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缘》 章节目录 第一章 苏凡,真应了这个名。 眉眼平凡,身量平凡,学问也是平凡。且不说这天下士子千千万万,就是在这小小的靠山庄的读书人里头,苏凡也不见得拔尖。 庄里的人们做完了地里的活儿常聚在大树荫下谈论各家孩子的出息。论样貌,该是张家的三儿长得好,气宇轩昂,同样一件水蓝袍子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看着不一样,跟穿着县太爷的织锦官袍似的;论学问,李家老大该算一个,逢年过节的,庄里大半的人家家跑去央他写个联子,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庄稼人也懂的吉祥话儿,字也写得好看,往门上一贴,还真有点喜气洋洋的意思;还有河西沈家的狗儿,村东豆腐老夏家的石头……颜员外家的公子那是人中的龙,村里的孩子是一样也比不得人家…? 数来论去,最后才提到苏凡: “那个爹娘死得早的苦命娃…” 苏凡还小的时候,爹就病死了。没两年,娘也得了病走了。剩下个苏凡,还是刚懂人事的年纪,只当床上的娘不过是睡着了,拉着娘的手哭着喊饿。庄稼人都讲仁义,帮着料理了后事。苏凡便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学堂里的先生看他趴在窗外的样子实在可怜,便破例让他也进了学堂跟着一起学。 “苏凡呐,又读书呢。中了状元可别忘了王婶啊!” 隔壁胖胖的王婶正在自家院子里喂鸡,隔着竹篱笆瞧见苏凡正用功,便取笑他。 王婶是个寡妇,男人在去县城卖鸡的路上落下山崖死了,只给她留了个女儿和一群鸡。王婶没儿子,便把苏凡当了儿子看。 苏凡从书里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复又低头看起来。 读书人,哪个不想着中状元? 苏凡也想,悄悄地想。 打马游街,御前饮宴,名园探花… 梦里都能笑醒。 真正到了这一年,皇家选良材,三年一开科。 庄里有进京学子的人家热热闹闹地打点行装,衣衫香囊都是新绣的雀屏中选蟾宫折桂纹样,千层底的布鞋是娘亲姐妹亲手了几个月的;又敲锣打鼓地请了戏班,台上唱的是千里封侯金榜题名,台下送行的流水席一路从庄头铺到庄尾。真真是过年一般。 这时节,苏凡却守着病重的夫子日日夜夜不曾合过眼。 “先生放心,学堂的事我会照看着…” 苏凡在夫子耳边轻声道。 这事是自个儿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的。 先生的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是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这学堂里的孩子们却不能没有先生。偏偏这时候,庄里的头有学问的都要赶着进京应考…思来想去,这庄子里每户人家都对自己有过恩,想念书又不能念的苦自己也受过。再说自己这学问自己也是明白的,中个举人便已是福份了,状元什么的那是梦里才有的事。倒不如留下来做个教书先生,也算是报答先生和这庄子当年的恩情。 “苏凡,你呀,真是个傻孩子!” 王婶丢下一院子鸡跑来骂他,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心疼。 “没事儿,没事儿,做先生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苏凡笑着说。 眼角瞥到颜员外家的马车正打门口路过,那是颜家的公子子卿要去京城。 要是他,定然是能中的。 心里微微泛起一阵酸,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苏凡便是这么个人,永远都先记着别人的好。先生说,要仁爱,要博爱;君子要先人后己。苏凡是牢牢记到了心里。 先生也是孑然一身,照顾先生的活儿自然也落到了苏凡身上。 白天,苏凡在学堂里教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言》…书声朗朗的,一不当心就想起自己当年读书的光景。 总有几个调皮的学生坐不住,趁着苏凡不注意,不是硬扯着这个说话,就是把墨水抹到那个的脸上。书,自然是越读越不成个调子。 苏凡生气,拿起戒尺作势要打。 那孩子颤颤伸出手,抬起一双墨黑的眼,里面已是水汽氤氲。 苏凡便再也下不了手:“罢了罢了,以后再也不可了。” 那孩子唇角一翘,眼里哪还有什么水汽?冲着下面偷偷扮了个鬼脸,满堂的孩子笑作一团。 苏凡无可奈何,只得在心里头苦笑: “好了好了,放课前背不出这一课,我便要罚了。” 笑声方才有些止了,那些大胆的孩子还挂着笑脸。谁都知道,先生心肠软,是不会罚人的。复而,书声再起。窗外,雀鸟相鸣。远远地,牧童的笛声隐隐入耳。 放课后,苏凡就赶着去照顾先生。 先生住在庄外,每次去必绕过后山。这可苦了苏凡,往往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都已是大半夜。睡不过几个时辰便又要去学堂。几个月下来,人都瘦了大半圈。 “真真是苦命的娃…” 王婶看着瘦弱的苏凡,是心疼到了骨子里。赶紧抓来自家院子里最肥的老母鸡,小火炖了一天一宿,然后再让女儿兰芷送来。 苏凡原先想推辞,什么“君子”什么“礼仪”说了一通。 “还真是读书读傻了,叫你喝你就喝呗!” 兰芷听得不耐烦,“咚”的一声放下碗,“赶紧趁热喝了。一碗鸡汤还真能毁了你的气节不成?” “这…”苏凡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看着兰芷倒竖起的眉,只得接过喝了。 “这不就是了?哪里那么多废话!”兰芷的脸上这才有了笑。 收拾起空碗出了苏凡的屋子,忽然扭头又是一笑:“我娘问你,是不是该娶个媳妇了?” “啊?”苏凡一愣,脸上“腾”的一下涨得通红。 再抬头,哪里还有兰芷的影子? 所幸,先生的病最近好了泰半,不用再受累苏凡两边跑。只是隔三差的,五苏凡还要跑去送回药,再给先生带些粮食之类的。 恰是这一晚,告别先生的时候还好好的。行到了半路,没来由一响惊雷,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没走几步,身上的衣衫就湿透了。四下没有半个路人,苏凡借着天光急急赶路,想着赶紧回家。 却不想,越急便越是坏事。不知不觉自己竟进了后山。等回过神,只见周围古木参天,杂草丛生,不知名的藤蔓在树间相缠相绕,哪里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靠山庄里世代相传,后山那是禁地,住的是妖精鬼怪,凡人一旦进去就没有出来的。传说本无据,越传越是真。传了一代又一代,到底里边有没有妖怪谁也不知道,但是自小就被牢牢叮嘱着的,谁又没事赶往那里去瞧个究竟? 苏凡原本就不是胆大的人,这一瞧立时吓得任这雨再大,雷声再响,也不敢再挪动半步。 天空半明半暗,紧紧地盯着前方那半人高的草丛,总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大概是野兽,又大概是鬼怪? 心里毛毛的,口中喃喃念着:“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 忽然,天边一亮,草丛里倏地一下蹿出一团白影。“噌——”地一下就到了自己跟前。 苏凡惊得立刻往后跳了半步,险险就要跌倒。 天边的电闪雷鸣似乎缓和了些,雨势也渐小。 苏凡略略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瞧那团白色的东西。 那东西抖了一抖,缓缓放开了蜷着的身子,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大尾巴微微摇了摇。 然后,苏凡的眼睛就对上了一双淡金色的瞳。 狐,通身雪白的狐。 “不怕,不怕…” 看着这双瞳就想起学堂里的学生那双水汽氤氲的眼,苏凡不自觉地伸出手把它抱在怀里。 怀里的狐似乎有些抗拒,尖尖的爪在苏凡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苏凡吃痛,刚要把狐放下。 天雷,毫无征兆地铺天盖地打来。 天空亮如白昼,明晃晃地刺伤双眼,眼前是满目的白光,耳边只听“轰隆隆”的巨响,地下颤动,双脚站不住就跌坐在了地上,雨点落在身上,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下意识地收拢双臂抱住怀里的狐,隔着淡薄衣衫感觉到它不再挣扎。 这雷,这雨,这天,这地,排山倒海,似是天崩地裂。难道是共工撞倒了不周山?还是那炎黄二帝正与蚩尤鏖战?抑或金猴翻搅了东海又大闹了天宫? 雷,越打越凶;雨,越下越急;天边的闪电一下紧接着一下;乌云急滚的“隆隆”声响,声声都入了耳。 苏凡再顾不得作他想,只抱紧了狐苦捱着这糁人的天象。那狐也似通人性一般,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雷止雨歇。 苏凡缓缓站起身,远处还是深山树林的模样,自己四周这一圈却是枯木残枝,一片焦土,哪里还有先前那参天的古木、半人高的野草。除了这一人一狐就再也没有了任何生灵。 怀里一轻,手里空落落的。 苏凡愣愣地看着面前白衣银发的年轻男子。 “哼!”淡金的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男子转眼就消失在了林间。 古书中有记载,书生夜行于林,遇一女呼救于道旁。书生救之。女子诱之,结一夜欢好。翌日,书生徘徊林中寻之,遇一樵夫。樵夫闻之,笑曰:“狐也。” 苏凡回头,一条小径一路延伸到山下。 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罢了,就当是梦吧。 如是过了几天,那一夜的事就渐渐有些要忘记了。 那一日,他正在学堂里授课。王婶急匆匆地跑来。想是跑得急,一身的肉一抖一抖绕着圈儿: “苏凡呐,你家来亲戚了!还不快回去…” 不知怎的,觉着这王婶眉开眼笑的,平时见着那皮毛油亮的大公鸡也没见着他这么高兴。 苏家是一脉单传,哪里来什么亲戚?心里疑惑,身子却让王婶揪着袖子跟拎小鸡似地往家里抓。 一路往家里赶,一路有人来跟他搭话: “苏凡呐,你家来亲戚了呀…” “苏凡呐,那是你家什么亲戚呀?” “苏凡呐,你家那亲戚娶媳妇了不?” “苏凡呐,我们家珍珍正找婆家呢…” 一个比一个说得让苏凡糊涂。 好容易到了家门口,门口满满围了一圈人,还有人都爬上他家那竹篱笆的墙头了。 人们见了苏凡,嚷嚷得更高兴了:“呀,苏凡回来了呀。”“苏凡回来了…” 还没有这么多人当着自己的面谈论自己,苏凡有些不自在,一闪身进了自家的屋。 屋子里已经站了一个人,听到了声响,转过身。 白衣、银发、淡金瞳。 “隆隆…”苏凡的耳边满是雷声。 章节目录 第二章 格窗上贴的是雪白的窗纸、墙上刷的是水磨粉;木质的桌椅、粗瓷的茶碗;桌上放着还没读完的《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可惜,窗户纸是漏风的,水磨粉不知是什么时候糊的,斑斑驳驳的,跟画花了脸的女人似的;桌子的一条腿短了,底下用石子垫着,几把椅子倒还齐整,什么椅子?说穿了不过是几个木方凳,连个椅靠扶手都没有,那摇摇晃晃的样怕是也用不了几天就要散架的;至于这茶碗就更别说了,碗口掉了一大块,也不怕划破了嘴。就那书看得出是仔细用着的,页边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书页却不见怎么磨损,光洁干净得跟这屋子一样。 又怎么能不干净,因为除了这几样就什么也没了。 呵,穷光蛋。 篱落打量苏凡的眼神里更添了点不屑。 眼前的教书先生穿一身粗布的长衫,月牙白的颜色更衬得人干净,也隐隐显出身子的瘦弱。眉眼、鼻梁、唇角,说不上难看,要说好看又差得远了些,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平无奇地合在一起便就只能是个平平无奇的样子。 还算干净,无论是屋子还是人。 一想到要在这里住上几十年,篱落就觉得满心的怒气一点一点往头顶冒。恨不得一口咬上这个多管闲事的书呆子的脖子,饮其血,拔其毛,开膛剖肚,窜上小树枝,架起松木点上火,慢悠悠把树枝拿在手里来回这么转几下…过不了多久,肉气四溢,松香扑鼻,色泽油亮,外焦里嫩。趁着烫咬一口,入口即化,只留一股幽幽清香在唇舌间徘徊许久… 啧,这才是能入他篱落的口的东西。 可怜苏凡,此刻还云里雾里,面对屋里屋外这么些乡里乡亲不知该从何说起。 “苏凡呐,愣什么愣?这是你哪家亲戚?” 看着这两人斗鸡般干瞪着眼不说话,王婶耐不住跳了出来。一双眯缝小眼只在篱落身上打转,“不是我说呀,苏凡,你这亲戚怎么俊得跟不是你亲戚似的。瞧瞧这模样,这人品…啧啧…要我说呀,怕是能比上那颜家的少爷了。” “这…”苏凡只能拿眼去看篱落。前几日后山林子里遇着的狐,这算是哪门子亲戚?“这…这是我远房的表…” “表兄。篱落,他表兄。”篱落突然插话。 “对,我…我表兄。”是表兄还是表弟苏凡根本没心思在意,平生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只觉得一颗心慌慌的,脸上烫得能烧起来,只把头低得快碰到地了。 反观篱落,从从容容地对着众人,一双眼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凡。 “哦哦,是远方的表哥呀。那这是来探亲还是?”王婶问得越发起劲了。 “长住。” “哟,长住啊…那就是不走了?” “是。” “好,好!真好…真是好啊…呵呵…” 那些笑得最欢都是家里有没出阁的女儿的。这般的女婿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地儿找哟!那些家里没女儿的也笑得欢,这么个人物往这边一站,以后大树荫底下的东家长西家短还怕少么?乡下人没什么逗乐子,不就靠摆个龙门阵消遣消遣么?你说不是? 只有边上的苏凡满心疑惑,怎么也笑不出来。也罢也罢,生死由命。这么想着倒也不觉得慌了,见众人都关心着篱落谁也没在意自己。反正是被忽视得习惯了,随手拿过桌上的《诗经》接着看起来: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只盼这狐狸不是那硕鼠,不然自己怕是供养不起这大仙。 这边还在问:“娶亲了没?” “定亲了没?” “有中意的没?” “要什么样的?” “亲事你一个人做的了主?” “什么时候来你张婶家,我们家云丫头的糖醋鱼好吃着呢。” “也来你李叔家看看,让我们家迎香给你绣个鞋面。” “我们家秀秀识字,能写诗哩。” “…” 篱落的脸越发的僵,心里气着那苏凡没事人一般竟在边上看起书来。哼,书呆子就是书呆子。 还是王婶是机灵,看着这远房表哥的脸色,赶紧起身告辞:“哟,看看这日头,快落山了都!我还得回去喂鸡呢。我看,我们还是散了吧啊,也让人家苏凡和表哥叙叙旧…我们围在这儿,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我说,这嫁女儿还急这会子么?” 众人会意,纷纷散了。有的临走还不忘叮嘱两句: “可要到你张婶家来啊!” “你嫂子我等等让我们家春儿给你们送两个菜来,一定要收下,别客气,知道不?” “…” 直到人都走光了,苏凡才从书里抬起头:“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好。去吧。”篱落也不拘束,把苏凡当成了下人来差遣。 皱着眉把这屋里的椅子打量了遍,随手一挥,素纱袖子一起一落,方才那快散架的方凳和瘸了腿小方桌转眼变做了一溜簇新的枣木家具。油光水亮得能拿来当镜子使。得意洋洋地环顾了一圈,总觉得还少了什么。伸出手往那椅上再一指,椅前生出一个矮矮的脚榻,椅上又添了条素白一色的绒毛软垫、一只织锦缎面绣繁花的靠枕。 这才舒了眉头,往那靠枕上懒懒一靠,一脚搁在脚榻上,另一条腿惬意地翘起。手上凭空一抓,多出个金边彩釉的茶盅,掀开茶盖,一缕茶香钻入鼻孔,是雨前的新茶,用的是前岁的初雪雪水,抿一口,满口留香。 舒服地眯起眼,打从进到这屋子,这才有了点畅心的感觉。 苏凡端着碗回到屋子时,险险以为走错了人家:“你…这…” 看着做工细致的雕花圆桌,手里的兰边粗瓷大碗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过的这叫人过的日子么?”篱落高高坐着,斜着眼教训苏凡。那椅子,怎么坐得下去?对着那桌子,还能吃得下饭么? “我…” 苏凡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被篱落给打断了: “那碗里是什么?” “馒头。” “还有呢?”眉头又开始嫌恶地皱起来。 “没了。” “就馒头?!白面馒头?”不置信地再问一遍。 “粗面馒头。”苏凡也不去管他,狠一狠心把碗放到那漂亮的桌子上,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吃起来。 天色不早了,等等还要去给先生送药。 “啪——”金边釉彩的茶盅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苏凡回头看了一眼,暗暗心疼那得值多少银子。 “你?!”这回轮到篱落说不来话了,“你、你就让我吃这东西?” 想他篱落修行了五百年,且不说修成人形后尝的是山珍海味要吃什么有什么,就算他还是只雪狐时,那也是野兔山鸡从来没委屈过自己这张嘴。什么时候沦落到要把这黑不溜秋半白不白的粗鄙之物送进口中? 这么一想,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可自己能把眼前这书呆子怎么着?王说了,他是自己的“贵人”,没有他自己兴许就过不了那天劫了。要是把自己的恩人烤来吃了,王一定会扒了自己这身狐狸皮拿去送给东谷那骚狐狸精做围脖! 不忍心看他那仿佛受尽委屈的表情,苏凡把馒头递到他跟前好声劝他:“不知道你会来,家里只有这点吃的了,你就委屈一下吧。等明天长老给我支了这个月的工钱,我再给你做些好的。” 这说的是实话,有谁家好好的突然跑来个不知是狐仙还是狐妖的亲戚? 也是这苏凡滥好人当惯了,见篱落没有索他命的意思,竟这么由得他住了下来,还自己低声下气地哄着。 篱落心里暗暗骂一句晦气,但也终无可奈何。接过苏凡手里的馒头咬一口,算了,没想象中那么涩口。于是又咬了一口,恩,好像还有些米香。 嘴上却得寸进尺:“那明天就弄只鸡。要肥的。买的时候看仔细了,毛要顺,眼要亮,爪子要金黄。要老母鸡,就熬汤吧。汤要干净,放些枸杞、人参就够了。不用多放油,吃着腻…” 苏凡安静地听着,半句也插不上嘴。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靠山庄本就不富裕,他一个寒酸的教书先生能挣多少?不过够他一人简单度日罢了。一只鸡快抵上他一个月一半的花销了,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苏凡暗自烦恼得顾不上说话,正啃着馒头的狐狸渐渐地就受不了这屋子里的安静:“喂,说话呀!本就是难吃的东西,再摆出个苦瓜脸不是存心不让人吃饭了是不是?” “啊?”苏凡从沉思里醒来。这好好的又是怎么了? 切,笨! “喂,我问你,”提起桌上的茶壶就着喝一口润润喉,“你知道我是什么么?咳、咳咳咳咳…” 庄里人家用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他篱落惯常用的那些精巧?大壶海碗的,图的就是个实在。这不?一时不差。倒得太急,水冲到了嗓子里。立时咳得一张白玉也似的脸涨得通红,再说不出话。 “狐仙。”苏凡起身去帮他拍背,“没人和你争,别喝这么急。看,不是呛着了?”一边又倒了些温水在自己平时用的杯里送到他手边。 咳了一阵顺过气,接过苏凡递来的水杯大模大样地喝了一口:“恩,还算有见识。那你知道本大仙来这儿干什么吗?呸!这是什么水?怎么一股子土味?叫人怎么喝?!” 随即,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满满一杯水倒有大半溅了出来。 “学生不知。”苏凡也不恼,拿了布来擦,“这是村口的清河水,附近的人家都喝这个。也只能喝这个。惯了就好。” “哼!”真是没一样顺意的。 故意又砸了下杯子,才擦净的桌上又是点点水渍。 苏凡暗暗叹一口气,心里明白他是心里不痛快。便顺着他的意思开口问:“不知大仙对学生有何指教?” 篱落也不答,只拿眼看那碗里的馒头。 碗里方才一共三个馒头,苏凡拿了一个,狐狸一气啃了两个。苏凡刚才给他拍背倒水的,就把吃剩的半个随手又放进了碗里。 这时篱落就把这半个抓到了手里,也不往嘴里送,只掐起一小点,食指一弹,这一小点馒头粒就飞出了门,落到了篱笆墙头外。那里正是王婶家的院子,矮脚的母鸡立刻“咯咯”叫着来啄。 篱落看得高兴,一小点一小点的馒头粒争相越过了墙头,引得王婶家的鸡齐齐聚到墙根下伸着脖子叫唤。 叫、叫、叫!一进庄就听你们叫得欢。等再肥些,进了你狐大爷的肚子我看你还叫! 待得手里的半个馒头都进了鸡肚子,篱落才拍拍手笑吟吟地转过身来对着候了大半天的书呆子道:“什么时候有鸡吃,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此刻苏凡却觉得眼前这狐才是世上最难伺候之物。 好在苏凡是委屈自己惯了的。凡事都先想着找自己的错。方才蒸馒头的时候一个人细细思量过了,定是那一晚自己扰了人家的清修,坏了人家的修行,人家才找上门来算帐。即是自己对不起人家,那就只能人家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半点也违拗不得的。 退个一万步说,他虽是个人形,但终究是狐,不通人事的,自己就让着吧。反正也让习惯了。 看一眼天色,竟是暮色蔼蔼,日落西山。 心下一糟,自己糊涂,只顾着这狐,都忘了去给夫子送药。 着急着想出门,可家里这客人… 苏凡不禁迟疑。 “怎么?有话说?” 吃饱喝足,狐狸趴回软椅,嘴里叼着竹签子哼小曲儿:“今儿个真高兴呀,老狼请吃鸡呀…” “嗯。夫子的药快吃完了,得赶紧送去。我去去就来。”苏凡看他面色还算和善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哦。去吧。”狐狸心情好,爽快地放人。旋即又加了句,“以后要出门得先报备,知道了么?” “嗯,是。”苏凡赶紧拿了药出门。 到门口时,停下步子想了想,转身又进了内屋自己的卧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要是困了,你就先睡吧。堂屋有风,要着凉。里头我已经换了被褥,没用过的,不脏。” “嗯嗯,知道了。”狐狸赖在椅子上舒服得不想起来,有些烦他罗唆。 苏凡见他这样,想该不会有什么事,便就出了门。 见了夫子,总不免闲话几句。无非是近来在功课上的心得和夫子的病。苏凡虽略略担忧着家里,也只得耐起性子陪着说话。 “苏凡呐,你也不小了。”话锋一转,夫子把话绕到了苏凡自己身上。 “是…”苏凡呐呐地应了一声,猜不透夫子的意思。 “都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不是该成个家了,不然何以言天下呢?”夫子捻着花白的胡子摇头晃脑,一双眼直把苏凡看得不好意思。 “夫子…” “你也别害羞。虽是没了父母,夫子亦可为你作主。”夫子见苏凡脸红,只当他被自己说中了心思,心中得意洋洋,把一双老鼠眼笑得精光四射。 “可有了可心的姑娘? “没…还没…”苏凡是一心向着圣贤的。以前总想着先考取了功名是要紧,何曾想过这些?便是想过,总觉得自己一个孤苦伶仃的穷书生怎么能白白糟蹋了人家大好的姑娘?因此,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苏凡看得极淡。 再说了,这些事,庄里的王婶李嫂她们跟他说说便罢了,怎么连老师也… 一听苏凡说没有,老夫子更是眉开眼笑:“没有?好!好!真是好…” 便又乘胜追击道:“你觉得兰芷如何?” “这…她…她、这…”苏凡只觉困窘得好似当年课堂上答不出先生的问题,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方避一避。 “说不上来?那便是觉得她是好的咯?”先生不理会苏凡,自顾自地往下说,“兰芷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得漂亮,又贤惠。我看着挺好…” “夫子…”苏凡直觉地想退却,可架不住夫子滔滔不绝的说辞: “正巧前几日,王家婶子来看我。说的也正是这事!你说巧不巧?人家是从小看着你大的,对你也照应了不少,如今要你做个半子可算是极仁义的了。但这事终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要觉得行,那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我都和那王家婶子看好了。姑娘的嫁妆都是早早就备好的,席面等等夫子帮你操办,你就等着洞房就对了。来年让大胖小子叫我一声爷爷,我便是能合眼了。” “夫子…我…”没想到说着说着,这事竟快成了。苏凡急了。 且不说自己没有娶妻的打算,便是现今自己家里这糊涂事就已让他头痛不已,怎还谈什么大胖儿子? “我明白,我明白。这样的事自然要慎重。但这也是为了你好,免得你老来落到我这般田地。年少时心气高,纵是那月宫的嫦娥也不觉得知足,到老才知道便是寻常的庸俗女子只要能在身边做个伴也终是好的。何至于到如今这般寥落凄冷?”夫子有感而发,动情处竟落下泪来。 苏凡慌了手脚,忙不迭说了几句宽心话来安慰。 一番言辞下来,夜色已是黑了。心里记挂着家里的狐狸,便匆匆起身告辞。 夫子当他害羞,就不强留他。只反复叮嘱要好好考虑,莫错过了大好的姻缘。 苏凡对着他殷切的眼,心肠一软,就漫口应了下来。 途中路过后山,止了脚步看了半晌,仍觉着有如在梦里一样。 回到家时,已过了三更。 怕惊了篱落惹他怪罪,就只点了已豆微微的烛火轻手轻脚地摸进内室。 一进屋便只有苦笑的份。自己那张旧木床凭空不知去了哪里,一张镂花嵌宝的宁式大床把原就狭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那狐摊手踢腿在上面睡得正香。当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枕的,垫的,盖的,皆是叫不出名字的绣花丝锦,烛火一照便流光泛彩,怕是宫里头皇帝老儿用的也不过如此。 脚下踩到了什么,就着烛光一照,是自己先前铺上的新铺盖,胡乱地散在地上。可以想见,他刚进屋时又是如何咬牙切齿的模样。 苏凡拾起地上的东西收进柜子里。柜子上没了锁,里头也是一团乱,大概是他翻不着称心的所以才最后自己施了法吧?是只连施法都懒得弄的狐啊… 取出自己用的旧被子抱着回到堂屋。不敢去坐他坐过的那张有软垫锦靠的,只捡了边上的一张,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以后恐怕就要这么将就着了。 “明儿个真高兴啊,书呆子请吃鸡啊…” 一室静悄悄的月光。还有人在梦里喃喃地唱,伴着咋吧嘴吸口水的声音。 章节目录 第三章 第二天的鸡没有买成。庄里的长老拉着苏凡诉了半天的苦,什么庄子本就困难,再加上去年收成不好,前不久又是一夜暴雨淹了大半的庄稼…苏凡明知没说得那么严重,但也抹不开这个面子,只能一径摇头说: “不碍事,不碍事的。回头等账面宽裕了长老再给我就是了。” 那长老便“苏先生是真君子啊”、“果真明理的读书人啊”、“将来定是国之栋梁,万民楷模”等等胡乱夸了一通。 苏凡被说得不好意思,面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叫苦:这下该怎么跟家里孩子似的“大仙”交代? 于是掉头去了城里,又怕见着出来卖鸡的王婶,只在那角角落落的鸡摊子前转悠。手里仅有的铜板被捏得都湿了,也没好意思上前跟人商量能否再便宜些,知道人家必也是不肯的。一直转到都快散市了,想家里的狐还等着他回去弄吃的,于是狠一狠心,掏尽身上现有的钱买了些糟凤爪,就算不能消他的气也能稍稍缓和缓和吧? 果然,那狐狸一见没有鸡,还是摔了筷子闹将起来: “不是说有鸡么?鸡呢?怎么就只剩爪子了?偷吃了?” 篱落坐在桌前质问,淡金瞳冷冷地看着站在桌边不敢落座的苏凡。 也亏他问得出口,还真把人家当成了自家的小厮来使唤。 “长老说,最近庄里困难…工钱到下个月一起折算…所以…”篱落柔声解释。知他盼那鸡盼了都一夜了,再说也是自己答应了他的。 “长老说?他说你就信了?”狐狸一听反而更恼火。这个穷书呆!滥好人!人家是瞅准了他好说话故意拖欠着呢!指不定他那点工钱现在正变做了一锅鸡汤在谁家桌上冒热气呢! 那鸡必是只肥母鸡,必隔壁的馋嘴鸡还肥。杀鸡洗净了,再在鸡肚里塞些老山参、火腿丝、扁尖、枸杞、木耳…一起放进高汤里小火熬上个三五时辰,切忌心要静,在一边慢慢扇火不可急躁,这样方能入味。等到灶里新添的柴火都燃尽了,锅里的热气透过锅边缝隙钻出来,不用掀盖,那气味就能让人流口水。油色该是金黄的,星星点点浮在汤面上;汤水则该是澄澈通透的,能一眼就见着汤中的鸡。用小勺喝口汤,鲜中带着点微苦,回味后又渗出些微甜,口感温润,不油不腻。再说那鸡肉,嫩滑爽口,便是整只吞下去也觉得不够。 狐狸越想越气,索性坐回那张软椅抱着膝盖面朝墙,指在墙上用力抠出一道又一道印子,摆明了本大爷不要再理你这说话不算话的书呆子。 苏凡见他这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把那碗凤爪端到他跟前:“不是饿急了么?中午就喊没吃饱…不要饿病了才好。虽然没有鸡,但这儿有些凤爪,是城里的老字号凤鸣轩的,你就当解个馋吧。” 篱落原想再好好治治苏凡,但禁不住那咸香凤爪的诱惑,只得做个“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转过身来,也不接碗,一手抓一个便大口啃起来,苏凡只能站在一侧捧着碗伺候他吃。 不消一刻,满满一碗凤爪就成了满地的骨头。狐狸还不觉得饱又差遣苏凡:“把馒头拿来。” 可叹苏凡为了他特地跑了趟县城来回劳累不说,还要端茶送饭,完了再收拾他糟蹋的,最后轮到自己吃时就只剩半个冷馒头了。真真是造了什么孽? 还好后两天接连有人来请吃饭,否则苏凡怕是倾家荡产也养不起这只好折腾的狐了。 靠山庄民风纯朴,但凡谁家来个亲戚,庄里人相熟的必要请客人去吃顿饭聊表欢迎之意。苏凡与庄里人都没熟到这个份上,但是谁叫苏凡这个亲戚长得一表人才不说,还看起来身价不凡呢?你看看苏凡那破屋子里的新家具,谁家有这般漂亮的?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女儿不就看人家的样貌、人品和家世么? 看看篱落那一日再世潘安的风采,再看看他周身的纱衣环佩,谈吐举止虽有些张狂,但谁让人家是大地方来的呢?这叫气质!你说庄里有女儿待嫁的人家能放过这块远来的肥肉么? 这不,张婶说今儿个是张叔的寿辰,找苏凡去写个百寿图顺便留下来吃饭;李叔说他家狗蛋的功课要请苏凡去指点指点,晚了就留下来,粗茶淡饭的千万不要嫌弃;齐伯说近日棋瘾上来了,找苏凡杀两盘,一边下棋一边喝个小酒,年青后生别老憋在屋子里头看书,快成大姑娘了… 苏凡说家里还有远方表兄,恐不方便。 那一众立刻接道:“不妨不妨!一定请表兄一起赏光。记得一定带上表兄一起来啊!” 苏凡还想推辞,可篱落一听有吃的,立刻在后面拼命拽他袖子,淡金的狐眼死死地盯着他:你要敢说不,有你好瞧的! 苏凡无奈,只能点了头。 “算你识相。”篱落凑到他耳边说。 闻到他干净的气息,想起那一夜被他抱在怀里,暖暖软软的,倒还舒服。忽然很想试试把他抱着会是什么感觉?最近还真觉得无所事事呢。 便这般,苏凡欠下的鸡暂时记在帐上。狐狸走东家蹿西家就图一个吃。穷乡僻壤的,山珍海味没有,但是自家地里的瓜果野菜,池塘里的河鲜鱼虾,院子里的鸡鸭鹅禽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最喜欢那齐老头家自酿的桂花酒,清清甜甜的,一杯下肚,满肚子畅快;张鲫鱼家的红烧鲫鱼也不错;李粉条家的凉拌粉条再酸点就好了;还有那谁家…就那豆腐汤能入口… 每次回家路上,苏凡总免不了说他两句:“别老鲫鱼、粉条的叫人家,被人家听到了不好。” 篱落不在乎:“这样才记得住。” 苏凡无奈地摇头。每次陪他去,人家都拉着篱落问个不停。想必这聪明的狐该看透了人家的意思,既然无意,怎好意思三番两次上人家的门胡吃海喝?偏偏他每次上门都没事人一样,反而苏凡坐着是羞愧得浑身难受。 “就你呆。怎么见你都不怎么吃?反正吃的是人家的,你心疼什么?” 看,这狐还反过来教训他。 狐狸的日子过得滋润。晚上自有蹭饭的地方,白天苏凡去学堂上课没法带着他,他便爬上靠山庄中央的大树卧在枝头想着晚上的菜色,顺便听着树底下人们的家常。 “县老爷的第九房姨太太先前是春满楼的红牌…” “前儿个邻庄的大头晚上起来上茅房,看到个白影从自家门口飘过。吓得都尿裤子上了…” “这还得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起,那时啊,咱村闹鬼!” “你知道么?有人昨晚看到打铁的强子半夜从曹寡妇家的院子里翻出来…你说这事儿啊,真那个什么…” “…” 狐狸无聊,听得津津有味。 “哟,王婶啊!看你装的,还装!装什么不知道啊?庄里都知道了,你家兰芷要嫁人了!还是那隔壁的苏先生!” “诶哟!恭喜呀,王婶。真是好福气啊!” “苏先生是多好的人哪,你老下手还真不含糊,都抢到我们家前头去了。” “去、去…你看中的不是他家的那个表兄么?我们家兰芷那丫头哪一点比得上你们家迎香?胡乱许个人家,就当了结了我一个心事,也让我们家那个短命的死鬼放个心…” “…” 底下说得热闹,贺喜声不断。狐狸却越听越火大,娶妻?怎么没报备一声? “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就刮起风来了…” 无端刮来一阵鹰风,树下的人看天色鹰沉是要下雨,都急忙回家去了。 篱落一个人静静地扑在枝头。 只见这风越刮越猛,一时,飞沙走石,连迎面走来的人都看不清了。 此刻的苏凡正在学堂教课,学生顽皮,不肯好好地背书,硬板起脸训几句,过一会儿又闹得炸开了锅似的。 正忙不过来的时候,有人在门外问:“苏先生在吗?” 苏凡出门一看,是那颜家的小厮,常听他家公子唤他颜安。 “学生就是。” 颜安从袖中摸出本书交到他手里: “我家公子临上京前让小的转交给公子。” 说罢,便走了。 苏凡翻来看,竟是手抄的诗集。那遒劲俊挺的字迹眼熟的很。开篇第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便再也翻不下去了,只觉得脑中浑浑噩噩,里头学生们的喧闹声远得好似是天边传来的。 有些意外地看到家里空无一人,那只天天窝在软椅上挑着眉责怪他:“慢死了!是要饿死我是不是?”的狐狸竟然不在。 一路上都有些神思恍惚的苏凡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晚说好是去齐伯家的。早两天齐伯就跑来三请四请过了。知道篱落爱他家的桂花酒,自己纵使心里不好意思,嘴上还是应了。 那贪嘴的狐大概是等不及他回来,所以自己先去了吧?苏凡思忖着。 找了张椅子慢慢坐下,将怀里的诗集放到桌上。烛火幽幽,空无一字的封页染上了点昏黄的色彩,好似落日一般。 便是那一年,夫子教念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谁没有背会谁就不许回家。那时苏凡刚入学堂,底子薄,跟不上。及至黄昏,所有孩子都一蹦一跳地走了,就只剩苏凡一人在案前着急,越急越是不会背,记了前一句死活想不起后一句。夫子气急,说要是日落前还是不会背就要挨戒尺罚了。苏凡害怕,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背得更不全。 “夫子莫气,让学生来教教他吧。”有人对夫子说。 抬起头来看,杏黄衫子墨黑的发,同样墨黑的眼一望不见底。 子卿,学堂里功课最好的颜子卿。夫子教的他会得最快,有些夫子没有教的他也会。这诗,夫子只念了一遍他就会了,同窗们羡慕,他淡淡地说,家中请的先生早已教过,没什么。众人“哇——”的一声,更为羡慕。他只翘了翘嘴角,视线往这里一扫,苏凡赶紧低下头佯装看书。其实,唇咬得死紧。 有些人,天生便是用来让人嫉妒的。 夫子“嗯”了一声,算是应允了。又吩咐了两句就出了学堂。 “你莫急,定了定神再背。”他说。 苏凡点点头,脸上不争气地烧了一大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不记得最后是怎样背会的,只记得那人温润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了一遍又一遍。连晚上做梦时,梦里也是一句又一句的“关关雎鸠…君子好逑…” 当时自己不过十岁,他也不过十一,却俨然是大人的样子了。哪里像自己,只会哭鼻子。 唇角微微弯起。 还有那一年,同窗携手郊游。仿古人流觞曲水,杯驻于前者便要赋诗一首。苏凡生性内向,最不擅长这样当众展才的事。可那杯子似跟他过不去一般,隔三差五地就要在他面前停上一停。手足无措间,又是子卿替他解了围,不但代他赋诗还要痛饮三大杯算作处罚。几杯酒下肚,面红耳赤,被众人笑称是大姑娘抹了新胭脂。他依旧淡淡地笑,只轻轻对自己说:“没事的,你放心。”只怕当时自己的脸比他更红。 … “哟…好事近了,难怪笑这么欢。呵…” 轻笑声打断了他的回忆。苏凡猛然惊醒,看门外天色,自己竟发了这么久的呆。 “怎么?是在下打断了苏先生的好梦么?苏先生大慈大悲可休要同小人一般见识。”篱落见他不作声,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 他果真要娶妻,还乐得很!心里开始为这认知不舒服起来,体内的酒液一阵阵上涌,热得好似着了火一般。于是越发管不住自己的嘴: “还不知苏先生何时小登科?是不能大登科所以小登科么?你说这书呆子还真是执拗,知道自己没有本事金榜题名讨个公主,就娶个村姑说是小登科,不就是要圆个登科的梦么?也不怕旁人笑话!告诉你!村姑怎么能跟公主比?你这小小的登科拿什么同人家大登科比?配么?配得起么?嗯?怎么?不说话?害羞了?呵呵…怎么不笑了?笑呀,要不要我去隔壁把师娘请来?还挑什么日子呀,乘今晚月黑风高,往床上一滚就得了。本大仙亲自给你保媒,这面子够大了吧?嗯?…看,我都忘了,我该先去和师娘大人请个安呐,以后小的在这里住着,先生千万不要嫌弃我碍眼呐…” 苏凡见他步伐不稳,虚虚地斜靠在门边,双目迷离,腮边挂了两团酡红。手里还抱了只土酒坛。便知他是醉了。暗暗地叹一口气,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起身去扶他: “你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人家都睡了,休要吵闹,打扰了人家就不好了。” 狐狸甩开他的手,软软地靠着门框子往地上歪。嘴里还嚷着:“不要!谁要你扶!你去扶你那新娘子吧…本大仙缺了你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 苏凡听得莫明,又不能放任他不管。蹲下身宽慰他:“起来吧,有什么事进了屋再说。现在晚上天凉,坐地上沾了寒气对身子不好。更何况你是个修行的人,更不能这般胡闹。” 又逗他:“可是今晚齐伯家的饭菜不对口味?下次再来请我不答应就是了。我已经应了张嫂,你不是爱吃她们家的鲫鱼么?我们明晚就去。” 如是这般,好说歹说,篱落就是不肯开口也不肯起身。只背着脸,尖尖的指尖在门框上抓出一道又一道印子。 苏凡见说不动他,无奈地起身。就这样让他醒醒酒也好,又怕他着凉,想进屋给他拿件厚实点的衣服披在身上。 人才刚转过身,背后就有人叹气:“果然呐,要娶妻的人就是不一样。人还没过门呢,就不顾自家的表兄了。” 回过头,篱落仍旧缩在门边,一双淡金色的眼隔着迷离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仿佛苏凡当真不要他了一般。 苏凡心说,不是你不让扶么?但还是不忍心,又过去搀他。 谁知,才一伸手就被他拉了过去。 篱落一手抓着苏凡的手,另一手穿过苏凡的腋下搭在腰间,整个胸膛紧紧地贴着苏凡的背,下巴抵在苏凡肩上,就如同从背后环抱着他。 苏凡一怔。就听一个声音带着酒气在他耳边轻咬:“怎么不进屋?不怕我着凉么?” 脸上热得仿佛醉倒的人是他: “嗯…哦!” 方要举步,院外有人问:“苏先生可在家?” 伴着询问声,人已经进了院子。月光下俏生生站了个绿衣的女子,星目流转,樱唇半启:“兰芷有事要同苏先生商量。” “哼!”狐狸似乎又生气了。松开苏凡转身进了内室。 “砰——”的一声,门被用力摔上,墙上抖落不少石灰。 “这…”苏凡有些尴尬,“让兰芷姑娘见怪了。” “先生不要客气。兰芷…兰芷是来问先生一件事…” “姑娘但问无妨。” “那就恕兰芷冒昧了。”兰芷咬了咬唇,似下了决心般开口,“敢问先生,可真愿娶兰芷为妻?” 月光下看那眼,竟决绝得仿佛是要赴死。 苏凡骇然,想不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当日只是为了宽老师的心才随口答应要考虑,可哪里真正考虑过,此时被问,不禁有些踌躇:“这…我…” “先生只要回答小女是或不是。” “这…” “先生!” “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小可…小可…小可实在不能一人作主。目下…目下…”苏凡见她追问只能尽力搪塞。 “如若小女子无耻,求先生一定要娶小女子呢?” “啊?!”苏凡又是一惊。看那兰芷,却已是双目含泪,满脸凄苦之色。 “便求先生娶小女过门吧…”见苏凡犹疑,兰芷一下跪倒就拜,“先生于小女之恩,小女来世必做牛做马以报万一!小女子先在这里给先生磕头了! “你…这!”苏凡赶忙将她扶起,“姑娘有事便请直说吧。在下如能帮到一二,必倾力为之。” “那…可请先生往无人处一叙?”兰芷这才止了哭,但仍紧紧看着苏凡,眼中满是哀求。 苏凡想了想,答应了。跟着兰芷出了自家院子。 那一夜,苏凡没有回来。篱落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支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响动。 院外有什么声响,似乎门被推了一下。接着“喵——”的一声。 死猫!没事儿你挠什么门?这是你挠的门么?明天把你坐成一锅“龙虎斗”,我看你还挠! 又有什么声响,似乎有人在院子里走动。接着“汪——”的一声。 死狗!大半夜的你串什么门?这院子是给你串门用的么?明天把你切成块红烧着吃,我看你还串! 墙上有什么动静,似乎有人爬上了墙头。接着“喔喔喔——”的一声。 死鸡!大清早的你打什么鸣?打鸣用那么勤快么?本大爷现在就咬断你的脖子,我看你还打! 实在睡不着,不对,是睡饱了。狐狸跑去堂屋坐着,眼巴巴地看着那竹篱笆门。 直到等得不耐烦,随手又挠了一墙印子后,才见苏凡一身疲惫地走了进来。 “哟,难为你还记得回来。”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开口就是嘲讽。 苏凡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厨房。不久,端出一碟馒头:“学堂快上课了,你就将就下吧。厨房里还有些米,中午你就自己熬碗粥。” 说罢,不等篱落回答就去了学堂。 狐狸坐在椅上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心中一恼,袖子一拂,碟子立时粉身碎骨,里边的馒头滚到了脚边。抬脚想踩,怎么也踩不下去。 “哼!” 把那馒头看了半晌,袖子再一拂,那碟子还是好端端放在桌上的模样。 想出门散个心,一脚刚跨出就见隔壁的王婶正挨个敲着各家的门: “张家嫂子,下月初八,我家兰芷出阁,你可得来呀!” “李家他哥,我家兰芷的好日子,你一定要来啊!下月初八!说什么贺礼呀,大家乡里乡亲的,见外不是?” “曹家大妹子,我家兰芷要出阁了!就是和苏先生,一定来喝喜酒啊!对了,上次在你那边看到那鸳鸯绣得真好看,能不能给我们家兰芷绣一个?拿来当红盖头一定最合适!” “…” 转眼瞧见篱落,忙扭着胖胖的腰身过来打招呼:“哟!他表哥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咱小门小户的,您千万要多担待呀!咱家兰芷以后就托你家苏先生多多照顾了!这孩子不懂事,表哥您也多包涵呐!” 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清早时冷淡的神态在眼前不断地扩大再扩大。是不是以后就都这般待我了?所有的好都要去给那个什么混蛋娘子了?不再好声好气地跟我说话了? 娶妻?谁准了?! 心念一转,篱落拔腿就往学堂跑。 学堂里的学生们都在读书:“参差荇菜,左右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见篱落跑了进来,苏凡首先就愣了,赶紧抓过他的袖子往门外拖。 篱落任他拖着,只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看。 “你怎么来了?”苏凡有些焦急,这狐狸怎么总生事? “你、你是不是要娶妻了?”篱落沉声问道。不知是不是方才跑得急,心头“别别”直跳。 苏凡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嗯。” 篱落不作声了,甩开苏凡的手,身形一跃就掠了出去。 “这…这是怎么了?”苏凡有些不明白。 想到昨晚的情形,还真是混乱的局面。自己是不是真的老好人当惯了,才摊上这样的事? 为什么旁人总是有事要帮忙了才想到来找他呢?自己也是人呵,也有苦处和难处,也讨厌一个人时的寂寞孤单。 于是又想起了那一个黄昏,有人陪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耳边的声音温润如水,依稀恍如昨日。 章节目录 第四章 “兰芷啊,我上你二姨家转转。院子里的鸡你看着点,别让跑出院子,不然就找不回来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兰芷红着眼圈坐在床边。 还有声音隔着墙传来:“诶哟喂,他王婶呀!恭喜呀!多好的福气呀,您老是苦尽甘来了…” 听在耳里,硬吞下肚的酸楚在心里漫开再漫开,漫成眼前一阵模糊。咬破了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乡下人家里墙薄,被听到了受不起满庄的流言蜚语。 摊开紧握成拳的手掌,掌中静静躺了一方墨玉。厚实狭长,似是说书先生口中王孙公子腰间的配饰。最稀奇的是,明明通体黝黑却泛出五色光,炫彩缤纷,煞是夺目。玉中间夹了几道红痕,仔细一看,居然是个狂草的“狼”字,衬着四周毫无瑕疵的黑,越发红得鲜亮,血也似的。 庄里的姑娘间流传:月圆之夜,如果在清河里沐浴更衣,然后焚香祷告,就可求来一段好姻缘。闺房里的悄悄话,附在耳边轻轻说,彼此都羞了个大红脸。一边绞着衣角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害臊!”一边心里头跳得自己都能听到声响。你推我,我推你,小心翼翼翼暗地里约了个期。 四月前,清河边,一轮圆月高悬。 几个要好姐妹在岸边扭捏着要反悔。兰芷生性爽快,解了扣子第一个下河:“来都来了,还羞什么?大半夜的,谁会来这儿看你?” 河水清凉,浸在里头甚是舒服,不觉慢慢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眼,四下无人,雾气迷蒙。刚要扬声寻找那些同来的女孩,,岸边有人朗声大笑: “真没料到,夜半来此喝口水竟能看到如此好风景。” 心头一惊,凝神看岸上那人。黑衣黑发,几乎快要融进茫茫夜色里。他拾起地上的肚兜送到鼻前嗅,半睁半开的眼里一半轻佻一半邪魅。 羞得无处藏身,勉力将自己的身子往水里躲。心如鹿撞,那张俊朗的脸夺尽月色光华,叫人恨也恨不起来。 “看来是在下唐突美人了。”她的肚兜还在他手中,又深深闻了一闻,他笑得意味深长,“那便后会有期。” 来去如风,只看到肚兜飘飘摇摇又坠入草丛,岸上哪里有人? “兰芷,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同来的姐妹拉她。 慢慢转过头,有些迷茫,莫不是梦么? 穿衣时,有什么从衣服里掉出来,幽幽一方墨玉。攥在手里,一路烫到心底。 竟不是梦。 后来几天,夜不能寐。有人轻轻叩门,急急跑去开了,夜风涌入,衣衫飞扬,门外的人黑衣黑发快要淹没在夜色里。 “前日在下不慎丢了件东西,不知姑娘可曾拾到?”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越想越是止不住落泪,引得胃中一阵翻滚,酸涩上冲,喉头一阵发痒,不得不靠着床头干呕起来。伸出一手放在小腹上安抚: “乖,再忍忍吧…” 泣不成声。 “你怀孕了?”陌生的声音响起。 银发,白衫,淡金瞳。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来,十指尖尖,点点锐利的光。 “你、怀、孕、了!”这次不是问句。他一字一顿,似是从紧咬的牙间硬挤出来。 遍体生寒,颤得说不出一个字。 篱落停在她面前不远处,没有再上前。淡金色的眼厌恶地看着眼前捂着腹部不断往床内缩的女人:“那个书呆子娶你就是为了这个?” 见兰芷点头,白纱衣无风自动,手起掌落,坚实的杉木桌化作一地白粉。 “我…”兰芷挣扎着想要辩解,“我…我只是想保住这个孩子…我…” 篱落不客气地打断她:“所以你就可以不顾别人的处境?” 泛着金色的眸子似是看着兰芷又似看着别的什么,先前怨毒后又流露出一点哀悯: “凭什么?就因为他之前吃了你家一口饭,还是因为穿了你家一件衣?所以让他戴着顶绿帽替别人养孩子!柿子软就拼命地捏是不是?你顾着你的孩子所以就可以不管别家孩子的死活?算好了对不对?苏先生心肠好,哭两声就一定会点头;苏先生老好人,哪怕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会好好对待;苏先生面子薄,老婆红杏出墙也不敢骂一声‘贱人’…对不对?!嗯?!” 深吸一口气,篱落抬脚出门,“同样都是人,不要以为别人的心就不是肉做的;没有说‘不’,不代表就是甘愿。你好好记住!” 走到院子中,肥大的母鸡领着群小鸡排成一行散步。见着篱落,母鸡“咯——”的一声尖叫,不顾那步履蹒跚的小鸡就扑腾着翅膀往墙上跳。小鸡们也摇摆着四下逃窜,蒙头一跑,两只撞到了一起,腿软得再站不起来。一时间,“咯咯…”“唧唧…”的鸡叫声伴着里面兰芷的哭声,好不热闹。 去!一脚踢飞那只晕倒在他脚边的小鸡仔。瘦成这样也敢送上门,还不够你狐大爷塞牙缝的,长几两肉再来! 这一天,篱落没有去别家蹭饭。苏凡有些讶异,随即盛了碗米饭送到他手上。 菜色很简单,炒青菜,炖鸡蛋。狐狸意外地没有吵闹,一口一口低头扒饭。倒是苏凡觉得不自在,拉过那碟青菜,把鸡蛋往篱落面前推了推。 篱落抬起头,嘴动了动,一声不吭地端起青菜全部倒进自己碗里,和着米饭一大口一大口咽下去。 不一会儿,一抹嘴说了句:“吃完了。”就扔下舔得干干净净的饭碗,跑回常坐的软椅上坐下,眨巴着眼看苏凡收拾。 苏凡知道他有事,柔声问道:“怎么了?” “…”篱落没有回答,撇开视线看墙上自己挠出的印子。一道一道,交错纵横,像是张网兜头罩下,困得人喘不过气。 苏凡没有再追问,想他要是想说,总有会说的时候。 果然,洗净了碗筷回来就见篱落正候在桌前。 “有什么就说吧,憋在心里难受。” 篱落避开苏凡的视线:“我…我去找过隔壁那个…那个兰芷了…她怀孕了…” “是我的。”苏凡平静地回答。 “呵…”轻笑代替了方才的局促,狐狸抓着苏凡的肩头发问,“你的?呵呵…你当我闻不出来么?那女人身上沾着狼气!你什么时候成了狼精了?还是只色狼精?嗯?” “我…”苏凡语塞,不禁后退一步。 篱落不依不饶地跟进:“绿帽子那么好看?你这个滥好人当真是越当越滥了。” 脸上的表情是刺人的轻蔑,话语却有点训导的味道,让苏凡想起当年的夫子: “君子与人为善,但并非有求必应啊。苏凡,如若一个人连自己都顾不来,又如何奢谈他人?如此,对方心中必有愧疚,又如何喜悦得了呢?” 苏凡轻轻抚上篱落的肩拍了拍,让他不要激动。随后才开口: “按照庄里的规矩,姑娘家未婚先孕是要沉塘的。一尸二命啊…她既来求我,我自然…” “所以就答应了?” “救人也是积善行德的事。” “如果以后她又要跟别人走呢?” “她嫁与我原本就是屈就,如果…那我当然是不能阻她前程的。” “你…” 狐狸气得哑口无言:“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么?到时候别人在背后指手画脚你都不顾吗?” “这样的事,别人要说也是拦不住的。再说,我一个人也惯了…”苏凡淡然。 “好!那你就好好戴着你的绿帽子吧!” 篱落放开苏凡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肩头隐隐作痛,是篱落方才太用力了。苏凡揉着肩靠着篱落的软椅坐下,温温的,还残余着那狐的温度。 一个人惯了…一个人,怎么习惯得了? 狐狸没有再回来。苏凡想,他大概是回山里去了吧? 看着空落落的屋子心里空落落的。不过才一个月而已,过去二十年的生活就再也回不去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吃饭时,不自觉地就摆出了两副碗筷;在学堂教书时,总想着晚上该不该添个菜;晚上一个人看书时总要起身去里屋看看,怕他不安分,踢了被子;庄里的人们问起,怎么最近不见你家表哥?苏凡含糊地说:“他有些事要办,不久就回来。”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篱落尚没有半点音讯,兰芷又行踪不明了。 那天一早,王婶家的院子里就闹腾开了。苏凡被“砰砰”的拍门声惊醒,起身一开门,王婶披头散发地跌进来抓着他的手臂问: “苏凡、苏凡,你见过我们家兰芷没有?啊?她来过没有?” 随后呼啦啦拥进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他王婶,您别急,咱再好好找找……苏凡呐,你也别急啊!“ “就是,咱******家都是厚道人,连只鸡都没丢过,何况一个大活人!” “我看呐,兰芷一定是一大早上城里买针线去了。咱再等等,顺便再去问问迎香她们几个平常跟她要好的。” “对、对,我现在就去把我们家迎香叫过来问问。王婶你先别慌,啊……” “……” 苏凡忙问:“怎么了?” “兰芷……兰芷她……昨晚还好好的……半夜我起来上茅房还见她房里亮着灯……等过了一会儿,我就听院子里的鸡叫得急,就起来看看……就看见……看见门半开着……回头进兰芷屋里一看……就没人了!天啊!这可叫我怎么活呀?兰芷啊……我家死鬼死得早,我就兰芷这么一个命根子呀!这叫我以后到了地下怎么跟那个死鬼交代呀!我、我不活了呀!……” 说着就要往那土墙上撞,叫人急忙拦住了。人们又围着劝她。庄里几个平素心肠软的女人看不下去,也跟着抹泪。 苏凡被紧紧抓着,不知该怎么反应。旁人以为他是被惊到了。毕竟是快过门的妻子,现在出了这档子事确实难办。就又来劝他,让他放宽心,人总能找到,不会耽误他的好日子什么的。苏凡都没有听,愣愣地想着那一晚兰芷泪流满面的脸。 “他……他根本不知有这孩子,每次都是他找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找他……这三个月,他就再没来过……我……就请苏先生可怜可怜这孩子吧……” “篱……”习惯性地回头想听听他怎么说。看到空空的软椅才想到,那只狐已经离开三四天了。 兰芷失踪的事在靠山庄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茶余饭后,劳作间隙人们聚在大树荫下谈论的最热烈的就是这个。而且越说还越玄乎,二傻坚持说那晚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王婶家顶上刮起了一阵怪风,别处不觉得,一到王婶家门口就觉得那风刀子似的割人;铁半仙说那是兰芷他爹在作怪,把亲闺女招下去贡给阎罗王投胎时就能选个大富大贵的人家;跳大神的何仙姑却说那是王家的祖坟没弄好,撞了星君出行的道了,星君一恼,就把兰芷抓了去,她前几天就看到有白影进出王婶家,那是星君在探路呐…… 不是自家的事,虽嘴里叹着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姑娘,各人心里终不会有太大的哀伤。只有路过王婶家时,里头传出的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人觉得心里头紧了一紧。于是凡是家里有闺女或者年轻媳妇的人家都找人给自家的大门多打了把大锁,庄里威望最高的李太奶奶说搞不好这是出了采花贼,奸樱不算还要毁尸灭迹。 苏凡的日子还是照常,只是人们看到苏凡时眼里的同情更明显了。人们会说: “苏凡啊,那个爹娘死得早的苦命娃,好容易要成家了,新娘子却不见了,身边连个伴都没有……真真是可怜……” 一转头看到苏凡正巧在后头,就露出个尴尬的笑,说:“苏先生啊,有兰芷的消息没有?总能找到的……莫急莫急呀。” 苏凡勉强回了个笑,一低头匆匆走了。 回到家,早上临走时摆在桌上的饭菜还放在那儿,那张软椅上也没有有谁坐过的迹象。苏凡站了会儿,去把饭菜热了坐在桌边吃,一筷子一筷子放到嘴里,没有半点滋味。 “……身边连个伴都没有……真真是可怜……” 手一抖,看着那软椅再吃不下了。 吃了饭去王婶家,王婶还靠在床边垂泪。苏凡进去安慰她。 “苏凡,这事……王婶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呀!”拉着苏凡的手,王婶圆圆的脸看起来瘦了一大圈。 苏凡说没事,先把人的下落打听到才是正经。 如此这般说了一会儿,王婶显然有了点精神,絮絮地说了些别的。苏凡这才小心地退出来。 看来兰芷是去找孩子那爹了,苏凡推测。 只是心还悬着,这两天做梦老梦到那夜的雷雨,天崩地裂的样子,似要毁了所有一切似的。梦里总会跃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雷光一照,是只通身雪白的狐,淡金色的狐眼直直地看着自己,直直地,直直地,后来竟从里头流出两行血来。惊得醒过来,浑身冷汗,心如擂鼓,下半夜再也睡不着。 这一晚又做了这个梦,苏凡坐在椅上喘气。自从篱落走后,苏凡还是睡在堂屋的椅子上,里头的雕花床丝锦被都留着,说不清为什么,只要看到那些东西还在那儿就感觉安稳一些。 屋外传来敲门声,“叩叩”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清晰。苏凡心念一动,赶紧跑去开门。 “苏先生。” 门外站着的正是失踪了几日的兰芷,绿衣白裙,星目流转。只是比之前一次来面色红润了些,眉宇间的哀愁也没了,唇角边溢出一点笑,出落得越发丰润。 “兰芷姑娘。”苏凡见她这样就知她是找到了那个人,躬身施了个礼道,“学生恭喜兰芷姑娘了。” “小女子不敢当。”兰芷赶紧福了一礼,看着苏凡轻轻说,“小女子是来给先生赔不是的。当初……当初只顾着自己,是小女子不识礼,强先生所难了。” “哪里?举手之劳。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苏先生是至仁君子,必有好报。”说罢,又是深深做了个福礼。 苏凡忙要去扶,早有人早他一步去搀。苏凡定睛一看才发现兰芷身旁还有一人,黑衣黑发,夜色中不仔细看竟是注意不到。只见那人星眉朗目,面容俊挺,一袭黑衫更衬得高大伟岸。四目相交,虽不发一言,周遭的气息还是被他的霸气所搅乱,压得人不得不诚服下拜。 “多谢苏先生对内子的照顾,他日如有墨啸能帮得到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阁下的心意学生心领便是。” “母亲那边兰芷已经去拜会过,婚约之事苏先生不用再担忧。时候不早了,打扰苏先生好梦了。另外,也请苏先生代小女子谢过篱落公子。若不是他找来外子,小女恐怕要误先生终身了。” “他?”苏凡心里一阵惊涛骇浪,想要再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随后他们说了什么,苏凡再也听不进了。直到二人告辞,苏凡送他们到门口时,那叫墨啸的男子忽然回过头来对苏凡说: “前几日遇到那狐族的篱清,他要在下转达先生,多谢先生对他家那个不成才的蠢小弟的救命之恩。月前已遣他下山,先生便当是收了个家奴,要打要骂尽请随意,千万不要客气。”说这话时,苏凡觉得他的表情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话音方落,那二人已消失了身影。 苏凡有些失落地转过身,果真是他,只是兰芷要他转告的这个“谢”字怕是没有机会了。 “死狼!坏狼!死色狼!谁叫你多嘴的!我大哥要你转达,你就一字不差地背么!什么不成才!什么家奴!本大爷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堂堂兽族人气榜第一,哪里不成才了?哪里蠢了?嗯?叫你还笑,叫你还落井下石!没有本大爷,你再活个一万年也没儿子!本大爷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再跺了你的肉做包子,全部拿去喂兔子!” 篱落高高坐在软椅上,踩着矮榻,指着那早已消失的身影破口大骂。眉梢上挑,淡金的眼闪烁如琉璃。 苏凡傻了,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椅上的人影。 “喂,书呆子!你傻了?还不快弄点吃的!本大爷大老远的来回跑,想饿死我呀!” “哦……哦!”急急忙跑去厨房,站在灶台边手竟抖得快拿不住碗。 “切!还是这呆样,叫你做饭就做饭。看,锅里都空了,你能做出点什么?”背后有人说话,近近的,喷出的热气落在耳后连脖子都烧了起来。 “谢谢你。这件事……不仅兰芷要谢你,我、我也要……”话被堵住了。白瓷的小酒盅抵在唇边,微凉的液体顺着舌尖流过喉。些微的辛辣,然后怡人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 “那只色狼家藏了千年的宝贝,总算被我着了,不枉我在他家的破酒窖里醉了三天三夜。哼,有好吃好喝的还想瞒过我?做梦!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他的脸凑到了跟前,彼此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抬高手抚上他银色的发,柔软滑顺如上好的丝绸:“其实我没有那么好……我也有私心,答应她,是因为以后或许就有人能陪着我了……所以……我是不是很虚伪?” 这一刻,平静的面容再维持不了平静,心底里埋藏了很久的话借着酒借着模糊的夜一点点展示在月色下:“总是一个人,从小到大,很寂寞,说话只能说给自己听。习惯了就好了,可是哪里会习惯呢……” 聒噪的狐狸难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环住苏凡。夜风清寒,怀里的人说话的声音逐渐低得听不见了。狐狸紧了紧手臂,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安宁。嗯,果然手感不错,跟想象中一样舒服,像是喝了碗刚熬好的鲜鸡汤一般令人浑身舒坦。 直到察觉不到苏凡的颤动,篱落才开口:“喂!” “嗯?”从篱落怀里退出来,苏凡的脸还是红的。 “你不是要谢我么?” “嗯。” “那明天就弄只烧鸡吧。挑只肥点的,不要小得跟老鼠似的。别舍不得放油,烧鸡就要有油水才好吃,柴火要旺些,不让烤不香。最好再配些八角、桂皮调味,这样味道才鲜。知道了没有?” 说着,篱落就出了厨房往里屋走。 苏凡还在期期艾艾地解释:“烧鸡……明儿个……家里还有些鸡蛋……能不能……” “喂,大半夜的你睡不睡觉了!”篱落从屋里探出头来,“还不快进来!吵着了街坊四邻我可不管了啊!”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兰芷的事又被议论了一阵,王婶笑逐颜开地说兰芷那天是采草药时摔下山恰好被个路过的年轻富商救了,以身相许是应该的。庄里的人们还想问些什么,看着她指头上箍着的足金大戒指便撇撇嘴和着唾沫咽了下去。人各有命,羡慕不来的。 后来,王婶又提了只芦花鸡登上门来说,这事对不住苏凡,她一个老寡妇没什么好偿还的,以后要吃鸡就上她家随便逮。苏凡摆着手说不必不必。背后有人掐他的腰,篱落两眼冒绿光,口水流了三尺长。于是就勉为其难地收了。 “快!快!去烧盆热水来,褪鸡毛!本大爷嚼了半个月青菜终于要开荤了!”狐狸劈手来夺鸡。 苏凡忙把鸡护在怀里:“你莫吓它,用它来下蛋孵小鸡不是更好?” 你来我往争了大半天,狐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苏凡的大腿“苏凡、苏凡”地求。无奈读书人脾气倔,怎么也不肯点头,还郑重告诫他:“你若吃了它,我、我以后便、便不管你了!” 狐狸臭着脸蹲在门口看那不识好歹的小母鸡趾高气昂地在院子里转悠。狠狠地扯断手里的草根,就让你多活两天,要是三天内孵不出小鸡,哼哼,本大爷把你剁碎了做栗子鸡!浓油重酱,口味稍稍再甜些……口水“哗哗”地流。死书呆,笨书呆! “咯咯……”小母鸡不知死活地跑到他跟前,黑黑的眼睛对上他淡金色的狐眼。不受控制地伸手去握鸡脖子。鸡眼一眨,再一低头,篱落白皙的手上开出一多小红花。 痛! 眉一皱,头一偏,跑到正在读书的苏凡那里把手伸给他看:“苏凡、苏凡、它啄我!苏凡……” “你若不害它,它又怎能招惹你?”苏凡看着书头也不抬。 狐狸噘着嘴退回门边一爪子一爪子地挠门,“吱吱”的响声里宣泄着他的不满。 苏凡从书里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苦笑。 狐狸也有温柔的时候。 这几天苏凡总是莫名自己怎会跑到里屋的大床上来。狐狸站在床边盯着床架子上的雕花,游龙戏凤并蒂莲:“晚上冷,睡不着。谁家你这穷光蛋家里连个暖炉都没有……” 晨光照进来,他脸上晕开一点点红。 “反正都是男的,书呆子你别乱想。”他咕哝着,声音低低的。 苏凡觉得有什么从心里涌上来,温暖如昨夜。 看着篱落便想到学堂里的孩子。或调皮,或胆怯,或别扭,或烂漫。 有聪颖好学的,举一反三,如同当年的子卿。放了学还会留下来问他功课。 “只有中了状元才能当大官,才能让俺爹俺娘过上好日子。”那孩子的眼清澈明亮,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也有调皮捣蛋的,书不好好念字不好好写。眼珠子骨碌一转便不知又生出了什么鬼主意。趁他一个不留神,便蹿上了紧挨着窗口的树。 “下来,下来,管儿你快下来!莫要弄伤了。”苏凡看得忧心。 手里一沉,多了只红艳艳的果子。 “先生尝一口吧,甜着呐。” 不一会儿,红果子落雨般一个个飞进来,所有孩子人手拿了一个,笑嘻嘻地看着他。哭笑不得,训也不是不训也不是。 放课后,学生都回家了。掏出怀里的果子咬一口,脆甜微酸,满口新鲜的果香。 “对吧?对吧?很甜吧?”窗边探出个小脑袋,眼睛一眨一眨,灿若星辰。 果子的甜还在口里回味,看门外,青山半遮着斜阳,晚霞流金,炊烟袅袅。鸡群收着翅膀从门前慢慢踱过,后头跟着大白鹅,脖子一缩一缩,步履蹒跚。“二蛋!小兔崽子!别在外面野了。回家!吃饭!” 远远近近的风景,远远近近的声响。简单、平凡而美好。 “喂,怎么还不回家?老子饿急了宰了那只鸡可怪不得我。”银发白衣的人倚在学堂门边对他招手。 “好,不怨你。”唇边绽开笑意。 也许,没有去科考,没有中状元,并不是那么遗憾。 时光如流水般离去,偶尔溅起一点波澜。 小母鸡不负篱落所望很快就孵出了一窝小鸡,鹅黄鹅黄地凑在一起,毛茸茸的,很是惹人喜爱。 狐狸看得口水滴答,软硬兼施地吵着闹着要吃鸡。又是掀桌子骂人又是抹口水装哭,晚上就蹭到苏凡怀里哀哀地嚷:“我要吃鸡!吃鸡!鸡汤、鸡腿、鸡翅膀、烧鸡、烤鸡、手撕鸡……”苏凡只纵着他却偏不点头,半哄半劝地跟他说理:“鸡还小,还要母鸡照顾。你就再忍忍。上回凤鸣轩的凤爪还满意么?要不我明天去县城时再帮你带些?” 第二天傍晚,篱落啃着鸡爪两眼放光地盯着院子里的小雏鸡不放,眼光贪婪热切又怨毒隐忍。杂在一处望着苏凡时又添了些可怜。 “哼,这儿的鸡不让吃,老子不会去其他地儿么?”狐狸恨恨地磨着牙。 没多久,庄里接二连三地开始丢鸡。 起先是庄口的曹寡妇家养了好多年的下蛋鸡,睡一觉醒来就再没见着影子。脸盘子尖瘦的女人跳着脚在路中央骂了半天,大家劝了两句都没放在心上。山村郊外的,哪里没有一只两只黄鼠狼啊? 过了两天,齐伯家的黑母鸡也没了,紧接着是张婶家的大公鸡,李姐家的三只刚会下蛋的白毛小母鸡,还有……没过半个月,庄里大半人家的鸡都遭了害。这下可了得?谁见过这般的黄鼠狼?怕是来了群饿野狼了! 于是庄里有人开始自发在夜里拿着棍子、锄头巡逻,都是庄里的年轻后生和精壮汉子。即使如此,鸡还是三天两头地不见。庄里有见识的老人挨个去鸡舍里查看,干干净净,一点鸡血也不见。弯腰从鸡舍里出来后,捋着白胡子沉吟了半晌才叹口气说:“怕是出了妖精了。” 此言一出,立刻炸开了锅。人们聚在大树荫底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妖精可是要吃人的!现在是吃鸡,以后就保不齐了!” “我三姨奶奶她二姑家的侄子的庄里就出过妖精,一家五口都死绝了。吸血吃肉,就剩下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可吓人了……” “可不是?河那边晋江城里也闹过鬼。变了个漂亮姑娘的样子专勾搭男人,凡是被她看上的,不被吸光了精元决不撒手!那人死的时候那个叫瘦哟!眼珠子都突出来了……” “依我看,咱还是快请个高僧来收收吧。” “对,对!咱去找族长说说……” “……” 狐狸在枝头打了个呵欠,抬眼看见苏凡正在人群不远处立着。就伸了个懒腰,一纵身跳到她身边:“喂!喂!呆子。” 苏凡显然在想什么,被他一唤,“呀——”的一声朝后退了一步。 “想什么呢?”看没人注意这边,篱落拉过他的手握在掌中。湿漉漉的,冰凉冰凉。 苏凡挣开他,垂着眼睛不说话。 那边树下的谈话被风吹到这里: “妖怪……”“狐……”“狐妖……”“狼……”“鬼……” 篱落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是不是……” “我信你!”苏凡截断他的话头主动去牵他的手,“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 风吹起,书生黑色的发丝拂到他脸上,痒痒的。篱落看着他端肃的面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哪个不要命的抢先一步偷了老子看上的鸡?不要被本大爷抓到,抓到了就砍断手脚吊方梁上做烟熏肉!” 篱落说,我知道你这书呆子认死理,嘴上说相信心里一定还有迟疑。那就让本大爷亲自出手去把那个杀千刀的偷鸡贼抓了来,不然你一直笑这么难看,老子看了也不舒服。 那时,刚吃过了晚饭,狐狸坐在软椅上叼着竹签子看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边擦着嘴角边流出的口水。苏凡正在收拾桌子,狐狸吃起饭来跟饿狼似的,汤汤水水残渣米粒掉了一桌子,苏凡每次都擦得辛苦,心疼着这么好一张枣木圆桌,一次不仔细擦下次积了油腻再要擦干净就难了。 听篱落这么说虽有心事被看穿的难堪,但是想想也是为庄里除一害,就点头答应了。 “如果我抓到了,就要让我吃鸡!不许再赖。”狐狸看鸡的眼神复杂了。 不等苏凡点头又开口道:“不说话?不说话就答应了。不许再拖,今晚抓到鸡,明晚就要有鸡汤!不对,今晚抓到鸡,今晚的宵夜就是鸡汤。就这么定了,不许多嘴。” 说罢就跳出门跑到院子里把小鸡挨个捉到手里打量:“这只太瘦,到底是老鼠生的还是鸡生的?这只腿太细,腿细成这样还叫鸡么?这只的脖子太长,难看…” 苏凡明白确实是亏待他了,就由着他去闹腾。 于是,庄里家家人家都忙着修篱笆补鸡笼,把鸡关在棚里不让出来。只有篱落大摇大摆地抱着那只芦花小母鸡满庄子晃荡。庄里人见了替他着急: “苏凡他表哥呀,最近闹妖精呢,快把鸡抱回去加紧看着吧,可别让那妖精给惦记上了。” 篱落抚着鸡毛笑得山清水绿:“没事儿没事儿,我还愁他惦记不上呢。” 人们无奈地摇头,没看见他怀里的鸡已经抖得眼都直了。试问世上哪只鸡能在狐狸的怀里坐怀不乱呢? 想到再过不久就能把怀里的鸡塞进肚子里,篱落的嘴角又止不住往上多翘了一分,怀里的鸡似是感应到了他在想什么,干脆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一起晕倒的还有正巧路过的巧巧姑娘、迎香姑娘、珍珍姑娘等等… 后来,苏凡发现这只狐狸老是莫明其妙跑到他跟前对他笑,半夜醒来也能对上他的笑脸。书生有些奇怪。篱落同样奇怪地背过身喃喃自语着:“怎么不晕呢?怎么不晕呢?”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现在,好容易等到了天黑,更深夜静。这时候人们都在炕上打鼾了,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间或听到两声野猫子叫声,或者不知从谁家屋子里传来的“想死我了…”“嗯嗯…啊…啊…那里…不要…”“哈…啊…好哥哥…快…快…啊…”的暧昧呻吟,想要听得更仔细些,却越来越模糊,渐渐听不到了。 切!伏在墙头上的狐狸冷哼了一声,收回心神继续盯着墙下正独自漫步的小母鸡。 都已经三天没动静了,今天就是专门来钓你出来的。老子就不信你撑得住! 他早就去各处看过了,凡是被偷过的人家鸡舍里都有股淡淡的狐臭味,别人闻不出来,可瞒不过他篱落。定然是同族无疑。 曹寡妇家的下蛋鸡,老子半个月前就看上了;齐老头家的黑母鸡,老子去他家吃饭一小半是为了看它;还有张鲫鱼家的大公鸡,老子想它那两条腿想得梦里都流口水了…哪个不要脸的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摆明了就是不买他篱落篱大爷的面子么?篱落想着,有点被下了下马威的耻辱感。 月上中天,道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小母鸡显然也困了,缩在墙根下打瞌睡。没多久,天边又飘起了小雨,雨势不大却密。不消一刻,素白纱的衣裳就湿透了,粘在身上难受得紧。狐狸原就没有耐心,在墙上等得无聊,身上的难受渗到心里就升起了烦躁。 什么破天气!什么破地方!什么破偷鸡贼!累得你狐大爷狼狈得跟落汤鸡似的。抓到了先绑起来泡染布缸子里浸上三天三夜,我看你不难受! 巷口走来一个人影,月白长衫油纸伞。一路行一路探头往四周张望着什么。行到墙下,看到了墙角边的鸡便抬头朝墙上轻喊:“篱落,篱落,下来吧。莫要淋湿了。今晚就不要再等了,别淋坏了身子。” 雾雨朦胧,只看到他抬高焦急的双眼一遍一遍扫视这里,月白衫子的下摆上还有黑色的泥泞,必是这一路走得匆忙溅上的。立刻站起身跳下去,却故意拖慢了步子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他见了赶紧把伞递过来罩住他又用袖子擦着他衣衫上的雨水。 “你来干什么?终于看书看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跑来,贼都被你喊跑了。”接过苏凡手里的伞,竹伞骨入手温热,是他残留下的温度,手指下意识地摩挲。嘴上却不依不饶。 “我…对不起。可下雨了,我怕你着凉…”苏凡忙低声道歉。 “哼!算了算了…”狐狸心里头高兴,转过身怕苏凡看到他脸上的笑,“也不看看你自己,打着伞肩上也能湿成这样…” 后面半句说得轻,苏凡没听清,问:“什么?” “你…没什么。”狐狸觉得浑身别扭,迈开大步往前走,“还愣着干什么?回家,睡觉!” “哦。”苏凡赶紧跟上。 正在此时,谁都没留意,一道黑影“嗖”地一下蹿了过来直扑墙角里被冷落了的鸡。 “小心!”篱落眼见得苏凡还懵懵懂懂正要与黑影撞上急忙抛了伞回身去护他。 还是迟了一步,苏凡不及收势被黑影撞倒在地,重重一跌,月白衫子大半都沾上了泥。 那黑影似是也不曾料到如此,身形顿了一顿,正是这一顿被篱落抓个正着。 “怎么样?没事吧?哪里疼?要不要回去贴张膏药?”篱落搀起苏凡视线关切地上下打量着。 苏凡安慰他:“没事,没事,还好。” 一听书生说没事,狐狸便转开眼道:“叫你别愣着,偏不听。你看,差点就被你误了事了。” “那你的手抖什么?”第三个声音插进来,清脆的童声,语气却分外嚣张。 “咦?”苏凡好奇地看着狐狸另一只手里的东西。 尖嘴、细眼、大尾巴。竟是只褐毛的小狐狸。 “叫什么叫!看本大爷一会儿怎么收拾你!”篱落气急,用力去掐小狐狸的脖子,小狐狸“呀呀”痛叫,一叠声叫着:“先生、先生…” 叫声凄惨,苏凡听得心疼,便要篱落松手:“它还小,别太欺负它。” 篱落不听:“小?年纪小,胃口倒不小!这段日子吃鸡吃过瘾了吧?说!是后山哪家的?不知道靠山庄现在是你篱落爷爷的地盘么?” 小狐狸脾气也不小,硬是忍着疼梗着脖子不说话。 “不说话是不是?那就带回家在房梁上吊着吧。呵呵,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说罢,就一手捉着小狐一手牵着苏凡往回走。 “先生…”小狐狸不理他,只睁大了眼看苏凡。 苏凡刚要说话,篱落牵着他的手紧了紧,干脆揽上了他的腰:“别理它!这小鬼主意多着呢。” “哼!”冲篱落翻了个白眼,小狐狸回头继续哀哀地看着苏凡,墨黑的眼里水汽氤氲:“先生…娘亲…娘亲还在等我回去…” 泪滴了出来,似是滴在苏凡心口上,忍不住拉拉篱落的袖子:“饶了它吧。” “别听它的,狐族向来好演戏。”大狐狸一不留神把自己也算了进去。 “真的、真的…我家就住庄东边的小果林旁。呀…疼!”小狐狸说着不忘伸长脖子去咬篱落一口,反被篱落在额头中心狠狠地弹了一下: “骗谁呢?庄东边小果林旁只住着管家大婶。哪来的你呀?还你娘亲…” “管家大婶就是我娘亲!”小狐狸大声道,泪“扑簌扑簌”落得更凶。 “你?”苏凡吃了一惊。赶紧去把小狐狸抱来又放到地上。 “先生。” “管儿?” 小狐狸就地一滚,竟变成了一个孩童模样,黑发垂髫,只一双哭红的眼睛透着些许琥珀色。就见他唤了苏凡一声就扑进苏凡怀里失声痛哭。 “娘亲病了,我没钱请大夫…先前的药都吃光了,药渣滓都来回熬了几遍熬得都没味儿了…娘亲吃不下饭…我就想…就想…” “就来偷鸡。”大狐狸不客气地说,黑着脸看苏凡把小狐狸抱进怀里柔声安抚。 “莫哭,莫哭,这样的事儿,怎么不跟大伙儿说?” “娘亲说,大家都不容易,不要麻烦人家。”管儿抽泣着说。 “好孩子…先带先生去看看你娘吧。”摸着他的头,苏凡想起了自己。 当年也是如此,父亲死了,就靠母亲给别人做针线艰辛度日。没日没夜地绣也换不来一餐温饱,母亲却因此染病。起先忍着不说,到实在忍不下去了就拉着他的手嘱咐:“不要声张。穷乡僻壤的,哪家不是紧巴巴地过日子?欠了人家的恩情还起来就难了…”自己似懂非懂地点头。看不过母亲日益消瘦,就趁着夜黑跑去别人家地里挖了些野菜捣碎成糊,可惜母亲未能吃下一口。 走进管儿的家,四壁空空只点了一根快燃尽的蜡烛,漆掉了大半的破桌子上放了三四个大碗,走近一看,都是凉了的鸡汤。 “啧啧,好东西都浪费了。”篱落惋惜地说。 被小狐狸瞪了一眼,委屈地去看苏凡。苏凡拉着小狐狸的手说:“难为你了。”压根不理他。 跟着管儿进到里屋,只见床上的被褥微微有些起伏,想来人是病得憔悴不堪了。 “娘亲,先生来看你了。”管儿走上前去低声呼唤。 半天不闻响动。 “娘亲…娘亲…”管儿趴着床沿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已是哭声了。 苏凡在后面站着只觉得又回到十多年前,虚软得不敢去看。篱落见他这样,走过去看了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眼一闭,有什么滑过了脸颊,一片湿润。是谁握紧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到床前。 强自镇定了下精神,捏了捏篱落的掌心叫他放心。又搂过管儿:“你娘已经去了…后事你不用担心。” 管儿点了点头,又趴在他怀里哭了一阵。苏凡心中也是悲痛难抑,篱落不作声只站直了身让他靠着。 经这一宿的周折,屋外已是大亮了。鸡鸣晨晓,山庄自梦中醒来,夜里的悲喜无声无息亦如生命流逝。 管家大婶的丧事是庄里人帮着办的,简单的薄木棺材、简单的豆腐席,大家象征性地吃两口再哭两声,念叨两句“也是个可怜的人”“日子过得不容易”什么的就散了。最后,坟头边只有披麻带孝的管儿还不声不响地跪着,苏凡和篱落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满天的纸钱被风托高到半空又打着旋儿落下,白蝶一般,只是多了份凄凉。 “娘亲…”管儿低低地唤了一声,嗓音沙哑,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管儿…你家管儿他,一年前就没了…都是我不好…”。 一年前,溪水边。 后山上耐不住寂寞的小狐狸时常化做了人类孩童偷偷溜下山来玩。久了,就与庄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爬树、偷桃、挖野菜、逮蛤蟆…哪一样都比山上清苦的修行来得开心。唯独有一样狐狸不敢做,便是下河。狐狸生性畏水,打死不肯靠近那清河一步。每回都是在岸边百无聊赖地帮着看衣服。人类的少年在水中如鱼儿般自在,欢笑、打闹,皆不与他相干,说不羡慕是骗人的。偏偏有人起哄: “褐儿是胆小鬼!” “褐儿比女孩儿还胆小呢…” “褐儿,怎么不下河?下河呀…” “褐儿,是不是害怕呀?难道你是不敢脱衣服的姑娘?哈哈哈…” 狐狸性子急,受不得嘲弄。涨红了脸跑到水边就要往河里跳。 “别听他们胡说。”处得最好的管儿游上岸来阻他。 偏不听,赌气地一路跑到河下游。下游河水湍急,一路奔腾汇入晋江。 河水粼粼,在眼前一波一波地荡漾,怎么看都觉得会有怪物潜在水底,等它一入河就尸骨不存。 “褐儿、褐儿…”他跟着他一路跑来,一声声地叫声听在耳里就想起方才的笑声。 于是牙一咬,眼一闭,腿一蹬,仿佛是回到了后山寒冷的冬季,浑身冰冷还伴着阵阵刺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握在了掌中,恣意翻滚戏弄着推往前,半点由不得他挣扎。又有一股力道加在了他的身上,拼了命地将他往后拉。身体随波沉浮,感觉在一点一点上升。终于,能够大口地呼吸,体温慢慢地回复。他睁开眼,自己竟是在岸上。水里有什么一起一伏,被水流冲向远方。快要看不见时,那东西转了个身,管儿。 呼吸停滞,心疼得仿佛长老手中的棘鞭正一遍遍地抽打上来。 变回了狐身在庄子四周游荡,慢慢从人口中听说,管儿只有个娘;管儿的娘得病了;管儿整整两天没有回家;管儿的娘急得病更重了… 晚上在河边坐了一晚,什么都没想,心里清明得好似入了道。 第二天一早,推开破旧的木门:“娘亲,我回来了。” 往昔的情节一点点从口里说出来,一年来任何人都不敢告诉,压抑得辛苦。 “对不起…”坟前的人是管儿也是褐儿。 苏凡走上去安慰他:“管家大婶人好,不会怪你的。何况,这一年你也替管儿尽足了孝道。天晚了,你快起来吧。”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回后山吗?”篱落问他。 管儿站起身,慢慢道:“我的命是管儿救的,那我以后自然就是替他活着。” 苏凡点点头:“你放心,这事我们不会与第三个人说。只是你一个孩子一个人住总是不妥。不如…” “我们去和族长商量找个好人家收留你。”篱落眉尖一跳,赶紧拦下他的话。 “这…”苏凡疑惑地看着篱落,大狐狸心虚地别开眼看天。 “先生…”小狐狸察言观色只拉着苏凡的袖子。 “喂!小鬼,少在你篱大爷面前耍花样!”大狐狸想拉开他揪着苏凡的手,小狐狸打蛇随棍上,干脆抱住了苏凡的腰: “先生,管儿现在没了娘亲,是无家可归了…先生当真忍心让管儿寄人篱下么?” 苏凡为难地看篱落:“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而且与你又是同族…” “哼!”篱落转过头,恰好看见抱着苏凡的小狐狸冲他得意地一笑。 想要转身就走,苏凡伸手牵住了他,脸上一红,趁苏凡不注意在小狐狸肉嘟嘟的脸上恶狠狠地掐了一把,小鬼扁了扁嘴没敢哭出声。心里这才舒服了些。 算了,以后就权当书呆子多养了只鸡。篱落安慰自己。 因为小狐狸的介入,大狐狸的逍遥生活彻底结束。 有时,大狐狸坐在椅上无聊地看着院子里的鸡。想着是把杂毛的那只蒸了好吃还是把黑毛的那只红烧了才妥当。小狐狸就端着个盆满院子给鸡喂食,摸摸那只的毛再碰碰这只的冠,完了就从鸡窝里摸出两三只刚下的蛋跑去给苏凡看:“先生、先生,你看,黄毛今天又下蛋了!” 苏凡就放下书抚着他的头夸他:“管儿是越发地懂事了。” “那是先生教得好。”小狐狸马屁功夫一流。 果然,苏凡的笑容更大了,抱起他放在膝头:“今天的功课可曾背会了?” 不一会儿,那边笑声不断,好一幅父子天伦图。这边的篱落红着眼看着,随手又是一墙爪子印。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小母鸡摇晃着身子在跟前走来走去,淡金色的狐眼一瞪,小母鸡扇着翅膀飞上了高高的墙头。 那边苏凡转过来对他笑着招招手,忙把手里的草根扔了狗腿地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看小鬼写书法。 “难看,跟鬼爬似的。”毫不客气地评价,抢过笔在纸上“唰唰”几笔,“看,这才叫书法,知不知道?还不去把它裱起来挂着?” “果真有些古人的品格。”苏凡看着他的字点头。 小狐狸回过头来冲他扮鬼脸,大狐狸扬扬得意地赏他一个毛栗子。 吃饭时,大小狐狸在桌上打成一团。凤爪、青菜、土豆丝、蛋花汤。书生一声不吭地吃着跟前的青菜,大小狐狸争论着各自该占有多少凤爪和炒土豆丝里的肉丝。 “蹭饭的小鬼滚一边去!” “蹭饭吃的老鬼也滚一边去!” “偷只鸡也能被逮到的无能鬼不许多嘴!” “连只鸡也不敢偷的才是无能鬼!” “警告你,别把本大爷惹急了,不然本大爷让你家那个矮老头长老来教训你!” “告诉你,别把小爷我逼急了,不然小爷去让你家那个棺材脸大哥来教训你!” “…” 最后还是要让苏凡来行使分配权, “苏凡、苏凡,凤爪本就是买给我的对不对?” “先生、先生,我今天的功课全背会了。” 教书先生暗暗叹一口气,柔声对一脸委屈的大狐狸说:“他还小,你就让着他点吧。” 这一点分走了大狐狸大半的鸡爪,于是为了补偿他,土豆丝里的炒肉丝分他一大半,蛋花汤一人一半,炒青菜必须把分到的配额吃完,不然鸡爪就全部归对方所有。 小狐狸欢呼一声低头津津有味地啃鸡爪,大狐狸咬着碗边对自己说要忍,一定要忍。苏凡见他这样,就又偷偷把自己的那份肉丝拨到他碗里,篱落一手拿着筷子一手伸到桌子底下去握苏凡的。 以上的都能忍,最不能忍受晚上睡觉时,那小鬼居然爬上他和苏凡的床! “娘亲…先生…娘亲…先生我又梦见娘亲了…” 每晚每晚,刚睡下不久,篱落的爪子还没有搭上苏凡的身,小鬼就开始这般哭着跑上来。苏凡就起身去抱他,小鬼边抹着泪边往他怀里钻。苏凡只能无奈地看他,那眼睛里写得分明:他还小,你就让让他吧… 于是在苏凡感激的眼神和小鬼得意的笑容里,大狐狸抱着铺盖卷被赶到了堂屋里临时搭起的竹板床上。 月明星稀,能听到屋外秋虫的鸣声,生命力顽强的蚊子“嗡嗡”叫着在耳边盘旋。泄愤似的“啪——”地一下打过去,雪白的墙上就多了一具红艳艳的尸体。再起身去拿抹布抹了,书呆子爱干净,总是这般做的。复又躺回温暖的被窝里,咬着被角翻来覆去没有想睡的意思。死小鬼,没事跑来打扰他的清静,一定要寻一天把他塞进锅里和鸡一起炖了! 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来给他掖被子,赶忙伸手去抓他的腕,一使劲就把他拉进被窝里。 “你…”书呆子红着脸挣扎。 “嘘…吵醒了小鬼我可不管。”满意地看他停止了推拒,于是搂得更紧些,胸膛贴着胸膛。 果然,还是两个人睡暖和。 大树下的龙门阵总是如此热闹,苏凡和小鬼都去学堂了,狐狸趴在树上听八卦。 “东庄的二妞生了个女娃,小名叫妞妞…那脸蛋子出落得有些像她们家隔壁的二子。” “老钱大爷昨晚走了,上了八十的人,算是喜丧,看来是要请全庄的人吃席的。” “都说走街串巷卖胭脂的贵武在外头有女人了,可你看,他媳妇一病他不巴巴地在家里守着?” “可不是,伺候得那叫一个周到哟!他媳妇这招可真叫厉害。” “没错没错,现在他对他媳妇可好着呢。前一阵那女人来他家闹过,被他给哄走了。” “前儿,我还去他家串过门子,他都说了,从前是他不珍惜,现在他媳妇这一病才发觉心疼了…” 狐狸支起耳朵仔细听,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计上心头。 章节目录 第六章 篱落病了,脸色潮红,四肢乏力,才刚入了秋却裹着棉被一个劲喊冷。请了庄里的老中医纪大夫来看过几次,老大夫闭着眼号了良久的脉,只说是着凉发烧,喝两贴药再调理调理就好。 苏凡就赶紧让管儿按着方子去抓来了药,又跟学堂里告了假成天伺候着他。醒了揉肩,渴了递水,饿了要喂饭,直把苏凡和管儿支使得团团转。 街坊四邻听说篱落病了都赶来探望,手里个个都带着食盒,王婶送来的排骨萝卜汤,张婶带来的糖醋鲫鱼,李姐家的拌粉条和蚂蚁上树,齐伯又拎来了两坛子挂花酒…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尽是篱落平素爱吃的。 篱落挣扎着半坐起身招呼众人:“今天好些了。”“发烧而已,没什么大碍。”“劳您费心了,还带着东西来,实在不好意思…”倒也颇有礼数,一点不见人后的张狂挑剔样。于是众人又说了些“好好保重”之类的就要辞。临走不忘再提一提,其实我们家珍珍、迎香、秀秀…都想来。篱落一一颔首谢过,说等好了要亲自登门道谢。众人这才笑着走了。管儿一直在边上看着,等人都走了才说:“想不到你还挺会做人的。”口气凉凉的。 篱落“哼”了一声没理他,暗地里嘀咕,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明明都修行了五十年了却偏偏化做个十来岁的孩子,奶声奶气的,只有苏凡那般的书呆子才会上他的当。 苏凡在厨房里煎药,炉火通红,小药罐“滋滋”地冒着白烟,薰了一室的草药香。苏凡看着炉火,觉得自己似乎自懂事起就一直煎着药。 先是母亲,那时家中没那么多钱买药,总把药渣反复地熬,直到再煎不出味来才舍得倒掉。药渣一定要倒在路中央,行人路过,鞋底沾上一点渣,这就是把病带走了一些。 后来是庄里的病家,总有人家奔波劳碌无暇顾着病人,苏凡就帮着去照看,买药、煎药、擦身,都是先前照顾母亲时学会的。偶尔得了些铜板,就去买枝笔或存起来买本书,一点一点珍惜着用,过日子的艰辛他自小就明白。 然后是夫子,一日为师就是终身为父的,庄里人夸他不愧是读过书的真君子,他一笑了之,心里明白自己是真把夫子当了父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没有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现在是篱落,莫明其妙地找上门来,原想他或许过腻了这清苦日子就会走,却没想到他一直待到今天也没开口说个走字。上次那兰芷家的夫君说他是来报恩的,要伴他一生。苏凡没有去细想,报恩也好,算帐也好,想起他离开过的那几天自己总睡不好,不知道将来如果他真要走时自己还会不会习惯。 兀自想得出神,听到灶上“啪啪”的声响,药快煎过头了,罐盖子拍着灌沿。急忙灭了炉火,再把药倒进碗里给篱落送过去。药要趁热喝,凉了药性就减了。 进去时篱落却睡着了,管儿在旁边守着,头一颠一颠打着瞌睡。暗笑了一声,把药端了回去放在灶台边捂着。不忍心叫醒他,等醒了再喝吧。又取了条毯子来给管儿盖上,睡时最容易着凉,已经病了一个,再病一个自己恐怕就吃不消了。 狐狸终是挑剔的,病着时更是有恃无恐地作天作地。等等稍稍有了些气力,篱落就开始闹腾。 “书呆子,你怎么做的饭?米硬得都咯牙了。” “书呆子,你这是什么被子?怎么一股子霉味?还让不让人睡了?” “书呆子,你晃什么晃?嫌我头还不够晕是不是?” 苏凡念他病着心情不好,就一味迁就他。只是忧心忡忡着:“大夫都说是小病,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好呢?” “估计是诊错了。”管儿啃着迎香姑娘刚送来的脆梨悠闲地说道,“你看他,发寒、头晕、乏力,还没事瞎折腾,不是鸡瘟是什么?最近邻庄正闹这个,定是他嘴馋,偷吃了人家的病鸡了。鸡瘟没得治的,得赶紧找个地儿把他埋了,这病严重起来是要害人的。” 苏凡听得半信半疑,伸手去探篱落的额头,还是烫得吓人。 躺着的人急了,一个挺身坐起来:“死小鬼,吃你的去!你饿得偷鸡吃呢。” “哟,这精神怎么说好就好呢?”小狐狸不理他,把梨啃得“咯嘣咯嘣”的响,一个劲儿地笑得奸诈。 苏凡不去看他们斗眼神,起身去了堂屋:“我等等让纪大夫再来看看吧。天也快黑了,管儿,我们吃饭。篱落,你的病忌油腻,那些鲫鱼、排骨都沾不得,我去给你煮点白米粥。” 狐狸眼睁睁地看着一桌子好菜好酒一一进了小狐狸的口,又是一通猛咳。 于是越发地闹别扭,嚷嚷着药苦,再也不肯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不吃药这病怎么能好?” 苏凡耐着性子劝他。一勺一勺送到他嘴边,他一偏头嫌烫,又收回来吹凉。他篱落大爷才低下头喝了一口,又咂着舌头喊苦,再不肯把剩下的喝了。现时家里没有蜜饯,苏凡就去厨房拿来了熬莲子汤的冰糖,一颗一颗递进他嘴里。 他伸出舌若有似无地在他指上舔过,扫过的地方便能热得烧起来。他却笑了,淡金色的眼睛促狭地眯起,眼角翘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恶心。”被忽视的小狐狸跳出来,抢过苏凡手里的糖,抱着一屁股坐上大床,瞪大了眼睛凑到两人中间来回看,“你们继续。”丢一颗糖到嘴里,嗯,甜! “我、我去煎药。”苏凡哪里还坐得下去?窘着张脸逃也似地走了。 房里剩下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笑眯眯地看着对方比谁的眼睛更大更亮。 “小鬼,你给我安分些。”篱落一脚把管儿踢下床。 “哎哟!老鬼,现在不安分的是你吧?别以为你装病没人知道。”小狐狸揉着屁股龇牙咧嘴。 “哟,看出来了?”象征性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尖蓦地伸长,寒光点点。倚着靠垫的狐狸眼角含笑,脸上分明起了杀意,“死小鬼,你最好让你的嘴严实点儿。” 管儿看着不禁有些腿软,咽了咽口水强撑起场面:“病老鬼,你最好让你的谎话编圆点儿,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看你怎么着。” 撂下了狠话就赶紧抱着糖罐子兔子似地跑出去:“先生、先生,大夫前个儿说药里要多加一倍黄连,这样好得快。” 后来又找了几回大夫,望、闻、问、切,耗了不少时辰却仍是那句:“要好好调理。”就没了下文。 苏凡千恩万谢地送走纪大夫,回头看着院子里的鸡看了好半晌。 进屋时篱落正支使着管儿捶腿:“重了,轻了,上边,下边…” 一会儿一个主意,小狐狸被惹毛了,甩出一句:“小爷不伺候了。”就抱着糖罐子跑到边上掏糖吃。 苏凡走过去先把他的糖罐收了:“都吃掉一半了,再吃就要牙疼了。” 又问篱落:“好些了么?” 篱落便虚弱地躺着说头晕、眼花、手都没力气抬了。 苏凡便说:“是该补补了。今晚炖只鸡吧。” 瘫在床上的狐狸立刻有了精神,两眼放金光,忙不迭地点头。 苏凡就去院子里抓了王婶先前送来的那只芦花小母鸡。毕竟是被大小狐狸别有心机地好生养了两三个月的,刚来时还瘦骨伶仃的,现在却肥肥大大圆圆润润,捉在手中着实沉了不少。 都拿起刀了,却下不了手。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真是说对了。苏凡看看鸡,再看看刀,自小也读过佛经,实在没这份心肠杀生。 最后还是管儿动的手。手起刀落,那鸡还来不及鸣一声就再叫不出来了。 “杀鸡都不行,还怎么做狐。”后来把这事说给篱落听,大狐狸不以为然,“下回,我杀给你看,保证一点血都溅不出来。” 苏凡没应声,想着下回他要吃鸡时该怎么搪塞。 还是回到这边。 为了这汤,苏凡还特地去请教了隔壁的王婶。褪毛、掏肚、洗净、下锅、放料。些许人参、些许枸杞、些许留着过年的火腿丝,又切了些同样预备着过年用的咸肉,还有笋丝、香菇、扁尖、葱花…等等等等,一并闷进锅里慢慢熬。添柴加火,小扇子不紧不慢地摇。摇着摇着,丝丝缕缕的香味就开始在屋里弥漫开来。 听到后面有响动,就回过头。一大一小两只狐狸拿着个空碗正蹲在门边吸着鼻子咬手指。 这一锅鸡汤吃得香甜,不一会儿功夫桌上就只剩下鸡骨头。碗底并着锅底都被舔得干干净净。篱落嘴里说着:“到底是书呆子,炖锅鸡汤也炖得个寒酸的样子,火腿放了几根都能数出来。”下手却不含糊,一径和管儿争着。苏凡不理会他们,坐在边上静静地喝汤。 直到晚上做梦时,管儿还念叨着:“好吃,真好吃…” 苏凡笑着哄他睡了,转身进了里屋。 篱落正趴在床上胡乱翻着他的书,一本一本,地上也散了一地。于是一边收拾一边问他:“好了?” “嗯,好了。”篱落低头看书。 “不装了?” “嗯?”篱落抬头。 苏凡没有理他,从柜子里拿出床被子说:“我今晚和管儿睡。”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篱落有些惊讶,慢慢地低头,书上写着: “…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 苏先生是真的生气了。入秋的天气一天凉过一天,苏凡也跟这天气似的,脸上是温温和和地笑,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些疏离,再不像从前那般有暖和的感觉了。时间一长,不只是篱落,庄里的人也觉得不对劲。王婶就跑来跟他说:“苏凡呐,这是怎么了?老是一幅闷着什么事的样子。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跟别人说不得,跟你王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凡笑笑说:“没事,我没什么。最近晚上看书看得晚,白天觉得有些困。” 王婶半信半疑,动了动嘴不再往下问,只嘱咐他别那么用功,别仗着年轻就折腾自个儿。 苏凡一一点头应了。 回到家时,看见篱落正盛了些小米蹲在鸡舍旁喂鸡,嘴里还喃喃地说些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见他抬起头来看自己,苏凡就转开眼一声不响地进了屋。 篱落见他不理自己,继续低着头专心地把小米撒到鸡仔脚边。小米里是拌着些豆油的,隔壁王婶说这样子米香,鸡爱吃,就容易长肥。便姑且信着。 里头传来他说话的声音:“字要这么写,悬肘、提腕…这样,写的字才有风骨…”想是在教管儿功课,跟人一样温润的嗓音,慢悠悠的调子,十足的耐心。有多久他没有这么同自己说话了? 清早出门时,他说:“锅里还有些馒头。” 傍晚回来后,他说:“吃饭了。” 还有…还有就没了。 都是淡淡的口气,彷若对一个路人。 筷子一圈圈地在碗里搅着,没吃够的鸡伸长了脖子来啄他碗里的,索性把碗放在地上任它吃个饱。 这鸡是他从邻庄抓来的,特地也挑了只芦花的母鸡。那家恰好没人,就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足够买回来一院子鸡。苏凡第一次见这鸡时,冲他看了一眼,后来就又是视而不见的样子。 管儿见他们俩这样就来看篱落的笑话:“先生气的又不是一只鸡。” 一边“嘿嘿”地笑,跟着蹲下来看。 “我知道。”篱落不理会他,仔细地把豆油拌进小米里。还真有点油香味儿,今天还往里头加了些蛋清,前两天张婶和曹寡妇说话时他听到的。 见管儿在旁边没有走的意思,就问他:“字写完了没?没写完就跑出来,小心他罚你。” “呵呵,先生人好着呢,从来不罚人。”管儿笑得有些得意,还补了一句,“也就会和你闹脾气。” 篱落就不说话了,垂着眼睛,白纱衣沾上了搅出来的米粒和油点,黄乎乎的,衬得分明。高高挑着的眉角也往下掉了,一点都找不到先前的张狂样子。 管儿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站起身来:“你们要闹也别闹这么久。先生最近一天吩咐的功课快比上从前一个月的了。真是…” 远远的一阵阵哭声传进来,卖胭脂的贵武的媳妇还是捱不过这突如其来的病,死了。丧葬的队伍白飘飘的行过来。篱落带着管儿站在门外看,死了媳妇的男人扶着棺材哭得悲痛欲绝。对视一眼,招灵幡上绕着惨惨的黑烟,这个女人死得不寻常。棺材就要行到门前,于是赶紧关了门。 看到苏凡坐在院里手中拿着书不解地看他,篱落解释:“大凶,开着门让她过去是要招来晦气的。” 苏凡“哦”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月余。 管儿天天苦着张脸坐在桌前写字写到半夜,便骂篱落:“你们这是要闹多久?低头认个错不就完了?哪有你们这样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闭嘴,好好写你的字!”篱落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心里也在别扭,想认错,做不来。从前在山里,闯了祸大哥就直接招呼一顿拳脚,半个字也不跟你废话的。好几次看着苏凡,话都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心里也着急。 于是就一天拖过一天,拖得贵武喜气洋洋地又续了弦。 “今晚这些字都要写会,每个写二十张。明天不交来的,我就要罚了。” 底下的孩子们立时哀声连天。 苏凡知道功课多了。暗暗骂自己,自己心绪不宁干这些孩子什么事?何苦为难他们? 可话是脱口就出来的,再要收回就难了。就像这些天的自己,脸色已经摆出来了,再要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又不是非要看他低头才罢休,再说他已经低了头了,看他天天巴巴地喂着他新捉回来的鸡,苏凡就明白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几乎没和人红过脸,别人跟他说什么让他做什么,再怎么着也尽力去做了。现在这一闹,好似是把这些年心里的委屈都发到他身上似的,总是不应该的。算起来,他做的事也没错到哪里,自己再大的委屈也受过,怎么就在这事上耍起了脾气? 想着就到了放课的时间,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奔了出去。管儿说他要上伙伴家去,一会儿再回来,苏凡准了。 又收拾了会儿东西,刚要走,却下起了雨。 秋天总是多雨,天鹰沉沉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来。 偏巧今早出门时忘了带伞,最近总是这样,光在意着自己的脸色就忘了其他的事。又长叹了一口气,看这雨还不大,苏凡想,快些走还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就抱了书冲进雨幕里。 才走了几步就后悔了,毕竟是入了秋,雨虽不大,却细细密密地连成一片,一沾衣就整个人都湿了,衣衫贴在身上,凉得手脚都有些发僵。正冷得快缩成虾子的档儿,头顶撑起一方晕黄的天空。 “下雨了就别到处乱走,小心着了凉。成天开口闭口地教训着别人,轮到自己怎么就不记得了?” 苏凡站住了不肯回头。 背后的人叹了口气,有些像自己平常叹气时的意思。头顶的天空转了一转,变得有些暗。他已经站到自己跟前,自己比他矮一些,平视过去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那个…我不对…那个…骗你的鸡吃…”又立刻流利地补了一句,“我已经又弄了只回来了,给了钱的,虽然没告诉人家一声。” 苏凡仍然抿紧了唇。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那个…我不对…那个…装病,还…还麻烦你照顾…” 微微地抬起眼,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伞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再低一些,看他的手把伞柄捏得死紧,关节泛白。 他不说话了,“呼呼”地喘着气,让他想起背不出功课的孩子。 “在外边等了多久?”苏凡抬起头,温温和和的笑容。 “没…刚好路过…”篱落别开眼,眼神有些虚。 “走吧。”苏凡不去揭穿他,举步往前走。 头顶的天空旋即如影随形地跟来,一时竟不觉得冷了。 路上又遇见了贵武和他刚过门的新媳妇,听说就是他先前在外头的那个。 “作孽哟,他媳妇死了才几天?”庄里的女人们都看不惯。 便都说贵武先前对他女人好都是假的,就为了她手边藏着的那些嫁妆。现在东西到了手,人又死了,还有什么能拦着他风流快活的? 庄里的流言苏凡偶尔听王婶说一些,都不放在心上。君子谨言慎行,不在背后道人之短长。 点点头互相打个招呼,那媳妇娇滴滴地对他们行了个福礼,一双桃花眼只盯着篱落的脸打转。走远了还回过头来抛一个笑,身姿婷婷,媚眼如丝,确然有颠倒众生的本事。 “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以后提防着些。”待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篱落对苏凡道。 “嗯?”苏凡疑惑。 “那个男人活不过冬天了。”篱落又说。 果然,方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贵武就被发现死在了雪地里头。胸膛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心肺内脏却都不见了。 那时篱落正伴着苏凡读书: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屋外喳喳呼呼地喧闹起来,管儿就进来说是贵武死了。 苏凡惊异地看篱落,篱落说:“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 管儿也跟着点头。 又过了几天,冷不丁地大冬天打下一道雷,正中贵武的屋子。人们看得胆战心惊,赶紧都跑去看。却找不到贵武他女人,翻了大半天翻出一具焦了的骨架,上面还裹了些破碎的人皮。 人们方才知晓那女人竟是女鬼裹了人皮变的,都说怪道美成那样。贵武恐怕是在卖胭脂时被她勾上了,鬼迷了心窍,就骗她老婆的嫁妆好跟她双宿双栖。他老婆怕也是他弄死的,亏他那时候还哭得跟真的一样。后来得了手,这女鬼就掏了他的心。只是怎么又打了道雷下来就没人说得清,就异口同声地说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才收拾了她 因这事,庄里颇热闹了一阵,大冬天的还捧着个手炉聚在掉光了叶子的大树底下议论。甚至还有邻庄的专程跑来听新鲜。 狐狸怕冷,没有去凑那热闹。就在屋子里围着火炉一件件讲给苏凡听: “他前面那个媳妇倒不是他弄死的。是自愿的。招灵幡上有黑气,那是人死了魂魄在上面团着。凡是这样的,必是生前做了法,甘愿用命来求什么的。死了后不能转世,魂魄就在外游荡直到灰飞烟灭。那道雷就是这么来的。”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终究没保住贵武。”苏凡惋惜。 “那也是他活该。”篱落喝口热茶道。 苏凡便想起那首《上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对他确实是爱到深处无怨尤了。” “她又不知那是女鬼,我看是妇人的嫉妒吧?”篱落不以为然。 “嫉妒也是出自爱心,如若恨到如此地步,想见她对贵武亦是爱到不能,即使灰飞烟灭必也要记得他吧?” 篱落听出苏凡话中的敬佩,不由凑到他面前,一双眼细细地打量他:“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真信?” “你不信?”苏凡反问他。 “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谁也不知道。”篱落看着窗外,手中的茶盅袅袅散着热气。 苏凡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 窗子都蒙了水汽,迷迷糊糊只看见白雪皑皑中一树红梅光华灼灼。 冬季农闲,家家都烧热了炕头关起门来足不出户。学堂也放了假,苏凡便终日窝在家中看书写字。起先管儿还闷得荒,三天两头地跑去找庄里的孩子玩耍。篱落也嚷着没意思,晃出去逛一圈,东家喝口茶西家磕把瓜子,顺手又带回来两小坛家酿的土酒。 “人家是客气,你怎么真就当了福气?”苏凡觉得自己越发不好意思见左邻右舍了。 篱落听得不耐烦,小酒盅递过来堵他的嘴。半推半就,拗不过他抿了一口,酒性激烈,脸皮子上薄薄发了层汗。 狐狸笑得开心,眉梢翘动,舌尖一勾,杯沿上的酒渍舔得干干净净。入喉的酒就在腹中火辣辣地烧了开来,星火燎原,浑身软得使不出半点劲。 篱落只见苏凡脸色绯红,一双眼含了雾气迷迷离离看不真切,略显苍白的唇上还留着酒液,晶莹水润,竟添了几分春色。 “这边,也擦了。”忍不住凑上去,嗓音暗哑,淡金瞳深如一池秋水。 背靠着墙,书生退无可退。 已经近在咫尺,肩头的乌发里掺进了银丝。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非礼…”脑海里依稀想起几个字,破碎不能成句。 鼻尖碰上了鼻尖,呼吸急促又极力压抑,唇瓣颤栗,舌在口中蠢蠢欲动。 “先生…” 门“咣——”地一声突然打开,冷风夹着雪花,快扑灭了炉中的烈火。 苏凡反射性地推开篱落,胡乱抓起本书把脸埋进去,半天说不出话。 管儿的手还推着门板,瞪圆的眼睛一眨一眨,张口结舌。 “小鬼,还不快把门关上,想冻死你家先生是不是?”篱落摸摸鼻子,坐回原来那张软椅,又抓了把瓜子在手里,有意无意地瞟着苏凡熟透的脸。 后来,下一阵雪就冷下十分。 狐狸不冬眠却也畏寒,缩在火炉边就再不肯动弹一下。苏凡由得他们去,清清静静的倒也合他的意。看书看乏了,篱落就拉了他过去,野史外传、山间奇谈,一桩一桩地说来解闷。管儿听得咋舌,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苏凡也觉得离奇。书斋里红袖天香的画中仙,荒山中朱瓦广厦的千金女,还有风雪夜一盏幽幽摇曳的牡丹灯… 听到入迷处就忘了外头呼啸的风雪。方才的困乏也解了,精骨舒畅,是他悄悄靠过来在他背后揉捏挤按。 诗书、暖炉、清酒,外加身后的依靠,所谓安逸闲适不过如此。 转眼就到了年末。整个靠山庄似从冬季的长眠中忽然醒过来一般,喧嚣不可与往日相比。 杀鸡宰鸭,煎炒烹炸,贤惠的媳妇个个都卯足了精神要在除夕夜的饭桌上分出个高下。戏班子又装扮齐全着在草台子上演开了,闹天宫、瑶池会、琼台宴…都是庄里人爱看的热闹戏,皂靴过往翻腾如浪,水袖来去漫卷似云,锣鼓声三里外都听得分明。 苏凡见王婶一个人孤寂,就把她接了来一起过年。有了她的操持,记忆中冷冷清清的年这回竟意外地有了样子。春联、窗花、倒贴福…都是红艳艳的,样样齐备。春联是篱落抢了苏凡手里的笔写的,往门框上一贴,庄里有闺女的人家又围着好一通的夸,急忙找了红纸来也求他写,狐狸乐得快不知“谦虚”二字要怎么写了。 “他原本就不知道。”管儿噘着嘴说。 苏凡停下磨墨的手塞给他一把糖,小狐狸就奔出门找伙伴玩去了。 除夕那天一早,打开院门,竟见门口堆了一地的年货,山鸡、野兔、乳猪、青鱼…还有不少干货布匹。上边放了封信,拆开一看,只写了“母子平安”四个字,底下落款是个狂草的“狼”字。 王婶虽不识字,却拿在手里湿着眼眶看了许久。苏凡想过去劝解,她说了句:“瞧我,大过年的掉眼泪,不吉利。”便把信收进怀里,开始风风火火地刮鱼鳞、劈大骨…管儿兴致勃勃地帮着生火起灶。不一会儿,烟囱里就开始冒出了白烟,抬头看,家家屋顶上头都烟雾腾腾的,整个庄子都浸在了饭菜香里。 整理兰芷送来的东西时从里头落出个小盒子,掉在了地上,滚出一小块玉佩。碧绿的颜色,纹路里夹杂着些褐黄,对着太阳一照,就显出淡金的颜色来。正是篱落上回为了还苏凡的鸡当掉的那块。 下山时,他那个贵为一族之王的大哥亲手封了他大半的法力:“是让你去给人家做家奴的,人家给什么就吃什么,免得你一个人暗地里享受。”这一说,寻常的桌椅板凳还能试着给书呆子换换,点石成金就断断不能了。 篱落对着那玉佩看了好一会儿:“多管闲事的色狼精,又让他看笑话了。”嘴里这么说,脸上是分明带着笑的。 除夕的傍晚要祭祖,苏凡把祖先的牌位一一请出来,竟摆满了案几。 “看不出来你家也发达过。”篱落指着牌位上“银青光禄大夫苏公正先”的字样说。 “嗯。”苏凡站在案前点头。 听母亲说,先前苏家也是本朝一大望族,世袭的爵位,盛极的权势,还曾出了几位娘娘。再风光也好,败起来就是摧枯拉朽一夜变天的事。行事张扬、同僚相嫉、君恩不复,都是理由,也是气数。小时候依稀记得家里还有些物件,赤红的珊瑚珠、宝蓝的美人瓶…日子过不下去,都拿去卖了。贱卖也罢,温饱尚不可得,谈什么风雅? “大过年的,别木着张脸。”篱落站到他身边低身说。 于是深吸一口气,屈膝、下跪、叩头、祈福: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苏凡虔心诚祈:不望功名不求富贵,唯盼合家安好,无灾无祸,诸事顺宜,万般如意。 三跪九叩首,把额头抵到地。这样就很好。有人伴在身边,很好。希望,一直。 起身抬眼去看他,淡金色的眼炯炯看着自己。 烛火映红了脸。 大年初一要去城里的慈恩寺上香。 苏凡原先都不搞这一套,王婶就唠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新年新春的,不敬敬菩萨求个来年平安怎么行?” 便带上篱落和管儿陪着她去了。 县城里放眼望去就是满目黑压压的人头。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再挤也没见谁恼。管儿咬着火红的糖葫芦东看看西看看,看什么都觉得好奇。怕他走丢,苏凡就拉着他的手。行了几步,另一只手伸过来牵他的,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 “别走丢了。”篱落没有看他,只顾拉着他往前走。 苏凡脸上一热,终是没有挣脱。 庙里头也是摩肩接踵,人手一炷香火,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都快插不下。王婶遇上了同庄的女人,就站住了聊。管儿看和尚解签看得起劲,苏凡、篱落两人吩咐了他几句,便一同往他处去瞧。 庙门前拐过一个拐角,是座月老祠。 穿了新衣的年轻女子个个凝着脸专心跪着求月老赐段好姻缘。篱落拉着苏凡跨进去,月老端坐在上笑得可亲。坐下两个锦垫,篱落纱衣一掀便跪了上去,抬起头来看苏凡,苏凡只得跟着跪了。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他始终拉着他的手。 跪完起来看月老,还是那般慈眉善目,含笑的嘴角。 “像不像拜堂?”篱落在他耳边说。 “神佛面前,休要胡言乱语。”撇开头,小书生再也受不住旁人异样的目光。 又跟着人群在街上逛了一阵,身后“苏先生、苏先生”地有人叫他。 停下脚步回头看,却是颜家那个叫颜安的小厮。 “苏先生啊,这可巧了!在这儿碰上您。前两天少爷还来信呢,我还寻思着什么时候给送到您府上。你看,竟在这里看见了!也巧,我今天还恰好带在身上了。这信是少爷嘱托要交给您的,您收好。” 说着就交给苏凡一封信,转身又扎进了人堆里。 “看什么,怎么不拆?”篱落见苏凡只是愣着,便问。 撕开了信封,白纸黑字只写了两行: 安好。 甚念。 甚念…甚念…甚念…两个字搅乱了太平的心。 算日子,该是考完了,快发榜了吧? 章节目录 第七章 过了年就是元宵,王婶念着苏凡家两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又跑来帮着煮了锅汤圆。枣泥豆沙的馅儿,咬一口满嘴甜。一贯挑嘴的篱落也吃得赞不绝口。 “汤圆、汤圆,就是图个一家子团团圆圆。”王婶说。 苏凡看看篱落再看看管儿,枣泥的香甜飘进了心里。 汤圆一落肚便开春了,天气回暖,学堂也上起了课。 就在此时,京里的皇榜一路贴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县城: 今次科举头名状元,颜子卿。 朱笔御点的状元郎,品貌双全的大才子,一夜间传遍塞北江南。 颜子卿,颜状元,颜大人,一篇策论天子击节,一首廷赋众臣叫绝。当堂点了头名还不够,皇帝又破例亲手斟了三杯御酒送到跟前。人未回到府里,明晃晃一道圣旨就跟了来: 颜状元文韬武略,经世之才,封五品礼部侍郎,即日赴任。 另赐下官邸一座,黄金、珍宝无数。 皇子前来结识作伴,宰相亲自上门拜会,门房收了多少邀宴的帖子,门前排了多少送礼的人家…何等的荣宠,何等的光耀! 琼林饮宴,皇家公主在对岸隔着帘子看他;名园探花,京中多少名媛特特地地妆扮一新想搏颜状元一回首?老太师托了人来问他可曾娶妻;大元帅拿了女儿的绣品硬要赠他… 颜子卿,一朝跃过了龙门,前头的荣华还不就是手到擒来? 靠山庄中的人上人终成了万民头上的人上人。 消息传来时,苏凡正在学堂上课。孩子们有的认真背书有的趁机吵闹,苏凡见吵得并不出格,就放任了他们。 门外一阵吵嚷,引得孩子们都伸长了脑袋往窗外看,院墙挡着,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有几个心痒的就开始想借口撒尿跑出去,又怕苏凡不准,坐在座上扭来动去的甚是不安。 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也顾不得礼数,奔进来就冲苏凡大声地嚷: “中了!中了!苏先生,我家少爷中状元了!” 正是颜安。看来是一路急跑过来的,边说话边喘着粗气。 孩子们的喧哗声快拆了房顶,不得苏凡的允许就纷纷跑出学堂去看热闹。 苏凡看着面前神色激动的颜安,坐在椅上竟愣得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连颜安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了。 中了,他,中了。 想起那一日从他家门前经过的马车,那时王婶正责怪他为了学堂放弃了赶考。他却看着那马车想,要是他定是能中的。 果然。 靠山庄再度沸腾了。 天高皇帝远,连鸟儿路过都不见得会停上一停的地方啊,竟成了当今状元爷的故里了!今后跑出去旁人要是问起来,就说,靠山庄,颜状元,我和颜子卿状元是同乡!该是多大的光彩呐! 从学堂走回家,一路上都在说这事。京里的消息一条不落地从靠山庄人们的嘴里说出来: “颜公子,不对,颜状元的文章好着呢,皇帝老儿都夸他!” “人还没进屋呐,圣旨就来了,立刻就成了礼部侍郎了,正五品呐!今后咱县太爷见着他是要下跪磕头的。” “听说赏了不少东西,光金子就堆满一屋子了!金子呀!堆了一屋子!你说,这要花几辈子才花得完?” “提亲的人立马就踏平了门槛,官小点儿的人家都不好意思来提!什么?咱巡抚大人的女儿?哟,能去给人家当个使唤丫头就不错了!上门的那都是太师、将军的女儿,宫里头都是有人的。人家那是皇亲国戚!一过门,颜老员外就是和皇帝做远表亲家了!…” 苏凡慢慢地走着,慢慢地听,碰上人,人家就问他:“苏凡,你知道不?颜家公子中状元了!” 苏凡就点点头。 人家又说:“他和你从前在一个学堂读书的呢。” 苏凡说:“是啊。他的功课一直是最好的。” 人家就对他笑了笑和别人说去了,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想找个人一起激动激动罢了。 回到家时,篱落正蹲在院子里喂鸡。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就立起身来问他怎么了。 苏凡摇摇头说没什么,就进了屋。 在书架前站了很久,手抬起了又放下,最后还是抽出了那本诗集。 封面上什么都没写,翻开第一页就是那首《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又从书里抽出那封信,那天回来后就夹在了里头。摊开和诗集一起放在桌上,对着看到连天色黑了都不知道。 思绪杂乱,想起了很多事,背诗的那个傍晚,郊游赋诗的情景,喝茶论文的内容,一同在县城的小酒肆里饮酒时窗外的一树桃花…很多很多。做了这些年的同窗,看似不相干的两人原来也有着这么些共同的回忆,虽然大部分是碰巧遇上的。 “书呆子,吃饭了。”篱落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他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 苏凡仓皇起身,收拾书信的时候竟觉得有些慌乱:“哦,哦!” 管儿正在堂屋的桌上摆饭菜碗筷。炒干丝、拌黄瓜、麻婆豆腐、咸菜粉皮汤。 苏凡有些惊讶: “这是?” “别以为本大爷会吃不会做。”篱落不管苏凡,径自落了座,“看你回来时跟鬼一样的脸色。算你今天有口福。” 苏凡夹了些来尝,篱落从饭碗里略抬起头偷眼看他。见苏凡点头,狐狸高兴地笑了,又往苏凡碗里夹了些:“那就多吃些。你都瘦得跟鸡似的了。” 管儿转着脑袋轮流在他俩脸上看:“你把菜全送先生碗里去了,我吃什么?” “饿你一顿又不会死。瞧你胖的,都快钻不进鸡笼了。”篱落白他一眼。 晚上躺在床上一直睁着眼,脑海里清明得根本没有杂思。就怔怔地看着床顶,月光照进来,天青色的纱帐似烟如雾。 “怎么了?”身侧的篱落开口问他。 “没事。睡吧。”翻过身,背对着他。 窗外皎皎一轮明月。 篱落就不再说话了。一条手臂横过来放在他腰上,背后贴来一个温暖的胸膛。 一室寂然。 颜家一得到喜讯就在庄中央的大树下摆了整整三天流水席。造起几口大锅,城里请来的名厨不停歇地轮班掌勺,菜盘子流水般地往桌上送,四方乡邻、路过行人都可以随意坐下来,浅尝两口也好,连吃三天也成,就是吃完了再带走主人家也不怪罪,为的就是个同喜共庆,也是为了感谢庄中四邻多年来的照应。 就有人家举家在那边安了营扎了寨,一日三顿不算,空了就往桌边一坐,清茶、糖果、零嘴都是现成给你预备着的。人人都道,不愧是状元爷,当真阔气。 其他进京的学子们有的也回来了,人们就边喝着茶边听他们讲京城里的新鲜见闻。什么京城里的道可宽啦,比咱庄边那清河都宽;什么人家京城就是不一样,随便一个小饭馆子都比咱县城里最好的食圣楼看着气派;便是个卖唱的都比咱这天香楼里的红牌水灵;人家那边最好的花魁跟天仙下凡似的,谱大着呢,捧座金山去也不见得肯见一见… 最后总要说到那颜状元,那一日打马游街是如何的人山人海;那御赐的官邸是如何的富丽堂皇;那出入的排场是如何的仆从如云,锣鼓开道… 庄里人听得频频惊呼开了眼界。 苏凡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好吃的篱落这一回竟也没有提要去。管儿说听伙伴说那边的红烧肉又大又肥,可香哩。篱落眼一横,小狐狸就没敢再往下说。 苏凡柔声对管儿说:“想去就去吧。” 管儿忙摇了摇头低头啃馒头。 便是不去凑那热闹,消息还是一样传了过来: 下月初,颜状元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苏凡听了半晌无语,篱落来握他的手:“怎么都开春了,手还凉成这样?” 苏凡就拿来了那本诗集:“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篱落说:“这一本我翻过,字写得没有我写的好看。” 连日来苏凡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他写的。颜子卿。” 篱落便说:“原来状元的字也不过如此,怎么京城里就把他捧得跟文曲星下凡似的。” “别胡说,他确实是有才的。” “哦。那下次本大爷也去考个状元玩玩,看看皇帝老儿是不是乐得要把公主嫁给我。” “你呀…”苏凡拿他没了辙,便又把诗集放了回去。 “他哪怕是做了皇帝还是叫颜子卿,还是那个跟你一起读过书的颜子卿。本大爷都还没慌,你慌什么?” 篱落说。 那时他背对着苏凡,苏凡看不到他的表情。 晚上时,他一如既往地从背后靠了上来。 那一晚,竟睡着了。 安安稳稳。 颜状元归乡,庄里的人都说要去见见世面。族里的长老们也来和苏凡商量,是不是学堂放假一天,让孩子们也去看看好长长读书的志气。苏凡想了想应允了。 “苏先生定是也要去看看的,同窗嘛,三儿他们是都要去的,苏先生没有道理不去呀。”长老临走前说。 苏凡笑了笑,不置可否。 “去不去?”等长老走了,篱落从里屋走出来问他。 “管儿去不去?”苏凡不回答,低头问正在写字的管儿。 管儿看了看苏凡又看了篱落,再皱着眉头咬了咬手里的笔杆子,冷笑一声:“平日里都说小孩子不懂事让我往边上闪,怎么一遇到这种事就寻到我头上来了?我又不想考状元,想见皇帝都难不倒小爷,状元算什么?” “就问了你一句,哪儿那么多废话?”篱落伸手就往他额上弹了一下,小狐狸便张口要往他指上咬。 苏凡也不劝阻,蹙起眉头,脸上又是恍惚的神色。 篱落见了,知道这书呆子又要想委屈自己了,便扔下手里的管儿,过来环着他一起挤进软椅里,握着他的手掰开又合拢:“书呆子,想这么多干什么?要是想去,本大爷就陪着你去,要是不想去,现在天气好,咱们找个好地方去放风筝去。用得着你这么费思量么?笨!” 说到后来,声音越低,几乎是贴着苏凡的耳朵了。 苏凡陷在思考里,浑然不觉。只觉坐得舒服,便又往篱落怀里靠了靠。好半晌才低低地说道:“我…咱们放风筝去。” 抬头看到一张笑脸,淡金色的瞳灿烂过屋里的烛火。这才发现两人的姿态暧昧,挣扎着要篱落松开,狐狸大笑着看他快步躲进里屋。 颜状元回来时,本城本县的大小官员穿着簇新的官袍出城二十里迎接。先是来了几乘报信官,说就要到了,让快些准备。于是都急急忙忙地跪了,却跪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远远见到有一大队人马往这里慢慢行来。近了才看清,先是鸣锣开道的,后边是举着闲人规避的牌子的,再来又是几对仆从婢女模样的,神情算不得倨傲,但是比起道旁跪着看热闹的乡下人来自是流露出一分不寻常的贵气。再然后方是一乘绿的八抬大轿,于是巡抚知县们赶紧把头压低了高高撅起屁股,迎接当今圣驾前的新红人颜大人。 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靠山庄的人们聚在大树底下把这事翻来覆去地说了大半年。篱落在枝头上听了,就回去说给苏凡听。说的时候,篱落的眉角弯弯的,眼睛一眨一眨,有点揶揄的笑容。 那天,苏凡真的跟篱落放风筝去了。后山山脚边有一片草地,绿茵如毯,更有繁花似锦,佳木葱郁,一条清溪自跟前淌过,溪水清澈,淙淙仿佛环佩叮当。 苏凡久在书斋,见了这番景象自是心旷神怡,不禁回过头来对篱落露了个笑。 “早就叫你出来走走,偏不听。我还能把你骗出来卖了?”狐狸大为得意。 “你又不是没骗过他,上回装病不就是么?”管儿冒出来插嘴。 “去!大人说话,小孩子闪一边去!”说着就把苏凡手里的风筝塞给管儿,“不是吵着要放风筝么?放去吧。” “谁吵着要放风筝了?明明…”管儿争辩,见篱落的指尖正慢慢变长,赶紧闭上嘴抱起风筝躲进了苏凡背后。 “他还是个孩子,你就让让他。”苏凡叹口气,明明是同族,怎么总是吵吵闹闹的? 小狐狸便偷偷露出了脸来冲篱落扮鬼脸,额上立刻挨了个毛栗子,泪汪汪地去看苏凡。篱落马上拖着苏凡的手往前走,还不忘回头再瞪他一眼。 “你…”苏凡无可奈何。 心情却好了很多,不像前几天,沉沉地,压了万千琐事似的。感激地看了篱落一眼,正好看到他错开的视线,牵着自己的手掌有些发热,手指一点一点用力去反握住他的手:“听说山边有野鸡,若是能捉到,烤来吃如何?” 手里的热度还在,他白色的身影已经跃到远处成了一个小白点。 “真是…”苏凡哭笑不得,手指并拢握成拳,他的余温就不会被风吹散。 颜状元下轿时,四下鸦鹊无声。过了良久才听到他:“万不可如此,学生愧不敢当。”的说话声和他扶起巡抚大人的声响。庄民们这才抬起头来,枣红官袍的状元正扶着他老泪纵横的员外父亲,又是一阵惊叹:剑眉朗目,面如冠玉,好一个风采翩翩的状元郎!之后巡抚便拉着他的手唾沫星子四溅地把他夸赞了番又邀他去府里赴宴洗尘,这些都是礼数,自是不能推却的。回身上轿时,颜状元又望着周围的人群扫了一眼,张家的三儿、李家的老大他们几个同窗就整整衣冠,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对他拱拱手。 狐狸在说这段时一直盯着苏凡:“你说,他刚下轿时,是在看什么?” 苏凡没理他,低着头看书。 篱落是抓着两只鸡回来的,苏凡寻了半天也没见着鸡身上的伤口。 “这下见识到本大爷的本事了吧?”篱落把鸡开膛剖肚后却不褪毛,而是手脚麻利地往鸡身上抹泥浆,“今天让你看看鸡该是个什么吃法。” 管儿扯着风筝线在草地上飞奔,湛蓝的天空下,一只通身火红的狐狸嘴里叼了只金黄的鸡。 “怎么风筝做成了这个样子?”苏凡觉得好笑。 “不是挺好么?”篱落专心地转着手里的小松枝,鸡身上厚厚的泥浆被烤干了,露出泥黄的土色。又过了一会儿,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绽开裂痕,发出“噼啪”的声音。混合着松香和肉香的气味透过裂缝钻出来。 “有鸡吃?”管儿跑过来,吸着鼻子使劲闻。 “想吃就自己动手。”篱落把松枝递给管儿,拉起苏凡往溪水边走,“别尽宠着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苏凡想着他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嘴的样,看他竟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别人。 一路沿着溪水走,篱落一直不说话,苏凡疑惑地看他:“有事?” “嗯。”篱落看着苏凡,淡金瞳里映着书生的影子,一步一步靠过去,“你躲什么?” “我…”苏凡狼狈地别开眼,“没有!” “没有?”篱落挑眉,“那么,这次不许躲。” 苏凡看向篱落,淡金色的眼在眼前越放越大,自己的眼睛也不禁越睁越大,有什么东西贴上自己的唇,只是一瞬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他的轻笑在耳边回荡: “很好,果真没有躲。” 想开口说什么,他的舌趁机窜进来,柔软滑腻,在自己的口中肆无忌惮地来回舔舐,还来纠缠自己的舌…身上一阵酥麻,脑中似乎空白又似乎充斥了一切触感,觉得自己正往下坠去,却被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托住了,身不由己地往他身上靠…神智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他淡金色的眼光亮得耀眼。 “呵呵…”再回过神时,自己两手搂着他的脖子,整个身子都挂在了他身上。狐狸舔着唇笑得仿佛偷了腥的猫。 脸上“轰——”地一下炸开。 “真是的,颜子卿能吃了你不成。”篱落拥着苏凡说,“你说你不是躲是什么?不喜欢他就直接跟他说了,他还能哭着上吊给你看么?” 吃鸡的时候,小狐狸趁苏凡发呆的光景,凑到大狐狸耳旁悄声夸他:“你还真有把握,你就不怕先生见了那个状元就被人家勾走了?” 篱落咬一口鸡眯起算计的眼:“那也要见得着才行。他这一回来,只要今天见不上,以后东家请西家邀的,哪里空得下来找你家先生?你家先生白天在学堂,晚上就回家,哪来的空子给状元郎钻?” 小狐狸赶紧又递了块鸡给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算算不过天算,狐算也算不过。 终究,还是见上了。 那天,学堂放学时分,孩子们走得差不多了,唯独那齐伯家的孩子还没把课背齐,苏凡便留了他下来陪着他背: “关关…关关…雎鸠…在河…在河之…之洲…”小脸涨得通红,眼看着这孩子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急,你定定神慢慢背。”苏凡柔声安抚他。 “嗯…”用力点点头,可惜一开口还是结结巴巴:“关关…关关…雎鸠…” 泪就淌了下来,再也背不下去了。 “唉…”苏凡叹口气想让他先回去,明天在来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有人站在门边,声音温润如水,依稀恍如昨日。 苏凡转过头,杏黄的衫子墨黑的发,同样墨黑的眼一望不见底。 “子卿…” “苏凡…” 章节目录 第八章 “你…可好?”相顾无言,最后还是颜子卿先开的口。 “嗯。”苏凡点点头,眼睛只盯着斑驳陈旧的桌面看。 再度无言,苏凡的视线微微向上,杏黄锦衣上绣着银色的暗纹,浪卷涛涌,云气海澜。 头顶上幽幽一声叹息,执笔赋诗的手伸到他身侧又放下:“都做了先生了,怎么还这么不爱说话呢?” 不是不爱说,只是不想说,不愿说,也不知要说什么。 苏凡暗暗在心里辩解。手抓着书卷成一卷用力收紧,眼睛盯着桌面上掉了漆的那一块不放。 “你这样子,当年背不出诗时也是这样,一点都没变。”不介意苏凡的寡言,颜子卿继续说着,气息悠远,似是在回想当年。 “当年,要是背不会,夫子大概真会把你留到天黑。” “不会,夫子一贯慈爱,不会如此。”苏凡出声维护,却看到他盈着笑意的眼,“你…” “终于跟我说话了?”颜子卿笑着看苏凡,“同窗相见,苏先生便是如此对待么?” 颜子卿,即使是算计着别人也笑得一团和气。 苏凡总是奇怪,为何如此粗野窘困的地方居然会生出这样精致从容的人物?还偏偏能笑着和他们这群人混得如此和谐。 “你…可好?”在颜子卿面前,苏凡总觉得自己手足无措。 “安好。”这次,连话里都能听出笑来。 苏凡狠狠地咬住了唇,要是叫篱落知道了,他必定会斜着眼睛笑话他:“还真是个书呆子,连句客套话都问不好。你读那么多书有个什么用?” “别咬,小心咬破了。” 颜子卿伸手来抚他的唇,苏凡一惊,赶紧往后一避。颜子卿的手停在半空,彼此尴尬地错开眼。一时又都说不出话来。 “我…嗯…恭喜你!”苏凡打破僵局,脸上泛起了真心的笑,“金榜题名,可喜可贺。” “谢谢。”许是近来这样的话听多了,子卿笑得有些淡,“不过运气而已。” 之后就说了些赶考途中和赶考时的事。路上听到的一些稀奇故事,义犬殉主、白鹤报恩、忠贞女子千里寻夫…考试时又是怎样的情景,贡院外高耸的棘墙,一人一间小小的隔间,有人作弊被捉讨饶不止,有人气血攻心举止颠狂…考场众生相如同世间众生相的缩影。 “还有状元游街那一日,万人空巷,街上挤得连根针都插不下;赏花那一日,京中的胭脂水粉供不应求,叫价竟足足翻了几番…”话题扯开了便觉自在了不少,苏凡不禁拿听来的话续着他的话讲。 “你…”从容的颜子卿竟发起了窘,“说得好好的,怎么笑话起我了?” “这怎么算是笑话?现在满天下都在传,难道是满天下都在笑话你么?”苏凡见他发窘觉得有些新奇,脸上更添了几分笑。 “为何总能让你把话扯到别的地方去呢?”颜子卿看着苏凡的眼神有些无奈,还有些别的苏凡不敢去看。该来的还是躲不过么? 看着苏凡凝住的笑,子卿面色沉重:“背诗的时候,我陪着你背了好多遍,一遍又一遍,你只当是陪着你背…” “那时候还小,才多大的孩子…”苏凡急急打断他。 “郊游的时候,特地喝了那么多酒…你真当只是为你挡的么?最后你却把颜安拉来了…那时候我们多大?总大些了吧?” 他背过了身去,苏凡只看到他杏黄的袍子在落日余晖里闪着一线又一线黯黯的光,一线一线,让人想起眼泪。 “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裂开,让苏凡没来由想起那天篱落松枝上的那只烤鸡,外面裹着的泥浆也是这般裂开,露出里头真实的颜色来。 “后来,在茶庄、在县城的街上、在小酒馆里,那么多次…你真是容易相信人,说是恰好遇上了你还真就当是恰好遇上的。你怎么不想想,那么偏僻的地方,那么小一个酒馆,谁都不碰上就单碰上了我,还一碰上就碰了那么多次,你倒是再找一个这样的恰好出来看看啊…” 一向舒缓柔和的声音竟也能如此激动。随着肩头的颤动,衣衫也跟着微微晃动,银色的暗纹就波光粼粼地在眼前漾开。 “为什么不早说?”笑容完全都碎了,苏凡看着眼前的背影,竟觉得有几分怨恨,“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子卿回过身,嘴角勾起,笑得无奈:“那时,进京前,我想告诉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亲手把册子交给你。你却看着窗外跟我说,三儿他们在外边,把他们也叫进来吧…” 苏凡恍惚想起,有那么一天,那个常碰上颜子卿的小酒馆里。先前说着些琐事,他的眼一直看着这边,没觉得是在看自己,就顺着视线往后看,窗外一树桃花开得烂漫。忍不住对着看了一会儿,正巧看见三儿他们打这儿经过… “你知道心里头悬着件事是什么滋味么?考前还好,考完后人们只道我坐立不安是担心着成绩,功名算什么?状元如何?落了榜又如何?能早一天回来就好。打马游街、名园探花、御前饮宴…哪里有我这般心急火燎的状元郎呵?” 苏凡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苦痛,一动也动不了。 “一路上日夜兼程我终于回来了,可我下了轿把跪着的人来回看了多少遍却看不到你,要不是旁边提醒,县太爷他们现在还在城外跪着呢!对着我就淡到这个地步么?连见都不想见一面么?那天你去了哪儿?” “我…”苏凡半张着口,面前紧缩眉头面容凄苦的人再不是他熟识的颜子卿。 怎么回答?如何回答?回答什么? 被逼到了墙角,他的怒气与怨气铺天盖地地罩过来。 茫然,心下茫然。 “打扰。”一道声音插入,冷冷清清,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银发,白衣,淡金瞳。 “篱落。” 苏凡出声唤他。连自己都没有察觉话中长舒一口气的释然,却让颜子卿的眼更黯了几分。 “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篱落径自走过来拉起苏凡,丝毫不理会他身前的子卿。 “我…”苏凡看着两人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什么我?书呆子,想饿死本大爷是不是?”说罢就要带走苏凡,“我们回家,小鬼还在家里喊饿呢。” “这位是?”子卿也不理会篱落,只看着苏凡。 “篱落。”篱落不等苏凡开口就抢先答了。 “他是我…”苏凡想解释,却又被篱落拦住: “我现在住他家。” 颜子卿一怔,疑惑地看苏凡,目光却停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苏凡看他的目光,脸上更窘,挣扎着想叫篱落松开,却不想篱落越握越紧。 “在下颜子卿。和苏凡一起长大。”子卿回过神,向篱落一拱手。 器宇轩昂,风神俊朗,又是人前那个状元郎。 “哦,颜状元。”篱落却不回礼,握着苏凡的手只是微微点点头,“现在天都黑了,想叙旧不如下次再约可好?” 说罢也不等他点头,就拉着苏凡出了学堂。 “那学生下次必亲自登门,还望篱落兄不要见怪。” 身后传来子卿的声音。篱落不回答,轻轻“哼”了一声。 见苏凡正小心地看他,便说:“有事晚上说吧。”口气却是软了不少。 这一餐吃得悄然无声,管儿低头扒着饭,眼睛却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篱落和苏凡俱不出声,只低头夹着自己面前的菜。吃了一会儿,篱落突然站起身,管儿一惊,差点摔了饭碗。苏凡却是在想心事一般,丝毫没有察觉。篱落还是没说话,只是把自己跟前的蛋花汤端到了苏凡面前,又把管儿跟前的榨菜放到了自己这边,剩下一盘冷馒头就转到了管儿面前。 小狐狸皱皱眉想说什么,大狐狸眼一扫,赶紧抓起一个冷馒头咬一口和话一起咽下去。 苏凡举着筷子一顿,看了看篱落,终是没说什么。 晚上苏凡先哄着管儿睡了,回到里屋时篱落正站在门边看他。 等他一靠近,篱落把苏凡往怀里一拉,转身栓了门就贴着门板压住苏凡,一声不响地就兜头亲了过来。 苏凡开不了口,才要张嘴,篱落的舌就钻进来,一阵翻搅纠缠,直把人逼得喘不过气。篱落一手抓着苏凡的手腕不让他挣脱,一手解开苏凡的衣衫伸进里面顺着腰线一路往上摸。苏凡双手被制,身上凡是他经过的地方就软得使不上力,口中又被他执意缠着,开始时还扭着身子要挣脱,到后来却只能闭着眼软倒在篱落怀里,任他为所欲为。 分开时,两人都喘着粗气不说话,就着月光看,嘴边还挂着一线银丝。苏凡衣衫凌乱,清瘦的上身整个都映在了篱落淡金色的眼里。 “你…啊…”苏凡好容易喘过气,想开口。篱落却黯沉着眼睛,咬住了他胸前的一点含在嘴里仔细允弄。叫苏凡再也说不出话。 “嗯…啊…”篱落的舌在苏凡胸前游荡,一点一点吻过,留下一串青紫,衬着书生白皙的肤色,越发显得******。苏凡止不住发出呻吟,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羞耻,忙咬住唇死死不愿再发出半点声响… 篱落不知何时停了动作,只撑在上方看着苏凡。一低头,又伏下来舔他的唇,不急着往里进,只来回细细刷着苏凡的唇,苏凡被他弄得痒,一伸出舌来却被他叼了去,含在口中撩拨舔舐,直逼得他欲罢不能。 许久才放开,竟已经一路缠到了床上。篱落伸手拉过被子来给两人盖上,被窝里手还扣着苏凡的腰。 月华迷蒙,苏凡靠着篱落的胸膛闭上眼,谁都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睡去。 8。2 状元郎还真来登门拜访了,事先也没通知一声,就这么来了。 那时,已经用过了晚饭,管儿在桌前念书,苏凡原是在边上指导的,篱落硬把他拉了过去聊天。都是些在庄里听到的家长里短,聊着聊着,手脚就爬了上来,不一会儿就整个被他抱进了怀里。嘴也了凑过来,挨着耳根子,一阵一阵地吹气,脸就被吹得烧起来,比手里捧着的茶盅还烫。 冬天时以为他冷,就让他抱着,谁知竟抱出习惯来了,有事没事就爱贴着他。尤其是这几天,自那一晚后总要亲个够才肯放过苏凡。苏凡起先还抗拒,两个大男人算是个什么意思?他愣了一下,复又亲上来,贴着唇哑着嗓子问:“你说是个什么意思?”苏凡心一颤,想说话却是不能了。 什么意思?什么时候就成了这个意思了? 就是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砰砰砰砰——”的,说是拍门声倒还差不多。 管儿起身去开,苏凡扭着身子想从篱落怀里挣出来: “叫别人看见成何体统?” 篱落笑了笑,偏偏不放手。 此时院门开了,外面站着颜子卿。还是一身杏黄,虚虚地倚着门框,眼睛却是看着屋子里拥着的两人的。 “别闹了。”被他看得难堪,苏凡低声叫他松手。 篱落就放开了,从苏凡手里取过茶盅悠闲地啜一口,笑吟吟地打招呼:“哟,颜状元。快进来坐。” 子卿没有动,依旧站在门外:“我找苏凡。” 苏凡见他眼神涣散,面上红得异样,快步走过去扶他:“怎么喝成了这样?” “抱歉…”子卿尚还有几分清醒,见苏凡走过来,便一手撑着门框努力扶正了身子,“今晚知县邀宴,不得已就喝多了…” “我让管儿去通知你家吧,这个样子怎么赶回去?”苏凡皱着眉看他,知他喝成这样多半不是因为推却不了旁人的劝酒。心里的愧疚又慢慢起了上来。 “不、不用。”子卿挥了挥手拒绝,一双醉红的眼紧紧地看着苏凡,“后天我就要启程了。我…明晚来送送我好么?就当…就当只是念在同窗一场的份上。” 说到后来,已是恳求的语气了。眼前这人神情凄楚,发丝凌乱,哪里还有半点传闻中意气风发的状元郎的样。 潇洒从容,天之骄子的颜子卿,苏凡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又何曾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心里的愧疚又添了许多,赶紧点头答应了他:“我一定来。你、你好好保重。” 颜子卿又看了苏凡一阵才转身离开,离去时身影摇摇晃晃的,苏凡不放心,就让管儿一路跟在后头。自己一直呆呆站在门口,直到管儿回来说他已经到家了才松了口气。 转过身,篱落不知何时站在了他后面。见他回过身,就把茶盅塞到他手里,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别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他要是连这点都看不开也就配不起状元这个名头。” 苏凡点了点头,就势靠进他怀里:“他是个好人,我、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对他…自小到大,明里暗里他帮了我不少,原先我不知,可如今…叫我如何报答?” “本大爷还欠着张家十多条鲫鱼,齐家半酒窖桂花酿,还有李家那些个麻婆豆腐,你说本大爷如何报答?分成几份把他们家的女儿都娶回来么?” 苏凡没开口,小狐狸先喷了一地茶水:“你倒是想得美!你在山里还常去野猪家蹭饭呢,你倒是先去把它家的女儿娶回来呀!” 这天晚上,小狐狸在篱落的笑容中抱着被子一步三回头地去隔壁王婶家借宿了。 城门边,沿着小巷一路往里走,就能看到街边斜挑出一面小小的黄色酒旗,破破的,边上都破了口,露出毛毛的边脚。小小的酒肆,小小的门面,小得连块招牌都没有,小得如果没有那面酒旗就根本没人知道这里还有家酒馆。 苏凡弯着腰进去时,子卿已经坐在了桌边。惯常坐的那个位置,对面有扇格窗,窗外是一树桃花,枝上已经鼓出了花苞,粉红色的,星星点点地散在树上,衬着半落的红日,倒也别有一番风韵。 苏凡坐到了他对面,窗外的风景就被他挡住了。 子卿的视线还停留在那里:“走的时候,正是花落,归来时,却已是另一番风景。” 苏凡知他说什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那时,是送你进京,如今亦是送你进京。同是盼你鹏程万里,尽展所才。” 酒盏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子卿扯了扯嘴角,一饮而尽。复又倒了一杯,只不作声地往肚里灌。 苏凡静静地看着他饮酒,直到坪樟耍陀纸辛艘缓o劝锼迓忧淙凑孛挥性俸取? “为什么是他?”这几天一直在想,如何也想不透,“你我相交十多年,他不过来了才短短半年。为何,会是他?” 看着酒盏中的酒液,清澈见底,为何人心不能如此? “他…篱落他…”苏凡把目光转向了手里的酒壶,很普通的白瓷壶,握在手里有点凉,手指摩挲一阵就温热起来,“他很任性,很懒,挑嘴,轻狂,说话也很刻毒,总是把支使别人当成习惯,个性也不好…似乎没什么好的。” “那为什么?”子卿抬起头,有些吃惊。 掌中的壶已经不再那么凉了,手掌贴上去温温的,很舒服:“回家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屋里等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很高兴,虽然他一开口就是喊饿。这样的感觉很好。” 一个人过日子,即使过了二十多年还是会有寂寞的时候,一个人面对着空空的屋子,火炉烧得再旺,心里却是冷的。 “他跟我说,不要勉强自己,不要总想着别人,要先想着自己…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跟我这么说…”这么多年,总是他记着别人,第一次发觉自己也可以被别人放在心里。篱落是第一个,回家有人做好了饭菜,下雨时外面有人打着伞等着,困乏时有个人在旁边说说话解解乏… “一个人过了这些年,确实…确实是倦了…”嘴角微微地弯起来,一点一点,笑意到了眼睛里。 “…如果…如果我也愿意这样做呢?”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就让自己多年的苦心落得一场空。 “你不该困在这里。”苏凡看着子卿,有些怀念当年在这里侃侃而谈的那个颜子卿,“你与我不同。你的才华,你的抱负,你的雄心都不该困在这个小庄子里。你是当今的状元,上至皇室众臣,下到黎民百姓,都等着你为这天下开一个新局面。此刻你若归隐,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 “…”子卿垂首不语。 天色已经全黑了,小小的酒肆里只剩了这两位客人。 “你我最终竟是失之交臂…” 苏凡临走时,他低低地说。 “他日颜大人得万民称颂时,苏某定在此遥祝薄酒三杯。” 窗外,风起,星移,缺月如钩。枝上的花苞才开了一朵,半开半阖,欲语还休。 披了一身月光推开自家的竹篱笆门,堂屋的门半掩着,门缝里透着一线烛光,昏黄静谧,心就安宁了下来,家的味道。 苏凡放轻了脚步走进去,门慢慢地开了,清甜的香气盈了一室。桌上放了只小酒瓶,纤长细白,瓶身上勾了几杆绿竹,幽碧的颜色很衬当下的时节。瓶边摆了两只同款的小酒杯,同样画了几片竹叶,一边一个,好像二人对饮时的样子。只是桌边只坐了一人,独酌独饮,另一只杯子里空着,显然是在等着谁。 篱落停住了喝酒的动作,有些茫然地看着苏凡:“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苏凡在另一边坐下,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入口清冽,微甜而不涩口,仿佛长途跋涉后掬起的第一口山泉,后劲也是绵绵的,鼻息间满是芬芳,“这又是偷进了谁家的酒窖拿来的?” “我家。”篱落也跟着喝了一杯,眼里的淡金一闪一闪,“我大哥酒窖里最宝贝的东西,一共才存了不过十小坛子。往年非要逢上族里的大典才舍得拿出来分几口。小气!” 酒能让人把心里藏着的事都吐出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一路滔滔不绝地讲。大概是醉了,东扯一点西拉一段,连贯或不连贯,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苏凡只微笑着听,间或啜一口酒。听他说他山中的兔走鹰飞,老鼠嫁女;听他说林中是如何的四季分明,春雨绵长,冬雪无声;听他说他的大哥,狐族刻板严厉的王。 “那根木头,从小就板着张棺材脸,连笑一下都不会…本大爷不过是偷吃了山那边秃毛驴家的一块熏肉,就挨了他一顿板子…” 篱清,他的大哥,也是一手把他带大的人,为兄为师亦为父。 “老子是被他从小打大的,死棺材脸,多说一个字会死一样!” 兄长的个性太内敛,内敛到连自己的幼弟也不知该如何关怀。 “苏凡、苏凡,你这个书呆子…”话锋一转又绕到了苏凡身上。 苏凡喝着酒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苏凡、苏凡,我…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 一怔,脸上却笑开了,就着他伸来的手把杯中的酒喝了。嘴上说不慌,终究没那么大的自信呵…酒里的甜,甜到了心里。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贵人呢…我大哥说的,那天,天雷,要不是你,我就连魂魄都不剩了…” 笑,有些挂不住。忙低头喝酒。 “大哥说,你我命盘相护…因为你我才能躲得了天雷。” “所以你就来了。” “嗯,陪你一世。” “报恩?” “嗯。” 酒气上冲,手颤得拿不住酒杯,扶着桌子站起身,拖着脚步要往里屋走。报恩,为了报恩。为了报恩留下来,留到今日,是为了报恩。情何以堪? “学生,学生不过举手之劳。侥幸相遇,如此盛情实难承受。不敢劳大仙如此委屈。你…你还是、还是回…” “回”字没有说出口,被他堵了回去,用唇。 齿间还留着酒香,他又渡了一口进来,迫不得已张了嘴。游舌软滑,打着转儿在口中肆意挑逗。喂进来的酒沿着嘴角淌下来,他就用舌尖舔了,再贴上来,半点喘息的余地也不留。许久才松开,唇还紧贴着:“你说走本大爷就得走么?谁准了?我要是想走就早走了,你道是为了谁?” 苏凡怔怔地不说话,抵着他胸膛的手终是软了。 唇转向了苏凡的颈边,啃噬咬啮,在喉管处徘徊不去:“书呆子,别人给你个棒槌就认了真了,你说我要是不在旁边看着,指不定哪天被人卖了还蒙鼓里呢。是不是?嗯?” 手早已灵活地解开了衣衫探进来,沿着腰往上爬,指腹只在肌肤上轻轻一划,手底下的身子就是一颤。便轻笑一声,来回抚摸着,掌心过处一路沦陷:“头一回见你就知道是个老实头、书呆子,怎么就这么不会给自己打算?你当你是菩萨?” 苏凡张口欲言,脱口却是“呀——”的一声惊喘。原来是篱落的手摸到了他胸前,两指夹住了一点往外一扯,痛楚过后竟升出一阵酥麻,腿软得只能无力地往后靠着墙: “我…唔…篱落…” 胸前的另一点被他低头含住了,脑中再不能思考,酥麻的感觉一波波袭来,整个人都使不上半点力气。 被他一路拥着纠缠到内室,背脊触到一片柔软,人已到到了床上。衣衫尽褪,青纱帐里弄鸳鸯。 “嗯…不…不要…篱…篱落…哈…啊…” 篱落的手滑到了他的下体,先是慢慢地用指勾勒着那东西的形状,磨人一般,苏凡忍不住扭着腰想要摆脱,又似往他手里送。又忽然被一把握在手中开始上下套弄。苏凡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快感涌上头顶,呻吟止不住地从他紧咬的唇间漏出。 “嗯?呵呵…”篱落只是轻笑,细碎地吻着苏凡因兴奋儿泛红的脸庞,“刚刚那酒叫‘春风笑’。一杯、两杯不打紧,三杯、四杯下肚可就会…呵呵…这样…嗯?春情盎然…” “你…啊…”苏凡一向克己,连自己都觉得羞耻的行为杯别人这般加诸在自己身上,羞耻感夹杂着快感,在体内酒液的推动下,全身都烧成了一团。 “管儿从昨晚起就住隔壁了,叫再大声也没人听得见,你羞什么?”篱落俯下来吻他,唇舌撬动,一连串的呻吟落入口中。 “唔…啊…”快感淹没了理智,失了焦距的目光回复了一点点清明,苏凡惊异地看着篱落将指上沾染的白液舔进嘴中,“你…” “味道不错。”淡金的眼不知何时转成了沉沉的暗金,邪邪地半眯起来,指尖往后一滑,似有若无地触碰着紧闭的密穴,“该换我了呐。” … 星隐,月匿,欲海里一夜翻滚。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苏凡啊…书呆子,本大爷…我,我只因为你是苏凡…” … 天晓,鸡鸣,小狐狸抱着被子走进屋时,一地的衣衫从堂屋铺到里屋的门口,急忙红着脸退了出来:“笨狐狸,也不怕人看见,不害臊!” 正午,艳阳,小狐狸坐在院中写字。 屋里“砰——”地一声响,有重物落了地。 接着又是一声断喝:“出去!” 不久,大狐狸就端了盆子出来喂鸡。 小狐狸笑嘻嘻地凑到他背后关心:“被先生踢下床了?” 大狐狸不理他,小狐狸越过他的肩头瞧:盆里的香油放了有大半碗,小米还是仔细淘洗过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放宽心…”拍拍他的肩,蹲到他对面仔细看。 大狐狸的嘴从左耳根咧到了右耳根。 傍晚,饭后,苏先生一天没说话,只拿了本书坐着看。大狐狸挨到他背后吹气,没理。又吹了口气,还是不理。小狐狸见了掩着嘴笑。 “苏凡、苏凡…”大狐狸干脆从背后抱住了苏凡,头搁在他肩头呢喃。 先生红了脸,低低地开口:“小孩子在,别闹。” 管儿聪明,立刻接了话:“没事儿!我今晚还是去隔壁睡,你们怎么闹都没关系!”说罢还回了个讨好的笑。 先生倏地站起身,满脸通红地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丝锦的被子就全都丢了出来:“管儿,今晚你进来睡。” 小狐狸一晚上没睡踏实,老梦见大狐狸正把他往锅子里塞。 章节目录 第九章 颜状元架不住乡邻的苦苦挽留,又多住两三天方才起了程。城里的大小官员们便又穿着簇新的官袍一路送到城外二十里。同来时一样的报信官开道,仆从奴役浩浩荡荡地随在两侧。 苏凡原不想去,虽说缘分天注定,只是心里的愧疚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解的,见了反而不自在。 篱落却笑着说:“他这一去就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你们同窗一场,送送也是应该的。不去就显得我们小气了。” 苏凡有些动摇。 管儿暗地里嘀咕:“就你大度,说得好听,不就是想抓个机会在人家跟前再显摆一回呗!” 却也不敢大声说,篱落当着苏凡不敢拿他怎么着,苏凡一不在就指不定了。想到这一层,背上就冒了一层冷汗。 苏凡想了想:“还是去吧。” 那天,苏凡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他和巡抚知县们说话,谈笑风生的,举手投足间也是从从容容进退得宜的样子。颜子卿,那个陪自己背《关雎》的颜子卿或许还在,只是,官场上那个前程锦绣的颜子卿才是如今真正的颜子卿吧?人生一世,有什么是不变的?顺势而变也好,不得不变也好,终究,原来的东西只能留在原地。生老病死太过残酷,有时候,坚持着原来的记忆也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在想什么?”身边的篱落握住了他的手。 “没什么。” 人人都在看着状元郎,没人注意人群里的他们俩。就任他牵着,心里就踏实许多。 状元要上轿了,掀起了轿帘却没有往里坐,回头一望,目光是对着这边的。 苏凡觉得握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便用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篱落不甘愿地放手。 颜子卿远远地冲这里拱了拱手,苏凡淡笑着回了礼,手一放下就又被篱落攥紧了: “要走就快走,磨磨蹭蹭地,怎么还不走?” “不就是拱了拱手么,至于么?是谁大度得很,说不让人家说我们小气的?”管儿一边嚼着糖葫芦一边教训他。 篱落伸手向他额头上弹去,管儿急忙往苏凡背后躲:“说都说不得,你哪有人家知书达礼?” 狐狸眼中金光一闪,小狐狸再不敢乱说话。 状元郎的轿子走远了,大家又站着看了一会儿便散了。苏凡等人正要往回走,颜安从人群里钻出来叫住了苏凡: “苏先生留步,少爷上轿前交代要把信交到先生手里。” 苏凡拆了信,一首《关雎》赫然在目: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又是何必?”苏凡望着远去的轿子长叹一声。 “哼!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书呆子!”篱落咬牙切齿,拉起苏凡就往家里走。 管儿跟在后头问:“我今晚是不是又要去王婶家住了?” 颜状元走了之后,靠山庄的日子又恢复到了原来轨迹。隔三差五地有人来邀篱落去喝酒吃饭,篱落也不客气,带上苏凡和管儿就上人家家里吃去了;隔三差五地有人来问问篱落是否有中意的姑娘,东街的刘媒婆,西巷的张嬷嬷,都快把苏凡家当自家后院了;隔三差五地大树荫底下就围着群人叽叽喳喳着各家的是非…当然,小狐狸抱着被子去隔壁借宿也是隔三差五的事。 便是在各种各样的隔三差五中,时光就如此这般地过去了。孩子们都会背诗了,打光棍的铁匠强子也讨上媳妇了,齐伯过完了六十大寿了,李太奶奶家的孙子媳妇也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曾孙子… 李太奶奶辈份高,人缘好,庄里的人家都上门去贺喜。 小婴孩胖乎乎的小脸,乌黑乌黑的大眼睛,小胳膊小腿粉嫩粉嫩跟藕节似的。篱落看得爱不释手,抱在手里把他逗得“咯咯”直笑。苏凡也觉得有趣,刚伸了手过去就被小娃娃抓住了食指往嘴里送,引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贺完喜回到家,管儿还没睡。 篱落把他拉过来在脸上狠狠地掐了两把:“真是,还是人家的孩子捏着舒服。” 小狐狸听了立刻扑上来咬,两只狐狸打成一团。苏凡只坐在边上笑着看。 “你要喜欢,有本事自己也生一个。”管儿挑衅地打量篱落。 篱落语塞,转着眼睛笑嘻嘻地看苏凡:“这得问你家先生呐。” 苏凡没理他,拿了本书埋着头看。 晚上,里屋里传来了狐狸的哀求声:“苏凡,苏凡,我和小鬼闹着玩儿呢…苏凡,苏凡…你别不理我呀…苏凡,苏凡…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苏凡,苏凡,你别老背对我呀,你说句话呀…苏凡,苏凡…” 小狐狸躺在堂屋的竹板床上笑着睡着了。 转眼,李家的小曾孙子满月了,全庄的人都被请去喝酒。 抱出来的小娃娃比先前胖多了,还是一副白白的干净样子,谁逗他都会咧着嘴笑,越发地招人喜爱。 “天庭饱满,那是贵人相。” “将来必定又是一个颜状元。” “看这眼睛,白是白黑是黑的,一股子灵气。” “…” 众人争相抱着来夸赞,直把李太奶奶一张满是褶子的脸笑作一朵菊花。 席上的酒菜也是满当当的,都用海碗大盆盛着端出来,香菇菜心、将军蹄、扣三丝、皮脆肉酥的烤鸭、酱渍里浸到了紫红色的酱牛肉、更有一大碗全鸡汤…等等。李家对这个独男孙可谓疼到了骨子里。 觥筹交错之际,不知哪里来了个穿着一身锦衣的男子。起先还没人注意,直到他靠近了主桌从李太奶奶手里抱走小娃娃时,众人才慌了。纷纷停了筷子看着,却谁也没敢动。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苏凡总觉得,一个凡夫俗子若长到颜子卿那般便足以当得起“玉树临风,风采翩翩”这八个字。篱落那般的,是修道的妖精鬼怪,通身的气度便不是常人能有的,更何况他是狐,长着一张能用“漂亮”来形容的脸似乎并不奇怪,看久了也就是这么个样子。 可眼前的这个男子却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说是俊郎挺拔似乎太过生硬了,说是姿容绝世却又是太过女气了。有着这样一张漂亮得有些太过的脸却又浑身散发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气,这样的威严气度比起兰芷家的那位墨啸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时候靠山庄竟来了这样的人物? 几个年青大胆的后生执着木棒、锄头将他团团围住,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抱着那孩子仔细看。 苏凡这一桌恰好就在主桌边上,那男子的一举一动一一落在了眼里。 如此出众的人物,想必在某处必然是一言九鼎尊贵无双的,却在看着孩子时,脸上悲伤落寞得仿佛一无所有。没有人有动作也没有人说话,屋子里连呼吸声也几乎听不到。 “文舒…”寂静中,两个字唤出口,泪也一滴一滴地从眼中落下。 熟睡的孩子似察觉到了滴在脸上的泪,羽扇般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注视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扬啊!文舒…”男子紧紧地抱着孩子,慌乱地去用衣袖擦去孩子的泪水,“是我啊…文舒。我知你恨我,可你却恨到轮回转世将我彻底忘记么?文舒…是我不该,是我愧对于你,文舒,为何你如此绝情,竟不给我半分机会重头来过?我宁愿你恨我千年万年啊!什么叫过往种种烟消云散?我始终亏欠于你,你叫我如何烟消云散?文舒…” 孩子依旧“哇哇”地哭着,不停地挥舞着小手,想要挣脱男子的怀抱。 方才还是如何盛气凌人不怒自威的人,此刻却也哭得不能自已,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嘴角却突然弯了起来: “文舒,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忘记就就忘记吧,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嗯?呵呵…” 笑声说不出的诡异,让人心头一阵发毛。众人还没回过神,一阵紫烟冒出来,等烟散了,那男子连同孩子的身影没了。 李太奶奶眼一翻,立刻晕了过去。 饭自然也就吃不成了,众人七手八脚地帮着收拾,又宽慰了主人家好一阵子。 等回家时,已是大半夜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凡问篱落。 篱落只握紧了苏凡的手闷头走路。 “爱恨纠葛呗。”管儿代替篱落回答,“那孩子啊,前世定是和那个男人羁绊甚深,人家亏待了他,他便投胎转世了,却没想到人家追来了。这两人都不是一般的主,山野里的散仙要想开了命门投胎是万万办不到的,非要修行千年,位列仙班的才成。” 苏凡似懂非懂的听了,回想起那男人痛哭又发笑的情形,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爱也好,恨也好,如若一方忘却了,昔日一切再如何羁绊,终是水月镜花,于另一方而言,确实苦痛难当。 “苏凡。”吹熄了烛火,苏凡才刚坐上床,篱落就贴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怎么了?回来的时候就不说话。” “苏凡,苏凡,如果有一天你也轮回转世了,我一定也会这个样子来找你…不,我不要你轮回,我不要你忘记,我不要…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面对那样的你…苏凡,一世于你而言是漫漫几十年,对我来说,却只是一瞬啊…苏凡…” 今夜无月,天上半点星子也没有。房里漆黑的,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抬起头,唇贴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吻过,最后停在他的唇边:“总说我笨,你自己不也是?以后的事,想它做什么呢?几十年,你是在咒我活不过百会早逝么?…” 再说不下去,话语消失在纠缠的舌间。 “我干脆住隔壁去得了。”小狐狸在外头把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 那个叫勖扬的男子与李家的小曾孙仿佛是有隐身法一般,无论庄中的人们怎么找,即使又去河对岸的晋江城里翻了几回,却是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没有。 按理说,这么个容貌出众又身穿华服的公子手里还抱了个小婴儿,在穷乡僻壤里该是十分扎眼才对,可除了满月宴那天晚上,竟是谁也不曾见过这么个大活人。连人家是什么时候进的庄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太奶奶自打那晚昏倒后就一直病倒在床上。 苏凡带了篱落和管儿过去探望,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叫人也跟着压抑起来。老太太半躺在床上直直地对着管儿看,嘴里喃喃念着:“宝儿,我的宝儿…” 苏凡坐在一边安慰了一阵:“老太太要保重身子,切莫太劳心劳神,人总是能找得着的。” 李家的人按着礼数谢了,又闲扯了几句,说是已经请了晋江城里头的张天师来看看,人家是通了天眼的活神仙。 苏凡忙点头:“那是必定能找到的。” 还扯开说了些别的,苏凡不善应对,都是人家滔滔地讲。一会儿又绕了回来,说到孩子出生时的情形,也没什么狂风大雨电闪雷鸣的异象,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给抱了去?便开始泣不成声地抹眼泪。 篱落挨着苏凡坐着,本来就讨厌这凡俗间情面上的你来我往亲亲热热,无奈苏凡这书呆子说礼数不能废才跟了来。这会儿看得有些厌倦,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太,一群动不动就掉眼泪的人,实在无趣。就暗地里拽苏凡的袖子催促他快走。 苏凡察觉了,知这狐狸只爱吃喝不爱应酬,这回能陪他来这儿走一遭已是从来没有的好心情了。就起身告了辞。 后来,庄里又派了好些人去邻近的各庄找,一个个无功而返。 大树底下的人们说:“那孩子怕是找不回来了。”言语间有些惋惜,还有些担心。把自家孩子召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下了学就回家,不许去外头野!要再碰上那么个怪物似的人,活该你连个手指头都找不回来!” 张天师也请来了,在李家院子里又是开坛作法又是请神通开天眼,痴头颠脑地舞了一阵,用桃木剑往西南方向一指说孩子就在那儿。 李家赶紧按着指点去寻了,却是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天师慢悠悠把银子揣进怀里,说道:“孩子让河神收走了。” 李家顿时哭天抢地嚎成了一片,急忙忙地办了丧事,还跪在河边烧了些纸钱。 这事就这么了结了。 不过庄里人说闲话时还会时常提起那个好看的锦衣男人:“那河神怎么又哭又笑的,莫不是那天师算错了吧?” “江湖郎中胡说八道骗钱呢!”管儿告诉苏凡。 篱落正坐在软椅上对着手里的茶盅出神。这些天他的话一直很少,想来大概还是在想那些轮回不轮回的事。苏凡看得有些忧心,便走过去从他手里抽出了茶盅,满满的一杯,一口都没喝就愣是捧在手里捧凉了: “还有什么好想的,都是些有的没有的。不知是什么年月的事,现在去想它做什么?” “谁说我想的是这个。”篱落伸出手来抱苏凡,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还记不记得那个叫勖扬的?” “嗯。”那样的一个人,出众得只消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他的来头不小呢。”右边的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是个不屑一顾的样子。 “是你家兄弟?怎么长得比你好多了?”管儿也来凑热闹,丢下笔跑来往苏凡的腿上坐,额头上立刻挨了一下。 “去,小孩子写你的字去!不写完不许睡觉!” “切!那说得好像跟人家多熟似的。在咱狐族,来头不小的除了你兄弟还能有谁?”小狐狸揉揉脑袋,不甘地回到桌边。 “银紫龙印知道么?”篱落斜睨了他一眼。 “他是天胄?”管儿大吃一惊,笔头一挫,戳破了薄薄的纸,“我怎么没瞧出来?” “就你那点道行,除了看菜盘子还能看出些什么?”数落完管儿,转而细声对苏凡解说道,“妖界也好,天界也好,说穿了跟人间没什么两样。天帝那边远远近近少不了有几个亲戚,都是上古开天辟地之初就有的神族,因是天帝的亲戚,所以就叫他们天胄。传到现在,也就剩了五、六个,平时都是在天外仙境各自的封地里鲜少出来的。一旦出来了,天帝也受不起他们的礼。” “这才是真正的天朝贵胄了。”这样的事苏凡是第一次听说,连书上也不曾有过记载。又问道,“那什么印又是什么?” 篱落要开口,却被管儿抢了先:“这个我知道。长老说过,天胄额上都是有银紫龙印的,这是上古神族的标志。还非得道行深的才看得见。道行浅的,人家不屑搭理你,还怕你跑上去黏糊!切!真叫那个什么,没见过把自己高看成这样的!要我看,那个叫什么勖扬的也不过这样,哭哭笑笑的,跟庄里的武疯子王二也没什么差!” “原来如此。”苏凡了然,“这么神通广大的人物也敌不过命盘轮回,落得个如此惨淡的局面。若是旁人不是更…” 心念一动,就说不下去了。 刚刚还劝着篱落别想着以后的事,可自己却还介怀着,老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再世为人后他还会不会来找他?那个时候自己还会不会记得这辈子的事情?如果篱落也忘记了呢?所谓洒脱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抬眼,看到篱落正看着自己,是不曾见过的表情,眸光沉沉的,淡金瞳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忘记了也没事…没事的,我记得就好。不认得也没关系,本大爷认得你。你还欠着本大爷这么些鸡呢?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放了你过去?别忘了,本大爷好歹也是修行了五百年的,怎么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嗯?” 一字一句落进心坎里,越发堵得慌:“篱落,如果…如果我去了…别那个样子,不好看。” “那你就给我牢牢记得,看到了本大爷不许跟那孩子似的哭得那么难听。” “嗯!” “还有,找户好人家,怎么也得是吃得起鸡的人家。看看你现在,一穷二白,吃只鸡也得等大半年。” “好。” “地府里头要抢好人家的多着呢,别这么老实,尽让着人家,想要就去争。你跟别人客气了,别人谁跟你客气了?” “我知道。” “…” 管儿在一边听得一头黑线:“你们这都说得些什么?先生又不是现在就要去了。” 篱落呵斥他:“小孩子懂什么?闭上你的嘴,好好写你的字!” 靠山庄里似乎永远都不缺谈资与可供谈论的人物。当人们还在议论着那个叫勖扬的男人时,又有新的贵客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庄子。 这天,苏凡正在学堂里教课,王婶来找他: “苏凡,苏凡呐,快!快跟我回去!你家又来亲戚了!哟,又是个模样周全的公子呐!那样貌,那打扮!快跟你王婶说说,他成亲了没?你张婶、李姐她们都着急知道呢!我说你呀,怎么自个儿不怎么地,亲戚一个一个跟戏文里头的王爷、状元似的?这又是你哪家的亲戚呀?你爹那边?还是你娘那边的?我看该是你爹那边的吧?他多大年岁了?属什么的?生辰八字知道不?…” 一路拉着苏凡往外走,王婶一路不停歇地问,苏凡想说话都插不上嘴。 走到家门口,里里外外又站了一圈人。 又是哪儿来的亲戚?苏凡心中疑惑。只能跟着王婶往屋里走,围在门口的人就拖着他问: “苏凡呐,你家亲戚是干什么的?怕是做官的吧?” “苏凡,你这亲戚家里头还有其他人不?爹娘还在吗?兄弟几个呀?” “苏凡,你还有这么个亲戚呀?” “…” 一概都被王婶挡了,苏凡才得以进了屋。 堂屋中央站了个人,跟篱落一样是一身素白纱衣。 篱落站在一旁,双手抱胸,脸上气鼓鼓的。一见了苏凡就赶紧过来把他拉到身边,凑近了低声道:“不是个什么要紧的人,你别理他。他说什么你都别听。” 这时,那人转过身,对着苏凡抱拳施礼道:“在下篱清。” 银白色的长发,灿金的瞳,五官英挺,棱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紧紧抿成一线。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仪风范。 这时,那人转过身,对着苏凡抱拳施礼道:“在下篱清。” 银白色的长发,灿金的瞳,五官英挺,棱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紧紧抿成一线。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仪风范。 苏凡忐忑,忙躬身回了一礼。 偏过头来看篱落,他只握紧了自己的手不作声,脸色半青半红,甚是凝重,还有些怒气,却似乎极力压抑着不敢做得太分明。 平素对这篱清的印象都是听他说的,只知是个极是严厉的人,即使亲如篱落,犯了错也断断不会轻饶。现下来此,却不知是为了何事。难不成自己和篱落的事竟被他知晓了么? 这一想,苏凡心中一颤,掌心也冒出了汗,和篱落的手交握在一起,湿乎乎的。 偏偏门口还围着许多人探头探脑地看,大庭广众的,说什么都欠妥当。所幸管儿赶回来,三言两语地把人们打发走了。那些人犹未满足,临走不忘回过头来招呼: “苏凡,明儿带着你这亲戚来你张婶家吃饭,知道不?” 直到外人都走了,屋里剩了四个人。管儿小孩子心性,先是好奇地瞄了狐王两眼,转过来笑笑地看篱落,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篱落回瞪了他一眼,依旧冷着脸不说话。苏凡心中惶恐,更不知所措。 正为难时,就听篱清缓缓说道:“苏先生对愚弟救命之恩,篱清感激不尽。” “不敢,不敢。学生侥幸为之,实不敢当。”苏凡见他先前是托了墨啸来传话,此番又亲自登门来道谢,竟把此事看得如此之重。想自己确实只是偶然之举,却受到人家厚遇。心中有愧,急忙推辞,“学生莽撞,误入后山,不曾打扰各位打仙清修已是幸事。所谓救命之恩不过凑巧,大仙厚待至此,实在愧煞学生了。” “哼!他要谢就由得他谢,等等他要是想磕头你也大方地受了,不用跟他多罗唆,不然他难受。”篱落开口道,话里话外对这位大哥非但丝毫不见尊重,反而有些嘲讽。又如往常般搂着苏凡的肩往厨房里推,“本大爷饿死了,书呆子还不快去做饭。” “小畜生!跪下!”篱清猛地一声怒斥,掌下的枣木茶几顿时四分五裂。 苏凡人还未进厨房,急忙回头一看,只见几点寒光射来,篱落身形来不及闪躲,便被寒光击中,“啪”地一下双膝着了地再站不起来了。 这变故突如其来,苏凡被惊得目瞪口呆。那寒光还停在篱落身上,仔细一瞧就如同是一条绳索一般强缚住他。篱落脸上的愤怒全显了出来,可身体却是直挺挺的,一动不动,怕是被捆得连挣扎都不能。 “这叫捆仙索,连神仙也没办法,就别说他了,再修个五百年也脱不出来。”管儿跟苏凡解释,语气里对篱清更加敬畏,“以前常听说王对他弟弟下手比对对头还狠,没想到是真的。” 篱清看也不看篱落,走到苏凡面前深深一揖:“劣弟愚钝,无礼之至,对先生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苏凡急忙摆手:“不!不!没有!没有!篱落不曾亏待过学生,绝对没有。大仙还是快把他放了吧。” “先生休要纵容他,他的脾性我还能不知?”回头又对篱落厉声训斥道:“小畜生!胆大妄为!枉你修成人形,却不知半点礼义廉耻!说!让你下山来是干什么的?” 篱落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马上缩着脖子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报恩。” “如何报恩?我是怎么跟你说的?”篱清执意让苏凡落座,自己方才在篱落惯坐的那张软椅上坐了。好察言观色的小狐狸手脚麻利地奉上茶水伺候。 “为奴为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冬暖衾被,夏赶蚊虫,鞍前马后,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洒扫庭除。不许贪嘴挑食,不许吆五喝六、不许作威作福,不许忤逆犯上。”篱落低了头闷闷地回答。 篱清慢慢啜了口茶,完了就把茶盅捧在手里,一手掀了盖碗轻扣着杯沿,垂眼,挑眉,亮闪闪一双金瞳。苏凡这才知晓这狐狸平素的举止是从谁身上学来的,只是眼前这只脸上一片飞雪含霜,比篱落更多了股清逸气息。 静默了良久,篱清才放了茶盅沉声道:“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篱落张了张嘴,抬起眼看苏凡。 苏凡原先就坐不住,此刻见篱落语塞,立刻站起身来劝解:“篱落对我很好,不曾有过任何违逆。他原先就病了一场,大仙还是快让他起来吧。” 篱清却不打算放过,盯着篱落的眼中沉沉一片风雨:“没有吗?做饭不是你干的活么?怎么就轮到主子来给你这个奴才做饭了?现下我在尚是如此,如若我不在岂不是把人家苏先生当牛马使唤了?有你这般报恩的吗?无礼的畜生!在山中就胡作非为,倚仗着自己是皇族一气乱来,给我惹来多少是非?没想到你下了山仍不知悔改,愈加放肆,再如此下去,岂不是要为一方妖孽祸害人间了?我篱清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混帐东西?” 说罢举掌就要往篱落头上拍去,篱落不能闪躲,就仰着脸任凭他打。苏凡着急,挺身挡在了篱落跟前: “大仙息怒,不是篱落支使学生,是学生不习惯有人服侍。大仙一片心意学生大为感激,只是莫强逼着他。这些时日,若没有他陪伴,我…学生只怕还不能如今日这般快活。” “切!听听,你要谢也得问问人家要不要,硬塞一通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篱落见苏凡挡在身前,暂时他大哥不敢打来,便又开始逞口舌之能。 “你也少说两句吧。”苏凡怕篱清再被他激怒,半跪下来柔声安抚他。 篱落撇撇嘴,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又悄声对苏凡道:“苏凡,苏凡,我饿。” 篱清不再有所动作,只坐在椅上看着。听了篱落的话,眼中似有光芒一闪,却仍静静地不作任何表示。 这一餐饭进行得艰难……篱清远来是客自不好让他动手,篱落还跪着,苏凡想下厨篱清又不让,只得让管儿来。 不消一刻,饭菜上桌。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焖茄子、炒青菜、蒸地瓜、一碟子酱菜、一大碗番茄鸡蛋汤,还有四碗米饭外加几个刚蒸透的馒头。 苏凡看着跪在一边的篱落,想开口让篱清给他解了。篱清说让他再反省反省,硬拉着苏凡坐了,连同管儿三个人先开吃。 苏凡见篱落孤孤单单地跪着,一双淡金的眼一刻不离地看着自己,越发食不下咽,手里空端着碗,眼睛却与篱落两两相望。篱清只当没看见,细嚼慢咽地吃着。 吃罢,就坐在桌边与苏凡聊了些文章学问的事。不愧是一族之王,谈吐不凡学识渊博,兼之见闻广博,侃侃道来让人受益良多。若在平时,苏凡必定引为良友恨不得与其闲话一夜。只是现今记挂着仍在受罚的篱落,言语间不觉有一搭没一搭,心思涣散,寥寥数语间已数次回过头去看他。 “不知不觉原来已是夜半了。”篱清也不怪罪苏凡的分心,看着窗外的夜色道,“暗夜行路甚是不便,不知先生能否让在下在此留宿一晚?” “你还要住下来?”苏凡还未开口,篱落先怪叫起来,“苏凡、苏凡,快叫他走。他不就是山上嫌得无聊,特地跑下来教训老子么?现在老子跪都跪了,你还想怎么着?老子在这边安分得很,是哪个不长眼的又跑去你跟前告老子的状了?你说,是黑野猪还是老秃驴?是不是墨啸那只活该生个儿子没屁眼的大尾巴狼?还不方便,你没让别人不方便就谢天谢地了。什么暗夜行路不方便,你还当你是黄花大闺女呐?” 篱落越说越有些不像话,虽说对方是他的哥,但是苏凡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反观篱清却没事人一般,一双眼殷殷地看着苏凡还等着他回答。 苏凡权衡再三,想人家毕竟是兄弟,来看一次也是关心。又思量了一下,可以让管儿去隔壁借宿,自己和篱落就在堂屋里挤一挤。便硬着头皮答应了。 一夜无话,里屋里听不见半点动静。只是篱落心里不痛快,苏凡好言劝了他大半夜脸上仍有些气闷。 “他是教训我教训惯了,不打我不舒坦。”篱落愤恨地说。 章节目录 第十章 篱家大哥说要借宿一晚,这一借不知不觉就借了个把月。他不声不响没事人一般在这里住着。苏凡木木呐呐地想,人家要住就由得他住,怎么好意思赶人?管儿是在王婶家住惯了,成天有人往他手里塞把糖转着弯儿问他:“那苏家的大表哥娶亲了不曾?家里有几亩地?还是开店铺的?” “没呐,没呐。说亲的快踏平门槛了,人家愣一个都没看上!几亩地?呵呵,什么叫几亩地呀?那说书的怎么说来着?他那叫家有良田千顷,千顷知道不?你当人家跟你家似的光种地呀?种地怎么能发财?他们家是开店的,卖皮草,皮草知道不?可不是你身上穿的老羊皮袄。人家做的是宫里头的皇后娘娘穿的,貂绒!通共才那么几件,皇上一件,太后一件,皇后一件,剩下的就几条围脖,那些个不得宠的哭哑了嗓子也摸不着!你说他做的是什么生意?” 小狐狸塞了一嘴糖满口胡吹。吹得旁人一愣一愣的,于是明儿个再塞一把糖接着问:“那他喜欢啥样的姑娘?你看看你迎香姐姐成不?” 只有篱落过得难熬,晚上缠着苏凡要篱清走。 苏凡为难地说:“他不是你哥么?” 篱落寻不着借口,低头往苏凡唇上啃。还想再进一步,就被苏凡推开了。小书生红着脸往里屋的门板上看:“别闹,家里有客人。” 兜头一盆冷水淋下来,激得篱落掀了被子跳下床抬手就要往那门板上砸。门在此时突然开了,篱清直直地站在跟前:“有事?” 手心里寒光闪烁,正是捆仙索。 抬起的手硬生生半途改道折回来摸摸自己的鼻子,话也说得含糊:“那个…苏凡让我来问问你,那个…明天想吃什么菜?” 篱清对苏凡道:“苏先生客气了,这几天就很好,不敢劳先生费心。” 转而教训篱落:“别成天尽想着吃,下山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都忘了不成?” 白天,苏凡和管儿要去学堂。苏凡总担心着家里,怕他们两兄弟又生出什么事。傍晚回家来看,果然,鸡都飞上了墙头,堂屋的墙上有多了些爪子印,篱清捧着茶盅喝茶看落日,而篱落则时不时地被捆了在地上跪着,似被施了什么法术,连张嘴都不能。晚上脱了衣服察看,背脊上一条又一条交错的红印,伤口倒是不深,上了药再过两天就好了,连疤都不留,想是留了几分力的。 苏凡起先害怕,后来便也习惯了,只是依旧心疼:天底下哪有兄弟是这么相处的? 春夏之交天气甚好,闲了就坐在院里的紫藤花架下看书。架下摆了一个小茶几两把椅子,看书也好聊天也好,乏了就喝杯清茶,均是惬意的。 “这花架倒是精致。”篱清走了过来在茶几另一侧坐下,口中赞道,“先生好雅兴。” 苏凡笑着从书里抬起头:“都是篱落弄的。” 边说边去看那个正蹲在鸡舍前喂鸡的人影,只看见他手臂一动一动,大概是在搅拌着盆里的黄油和小米,看不见嘴边是不是淌着口水。 “事先都没听他说起,从学堂回来时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东西。” 轻风吹送,架上的紫藤花开得正盛,铜铃般模样的紫色花朵一簇一簇聚成一串,悠悠在风中摇曳。 那时还未开花,青色的藤蔓攀绕着黄竹支架,狐狸倚在架前冲他笑眯起淡金色的眼:“书呆子,可别说本大爷尽在你这儿吃闲饭。” “切,都是用了术法的,又不是全你一个人亲手干的。”管儿冒出来拆穿他。 篱落却不慌,指着架上的一个绳结大声道:“这是本大爷亲手弄的。” 笑,一点一点在嘴角上显露出来:“他…篱落他确实对我很好。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为我做这种事。” “…”篱清看着苏凡,眼里的金色似明似暗,“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那个混蛋会为别人着想。” 这边香油味飘到了隔壁,隔壁王婶家的鸡都聚到墙边“咯咯”“唧唧”地叫个不停。 “我和篱落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父亲说他被族里的事务纠缠够了,就带着母亲云游去了。很任性的父母对不对?那时篱落还是狐形,我也不过刚成年。什么都不懂,族里的事务,篱落的事情,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靠我一个人去解决。我没有办法两头兼顾,所以…所以很大一部分时间我都不知道篱落在干什么。我们是亲兄弟,可每次他闯祸我都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往往这个时候,大家都看着我,看着我这个王怎么去处置他的弟弟,会不会徇私?会不会偏袒?会不会护短?…在兽族中,恃强凌弱,适者生存是永远的法则,即使是王族也无法改变。温情对于我们来说是虚幻的东西,连自己都顾及不了,哪里有心思去关爱别人?” “或许,这些他都明白。”苏凡想起那一夜他醉酒时脸上的笑意。 篱清颔首,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篱落:“那一次的天雷是他的天劫,能让他遇上先生实在是他三生有幸。把他派下山亦是我的私心,人间虽比不得他在山中,让他沾染些温情也是好的。” 篱清回过头来看苏凡,笑容颇有些暧昧。苏凡被他金色的眼一盯,脸上立刻烧了起来,呐呐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篱落他从未被人如此好生对待过,逢场作戏、酒席间的亲热终是虚假。这些日子我也都看在眼里,先生你是真心待他好,想来那个混帐也是明白的。篱某别无他报,只在这里先谢过先生了。世间纵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苏先生您说呢?” 事情被他看破,苏凡脸上烧得更厉害了。篱清见他发窘就再没往下说,只笑盈盈地看着。 那边的篱落已经喂完了鸡,拍了拍衣衫下摆的灰往这边走来。篱清忙敛了笑,又是一张一族之王的面孔。 苏凡瞧见了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晚间睡下了,篱落一如既往地靠过来搂苏凡,苏凡在他胸前低声道:“你大哥他也是记挂着你的,以后在他面前就别再胡说八道忤逆他了。” 篱落不作声,把苏凡搂得更紧了。良久方道:“我知道。” 后又补了一句:“只要他不再说话忤逆我。” 苏凡又是无奈。 第二天清早起来时,里屋的门开着,床铺被褥都整整齐齐的,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唯独不见篱清。堂屋的桌上压了张纸条: “愚弟顽劣,祈苏先生多多管束。火琉璃一颗,乃仙家之物,有延年增寿之效,苏先生不必过虑,安心服下便是。” 篱落拿起桌上的红珠子放到眼前端详,火红火红,放在掌上,远看就跟火团似的,内里却通体透彻,外侧隐隐一层红光,照得白皙的手掌也跟着泛红: “这东西还真没见过,传说三千年才炼出三颗,凡人吃了能长生不老的。 “这…太贵重了…”苏凡听了大吃一惊,“我…学生怎么受得起?” 篱落不说话,把纸条翻过来递给苏凡看: “此事非是为了篱落,乃篱某不情之请,万望先生成全。” 苏凡默然,想起昨日他笑笑地说:“间纵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那时没注意,如今细想起来,那脸上的笑,那说话的口气,分明是有感而发。 抬头看篱落,篱落环住他:“你不愿与我长长久久么?” “我愿。”闭起眼,这些时日表面没什么,心里却总是惴惴不安,每每看到太阳落山就悲哀难抑。晚上睡不着,能听到篱落的叹息,越发睡不着。 “那你还犹豫什么?” “我…”苏凡踌躇,“这么贵重的东西…” 话没有往下说,篱落的唇贴了上来,唇舌相交间什么东西喂了进来,他舌尖一顶,就直接滚下喉。腹下些微发热,苏凡挣扎着想叫篱落放开。篱落紧紧箍着他的双臂就是不放,稍微离开些距离,能看到苏凡漆黑的眼里有自己淡金的瞳的倒影: “本大爷不管他这珠子是哪里来的,也不计较这东西有多贵重。苏凡、苏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你明白么?记得那首《上邪》么,你不是说你信么?嗯?” 苏凡愣愣地看着篱落的眼睛:“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谁也不知道。” 那是他说的,一直记到现在。 “那就跟我一起等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看会不会。” … 小狐狸恰好抓着一手糖果跑进来,赶紧扔了糖用两手捂住眼睛再稍稍留一条缝:“呀!大白天的,你们不羞我还羞呢!” 院里的母鸡正带着小鸡散步,扑腾着翅膀来啄地上的糖粒,“咯咯”的鸣声和着院外大树上的鸟鸣声。有孩子一蹦一跳地从院墙外经过,嘴里念着昨天先生新教的课: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