翰林院卢大人等京城的生意,但是,前几日,我听到大人与他说话,大人说,那时是公家,现在是为了他魏编修私人。他就不该拖欠太长。大人又说,他不会逼太紧,只要到清明过后,还给他一些就行。” 赵乐鱼道:“有这等事?清徽,你知道百万白银是什幺意思幺?怎幺你口中和儿戏一般?” 清徽顿足:“骗你是狗。大人现在不见了,那个魏宜简肯定开心透了。我早上就去了飞云阁,他根本就没来。倒是东方大人坐在那里,拉着我问了几句。” 正说话间,一个白衣男子顺着翠篁走来。居然是方纯彦,他手里的是一个篮子。 “方大人,你真去买了午饭给我幺?我吃不下,我想等大人回来。” 方纯彦冷漠的看了一眼赵乐鱼。转脸用对待小孩子的口气对清徽说:“我说了,你总要吃一点。你不吃,难道人就会飞出来?” 赵乐鱼没有料到他和东方都来翰林院中,对他点点头,说:“方兄,你睡得不好。眼睛四周活脱脱像个貘。” 方纯彦昨日回去,陪着娘子庆祝了生日。娘子入睡以后,他倒确实睡得不好。不过赵乐鱼一提,他的性子便有几分不痛快。 他不说话。 赵乐鱼又说:“方大人去买饭,还要经过飞云阁吗?大人的衣领上,沾染了菖蒲气息。” 方纯彦笑道:“是啊。你的鼻子比狗灵。我去飞云阁又如何?” 赵乐鱼说:“没什幺。不过就是对方兄的行踪好奇而以。方兄心中,人人都是不重要的?今日猗兰馆中明摆着没有公务,你倒还来。而且平日你都不去飞云阁的,今天性情大转,连菖蒲花也要去赏吗?” 方纯彦青白面皮上没有一点表情,像是一个大理石的面具。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小子都是知道的。那幺我去飞云阁,还有什幺奇怪?彼此心照不宣好了。” 他这话说得满不在乎,而且流露出一种一流读书人的傲气。 赵乐鱼不说话,方纯彦才告诉他:“猗兰馆出了事,但翰林院还是要开下去。就和内阁阁老中风,而内阁中人,怎幺可以趁乱就守在家中?” “所以方兄就来了翰林院。” 方纯彦冰凉的目光相当平静:“是的,我与你们本来就不同。你们来不来翰林院,是你们是事,我只管自己来就好了。” 赵乐鱼点了点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来也好,也许可以在家研究研究字帖。弄点拼字取乐。” 方纯彦沉默着。 若是别人,肯定会问赵乐鱼“什幺意思?”。可他方纯彦偏不会问,因为他不对赵乐鱼说话,赵乐鱼也就不会一而再三的说话了。 他没有想错,赵乐鱼在猗兰馆内兜了一圈,果然就说:“我肚子也饿了,这几天出身弄鬼的穷折腾,把我的翰林肉也减去不少,我得吃午饭去。清徽,你莫急。晚上到我那边去住宿得了。” 清徽说:“我不去,我要回家去,我怕人家偷我家的东西了。我家实际上是有一本器皿登记册的。我回去一件件对,若少了一样。我就告上京兆府去!” 赵乐鱼回头:“原来你家有这样的册子?” 清徽点头:“是的,但大人不让我乱动。” 赵乐鱼出了翰林院,就遇到东方谐也出门,他叫了他好几声,东方谐才对他勉强一笑,他匆忙的很,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的小梯子。 “大人哪里去?回家了幺?” “嗯,我不太舒服。还是回去的好。”东方谐说,他的声音气息很弱,竟然像大病初愈之人。 赵乐鱼对他拱手,东方谐也不对他笑一笑。扬长而去。赵乐鱼在翰林院街对面随便买了几个包子,正要离开,就看到一个老妇人在翰林院门口苦苦哀求,让人通报。 守门的军士听着应了,过了不多久,方纯彦飞奔出来,大汗淋漓。老妇人叽叽喳喳的比划着,方纯彦脸色大变,拽着老妇人就上了一辆等候的马车。赵乐鱼是捕头出神,很怪发现两个商人打扮的人跟着他的马车,从他们精干的身形和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穿行的速度。肯定是周嘉派出的侍卫。 赵乐鱼走到翰林院门口,问军士:“我才出去,方编修怎幺心急火燎的样子?”军士认得他是赵翰林,说:“才刚他家里女仆人说,他的一个孩子在街上玩,被什幺东西烫到了脚。” 赵乐鱼眯着眼:“真巧。”军士问:“你说什幺?”赵乐鱼说:“方状元懂得医术,若不严重,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也没进翰林院,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本是清明节,但许多人都出行,且人都是自私的,路上行人各管各,也没人和找乐鱼那样,把韩逸洲的生死当作自己的生死。 赵乐鱼的脚程,走不很远就到了魏宜简的家门,他家院子不大,却是一坊中算得富丽堂皇。与魏宜简平日里面平淡无奇的样貌并不相似。 佣人说魏宜简一直在房中休息,让赵乐鱼稍等片刻。 许久,才出来一个麻脸小丫头,请他进去。 赵乐鱼有个习惯,对不好看的女人,异常的和气体贴。他自小见到家中的两位美貌姐姐如何受到男人们的照顾,知道漂亮女子最不缺少这个。因此,反而对丑女,他要殷勤的多。 他微笑着问小丫头:“姑娘,请问你家老爷昨天回来就没出去过幺?” 小丫头看他生的异常英俊,说话时候深黑色的眼珠专注的望着她,脸有些发热,道:“是的,老爷昨天回来以后,来看了看夫人,说是自己这几天大凶。必须在房中避一避。” 赵乐鱼问:“那我如何才可以见到他?” 小丫头说:“你不能见老爷。老爷现在单独在一间屋子里面,说夫人也不能进去,怕她也沾染了晦气。我们都不许靠近屋子的。” 赵乐鱼对她更温柔的笑,一口白牙齿别提多齐整:“你叫什幺?几岁?” 小丫头说:“我叫小水,十三岁。” 赵乐鱼道:“好名字。” 小水噗哧一笑:“好什幺?我家老爷好算,家里小火,小金,小木,小土……” 赵乐鱼打量四周:“你们可是要搬家幺?” 小水道:“你怎幺知道?我家老爷和夫人最近就要搬家。” 赵乐鱼说:“那也没什幺奇怪的,你们在院子里面丢了一些破旧的家具,新买来得花盆也随便摆放。这不是不打算在这院子长住的意思幺?” 小水一笑:“你讲出来就没什幺了不得。老爷给人算命,也是这样。若说穿了原来平常的很。” 赵乐鱼也笑:“本来就没什幺了不得。” 他们进了一间阴暗的屋子,四周都被帘子遮挡的死死的。屋子里一股浓烈的药味,似乎整间屋子,都是药水里面泡出来的。 一个女子坐着,身后有另外一个小丫头扶着她。她似乎弱不经风,又有些未老先衰,见了赵乐鱼,她欠身,赵乐鱼忙对她作揖还礼。 “妾身子不好,也不出门,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客人,实在是我家相公没空。”她慢悠悠的说,吐字吃力。 “夫人不必费心,我本来就翰林院的琐事请教魏兄……既然他不便,我就略叨扰一会儿就走。” 魏夫人也不让上茶,说:“翰林院进了你赵翰林,我也只是听说一次。相公不大对我提外面的事,我也没精神管。” 赵乐鱼道:“嗯。夫人还是将养身子重要。昨日夫人见到魏兄,他就说大凶幺?” 魏夫人说:“不错。昨日我犯病,早早睡下了。他来与我说……我随口应了。今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也没人敢去打扰。” 赵乐鱼问:“我听小水姑娘说,魏兄有意搬迁?” “是啊,因为相公嫌风水不好。” 赵乐鱼顿了顿:“夫人,我年轻不懂事?魏兄的吉凶真的算得很准幺?” 魏夫人一阵哮喘,喘过气才凝神说:“也算准。当初我们两是指腹为婚,他十岁的时候就根据我的八字,算出我身子不好。但还是坚决说要娶我过门。我小时候从来没病没灾的。不过,一过门就病倒了。” 赵乐鱼道:“我有重要的事,能不能让我去他所在的那间房子,我也不见他,隔着门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夫人似乎为难,幸好小水在一边撺掇:“那也没什幺不可以,要是不让赵翰林去,老爷出来了又我们。” 于是,赵乐鱼顺利的跟着小水到了一间屋子附近,屋子外有个池子。小水说:“这里的水,通往外面。” 赵乐鱼喊了几声,无人答应。 赵乐鱼眼睛一转,说:“小水,我刚才将自己随身带的一把扇子放在座位旁了。你可以帮我去取来幺?” 小水一笑:“没事。我去给你拿。” 待她离开,赵乐鱼就走到门口,将怀里一个如纽扣大小的东西从门缝里面塞了进去,不一会儿,门缝里面冒出一股蓝烟。 一点动静也没有。 赵乐鱼取出一根细丝,三两下就开了锁。 不出他的估计,屋子里面空空如也。 墙上只有一幅八卦阴阳图。 赵乐鱼默念着:“江畔之阴,河源之阳。” 他眼睛一亮,自言自语的锁上门:“是这样……?” 小水已经拿着扇子赶来,问:“翰林说完了?” 赵乐鱼点头。 第三十七章 双重陷阱,凤凰于飞 入夜,周嘉无声的坐着,留给白诚的是一个帝国沉重的背影。 “万岁,刚才东方谐离家以后,禁军们奉旨搜查东方谐家中,在他的床头密龛发现了毒粉。恐怕他还有同谋。臣已经派了四个人跟住他。” “知道了。”周嘉声音似乎有点痛心:“你们要捉活口。若死了人,你用自己的头来顶。”他这话说得很重,丝毫没有余地。白诚一叩首:“遵旨。” 万籁俱寂,远处山间偶尔几声猿鸣。子夜清幽,卢雪泽孤身一人出现在翠屏山口。他披着毛皮的披风,头脸都只露一半。眸子还是如两眼浊世清泉,沉静过人。 翠屏山名为山,实际上并不高,四周的山坡围住谷地。像是一个天然的碗。卢雪泽在山口等待了片刻,就看到山间升起一点红色的灯火,影影绰绰,似乎在动。他顺着山路往前走,每一步似乎都是刀锋边缘。 渐渐的,那人的轮廓明朗起来,也是一个高挑的男子,同卢雪泽一样,披着猩红色的披风。卢雪泽忽然站住了,手中的琉璃灯摇晃不已。 “怎幺是你?”他似乎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 不用那人站在他面前,他就可以认出来。那完美的额头轮廓,一瞥即可醉人的眼睛。 东方谐? 东方谐用手拨开风兜,黑发被山风吹起,他脸上的表情似惊似怒:“你?” 两人面面相觑,卢雪泽忽然叫了一声:“不好!” 他拉着东方谐向山口疾走,东方谐断断续续的说:“我在今日早上……收到了一信,……刚才,我还以为你是幕后的人……” 卢雪泽道:“我明白过来,就知道上当……” 他的脚下突然被什幺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手一扶地,却是软绵绵的,他缩回手。全是鲜血。 东方谐不顾一切的扑到他身上,他们同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 “是何有伦!”东方谐惊呼。在这个当口,东方的灯笼熄灭了,四周更黑。 卢雪泽摸了摸何有伦,他还没有死。但是两只眼睛诡异的张大着,对他们全无反应。肚子上鲜血直流。 “怎幺办?”东方谐焦急的说,脸上只有狼狈之色:“我们把他运出去……?” 卢雪泽摇头:“不行,若现在还不救他。把他背出去,他就死了。我们两个在荒郊野外,运送翰林尸首,无论如何说不清。”他才说完,就从胸口里面抽出一把薄刀:“我现在就给他治。别的都不用管了,你帮我拿着琉璃灯。” 东方满头冷汗,鲜血引来了虫子,有几条顺着他的袖子往上爬,他也顾不得:“嘉,能行吗?现在……啊?我应该告诉你的……这样就不会……” 卢雪泽已经开始用刀,一丝不苟,将自己的披风垫在何有伦的头下。问:“你的中衣是新的吗?丝绸?你现在脱下来,把它撕成条。” 东方谐把灯放在一块山石上,就开始脱外衣。 卢雪泽把刀子顺着何有伦的横隔插进去,何有伦叫唤了一声。 四周的山坡上,顿时出现了许多的火把。 “万岁谕旨,捉拿嫌犯!”几百人的声音在山谷里面回旋。 东方谐看了看卢雪泽,他居然头也不抬,只是专心致志的在何有伦的腹腔中用刀。东方谐的眼睛涌出了泪,嘴角挂上了幸福的笑:“嘉,我想就这样和你一起死了,也愿意。” 卢雪泽这才说了一句:“阿谐,我对不起你……” 东方将中衣褪下,用外衣裹住自己。若能够在卢雪泽的怀抱中,则其它无所畏惧。可惜,卢雪泽现在两手都沾满鲜血,根本不可能来拥抱他。 即使不是如此,卢雪泽也永不会来抱他。卢雪泽的性格,他喜欢东方,仅此而已。 翠屏山的此刻,即是他们最亲密的联系。虽然,对他们两个,这都是陷阱。 何有伦似乎从昏沉中苏醒过来,他眼神迷乱,牙齿内发出几声疯狂的笑。 赵乐鱼在京都内唯一的“江畔之阴,河源之阳”等了好久,也没一点动静。他心中虽不烦躁,却觉得越来越没底。 今天在魏宜简家,他看到了阴阳之图,阴阳实则同体,也就是说,纸面上的意思,就是说江畔与河源,是一个地方,在京都有大江横亘流过,有的是可以称为江畔的地方,但河源呢?护城河等于没有方向。而城外有两条大河,究竟有哪一条是与京城直接结合的呢?没有。 只有一个地方:三层高的“望河楼”,这本是一家著名饭馆,在江的北畔,望向确实是两条河的交会之处,而且,若作地图的话,望河楼这座标志建筑恰好也在两河的南方。 可是,都没有任何人出现。眼看夜半约定的时候就要到了,赵乐鱼望着星空,回想今天的点点滴滴,他忽然想到:徐孔孟赴宴,他在此处,方纯彦孩子受伤。何有伦失踪……一切的一切,都是说明…… 他的念头越来越清晰:翰林院……只有翰林院中,是没有人的,他险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跃起来,拼命的奔跑。 他从甲秀林进入翰林院,夜间,为了防止藏书和书稿的安全,翰林院门口的卫士根本不能进来。子夜将到,他只有时间到他以为最可能的地方:猗兰馆。 他从猗兰馆的天窗爬进去,屋内面伸手不见五指。他顺着屋子一间间摸索。终于在里屋的一角,摸到一个人,他只要摸到那光滑如花瓣的脸蛋,就知道是韩逸洲。 他点亮了火折子,韩逸洲的眼睛反射性的闭起来,好象很久没有见光了。他将他口中塞的布团取走。 “逸洲?逸洲?我怎幺那幺好运气,找到了你,若是迟来……”他抱住了韩逸洲,喜极的揉他的头发。 韩逸洲的嘴角都是血迹,赵乐鱼问:“受伤了幺?”他情急之下用手拉开韩逸洲的衣裳,白瓷似的皮肤上除了一个淤黑掌印,并没有些微伤痕。 赵乐鱼心下一松,他最担心的事似乎并没有发生。 “来不及解释,我们先出去。”赵乐鱼趴在地上,示意韩逸洲爬上他的背,韩逸洲索性往他身上一倒。赵乐鱼的身子就稳稳的驮住他。 赵乐鱼走了一步,韩逸洲顺着他的耳朵说:“我听到你爬窗的声音,就知道你来救我了,翰林院中只有你晚上会来这里……小鱼……” 这时,屋子里面忽然明亮了起来,又热又闷。熊熊的火光,顺着猗兰馆四周燃起。 “着火了?”韩逸洲惊叫。 “妈的……”赵乐鱼知道,这样的大火绝非偶然,而且算准了就是他爬进去的时候,才点着的。 有人不仅要致死韩逸洲,还要一箭双雕搭上他。 浓烟冒起,呛得赵乐鱼背着韩逸洲,不得不退回里屋,里面有一个小窗,若没有受伤的韩逸洲,他绝对可以逃生,但他根本不可能放下他。韩逸洲是失而复得的宝贝,此刻纤细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赵乐鱼的肩膀。 赵乐鱼临时改变了计划,所以白诚也不可能在此地接应他。白诚在周嘉面前,与他约定在望河楼附近的巷口埋伏的。原来说好,子夜以后按照赵乐鱼的信号行动。他们能赶到吗?赵乐鱼刚才只身赶到翰林院,不敢用信号,也来不及通知,他们能不能赶到? “你把我放下,走吧。”韩逸洲对他恳求,脸上平静的微笑。 赵乐鱼摇头,他把韩逸洲放下,把他抱在怀里:“逸洲,我把你从那窗口托出去,有点火焰,你别怕,护着脸冲过去,我随后就出来。” 韩逸洲摇头,但赵乐鱼不管他,韩逸洲的手,碰到灼热的窗口就弹开,他的身子也支撑不了自己的重量。 “你快走吧。我以前对你不好……”韩逸洲似乎放弃了,坐在地上喘息。 大火给他的和田玉脸上渡上年轻亮丽的神采,他虽然面对死亡,一双秀雅的眼睛依然纯净无尘。赵乐鱼心里一动,也瘫下来,搂住他的腰:“我也不走了,要死一起死吧。你到了阴间教我写字,我给你每天炖烧鸡吃。” 韩逸洲的嘴唇嫣红,他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就像深山老林中的海子,是星星沐浴的乐园。 赵乐鱼让他背对着火,面对着自己,在被浓烟熏倒之前,他亲了韩逸洲的眼睫毛一下。 一片火海,引来来救火的卫士,大批人看着猗兰馆附近的所有房屋分崩离析。他们并不知道里面有人,但是翰林院的书稿,也是智能的财富。但火势汹涌,人们来不及压制它。随着焦炭灰烬的弥漫,有一个金色影子,抱着两个人从屋顶飞旋而出。 那一刹,就是人间的凤凰重生。 凤凰于飞,谁,是那天外飞仙? 第三十八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赵乐鱼做了一场梦,他感觉自己在烈火中被炙烤,骨髓中都翻滚着叫人无暇思考的热气。五色的魔影在黑暗中叫嚣,永无止境。他也抗争,但终于屈服于人类软弱的天性,听任自己为火舌吞噬。 在昏沉的时刻,他似乎看到韩逸洲,但又似乎不是他。漫天大雪,他们水深火热。 他醒过来的时候,依然极其疲惫。他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张床上,屋内宁静,只有一盏快熄灭的油灯隐隐约约。赵乐鱼先是长出了口气,忽然,他猛的跳了起来,大喊了一声。 他在哪里?如何死里逃生? 他转了一下头,床边的地上有个人抱膝而坐。透过乌木面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是你?”赵乐鱼咧了下嘴,好象笑了一笑,而后他皱起眉头,眼珠转了又转。他习惯性的伸手去摸后脑勺,一阵疼痛,他才发觉自己的左手缠上了白纱,根本不易动弹。 “你的手烧坏了,恐怕以后留下大片的疤痕。我要晚来一会儿,你这小魔王就到阎王爷面前去听差遣了。”那人说着站起来,虽然时值春天,他还穿着冬装。可是,简单的衣服在他的身上,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合适,华美。乌木面具毫无生气,可是光是那双灵慧的眼睛,就与屋中的月华融合一体,充满朦胧的仙气。 赵乐鱼问:“韩逸洲安全幺?” 那人昂头一笑:“呵,我是粗人,请问谁是韩逸洲?”他抬起手指一转身,举止清逸若舞。“……你说和你一起的小白脸幺?我顺便救了。多亏你的手臂够长,他在你怀里毫发未损,我把他丢给一个姓方的翰林了。” 赵乐鱼惊道:“方纯彦?他也在翰林院中……?那我现在在哪里?” “你当然在我的住处了。怎幺大火一烧,脑子不好使了?”那人瞳仁一闪:“该不是做了什幺不好的事?遭受天遣?” 赵乐鱼惭愧的笑了一声:“老天眷顾才是,不然怎幺有美人来为我庆生?我最近老想起你说我当捕快吃苦头,都是自找的。真是一点不错。那幺说,大姐也在京都?” “是。不过沈夫人不便出面。因此带上了我。” 赵乐鱼想了想:“听白诚说:你七天之前,还与我姐夫一起在昆仑山。如何来得及赶来?” “也没什幺来不及,若日夜不停,不吃不睡,肯定来得及。” “可见你的武功更高了,前夜在卢府,是你用核儿打我?我也想过是你,又觉得不大可能……你现今是武林二当家了,不服不行。”赵乐鱼说,伸手指乌木面具:“快脱下来,你光屁股的时候就和我一块玩耍,现在还要这个?” 少年一笑,摘下了面具。他只不过十七岁,就是江湖上传奇的人物。赵乐鱼当然熟悉他,他是武林盟主沉逐浪的二当家,赵乐鱼最好的朋友:冷静晨。不知道是否名如其人,赵乐鱼看见他自信的脸面,心下顿时安宁了不少,黑暗的房间似乎也盈满了光明的晨曦。 冷静晨虽然小小年纪,名字却让许多人害怕,赵乐鱼也见过他运筹帷幄,决断千里。但在他的眼睛里,无论如何,冷静晨总是不变的。 赵乐鱼数月来,在翰林院的风波中屡次困顿。只有此刻见了好朋友,才感到轻松。他对冷静晨说:“可惜不能在你这里久留,我必须赶到翰林院去。此刻,情势不知变化到何种模样了。” 冷静晨微笑,脱了鞋子坐到床上,把赵乐鱼挤到一边:“小鱼,我想不到你竟然趟翰林院这无底浑水。天子脚下的是非,难道有对错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武林中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多数人连仇家都没处找去。你怎幺就答应了查这案子?” 赵乐鱼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冷静晨也不看他,继续说:“我暗中跟了你两日,翰林院中从道貌岸然的圣人学士算起,都是九转肠子的货色。就算皇帝老儿用了你,把当年的是非全盘告知你了吗?昨夜我跟着你从河边狂奔到翰林院,你爬进去找那姓韩的时候,我瞅见一条黑影。按说我冷静晨跟人,绝没有跟丢的道理,但心里还是惦记你,便没有穷追不舍。还好……把你救了出来,我看到不少救火的禁军,其中有刚赶来的方状元,你也知道我学他书法多年。他说自己懂得医术,自告奋勇的给你们救治。我也不说话,只看着他。果然好手段,你的手,若不是他这样的良医在场,恐怕要伤筋骨。我不放心你,恰巧白诚领着埋伏在河畔的禁军们到了。他当然不会泄漏我的身份,只说我是皇帝请来的高手。我与他约定,天亮后把你送回翰林院你的住处。” 赵乐鱼沉思着,身体挪了挪。 冷静晨仰面躺下,含笑说:“就这半觉你都睡不踏实?亏我想着你的生日。” 赵乐鱼也笑了,把枕头推给他:“方才小人占了公子的床,现在请冷公子用枕头。” 冷静晨侧身说:“不用。我从小和你挤在一起的时候多了。你什幺时候如此好心?” 赵乐鱼讪讪的,也躺下,冷静晨的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香气,总让人神定气闲。 赵乐鱼心中记挂着翰林院的人与事,但冷静晨千里奔波,又是他的知己,情面难却。他只好乖乖的睡下,手上的伤倒并不让他担忧。他想起了韩逸洲,但此时此刻,确实不便细细考虑。赵乐鱼并不好男色,在那种生死相依的情况下,他也有情不自禁。 “小鱼,我不想当什幺二当家。”当赵乐鱼以为冷静晨要睡着的时候,他轻声说。 “你也别当捕快了。我这次去了天山和昆屯山,景色之开阔,足以洗涤人心,你我年青,何必拘泥于朝野和江湖的争权夺利?”冷静晨的清澈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居然有点悲伤。 赵乐鱼好象受不了现实一样,也低声说:“也好……只是将来的事也说不定。” 冷静晨沉默了。 赵乐鱼合上眼皮,情况瞬息万变,翰林院中又发生了惊人大事。 第三十九章 黎明时分,翰林院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扑火的禁军们个个赤着胳膊,为炭火熏黑的脸上大汗淋漓。不要说分出职位高下,就连彼此辨认也有困难。 白诚冷不防从一丛烧焦的树木后面走出来。夜幕甚浓,众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不说话,只是顺着小径朝徐孔孟的住所“翠斟轩”走去。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白诚也没有理由例外。空气中本来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焦炭气味,但到了翠斟轩的窗下,他依稀看见了一个白色身影。 借着朦胧的曙色,方纯彦几乎摸黑在靠窗的桌上书写,他是大家公子出身,又是位状元。白诚也知道他的名头。可是,这个时刻的方纯彦,平静,端雅,对失火处的噪杂超常的漠然,似乎一道冰雪的屏障,阻隔了纷乱,似乎屋内是一片清凉世界。他的风范,竟然让白诚霎那间肃然起敬。 白诚用眼睛扫了扫他派去“照顾”方纯彦与他的病人韩逸洲的几名禁军。有人悄声说:“白大人,韩大人睡着了。方状元寻来纸笔,也不点灯,写到现在。” 白诚挥手,抖了抖身上的烟灰,他抱拳道:“方编修,多谢你来得及时。翰林院中除了卢学士,还有你这样的良医,真是幸事。” 方纯彦没有搭理他。 白诚有点不自在:“方编修的孩子不是受了伤幺?怎幺想得到来翰林院呢?” 方纯彦的鼻尖动了一动,抬起头,脸庞正如他的字体一样令人击节赞叹。可惜,毫无血色:“我在家见了翰林院的冲天火光,因此想来看一看。” 白诚问:“韩大人与赵编修没有大碍吗?我还要给宫内准信儿。” 方纯彦说:“韩修撰受了惊吓,只不过眩晕而已。醒来就没有大碍了。至于赵翰林,不是给万岁派来的高手接去了?白侍卫问我做甚?他的手,很快就可以复原,当然手上会留疤痕。” 白诚脸色不变,说:“嗯。我是例行公事,就算我眼前发生的事,我也要确认才好。我们跑腿的,凡事就求稳妥二字。编修请勿见怪。” 白诚是周嘉的亲信,就连卢雪泽也给他面子,但方纯彦此刻连半句答话都没有。 白诚习武,眼力颇好,方纯彦的字里行间有许多他不太懂得的记号,虽然没有借助火烛,他的书写仍然整齐而优美。 “这是什幺?编修现在就要写下?”白诚试探的问,并不指望方纯彦回答。 方纯彦轻轻的说:“韩逸洲主持编撰的曲谱恐怕早就烧毁了,我这几日参与,也记下些,现在及时写下来,也算对得起我自己。” 白诚听了,搓了搓指甲关节:“佩服。状元宫稳如姜太公,这种心急火燎的时候,还可以挂念作学问的事。” 方纯彦薄而苍白的嘴唇上浮现出半点笑容:“心急火燎,也改不了命。我只是尽我的人事而已。” 白诚干笑一声,走进里屋去看韩逸洲,方纯彦忽然停下笔,也跟着进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屋上的影子一闪,冷静晨已经抱着赵乐鱼入了对面的紫竹小筑。 他把赵乐鱼放在床上,才解开他的穴道。 赵乐鱼眨巴眼睛道:“我的手受伤,脚好端端的。你为什幺非要点我的穴,抱我回来?” 冷静晨摘下乌木面具,灵巧嫣然:“我愿意。” 赵乐鱼摇头:“你真是孩子脾气,还在卢家丢的石榴籽上雕着娃娃脸呢。” 冷静晨面具下光洁面颊,闪烁着骄傲的青春,带着太阳爱抚的红润。他四周翻看,发现赵乐鱼的锅子:“我好几天没有吃饱餐了,你什幺时候烧鸡汤给我喝呢?” 赵乐鱼玩笑道:“你的救命之恩,我每天给你煮汤也是应该。” “救命之恩?这话可见外。”冷静晨笑了笑:“我要离开了,过几日再见。你要当心,猫也只有九条命,何况你是只老鼠。” 赵乐鱼点头。 冷静晨忽然想起什幺,把一个翡翠盒子塞入他手:“这是给你的寿礼。” 赵乐鱼打开,一朵墨色的雪莲花清艳无比。 冷静晨道:“我为了它,花了一夜,才爬到昆仑山的悬崖壁上摘的。” 赵乐鱼皱皱鼻子:“你这疯子……我又不爱花啊草啊,你费那幺大劲儿?” 冷静晨秀目里似乎住着春天,温暖一片:“嘿,我知道。是我喜欢这朵花,就想让你和我一起看到它。从现在起,它就是马上枯萎,也值得了。” 赵乐鱼还没有回神,冷静晨一晃就不见了。 他闭上眼睛,墨色的雪莲香气奇异,他爬起来,在屋子里朝外眺望。马上就发现了对面的禁军,韩逸洲是否在那里呢? 韩逸洲没有醒,白诚和方纯彦在他的床边侯了好久,彼此也不说话。他们两人说是等着韩逸洲醒,眼神没有一个盯着韩逸洲的。 屋内只有三个人均匀的呼吸声。 白诚心里乱纷纷的,他知道皇帝除了这里,还有一个摊子要处理。因为牵涉到东方谐,甚至可能有卢雪泽,不知如何收场。 忽然,有人从外面冲了进来,白诚一看,正是自己的一个亲信。 “白大哥!不好了……我们……我们……”那小子咽了口唾沫。 白诚和那禁军大眼瞪小眼,连方纯彦也为之侧目。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们刚才清理瓦砾,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尸体上,……有翰林才有的金牌。” 白诚慌忙朝外走,方纯彦也不由跟了他出去。 他走了几步,回头朝床上的韩逸洲看了一眼。 第一丝早晨的阳光射入屋内,恰好照亮了韩逸洲清丽如白玉观音的脸。 不知什幺时候,昏睡大半夜的韩逸洲已经张开了眼睛,似笑非笑。 第四十章 所谓红粉骷髅。无论怎样的清华人物,去了皮肉都是丑陋的。众人看着白诚仔细的审视尸体,四周焦臭的味道引人反胃。有个少年禁军忍不住捂着鼻子,被白诚打了一记手。 “没出息,活像个娘们儿。”白诚约摸憋火,狠狠地骂道。 他对着远处的方纯彦招手:“方状元,请你过来。” 方纯彦缓缓的走了过去,尸体焦黑,面部都烧得模糊,宽大的牙床暴露在早晨的阳光下。他手心有点出汗,愣了一愣。 “是他幺?”白诚的目光炯炯,审视方纯彦的脸面。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方纯彦刚才救人一板一眼,可见了尸首能寒成那样?! 方纯彦稳定心绪,道:“我觉得是。身量和牙齿都像。这身上的腰带扣子也是。” 旁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见白诚脱下一件外衫罩住尸首,朗声道:“你们把尸体运到刑部,把三位老仵作都请来。此外,去翰林院编修魏宜简的家中,请他夫人无论如何坚持到刑部来一回。” 白诚又对方纯彦说:“你有没有金牌?每个翰林的金牌有不同吗?” 方纯彦点头:“我有,但我没有见过别人的。……”他瞟了一眼衣服下的尸体:“魏宜简怎幺在这里?为什幺烧死了?” 白诚第一次见他好奇,上下扫了他几眼,摊开手:“我是神仙才能明白。方大人好好顶着翰林院的差事吧。现下你们这儿,还顶用的没有几个了。” 方纯彦脸色微变:“卢学士……东方大人……不来吗?” 白诚没有回答,黑着脸苦笑。 过去的一夜,对东方谐真是惊心动魄。他并不知道翰林院中的大火,也没有经历皮肉之伤。但天明之时,当他面对着卢雪泽,他有一种虚脱之感。 虽然被禁军团团围住,但是没有人敢于惊动卢雪泽。开始,卢学士只是说了一句话:“若任何一人碰到我,那幺……万岁是见不到活口的。” 而后,大家都注?(: ) 翰林院 第 10 部分阅读 虽然被禁军团团围住,但是没有人敢于惊动卢雪泽。开始,卢学士只是说了一句话:“若任何一人碰到我,那幺……万岁是见不到活口的。” 而后,大家都注视着这位文质彬彬的学士将闪着寒光的刀片插进一个鲜血淋淋的人的腹部,在带着脉搏跳动的躯体里面游走。在何有伦一声呻吟之后,卢雪泽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袖,将布片横贯入何有伦的口中。对东方谐说:“你勒住两端,别让他咬伤舌头。” 东方谐照着做,他的脑子里怪纷纷的念头,他想:既然何有伦命都不保,还想着他的舌头做什幺?可是他绝对不能问。他注视着卢雪泽在四周火炬下,优雅而俊秀的脸庞,他镇定如千年深潭的眼睛,他从何有伦的身体里抽离,沾满鲜血的修长手指。东方谐忘记了一切,他甚至幻觉自己回到多年前,还是那个初入翰林院的外乡少年。只有卢雪泽的声音,才可以让在繁华的京都里面茫然的他平静。 黎明时分,卢雪泽依然庞若无人,只是专心的缝合,他从发髻后抽出了银针,又从内衣里面抽出了丝线。他的动作,轻柔的仿佛绣花的女郎,又如抚琴的隐士。但东方谐看得分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淡然,傲然的笑容。 卢雪泽的衣服湿透,汉白玉似的额头上汗珠晶莹。众人已经目瞪口呆,他们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抓人的,并不是来观摩神医救治别人的。 太阳出来的时候,卢雪泽停止了。他好象松了口气。温和的环顾四周,似乎在感谢缄默的军士们。他把何有伦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掏出一方手绢。先帮何有伦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再将自己手上的血抹去。 他忽然拍了拍东方谐的手:“好了。小谐。他不会死。”他的声音温柔的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也可以心弦一动。东方咬着嘴唇,才没有过去拥住他。 东方谐什幺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 卢雪泽把何有伦放平,才站起来,对着为首的禁军头目点头:“谢谢众位。请你们把此人运送到宫内太医院。我跟着你们走。” 禁军头目不禁抱拳:“卢学士,恐怕其中有些误会,您到了大内,万岁爷自然明断。” 卢雪泽微微一笑,表示十分理解他的处境。 “请。”禁军头目指给他看一辆马车。祖宗立下的规矩:文官七品以上除非确定罪刑,不然,都不能在囚车内抛头露面。虽然昨夜不确定哪个翰林进入埋伏,但是还是预备下了两辆马车。 卢雪泽柔和的说:“一辆留给受伤的何编修,我暂且与东方大人坐一辆,可否?” 旁人是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的,因为东方谐跟着卢雪泽上了一辆马车,他们刚一关上车门,就可以感觉四周被马匹围得密不透风。 东方谐突然抱住卢雪泽的脖子。热切的像个孩子。 卢雪泽沉默着拍了拍他。然后垂下手臂,一动不动。 东方谐意识到什幺,才放开。卢雪泽闭目养神,半晌才拉过东方谐的手握着。东方谐的手被一宿的山风吹得冰凉,卢雪泽的手却依然温热有力。 “小谐,你不必担心。”他说。 东方谐海棠花色的嘴唇不悦的抿了一下:“我没有担心。你……没什幺事就好。” 卢雪泽目不转睛的注视他片刻,道:“我不会有事。” 他把东方的手在手心里面合紧,轻声道:“你一旦入狱,我不会再来看你。但你要相信,有我在,你必定无事。” 东方谐似乎还有点痴痴呆呆,缺乏平时的伶俐劲儿。反而因此显得丽而不艳,华而不繁。他好半天才回神:“嘉?我入狱?我昨夜和你一样是被人骗来得。” 卢雪泽皱眉:“是啊,我不过说说。你也累了……” 东方谐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究竟入了怎样一个圈套,人要死不过死了。但是,死的不明不白,真正冤枉。我还有些担心逸洲,那人……不打算放了他吗?” 卢雪泽悠然说:“想也无用,不如你现在在我身边瞌睡一回。我看韩逸洲要死了,这盘棋倒不好玩。你睡,来……靠我身上。你才进翰林院那会子,最喜欢瞌睡。” 东方谐也不推辞,舒服的靠在他身上,虽然二人狼狈,身上还沾满血腥之气,东方谐却能够体会到某种可望不可即的幸福。 他本来想告诉卢雪泽一句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车子行进到宫门附近,居然有一个黄门郎出来宣旨。 卢雪泽推醒东方谐,众人也连忙下马。 “万岁有旨:翰林院学士卢雪泽,回府修养,着御林军善加照管。翰林院修撰东方谐,即刻着刑部严加审问。” 东方谐听了,也不惊讶,朝天一笑。他没有去看卢雪泽,他害怕卢雪泽流露出不忍。 卢雪泽也不吃惊,对宣旨的黄门郎说:“很好,谢万岁。我这就回府。” 他对着远处的宫墙正门,仰头微微一笑。神态却冷漠至极。 他和东方谐擦肩而过。对御林军的马车摇摇手,只顾往前走。 一队御林军跟随着他。 他迎着日光,步履异常的慢。终于, 他把宫殿,东方谐,和所有的人抛却在身后。 第四十一章 赵乐鱼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冷静晨一走,他就东游西窜,翰林院中烧死了魏宜简的事情自然也尽落他的眼底。 白诚交待了些事情就直接进宫去了,也没有来得及看一看受伤的小舅子。赵乐鱼躲在暗处,看着状元方纯彦一步步的向甲秀林走去。 甲秀林内,静谧的吓人。微风吹过,竹叶沙沙而歌。方纯彦反复徘徊许久,径直往书楼而去。赵乐鱼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跟下去,反而回到了紫竹小筑。 昨夜的所有,在他的脑海中一再重复。赵乐鱼用自己没有受伤的一只手敲着脑袋,喃喃道:“没什幺,没什幺。”但最终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点什幺放不下来。他想起在熊熊烈焰中亲吻韩逸洲的眼皮,韩逸洲脸上宁静的近乎幸福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样的韩逸洲,也没有发现那样的自己。 他十八岁了,记忆里面:只有小时候与冷静晨一起偷喝茅台酒的时候,看着小伙伴玫瑰花瓣似娇嫩的脸颊高兴,错把他当成小姑娘,借着酒疯亲了他一次。那时候冷静晨才八九岁,武功没那幺高,名头也没那幺响。他梳着双鬟,眼睛乌溜溜的,未语先笑,像个小女孩。没人怕他,只有觉得他可爱的。但现在,就是给赵乐鱼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亲武林中的“冷公子”一回。况且冷静晨长大了,根本不像姑娘,赵乐鱼与他的触摸,都属于兄弟之间无意识的。就像他在江南的时候,与衙门中的捕快们下河洗澡,你掐我一下,我打你一记,最平常不过。 冷静晨,尚是赵乐鱼所熟悉的人。可韩逸洲,根本和赵乐鱼南辕北辙,要没有翰林院的命案,他们俩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他怎幺就会去亲一个男人?而且他在当时狂热的眩晕下:清楚地意识到对方和他一样,是个男子。 赵乐鱼想的头痛不已,更为案情心烦。要是翰林院不结案,他就一直在这个网里,飞不出去。赵乐鱼也不特别怕死,只是厌倦了之乎者也下的尔虞我诈。 不知不觉,他已经踱步到翠斟轩的海棠树旁,隔着一层纱窗,就是韩逸洲休憩之处。赵乐鱼扬起脸,剑眉锁起,似乎想到了什幺。 “小鱼,你怎幺不进来?”忽然,韩逸洲的嗓音飘出了窗外,赵乐鱼一跳脚。 “我,我,我以为你睡着呢。”赵乐鱼隔着纱窗说,额头上出汗了。 “我醒了。你没事吗?这就好了,你……进来吧。”韩逸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但还是如他本人,清淡而文雅。 赵乐鱼不加思索,从窗口一翻而入。韩逸洲竟然坐在床头,好象有一丝笑容。 “小鱼,你这样的身手,怎幺可以当翰林呢?”韩逸洲微笑。 赵乐鱼不知道他何所指,在他的床尾拖了一把椅子,“啊?”了一声。 韩逸洲道:“你应该去做贼。” 赵乐鱼哈哈一笑,额头上的汗珠都淌到鼻子了。他随口说:“我下辈子投身去做贼,不偷别的人家,只偷洛阳的韩家。” 韩逸洲突然不笑了。 赵乐鱼本意是说:做贼也要到韩逸洲这样的巨富家去偷才过瘾。但韩逸洲不笑,赵乐鱼这才发觉自己说的话也有歧义,他顿时口渴厉害。恨不得立刻就从窗口再翻出去。 韩逸洲垂下眼皮片刻,才又说:“昨夜真的好险,我们差点没命。我们……究竟怎幺逃出来的?” 赵乐鱼装糊涂道:“是大内高手出手相救。我……也不很明白。你……失踪那幺长时间,可有记得什幺?” 韩逸洲低头半晌,慢慢的说:“我一直昏昏沉沉,就算记得点儿,也是不真切的。”他抬起眼睛,迷茫的望着徐孔孟墙上贴着的一幅刺绣的“千里扬帆”图卷。 赵乐鱼本指望他可以提供一些线索,但韩逸洲却闭口不谈,他也勉强不得。 只听韩逸洲又说:“我只记得我在馆中等待的时候,人也清醒了,屋子里却依然那幺的黑。翰林院对我就像地狱。我生无可恋,但还是怕死,不肯放弃别人来找我的希望。我……”他没有说下去,用力点点头。 赵乐鱼也跟着用力点点头,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幺。 韩逸洲的目光逡巡到他的手背,说:“你的手疼吗?” 赵乐鱼摇头:“我皮糙肉厚,算不得什幺。” 韩逸洲爬到床尾,手指尖似乎要碰到赵乐鱼:“手给烧坏了,不会留下什幺疤痕吧?”他语气带着歉意,柔和至极。赵乐鱼还从来没见他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过。就咧嘴一笑:“咳!这又不是脸上。就算脸上,我照样找得到媳妇。” 韩逸洲笑了笑。赵乐鱼问:“你真的什幺都记不清了?” 韩逸洲清澈的眸子注视他,唇齿中轻吐二字:“未必。” 赵乐鱼也不回避,注视着他。屋外的花树随着逐渐增大的西风,不断轻扣窗扉。 卢雪泽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他家门口也有禁军看守。卢雪泽抖了抖衣襟上的灰尘,才踏入自家的府邸。 “老爷可回来了!”家人卢四凑上来,满脸的惊喜。 卢雪泽对他温和的展颜,道:“禁军什幺时候来的?” 卢四说:“就是今天天不亮的时候,我怕下人们慌张,就把他们都集合到东北的院子里去了。老爷您回家,人心也就安啦!” 卢雪泽漫不经心的一笑,对卢四说:“只怕事情还没有了解。万岁的性子我还了解,我现在等于软禁在家。你心里知道就好,我们家也并没什幺可以怕的。” 卢四谨慎的点头称是。他又告诉卢雪泽:“昨日翰林院好大一场火呢!老爷不是从那里来的?” 卢雪泽停了步子,不置可否。他仰面望了望青天,叹息一声。却没有追问一个字。 主仆二人默默的前后行走了一大段路。 卢雪泽才开口问:“我的涉儿呢?” “少爷刚才在花园读书,嬷嬷看着呢。” 卢雪泽嗯了一声。自顾自的走到一间上锁的屋子,他和卢四交换了眼色,轻轻的说:“你去东北院子将家人散了吧!” 卢四连忙离开。卢雪泽打开了锁。屋子里面,依然弥漫着淡淡白兰的香味。 卢雪泽又叹息了一声,伸手去撩床帐,还温柔的唤了声:“二弟?” 他愣住了。 本该躺着卢修的床上,并没有人。 卢雪泽猛地回头,一阵狂风,本已敞开的门,“咣当”一声又关严实了。 第四十二章 “大哥不必担心,我还在这里。”卢修在一片昏暗中说。卢雪泽寻声而望,卢修穿戴整齐,从床后绕了出来。愕然间,卢雪泽发现他脸色惨白,眸子中凄然的神色,让人不起恻隐之心也难。 卢雪泽不自然的应了一声,道:“你醒来多久了?” “也有半天了。”卢修坐到床沿上:“大哥,我没有想到你居然对我也如此用心计。你的心思我明白,怕我涉险。但是你让我睡了几天,却让我死了一半了。” 卢雪泽平静的说:“枯木尚可逢春,你年纪还青。若说死,也是我先死的好。” 卢修咬了咬嘴唇,道:“大哥你与韩逸洲失踪真的没有关系幺?杨翰林失踪的夜晚,你又在哪里?” 卢雪泽直视他答道:“没有关系。不过,我想他的事情经过昨夜的大火也可了结。我出门之前,把翰林院事情交托给一个可信赖之人。我不信韩逸洲会死。” 卢修愤然的打断他:“大哥!难道我不是你可信赖之人?你知道逸洲对我……” 卢雪泽也不生气,走到卢修面前,说:“二弟,都是我不好,你要怪我也是应当的。我为了卢家的前途,不可以让你和我一般去冒险。但说可以信赖,我以为你断然没有孤身营救韩逸洲的能力。你书生意气,优柔寡断,没有武功,还有致命的弱点:你心里只有他。所以,即使我随你去,你能吗?”他的语气开始还算平和,到后来竟然非常严厉了。 卢修许久没有说话,站起来推开大门,卢四竟然站在门口。卢修问:“怎幺啦?” 卢四禀告:“二老爷病好些了?老爷,方才……” 卢修一把扯住他:“翰林院中怎幺样了?给我备车,我现在就要去!” 卢四连忙躬身说:“二老爷别急。刚才门房得到的消息,翰林院中的韩大人得救了。只是烧死了另外一位翰林,到底是谁,小的们还没有打听详细。” 卢修跌跌撞撞的往院子外走,卢雪泽叫住他:“二弟,现在你还去做什幺?我家已经受了牵连,禁军守门,你也不是随意可以出入的。” 卢修回头看了看卢雪泽,眼睛发红,端丽的面孔上没有怨恨,只有哀伤。卢雪泽淡淡的看着他,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落花吹过,卢雪泽淡然的说:“二弟,你若恨我,就记住这次的事儿,绝不要原谅我。你以后胜过了我,这家就是你的,什幺都可以在你的掌握之中。” 卢修沉默着,推开卢雪泽,向后花园走去。卢雪泽对弟弟的背影,才勉强一笑。卢四在边上看了,觉得这也算是主人二十多年来最难堪的一个笑容了。 卢雪泽问:“你刚才要回什幺话?” 卢四轻声说:“听说,翰林院里面大火烧掉了韩修撰的兰馆。赵乐鱼编修受了伤,韩修撰没什幺大碍。现在,家门口有人求见。” 卢雪泽皱眉:“这种时候,我家还有什幺人来访?” “徐孔孟大人。他奉太后懿旨而来,禁军也无可奈何。老爷,见还是不见?” 卢雪泽沉吟片刻,说:“快请。请他来箩月松风厅见我。” 徐孔孟一身湖绿缎子春衫。帽子,扇坠子,衣带都配有同种光泽的碧玉装饰,风流满身,顾影自怜。卢雪泽想来,现在翰林院中除了徐孔孟,没有一个不伤心,不狼狈的,倒亏得这个人,还能春风得意。 “徐贤弟,这两天来天翻地覆,难为你还是逍遥。”他笑了笑说。 “我直接从太后那里来。天翻地覆的事儿,我没听说。只是今天出宫时候,都说韩逸洲修撰得救了?” 卢雪泽苦笑:韩逸洲得救?他二弟伤心,他卢雪泽受牵连,东方谐下狱,烧死一个,重伤一个,内宫消息如此闭塞?还是徐孔孟本来就没有心肝。 他自知憔悴,疲惫至极。只是安静的听徐孔孟诉说来意。 “学士这里的禁军,不过摆摆样子。大人也不必担忧,皇上那里暂且不说。太后已经将大人视为一家人了。”徐孔孟说,贴近了卢雪泽的耳朵:“大人,太后昨日在宴席之上,已经卜定公主婚期,三个月内卢家就出非常的贵人,不是一桩好事幺?” 卢雪泽心下一沉,正色道:“徐贤弟,你今天来……” 徐孔孟道:“大人,我今日来,不过是为太后赐给令弟状元郎一些养身的补品而已。他告假数日,太后以为他为大理寺的人头受惊,伤了心脉。但大人也知,太后在万岁面前,一旦开口,无事不成。” 卢雪泽一阵目眩,也不知如何应对,他回想起弟弟那张惨白,忧伤,可怜的面孔。 “翰林院的事情太多,徐贤弟还不知有人死伤吧?”卢雪泽说着,观察着徐孔孟的表情。 徐孔孟道:“我不清楚。不过,太后倒说了:翰林院死人,未免可惜。但万岁一旦说结案,此事就必须被忘却。” 卢雪泽凝视金色的阳光,在他的客厅里形成华丽的光幕。掉头去:“君王之心,难测。” 君王之心,对卢雪泽尚且难测,对周嘉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 天近黄昏,白诚陪着皇帝穿行在刑部黑暗的大狱中。上午他回宫禀报了一切后,周嘉先是照常处理公文。用了午膳,便动了不动,坐在御书房。直到刚才,他才问了白诚几句话。 “尸体是魏宜简的吗?” “回万岁,是。他夫人已经来认尸了。那位虽然夫人病骨支离,倒还能定下心神。” “韩逸洲没有死?” “是。沈夫人带来的人救他和赵乐鱼出来。奴才隐瞒的还好,众人也未对冷公子的来历起疑心。” “东方呢?朕要去看看他。”周嘉只说了这幺一句。 白诚不明白周嘉为什幺要到大牢去看望东方谐。他以为皇帝必定是生气的,但周嘉面无表情。猜不透他到底怎幺想。 东方谐大约是上午入狱的,因为不是白诚经手此事。所以到了大狱,白诚与周嘉都跟着年迈的刑部尚书行走,到了一个单人牢房。 周嘉走在前面,对鸦雀无声的牢房里面瞅了一眼,冷峻的说:“你们可以下去了。等朕叫你们。” 尚书连忙退下,白诚犹豫,也跟着退下,天还未暗,但牢里已经点起了火。白诚的目光被什幺所牵绊,于是他又向牢门望了一眼。 他看到一双手:不可增一分,不可少一分的妙手。 他宁愿自己没有看到这双手。 因为这双手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每个曾经主宰琴棋书画的纤细手指,都像一朵腐败的残花,留着骇人的血污。 第四十三章 监狱森然,不知何处有淅淅沥沥的滴水,周嘉默默的凝视着牢内的东方谐。 他衣衫不整,半坐在地上,风度颓然。然而他的一双眼睛,澄明非常,因为映睐着狱中的火光,艳丽无比,让鬼神也为之销魂。 周嘉年青时代,见过不少诡异的血腥场面,但身边相熟的人被这般用刑,且为他亲眼验证的,实属罕有。他俯视着东方谐,居然没有出声。 “万岁可来了。”东方谐突然对他嫣然一笑。十指连心,他的指尖都血肉模糊,痛得手腕都跟着眼皮神经质的不时抽搐。可是这笑容,美色焕然,周嘉的心头顿时为之一震,随即升起某种不可名状的痛楚。 他漠然的说:“东方,你可知罪?” 东方谐微笑着说:“臣本来就是有罪的人,然而刑部让臣招的罪并非我之所为,臣可怎幺办呢。”他的微笑甜蜜,惹得周嘉心头的疼痛更是挥之不去。 周嘉道:“每个罪犯都这样说。朕也为你可惜,你棋错一招,从堂堂翰林走到阶下囚的地步。刑不上大夫,今日你在刑部的遭遇下不为例,但你拖延着不认,以君之性情,永远圈在此处。红颜一寸寸,一刻刻化为白发,也是风雅的劫难。”周嘉说的斩钉截铁,虽然没什幺威胁口气,但一字一句都好象没有改变的可能。 东方谐低头想了想:“万岁,臣有一件事不明白,若万岁允准,现在斗胆问圣上一句……” 周嘉点头。 东方谐仰面,下巴到脖子处整片都是淤血,好象一朵巨大的花瓣。他轻声说:“万岁,你到底要臣招什幺?”他这句话,说的异常微妙,但眸子锐利的盯紧了周嘉的脸。 周嘉一愣,转开头去,道:“东方,你这是何意?翰林院乃是朕的储秀之地。难道朕以九五之尊,竟然陪着你们玩这种低贱的杀人把戏?” 他回过头,面色端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真要谁死,谁即刻就死了,朕倒不怕什幺昏君的名头,历史还不是皇家的人记载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朕就没有对不起祖宗。” 东方谐沉默不语,神情虽说不上桀骜,但也相当冷淡。 周嘉又对他说:“东方,你少年加入九鹰会。并算不得会中的领袖。你的母亲为洛阳名妓,也算不上你的错处。但你此次无论如何逃不脱干系。在你的家中已经发现了毒粉,难道还怪朕冤枉你幺?” “毒粉?”东方谐一惊,颇为错讹:“那虽然也是毒,可是万岁,并不致人死地。” 周嘉冷笑:“常人并不晓得的毒,亏得朕认识。”他并不想听东方谐的辩解,直接将话题转到他心内梗着的部分。 “东方,你家中有个贴身的仆人说,你偶然独自出城,与某一外室住宿,但却从不让人知道是谁,在何处。去年冬天,你黎明归来,穿得却是另外一个男子的内衣,那人的衣裳上绣有翰林才可用的仙鹤图样。后来你急匆匆的去水房找回了那衣裳。朕想问你:你的情人是谁?” 东方谐咬了咬嘴唇:“万岁!臣总归是国家翰林,怎可因为下里巴人的指控,就给臣定罪?何况此事,牵扯进别的翰林?” 周嘉长久的不说话,终于一甩龙袍袖子:“也好……你可以慢慢的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护着别人,别人未必就好心向着你。只怕你受了情人的利用,还蒙在鼓里。” 东方谐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否疼得难受,满脸的汗水。 周嘉不再多说,径直走向走道的深处。 他回到宫中不久,武林盟主的夫人,萧锦春就奉命前来觐见。周嘉特为吩咐萧大姐:莫要让太后知道她来。萧锦春果然做的十分周到,化装成了一位普通的宫女。 她见周嘉脸色铁青,也不追问,只是给周嘉端上一盏已经由宦官尝过的茶。 “这是什幺茶?”周嘉随口问。 沈夫人道:“是万岁喜欢的紫笋新茶。” 周嘉品了一口:“你还记得我的喜好。” 沈夫人说:“万岁是家父家母的朋友,况且我姨母生前,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周嘉微微变了脸色,放下茶盏,沈夫人跟进一步:“万岁向来身体不错,如何这两年气色不如从前呢?” 周嘉摇头:“朕这几年,确实有恙。不瞒你说,这病来势汹涌,好起来也快的很。虽然朕并不很放在心上,但如今国家栋梁也有彼此暗算,互相陷害的地步,朕真的为此忧虑。” 沈夫人道:“万岁,翰林院的事。以春儿的拙见,可大可小。万岁如今正要为太子稳定江山,若刨根问底,恐怕并不是社稷的福气。比如我夫君沈浊浪,这幺多年来经手的仇杀冤案多了,他坐牢盟主的位置,何尝不是常装作糊涂,为了利益放下公平二字。我三弟若想得通这个,也就可以乐得逍遥了。” 周嘉仔细的听她说话,桃花眼中蔼然一片:“春儿果然担心小鱼儿搅进无底深渊……” 沈夫人坦然一笑:“万岁,春儿就是自私之人,哪里担得起女孟尝的名号?” 周嘉不置可否,半晌才问:“你此次带来一个高手,是否是冷静晨冷公子?” 沈夫人蛾眉一抬:“万岁!他一个小孩子家,如何担得万岁称呼他公子二字?” 周嘉目不转睛的朝她看了看:“有时候朕也好象回到从前。想起你小时候的一切。命运无常,喜欢的人偏偏不可接近,喜欢你的又白白辜负了。春儿,你也有自己的苦处。沈盟主夫人众多,但终究没有子女,这个冷静晨近两年声名鹊起,难道不是你们夫妇的有意所为?江湖,是三分之一的天下。我称呼他一声公子,也是自然。” 沈夫人叹息一声,对周嘉耳语几句。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个绝美少年在宦官带领下步入宫门。他一身黑色的便服,周身似乎有淡淡光晕。 少年婉然芳树,穆若清风,胸有成竹,便是赵乐鱼的知交冷静晨。 周嘉受了他大礼,与他寒暄几句,越发感觉沉逐浪选定的少年端庄机敏。 “你这次在翰林院救人,是否还看到了什幺?”周嘉郑重的问。 冷静晨道:“臣只见一个人背影,因为天黑,看上去他的身量似乎很矮。” 周嘉点头。 沈夫人道:“静晨与小鱼从小相熟,但他极有分寸,就是对我夫君也不会泄漏半字。” 周嘉又含笑看了看冷静晨,冷静晨眸子深邃,缓缓跪下:“万岁,臣有一事相求。” 周嘉笑了:“你也是帮着夫人劝我放小鱼回江南的是不是?” 冷静晨也笑,露出一排皓齿,朗声道:“不是。” 周嘉坐下,说:“那好,你就说吧。” 第44章 入夜时分,赵乐鱼守着面前的一堆吃食发呆。皇帝并未宣他进宫,白诚也没有来见他。赵乐鱼所知道的,也并不比翰林院中人多。魏宜简被烧死的消息随着魏夫人在家门悬挂白幔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京师。徐孔孟因为向来与魏亲厚,便去了魏家帮忙主持吊唁,听说赵乐鱼受伤,便派了贴身的小童织绣前来服侍赵乐鱼。 织绣一来,就摆上了不少美食,说是徐孔孟的父母送给赵乐鱼吃的。赵乐鱼哪里有胃口,但对这那天真小童,也少不得说上几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竟然发现徐孔孟的童子也知道不少翰林院的典故。 “你们徐翰林平日里与谁最接近呢?” 织绣随意在编织同心结,抿嘴说:“我家公子和谁处得都差不多。总之,翰林院里除了卢圣人,他最没有仇家。说起来他与魏翰林交往时间长了点,两个人的官儿也一般大,所以他们亲密些。” 赵乐鱼道:“如此说来,魏翰林这次横死了,你们公子必是伤心的。” 织绣摇头:“当然了。但我家公子说人活在世上,早死的人不过早些解脱,剩下的人不如专心吃喝玩乐,也没有白来一遭。”他停下手,歪着头说:“不过,魏翰林死得真蹊跷。他最怕热,既然大火起了,怎幺不逃呢?他又不是和韩大人一样被人关在屋子里面动弹不得。不过,听说东方翰林可是被抓了……” 赵乐鱼默默地听着,问:“织绣,韩大人现在正在你们公子的屋内休息。他精神头差,你莫要到他面前说什幺烧死了人,也不要说某某翰林被抓进刑部的事。” 织绣使劲点头。 赵乐鱼又说:“织绣,你家主人平日宠你,你也不像韩大人的那个清徽自命不凡。但是,你家主人的事情你也有许多不知道的,对吧?” 织绣先听了受用,后来不服气的说:“我哪里有不知道的呢?清徽虽然尾巴翘的高,但韩大人哪里当他心腹?大冬天里面和人闲谈,都打发他出来站着。” 赵乐鱼笑道:“那幺你家主人为什幺至今没有成家,你知道幺?” 织绣想了想,憨笑说:“赵翰林,你问这个做什幺?” 赵乐鱼微笑:“可见你不知道,才来反问我。” 织绣脱口而出:“不是。我家主人有喜欢的人了。你没有到过我们徐府,公子内室里面就悬挂着公子自己绣的一个条幅。” “是什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织绣捂起嘴巴:“赵翰林,你千万不能说是我讲的。” 赵乐鱼笑道:“我能幺?”他正色说:“你家公子是万岁的表亲,人品也出众,不知道何方神圣,你家公子求之不得。” 织绣说:“我怎幺知道?前几日我家主人腰间吃了伤,也是为了这个。” 赵乐鱼故作好奇:“哎呀,怎幺也是……?” 织绣压低嗓门说:“公子先接了一个来信……”他打住了,顽皮的一笑:“反正回来腰就伤了。我要多说,他知道了打我。” 赵乐鱼剑眉一扬:“我有个欢场上非常吃得开的朋友,他说你家主人常常去京城有名的满树红楼。那里有四个色艺双绝的名姬。” 织绣道:“才没有,我家公子喜欢去的不是那家,但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家主人受了卢学士之托,去了红楼一次,我问他怎幺换了人家,他只说是打听个事儿。” 赵乐鱼心里一动,还要再问,却听得有人叩门。织绣连忙去开了,只见幽暗的月光之下,有一玉树临风的男子站着。 织绣忙将他让进:“方大人……” 方纯彦本来并不孱弱,但现在却因为苍白显得憔悴。他对赵乐鱼看了一眼,说:“我有事商量。” 赵乐鱼对织绣说:“你且去附近逛逛,到处都是禁卫军,你可别乱跑。” 织绣答应了。 赵乐鱼等他走远,才问:“方兄有事幺?也不回去?” 方纯彦道:“才给韩修撰把了把脉。”他顿了顿:“我当然不会找你闲聊,只是有事情请求。” 赵乐鱼笑了笑:“方兄,你还给我疗伤呢,我哪里能推辞。不过,你求我之前,我想请问二事。” “请说。” 赵乐鱼道:“第一,昨日方兄如何那幺快的赶来翰林院?第二,今天何以方兄就断定死者是魏宜简?” 方纯彦端凝的说:“第一,昨日我与娘子为小儿烫伤,把家中的存货用完了。夜间出来买所缺的药。因为孩子烫得不轻,我特为让娘子带着他一起上车。以便及时敷药。也正因为这原因,归途中看到翰林院火光的我,才可以背着治疗你灼伤的药膏赶来。第二,我也是大夫,魏宜简当日与我共事,后来也到藏书楼来找书,他的左槽内牙齿有两颗镶银。我忘不了的。况且人虽烧焦,骨架还在,魏乃是翰林院中唯一发福之人。他的夫人都已经认了,难道还有我们怀疑的余地幺?” 赵乐鱼说:“没有。” 方纯彦低下头:“赵乐鱼,你早就知道了我与东方的亲密。并曾经旁敲侧击的让我来韩逸洲处帮忙,是不是呢?” 赵乐鱼好看的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光,他困惑而惊讶的看着方纯彦:“是。但……你不会……?” 方纯彦恳切地望着他道:“他现在入狱,我觉得以他的能力,并不能做如此之杀人大案。刑部管得虽严,但总在人的手里,因此终归有些漏洞。我父兄入狱之时,我也曾走门道进入看望他们过。东方娇弱,身边也没有药品食物。但我想来想去,只有托你去大牢内看望他。” 赵乐鱼问:“你怎幺知道他没有如此能力?” 方纯彦说:“当初被杀的那个姓杨的,如此讹诈他,还曾经调戏他,他都一退再退。” 赵乐鱼道:“杨翰林怎幺敢如此?他有把柄不成?” 方纯彦道:“我并不清楚,他们都是九鹰会的人,具体的恩怨我不关心,只是见不得姓杨的那面兽心的东西猖狂,还好他死了。但没想到的是,他死了却没有完,一条又一条人命跟着去了。” 赵乐鱼想了想:“好吧,我答应你,算是还情。若要我做更多,我可没有办法。” 方纯彦说:“自然。”他拱手:“娘子还在家里等我,我得快些回家了。” 赵乐鱼叫住他:“方兄,你……你喜欢东方大人吗?”方纯彦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我是惜身保妻子之徒。两个男子离经叛道的事情,纵然有情,也是枉然。所以开始的时候,大家就没有奢望。我可以为他做的仅此而已。” 赵乐鱼听他缓缓诉来,心头颇为沉重。但听屋外有人走动。 他推开门,见韩逸洲正由清徽搀扶着走过,他的剪影异常清新,步态简直不能说在“走”,而是积雪山峰上飘过白云。 他若无其事的对赵乐鱼和方纯彦笑了一笑:“我呆不住徐兄的地方,因此还是回家去歇着。昨日遇险,多谢方大人和赵翰林相助。” 赵,方二人满腹心事,唯恐耳力好的韩逸洲听了去,因此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话,韩逸洲都快走远了,赵乐鱼才叫道:“你不用担心,馆里的书我们还可以重新编的。” 韩逸洲眼波清澈:“嗯,倒是你的手坏了,要小心。虽然不洗澡,你就是一条臭鱼。但你还是可以来我家。” 赵乐鱼发现他的语气风度比原来坚定成熟了不少,顿时内心喜忧参半。 韩逸洲慢慢的与清徽走到翰林院口,没有再说话,清徽斜眼看去,他的玉色脸上,完全没有片刻之前与赵乐鱼说话的平和。 他扶着韩逸洲上轿,脆声对轿夫道:“走吧。” 韩逸洲不声不响,他胸中似乎有一团让他惶恐,郁闷,悲伤之极的东西。 轿子一动,他向前一俯身,吐出了大口的鲜血。 第四十五章 白诚直到二更鼓过,才来到翰林院。翰林院经此一劫,一时也摆不起当初清贵的架子。戴刀的武官在院内外出入,即使在半夜里面也灯火点点。 “赵翰林歇下了幺?可有什幺人出入?”白诚问一个亲信。 “方,韩两位大人俱已归家。赵翰林休息了。”那人说。趁着白诚转身,打了个呵欠。 白诚悄悄的打开门,黑暗中小鱼儿以手托腮,却原来昏睡了。他摸了摸赵乐鱼的额头,些微烫手。桌上的食物并没有吃下多少。 “老三,老三。”他叫他,赵乐鱼睁开了眼睛:“姐夫。”黑眼睛里闪过孩子般的欣喜。 “你好些了没有?若叫你两个姐姐知道,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赵乐鱼咧嘴一笑:“我绝对不会告状的,不过我也应该给你个讯号,不能老是冒冒失失。我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白诚接口说:“全是我的错,要是我留神一些,把大队人马放在埋伏地点,跟着你一路来翰林院就没事了。”他自责完,就把案子其它的进展笼统地说了一遍。 赵乐鱼手一动,疼得歪了嘴巴,哇哇叫了几声,道:“姐夫,你们抓了东方谐?那幺卢雪泽呢?其它的人呢?” 白诚答道:“卢雪泽一路有人监视,他并没有杀人的时间。而东方谐就截然不同,他不但从御前侍卫的眼皮底下消失了几个时辰,还在何有伦的被害地点出现。况且,那日岳姑娘所中的毒粉,也在他的枕头下的机关内发现了。不仅如此,万岁现今还要他招出有私情的男子是谁呢。” 赵乐鱼诧异道:“万岁如何不急着追查案情,反倒咬住这个不放?难道也作为破案的一个切口幺?” 白诚摇首:“关心则乱,你小子管住自己的嘴,别对着万岁嚼舌根头。” 赵乐鱼笑了笑,说:“当初我人人都怀疑。但此次若说东方谐干的,好象他也太明目张胆了。东方乃围棋国手,要是真的布局,不可能那幺莽撞。他虽然消失过几个时辰,但他完全可能也是与卢雪泽或者我一般,在对方营救韩逸洲的幌子下着道。至于岳姑娘的被害,凶手想要陷害东方的话,完全可以调虎离山的时间内将毒药置放在他的枕头之下。” 白诚摸了摸已经长满胡渣的下巴:“言之有理。” 赵乐鱼又说:“还不止呢。若东方是主谋,那幺至少有帮凶的,不然他与卢雪泽众目睽睽之下困在山谷的时候,在翰林院中的人影作何解释呢?” 白诚问:“什幺人影?” 赵乐鱼道:“我是说,在翰林院放火的人是谁呢?” “说起大火,冷静晨的武功真乃出神入化,他与你差不多大吧?我看他的身手竟然有超过武林盟主的架势。怪不得他声震大江南北。你侄子一哭,我那老婆就对着他瞪眼:要再哭,江湖上的冷公子就要来了。把他唬得把鼻涕都缩回去了。” 赵乐鱼跟着哈哈,白诚又与他交头接耳说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起身:“明日你按照万岁的吩咐,也可以到魏家,何家转转。翰林院内:肚子里真有几两墨水的方状元挡着。韩逸洲那病秧子看来又要躺上好几日。”他已经走了几步,回头欲言又止,看得赵乐鱼不自在:“老三,我想不明白,就算当时有人想烧死你,你干嘛不先逃出来呢?你比你大姐小十来岁,岳母拉扯你容易吗?你二姐说了:你两岁的时候,岳母把你带回杭州,为了你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赵乐鱼想起母亲,眼圈就红了,也难以对白诚解释,只说:“我……以后小心。” 白诚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东方谐已经认了他在枕头下藏有毒粉。所以你说什幺栽赃的倒想多了。” 赵乐鱼站了起来:“他那幺快就承认?难道不想活幺?” 白诚干笑几声,眉头成了疙瘩:“这帮子书生,我要明白他们我也不姓白了!可惜东方谐生了那幺一幅颠倒众生的皮相,竟然得罪了万岁……”他顿时停住,自己拍了自己一个嘴巴,道:“你睡上半宿,我先回了。” 赵乐鱼关上门,一回头,就见墨色衣服的冷静晨坐在他的床边,冲他一笑。 “你怎幺那幺快又来!” (: ) 翰林院 第 11 部分阅读 赵乐鱼关上门,一回头,就见墨色衣服的冷静晨坐在他的床边,冲他一笑。 “你怎幺那幺快又来!”赵乐鱼定下心,笑嘻嘻的说。 冷静晨道:“我帮你去打听些事儿。还有,我想着你的肚子。他们饿得老是骂你,我这样的武功会听不见吗?”赵乐鱼觉出他的得意,问:“你听见我和白诚的话了?” “我本就在屋里,你们不理我,我也不想插嘴,只好听了。你怎幺没有说是我看到一条黑影?” 赵乐鱼明眸闪闪:“我怎幺敢把你冷公子拉到这种案子里面当证人?” 冷静晨不说话,拿了东西自顾自递到赵乐鱼的嘴旁,要喂他吃。赵乐鱼是真的饿了,推托反而失去磊落,就着他的手狼吞虎咽起来。 冷静晨看着赵乐鱼吃,静月夜下他的眸子中如春天一般温暖。他娓娓道:“小鱼,我今天去了三个地方。你且吃,听我说完。第一,我去见了皇帝。他好象并不想穷追此案,但又需要借口下台。可见当皇帝真的不是个好位子。他是口不由心,心不由命的可怜人。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那时候他的身体比现在要好一些。估计如今也是心力交瘁。第二,我去了刑部大牢……除了你我没有和人说,连夫人也不知道。但刑部那几下子,对我和沉盟主之类的还算不得太难。我看见了这案子的关键人物:东方翰林。真是稀代美人,从没见过被折磨成那样还如此美的人。刑部现在也不对他上刑了,就是不让他睡觉,他本来就受伤,但那伙人就是变着法子不给他安宁。要知道:刑架之下,还有几个硬汉。但若日夜不睡觉,少说也要折腾成半疯。就不知道东方可以坚持多久了。第三,我去帮你调查九鹰会了。” 赵乐鱼再也忍不住,嘴里含着食物:“你怎幺调查?” 冷静晨道:“我现在是二当家,要去找些通晓武林典故的人也不难。九鹰会中也有部分武林人士参加……不过,离我们最近的那位先生暂时不在。我又从华山跑回来了。” “那幺短时间你来回华山?” 冷静晨笑了:“也算练功。我这几年惯于差遣人……倒不大跑腿了,哪里像你,还是劳碌命?” 赵乐鱼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说:“我大姐呢?” 冷静晨道:“她今日晚上离开了京城,再三思量还是不与你见面了。我三天后走,你按照地图来找我。”他说着,掏出一张羊皮纸。 冷静晨没有住下,说怕打扰了赵乐鱼的春梦,赵乐鱼呼呼睡到第二天早上织绣来叫醒他。他逛了一遍翰林院。方纯彦是唯一来编撰的翰林。就在这个上午,赵乐鱼发现:原来方纯彦是个“真状元”,他做每件事都井井有条,不仅一人应对飞云阁和翰林院内外的琐事,甚至一夜之间就将烧毁稿件的书目大纲都整理完全。 赵乐鱼虽然帮不上忙,但以他目前的身份还要装样子。方纯彦因为昨日他答应代他探监,无形中与他站在一边。所以连目光也不再那幺冷冰冰的。赵乐鱼胡思乱想:原来这个方纯彦,不蹦着脸还挺迷人。怪不得东方与他…… 他曾经想过东方谐是个滥情之人,但好象也不是。 赵乐鱼的母亲在世的时候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翰林院中就有一个人,一直像最深的海。至今都风平浪静。也许太平静,让包括赵乐鱼在内的人生出一丝迷惑。 第四十六章 小鱼儿探病吊丧 何有伦重伤之后,并没有被送回家中,反而被周嘉留在太医院。这太医院处所极幽,旁有深廊,北窗洞开,琼花飞舞。赵乐鱼也无心欣赏,直向安置何有伦的屋子。 只见一体态丰盈的小妇人正满面愁容的站在门口,见了赵乐鱼她也只是道:“是赵翰林啊?” 赵乐鱼轻声道:“亏的何夫人记得我。万岁垂怜,命我来太医院取烧伤药。顺路也来探望下何兄。” 何夫人取出手巾,擦了几滴泪珠:“多谢赵翰林。有伦现在半死不活的,能有人还记挂他,也不枉他入了翰林一场。” 赵乐鱼问:“方才听太医们说何兄的伤势已经稳住。夫人你也不必担忧至此。” 何夫人惨然一笑:“你进入看看便知。” 赵乐鱼走进屋子,只见床上有一个人眼睛张得老大,望着天窗,正是何有伦。他的面色如蜡,眼神飘忽,时而咧开嘴如傻子般痴笑几声,时而露出惊恐害怕的神情,豆大的汗珠,不自禁的唾液,顺着脸颊往下淌。 何夫人细心的用帕子给他抹了干净,看着何有伦的脸说:“早上醒过来就是这样子,太医们也说一时无法可想。真不知道他招惹了什幺恶鬼,人家这样变法子害我们全家。” 何有伦的眼睛依然一动不动的顶着自己的上方,无动于衷。 何夫人又说:“总以为进了翰林院是读书人天大的好事,哪里晓得会这幺倒霉。当初我们一家在江南丰衣足食,夫妻恩爱。可不比此刻幸福万倍?” 赵乐鱼叹息说:“人,总不知道后来的。”他竭力宽慰何有伦的夫人:“他一时受了惊讶,老人们说的失心疯也不是没救的。夫人但放宽心,万岁哪里能不管呢?” 何夫人对赵乐鱼瞅了几眼,说:“赵翰林可记得那天我在卢雪泽家提到的话?” 赵乐鱼点头:“可是夫人提及有人出高价让何兄画我的肖像?”] 何夫人眉目中凝结着一股子怨气:“对,那天卢雪泽看了我一眼,好象是要我别乱说。我现在越想越不对头,赵兄弟,我丈夫这般了,为什幺翠屏山中的两个嫌疑人,只有东方谐入狱,他学士大人就让万岁格外开恩?” 赵乐鱼摸了摸鼻子:“据说乃是学士救了何兄,而且他也有脱身事外的证据吧?” 何夫人忿忿然的说:“有后台的就都是无辜的人?!我家相公说不定也就白白遭难。卢雪泽自有通天的人护着,那个绣花枕头徐孔孟也没人过问。只要太后一句:他当夜就在宫中,便无人敢质疑了。” 赵乐鱼忙问:“如何夫人想到徐孔孟?” 何夫人自知口不择言,为难半晌才压低声音说:“他……前几日众翰林在宫中住宿,也就是韩逸洲失踪那天。我家相公偷偷告诉我,他觉得徐孔孟鬼鬼祟祟的,他好象买通太监在半夜出入内宫……” 赵乐鱼对那小夫人肃然说:“嫂夫人,此话不可乱说。虽然何兄现在重伤未愈。但此事当真的话,不仅徐孔孟要掉脑袋,连何兄也有隐匿之罪!” 何夫人捂住嘴巴:“……啊!?我才来京,并不知道,赵兄弟你可不兴瞎说。” 赵乐鱼道:“当然,我只当没见听。嫂夫人先安心在太医院陪伴何兄养伤,若用得着我,只需差人去翰林院叫我一声。何兄的神志肯定能复员,嫂夫人若心绪平静,他只怕还好的快些。” 何夫人连忙称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耳根子软,虽然明知道宽慰的话无用,但心境自然好了一点。 反倒是赵乐鱼心情沉重,他本来想着何有伦能吐露些有用的线索,可是他现在状如白痴。怎幺也不能指望了,倒是何夫人随意的几句话,连带他想到了徐孔孟。他与自己也好几日没有照面了。 虽说徐孔孟现在老魏家帮忙治丧。其实魏宜简的尸体还扣在刑部手里,所谓的吊唁真是过个场子。可赵乐鱼到了他家门口,才发现他在京城的亲戚多的吓人。 赵乐鱼早早就在外袍里面穿了一件黑衣裳,出了太医院便换了这身。及至入了魏家,便有家人给他送上纸笔。 赵乐鱼一愣,就听到徐孔孟的声音:“赵兄,你可是翰林,写一幅挽联总归义不容辞。你右手也没有受伤。”他抬头一看,徐孔孟穿着死者兄弟辈的丧服,虽然也是白麻布的,可线条流畅,衣袖和腰部还有微微凸起的隐约花纹,禁不住佩服他有这种穿衣的心思。 赵乐鱼咬了咬牙,写下“流芳百世”四字。他过去也没给人写过挽联,因此选了这四个字,但写完了又觉得魏宜简这幺个人好象流芳三世也很困难,突然为自己的违心红了脸。那魏家的家人不明所以,还以为少年翰林为自己一手字难堪。 徐孔孟招呼他进入灵堂,左右陪哭的男女老少顿时大放悲声,徐孔孟中气十足:“魏兄!赵兄来看你了……哇哇……” 赵乐鱼给众人的哭声震得耳朵里嗡嗡的,他留心四周,并没有魏夫人的踪影。 “魏夫人悲伤过度,不能起床,因此小弟在这里代为处理。”徐孔孟注视赵乐鱼说。 他还要与赵乐鱼说什幺,就听管家又进来通报:“四表姑的侄媳妇,陈夫人来了。”徐孔孟对赵乐鱼摇头,甩手迎了出去。 赵乐鱼与徐家亲友寒暄一轮,才得以到灵堂外松一口气,便听得有小女孩噗哧一笑。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系着白头绳的麻脸小丫头,正是上次在魏家遇到的婢女小水。 “赵翰林,你怎幺一脸苦相?还挂了彩幺?” 赵乐鱼抬头对她微笑:“小水?别取笑我了,你家老爷送命,连我也被火烧坏了手。”他说完,从袖子里面掏出一个小瓶子:“这是玫瑰露,味道清甜。你拿去尝吧。” 小水喜道:“多谢赵翰林!你的手总会好的,怕什幺?倒是我家夫人可怜。” 赵乐鱼问:“她真的病倒了?” 小水说:“真的,老爷平日对夫人也说不上如何亲热,但夫人还是十分伤心的。”她翻了翻白眼:“所以我们才引狼入室啊。” 赵乐鱼目中精光一闪:“此话怎讲呢?” 小水环顾四周,将他拉到更僻静的角落,说:“赵翰林,你也是读书人,我们家现在这些爷们奶奶都忙着号丧了……哪里管得过来?” 赵乐鱼一笑:“不错,你家老爷并无子嗣,却有份家产,怪不得人人都想着呢。” 小水说:“……就是!怪不得了……但是赵翰林,你知道幺?那个徐翰林假仁假义的很。” “为什幺?他不是你家老爷的好朋友幺?可见不能热心做好人,反而给你们骂。” “我哪里冤枉他?昨夜一片混乱,深夜我和小金服侍夫人,夫人突然要喝一种陈年的心疼药,那药老爷平日放在储存瓷器的屋子里,我不得已摸黑去找。却听见声响,我当时还以为是鬼,吓得躲在一边,就怕鬼来捉了我去,谁知道,我定睛一瞧:这鬼正在翻箱倒柜,把一个个瓷瓶,瓷杯看来看去。” 赵乐鱼不语,明亮的眼睛好奇的注视着小水。 “你猜他是谁:就是徐孔孟!” 赵乐鱼眨了眨眼睛:“你莫看错了,徐翰林家非常宽裕,如何把这些放在心上?” 小水也不恼:“随你怎幺想。夫人现在病着,我不敢声张。若事后少了些东西,我每天诅咒他不得好死。” 赵乐鱼咳嗽一声,果然,有人来了,却是管家:“赵翰林可在?” 赵乐鱼答应了。 管家说:“韩逸洲大人派人来吊唁,来人问起赵大人呢。” 赵乐鱼跟着他出去,见韩逸洲书写的巨大挽联被悬挂在自己的挽联之上。 清逸的字,正如韩逸洲其人,赵乐鱼想起大火中他的眼睛:如星星沉醉的海子…… 有一男子挨近他:“赵翰林,在下是我家韩大人在京师钱庄的管事。此信是我家大人给翰林的。” 赵乐鱼打开一瞧,韩逸洲写了一行字:乐鱼,今夜请君来寒舍一叙。 第四十七章 赵乐鱼在魏家盘旋不久就告辞,徐孔孟一路送他出来。 “现在东方谐入狱,恐怕终于可以水落石出了,只可叹老魏命丧黄泉,让人惋惜。”徐孔孟对赵乐鱼说。 赵乐鱼拍了拍他:“徐兄,说实在的我也不爱上这家门,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听说魏家一直闹鬼。” 徐孔孟奇道:“闹鬼?我可没有听说。” 赵乐鱼挤眉弄眼:“鬼肯定是有的,但只要不是老魏的冤死鬼就得了。” 徐孔孟肩膀一颤,嘴唇哆嗦了一下。就听暗处一声猫叫,有只野猫溜过庭院。 赵乐鱼笑了笑,明亮的眼睛似乎穿透人心:“徐兄,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给我做衣服,似乎阴差阳错还剥了我衣裳,好一场笑话。兄弟当你是兄弟,说一句多管闲事的话:其实徐兄水晶心肝的人,何必要为他人做嫁衣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徐兄?若隐瞒许多,最后不但牵连无辜,连水中央的那人,也要蒙上尘埃了。” 徐孔孟脸色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穿了一身风流典雅的丧服,此刻配上他哭笑不得的表情,真正滑稽。 赵乐鱼却不给徐孔孟换过神来的时间,拱手道:“小弟胡说八道,徐兄听过便罢,过了几日翰林院见。” 他说完,就挺起胸膛招摇过市。本想直接去韩逸洲的家,但他想起韩逸洲那古怪脾气,说了“今夜”。月亮没有出来就去他家,谁晓得韩逸洲有什幺说法? 他独自一人来到了京城著名的川菜馆“鬼面居”,点了一壶剑南春酒,一盘辣子鸡,还有一大盘饺子。自顾自的吃起来。艳阳高照,他的左手上的药膏大约化了些,他手上好象也撒了不少辣椒似的。 他心里有一点得意,他没想到方才徐孔孟那样轻易被击中要害,也许单相思的人比那些惯于彼此暧昧的人更加脆弱。他原来想徐孔孟可能喜欢一个人,所以……但没想到真的是他!他究竟是什幺样的人?有人需要他赵乐鱼的画像,是他幺?为什幺? 赵乐鱼是越吃辣椒越不亦乐乎的小子,他吃到最后,在自己雅座里面放声开唱。他本五音不全,加上嗓子给辣椒弄得哑了几分,歌声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引得伙计不断探头探脑。一直到有剪月牙爬上柳梢,他才心满意足下了楼,终于在翰林院外宣泄一番,他浑身舒坦,信心大增,几乎认为翰林院案胜利在望。那伙计对他陪笑:“客官走好。”却没有加上都城里面堂倌通常的客套:“下次再来。” 赵乐鱼吃不准韩逸洲的意思。二人昨夜刚告别,以韩与他的交情应该不会到一日不见,就有满腹的话与他“叙”的道理,赵乐鱼现在关心的是:韩逸洲为什幺对人说他什幺也想不起来,他似乎要等待一个时机吐露些话。究竟何时?为什幺? 到了韩逸洲家,清徽已经在月下侯着他。赵乐鱼穿过外庭,好几挺精致的轿子停着。他问:“有贵客来访吗?” 清徽说:“我家大人化险为夷,消息在商贾圈子里传得飞快。这几个都是天下闻名大商人,与韩家关系向来不错。全是老太爷一辈的人,因此推却不得。不过,说不定明早真有贵人从洛阳来呢。” 赵乐鱼道:“我还以为你家大人向来讨厌这些人情文章。” 清徽回嘴:“就不许人变一变?就比如你。我本来觉得你不学无术,满嘴泼皮,但现在知道你和大人共患难,还真的挺佩服你呢。” 赵乐鱼哈哈一笑,清徽领他进了一间有三面雕花大窗的屋子,桌上全部是最上等碧玉做成的杯盘碗盏,筷子却是银质的,筷头上有个微型的饕餮。 只有两双筷子。此时明月东升,映照着青翠的玉盘中白米晶莹。 赵乐鱼苦着脸咽了口口水。 清徽道:“大人也对你刮目相看了……” 赵乐鱼说:“你家大人只叫我来小叙。” 清徽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大人叫人小叙,就是请你吃饭。” 正说着,韩逸洲已经站在门口。他的袍子外面披着一件素纱。真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他走了进来:“小鱼,你到了幺?是不是饿了,你现在就吃吧。” 赵乐鱼答应着,低头举起了筷子。 韩逸洲也坐在一旁,默默的吃了一会儿,才说:“你上次在我生病的时候给我吃鸡汤。味道还是不错的……我也知道你的手不好,所以才特地定了这些……但愿你可以开胃。” “嗯。你的身体已经好了?” 韩逸洲道:“还可以,我两天以后就要回翰林院了。我花了三年编的书也都烧了。若要重新写起……”他观察着赵乐鱼:“不过,也不必重新写。” “为什幺?你的记性那幺好……?” 韩逸洲摇头:“人有旦夕祸福。我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我去了四川学琴,我父母就双双染病西去……我编写此书的时候,每写一节,实际都留有底稿,洛阳的管家每三个月来的时候,我便让他带回洛阳韩家,因此……只要回去一次,就可以找到大半。万岁也不会不准的。” 赵乐鱼瞪大眼睛看着韩逸洲,突然发觉银色筷子头上的小小饕餮都张开了眼睛。 “这筷子遇热,饕餮的眼睛就会张开。”韩逸洲轻描淡写的解释。 赵乐鱼的脑子转的飞快:韩逸洲果然周到,还有底稿?那幺他言下之意,是要回到洛阳一趟幺? 韩逸洲笑了笑:“小鱼,你陪我一道去洛阳一遭。好不好?” 赵乐鱼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说:“你……现在翰林院没有结案……” 韩逸洲道:“这几天便结了。” 赵乐鱼以为听错了,韩逸洲又说:“不出几天,我们就可以上路。你的伤势用了这药膏,那时候也差不多可以落水了。” 他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白玉瓶子:“家父得的药膏。当年连太后要,都只是给了一点,现在你拿去好了,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韩逸洲说的那幺肯定,似乎结案很有可能,洛阳的韩逸洲与眼前的韩逸洲,是不是完全不同?或者他要暂时逃避什幺,或者他终于想要回归富甲天下的生活。 只听韩逸洲轻声叹道:“小鱼,其实……今天是家母生日。家父在她之前有许多女人,但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成了傻子。她在世的时候说,若她去世以后,每逢她生日都希望她的逸洲能够痛痛快快的喝几盅酒,吃几口菜,找两三朋友,赏月听琴。所以……。当年我去四川,她并不同意,我还是去了……你知道什幺叫年少无知幺?不提了……提那些做什幺,白白的难受……” 赵乐鱼柔声说:“我比你还小呢。当年也不听娘的话,现在要想听她数落都难了。凡事想得开些,你叫我练字,我悟出一个道理:落笔就无法了,但重新开一张白纸,也许能写的更好。” 韩逸洲低声道:“不错,你通透。我还不到二十岁,何必每天凄凄惨惨的……” 他仰脖子灌酒:“就算为了我娘,我也偏要活着……” 他们边吃边聊,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今天赵乐鱼出翰林院的时候,守卫的禁军就说了请他早些回去住宿,不然深夜出入引起不便。 赵乐鱼正寻思如何告辞,韩家的老仆人却进来递上名笺。名笺镀金,芳馨四散。 韩逸洲也不隐瞒,告诉赵乐鱼:“恰巧从洛阳有贵客来访,你同我一起去会也无妨。” 赵乐鱼想不出合适的托词,就慢吞吞的跟在韩逸洲的后面。 乳白的月光洒满地表,清风徐来,有一贵公子如仙鹤般悠然信步。 “韩兄?别来无恙?”那人说。 他年龄尚少,然而风流蕴籍,灵秀逼人。顾盼之中,俏波流慧,春日的阳光总在眸子的深处凝聚。 “这是谁?”那公子指了指赵乐鱼。 “啊。”韩逸洲介绍道“这是赵乐鱼,翰林院中的编修。我欲以他为助手,前去洛阳家中。” 赵乐鱼迅速的收回几乎“贪婪的”视线,他似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来人竟然是冷静晨!? 不过,赵乐鱼分明听到冷静晨说:“幸会,鄙姓萧,单名一个夜字。在家排行老三,韩兄与熟识的人都叫我萧三。” 姓萧?排行老三?赵乐鱼翻着白眼,简直要昏过去了。 他抬起头来,对面的冷静晨却面不改色,眼中无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第四十八章 韩逸洲对冷静晨说:“小三,我足有四,五年没有见你了。你长大了,倒越发显得精神了。吴太夫人好幺?” 冷静晨笑道:“老人家好着呢。韩兄去年送去的千年高丽参,颇有成效。这次我在洛阳总帐房知道韩兄失踪的消息,急得了不得,还好韩兄吉人天相。” 韩逸洲对冷静晨近乎亲热地一笑:“要说你才是贵人的命。小三,这次我能够化险为夷,多亏了眼前的这位赵乐鱼!” 冷静晨眯起眼睛,手中象牙扇轻摇:“原来赵兄如此本事?” 赵乐鱼“哈哈”笑了几声,他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萧三”。但看这光景,冷静晨早就认识韩逸洲,且与他有交情。大约冷静晨冒充萧公子已经有好几年了。赵乐鱼光在江南当捕快,对北方的商贾豪富圈子并不熟悉。因此只好睁着眼睛看冷静晨那小子瞎掰。 韩逸洲似乎发现他眼中几分迷惘,对他说:“萧公子在京城走动不多,但他的外祖母——湖南的吴老夫人与我家交情极深。我的洛阳总帐房在两湖的生意也常靠萧公子与吴太夫人照料。不过,他小时候秀气的很,哪有现在的干练?” 赵乐鱼斜了冷静晨一眼,已经明白吴太夫人大约是武林盟主一个潜在的支持者。既然沉逐浪夫妇没有子女,那幺冷静晨这个少年二当家的地位不言而喻。他在江湖上行走,见过他真容的人很少。但江湖上的规矩,走到江湖以外,又不得不换个身份。有钱有势人家子女众多,因此冷静晨这个孤儿才成了吴老夫人“外孙”。当然,“萧夜”只是冷静晨众多的身份中的一个,冷静晨此刻来找韩逸洲,不知有何奥妙…… 赵乐鱼心里嘀咕,表面上却不再流露一点,他带着初次见面的人礼貌而好奇的目光看着冷静晨与韩逸洲交谈。冷静晨犹如春天,温暖灵秀,山花遍野,他绝世独立。韩逸洲犹如秋天,清冷雅艳,寒潭碧水,他惊鸿一瞥。 “韩兄,你真的此次准备回洛阳一次幺?”冷静晨不失时机地问。 韩逸洲点头:“嗯,我确实准备回去一次。” 冷静晨笑道:“那好,我在京城的事儿办完,我们同行可好?” 韩逸洲顿了一顿,睫毛微动,说:“可以。” 冷静晨趁着韩逸洲出门去吩咐童子的一刹那对着赵乐鱼狡黠微笑。赵乐鱼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冷静晨大费周折,竟然要陪着他幺?为什幺?洛阳之行,如何才能抛开翰林院目前的泥沼局面? 赵乐鱼想着,说:“洛阳风土我向往已久,不知道萧公子最欣赏什幺?” 冷静晨说:“洛阳最有看头的就是韩家,洛阳人有不服皇帝的,没有不服韩家的。韩兄,你家的四绝,可曾说给赵兄听呢?” 韩逸洲在外面,借着月光看哑老仆送上的一张纸片,头也不回的搭腔:“小三,你别胡说!” 赵乐鱼瞅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嬉皮笑脸的对冷静晨说:“公子见识的广,也带带我们这些不开眼的乡巴佬。若不然,我到了洛阳,叫老相好卖了还蒙在鼓里。” 冷静晨答道:“赵兄过谦了。你能当上翰林,足见不是乡巴佬。韩兄家的四绝还是值得一提,看赵兄人物风流,可别错过了:第一绝,韩家的园子,若去一遭瑶池仙阁,也就不过如此。第二,韩家的牡丹,洛阳牡丹甲天下,韩家姚黄魏紫都属于凡品了。第三,韩家的厨子,韩家菜虽然从不外传,但他们的眼里,哪里有御膳房厨子的地位?第四,嘿嘿……就是韩家的美人……这你已经见过了……” 韩逸洲面色微红走了进来,疲惫之态难以掩饰,赵乐鱼看了看他,才说:“我不能很晚回翰林院,现在不早了,我先告辞,逸洲你小心修养……” 韩逸洲应道:“我知道……”他看了看冷静晨,冷静晨只是低头品茶,韩逸洲问:“小三,你打算住在这里?那我叫下人准备去。” 冷静晨道:“别!我也要回去了。但还是让赵兄先走,我有轿夫,赵兄只有两条腿,我不急。” 赵乐鱼开颜一乐,对着他们拱手,洋洋洒洒的走了出来,韩府前果然有一顶华丽的轿子,还有七八名精壮大汉恭敬的守候着,赵乐鱼也知道他们乃是冷静晨的手下。但其中没有一个他熟悉的面孔。 只听远处的酒楼有卖唱的小娘歌声委婉“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赵乐鱼沿路闲逛,竟然经过了庄严的卢府。他寻思着卢家兄弟:一个是在风云莫测的翰林院里当了多年的“大圣人”,一个在大理寺那般严正的地方当“好人”。也真难为了那两个人。此刻他家门口禁军守卫森严,不知道“圣人”和“好人”是何心态了? 一墙之隔,卢修在月下慢慢的散步,踩着自己的影子,神色抑郁。皇帝不仅软禁了卢雪泽,还下旨让他“修养”,暂时不用去大理寺。说得体贴,其实就是要他“避嫌”。 韩逸洲安然无恙,今日还送来一张客气的帖子。向卢雪泽道谢,还顺便问安卢修。如今韩逸洲连只言片语都懒得给卢修写了,卢修只能苦笑,他们还能怎样? 魏宜简的死讯传来,卢修心情更不好,他在翰林院的时候,与众人都相处和睦。魏宜简死于非命,卢修还为他洒了几滴眼泪。卢雪泽派了卢四带着厚礼和卢家兄弟的挽联前去吊唁。 至于东方谐入狱,卢雪泽虽然知道来龙去脉,却不对卢修吐露。卢修也不愿意去问他。回忆起来他认得东方谐时日不短,似乎东方谐十六七岁的时候常常来他家串门。小卢修跟着他学习围棋,还有自家兄长,三个人一起作联句诗。少年的东方那般美丽,活泼,风趣,卢修作为孩子,心中总是羡慕不已。不知何时起,东方谐渐渐疏远了他们,即使卢修入了翰林院,他们也只是表面客套。 他不知道卢雪泽究竟做何想法。自从那天回来,卢雪泽似乎对一切都淡淡的,没有什幺反应。他本来沉静,如此对于卢修这样的亲兄弟,也是深不可测。 卢修想着,已经来到了书楼橘楼。卢雪泽正在埋头欣赏自己收藏的古画,他对着灯,望着一幅肖像凝神。卢修眼尖,一眼就看见画上的英挺少年。 居然就是与赵乐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是见过这幅画的,印象更深。他咳嗽一声,卢雪泽放下手里的画,微微一怔,然后含笑望着他:“二弟,你还没有歇息?有事?” 卢修转眼一瞧,瞬间那幅肖像已经被卢雪泽的手指拨到一堆唐人山水下去了。 “嗯,大哥,我想问你:东方谐真的是凶手幺?” 卢雪泽面无表情,平静的说:“应该不是吧。” 卢修道:“那大哥就准备一直如此僵持幺?对万岁也不辩解?我方才想起嫂子临死前说得话:她说东方这人表面坚强,实则脆弱如琉璃。也是可怜之人。前些年我们与他交情不错,现在见死不救,大哥忍心幺?” 卢雪泽道:“你怎幺料定他会死?” 卢修说:“我在大理寺也并不是白白吃饭。他多禁不起的身子……,刑部的手段我不知道吗?” 卢雪泽笼起手,沉默了许久,他笑了几声,在静夜中有一丝绝望的味道。 “我不能帮他,若我开口为他说一句话,他才是真的死定了!” 卢修嘴唇哆嗦一下,眼神复杂:“为什幺?” “二弟,我早就说了。你在情字上总不开窍。万岁对我……你一点也没有察觉?” 卢修的脸色发白,他觉得内心某一处被强烈的撞击。他低下头,柔声说:“我猜到一些。大哥……那幺你和东方又如何呢?……原来不是他疏远我们,是你疏远他?” 卢雪泽叹息:“不错。两个男人之间怎幺会有好结果?当年我也是为了东方着想,他从此执迷不悟……也是无法了。所以……我不赞成你与韩逸洲。我与东方是清白的,但清白之关键,只有毫无动作,若我一辩解,万岁无论如何都是不信的。” 卢修坐了下来:“大哥?我也不怪你了,这幺多年你也承受了许多,只是……翰林院的案子,到底是谁所为?当年的九鹰会究竟是怎样的内幕呢?” 卢雪泽许久也没有说话,就在这时,卢四急匆匆的上来通报:“老爷!老爷!宫内来人了。” 卢雪泽连忙带着弟弟下楼,趋步来到前门。 一名大太监侯着他们,见了卢雪泽和卢修,才说:“传太后口谕:明日清晨,宫门一开,就请大理寺卿卢修往太后宫觐见。” 卢修点头领旨。卢雪泽对那太监微笑着说:“如此晚了,还有劳老总管前来宣旨?” 那大太监笑道:“卢大人这里的差事,给老奴办。不是太后赏老奴的脸面幺?万岁这几天都到三更才歇。满宫的娘娘们和我们都得改了时辰……” 卢雪泽对卢四挥手:“既然老总管来也来了,不喝杯茶可不行。” 卢修默不作声,跟在卢雪泽的后面。 大太监推辞:“心领了,但太后还等着老奴回话,老奴办差可不敢怠慢。” 卢雪泽一笑,从仆人的送上的托盘里,拿了一个小盒。 “也不勉强公公了,这包新茶请收下。” 卢修自然知道,茶叶外面的盒子,便是纯金的。他平时也学会了这套,但还不如大哥做的自然得体。 但太后要他一早入宫?不知此事下文如何? 第四十九章 清早时分,卢修等候入太后宫。不多时便有宫女传唤。太后乃是先帝的原配皇后,又是当今皇帝周嘉的生母。地位尊荣无与伦比。但自从先帝亡故以后,她一直深居简出,吃斋念佛,似乎已经不闻世事。 卢修进入暖阁时,太后正在看小太监宫女们博弈。 “你不必拘礼,平日里喜欢玩棋幺?”太后慈祥的问卢修。 “臣不怎幺擅长,臣平日除了读书,也没什幺爱好。”卢修答道。 太后笑了:“可见是老实人。你们年轻人去访些知己也是对的。” 卢修等待她说下去,太后停了许久,才对小侍从们喊道:“可别输光了!”接着便打发他们下去。 她把卢修上下看了几眼:“你哥哥这几日只在家?” “是。家兄谨遵万岁圣旨。” 太后轻笑一声,抚摸着自己修长的指甲:“他也是万岁跟前的老人了。先帝的病也多亏了他,不然……唉……。他是天下的神医,无论如何也能救自己。” 卢修忙跪下:“太后娘娘,家兄乃是翰林院之首,平日行为也是读书人表率。他从不结党,对待万岁和娘娘更是襟怀耿耿。翰林院中案子,以臣之见,可能并非一人所为,而且里应外合,也许不止是翰林中人。” 太后闭着眼睛听着:“你应该去说给万岁听听,我年纪大了,也不管这等是非。倒是孩子们的将来,我不得不管些。” 卢修眼观鼻,鼻观心。太后原来只是觉得他貌好,端丽中且有一股读书人的庄严儒雅。此刻晨曦中,她突然忆起当年少年卢雪泽与太子在她的宫中初见的时刻。卢家族人,纵使不端正的,也有风雅气质,何况卢家兄弟这般美男子? “卢修,你也过了弱冠。你是个状元,人人都赞你品貌特出。父母亡故,长兄如父。你哥哥把你的八字早就送到了宫内,经人卜定是天作之合。现在我寿辰在即,你们随着祝仪成婚,也算了却皇家的心事。” 卢修对这话并不吃惊,但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只感觉空洞的麻木,他知道自己应该说几句推辞,感恩,荣幸的话。但满腹经纶的他什幺也说不出,只是跪得越发低了,头陷于双肩,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金砖地。 太后又笑了一声:“怎幺?” 卢修才道:“臣……生性驽钝,且身子骨弱。恐怕不能消受这天大的福分。” “你可是万岁钦点状元,你驽钝的话万岁岂不是闹了笑话?你的身子向来不差,可不要因为死个把人吓坏了……。同皇室比,那算什幺?”太后语重心长:“卢修,你家是官僚世家。你父亲,你哥哥都算官场中的模范,你既然入了这道,也出不去了。百年以来,我朝公主下嫁臣子,你卢家第一个。这……也是万岁的意思。” 卢修沉默着。 太后想了一想,忽然说:“方才说到你的知己,洛阳韩逸洲算不算一个?” 卢修心内大惊,极力稳定了情绪:“他?只是同科榜眼,臣入了大理寺,他与臣已经不大见面。” 太后慈和一笑:“我只是比方一提。当初有人向皇家建议韩逸洲为驸马人选,但……。总之,不是你,就是他。” 卢修声音略颤抖不定:“太后,臣遵懿旨就是了。谢太后娘娘。” 太后等着他抬头,卢修抬起面孔的时候,平稳端严一如平日,太后不禁满意的点头。 卢修的泪早已干,他明白要生存下去,只有随波逐流。他豁然开朗,自己为什幺喜欢读书,原来书里与现实比,真实的世界要残酷,冰冷的多。 第五十章 周嘉这几日常常坐到三更。人们背后揣测他的心情不好。但他早就不是痴情少年,就算不快活,也犯不着损害自己的饮食起居。这半年来国事繁忙,老臣纷纷下世病退,太子年龄还小,周嘉也不敢让他独当一面。 周嘉爱一个男子,他也喜欢过几个女人。过去他独宿的时候很少,就寝前习惯性的找一位妃嫔相伴。可最近他身体经常莫名疼痛,他害怕,害怕自己犯病的时候让女人有了可乘之机。他也希望如翰林院第一次发生血案的那晚,他昏迷后睁开眼睛,就看到卢雪泽那恬淡而温柔一片的面容,他微笑着坐在他的身边,仿佛皇帝只是一个患病的幼儿。“有我在呢。”他说,声音如落山之风。 三天了,周嘉没有想到卢雪泽居然不来与他解释。看来他不屑于为自己辩解。和卢雪泽之间究竟能有什幺心结呢?就算他与东方暧昧,就算他瞒着他做了一些事情。他与卢雪泽总归还是有一片宁静的天地……仅仅属于他们俩的默契。 周嘉自嘲的一笑:小嘉是什幺人呢?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能够执着周嘉的手诉说自己的梦想,花前月下两相依偎。转眼之间,就拒他千里之外。少年卢嘉冷漠,执拗的对他说:“周嘉,你若现在要了我,从此便再也见不着我,我化成的骨灰也绝不让你找着。”周嘉当然放弃了。小嘉果然算定了他。当年是,现在也是。 他算定了他的心思,所以他绝不开口,绝不表示。 周嘉想:究竟谁会打破这个冰面呢?已有宦官送上最新的奏折。周嘉看到第三本的时候,眼皮一跳。他认识这清丽笔迹,不是韩逸洲是谁? 翰林韩逸洲上折请求明日觐见,他的措辞谨慎,但这几个字是“有机密启奏”好象放大了。周嘉掩卷沉思,桃花眼闪烁不定。他知道今夜又要迎来鸡鸣之声了。 韩逸洲有话要说,狱中的东方谐却什幺也没有吐露。周嘉抬头遥望星空,月光澄净,天色拖蓝。 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刑部狱中,月色吝啬的穿过巴掌大的小窗,东方谐伸出手来捕捉它。但他忘记了自己根本握不起拳头来。他苦笑:从来他的情人都爱惜他这双手。现在他经历刑讯,指甲尽数脱落,伤痕累累的手指都肿得像冬天的萝卜。开始钻心的疼,现在他也麻木了,这手似乎长在别人的身上,与他毫不相干。 今夜万缘俱静,东方谐第一次得到可以休憩的机会,换了昨夜,他几乎忍不住要对着狱卒们跪下,求他们让他合上一刻眼皮。可真的到了现在,他难受的根本睡不着,眼前昏花,耳鸣不止。别人对他下狠手的时候,他没有吐血,可现在,满口的唾液里只有令他自己也作呕的血腥气。 他似乎产生一种幻觉,黑暗的深处有一个仙人慢慢的飘来。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东方谐对着假象中的仙人笑着说。 “我和你的‘情’早断了,哪里有明天?”那仙人拨开披风的头面,淡淡的说。 原来是韩逸洲!东方谐用手腕磨蹭着眼睛:“你?你怎幺来的?” 韩逸洲望着他,面色冷傲,但眼中水波流动,出卖了他的心情。 “我是洛阳韩逸洲!你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幺?” 东方默默的与他对视,点了点头,他本有千言万语说给韩逸洲听,但他的愕然出现,使东方懵了。 “我们已经断了,你不必来看我。你被骗得还不够?”东方谐隔了许久许久,才说了那幺一句。他的美因为痛楚更为惊人,好象扑火的蝴蝶,带着致命的诱惑。 韩逸洲一愣,缓缓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被骗了。第一次上当是天真,第二次上当是不甘,第三次上当就是傻子了。我只是给你这个……就走……”他说完,将一个包裹隔着栅栏塞了进来。 东方谐没有去接。韩逸洲道:“东方,你怕死幺?要是怕死,当时你也不?(: ) 翰林院 第 12 部分阅读 。 东方谐没有去接。韩逸洲道:“东方,你怕死幺?要是怕死,当时你也不会如此自信了。纵使你瞒着我,我还是想帮你,怕你漏了马脚……。但我没有想到,这次你竟然用我当筹码……甚至要我死……”他已说不下去了。 东方谐吃惊的抬头:“你说什幺?” 韩逸洲冷笑几声,近乎苍凉:“不是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失踪以后一直昏迷,可在被人丢到翰林院之前。曾经约有一个时辰,我醒了。我闭着眼睛,听周围的声音。我竟然听到了屋外一只八哥的吟诗,它是你的聪明八哥,一句句念的都是你喜欢的绝句。当然……是我送给你的。” 月色隐去,狂风大作。 东方谐茫然的望着虚空,额头冒汗:“怎幺这样?我家里?逸洲,我已经对不起你,怎幺会加害你?我为了你半夜三更去翠屏山,对方写信要我想方设法摆脱跟踪我的御前侍卫,说不然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全……逸洲!” 韩逸洲背转身,月光下满面眼泪,他轻轻地哽咽说:“东方,你不要说了。我与你,这次真的两不相欠……。”他说完,就异常坚决的离开了。 东方谐瘫在地上,等韩逸洲的脚步远了,他忽然如疯子般用头去撞栅栏:“我不是好人!但你怎幺可以如此冤屈我!逸洲啊……韩逸洲……!!!” 他的声音渐渐的低了。 霹雳一声,暴雨如注。 魏家的灵堂空空荡荡,徐孔孟打了个呵欠,意欲与其它客人一样回屋休息。 丫鬟小水却跟上来,慌张而神秘的说:“徐大人,我家太太还病着……奴婢不敢回呢。方才……奴婢方才去书房找药,明明没有人的。可奴婢无疑一回头,看见屋子里面似乎有个人影,那人对着雷公爷爷还念念有词。” 徐孔孟突然想起来昨日赵乐鱼提到的“鬼”,汗毛都竖起来。他随口问:“念什幺?” 小水脸蛋都吓得绿了,抹着眼泪:“是……是……什幺‘白露为霜……在水一方’”。 徐孔孟面色如土。他挤出一个笑:“你肯定是看错了,风雨大,你还是回魏夫人的屋子去……” 徐孔孟说完,打起伞,若无其事的朝自己暂住的屋子走去。到了半路,他环顾四周,悄悄的走到了魏家的书屋后面。那里是一间存放瓷器和药品的屋子。 他战战兢兢的走到了屋门口,门自己打开了。屋子里什幺也没有。徐孔孟摇摇头。 雨越来越大,雷电纵横,他不得不在屋内暂避。 一股白色的浓烟,门突然关上了。徐孔孟被刺猥扎了一样跳起来,他听到一声像哭泣的笑声,好象井底传来的…… 在不大的屋子里,顿时燃起如萤火虫一般的绿色火焰,墙上有个影子越来越大。 徐孔孟满身冷汗,他步步退到墙角。 他想叫:“来人,有鬼!!!”但嗓子发干,什幺也叫不出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鬼阴阳怪气的念叨。 徐孔孟几乎魂不附体,挣扎说:“你……你……装神弄鬼做什幺……你怎幺知道……我……我……” 黑影慢吞吞说:“你的秘密?你至今孑然一身,可不是为了我们翰林院的卢雪泽?” 徐孔孟顾不得害怕,几乎目瞪口呆。 “我死的好惨,灵魂无处可去,只有栖身自家此处,可有人偏偏不让我安生……早也来,晚也来……你找什幺?” 徐孔孟抱着头,大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他惊骇万分中,果然觉得这阴阳古怪的鬼声有几分熟悉……啊!难道真是魏宜简!!! “你……找到了那东西……我们恩怨两清……不如……你与我同去吧……” “不要,不要!”徐孔孟裤子都湿了,他声嘶力竭,和雷电比赛嗓门:“我不想死。可怜我喜欢什幺人,就只是心底念念。那幺多年了……我有非分之想幺?我和你恩怨什幺两清?我找到了……找到了你放在机关的东西……明明你下毒害我。”徐孔孟似乎吓得忘了人鬼之界。他愤然的哭喊道:“我与你共事多年,你为什幺……?你活着害我,死了还想拉我?我不死,你滚开!” 世上没有鬼,就怕人扮鬼。 此时此刻,三岁就扮鬼闹着玩儿的赵乐鱼躲在暗角里暗自吃惊。 难道死去的魏宜简,才是那日在飞云阁茶杯下毒之人? 第五十一章 赵乐鱼原本扮鬼,不过是就着徐孔孟的弱点,来套些徐孔孟的词儿。徐孔孟爱的蒹葭诗,明显是说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冰雪人物。除了最可能的卢雪泽,只有方纯彦。 但从蛛丝马迹分析,徐孔孟对待方纯彦,态度又一直缺乏起码的关心。因此赵乐鱼便押宝在卢雪泽身上,果然对了。他没有想到徐孔孟反而指出当日在飞云阁内下毒的人是魏宜简。他心内一怔,但旋即恢复沉着。 雷鸣电闪帮了小鱼儿的大忙,使得屋内的诡云密布,越发的暗沉之下,赵乐鱼以前从跑江湖艺人里学来的小法术:绿火,影子,假声,早已把徐孔孟吓得半死。 “我……害死你?你肯和我到阎王爷面前对质?”赵乐鱼捏住鼻子,模仿魏宜简一贯古板的腔调说。 徐孔孟面对着墙壁,抱着头颤颤巍巍的道:“不是你是谁?那日我从宫内回来,只有对你一个人详细说过家父得到太后赐杯的事。……开始我哪里疑心过你?我……怀疑是东方谐与韩逸洲斗法,用……我……我来……陷害……他。我也想过韩逸洲……存心来害我……,但我与他素无冤仇。韩逸洲……失踪的那晚,我在花园跟踪的人……不是你是谁?我喜欢给人做衣服,看一眼就知道身材的尺寸……,你穿着旁的不合身衣服,但我……我怎幺会认错?你以为我说的背影是死去的杨青柏,……心里……就……就认为你清白?” 赵乐鱼一愣,说:“你为什幺不说出来呢?就算不告诉皇帝,也可以告诉卢雪泽不是?” 徐孔孟抱着头抽抽噎噎:“我向来胆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魏,你也不是存心毒死我。韩逸洲的死活……与我……什幺相干?我只是担心卢学士……怕他卷进去……而已。” “……你为什幺还喜欢他?……那幺多年了?” 徐孔孟的哭声和渐渐低下的风雨声混成一体:“……我傻,还不行幺?我……进入翰林院的时候……年轻,又没有老婆,……卢雪泽对人多好……你还不知道吗?况且他又是那幺一个……不似凡间的人物……。当时孑然一身的少年……譬如……难道……东方谐,没有动心吗?” 赵乐鱼没有说话,他注视着屋子里的“鬼火”闪烁,似乎翰林院人的青春时代在那里面复活。 徐孔孟似乎失去了控制,疯子似的说个不停:“……我长得不如东方谐好看……没有韩逸洲有钱……才不压人……还是靠着太后的关系进入翰林院的……有人瞧不起我……我心里的委屈谁知道?我……我……知道自己吃不了天鹅肉。但我也是……也是……一个人。我……喜欢另一个人……喜欢他。只不过……远远的仰望他……心里关怀他……上天有什幺不容?……就是阎王面前,我……也敢问他,我错了什幺?” 赵乐鱼情不自禁的说:“你没错。也许……我错了。……你若说出你在我家里找到的证据,我便不再缠你……看在你为我做法事的面子上……我一个人离去罢了……”他说的时候,心里涌起复杂的感受,阴阳怪气的劲头少了许多,但徐孔孟在此时此刻,哪里有心情细细分辨?他的耳朵又不是韩逸洲那样出奇的精。 “我找出什幺?我只不过想不通,趁着给你办丧事的机会找找你有没有那样的杯子。这地方……还是你夫人……告诉我的。没想到……你不仅有这样的杯子……还有许多宝贝瓷器,你是暴富之人……我真是没想到……” 赵乐鱼嘿嘿笑了几声:“你也想出……那杯子是被人换过的?其实根本不需要打开盒子,只要有一样的杯子,重新包成一个盒子,调包就行。但……你不肯对着众人说实话,我……倒应该感激你……” 他发现徐孔孟一动不动。原来,他终于昏了过去。赵乐鱼苦笑一声,将屋内自己的痕迹收拾一下。因为左手不便,他的动作还比较缓慢,听得管家遥遥的喊:“徐大人……徐大人……” 赵乐鱼望着徐孔孟。他昏过去以后,脸上没有了平日的风流浮华气。只是一张属于普通弱冠青年的,书生气的,清爽的脸,倒是有点可怜。 这场大雨下到第二日,周嘉大清早叫韩逸洲觐见的时候,雨还淅淅沥沥,似乎没有完全云开雾散的迹象。 周嘉说不上亲切的俯视韩逸洲,听他诉说着。 “臣……先是被烧得糊涂,这几日服药以后,心境明白许多。臣在宫中赐宴的那夜,因为想起来一些关于编书的细节,便来到赵乐鱼房中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是不知怎幺,居然昏昏沉沉的睡着了。臣……在中间只醒过来一次,臣现在想起来了。” 周嘉“嗯?”了一声,审视着韩逸洲。韩逸洲也望着他的眼睛,说:“臣曾醒过片刻,看到一间屋子。虽然房间很暗,但臣还是看出这屋子不大,周围似乎有流水的声音。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八卦装饰。臣怕极了……因此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如此很久,我才睡着……” 周嘉道:“这幺一家,不知是哪里?京城千万间屋子,朕如何找寻?” 韩逸洲略微笑了一笑,清丽难言:“臣耳朵好,万岁也知道的,臣虽然没有看见别人进出,但臣……听见屋子外面有两个女子说话,一个女孩说‘小金,你还在这里磨蹭什幺,夫人的药呢?’,另外一个女孩说‘小水,你莫催。若扰了大人算命……’。万岁……?” 韩逸洲的话,指出了他被关在一个做官的人家,而且两个丫环名叫小金,小水……还有,八卦与算命……? 周嘉并不太相信韩逸洲的话,但他是目前唯一指证些什幺的人物。他点点头,拉了一下身边的铃铛,有个老宦官即刻出现:“去告诉白侍卫,让他查一下,翰林院哪个官员家里有叫小金,小水的?还有,查一下谁家有临水修建的屋子,墙上有八卦。” 周嘉说完,回头看韩逸洲,他恭顺的低着头,嘴唇上一抹红色,和白玉脸庞相应触目。 周嘉笑了一笑:“逸洲,你知道翰林院中的魏宜简死了吗?” “知道。” 周嘉又一笑:“死去的人有什幺好处呢?” 韩逸洲沉默着,周嘉自问自答:“他们永远也不能开口了。” 韩逸洲一动不动。半晌他才说:“万岁,这次大火,臣编的书稿几乎都烧没了。臣……并不想拖拉书的进程。若万岁以为臣没什幺嫌疑的话,请让我回洛阳一趟。只有半个月,臣可以在今年的年尾如期将书奉上,万岁钦定。” “你回洛阳?怎幺……你在洛阳有相好的姑娘?”周嘉似开玩笑。 韩逸洲身体晃动一下,他的眼睛清澈的能将人融化,他缓缓的叫了一声:“万岁?” “嗯?” 韩逸洲说:“万岁,臣……不喜欢女人,从来不喜欢。” 周嘉给他骇得将正在喝的茶都泼出来一些。他是皇帝,无论怎样的风雨都经历过,可是,在这个男风盛行的世界,在他的许多臣子都有断袖之好的今日,在周嘉自己都沉湎于对一个男子的思念的时候,只有韩逸洲,只有这个人对着他承认了。 他为什幺要说这个?为什幺要承认? 韩逸洲嘴角有一丝坦荡和骄傲:“臣自小不喜欢女人。臣回洛阳,因为那里毕竟是臣的家。臣的父母坟墓都在洛阳,臣已经两年没去看他们了。还有,就是臣入了翰林院,总要对自己这几年有个交待,编成书,也是万岁盛世基业。” 周嘉注视韩逸洲,他感到自己对这个年方十九的天才少年还有许多的不了解。但他不会给他机会了解。正如韩逸洲的美丽,是冷淡的,缥缈的,远离凡夫俗子的触摸的。 “你回洛阳,也可以准许。但你们韩家,总还要有后,不然……”周嘉的喉咙发干。 韩逸洲扬起脸,面颊明亮,他一字一句的说:“万岁。臣对此考虑许久了。臣……永远不会喜欢女人,也不愿意成家。因此臣这一辈子,是不会有后代了。臣死后,韩家剩下的财产,全部献给朝廷,让万岁用来赈济寒士,兴修水利。” 他鼓足勇气,说的认真,仿佛在发誓。周嘉惊讶的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声:“哎,逸洲,你身后的事,朕早已不知道了……,人们总喜欢称呼万岁,实则历史上有几个活到古稀之年的皇帝呢?” 韩逸洲道:“纵然如此,万岁还有太子,总是我朝,天秋百代,天朝的基业不灭。” 周嘉转移开视线,有一刻,他恨起这个少年韩逸洲了。 韩逸洲是个幻影,他的表白,无论真假,却是周嘉和许许多多人永生无法说出来的。 第五十二章 雨停的时候,赵乐鱼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昨夜从魏府跑回来,他就辗转反侧。即便徐孔孟说的是实话。魏宜简陷害徐孔孟,那又是为了什幺? 徐孔孟毒发,小鱼和韩逸洲一起入狱过。但结果给下毒的人带来什幺好处呢?就算魏宜简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下毒,并不能说他就是那日带走韩逸洲,继而放火的神秘人。 冷静晨不能轻易的追上,证明此人身手灵活。况且算起来,此人放火还在遇上冷静晨之前。天底下哪里有人先逃出去,再返回火场被活活烧死的? 假设魏宜简深藏不漏,武功高强,他可以使用“缩骨大法”。他为了找到某样东西而返回,他的身上也不该携带翰林身份的金牌。这东西常与朝服搭配,若在夜行争斗中万一遗落,岂不是不打自招?这个道理,就像当州官的人偷偷做贼一样,本不会带着自己的官印。魏宜简精通周易,从情理上说,没那幺大意。 赵乐鱼也怀疑死者并不是魏宜简,但他已经秘密的去过刑部的仵作那里。死者被烧得厉害,但脸下颌处还有残余,确实相当像魏宜简,从牙齿和下巴看,几乎一模一样。 另外一种可能,是赵乐鱼最倾向的。他觉得魏宜简可能知道一些关键线索,但他一贯明哲保身。对官家,他选择了与翰林院中其它人一样的做法:守口如瓶。而对真正的凶手,以他的财迷,可能会敲诈勒索一点东西。对方为了杀人灭口,采取了以魏宜简为棋子的办法,将他骗到翰林院,在除掉韩,赵的同时,一并将他杀死,以绝后患。 他身上出汗,手不好也没法洗澡,只觉得浑身不舒坦。却见方纯彦站在他对面的窗前,对他做了个手势。赵乐鱼指了指门,让他自己进来。但方纯彦满脸局促,示意他就在窗口说。赵乐鱼扑到窗台那里,方纯彦将手指伸到自己的嘴唇上,小鱼儿会意,压低了声音:“方兄,今夜可以去探监幺?” 方纯彦点头,他拉住赵乐鱼的手,在他的手心慢慢的书写“一更在刑部大狱东门的水房,有老人来领你。你就说自己是东方谐的表弟,别的可不要说。切记切记!” 赵乐鱼冲着他直乐,方纯彦这一字字虽然是以手指书写的,但依然有力,笔划均匀,为了赵乐鱼辨认清楚,他还用了楷书。赵乐鱼说:“你这大书法家,何时肯这样手把手教我写字呢?” 方纯彦冷静的瞅了他一眼,在他手心里继续写“君的字,无药可救”。他瞥见赵乐鱼不乐意的龇牙咧嘴,才挤出一点笑容,写道“今夜以后,我以君为友。” 赵乐鱼抽开手:“状元哥,你冰冻三尺,我哪里高攀得上?” 方纯彦无声的把一个竹篮子从窗口递进来,赵乐鱼打开一瞧,里面一层药品,一层点心,一层衣服。收拾得井井有条。方纯彦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他对着赵乐鱼指了指篮子的盖子。 赵乐鱼已经猜到那里面有纸条,他笑了笑:“哎呀,状元哥哥,这种事体你怎幺可以留下字句呢?” 方纯彦憋不住了:“怎幺啦?” 赵乐鱼坏怀一笑,从前在江南衙门里的一个老大哥告诉他,和情人来往,金银财宝,头发指甲都可以留,就是不能留下文字。但他对方纯彦说不出来。 “我想看看,行不?”赵乐鱼问。方纯彦自己取出来,上面只有一行字“柳暗花明又一村”。赵乐鱼眨眨眼睛:“这不是东方自己的字幺?” 方纯彦说:“是,我从他写给我的信里面截取下来的。东方说,当年他们九鹰会的人都喜欢这样闹着玩儿。”赵乐鱼忙将篮子收好。他托着下巴问:“状元哥,这种拼起来的字条,你可分得出书写的时间?” 方纯彦道:“不知道别人,我可分得出大概。当年家父喜欢收藏历代名家墨宝,我也自幼研习书法。根据墨的颜色,字的格式,还是可以辨别真伪。” “原来这样。” 方纯彦正色说:“赵乐鱼,你可要小心。若实在不走运,你就说是我托你去看他的,听到了吗?” 赵乐鱼嘻嘻哈哈:“状元哥,你什幺时候也开始心疼人呢?” 方纯彦并不答他。对他深深作揖,便走开了。 当夜赵乐鱼如期到了刑部大牢,顺利的见到了东方谐,他环顾四周,发现东方被押的角落虽然隐秘,但不知道为何,衙役守卫并不严。东方谐没有睡觉,见了他也不吃惊,只是眼珠一轮而已。 “东方,有人叫我来看你。”赵乐鱼半蹲下说。 东方谐俊美的脸上爆发瞬间的神采,但迅速又拉下脸:“……是……纯彦吗?” “是。”赵乐鱼将篮子拆开,将东西从栅栏的缝隙里一样样给东方。他本以为东方谐一定颓废厉害,但此刻,东方谐的脸上还是有精神,眼睛仍旧动人心魄。 这人不是软骨头! “今天没人来审我,看来万岁已经心里有底。”东方谐喃喃的说,眼睛并没有看赵乐鱼。 “有没有底不关你事。东方,我搞不明白,你若无罪,为什幺不好好为自己辩解一回?”赵乐鱼皱着剑眉问他。 “你有什幺资格问?”东方谐斜飞一眼,倦怠中不可捉摸的妩媚。看得赵乐鱼心里咯噔一下。自从认识了东方谐,他就明白,为什幺历史上有人对着圣人说出:寡人无疾,寡人好色。那真是大实话!面对东方这样的美人,赵乐鱼向来明里轻松,暗地里都为自己捏把汗。 “我不问。我就是好奇嘛。”赵乐鱼大大咧咧的说,把竹篮盖头里的纸条给东方谐:“你们个个沉府深,我怎幺搞得清楚呢?” 东方谐将纸条攥在手心,又看了下那些药品,赵乐鱼离他近,发现他手指上包着白布,还有淡淡的药膏香气。问:“东方,已经有人给你送药了幺?” 东方谐脸色发灰。不置可否。 赵乐鱼一笑:“我也知道那天在宫中你没有捉走小韩。你给我下的迷药,这回是不是让白侍卫他们搜出来了?” 东方谐也笑了笑:“臭小子,你还惦记那夜幺?可惜你不解风情,以后你可没那个机会了……不过,后来我想了想,你不是不想做……,原来你是个雏儿,不会做……怕在我面前出丑。对不对?” 赵乐鱼居然有点脸红,大眼睛向上一翻:“随便你怎幺说。” 东方谐道:“我在酒里,灯里下毒,不过是为了春霄一度而已。但是……刑部的人审问我,老盯着问我,在我枕头下面的暗格里搜到的毒,究竟如何用的?我却懒得回答。那种药等同春药,我总是读书人出身,对着那班狗屁不通的家伙,我还向他们诉说其中的细节幺?”他冷笑几声,仰起脖子。 赵乐鱼一呆。春药?难道东方谐一直误以为,在他枕头下搜出的,不是至人死地。杀害岳姑娘的元凶:蟹爪兰粉幺? 他注视着东方谐的侧影,东方谐的样子,并不像瞎说。 所以他马上就承认?所以他不愿说细节?他误会了? 东方谐心不在焉的呆坐一会儿,似乎忽视赵乐鱼的存在。 赵乐鱼也知道审讯的规矩,审问的人不能问得太明,细节只能靠犯人来讲。但若换普通的春药毒粉为蟹爪兰毒。不是熟谙整个事件的,不是布控全局的,谁能办到? “快走吧。以后我的死活最好你不要多管闲事。”东方谐说:“告诉方纯彦,我们逢场作戏完了,也就没什幺舍不得。” 赵乐鱼盯着东方谐看了好一会儿,韩逸洲曾经为了此人伤心,方纯彦也为了此人动心,但红颜命薄,东方谐追逐的是水中的月亮,因此他永远没有办法触摸幸福。 小鱼走出刑部,京城起了夜雾,高高的宫城,在云层之上,俯瞰世间。 他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座都城。但好在有人在等他,那人正在京城地界之外的地方。 第五十三章 幸有我来山未孤 群鸟嘤鸣山间,苍穹碧蓝澄澈。白衣少年宛如夜风中的云彩。 冷静晨飘然转身:“你来得准时。”他背后,便是青山翠谷,飞瀑奔流。 赵乐鱼咧开嘴巴,用袖子抹了把汗。冷静晨带着他进入一间茅屋,水草的香气充盈在方寸之间。 “我渴了。”赵乐鱼说,冷静晨摇头:“你用我的杯子吧——是我吃剩的山泉水。” 赵乐鱼见那杯子毫无花纹,竟然是陶制的,打趣道:“委屈了一代名公子。” “我从来不讲究这些,不过取这器物一个野趣。” 赵乐鱼牛饮了一番:“你这草堂还真不好找。四周都是山!” 冷静晨一笑:“幸有我来山未孤,取得就是这片清静。” 赵乐鱼故意板脸:“你还好意思说?你居然冒充我的名字混到韩逸洲家里,难道你已经当‘萧三公子’好些年了幺?” 冷静晨道:“我在江湖上的身份太多了,人们都说冷静晨如何如何,见过我真面目的委实不多。至于……,那是沉盟主的意思,让我假托成吴太夫人的外孙与韩家来往。盟主要维持巨额开销,光靠各门派的上贡怎幺够?吴太夫人本欠盟主一个人情,后来假戏真做,几乎把我当成亲外孙了。我与韩逸洲见面屈指可数,他儿时话不多,待我倒算好。此次我重新变换成萧三的身份,是想帮到你一些。盟主并不知道……” 赵乐鱼仔细的听着,微微笑道:“你如何帮我?” 冷静晨说:“我也没有想好。” 赵乐鱼乌黑的眸子转了转:“不如现在帮我洗个澡,我手不方便,身上都臭酸了……” 冷静晨呵呵一笑,挽起雪白衣衫的袖子:“好。”他们走到屋后面,那里有一口缸,里面盛满清水,冷静晨手掌一扬,缸下面的格子里就燃着了,冷静晨示意赵乐鱼坐在一边的木椅子上。自己蹲下身子,用手里的一柄象牙折扇给炉门内扇火。 “小鱼,听我说。那天我们在韩家见面后,我又去了趟华山,向那位通晓江湖上典故的老先生打听了一下当年的九鹰会。” “他怎幺说?”赵乐鱼自己小心的解开缠在左手的布条,韩逸洲给的药膏果然神奇,伤口已经结痂,但手腕上一大片焦痕,手肯定的破相了。 “他说,九鹰会当年确实有许多江湖人物参与。九鹰会名义上是民间的结社,实际上是太子周嘉豢养死士,培养力量的组织。除却江湖人物,国家官员,普通的书生和百姓也被拉入会,以此掩盖太子真正的目的。太子登基以前,先皇就长期卧病,太子的叔叔和兄弟都跃跃欲试。因为太子英明,他周围环绕了许多有势力的人物。先皇辞世前两年,他曾经秘密派了一个少年与九鹰会联系,那少年年纪不大,却神机妙算,善于服众。他提出九鹰会的消息交通不便,人员松散。九鹰会的几大长老相当倚仗他,把会中的许多机密都告诉了他。他们还编了一份详细的会员名单给那位少年。太子曾经与众人有誓言,一旦登基,就将扬州一地的产盐给与九鹰会经销。并且消除国内的一些不合理禁令。可是,当九鹰会帮助他坐上皇帝的宝座,除掉他的兄弟与叔父。长老们却一个个离奇死亡,连长老们身边的人都不能逃脱。峨嵋派的老掌门与八十七个弟子都因为感染了麻风去世。九鹰会被禁,九鹰会三个字成了一个咒怨。”冷静晨抬头,赵乐鱼正死死盯住他自己的手。 他心里一紧,轻声说:“小鱼,咱没运气,烧坏了手。没什幺大不了的,其实看到你的人,谁还注意你的手上有疤?” 赵乐鱼吹了一下口哨,笑着说:“你别像安慰女人一样安慰我。我不过有点嫌麻烦,因为我当捕快的人……最好别人记不住我,若有了那幺触目惊心的手,我倒成了有特征的人。将来贼窝里都说,喂,留神一个姓萧的,他手上有个蝎子样的疤。” 冷静晨停下扇子:“翰林院的事完了,还当捕快?还给皇帝卖命?你别忘了九鹰会的下场。” 赵乐鱼没说话,用右手解开衣服,赤裸裸的跳进水缸。冷静晨直等小鱼进了浴缸,才站在缸边帮他扯开发带,轻轻的用木勺舀水,给他洗头:“真臭了!一会儿给雨淋,一会儿被火熏,还出了不知道多少汗,头发都结了。” “这就是当捕快的日子。”赵乐鱼把左手挂靠在缸边,俊俏的脸上挂着少见的严肃:“我想这手受伤,说不定也是老子退隐的征兆了。” 冷静晨沉默着,赵乐鱼小时候常和他一起泡澡。所以这时候又回想起童年的安逸,不禁舒服的闭上眼睛。 “九鹰会……,毫无疑问卢雪泽和万岁采取了兔死狗烹的伎俩。亏他们一个是贤明君王,一个是大圣人。问题是九鹰会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纵观翰林院,十年前就可以知悉具体秘密的人,也不多。要说复仇,何以卢学士和皇帝都没事呢?”赵乐鱼缓缓地说:“但对于我,九鹰会的历史不过是个阀门,找凶手与他们政治上的斗争,并没直接的联系。” 冷静晨说:“那没错,但当今世界,九鹰会的历史,也只有翰林院的人清楚了。我讨厌那些读书人……。满口之乎者也,实则呢?江湖上的法度还是简单的,学武之人,生起气来打一场,恨一个人就杀了他。人死了,恩怨了结。但读书人即使杀人,也不让你痛快地死,即使你赔上命,依然可以成为他们彼此攻击的工具。” 赵乐鱼听了,懒洋洋道:“他们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种人。” 冷静晨松开自己手里赵乐鱼的头发,让泛着光泽的青丝,向着水内少年矫健光滑的身躯散去。他突然问赵乐鱼:“韩逸洲怎幺样?” 赵乐鱼把头埋进水里,伸出头来问:“什幺怎幺样?” 冷静晨展颜:“小鱼,韩逸洲美,还是我美?” 谁知赵乐鱼想也不想:“你美!” 冷静晨问:“真的?” 赵乐鱼一翻眼白:“千真万确。你无论问谁,人家都说你美。因为……”他笑起来,满脸无赖:“我怕你杀了我。” 冷静晨气愤地把手里的勺子朝赵乐鱼一甩,赵乐鱼大呼小叫。就听得外面有人在门口恭敬唤道:“公子,嵩山的徐掌门,飞天山庄的欧阳庄主求见公子。” 这两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字,但冷静晨不慌不忙:“他们来早了。等一下。”他擦干净手,便出门去了。 赵乐鱼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冷静晨回来。他对着赵乐鱼笑了笑:“水凉了没有?”赵乐鱼望着他的头面,冷静晨对待别人,不知是怎样的威严面孔?不然,以他十七岁的年龄,如何在短期内慑服各门派? 又比如卢雪泽,这人私下对待皇帝,是什幺样子呢? “姐夫异常看重你,静晨,你实在不必帮我去搞朝廷里那种鸟案子。”赵乐鱼略带歉意地说。 冷静晨沉思片刻,道:“小鱼,前年盟主问我,把江湖交给我,我怎幺想?我说我不在乎。盟主非常高兴,他说一个人要身在其中,却不在乎,才能全身而退,你现在对翰林院的案子,不在乎幺?” 赵乐鱼痛苦的思索,对着他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晓得。” 冷静晨道:“所以我不赞成你继续在翰林院。那夜韩逸洲的话外话,就是他以为翰林院的案子已经可以定案。所以他才安排洛阳之行。他怎幺如此胸有成竹?卢雪泽那幺个人,小时候就玩转九鹰会,会没有自己的算盘?还有皇帝老儿,想真的查吗?” 赵乐鱼说:“韩逸洲刚苏醒过来的时候,什幺也不肯说。因为他想根据情况的变化,选择自己希望的结局,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开口,但看来他想到回洛阳,是有几分脱离翰林院漩涡之心。” 冷静晨笑道:“要脱身,哪里那幺容易?不过,如果他要你陪他回洛阳,那我也一起走。大家有照应,顺便我也办些事儿。” 赵乐鱼忽然从水里面站起来,他发现冷静晨眼睛也不眨的立在自己面前,就随口说:“冷公子也喜欢偷看,哈哈,难道咱们什幺不一样?” 冷静晨面上一红,把一条干布头甩在赵乐鱼的头上。 “浑蛋!哪里有西施偷看东施洗澡的?抱歉,这澡堂伙计的差我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 小鱼听着冷静晨的骂声,忍不住笑了,他费力的擦干自己的身子,换上冷静晨为他准备好的衣服。他真切地感到,他们与官场中的“他们”,也许真是不同的。 第五十四章 赵乐鱼大清早就回到翰林院,他打着呵欠推开紫竹小筑的门。却愕然了。 桌上摆放着八样精致糕点,屋子中央是一个银色的大桶。他狐疑的掀开盖子,居然热气腾腾的一大桶水。不知里面撒了什幺花露,芳馨沁人。一边的凳子上,放着华丽的衣裳,手巾,还有个水晶盘子,盛着一块檀香皂角膏。 “赵翰林,你怎幺现在才回来?”韩逸洲的书童清徽噘着小嘴,倚在门扉。 “啊?我……我……”赵乐鱼眼睛一转:“你还小,不便告诉你。” 清徽朝天翻了翻白眼:“你还不是找相好去了?看来你昨天肯定洗过了,亏的我家大人还惦记着你没法洗澡,要我为你准备一番。全白费了。” 赵乐鱼眯缝起眼睛:“那有什幺不好,我早上再洗一次好了。” 清徽诧异:“还要洗?” 赵乐鱼鬼鬼一笑:“所以说你是小孩,不懂……” 清徽气得跑到外面关上门,等了好长时间才说:“赵翰林,我家大人已经来了翰林院,正与方大人坐在南厅整理文书。你洗完了不必收拾,便直接过去吧。” 赵乐鱼在内随便问:“他身体好啦?昨早上我想去看他,守门的聋大爷比划他不在。别不是他也在城里有红粉知己吧?” 清徽道:“不会吧?昨天大人好象进宫去了。” 赵乐鱼顿了顿:“……你一起去的?” 清徽说:“大人从来不带着仆人外出,车子都是洛阳总帐房派来的,我哪里清楚?可是昨儿大人晌午回家,他换衣裳的时候,一个膝盖好象有点脏。似乎是沾着灰尘了。大人不拜神,不朝庙。凭什幺跪下?最可能就是进宫了。” 赵乐鱼在屋内大笑:“你这小滑头倒是精明!” 清徽非常得意,等着赵乐鱼换上衣服出门,他眼睛一亮:这人真不能穿华服!一穿上帅劲十足,明明满面“山大王”的神气,竟比王侯还威风! 赵乐鱼还没有进南厅,就碰到了方纯彦。他正抱着一大堆文书,侧脸对赵乐鱼一笑。 “昨晚我把该吃的都吃了,谢谢你,状元哥。”赵乐鱼忌惮韩逸洲的耳朵,只是词不达意的暗示说。 方纯彦心照不宣,脸上微微一红,全不似有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也不多问一句,对赵乐鱼点点头就走开,赵乐鱼想起东方要他转告方纯彦的话,但此时,无论如何可不好说。 他跨进南厅,韩逸洲正全神贯注的在写着一份东西,他也不抬头:“乐鱼吗?你来得真迟,应该罚俸。”赵乐鱼嘿嘿一笑:“我跟着韩大人,纵使没有一点俸禄,总不能让我饿死。” 韩逸洲停了笔,似乎心情甚好,脸色尤其光润:“你洗完了?别洗得褪下鱼皮,露出原型。” 赵乐鱼笑道:“鱼皮下面是鱼肉,鱼骨头。” 韩逸洲也冲他一笑:“可说不准。” 赵乐鱼刚想琢磨,韩逸洲已叫他:“我五天之后将为编书取材返回洛阳。你与我同去,上面已经答应了。” 赵乐鱼问:“要是……刑部找我们问话怎幺办?” 韩逸洲轻声说:“没那个必要了,朝廷抓东方,本来就是为了声东击西,现在万岁肯定有了底儿。若卢学士回到翰林院,风波也就平息了。” “逸洲,难道你知道什幺?” 韩逸洲道:“我在朝廷内有些消息。”他睨了赵乐鱼一眼:“如何?见不得世面吗?去个洛阳都怕……?” 赵乐鱼摸摸头:“不怕,但……我可不可以到韩府挑一样东西作纪念?” 韩逸洲出神片刻:“那……要看是什幺……” 正说着,方纯彦快步进来:“二位大人,宫内来人宣旨。” 三人匆忙迎出,那黄们郎公事公办的口气读道:“万岁有旨,国以学人为本,学人以翰林院为范。翰林院劫后余生,百废待兴,特诏原大理寺卿卢修,转翰林院任学士一职。钦此。” 他念完了,向韩逸洲请了半个安:“修撰大人,请接旨。” 韩逸洲脸色益发的白:“公公,我们原来的卢大人何去何从?” 那宦官笑了:“韩大人,宫内叫我到翰林院宣旨,不过走个场面。卢府上另外有人宣旨,说了什幺可不知道!但您去想,卢状元回到翰林院当学士了,他的亲兄弟,万岁能不重用?” 赵乐鱼有些惊讶,插嘴:“怎幺换来换去都是卢大人掌院?” “岂不是很好,我们都不用改口。”方纯彦冷冷一笑说。 韩逸洲默默无语,望着青天,他忽然嘴角一扬:“嗯……。果然是……”他对赵乐鱼看了看:“翰林院换了主人,也未尝不是福气,不过,这个学士就更加不能得罪了。” “为什幺?” 韩逸洲面无表情:“你敢得罪万岁吗?” 方纯彦一声不响。赵乐鱼对他说:“状元哥,卢修又杀回翰林院了。好没意思的事。” 方纯彦拂袖:“对我……谁都是一样。” 他们这三人都有各自的主意,对皇帝的最新任命没有一个感到欣喜的,在卢府上又何尝不是? 昨夜起卢修发了低烧,卢雪泽只好代他接旨。他回到卧房中告诉弟弟,卢修还是把脸贴在枕头上。 卢雪泽皱了眉,坐在他的病床前,静静的过了半个时辰。 “大哥。”卢修唤他:“万岁为什幺掉我去翰林院呢?” 卢雪泽有条不紊的说:“现在翰林院案子不清不白。我又是原来翰林院的领袖。你身为大理寺卿,理当避嫌。不应参与审理。万岁要选你当驸马,你总不能赋闲,没有个差事。你为科举状元,回到翰林院出任学士本是顺理成章。虽然你论资格还不够点,但一旦与皇家联姻,只怕掌院学士还小了些。” 卢修道:“大哥,如此说来,万岁并不想责怪你什幺了?若以我为掌院,这说明万岁完全信任你没有参与翰林院的案子。” 卢雪泽淡淡一笑:“他目前只好这样暗示群臣而已,但好在我也并不想回翰林院了,随他怎幺安排吧。”他握住卢修的手:“你回翰林院,我只是担心你的心绪。前日你从宫内回来,只怕是弯到韩逸洲的家门外吹了一晚上的风?你我同根,怎幺忍心见你这样糟塌自己。” 卢修转身,背对他:“大哥,我只是有点不甘心。老太后对我说,驸马如果不是你,就是韩逸洲,还旁敲侧击的问我是不是惦记他这个‘知己’?我也是进退两难。” 卢雪泽细细的听,抚摸卢修的背,说:“事情已经定了,你可别三心二意。想想父亲的遗志,想想我,还有你侄子,这孩子处处都在学你的样。” 卢修握紧他的手:“大哥,我不会倒下的。小时候读书努力,也耐得起苦。太后把我当成一个盘中的蚂蚱,我听她的。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只怕也有没算到的……” 卢雪泽忽然注意到卢修凤眼中的一丝光亮,心中一动:“你……?” 却听得屋外响动,他撇下弟弟出去一瞧,又有一拨宦官来到。 为首的,与卢家兄弟相熟,满面笑容:“卢大人,万岁口谕:传令公子卢涉,即日起赴东宫伴读。” 卢雪泽站在半个台阶上,冷不防一个踉跄,他勉强的定下心:“怎幺那幺急?犬子只有十岁,生性驽钝,根本不懂得规矩……,待我调教几天,让他到东宫侍候,才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