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欲时代》 纵欲时代 第 1 部分阅读 作者:龙一 1。鲍鱼客店 如果是1939年的4月里,你在英租界中街上闲逛,不经意间望见麦加利银行那座结实、丑陋的大楼,就不妨向西拐入狭窄的怡和道,没有必要冒险穿越运货车的洪流,只须停住脚步,便恰好站在1860年划定的老英租界边缘,此刻再扭头向右看,一定会看到一条黑暗、肮脏的小巷,里面的垃圾堵塞得如便秘的肛肠,巷口墙边不知何年何月钉了块木板,上面的白漆字迹斑驳殆尽,依稀可辨的是哥特体英文字母:SEA-EAR SERAI(鲍鱼客店)。 民国以来,英租界得以在新辟的扩充界和推广界大兴土木,这里便成为阳光下的阴影,一条小巷,只有一户细高的三层小楼,夹在大货栈与大仓库间,被人冷落、遗忘,如同许多年前穿过的一双旧鞋。 丁少梅将双臂搁在客店的餐桌上,面前是一盆颜色鼠灰的稀汤和切成一寸薄厚的大片粗面包,眼角、眉梢满是猝遭变故才会有的那种复杂的苦痛与忿恨。店主人坐在他对面,犹太式的大鼻子和稀疏、花白的髭须埋在汤盆里,吃得山呼海啸,却不时用潮红的眼睛瞟一瞟对面的年轻人,似是惊异这个中国小伙子的吃相斯文。 长长的橡木餐桌,满能够坐得下16个人进餐,桌面上的积年老尘与肥厚的油腻混合在一起,足足有一个大钱儿厚,却只有他与店主人两个,坐在还算洁净的一头。餐桌的另一头抵住了墙,上边原是窗子的地方被砖头垒住,挂了幅木板小油画。 几天前,丁少梅怀抱父亲的骨灰进店来,第一眼便被这画上的狂暴之气给惊住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这画的一定是只三桅大船,他口中念念有词。透过凋敝、破碎的颜料与积尘可以看出,叶脉形的闪电斜刺里劈将下来,直击细高的主桅,桅杆上早已没有了帆,只余下几缕飘零的白色算是狂风的注脚。桅杆下边,可疑的色块与阴影必定是暴虐的海浪在涌动,应该已经淹没了船舷。桅杆后面是一片悲惨的混沌与模糊,挣扎逃生的船员在这样的背景上绝难分辨出来,于是归入想像。这无疑是那种六七十年前活跃于南中国海的纵帆船,在英格兰北部著名的船厂建造,用的是上好的枞树材,满载印度鸦片,正在婆罗洲的夏季飓风中沉没。 对此,他有些许伤感,自己狂乱的心绪竟被这艘破船描绘得如此准确,不应当。他也说不清是自己不应当有这种心境,还是不应当受这幅画的刺激。总之,“不应当!”他的声音很好听,丝绸样柔滑,北平的发音,只是在字尾过于短促了些,舌尖音太过靠后,露出本地人的马脚。 “沙皇俄国的圣像,修道院里的好东西,一位圣人在私室里挂了几十年,直到他升天。”店主人殷勤得像个小博物馆的馆长。“这画的该是耶稣受难,他跟两个强盗一起给人钉在十字架上,忍受着无知者的嘲弄。如此的羞辱让世人无地自容,以色列人的主啊!”店主人有时也挺多话,他告诉丁少梅,这是他拿一块面包从穷老俄手里换来的,用它挡一挡窗口的烂砖头正合用。贵客如有兴趣,他可以割爱。 这东西即使再动人他也没有钱买。5天来,他没给犹太店主付过一个大子儿。 当,当当,当……,巷子外边传来一阵坚硬的鼓声,不甚宏亮却清脆,牵动着他羞涩的钱夹。上次日军封锁英法租界后,租界里的管治松垮得很,一向在华界活动的小买卖人,也乘机溜进租界做生意。这是丁少梅回国后最陌生的感受之一,在日本人入侵华北之前,这是无法想像的事。一向强盛、好体面的大英帝国,此时自顾不暇,对海外这块小小的殖民地看来是听之任之了。 鼓声在黄昏中告诉爱面子而手头又紧的中国人:打小鼓儿的来了,避难进了租界,什么东西都贵,费钱得很,快拿东西来换钱吧,胡吃海塞是福分,过得一日便宜一日。 2。打硬鼓儿的 那人身上穿件比长衫短,比褂子长的玩意儿,倒是青洋布的,手中的小鼓直径不足一寸,此时与鼓楗子一起敛在左手里,右手按住肩头宽大的粗布褡裢,目光上下左右,将房内的人、物都照顾到了。 老犹太人不是照顾主儿,要卖东西的必是这年轻的房客,来人心道。这年轻人的脸上清朗得紧,直鼻梁、尖下颏、眼大而亮,方嘴唇上卷起些三焦上火的爆皮,只是目光中带着些许愁苦的神气。不,不一定是愁苦。他自许平生阅人无数,万不会错,此人脸上的神气,应该是那种受了天大委屈,将要动手伤人,却还在犹疑的苦恼。此种人物,必定是情绪焦灼,头脑不清,盼着他有硬货可卖。 跟着丁少梅上楼梯,脚下楼梯板四部轮唱式的哀鸣并未影响他的观察:年轻人身子挺结实,上臂的肌肉鼓鼓的,像个练家子。他的洋服式样不错,英国花呢的料子,外国裁剪,自从日本人进关,这样的好东西不多见了。只是这小伙子把一身衣服穿得太狠,膝盖上起了两个大包,面口袋似的,上衣的两肘也开始发亮,但还没起毛。英国好料子娇气,禁不住这么没完没结地糟践。不用问,这是个新近才穷的“秧子”。 二楼上的这个房间没有窗户,15烛光的小灯泡把这小伙子照得脸色焦黄,难看得很。房内没有皮箱,让人失望。靠墙一张四柱式大床,没挂帐子,门边有张破方桌,上面放只圆滚滚的包裹,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一屋子里没一样值钱的玩意儿,丧气! 他并没有上当的感觉,只觉得可气,日本人一来,这路穷人越发地多了,好一似大清国倒台那年的情景。 “少爷,您叫错人了吧!咱是打硬鼓儿的,不是打软鼓儿收破烂的,他们可挑着担儿哪!”那人脸上的神气傲慢起来。在丁少梅眼中,这正是他近来时常被人温习的那种穷人看穷人的鄙夷,寒气砭人肌骨。“有潮银子的我买,有珠宝翠钻、古董字画的我买……”那人重拾起在华界里的哟喝,像一阵长笑。 丁少梅回身向床里翻找,浑身发冷,头顶发麻,脊背上写着无奈。他发觉自己要病。 这原本是张难得的好床,南洋硬木的床柱,却被无数爱好“艺术”的宿客雕满淫荡的浅浮雕,被褥全都已糟朽,霉味扑鼻,仿佛老妓的营业场地那样颓唐。他在其中没能发现任何被遗漏的值钱物什,只滚出一本木刻插图的美国小说——麦尔维尔的《白鲸》。 床下的三星白兰地酒箱子又遭了一回罪,里边只有换洗的内衣,值地虽好,却卖不得。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是牛津大学行囊丰笃的留学阔少,今日眼见得就要衣食无着了。丁少梅心中如捣。但他早已想清楚,时至今日,他再不应该因为没钱享用而伤心,还有比钱更要紧的事情等在那里——为不幸惨死的爹爹复仇。 爹爹留下来的遗物中,有一张小小的字条,藏在怀表壳内,如今这怀表挂在他的马甲上,是个念物,不能卖。纸条上爹爹草草写道:如果我死了,德川信雄便可能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只有他能识破我的身份! 德川信雄显然是个日本人,必是杀害爹爹的凶手,不论是直接动手还是间接杀害,这个不用怀疑。那么,谁是德川信雄?此人长得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家住何方?这才是丁少梅的痛苦。这件事情上,他在牛津学习的金融课程——那些在贵重金属市场和证券市场上坑蒙拐骗的花招,连同他业余接受的间谍训练都没帮上半点忙,至少现在没有。 但是,只有他能识破爹爹的身份?为什么?爹爹不过是个吃洋庄的古董商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身份?自言自语是新添的毛病,他怕自己要疯。 那么,找到德川信雄,杀死他,替爹爹报仇,是这样么?没有这么简单。丁少梅对自己的诘问,让他怒不可遏。 还有一点让他起疑的是:这张纸条绝不是写给他的,当时他还在牛津。爹爹要把这消息传给谁? 当然了,另有一重痛苦就不便明言了,要替爹爹复仇,便绝不仅仅是德川信雄一个人的事,如今在他看来,凡是侵入中国的东洋人,都是他的仇人。他这么打算着,更想立刻动手杀他几个。 此念极疯狂,这他清楚,却又像魔鬼一般难以摆脱。这是在战争时期,两个民族之间的战争一起,道德便躲得无影无踪了,所余的大约只有战胜、战败而已。 我的仇恨只代表我自己。他是在怒吼,不是向谁解释。 “喂,我这话有没有道理?”丁少梅回头问道,其实方才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打硬鼓儿的早已打开了桌子上的包裹,里边是一只近乎浑圆的青花大瓷罐,被他举在手中,凑近灯光,想看清楚下面的款识,边道:“我说,你这一屋子里,就这还算是个物件。” “把它放下,请放回到桌子上去。”丁少梅把语调放得无一丝波澜,像是怕吓着那人,同时两臂微微屈起,十指张开,放在身前。 “还真像是明朝的玩意儿,不算太假。”那人没理会丁少梅,把瓷罐危险地举过头顶,终于看清了圈足里的款识,又用手指蘸些唾液在款字上抹了抹。“这种东西现而今不值钱啦,日本人爱的是康熙、乾隆朝的五彩,鬼子话叫赤绘,不好喜这东西。要打算着让给我,可值不了几个子儿。” 丁少梅没有动,仍大张十指,紧盯着瓷罐,像只捕食的猫。 “给句话,想要多少钱?您要是不在行,我给您一个实在价,这年头,除了我,没这么好心的人了。”瓷罐在那人手上,一手托着底,一手捂着盖。“说好听的,我算是犯傻作回好人,10块钱!怎么样?嘎新的联银券。要是怕联银券在租界里不好使,我这儿还有法币,可只能给8块;您若非得要大洋,往好里说,算我倒霉,就两块了,成不成?眼下这大洋不好淘换,您还得便宜。给句痛快话。”那人是个碎嘴子,可也显出来他真想把这瓷罐骗走。 “你吸烟么?纸烟还是雪茄?”丁少梅嘴上莫名其妙地让烟,两只手抓鸡似地等在那里。 “不客气您老,我抽旱烟。”那人当地一声把瓷罐放在桌上。“这里边是什么?怪沉的。”他随手要揭瓷罐的盖子。 刹那间,丁少梅的手也跟着到了,一只手把瓷罐连盖按在桌上,另一只手拢住瓷罐的圆肚,身子向左一转,轻抬右脚,不轻不重地踹在那人的膝盖上。 不能太用力,力量大了,保不住身体失衡,失手打碎瓷罐。他自觉心静如水。 咱丁某人绝不是个莽汉,也没疯。他又在自言自语。 3。老洋人心里有鬼 打硬鼓儿的那人从楼梯上滚下来,店主人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端着只大茶杯,兀自坐在餐桌边啜饮他那气味难闻的苦茶。 正往楼上走的老洋人,伸手抓住楼梯扶手,一只脚登住了墙,空着的那只手举着圆顶礼帽和一把雨伞,只一抬腿,那人便从他身下风也似地跌了过去。 “小丁先生么?”剩下的十来级楼梯,老洋人走了好半天,十足古稀老人的派头儿,全不似方才那般矫健,脚下的木板也安静得很。“老丁先生是在下的朋友,几十年的交情。” 老洋人的身材不算太高,瘦瘦的窄脸,大鼻子,大眼睛,绿眼珠,稀疏的白发披到肩上,衣饰讲究,看上去相当的气派。他的本地话讲得溜极了,竟然还学会了本地人吃字的习惯。 “你又是哪位?”丁少梅正没好气,鼻子里喷出伤风的灼热。 “在下吉格斯,艾伦·吉格斯。英法两界里扫听扫听,老吉格斯就是我,买过老丁先生不少古玩。” 楼梯下,店主人虽然又老又矮,手脚却麻利,抓小鸡子似地把打硬鼓儿的架弄着,推出大门。 “马上就要了饭啦,还充哪门子硬汉?”那人在洋人的地界不敢撒野,嘴上嘟囔着出去了。 那只青花瓷罐危险地摆在桌边上,丁少梅拿起包袱皮,背转身又要把它包裹起来。他并非有意冷淡老吉格斯,但脑袋里边轰轰地响,嗓子干涩如砂纸,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应酬。 “这是老丁先生的骨殖么?请等一等。”老吉格斯亲自动手,将瓷罐安置在桌子正中,又从袋里摸出一支锡筒装的雪茄烟,点燃后安放在瓷罐前边,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正经八百地鞠了4个躬。“节哀顺变。”他又向丁少梅点首为礼,顺手把点燃的雪茄咬在嘴里。 丁少梅在边上还了一礼,心下狐疑,这老洋人怎么会知道瓷罐中是爹爹的骨灰?这只瓷罐,他带着它在长春施展浑身解数才摆脱日本人,不单单使出英国间谍教授传给他的反跟踪法,连儿时捉迷藏的手段也拿了出来;除了过山海关边境,被精细又蛮横的日本宪兵强行打开检查过一次,关内不会有人知道。 老吉格斯又将手伸进衣袋,这次掏出来的是只旧麂皮的钱袋,抻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道:“一点点奠仪,不成敬意。” 从这几句客气话,到方才的4鞠躬,看得出来,此人是个“中国通”,或者说是本地众多“中国通”中的一个。这只是丁少梅模模糊糊的感觉,关里关外连日奔波,丧父之痛加上复仇心切,许是内热上火又外感风寒,他两颊发烧,身上忽冷忽热,往日机敏过人的思维,此刻也迟钝起来。这是要病,若不是如此,他认为自己应该能从老洋人身上发现更多的东西。 送奠仪!洋人不讲这种没来由的客气,老吉格斯今日前来,必有其他目的。丁少梅挣扎着转动麻木的大脑。 “老夫给老丁先生找了块墓地,在英国义地,安静得很。他这样优雅的绅士,应该有个好归宿。”老吉格斯颊上的皱纹耸了耸,算是微笑。 “你只是家父的一个买主,用不着行这么大的人情。”老吉格斯的这一番安排,确实解决了丁少梅眼下最大的急难,但是,洋鬼子的人情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老丁先生除了古董,也卖别的东西,这些就算是还上我的欠帐吧。” “家父的帐簿我见过,人欠欠人的我都两清了,没有这笔帐。”若不是他出面清理帐务,还不知道这家早已败了。自己在英国大手大脚地胡乱花用,只知道写信找爹爹要钱,不曾想,爹爹为了挣钱供他,竟冒险跑到满洲国做生意,把老命也赔在那里。想到此处,他的心中一阵巨痛。 “令尊卖古董的帐在你手里,卖其它东西的帐却在老夫手里。” “卖的是什么?”他想起爹爹的那张字条。 “现在还不便告诉你。等一阵子吧,到时候,兴许咱们爷儿俩合作,会比老丁干得更好。” 丁少梅不想再与这老洋人猜谜解闷了,此刻他的脑袋里边像是在敲锣,“急急风”的点子。这种身体状况下与人斗智,先就输了一招。 “把钱拿回去吧。等什么时候打算告诉我实情,再来找我。”爹爹留下的那张纸条不着急给他,况且,还不知道是不是给他的。“不送。”他把老吉格斯请出门外,连同他的钱。 要想一个人对日本人开战,就得提防所有的人。 4。杀手把枪藏在褡裢里 他并不是一个专职的杀手,平日里胆子也不大,三船机关把他派进租界,无非是借着打硬鼓儿的便利,接近那些中等富户,若有机会接近前军阀、政客一类的人物更好,主要是看一看日军前次封锁租界以后,里边的人生活水准下降得有多快,还有人们心中的惶惑程度有多高。 老吉格斯的照片他在机关里见过,布告栏里粘了一大片,有百十号人,老吉格斯算是最重要的一类,把他绑架出租界,日军华北司令部赏联银券五千元,但没说死的给多少钱。 五千块钱,虽说是联银券不保牢,可也是一大笔钱,能在城里买两套小四合院,租出去很是笔进项。要是杀了他,日本人多多少少也应该给点儿,谁叫天上掉馅饼,让他在这么个僻静地界遇上了“财神爷”。 巷外只是偶尔过辆车,没几个行人,周围也没有住家,是个杀人的好去处。难处就是这巷子太浅,在里边开枪,声音传得远。再者说,地上的垃圾也太多,踩上去哗啦哗啦地响,不隐蔽。他将小鼓插在衣领里,腾出手来把地上的烂纸划拉到一边,清出块站脚的地儿,就在客店大门的里手。老吉格斯出来必往巷外走,他正好等在后边下手。 老吉格斯开门时,正赶上他耐不住性子向门里张望。两下里一照面,把他吓了一跳,幸而他有急智,先是兜头作了个大揖,道:“老先生,咱等您老人家半天了,有好东西给您老看。” 老吉格斯手中的雨伞似是无意地把俩人隔开来,眯缝着眼,老眼昏花的样子,呆看了杀手半晌,问:“你是谁?” “咱是个正经八百的买卖人,守规矩,价钱格外克己,专门儿留了好东西,候着您老。”杀手紧跟着老吉格斯往巷外走,在他身侧落后一点。“是大明朝正德皇上的玩意儿,羊脂玉的春宫儿,洋人都好喜,您老上眼。” 说着话,杀手将手伸进褡裢里,摸到了那把旧的左轮手枪——他妈的,小日本儿就是小气,给他们干活,枪跟子弹还得自己买。 脖子上一凉,锋利的剑刃在他脖子上划了个小口,他便只好把手停在褡裢里。杀手根本没看清老吉格斯怎么拔出来的这柄短剑,二尺来长,把手是弯弯的雨伞把。他奶奶的。 “你的手千万可别动。”老吉格斯声音单调,平扳。“听我的口令,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对,一步一步来,别慌张。” “我说洋大人,吉二爷,您老听我说,我不是想杀您老,饶了我吧。”说话间退到了客店大门口。“您老先别忙动手,外边街上我还有二十来个兄弟,您放了我,咱爷儿俩两方便……。” 老吉格斯撮起嘴唇打了个呼哨,声音又尖又响,短剑仍指在他的脖子上。 猛地一阵刹车声,一辆大汽车停在巷口,跟着传来的是两声短促的口哨。 “外边没有你的人,只有我的人。”老吉格斯的口气一本正经,似是讲经传道。 洋鬼子就是这么死心眼儿。杀手临死心中暗道。 丁少梅没有看到是谁杀死的那人,他走出房门,只是从楼梯上往下看见地上躺着个人,褡裢、小鼓撇在一边,一脖子的血,手脚发疟子似的抖个不停,而老吉格斯刚刚走出大门,只望见个背影,步履轻健的样儿。 “丁先生,要茶么?”店主人掩上大门,回头招呼丁少梅,好像地上躺着的是颗大白菜。“刚刚烧好,正经的锡兰茶,可惜没有糖。” 别人的性命与自己无干。从长春回来后,丁少梅的心肠便如爹爹的骨灰一般干涩,既无同情心,也没有道德感。 他端了一大盏气味难闻的红茶上楼,强灌下去,倒头睡了一大觉。如果病了,甚至死了,复仇的事干脆提也别提;可如果活着,总得杀上几个东洋人,才能把自己从这疯劲里救出来。这是他临睡前残存的意识,楼下闹轰轰地乱了一下午,他根本就没在意。随他们去吧,他人的性命而已。 等到他再从楼梯上下来,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店主人还是往常的样子,坐在桌边喝茶,仿佛从午后到现在,动也没动过。 “吃晚餐?有面包,还有热茶。”店主人的眼皮懒得要命,身体像颗钉子钉牢在那里。 丁少梅把包裹提在左手里,爹爹的骨殖与仅有的几件内衣打在一起,腾出右手伸向店主人。“我要走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抬起。 “住着吧,哪也别去,外边乱。”茶杯放在了桌上,手移到了桌下。 店主人每日坐住不动的地方,桌下用胶带粘了把手枪。丁少梅第一天进店就发现了这个机关,借着店主人烧饭的空档,他曾把客厅草草地搜过一遍。这一点技巧间谍教授并没传给他,他是从还珠楼主的剑侠小说上长的见识。 在牛津,三年多的间谍训练算是他正课之外的业余爱好,他觉得,英国人虽然没能教给他太多的东西,却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启迪,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被触动了,激发了。 “不麻烦你了,我根本就没有钱,白吃白喝不像话。”店主人未必会杀他,却不会放他走,他跟老吉格斯是一伙。丁少梅不想起冲突,只求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他还有要事,杀人的要事。 “白吃白喝不怕,你得留下。” “要是非走不可呢?” 店主人把枪拿了出来,放在桌上,枪上没有粘着胶带,不是桌下的那把。 “那就吃饭吧。”丁少梅把包裹也放在桌上,就在手枪旁边,但他没有入座,因为他后边的腰带上别着件碍事的东西。 店主人起身去拿面包,手枪留在桌上。 “我去给你帮忙。”丁少梅抢步跟上店主人,伸手向后,从腰带上拉出一条拆下来的椅子腿,橡木的,沉甸甸地挺合手。 他的动作完全依照英式教材,椅子腿准确地打在店主人的枕骨上,噗地一声。尽管他小心地拿捏着劲道,但还是手重了。毕竟是手生,缺乏练习的过。 摸摸店主人的鼻子,又按按枕骨,只是昏厥,问题不大,他这才拎起包裹,大模大样地走出去,并没有忘记把大门带好。 桌上的手枪他没再看一眼,不用上手他就知道,里边必定没有子弹,他若真去抢这把枪就蠢了。洋人最喜欢弄这种小聪明,其实傻得很。 5。雨侬的父亲叫老关 老关这一辈子只佩服老吉格斯一个人,此时他心下不由得赞叹:老吉格斯真是神机妙算,说大少爷要来,还真的来了。他手上接过丁少梅的包裹,佝偻着腰在前边引路。 老关曾是丁家的老仆,宣统皇帝在满洲国登基那年离开他家。他的这个新住址在爱丁堡道的尽西头,英租界的边缘,是座三层的小楼,平顶瘤子砖,很体面。眼下为了躲避日本人,挤进租界的富人无数,房价、房租如飞,能住得起这样房子的,必是有钱人。 老关也发财啦!乱世发财容易,败家也容易。丁少梅很有些感触。他身上没有钱,坐不起车,从鲍鱼客店一路走过来,出了几身的汗,被春天里的大风一刮,头晕,有些个站立不稳。 “你家大少爷这是冒了风寒,不碍的,两剂药下去,身上见汗,立马轻松。”老关请来的大夫是个中医,指甲足有一寸长,跟老吉格斯一样的老,该有七十岁了。 丁少梅的眼皮沉重,肚子也饿,只是嘴里发苦,不想吃,便睡过去了。楼上的房间很舒服,苏联毛毯也暖,能睡个好觉。难过的是,他似梦非梦地总是在杀人,一次又一次地杀同一个人,那人穿件印有家徽的外褂,认不清模样,飞溅的血把天花板也染红了。 用的是什么武器?是刀么?什么刀?该不会是东洋刀吧!低头一看,竟是把劈柴的斧子,刃都卷了,乌沉沉的,倒像是把凶器。 那日本人的头让他给劈开了,眉眼模糊,手足还在不停地抖。杀了你只是开个头,活动活动手脚,真正的杀戮还在后边,他又自言自语。还有谁该杀?他环顾四周,冷静得像只没吃饱的猎豹,感觉腿脚从来没有这么便捷过。 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道:你这个傻瓜。他向前一倾,眼见着就要一头栽入深渊。回头一望,见来人颈上有血,又伸手来推他,而地上的日本死尸手足还在抖个不停。 “怪事情!”他自言自语。 “总算要醒了。这一夜,怪吓人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又轻又软。 丁少梅的眼睫毛胶结在一起,一时挣扎不开,只有一丝光亮透进来,看到个人影,短发齐耳。 “老吉格斯来过电话,中午之前赶过来。”男人的声音像砂纸在磨擦,是老关,停了停,又道:“雨儿,还是别让他见着你。这个老疯子,见到你又想拉着入伙。” “吉格斯先生是个地道的英国人,讲传承,谁让你们这一伙儿人里,只有您跟丁伯伯是中国人?不过,我暂时不会跟他干,我有自己的情报生意,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都太老派了,跟不上时代变化。”那女人嘴上说个不停,同时用湿润的热毛巾擦着丁少梅的脸。 “你可别弄险事,小日本都是畜生。爹就你这一个女儿,好好的吧。” “您用不着操心,我会照顾自己。哟,你醒过来啦。” 丁少梅终于看清楚,这是雨侬,比三年前给他送行时更成熟了,胸前鼓鼓的,母性十足的样子,仍是小鼻子小嘴儿地招人喜爱。她当年在丁家的时候虽是仆人的女儿,却不是仆人,而是个借住在丁家的女学生,老关让她受到了极好的教育,老丁先生平日里也称她为关小姐,给予相当的礼遇。 “雨姐,我饿了。” 他一见着雨侬,便有了幼时在家的感觉,懒懒的,暖暖的,心中一酸,眼泪流了下来。他们两个一起长大,雨侬只比他大半岁,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你好好养着,什么也别担心,有我在,放心吧。”雨侬道。 “没有老爷就没有我老关,你就住这儿吧。”老关也挺激动。“老爷是个硬汉子,不麻烦人。早知道买卖不好,就跟我说一声,自己硬撑着,结果还是倒了。” “谢谢你,老关。”丁少梅道。 老关也六十几岁了,但是,只要有过主仆关系,这称呼就一辈子也变不过来。 老吉格斯进门时,丁少梅身穿老关的一身睡衣,又短又小,浑身不自在,脸上倒是红扑扑的,不似前日那般蜡黄。 雨侬到报馆去了,老关也没露面。 “丁先生,”还是吃字,那个先生的“生”字老吉格斯干脆给咽了。“听说你病了,我专程过来探望,顺便谈点儿正事。” “有事就讲吧。”穿这么一身短裤短褂见客,更像是精神有问题。“不过,我不替你干事。” 先绝了老吉格斯的想头,才会逼得他吐露实情。洋人的聪明与中国人不同,他们再奸滑也是直肠子。丁少梅留学三年没有白混,这会儿脑袋里边不闹了,思路再清楚不过。 老吉格斯目光澄澈,道:“我却想替你做点事……。” 丁少梅没言语。 “老丁先生在长春惨死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只是扫了老吉格斯一眼,没有动作。 “你想杀人,杀日本人。” 他把一丝笑意浮上嘴角。 “但是,我不相信你有这勇气,也不相信你有这种能力。你在牛津可以混充个运动健将,但勇气与体力无关,残忍与愤怒无关。” 笑意在丁少梅的嘴角扭屈。他把眼睛闭上,免得露出怒容。十英里长跑的亚军不是吹出来的,没勇气? 老吉格斯道:“别看我这老头子,当年我杀过人,现在还能杀人。你父亲老丁也成,日俄战争那年,我们很是杀了些个人。” 他的眼睛睁开来。这是有关爹爹的消息,让他震惊的消息。爹爹一向是个玩古董,卖古董的雅人,会杀人? “你爹爹有个绰号,叫‘甘草合剂’。” “什么意思?”丁少梅不得不开口了,他明知道就此会让老吉格斯占得先机,却不得不如此。 “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夸赞你爹爹给人下的毒药里,总是配些甘草、蜜糖之类的东西,说是调合口味。我没吃过,不好妄加评论。”老吉格斯的眼反倒闭上了,头轻轻地晃着,表情难以琢磨。他那牧师的硬领浆洗得雪白挺刮,黑礼服着实的洁净,再配上嘴里这番言语,显得邪气得紧。 “我爹爹倒底是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现在不便多讲。你还是把老丁先生留下来的消息告诉我吧。” “我爹爹留下的事情,我自会负责;我爹爹的仇,我自己也会报,与你无干。你既然不想对我讲实情,那就别浪费时间,这就请回吧。”与洋人讲客套,那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老夫可以给你个报仇的机会,就怕你不是那块料。”老吉格斯连激人的土词都会说。 “我也没想让你瞧得起我,是不是那块料,干起来就知道。”丁少梅很想有根香烟吸吸。 这个老吉格斯不是善类,大可利用。丁少梅觉得有这么个开端也不错,报仇的事,不能挑挑捡捡,只要是有用的都得用,管他是谁?转念一想,这老吉格斯说不定也是个反日的,德国人要占大西洋,日本人作梦都想把太平洋一口吞到肚子里,英国人跟日本人在亚洲有利益之争,利用他一下没什么不妥。 老吉格斯对这番交谈也挺满意。这个中国小子比不上他老爹雅致,有股子疯劲,难对付。可他最需要的就是这种“疯子”,一个有足够智力的“疯子”,战争时节,没股子疯劲什么也干不成。 同时他也很安心,丁少梅身上没有钱,只能留在这里,不怕他偷着跑掉,这是个少爷,没有钱,什么也干不了。这些他早便掐算出来了,所以心下踏实得很。 “为了老丁先生,我对你有安排,很有趣的安排。”只要你肯入伙,什么事情都好办,钱咱多得数不清。老吉格斯对眼前这小伙子热心得要命,临出门,满怀期望地撂下这句话。 6。发了财的老殖民者 老吉格斯干间谍这行是“科班”出身,受过名师传授,当然啦,更重要的还是他有这个天分;他成名是因为日俄战争,在东北向俄国人卖情报,赚卢布;可他的本行却是大英帝国新教的牧师,正经八百牛津三一学院的毕业生,是丁少梅的老学长。 庚子年闹义和团他第一次北上,以英军随军牧师的身份在大沽口登陆,当时他刚好二十八岁。在香港时,他替殖民大臣经营着一个航运谍报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一次派给他的任务是在中国北方建立一个高层谍报网,要求功能齐全,触角越广、越深越好。这是命令,伦敦的,不容争辩。 当然了,所谓女皇政府的意思,常常是那些远在几千英里之外的政客们的臆想,不切实际,不管不顾。老吉格斯的内心对殖民大臣属下的谍报官员满是不屑。 派他北上只有一个原因:人们都说在香港的成功让他昏了头,以至于不服从命令,对抗上司,自作主张,冒险行事。这个无政府主义色彩严重的神学生,是个极好的开荒者,却不是个好的管理者。这是上司对他的考评,记录在案。 对这些个评价,他没有愤怒,只是轻蔑地撇一撇嘴,等八国联军开始拆毁天津城,他便脱下军装,换上牧师的黑礼服,袋里仅有5英磅,竟然就在租界里住了下来。 这是个活跃的,充满了机会的城市,有着威尼斯一般错综复杂的大小河道、大片的湿地和星罗棋布的水潭,气候温和,四季分明,景色如同苏格兰低地样的美丽,物价便宜得好像白送,优良的海港与内河港口,连同每年巨大的对外贸易额,无不令人垂涎。在这里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方便,挣起钱来,就如同耶和华给了你把扫帚,让你上街去扫银币,只要是不怕累,不嫌烦,发财太容易了。香港与这座前途无量的城市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小的渔村。这是他在短短的观察之下得出的结论。 艾伦·吉格斯,你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他对自己也挺佩服,特别是取得成功之后,所以时常忍不住夸赞自己两句。 他如果走前人的老路,像他的同学们那样,募捐建所教堂,弄个有职有权的牧师干干,倒没什么难处。新教在这个地方没有教区的概念,更没有教派的统属关系,任谁只要是高兴,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建所教堂,开门吸引教众,宣讲上帝的意旨。只是,城里城外有钱的教友太多,穷教众太少,特别是有钱的中国教友,做洋事由、搞外洋贸易发了大财,盖教堂捐钱也最起劲,那点钱在他们手里根本就是零钱。不过,他总觉着中国教友给异族上帝大把地捐钱,不像是爱教,倒好似投资一门生意,或者是给神佛还愿,好保佑他们再发更大的财。有了这番思辨,他对“代天牧民”的事就不大起劲儿了,还是干老本行熟门熟路。 间谍这一行,中国人发明得最早,欧洲人却干得最欢,而且五花八门,无所不行,于是就有了独自开业的职业间谍这一行。干职业间谍有最考校人本事的地方,因为没有政府保护,没人支持,单枪匹马,只靠在各大买主之间倒卖情报,全凭聪敏机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这座城市里,庚子年过后建起来九国租界:英、法、德、意、日、俄、美、奥、比,再加上大片的华界,离中央政府又近,便成为整个远东人种最杂,消息最灵通,事端也最多的地方,国际间发生任何一件大事,在这里都有相应的反响,世界上绝大多数强国便都在这里设立派出机构,也同样配备了相应的谍报机构,当然了,人数最多的还是单干的职业间谍。这种现象在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之后更为明显,世界上突然冒出来一只巨大的怪物——苏维埃俄国,怎么得了?于是,这座城市便成为各国间谍在远东的中转站,也成为各种情报汇集的地方。 把这里搞成一个情报中心,是老吉格斯平生最大的理想,他真就干成了,三十几年的功夫,这座城市,因为有了他出色的组织和宣传,成为世界列强在远东的情报集散地,常驻的各路间谍总在千人左右,这还不算过路的和大老远奔这儿来卖情报,或买了情报又走的。 于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情报市场在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形成了。在这里,花钱不多可以买到瑞典王室的最新丑闻,或是佛郎哥现在情妇的家族史,以及美国电影明星的秘密,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只有你不敢想像的情报,没有弄不来的消息。当然了,最大宗,也是最值钱的是有关各列强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政府首脑的情报,真假都有,鱼龙混杂,好似一家交易最为自由的古董市场,买真买假全凭眼力。不过,各个国家的政府仍然乐此不疲,大笔的英磅、美元、日元、法朗、卢布,甚至还有以物易物的情报、毒品、军火等等,都通过租界上的银行、港口、地下黑市流入这个市场。 当德国人在欧洲闹事,而日本人在中国发动“七七事变”之前,这个市场达到了空前的繁荣。 老吉格斯是这个市场的创建者,也是公推出来的管理者,类似于伦敦证券交易所的主席。这个人人垂涎的位子他已经坐了二十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顺便他也就发了大财。 多年来,总有人尝试着取而代之。占据了这个好位子,也就等于基本控制了远东职业情报的枢纽。他为此挫败了无数次阴谋篡权的活动,这件事上,以日本人的野心最大,其中一个最阴险狡猾,而又锲而不舍的对手,就是德川信雄,他是日本间谍的老祖儿,当今活跃在关里关外最重要的日本间谍,多一半都是他的学生。以往日本人是本地间谍行业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华北被他们占领后人数更多了,而且绝大多数是领日本政府薪水的军人和公务员,当然了,也有一些不听这一套的无政府主义者。 老吉格斯一直有个不便明言的想法,就是培养一个接班人,以对抗德川信雄没完没了的阴谋,同时接办他创建的这份事业,让他在有生之年,不用花费太大的力气,却能掌控半个世界的谍报活动,倘能如此,他这一生也就圆满了。在丁少梅身上,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这孩子够聪明,有忍劲儿,五六岁就会耍手段,而且胆子大,想象力丰富,记忆力出奇地好,有着干间谍这一行最出色的条件。唯一未经验证的,就是还无法判断他在大事上是不是个精细又睿智的人。当间谍不怕胆小,也不怕爱财好色,只怕是个不爱惜自己性命的莽汉,这得遇见大事件和大变故才能见分晓,平日里显现不出来。这一次老丁的死,正好是个检验他的机会。 老吉格斯对此有一整套的计划。 接班人这个想法,他跟任何人也没谈起过,一直藏在心底,这是件大事,不宜冒然行事,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在他的朋友中也不算少。所以,当老丁去满洲国之前来辞行时,他故作淡然地问道:“你家大公子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在英国还有几个朋友。”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2 部分阅读 几个朋友。” 其实英国每个月都有信来,向他报告丁少梅的一切情况。丁少梅在他的指导教授推介下,加入了一个秘密谍报组织,三年里接受了大量的专业训练,并表现出极高的天份,就快结业了。而这位指导教授则是个著名的间谍募集人,也是老吉格斯狂热的崇拜者。如今,老吉格斯手里有关丁少梅的案卷,从他十二岁至今,该有两英尺厚了。 两个月前,老吉格斯接到牛津发来的最后一份,也是令他狂喜的一份报告,他那位崇拜者详细地描述了丁少梅在伦敦货币市场的一次极为出色的表现。 原来,德国人早在几年前便意识到,他们与英国在欧洲的敌对立场,必将导致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于是,在把军队开进苏台德地区同时,他们在伦敦、苏黎士和巴黎等重要货币市场,突然发动了一场打击英磅的全面战争。这次对英磅的狙击行动,是伦敦那些抱着日不落国和金磅至上观点的老爷们的一场恶梦。丁少梅的指导教授作为重要的金融专家,被紧急征招进入政府专项对策小组,而丁少梅因为在货币经营上表现出的极大天赋,同时他也深获指导教授的赏识,作为一个外国人,他竟被以刻板闻名的张伯伦政府破例同意出任教授的助手。 机遇呀!老吉格斯对此大为感叹。任何一个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物,必定是一个善于发现机遇和利用机遇的家伙。 为对付德国人,丁少梅设计出了一个《战国策》式的胆大妄为的方案,财政大臣读罢惊得险些中风。他主张要扩大宣传德国对整个欧洲的威胁,提出从年初便开始狂炒远期黄金、石油与铜的期货,以此为杠杆,打击在欧洲货币体系中起缓冲作用的瑞士法朗,冲垮整个欧洲货币系统的均衡,以此牵动与瑞士法朗联带关系密切的德国马克,大大提高德国的备战采购成本等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计谋。 牛津报告称,由于此计划已被列为政府最高机密,不能附送原件,但丁少梅的名声却已经传遍整个欧洲大陆,并得到了一个“魔法师”的绰号。 魔法师,妙哇!老吉格斯望着老丁,深深地惋惜自己没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如果这是他的儿子,那将令他感到无比的骄傲。 老丁面容枯槁,两肩松松地垂下来,无精打采道:“他在学校成绩不错,正在准备论文,经济学士通过很难哪。”作为老吉格斯出生入死的老朋友,他却厌倦了这个行业。 “给他多寄点钱,在英国花费要大得多。”老吉格斯道。老丁挣来的大笔家财,都投资在几项注定要失败的事业上,此刻已然消耗殆尽。但是,有丁少梅那样一个儿子,胜过亿万家财。 丁少梅的骨子里有些桀骜不驯的东西,不肯听人摆布,很像老吉格斯年轻时的样子,这也正是老吉格斯最欣赏也最头疼的地方,为此,必须得先让他受穷,让他经受一番磨练,|Qī|shu|ωang|为此,老丁必须得破产。丁少梅作为少爷一旦囊中无钱,便是多一番历练;而再拿出足够的钱让他干事,控制起来就方便得多。 老吉格斯又道:“长春的事,如果接头不顺利,就放弃了回来,再另想办法证实。” “有关德川信雄的事不能小视。上个月传过来消息说他死在苏联人手里,却没能证实。我宁可相信他没死,这老东西,说不定玩的又是个花招,我们不是没上过当。”老丁是个办事认真的间谍。 “我们没有他的照片,也没有可靠的证人见过他本人。三十年了,市场上传来传去的消息,多半是谎言。你是唯一一个可能见过他本人的人,虽说是四十年前,但毕竟应该算见过,要小心行事。这一次如果弄到他的确切资料和照片,我们也就能够重新取得优势,与他好好地周旋一番。” 老丁临行,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如果我回不来,请你给我儿子小小的一笔钱,够他完成学业找到工作就可以了。” “你放心,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好好栽培他。” “不,请不要让他进这一行。他毕业后能干个教师什么的就很好了。” “我原本是一番美意,子继父业,你不必推辞。” “我还是写封信给他,把你我的关系交代一下,让他回来时找你。不过,最好别让他干,那孩子不适合。”老丁心中很清楚,儿子一向表现出来的野心过大,以至于不切合实际,这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危险,尤其是在间谍这一行里。知子莫若父!他认为自己了解儿子。但是,他也清楚,老吉格斯要做的事,他控制不了。 老吉格斯道:“你我的关系咱们从未在他而前泄露过,还是让我当面告诉他才好,我知道该怎样讲,你就不必谈了。至于说让不让他干我们这一行,我看你是顾虑太多,等你回来,咱们再研究。”你却不知,你儿子早已被我培养成这一行的精英,他心中暗笑。令他担心的是,牛津的消息称,伦敦的财政大臣与外交大臣正在为争夺丁少梅这个人才,吵得不可开交。 不能让政府凭空夺取丁少梅,这是他花费多年心血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他是我艾伦·吉格斯的儿子,一个纵横世界的豪客,不应该被埋没为拿政府公务员薪水的废物,就算是撒旦亲自出面,也休想把他从我手中夺走。 老吉格斯怒发如狂。 7。范小青·吉格斯 丁少梅险些被眼前这个美人给晃花了眼。中国美人他知道,高矮胖瘦的见过不少;英国美人他更有三年的见识,黑头发、黄头发、红头发,蓝眼睛、绿眼睛、棕色眼睛他都打过交道,可眼前这个美人一望便知是个欧亚混血儿,是那种融合了中西两个人种优点的美人,让人触目惊心的那种。 “你是谁?”丁少梅身体还虚,倚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才一睁眼让这姑娘给吓一跳。她大大咧咧地倚在沙发的另一头,两条长腿上穿着裤子,腰儿纤细,臀部却圆滚滚的。 穿裤子!这在女孩子可算是奇装异服了。 “你问我?范小青啊。” “范小青是谁?” “连我都没听说过,老土了不是?” “本人出门三年,刚刚回来。” “告诉你,范小青,也就是我,乃是英法意日四大租界第一大美人儿。要是德奥比俄美五国租界还在,也照样是头一份。” “领教,领教。” “不敢当,不敢当。” “你姓范?”丁少梅怀疑这不是真姓,因为她父母必有一方是洋人,多半应是父亲,而且不是白俄。 “我娘姓范。”范小青的北平口音里带一点唐山韵味。 “令尊大人呢?” “我老爸?姓吉格斯。” “吉格斯,”丁少梅心下释然,他猜得没错。“那么我姓什么?” “你不是丁少梅么?忘了?”范小青的眼睛又大又圆,眸子是翠绿色,绿得极深邃,蓦地一闪,仿佛湖底翻起条大鱼,便大笑起来。 “你当真?一见着你,我还真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与这姑娘一阵打趣,将他心头石膏般凝结的郁垒松动了些。 “你原来是个调皮精啊。”她很适应这种显而易见的调情。“往常你到哪去了,怎么早不来见我?这个地方的男人太死板,个个像神龛上的泥塑,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我可是哪都有劲。”这种放肆的言语,他对最大胆的英国女同学也不宜冒然出口。 “真的么?”范小青的语调拉得长长的,浓密、棕黑色的短发随着笑声抖个不停。 “要不咱们试试?”他夸张地做了个涎着脸皮爬上身的动作,胳膊、腿儿在半空中停住,像尊色胆包天的塑像。 丁少梅本性中有喜剧色彩,这个他自己知道。在牛津,他是学校剧团最活跃的成员,演《悭吝人》中的“阿巴贡”,他能用面粉和黄油捏成贪婪的鹰钩鼻子,让人以为他多半是个滑稽的法国留学生;而间谍训练中,他能装扮成一个像模像样的日本人,当然是在不大懂日语的英国人面前。 如果她是老吉格斯的女儿,那她来是什么目的?老吉格斯派她来的? “雨侬让我转交一张字条,还有,”范小青取过来一只钢壳保温瓶。“一份法式奶油浓汤。那丫头对你可是上了心啦。” 丁少梅一笑,机敏地答道:“她若是对我有心,你最不适合当信使。” 她的笑声很响,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作为欧亚混血儿,她身上中国人的特征要多一些。丁少梅喜欢这一点,比单纯的中国姑娘要开朗,却又有明显的本族人特征让他安心。 雨侬的字条很简单,钢笔字写得像毛笔字,有教养而秀丽:“胃口开了么?吃些营养丰富的流质要好些。”下边是个“雨”字花押,像只会飞的小鸟。 “你们很熟么?怎么会让你来?”他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我们是同学,大学的。前两年大学南迁,我们都没去。” “留下来干什么?” “雨侬是个‘抗日分子’,编报纸,散布抗日言论。”她指指桌上的报纸。“就这家,《新生活早报》。” 这两天丁少梅没少读家里的报纸,《新生活早报》的新闻以转载外电通讯为主,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抗日宣传,只是不时地转弯抹角暗示日本人的行动,揭示他们的意图。 “那么,你平日里做些什么?” “替老爸做点案头工作,偶尔也给报纸写几篇小文章,其他主要是玩,到处去玩,参加各种聚会啦,认识新朋友啦。”范小青的语速挺快,显得干脆,果决。 “我算个新朋友么?” “那还用说?你这么有趣的人,雨侬把你藏起来,大不应该,我得把你‘霸占’几天。”她做了个夸张的捕捉手势,长臂姿态优美。 丁少梅严肃道:“你家老爷子放心你来么?我的中医给我号脉,号出一个‘桃花痴’的病症,他不怕么?” “他认得你?”范小青笑弯了腰。“你可真是个宝贝,从今后你是我的了,谁要想从我这儿把你抢走,我就跟她拼命。” “你千万要思量好了,我的饭量可大,弄家里去不好养活。正所谓‘大肚子蝈蝈刘四海,要吃饽饽吃三百;要喝汤喝三缸,要拉巴巴拉三筐。’”丁少梅引用的是一首本地儿歌,吟诵得节奏铿锵。他知道,自己很有哄女孩子开心的天份,这一点不用谦虚。 透过范小青,可以对老吉格斯起些作用,至于说起什么作用,此时还不必操心,掌握每一条可能会有用的线索,这才是最重要的。 “再见,我会常来玩,每天来。”范小青跳进辆樱桃红色的本特利E型车,在街上放肆地转了个U型弯,两只镀铬的车灯像对惊异的大眼睛一闪。她举起手臂向后挥舞,又对他大叫一声。马达轰鸣中丁少梅听到的好像是:“别中雨侬那小妮子的毒,她厉害着哪。” 这丫头霸道。他暗自思量,有股子愉悦痒痒地爬上心头。 甜甜地睡了两天,吃了几副汤药,外加半打牛黄清心丸,他发现前几日心中的狂燥正在隐退,代之而生的是冷静,往日乐观的天性也开始在恢复。但是,他身上一向就有的那种会突然间发作的暴怒,是他最为担心的毛病,一个正经八百的少爷,新型知识分子,温和可亲的多情种子,有时却会暴发出一阵让人瞠目结舌的狂怒,这算不得是优点,即使是用于替爹爹复仇,也不是可赞赏的性格。 若要一个人去抗日,就不能鲁莽,草草地拼掉自己的性命再愚蠢不过了。找德川信雄报仇的事他没有忘,但已不是那种疯狂的复仇,那是病态,内热上火的缘故,抗日应该是一项事业,一个人抗日,成功了便是英雄史诗,可比《奥德赛》。他钦佩自己的广大胸怀和视野,这才是干大事的样子,但仍免不了担心性格中无法控制的那股子狂暴。这是命啊! 该回去喝那道法式浓汤了,乘热,回国后还是第一次品尝这种美味,想想就馋涎满口。 8。报馆挨了炸弹 雨侬坐的洋车还没到报馆门口,远远就望见门洞里正往外冒烟,街上围了一群闲汉在瞧。这事她有经验,报馆一准是又让汉奸给丢了颗炸弹,算上这次是第二次了。 同事们没有人受伤,只是把刚整修好的大门又炸烂了,东倒西歪的像两面烧焦的破旗,不住地冒烟,地上是大片救火的水迹。 又是焦煳的气味,跟上次一样,浓烈得如同烤得过火的非洲咖啡。 主笔俞长春把她拉到自己房里,摊开当天的报纸。“小日本又火了,你这次的文章够劲,捅了他们的肺管子。”被烟熏得焦黑的手指按在头版上,最醒目的一条报道是关于日本棉布在华北大量倾销的消息,黑体标题字有核桃大小。 这篇报导出自雨侬的手笔,详细数字有她自己在情报市场买来的,也有她父亲老关提供的。在老吉格斯的市场委员会里,老关掌管着远东地区的经济情报,这些事他并不瞒自己的女儿。 雨侬很谦逊,道:“还是学兄的社论写得有力量。”他比她高3年级,她也知道他很迷恋她,只是未曾明言。可他若把这意思讲出口,还真会让她为难。 俞长春为这篇报导配了社论,题为《中国的棉花纺成东洋布》,详细分析了日本人廉价收购华北的棉花,在天津与青岛纺织成棉布再卖给中国人的阴谋,这中间所赚取的差价是惊人的。其实,这种事日本人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但在这个时候旧话重提,仍能引动国人的愤怒。 “我还是得出去一趟,摸摸风头,看日本人是吓唬吓唬咱们就算了,或另有阴谋。”长长的线围巾在他细长的脖子上绕了两圈,遮住核桃大小的喉结,灰市布的夹袍大襟上,染着两块显眼的墨迹。“我夜里回来看大样,下午拼版就拜托你了。” 她点首含笑,这样的事近来经常发生。俞长春走出门去,又三两步奔了回来,从小样中抽出一张递给她。“把这篇报导放头版头条,你再试着写篇社论。把希特勒在国会演讲,废除英、德海军协定的消息排在它下边。我要是回不来,大样也拜托了。”言罢大步冲了出去,长腿如鹤,细高的身材显得夹袍太肥,像件估衣。 《新生活早报》是家小报馆,虽说是每日凌晨出报,四开两张,八个版面,但只有两个编辑——俞长春和雨侬,还有两个访事的记者,专门采写本市新闻。所以,要闻与社论几乎都由主笔和编辑来完成,工作量极大。 日军进城后,雨侬一向编辑的副刊便停了,她转为要闻编辑,时事评论还是由主笔一人承担。而她在情报市场上的活动,粗心的俞长春一丝一毫也不知情,只是偶尔惊呀她带回来的消息是如此的准确。近几个月来,俞长春分心了,总是往外跑,干的都是要命的事,这让她担心,而报馆的大部分工作也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累得像只蚂蚁!她想。 她把小样理了理,回到自己的桌边。这是干惯了的活,没什么难处,小样上主笔都做了标记,哪块文章排哪块版都有主意,倒是不费心,只是量大。 跑街兼杂役拿着把暖水瓶进来,给她沏上茶。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只是从楼下一股股飘上来的焦臭气味让人生厌。那两扇大门怕是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换这两扇橡木门得不少钱,房东又得唠叨,要大价。只要不撵他们走就算万幸,报馆的经费太紧,房租从开年就没付过。俞长春倒是想得开,他常说,房租欠过六个月,房客就是神仙,没人来撵了。 战争一开,投资人再没有拿出一分钱来维持报纸的出版,一切全甩给了俞长春,让他自生自灭。本地有一半的地方报纸已经停刊,原因各种各样,不单单是因为没有资金,但《新生活早报》却真是没有资金,沦陷两年多竟还没有倒闭,全仗俞长春东拆西借的手段。 拿出来头条的稿子一看,雨侬吃了一惊,这是一篇日军与英租界当局近期谈判的详实报导,先前传布甚广,所谓引渡刺杀了伪海关监督的四名抗日分子那事,只是个遮人眼幕的由头,而谈判的核心内容只有两点:一是将租界内中国银行与交通银行储存的四五千万块银元无条件交给日军,二是允许联银券作为正式货币在租界流通。 这两件事人们传说很多,但正式披露出来却是头一次。其实,就在昨天晚上,她已经从英租界工部局秘书手里买到了这次的谈判纪要,深知事关重大,未敢冒然跟俞长春透露。这篇报导里引用的内容与数字非常接近“纪要”原文,看来俞长春自己也有出色的消息来源。 这个时候刊出,是最好的时机么?她有心撤下这篇报道,但是,这样以来,她对俞长春报道内容的操纵就太过明显了。影响编辑思想是一回事,自作主张操纵又是一回事。 然而,此文一刊出,仍在租界里流通的法币必然受到冲击,身携整麻袋法币躲进租界里的中国财主,怕是又要闹心了,而使用法币作为流动资金的各国银行、洋行,恐怕也同样会感到不安。最重要的一点是,揭破了日本人的真实目的,他们必定不会干休,况且,此时刊出,对日本人的伤害也极为有限。 算了,这个时候放把野火也不错,随他去吧!她对自己说。 俞长春一向自我标榜是个无党无派的爱国者,抗日是为救国,与政见无干,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这份《新生活早报》赢得了很大的一批读者。 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能卖出一千多份报纸已经很可观了。雨侬有些走神。这份报纸只能在英法意三个租界里卖,要进入华界全靠年幼的报童偷运进去。倘若英国人屈服于日军的压力,真的让了步,他们必然会得寸进尺,也许有一天,日军宪兵甚至会冲入租界,关闭抗日报馆,抓捕抗日分子,那样以来,华北最后一处避难所也就指望不上了。 就着这个意思,她提笔写了篇短论,借女子自由恋爱的话头,用男人的口吻,谈女子肉体上让步的几个阶段和后果,配上这篇报导,明眼人一读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面对如此严酷的问题,还能在文字上表现出一点幽默感,她对自己挺满意。 丁少梅是个好热闹,擅幽默的大孩子,与他相交,保持相当的幽默感是先决条件之一。雨侬的思路又被丁少梅给牵扯过去。分手三年,她从未忘怀这个青梅竹马的男孩。 不知道范小青是不是又乱抛媚眼,主动与丁少梅调情,那丫头可是个魔,怎么糊涂到让他们俩见上面?思虑到此,她坐着的那把木椅就嫌太硬了。 家里的电话响过七八声也没有人接,她的心里便长了草。就算丁少梅又睡下了,可家中下人、仆妇不少,怎么会不接电话?怕是要出事,间谍那行营生不是玩的。按下机簧再打,这下有了声音,是看门的老仆:“大小姐,不好啦,丁少爷叫两个洋人架走啦。” 糟糕!她不由得心下一颤。“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老爷怎么样?”这一点太关键了,要是被日本人绑架,便有去无回。 听筒里回话:“老爷说是西洋人,高鼻子、蓝眼珠、大屁股……” 雨侬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不由得笑出声来,大颗泪珠刷地冲到了嘴角。 “吓煞人也!”学的是程砚秋低回宛转的韵白。她的老师是开滦矿务局票房的名票,常常没口子夸赞她有天份,倘若下海,必定大红大紫。 俞长春出了报馆没坐车,甩开赶火车般的大步,奔向意国医院。他的一个有党派的抗日同道,今早潜入意租界,肩上挨了一枪,住进这家医院。 “是步枪打的,像是三八大盖,子弹穿了过去,可肩胛骨碎了。”大夫是南边人,口音很重。 那人的麻药劲还没过去,迷迷糊糊地不认人。 他不得不问:“药费交了么?”他袋里只有一百元法币,原打算用来买白报纸,报馆的存纸刚够一天用的。 “我带着有钱。”那人明白些了,用好手指指大腿。纺绸裤子下边绑着五百元法币。 交过手术费和住院押金,五百元去掉一大半。 “款子谁带着呢?”这次送过来的是一大笔钱,干大事必得用大钱,他有些发急。 “带钱的那仨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那人又昏睡过去。 这帮笨蛋,鸭子也比他们强。俞长春在厕所里砸碎了马桶盖,抽了一地的烟头,也没想出新办法。没有钱自然买不成炸药,没有炸药,炸仓库的事想也别想。 据他得到的消息,在塘沽码头的库房里,存放着一大批中国的国宝。对中国古董,日本人精明又懂行,这些东西他们在北京、天津,乃至整个华北搜罗了两年,都是顶尖的宝物,是中华民族伟大文明的重要见证,如果让他们就这样偷走,那是整个民族的耻辱。五千年文明传下来的宝物,就算是炸成碎片,也不能便宜了日本人。 幸运的是,运送这批国宝的船期没有定,他还有时间另想办法。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钱,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 他一向很穷,打工、写小稿赚钱读书,往日里蔑视钱,蔑视弥漫在世间的铜臭气,但抗战一开始他突然发现,原来救国救民却少不得钱。 什么时候钱竟变成了好东西!他娘的。他在人前从不讲粗口。 9。洋人也会全武行 法式浓汤中间装点的那块奶油已经融化,香气从保温瓶中蒸腾起来,撩拨着丁少梅的嗅觉,让他的神气不觉间有些迷离。与牛津伯德利图书馆隔着两条街,有对法国夫妇开了家小餐馆,那里的法式浓汤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像,以至于再到巴黎品尝同样一道汤菜,味道竟有些不适口。今日这味道,依稀是牛津的风味,只是咸味突出了些。看来,法国菜式一旦离开本土,也在适应当地口味。 雨侬是个可人儿,想得这般周到。他暗笑自己有些变化,开始把这位“雨姐”当女人来看了。 “别动别动,边吃边谈。”老关拦住要起身的丁少梅,两手交握放在腹前,上身微躬,站定在他身侧四尺远近的地方,一如当年在丁家。 丁少梅撕了块面包浸在汤中,细品美味,没再留意老关。 “大少爷,吉格斯先生来过啦?怎么说?” “废话连篇,我不会接受他的善心,也不会替他做事。” “他提起做事的话了?” “我也是猜测,要不,他三番五次地往这儿跑,又为了什么?”他把汤中的面包分成小块,用汤勺送入口中。饥饿造就美味!喝了五天鲍鱼客店的涮锅水,又因病喝了两天疙瘩汤,他终于发现了真理。 “也许,他是想给少爷个职业?” “职业!实在有趣。”不说找个事由,倒说是给个职业,丁少梅品味着这里边的味道。老关不是往日的老关了。“请坐,这是你的家。” “谢谢大少爷。”老关身着干净的灰市布长衫,尖口布鞋,谦恭地站在餐厅里,不知情者绝不会把他当主人。他并没有坐下,依旧欠身站在一边,声调放得越发地轻巧,尽管嗓音不悦耳,道:“大少爷留洋学成归来,该当有个职业。吉格斯先生是老爷的朋友,三十几年的交情,他来帮忙,您受得起。” “我还没毕业呢。”这是托辞,俩人都明白。 “您是大才,再学也不过是解闷儿。”老关道。间谍是个当真有大风险的职业,干上这一行,就如同加入了帮会,退路是没有的,所以,非得有大本事,才能干得长久。 “他能给我什么职业?”丁少梅制造出满脸的不屑,又撕了块面包泡在汤中。汤不多了,也有点凉,奶油凉了味膻。“他是给我开家银行?还是让我干个证券交易所?”他在牛津学的是金融、证券专业,是年级中顶尖的学生,二年级便被聘到投资银行兼职,行里的种种手段无所不精。证券这个行当在中国出现才十来年的光景,以他的本领,再加上足够的金钱,操纵市场如同儿戏。 “这个,不知道。”这孩子的兴趣总算给吊了起来。老关心中一喜,就手请了个安,倒退着往门外走。 原来老关是个满人。丁少梅也有了新发现。民国二十多年了,只有真正的满族人才忘不了这随手请安的礼节。往日怎么会没注意?怪道。 绑架他的人必定是早就潜藏在房中,事先没有一点动静。丁少梅的头被黑布袋蒙得严严实实,支起耳朵细听,心中转着念头。他们一共三个人,身材不高,属于矮而粗壮的那一类。是日本人! “轻巧些,别慌手慌脚的。”凉凉的手铐将他两手铐在身前。“你们要是没用过这个,还不如弄根绳儿好使。”丁少梅的日语是函馆土话,跟他在牛津的室友学的,其它地界的日本人听起来费劲。 那人手上停了停,没言语,牵住他往外走,熟门熟路的样子。整个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打斗的声音,也没有吵闹声。 “到哪去?”这是该当要有的台词。丁少梅怀疑这不是真正的绑架,日本人办事性子急,粗鲁,上来至少也该把他打昏才像他们的脾性,不会这么斯文。但他一时又不能肯定。 “去哪?红帽衙门。”关外口音的中国话,声音不年轻。 红帽衙门是本地特有的词,日本住屯军宪兵队的帽子上有一道红箍,本地人简称红帽衙门,以区别于日租界警察署——白帽衙门。 丁少梅自认为看出了一丝门道。红帽衙门是个鬼门关,对成年人的畏吓力量如同吓唬孩子的老妖怪,但只有“七七事变”前的本地人才用这个词。这仨日本小子在本地至少也得住过五年以上,而且不是警察,他们不太会用手铐。他认为自己心思细密,是个天生干间谍的料,难怪他的教授死缠烂打地求着他去参加谍报训练。 汽车左转右转兜了半个钟头的圈子,等着他的是一顿饱打。 “告诉我们,老丁留下了什么东西?东西在哪?” 即使是用皮鞋的前脸来踢大腿肉厚的地方,也会很疼。开始丁少梅有些害怕,用带着手铐的手抱住头,在地上滚来滚去,这样以来,踢他的那几个人就找不好准头,鞋尖免不了会落在他的肋部,或是迎面骨上。等到他想明白这一点,早就挨了二三十脚。 应该躬起上身,蜷曲双腿,把肉最多的地方露出来,不再翻滚,这样才会避免受伤。如果这些人真的是老吉格斯的人,给派来考验他,那这老小子经营的必定不是善堂。他口中哼哼着,暗想。 “把东西拿出来吧,拿出来就放了你。”这次改了日语。 “东西在我住的地方。”父亲的骨殖让老关请入了他家的祖先堂,享受着早晚一炉香的礼遇。 “早就搜过了,没有。”另一个日语旁白。 “老丁有没有留下什么文件,或是什么奇怪的小东西。”再问,加上一脚,踢在背上,极痛。 他们别是问那张字条?莫非他们是德川信雄的人?丁少梅心中一凛,却开口道:“叫吉格斯来。”这也是一诈。 三个人收住脚,退到一边商议。“看来他真没有。”“没有就没有,他却没用了。”“要真没用,也不能放了他。”“把他干掉最省心。”“干掉?”“干掉。” 一根绳子拴在他脖子上,绳扣很沉,像是绞索的扣。他挣了两挣,让绳子松些,手指扣住了喉结前的绳圈,若真给吊起来,这样他多少能支持得长久些。 吊起一个大活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干这活的仨人显然不是熟手,弄得头顶的吊灯晃得像风铃,水晶饰件丁当撞击,声音悦耳得很。 他们想必把绳子系在了吊灯的铁勾上,那里吊不住人,必定是在吓唬他。丁少梅心中有了底,这才大叫一声:“吉格斯,艾伦·吉格斯,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开骂了。” “你怎么会猜出是我?”黑布口袋给拿了下来,老吉格斯就站在他眼前。 “想听听?”丁少梅随手一抖,手铐滑落在地上,指间捏着支发夹。他的间谍教授叮嘱他,每一件衣服的袖头、裤脚里都要藏一支发夹。 “我洗耳恭听。”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三个日本人都是五旬老汉,向丁少梅深鞠一躬,退了出去。 其实道理很简单,整个的绑架过程有几处破绽,其中之一就是把他拉来的那辆汽车。“那车后座宽敞得很,座椅是小牛皮面,摸上去细滑得像丝绸,有股子好闻的皮革清洗剂味,后边乘客要跟车夫讲话,得用话筒。” “那又怎么样?”老吉格斯的目光里难得浮起一丝笑影,带着自我赞赏的意味。 “若单是这些个,也有可能是部美国大轿车,卡迪拉克之类的。可一下车,我就明白了,这车高得像马车,还有个长长的脚踏板,是29年型号的罗尔斯·罗伊斯。日本人穷气,用不起这么高级的车。” 我早就看出你这小子不是凡物,果然。老吉格斯告戒自己要冷静,不能一时高兴,被蒙蔽了双眼,但对丁少梅的考验却不能不紧不慢地来,时间紧迫,等着用他呢。 “佩服,佩服。”老吉格斯鼓掌,眼中的笑影却收了起来。“既然事情挑明了,咱们就谈谈?” 10。杀人是件大事 有关老丁的事,老吉格斯讲得很简略,没讲历史,口气淡淡的,只谈了谈他与老丁的渊源。“这次老丁到东北,是接收一份情报,不想却被害。我早该想到,今时不同往日,日本人在远东的势力大了,他们的间谍也就胆壮气粗,不似往日精细,行事鲁莽也在情理之中。可惜我这老友,是我的错,不该叫他去。”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丁少梅并不全信老吉格斯的话,心中思忖,口中应付着。 “这得看你打算怎么办?”老吉格斯把眼角粗糙的皱纹聚拢在一处,嘴角上翘,绿色瞳仁中却没有一丝笑影。“对付日本人的事,不一定非打着抗日的旗号,那样太笨拙,不像个绅士。绅士们用的是计谋,是头脑。简单点讲,如果加入到我的委员会中,处在我的地位,只要用上一点点心思,向日本人的对手略做偏袒,起到的作用会超过一个师团的军队。” 几天前,英国财政部绕过殖民大臣与本地领事馆,派专员来与他联络,请求他利用手中的谍报网,替大英帝国干一件重要而又艰难的大事。 日本人对中国的入侵,让伦敦那批政客们慌了手脚,他们一旦控制住几亿的中国人,控制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丰富物产,这会是多么巨大的兵源与后勤基地,那时大英帝国在亚洲的一切利益都将荡然无存。老吉格斯已经感觉到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也是最为艰难的时刻,女王政府终于向他低头,在把他踢出正统外交官圈子三十年之后,竟然低声下气地向他求助,条件优厚得吓人,允诺通过英商银行与洋行给他提供大笔资金,用于打击日本人的货币系统。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组织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陷——这个情报市场太过国际化了,参与进来的中国人太少,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国助手,替他经营一个全新的,专门对付日本人的谍报系统,而眼前这个傲慢无礼的小子正是最佳人选。 “我不喜欢与言过其实的人共事。”丁少梅的言辞犀利。虽然眼前这老洋人像是有点本领,但他这番话却像在吹牛。 “假如你有意加入我的组织,我会让你大开眼界。” “开眼界用不着,如果有诚意,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如果他讲的都是实情,老爹干的应当是同样的事情。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你无妨。”老吉格斯眉头一展,口中喷出的蓝色烟雾笼罩住长长的白发。“我是个职业间谍,独立开业,没有政府背景,完全是替自己干,而我的组织是远东最大的情报市场。” “吹牛的事谁都会干。”他有些相信,老吉格斯的话中可能有几分真情。“论起讲大话来,你们当牧师的倒是本行。” 老吉格斯一时有些悔意。眼前是个玩孩子,聪敏多疑是基本资质,要想让他信服,自己这几次出场就显得不够戏剧化,缺少铺垫,现在补救也晚三春了。不过,他倒是不灰心,自己能组织起那么大的一个情报网络,引诱个孩子入行不会有多难。就算他是“魔法师”,但依然是个孩子。 丁少梅口气淡淡的像在餐馆点菜,道:“我要的是杀人,杀日本人,面对面的,见血的那种杀法,不是当什么间谍。”这只是给老吉格斯出个难题,他如今早不似前几日那么疯了,可喜可贺。 老吉格斯脸上的皱纹波浪般荡漾开来,道:“你最好有这个勇气。加入我们的组织,总得要有个‘投名状’才好。你有这份心思,正好是俩好儿换一好。” 他竟会借用林冲上梁山的典故,不可小觑。丁少梅的心情平静如水,自己没钱,没权,没关系,要说一个人与日本人开战,替爹爹复仇,那才真是在吹牛,且看老吉格斯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再做道理。 这老小子该不会是个洋骗子吧?丁少梅心中一笑,脸上却板得像张死面饼。 当他又坐回罗尔斯·罗伊斯轿车,太阳正往西落下,街道两边,法国梧桐刚刚长出新叶,金红色的余晖洒落在上边,溅起一团团金色的薄雾,亮闪闪的,似是能够敲击出金属的声响。树后整齐的公寓式住宅,样式多得不容人细辨,恍惚间多半会误以为又回到了牛津。 四年未曾回国,这座城市变化得太快,新建的房子太多,简直要让人迷路。汽车向北,应该是驶向法租界。 这辆黑红两色的豪华汽车,依旧保留着马车式的结构,司机的前座在露天里,下雨时才会有块帆布挡一挡,这让他仍然像个马车夫。丁少梅拉过漏斗式的象牙话筒,道:“车夫,找个烟店停一下,给我买听纸烟,三炮台。”既然与老吉格斯达成了一项不甚明确,也没什么法律效应的口头协议,一切开销也就自然而然地应算是办公事的开支,合伙干事嘛,有钱的出钱力,没钱的出人力。若在往日,身为少爷,这样做就有些丢人了,可如今他是穷人,穷人没面子。 况且,这是杀人的事,虽然是他人的性命,终归是杀人。 当然,在绅士之间,口头协议的约束力一点也不小于纸上签定的法律文件,不知这老吉格斯是不是个绅士。丁少梅深吸一口香烟,蓦地发现,擎着火柴的车夫是个白俄,一道深红色的伤疤从眼角扭曲着爬入棕黄色的髭须,色彩明快得紧。只是他那深灰色的瞳仁冷得像铁铲。 这一定是老吉格斯的打手。干这种要命的活儿,没有打手跟在身边,活不了几天。 “我父亲给我留下张字条,原文是:如果我死了,德川信雄便可能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只有他能识破我的身份!”后座很宽敞,丁少梅伸开双腿。老吉格斯给他安排杀个日本人,以解心中忧愤,他自然也得表现一点点诚意。 老吉格斯咀嚼着这几句话。这是旧闻,又像是障眼法。“这纸条放在什么地方?”他问。 银壳怀表就挂在丁少梅的衣襟上。老吉格斯向袋中一摸,摸出个小口袋,掏出件工具把怀表的后盖打开来。“请帮个忙。”怀表交到丁少梅手中,他把只钟表匠用的放大镜夹在眼眶上,就着车窗外的亮光,向后盖中仔细地瞧,又要过表,在嘀哒作响的机芯中观察。 “你来看一看,这就是你父亲过人的地方,他是个伟大的间谍,也是个舍身忘我的勇士。” 丁少梅也将放大镜夹在眼眶上,向后盖上瞧,镜框硌得他肉痛。后盖上有人用极尖利的工具写了一篇长文,匆忙间看不清内容。 老吉格斯旋好表盖,藏入袋中,把自己烧饼大小的金壳马表摘下来,挂在丁少梅的衣襟上。“老丁是个了不起的间谍,他能用语言描绘任何东西。核桃大的小表壳,他竟描绘出日军在中苏边境上的全部军队部署。汉语是了不起的语言。” “那么,德川信雄的事?” “那不过是句暗语,告诉我联络处被破坏了。他在匆忙之中,也是迫不得已。只是,这样以来,就可能毁掉如此重要的清报,太轻率了。”老吉格斯没有去看丁少梅的脸色。 这个老洋鬼子没讲真话,德川信雄肯定是个人。丁少梅猛地意识到,老吉格斯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父亲的生命,他更关心的是情报。如果对他父亲有一点点关心的话,也绝不会超过老板对雇员的关心。 他立刻清楚了自己与这老洋人到底是怎样的?(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3 部分阅读 绻运盖子幸坏愕愎匦牡幕埃簿换岢习宥怨驮钡墓匦摹?br /> 他立刻清楚了自己与这老洋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但是,要找到杀害爹爹的仇人,只能暂且依靠这个老牌帝国主义间谍,其他事还得走着看。 离秋山街还有100英尺,车停在了路边。这秋山街是日租界与法租界的分界线,街对面就是日租界,街口上站着六个持枪的日本兵,守着两只沙包堆成的结结实实的掩体,刺刀一闪一闪地反射着落日的红光,而法租界这边只有两名矮小黑瘦的安南巡捕,腰间挂着漆成红白两色的警棍。 “街角上的那幢房子,带米开朗其罗门廊的那幢,里边住着个女人,日本女人。”老吉格斯递过来一张照片,上边的女人长着张娃娃脸。“就是这个人。” “杀女人?”这很出乎他的预料,他确实是要向日本人复仇,可谋杀个女人就太没英雄气了。 “这是个间谍,日本参谋总部训练出来的精英,我只担心你办不成事。”老吉格斯又将照片收了回去。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杀个人么?”丁少梅下车。老吉格斯没有给他任何武器,就这么去杀人,他没有把握。 出来应门的是个中国女仆,日本兵在街对面向这边张望。“你家女主人在么?”糟糕,忘记问这女人的名姓。 “您找我?”门边闪出个黑发厚重的女子,细花的和服裹在身上,越发地显得身材矮小,脸上笑意甚浓,深鞠一躬。 这是日本女人特有的媚笑,当不得真,他告戒自己,便道:“夫人,有个口信传给您。” “谁的口信。” “德川信雄。”如果这女人真是间谍,而德川信雄真有其人,那么这个名字应当能让他登堂入室。 女人细长的眼中闪出一丝疑虑,但也只是一闪,便道:“您请进吧。” 女仆一转眼不知道到哪去了,女人半侧着身子在前边领路,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墙边半圆的中式靠桌上摆着块寿山石的摆件,配着红木底座。这是件理想的杀人工具,只是,第一次杀人就杀个女人,这已经够丢人的了,再从背后袭击,那他自己也会鄙视自己。 客厅是西式的,没什么日本摆设,只在壁炉上陈设着一对日本剑。丁少梅选了把硬木椅子坐下,没有坐沙发,那地方太矮,若真动手,起身不便。 敬上一杯清茶,一枝香烟,那女人双手交握,抚在膝上,坐在他的对面,开口道:“先生看着眼熟,‘甘草合剂’丁老先生是您什么人?”她随手划着一根长枝的火柴,送了过来。 丁少梅用手挡了挡,纸烟捏在指间,没有点火。日本人贩卖海洛英是公开的秘密,他怕着了道。 “我是不是认错了?不会的,我与丁老先生挺熟,你们的相貌有许多相似之处。”虽然这女人得有四十几岁了,却有一副如假包换的天真神情。 “丁老先生的不幸我非常难过,”女人坐在那里深施一礼,高耸的发髻触到了膝盖。 如果此时起身,到壁炉的刀架前有三大步的距离。日本剑风快,这样娇小的女子可以一挥两段。但是,只怕她的袖中,或是腰带里藏着有手枪,那样就冒险了。他把香烟放到茶几上,以免碍手。 “请稍候。”那女人起身到壁炉上取来一只小小的锦囊,送过来。“我在天照大神面前替丁老先生请了道符,也算是份心意。” 锦囊中有张折叠的厚纸片,许是受潮,粘在一起。他用手指沾了点唾液,将它揭开,里边的神符他一点也看不懂。“谢谢您的好意。不过……。” “不过您是来杀我的。”女人笑了,嘴角有些细密的皱纹。 “不好意思。”他将那柄日本短剑抄在手中。“也许您想自己切腹?” “您真是好心。”女人谦恭有礼。 蓦地,丁少梅捏着神符的手指开始有些发麻,不是过于紧张造成的那种麻木,而是药物作用。见鬼,老吉格斯讲得不错,这是个危险的女人,尽管她的模样像只日本玩偶。她能够在神符上下麻药,必定还会另有防范,万不可弄险,冒失不得。他心中告戒自己,让神符飘落在地,身子一歪,软软地倒在沙发上,刀被压在身下,一条腿蜷曲着,像是要踹谁一脚。 女人转到沙发背后,伸手翻起丁少梅的眼皮看了看。“这次的药性倒快。”她从宽大的袖筒间又伸出一支手臂来,手里是只女用勃朗宁手枪,卸下外边的假手臂放在茶几上,道:“可怜的孩子,先睡一会儿吧。”便转身走出去。 所有这一切,丁少梅看得清清楚楚,他捏神符的手已经麻木到了肘部。更让他吃惊的是,老吉格斯的那位白俄车夫突然出现在客厅中,伸手翻了翻丁少梅的眼皮,也向后边去了。 幸亏没冒然动手。别在这儿装傻了,时间长些,怕要生是非,他心道,便悄悄起身回到街上。 回程的车上,丁少梅用那只不麻的手敲了敲隔音玻璃,对着话筒道:“你救了我一命。” “你醒得倒快?那女人我替你杀了,算你欠我一份工钱。”车夫的额上有一条血痕,是用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向斜上方划过去,挺深,眼皮上边凝着一滴血珠。 “老兄贵姓?” “库图佐夫。” “原来是名门之后哇。”在莫斯科郊外大败拿破仑的俄国将军也姓这个姓。 老吉格斯自从丁少梅上车一言未发。 丁少梅又道:“你自己在脸上划一道血印,挺有趣么?”他娘的,女人要是抓你的脸,得从上往下抓。 “你什么意思?”库图佐夫回过头来。 老吉格斯哼了一声,库图佐夫连忙又回头盯着前边的路。车停在老关家门前。 丁少梅跳下车,对老吉格斯道:“那女人是你的人吧?她万没想到,我沾唾液的手指根本就没碰过那纸片。” 老吉格斯无言,一脸的褶皱好似没发起来的包子,晦暗但却镇静。 “我只是不想杀女人罢了。” 老吉格斯的目光盯在丁少梅发麻的左手上。 “明儿个咱们干点正经事,别净演戏玩。”该给这老洋人几句硬话,省得他小瞧咱。 走上了门廊,他又回转身来叫住老吉格斯,笑道:“告诉你的日本女间谍,把门口那块寿山石拿走,下回,我一进门就砸扁她的头,哈哈。” 今天的话太多了。他点醒自己。 库图佐夫心中不快,觉得让这中国小子给耍了,开着车往回走,却发现这车有点不对劲,不住地晃。罗尔斯·罗伊斯轿车有着绝好的避震系统,不会出这种事。回过头来一看,见老吉格斯一个人在后座上手舞足蹈,乐得像只醉酒的猴子。 莫非捡着宝不成?库图佐夫没觉出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11。与谁同饮 丁少梅左手的麻木上升到肘部便停住了,然后一点点地往下退,等仆人开上饭来,后遗症只是手指端不住碗而已。 “这一下午够你忙的。”自从进得门来,雨侬一句也没有问他被绑架的事。她知道,老吉格斯不会伤害他,至少是不会直接伤害他的身体。 他不想让她担心,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找了份工作。”跟老吉格斯合伙也应该算是份工作。 雨侬没再多言,拿了瓶酒出来,斟上两杯。陈年的五加皮颜色殷红,味道很冲,正对丁少梅此时的心境。 “老关呢?”他这才想起主人没在家。 “今天黄金市场上有波动,怕是又找人分析行情去了。”新上市的刀鱼虽然鲜美,但刺太多,雨侬吃得仔细,细鱼骨整齐地排在自己的食碟中。过了许久,方道:“我替你担心。你在英国呆了好几年,这段日子里,此地人心大变,世事也不同了,不要冒险的好。” “嗯。”他想听她接着讲。 “老吉格斯那里,怕是不适合你,能不干最好。” “嗯。” “我爹爹,还有丁伯伯,跟着他干了一辈子。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职业。”把话讲得绵软些,别伤了他的自尊。雨侬自认为是个善于劝说的人,更擅长劝说男人。 丁少梅觉得该讲话了,道:“日本人的势力已经足够大了,这块租界地他们绝不会容忍,冲进来占领它只是个时间问题,不会太久的。”陈年五加皮的力量涌上来,首先是湿润了眼睛。“要给家父报仇,老吉格斯可能是条捷径,他有个现成的组织可以利用。” 雨侬不以为然,道:“他们只是伙情报贩子,没有情报来源,就是一群没用的老头子。现在租界周围全是日本人,西洋人出不去,情报的来源不畅,这个市场眼见着就肃条了。” “我看他们至少是有一批人,有些能量,可以一起干点事。”日后有空闲听她讲一讲老吉格斯的事,她一定知道不少内情。 “你太善良了,把你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他们身上。这样不好,太危险。这些人,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利己者,不会帮你去复仇的。” “那他们想要什么?”这是关键,人都有弱点可资利用。 “美钞,黄金,钻石,他们想要的只有财富,可以携带的财富,像犹太人。”雨侬知道这话有些偏颇,但是,不作惊人之语,难唤梦中之人。 “老吉格斯呢?” “他要的是权力,像个迷恋权杖的巫师,可惜太老了,不得不眼看着权力从指尖上流失。”此言尖刻,却不失真切。雨侬尽自己一切努力挽救他。 他大受感动。“雨姐,你真是了不起,看事情一针见血。” “我只是不愿你有危险。” “在这样一个年代,我若不去冒险,不去向日本人宣战,剩下的只会是一具毫无价值的躯壳,活着还不如死掉的好。” 雨侬相信,她在丁少梅脸上看到的绝不是酒的光晕,可能竟是“英雄”的神采,然而,她倒情愿他不是个英雄,做个普普通通的爱国者也不错,至少他不会离开自己身边。当然,他的想法没有错,若说抗日,跟着吉格斯干,总比跟着俞长春那样的人干少些危险,那个人才是个不管不顾的莽汉。 有一点她非常坚定,绝不会让他跟着自己干,听命于女人的男人,绝不会成为好丈夫。 丁少梅下边一句话就不像样子了,“雨姐,你的男朋友是哪一位?哪天我见见。” 雨侬却在想,如何把丁少梅控制在一个没有危险的范围之中,满足他的复仇之心,但却不能任意胡为,拿性命去冒险。 俞长春舍不得花钱坐车,迈着两条鹳一般有力的长腿,奔走到天黑,也没能借来一块钱,他倒是没有灰心,只是生气,气得不得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抽了七八根烟,大褂的后襟不管不顾地拖在地上,想主意。 近来人们的胆子突然变小了。他奶奶的,怕什么?跟小日本儿干呀。“九一八事变”那会儿,大家伙儿的抗日热情有多么的高,学生游行,工人加班,大商人、小商人、工厂主、旅馆的东家、饭馆掌柜的,都肯出钱支援抗战。可“七七事变”之后就不同了,有些人真见着了日本人的凶残,把那点子爱国心又都吓了回去,求神拜佛,只求保住家业,苟延性命,再让他们拿钱出来抗日,不是没有钱,而是不敢。 人们不会都这个样子,只恨自己交游不广,朋友中没有那种真正有胆气的豪杰。他烟抽得太凶,嘴里发苦,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里边胀胀的全是火气。 他在等一个人,他的同学。这是他最后的期望,白天往这边跑过两趟,人没在家,说是去了城南钓鱼。这家伙倒是真有闲心,什么时候了,国家将亡,他却去钓鱼?这位同学是个大军阀的独生孙儿,他的祖父民国初年在东三省干过督军,下野来到本地,又独资、合伙地开办了不少新式企业,财发得就没边了。但是,这一家子人保守,与自家无干的事向来不肯伸手。这是俞长春与这位同学四年同窗得出的结论。 包有闲,瞧这名字就不硬气。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剩这一条路子可走,再向城外的抗日组织要钱已经不可能了,他们也不宽裕,而他自己也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再张口。若能说动这位包大少的爱国之心,弄几千块钱出来不应该困难。这个狗少,民国二十三年花两千块交通票买了条狗,雪白的拉萨种,曾轰动一时,何况是出钱救国?应该能成。俞长春给自己解宽心,把肚子里的饿也忘记了。 意租界晚间原本就极清静,这一闹小日本儿,路上简直就见不着个人,包有闲的车速足足够九十公里,驶到近前,他像赛车手一样,只将方向盘打了一把轮,脚下加油,便闪开了横在街角的两辆洋车,后轮在水泥路面上吱吱作响,侧滑了三四尺,恰好冲上了自家门前的小街。可惜了这辆改装的阿尔法罗密欧,6个气缸,增压发动机马力强劲,巴黎至摩纳哥公路赛上赢过大奖的车型,开这种车在城市街道上跑,只能算是个狗少的标牌,全无真实用途。 包家的这所宅子在本地极有名,是他那曾在德国学工兵的祖父亲自设计建造的,西式大楼顶上外带中国凉亭。“人生贵在自适,管别人胡扯些什么。”这是他祖父对儿孙的训导。 他的视力极好,远远地就望见坐在他家门口的俞长春。这是个有恒心的家伙,认准一个目标,撞墙也不回头。下午他往家里打电话,家里人告诉过他俞长春来访的事,所以,他早就想到今晚避无可避。这家伙真是个麻烦!听说他们也抗日?要单指着这些人抗日,中国早就变成朝鲜了。不过,他还是把胶靴上抹上了两把黄泥,又在鱼市大大小小的买了几条鱼放在行李箱里。摊上这么一个死缠烂打的老同学,算不上是造化。 今天在城北河西务,他会见了一个人,那人代表着北京的财阀,要将大笔资金转移出来,委托他在本地市场洗一遭,再兑换成美元或黄金偷运出去,此事不能被人察觉,谁也不行。当然了,要办成这么大的事,本地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他祖父传给他十二个可靠的经纪人,几年下来,与他有密切联系的经纪人已经不下五十个。这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在黄金和证券市场上能够制造出风暴。 抗日不一定非得动刀动枪的,那是粗人的活儿。心中涌起对自己赞赏,包有闲圆圆的脸上展开了笑容,轮胎吱的一声,车停在俞长春跟着,他道:“长春兄,饿了吧?”这老兄必定是等了他一个下午,同学数载,知之甚深。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辆赛车矮得不及俞长春的腰,他俯下身来,透过风镜盯住包有闲的眼睛。“国家将亡,你倒是有闲情。” “家祖父给我取的名字不好。”包有闲推开车门,让俞长春坐在边座上,他家的仆人早就打开大铁门候在那里。 呜的一下子,车子冲进院子,带起一阵风,直刺俞长春的眼睛。花大钱买这种玩意儿,只有两个夹屁股的小座位,没有顶篷,挡风玻璃矮得像鞋帮,跑在大街上如同骑着个板凳,又难看又难受。他心底越发地瞧不起这位有钱有闲的同学。 包家的厨房大得像个小礼拜堂,中餐、西餐分成两大区,煎炒烹炸,蒸烤烙炖各有专灶,成排的炊具擦得锃光瓦亮,好似一队队盛装的士兵。 包有闲打开一只桐木盒,里边是一排排精致的刀具。“这套鱼刀,是我从日本大古董商手里买来的,看这名字,他是日本最有名的鱼师傅,庚子年以前就来过中国,如今徒弟遍天下。”他扎上雪白的围裙,动手收拾他“钓”来的鱼。边上七八个戴套袖,顶白帽的厨师伺候着,像一群打手。 “这套刀多少钱?”狗少在玩物上边最舍得花钱。 “几百块。”要告诉他是几百块美元,他得晕过去。 “昂贵的玩具,就像你所有的一切。”俞长春忍不住跳跃在舌尖的尖刻。 “你现在还办报纸?叫什么来着?”你那家报纸上对日本人的所谓揭露,倒像是替日本人制造舆论,给他们的行动做铺垫。 “还是那家,《新生活早报》。”你小子装蒜,在你的客厅里就摊着一份今天的报纸。 “白报纸又涨价了,你的报馆怎么样?” “还能维持,卖几千份报出去,勉强收支平衡。” “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今天中国人办报,要是能维持才怪,除非你有联银券的津贴。 收拾鱼的刀具是日本的收藏品,但菜肴的做法却是地道的中国烹饪。一道川味的大蒜鲇鱼,香气袭人,俞长春就着鱼先来了一碗小站稻的米饭,压下腹中饥火,这才拿起酒杯。 他有日子没吃过大米了,日本人恨中国人能吃上油亮、喷香的稻米,恨了一百来年,今天总算得着机会,把好米搜刮一净,都运回日本国给老婆、孩子解馋,剩下一点也不是给他这种穷鬼吃的。当然啦,日本人也限制中国人用汽油,但包有闲的车里烧的肯定不是“二锅头”或“老白干”,那东西没这么大劲儿。在黑市上买,汽油比香油还贵,狗屎! 是不是就此开口借钱,他临事又有些犹豫。因为心中有事,不觉间酒喝大了,嘴唇发木,话头就有些收束不住。 咱没长喝好酒的肚子。他恨这杯中之物的绵软香醇。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是少爷,我是穷小子,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俞长春的话头并不冲,筷子却舞得像杆枪。“可是,今天我低三下四,找到门上来求你,我求你来啦!” 包有闲一摆手,伺候桌子的仆人全都悄没声地溜出去,顺手带上了门。“老兄,你这话讲反了,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瞧不起我。”只有穷人才见酒就喝,一喝便醉。他把语调放得极平和,这样的事情最不值得动气。“咱们好歹同窗四年,考试我抄你的历史,你抄我的数学,算得上有交情。毕业三年啦,你过年过节来瞧过我一回没有?没有,都是有了麻烦才想起我来。” “你开着那辆屁驴子跑车,我这穷鬼的两条腿再长,也追不上,何况年下你应酬得满天飞。”今日不是为了抗日,咱怎能舍这个脸。“就这,我不怪你,我仍然上门来求你,要作揖,要磕头,都行,我求你帮忙。” 包有闲乐了。“那就照直说吧,什么事?” “借钱。”俞长春的嘴唇麻木得赛鼓板,“借钱”两个字铿锵而出,宛若唱《算粮》。 “报纸到底维持不下去了?”包有闲正色,这是正经事。别瞧你当我是狗少,狗少也有正文儿。 “报纸办得好好儿的。” “那么,是赌债,还是嫖账?多少钱,包在我身上。”男人花闲钱不算大错。 “是抗日救国!我这里有一个天大的主意,一项绝妙的计划,制造成一个震惊世界的大事件,就是钱不够用。今日上门,求神拜佛,找你借一笔抗日经费。”他酒意上涌,便用鼻子深吸一口气,让每一个肺泡中充满了氧,头脑清楚了不少。“别害怕,借不穷你,抗日救国不是你一家的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借大洋两千块使使。” “老兄,你喝醉了,胡言乱语不是?” “你也是热血青年,当真就看着这大好河山沦落敌手?”俞长春的嗓门高了起来。 包有闲笑得很好看,不大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伸手拿起铜铃一摇,进来几条兴冲冲的壮汉。 “把他给我扔出去。”他说,同时漱出嘴里的一根鱼骨。 三年里没见过几回,保不住你小子也成了汉奸。包有闲跟到大门口,眼看着俞长春给丢到街边,脸戗在地上。就算你没投靠日本人,可也没有这么大吵大嚷抗日的,要这么着,抗日志士只要是沾上你的边,必有性命之忧。 12。两个女人一个男人 两个女人单独讲私房话,往往亲热得蜜里调油,两人之间一旦出现个男人,言语间的味道就大不相同了。 一天之内范小青两次上门,雨侬十分扫兴,分别三年,她与丁少梅要讲的话很多,中间夹上个明艳、活泼的女友,这让她不快。 “又有什么大事,劳动你的大驾?”她心中不爽,嘴上却是亲热得很,半开着玩笑。雨侬认为自己有良好的家教,类似的地方绝不能显出小气。 范小青道:“打扰你们叙旧,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来,确实是有一点点小事。”一张英商麦加利银行的存单交到雨侬手中,上边有5000元法币,是丁少梅的户名。“家父说丁大少手头不方便,置办衣物什么的,让先用着。要是还有什么大用项,再跟他讲。” “难为令尊想得周到,不过,他住在我这里,短不了他什么,用钱也很方便。”雨侬真不希望丁少梅就此跟了老吉格斯,就像她父亲与他父亲一样,那不是一种好生活。 范小青笑了笑,仍然站在那里,丝绸长裙的领口低得大胆,道:“你家不缺钱,这我知道。不过,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可管不了。” 丁少梅给范小青让坐。虽说两个女人绵里藏针地斗口,但也不宜缺了礼数。 “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接着谈心。我呢,疯玩疯闹就是职业,跳舞去喽。”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问道:“丁大少在英国学会了跳舞没有?一起去?” 丁少梅望了一眼雨侬,她的脸色淡然,轻轻地将存单丢在茶几上。 “只怕要踩烂了你的漆皮鞋。”丁少梅不能放弃范小青这条线索,可也不能不顾雨侬的情绪。 范小青的车开得很野,风呜呜地从丁少梅耳边吹过,雪亮的车灯照出去老远,惊得对面的来车与四处兜揽生意的洋车纷纷闪避。丁少梅悄悄地扣好安全带,手把住车门,“出师未捷身先死”可不是他想要的。回过头来看后座上的雨侬,她的脸上倒是没显出什么来,只是,因为车篷敞着,风吹得她的额发乱舞,那一身苏格兰呢的套装,在这样的天气里稍嫌太厚。 范小青熟练地操控着这辆野马般的大马力汽车,提高嗓音遮过猛烈的风声,道:“为了这辆车,我足足等了有半年,它才从英国运过来。这地方的人大都喜欢美国车,却不知道英国车才是真正的艺术品,而美国车只是成批制造的工业品。” “越是快车越危险。”雨侬柔和的声音在风声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开这种车,如同驾驭一个顽皮的男人,就像丁大少这种,单有手段还不够。”范小青没怎么减速就冲上了墙子河的水泥桥,又猛地向右一转,沿着河边飞跑,危险地超越前边的每一辆汽车。 “少梅跟你可不是一路人。”雨侬这当口少不了得应声,有意用了个亲呢的称呼。 “丁大少是干大事的人,是吧?干大事的人最需要的就是好帮手,对不对?别人我不清楚,可我知道,我是个好帮手,在这块地界,不管你是干什么事,我都能帮得上忙。”范小青没有自夸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讲实话,可听起来却是够气人的。 “别人也一样能帮忙。”雨侬自知在交际手段上与范小青无法相比,但她也很自信,相信自己有另一套帮助人的本领,此处却不便明言。 车停在英国俱乐部门口,范小青道:“我这会儿又改了主意,咱们别跳舞,换个样儿玩玩怎么样?” 雨侬正不想去跳舞,她的这身衣服上报馆够体面,然而,比起范小青的华丽长裙,在舞池中会越发地相形见绌,但嘴里却不能软上半分,道:“你又有什么怪念头?” “跟我走没错。” 车子驶过法国桥,便出了租界,把守桥北端的日本兵倒是没有留难,他们又沿河冲进了意租界。丁少梅心中多少猜到了范小青的想法,她与雨侬由斗嘴到斗气,多半会把他们领到一个不相宜的地方——赌场,便出来打圆场道:“我出门这么多年,难道改了规矩,回力球场竟然添了夜场?” 范小青没言语,车子径直冲过回力球场前的马可波罗雕像,停在西圆圈路一所灯火辉煌的小楼前,车钥匙丢给穿制服的白俄门僮,她便往楼里走。 丁少梅把后座的雨侬扶下来,两人向楼里张望。范小青停在大门口,任由门僮大开着玻璃门等在那里,回过头来望着雨侬,目光中满是嘲弄。 雨侬当先走进大门。 这是座两层小楼,房间全部被打通,显得很宽敞。一楼里是中国式赌博,牌九、摇摊、押宝,每张桌子都挤着一圈人,看衣饰全是财主,百来张嘴不停地嚷嚷,闹人。 三个女招待跟在他们身后,金红两色短裙刚刚盖住屁股,手中的镀银托盘里装着他们兑换的筹码。丁少梅的家教甚严,老丁先生也是个规矩人,所以,他没有机会赌钱。 “上楼去,这儿闹得像个菜市。”范小青显然是常客,一路上不时地有人客客气气地跟她打招呼。 楼上是西式赌法,赌客中有一半是东西南北各路洋人。“你们喜欢玩什么?”范小青很像个主人的样子,眼中笑意缭绕。 雨侬沉着脸,小嘴骨朵着,抿得紧紧的,透出股子倔强。对这种神气丁少梅没有太多记忆。 轮盘赌丁少梅只听说过,根本不知道怎么个玩法,他坐在丝绒蒙面的扶手椅里,拨弄着手中的筹码,东张西望。范小青和雨侬坐在他两边,胳膊肘顶着他的胳膊肘。 意大利与日本的关系不错,所以,联银券在这里通行,他们的筹码都是以联银券为单位。范小青换了2000元,分给丁少梅一半,雨侬用自己的钱换了200,但她一直没有下注。 范小青是个胆大,敢冒险的赌客,下注很猛,却并不鲁莽,有时也极精细,尽管如此,筹码进进出出的,她的1000元便输光了。 “今天手气不大好,让你笑话了。”她向丁少梅笑了笑,依旧是光彩照人,神情中没有一丝沮丧,随手把丁少梅的筹码移到她面前。 丁少梅留意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赌博最能表现一个人的真实性情,他觉得这是个了解她的机会。然而,到此刻为止,他还没有太切实的心得。其它桌上的赌客并不是很多,三三俩俩的,赌得心不在焉。 “雨侬,你干什么不下注?出来玩就开心些。”范小青欠身越过丁少梅对雨侬道,目光中跳动着一丝隐蔽的挑衅。 雨侬答道:“既然来赌钱就得赢钱,你那不叫赌钱,只能算是耍钱罢了。” “你也会赌钱?看不出来,我们学校里最出名的,娇滴滴的淑女关雨侬,竟然能够大讲赌经?真让人开眼。”范小青的目光转向丁少梅,深深地盯视着他。 丁少梅夹在两人的唇枪舌剑之间略感不适,便把目光放在了掌台的白俄小姐身上,她那对山一样的乳峰,足足有三四斤肉突出在低胸制服的外边。 又过了一个小时,范小青还剩下最后200元,她咬住下唇,眼睛瞪得大大的,盯住赌台上一排排的数字与色块。 掌台小姐将小球放在轮盘上,耐心地等待赌客们下决心。 这时,雨侬用两个手指轻轻地把她的那堆筹码推出去,放到一个数字格中,在丁少梅耳边道:“天晚了,你得送我回报馆看大样。” “这才刚几点钟,平日里出来玩,这也就刚刚开始。”范小青的神气不似方才那般悠闲,她把剩下的筹码放到另一个数字上。 看了这半天,丁少梅多少也看出些门道,她们两个这种押法,赢钱的可能性不比买“航空彩票”大。 时间越晚,赌场里的客人越多,不远处占着台子却不怎么下注的两伙人,给后来的大赌客让出座位,凑到他们这张台子上来,站在两头,手中玩弄着小额的筹码,一伙两个,都是中国人打扮。 从家中出来,丁少梅就发现有车跟在他们后边,让他费猜疑的是,不知道他们跟踪的是他本人,还是范小青。按说他刚到本地没多久,也没干什么事情,不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可范小青又有什么值得跟踪的?奇怪。 他没有看出这两伙人中哪一伙是他们的跟踪者。 台子周围的赌客一阵惊呼,掌台小姐用杆子推过来一大堆筹码,雨侬赢了重彩。 “该回去干活啦。”雨侬手中捏着一叠筹码,给掌台小姐送过去一枚,剩下的一堆被个女招待捧在盘里,在她身后扭动着屁股,亦步亦趋。 照应楼上客人的女招待在楼梯口排了一队,光溜溜的大腿一腿直立,一腿微曲,很整齐,面上是熟练的阳光灿烂,目光殷殷。雨侬给了她们每人一枚筹码,都是亲切地塞到手心里。 丁少梅跟在后边,轻轻地握住范小青的手,微微着力,用目光将她揽在怀中。她的脸色一下子又光润起来,染在脸上的失败与屈辱一扫而空,开始活泼泼地跟在雨侬身后做鬼脸,扮鸭子走路。 女人在遭受失败时最可爱。丁少梅记不得这是哪位西方神圣的话语,但却当真有这种感叹。 报馆门口,两扇大门依旧歪歪斜斜,看上去怪吓人的。丁少梅要留下陪伴雨侬看大样,过后再送她回家。范小青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快,亲切有礼地在雨侬脸颊上吻了吻,又拉拉丁少梅的手,便绝尘而去。一辆灰色普茨茅斯汽车从街角转出来,机器呜呜地叫着,跟了上去。 开这么辆车要想跟上范小青这种疯狂的车手,怕是得费些力气。他看清楚车里边是两个人,在赌场见过。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定是老吉格斯给女儿派的保镖,否则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跟在后边,他干的那行营生,确实不宜任由女儿四处游荡。 看起来,自己还是真有些间谍的天赋,能够迅速发现问题,丁少梅在心底夸赞自己几句。打开范小青塞在他手心里的字条,上边用唇膏写着:明早6点钟,我来接你。 “我可不是在跟她争风吃醋。”雨侬在台阶上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面对丁少梅。 借助着路灯微弱的光线,丁少梅发现她的眼中竟然闪着泪光,全然不似方才赌场大胜的自得。 “她在学校里就是这个样子,看到别人的男朋友,就一定弄到她的裙带之下,平日里男朋友一抓一大把,却从不厌足。”雨侬的情绪平缓下来,只是在简单地叙述。“过去她倒是没对我怎么样,我也没有男朋友让她抢,又有父辈的那重关系,这才走得近些。”借个话头把自己清白的历史交代清楚,这是绝顶高妙的技巧。 “那又怎么样?” “我赢那一注,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太得意,不能这么明显地看不起我,不把我当一回事。算轮盘赌的概率太难,只能碰运气,也没想到真会让她难堪。”她发现了丁少梅目光中的关切,口吻转向平和、自谦。 丁少梅有一句话一直没方便问,忙问道:“你真的会赌?我看你下注、赏人的挺在行。” 雨侬一笑,道:“论赌钱,不论是中国的,还是西洋的,我十几岁就明白,最擅长的还是中国赌法。我爹爹怕我上男人的当,尽可能带我多见世面。只是,除了跟着爹爹,我自己没去过赌场。” “你十几岁时,老关还在我家当仆人?”丁少梅大惊。 “这些事,日后慢慢告诉你。”她命令自己:绝不能吓着他,更不能因为父辈的缘由,失去他的那份信任。 再有就是,跟在他们后边的是两辆汽车,她早便留意到,日本人那辆车还躲在附近。他们跟着丁少梅干什么?她觉得有必要调查清楚。 13。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大样已经校过,跑街的给送去印刷厂,一天的事情算是干完了。俞长春歪在一张破藤椅上吸烟,稀疏的头发给大手抓得纠结成一团,眼圈乌黑,一脸的烟气,桌上是大半瓶烧酒,一包熟烂的五香蚕豆。他看见雨侬进门,脸上一喜;再发现她身后的丁少梅,心底却莫名地一震。 在老同学那里受的气,最宜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撒。他在心底调侃自己,手却伸了出来,指甲里净是泥,额上有块擦伤。“在下俞长春,本报主笔,小文人耳。”气势要似个大英雄的样儿,才不至于在雨侬带来的男人面前丢脸。 “我是丁少梅,闲人一名,心怀郁垒,找事排遣而已。”丁少梅微微耸起双肩,苦着脸,一个复仇者不宜再带着满身佳公子的派头,尽管这有违本心。 两只手握在一处,手心滚烫,都很有力气,目光相触,不由得喜欢上了对方眼中铁水般的热情。 “请上座。”俞长春发现,对方神气中分明有股子掩盖不住的自适、自得和什么也难不住的劲头,这是有钱、有闲、有知识的人才会有的神情。他一向不擅长跟有钱人打交道,今日不妨改改路数。他一向以为,当一个人的钱财多到不再需要任何人时,他必定是个浑蛋。 一只旧茶碗摆到丁少梅面前,满满一杯,酒沿着碗边的破口流到桌上,汨汨如溪流,浸湿了下边的稿纸。 “幸而识君,请浮一大白。”俞长春也给自己满上一杯,两手一拱。 眼前这杯酒,英国算法得合150毫升,用本地十六两秤说,也有足足五两,只要酒质不劣,干上两杯倒也没什么,去年他与个爱尔兰同学打赌,曾一顿喝掉350毫升的纯威士忌。丁少梅心中思量,口中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这杯酒若有个由头,喝着那才有趣。” 雨侬望着这两个男人,虽然他们外貌上有着极大的差异,性格也大不相同,但她灵光突现,感觉到这俩人身上有一种共通的东西——浑然不惧。怎么会蹦出这么个词儿?她百思不得其解。浑然不惧?不知道危险的人,不是蠢人就是浑人,而眼前的男人两种都不是。 “眼下这时节,什么由头最能打动男人?”俞长春的那杯酒早就抄在手中。 “日本人!”丁少梅在观察对方目光的变化。 两只杯子一碰,便各自干了。丁少梅咧了咧嘴,这酒味粗劣得吓人。 两个人都从雨侬口中听说过对方的一些情况,早便发生了兴趣,今日一见,颇合各自的心意。抗日不怕人多,多多亦善,两股心思转到了一处。 糟糕!怕什么来什么。雨侬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了,丁少梅与老吉格斯合伙已经够她糟心的,他若再搭上个俞长春,就不仅仅是麻烦那么简单,这简直是要命。 本地近两年兴起的抗日团体,老吉格斯那里多数都有档案,也并不瞒着他的亲信,雨侬得知,俞长春接触的那些人,都是胆大得近乎疯狂的组织,搞过几次行动,自己的损失与日本人一样大,死的人甚至更多,却满不在乎。 但是,她在乎,这两个男人,她一个也不想他们没来由地死掉,为了抗日也不成,要想抗日,最要紧的是先珍惜自己的性命。拿自己的命换日本人的命,不值。这不是小心眼儿,也不是软弱,她在心底替自己辩护。这是个价值观的问题,抗日勇士的价值远在日本兵的价值之上。 再者说,她对丁少梅还有些女人应有的想法。为了看住这个男人,她绝不会做小女儿状,羞怯换不来好男人。 大半瓶烧酒在两个男人腹中点起一团热火,暖烘烘的,额上见了汗。俞长春从桌下又摸出一瓶,口上插着截儿玉米芯当瓶塞。 “大直沽那地界酒坊如林,可就这家的货够味,卖得也便宜。就算我手头短些,每个月他们照旧给我送来十斤二十斤的。”俞长春发觉他现在没有一丝一毫不适的感觉,往日在富人面前的拘谨、怨毒全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人分明是个对等的朋友。也许,从今往后再与有钱人打交道,他能够像一条真正的汉子。他的目光转向雨侬,像是要求证自己的想法,反而忘却了刚开的话头。 “长春兄不宽裕?”丁少梅这话是问雨侬。 “君子固穷,自家吃用没什么宽裕不宽裕的话,饿不着便可抗日。”俞长春今晚半斤烧酒下肚,却清醒得出乎意料。“只是,这抗日是件花钱的事,让人头疼。” 丁少梅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钱的事最简单,他刚刚挖了个“洋金矿”,但却不忙开口,助人急难,也得要对方见情才是。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干掉,太难喝。 三人一阵沉默。 雨侬下楼去为他们烧水沏茶,心中想的是,喝两杯浓茶解解酒,便把丁少梅拉回家去。她后悔带丁少梅过来,还是让他跟着老吉格斯混去吧,那样冒的危险还少些,只要当心范小青就是了。 丁少梅决定行一步险棋,复仇的事,安安逸逸地干不成,更少不得帮手,便道:“长春兄,你我倾盖知交,按理说,有些话我照样不该问。可是,沦陷期间,交浅言深的忌讳也顾不得了,我问一句:你是哪一种抗日分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4 部分阅读 丁少梅决定行一步险棋,复仇的事,安安逸逸地干不成,更少不得帮手,便道:“长春兄,你我倾盖知交,按理说,有些话我照样不该问。可是,沦陷期间,交浅言深的忌讳也顾不得了,我问一句:你是哪一种抗日分子?” “杀人的那种。”大英雄的言谈理当简洁如儿语。俞长春坐直身子,把烟斗插在嘴里。 “刀?枪?还是毒药?或者‘我有笔如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才能,选择不同的手段。丁少梅必须得弄清楚潜在合作者的脾性。 “炸药。”俞长春喷出的烟气之浓,好似狂奔的机车,燃料中梗子太多,辣眼。 丁少梅忙点上自己的三炮台,解解眼前燃湿柴般的浓烟。选择炸药为武器,这种人多半有股子疯劲,他挺满意。 “可是,我兜里的钱只够买挂鞭炮,五百头的。”俞长春有些丧气。 “土炸药没多大力量。” “我有路子,正经的梯恩梯,雷管、引线都是上等好货,定时器我自己会做,四年大学可是没白上。” “是化学引爆还是电引爆?”得考考他,也展示自己。丁少梅学过爆破课程,在课余的谍报训练中,却从未真正引爆过任何东西。 “电雷管只能买到德国货,太贵,我用的是硝酸。那东西最可靠,绝不会瞎火。”俞长春豪气干云像个英雄模样,完全是个行家的派头,自信,甚至傲慢。 “梯恩梯怎么个卖法?” “法币一块钱一克,不管运输,自己去海边接货。走私贩子都是吸血鬼,可他们要是叫日本人逮着就得枪毙。” 雨侬进门之前,范小青送过来的那张存单,转到了俞长春口袋里。丁少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瞒着雨侬做这件事,但他做了,而且挺得意。眼神再次相碰,俩人都明白,这是他们的小秘密,两个男人的秘密,女人不宜参与其中。 “你给他那笔钱,对他可未必是件好事。”回程的路上,雨侬话讲得随意,像是闲谈。“如果是好事,我早可以给他。” 丁少梅很窘,觉得自己像个自作聪明的傻瓜。应该把雨侬当作最知心的朋友来对待才是,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雨侬也挺满意,与男人相交,表现出比对方聪明一大截,或是傻上一大截,都会产生极好的效果,最糟糕的表现是不温不火。 老关、依兹柯和老丁三个人,是老吉格斯起家时最早的班底,也是他最重要的亲信,日俄战争前就结成一个小团体。老吉格斯喜欢中国人的义气,这种与价值无关的热情让他受益匪浅;他也喜欢犹太人的精明,一加一等于二般简单的生意,他们照样能扣出几厘几毫来。 “这小家伙很像个样子,手脚快,有眼力,是干这行的料。”鲍鱼客店的老店主,波兰犹太人依兹柯的枕骨仍在痛,但他还是对丁少梅表示了赞赏。这是生意,与私怨无关。 老吉格斯深夜把老关和依兹柯找来,就是谈丁少梅的事情,再伟大的领袖也离不开得力的辅臣,何况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中日战争的爆发,使他的情报市场受到了威胁,委员们的收入虽然没有减少,但是却在一点点的损耗对他的推崇。 他觉得有必要把这次讨论定个调子,便道:“委员会虽说没有子继父业这条章程,但是,老丁是个功臣,他的位子由小丁接任没什么不好。日本人围住租界,我们大多数人的行动受到了限制,情报来源减少了许多,这个时候再不启用新人,特别是中国人,我们几十年的努力可能就此付诸东流。” “但是,难处不在我们这里,而在其他委员。”老关倚在扶手椅上,指间夹着香烟,侃侃而谈,全无仆人的猥琐。“老丁死了,俄国人带着家财出走芝加哥,九人委员会只剩下七人,现在的对比是三对四,我们不占多数。虽说艾伦你有一票否决权,但这是推举委员,我们有把握的只剩下在座的三票。” “宫口贤二这两天有什么活动?”老吉格斯问依兹柯。 宫口贤二是委员会中唯一的日本人,老吉格斯早便怀疑他是德川信雄的代言人,但是没有证据。不过,从他表现出的个人野心来看,他对委员会主席这个位子的争夺,每每与德川信雄的阴谋配合得严丝合缝,这便不得不让老吉格斯起疑。 依兹柯取出个满是密码的小本本,沾着唾液翻了翻。“三天前他的一大批军火刚到,都是德国产的轻武器,还有炸药什么的,船停在汉沽渔码头,被盗过一次,不知道损失了什么东西。” “他人在哪?” “一直在汉沽,今天早上刚刚回来,带着不少样品,日军的卡子没有拦阻。”依兹柯合上小本本,像回答问题的学生般松了口气。 “有谁从市里过去见他?”老吉格斯仍不放松。 “来来往往的人多,大都是各国的掮客。他本人没在船上露面,也看不出是私货还是官货。” “是官货,码头上替他站岗的都是换了便装的日本兵。”老吉格斯对手下人的监控向来是两条线,他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这些以往由老丁管理,老丁死后,他感到极不方便。 这种宛转的批评是常有的事,老吉格斯太精细了,所以,依兹柯也就不抱完美主义的幻想。 “宫口反对咱们的人进委员会再正常不过,特别是老丁的儿子,他更会反对。要是那位鞋匠还在,也许就不同了。”依兹柯这是对老吉格斯拐弯抹角的批评,8年前死的那位日本鞋匠也是委员,老丁下的手,老吉格斯授意。替补上来的宫口贤二比那位鞋匠更难缠。日本间谍在市场上是一大股势力,委员会中不得不安排一个他们的人,以代表他们的利益。 “想想还有谁能争取过来?别扯没用的。”鞋匠的死是老吉格斯的一次明显的错误,但他绝不会承认。 老关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这伙三十几年的老朋友间出现裂痕,他道:“伯爵先生的债务已经淹到脖子,那是一大笔钱,从井救人不是件容易事,拉他过来有困难。” 对帕纳维诺伯爵那种毫无理性的意大利赌徒,老吉格斯早就失去了信心,只是碍于委员会的章程和日本人对他的支持,一时不便将他赶出委员会。但赶他走是早晚的事,尽管他在欧洲有着广泛的联络,那也不成。 老关提到伯爵只是“起兴”,引出话头,然后道:“皮埃尔兄弟纳了一对日本孪生姐妹为妾室,每日在家高乐,连门都不大出,意志消磨得也差不多了。” 依兹柯插话道:“这对姐妹毕业于京都女子大学,即便不是日本参谋总部的间谍,如今也必然受命于日军。”他的密码本翻动得如同小鸟的翅膀。 “再加上宫口贤二,正好四票对三票?”老丁的死带来的损失这才刚刚显现出来。不过,老吉格斯心里有底,他手中恰好抓着大皮埃尔的把柄,但在什么时机下动用这把柄,他还没想好。 “所以,最好还是推迟委员会的召开。”那二人异口同声。 “我已经通知他们,明早9点30分,在这里开会。”老吉格斯知道,丁少梅的事还得靠他自己,这两个老伙计也并不完全赞成他的想法。经历了太多的危险,再坚强的神经也会磨损。他们变得软弱了。 14。没有教徒的老牧师 时钟刚敲六点,丁少梅来到了大门口。 天光方才大亮,空气甜丝丝的,飘着晚开的槐花香味,昨夜一阵子小雨,让砾石路面润洁如浅浮雕,树叶油亮亮地反射着晨光。街上能见到的行人,不过是三五个提着菜篮子的女佣,也有一个半个光着腿跑步的美国人。偶尔过辆洋车,上边坐着哈欠连天的客人,必是打了一夜的麻将,赶回家睡个美美的早觉。 这般美妙的光景,倒像是牛津城的早晨,让人无法相信半英里之外便是沦陷的国土,加上数万凶神恶煞的日本兵。 雨后天凉,范小青把黑色牛皮车篷拉上,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着套煎饼果子在咬——这是仆人天没亮跑到华界买来的。 远远她便望见,丁少梅背着手站在便道上,仍穿着那身旧洋服,但那股子矫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劲头儿,确是与众不同,着实的招人喜欢。 他该添些衣服了。范小青在后座上替他准备了一套法兰绒运动服,昂贵的英国货,类似的衣服老吉格斯有很多,好在两人身材差不多。 “好吃食,这年头竟还有这东西?口福不浅。”丁少梅一开口便是打趣。 “你最好没吃早饭。”范小青将自己咬过的一头撕下来,把剩下的半截给了丁少梅。“要是吃个大饱肚子,一会儿够你受的。” 丁少梅咬了一大口,险些将食指咬出血。“回国这么多日子,还真没机会尝尝这儿时的美味。”他嚼得很香,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油条有些硬,必是近来白面太贵,掺了不少玉米面,绿豆面煎饼里也少了花椒仁的香味,撒的鸡腿葱粒跟小虾皮倒是正经货,只是甜面酱有些陈。日本人在本地疯狂掠夺了两三年,煎饼果子还能做出这水平已经不简单了。 租界运动场与老关家只隔着四五个街区,围着木栅栏,中间是一块英式足球场,两头的球门光秃秃地没挂球网,四周一圈灰碴跑道。两年一届的租界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平日常有各国学生来踢足球,偶尔也举行板球赛。 范小青把车停在木制看台下边,正对着包厢的位置。“你换衣服吧。”她把丁少梅留在车里,自己先去看跑道。 这姑娘真是奇妙。丁少梅换着衣服,品味外边的范小青。她也穿了套法兰绒运动服,深粉红色,嵌着深灰色的皮革饰条,脚下一双羔羊皮的网球鞋,配上浓密的短发,白晰的皮肤,高挑身材,不由得让人怦然心动。 “麻利儿的下来。这么好的天气,活动活动懒筋。”不经意间,范小青又流露出一点点唐山口音,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娘是唐山人,一辈子没改口音。” “你的英语不至于也是唐山口儿吧?” “ That’s a lie! You are slippery fellow!(胡扯!你这个滑头)。”这两句是正经八百的牛津音。 要想达到老吉格斯的要求,这先期训练是必不可少的。时间紧迫,他只给丁少梅一周的时间,体能与智力训练同时进行,由范小青负责。英国人刻板,这他在牛津城早有领教,倒也习惯。 只有在这个时候,范小青身上执拗的英国脾气才显露出来。每天十几个项目,都在老吉格斯开的单子上,一样也不能少。 “我不知道老爸干么费这么大劲,可既然让我来训练,那是没有半点通融。丁大少,你就纳命来。”范小青的神情是残忍而又略带好笑,舌利如刀。 一上来的十英里长跑,并没有难住丁少梅,他是牛津院系十英里比赛的第二名,让他吃惊的是,范小青竟然也跟在他身后,一步不拉地跑完这四十圈。 “你的体力不错。”丁少梅手扶着膝盖,深深地呼吸,饱含青草味道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呛得他连声咳嗽。这些天来心力交瘁,体力大不如前了,不用看摆在发动机盖上的马表,他知道自己退步了很多。 “这块场地我熟习。”范小青额上汗流如注,但下巴仍好强地抬得高高的。“十英里赛跑,我在这儿拿过两届冠军。” “你难道要跟我一起训练?”他有些不解,同时又觉得这样可能会很有乐趣,她是个极好的玩伴。 范小青一笑,恶声道:“这是热身,下边才是非人的折磨。要是受不了,你可以讨饶,我瞒着老爸放几分人情给你,你可要还喔?” “你家丁大少二十多岁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讨饶。丫头,尽管放马过来。”大运动量刺激出大量肾上腺素,让他兴奋得微微发抖。 “小子,接招吧。”这口气听上去像是《三侠五义》的对白。丁少梅很高兴有这么个玩伴,助他度过丧父之后最痛苦的这段日子。 约好开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老吉格斯家空旷的大厅里仍然只有他们三人,其他的委员都迟到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老吉格斯捧着他那本古旧的祈祷书,静静地翻着,老关与依兹柯坐在一边,努力遮掩心中的焦躁。 这不是个好兆头。二十多年了,以老吉格斯的铁腕,委员会成员从未有人无故迟到。以往曾经发生过两次迟到的事情,一次是那人被暗杀了,另一次则是事主精神崩溃,偷逃回国。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绝不会是那种身不由己的原因,老关在心底跟自己打赌。他们必定是故意示威,向老吉格斯的权威挑战。 大家都老了,老吉格斯的金发变成白发,面上的皱纹如风干的苹果。依兹柯知道自己比老吉格斯更显老,体力也大不如前。在这个时候遇到如此严重的挑战,够这老伙计喝一壶的。宫口贤二必定不再是个职业间谍,中日战事一起,本地几乎所有日本人都活跃起来,不计报酬地为日军服务。如果说有不一样的,也就是老吉格斯十几年前从冯大帅手里买过来的那4个日本死囚,他们向天照大神发过誓的,一生都作他的奴仆。 老吉格斯家的客厅极大,占据了底层的大部分,没什么装饰,也没有多少家俱,只散落着些硬靠背椅,空旷得像家荒废的教堂。落地窗也像教堂似地镶嵌着碎密的彩色玻璃,日光射进来五颜六色,映在人脸上怪异得很。往日开会依兹柯常起些怪念头,他觉得,这群青红不一的面容聚在一处,倒像是撒旦的门徒在集会。 10点过5分,迟到的4个人一起进门,一望便知,这是一群早有约定的密谋者。谁想到,老吉格斯脸上竟然一下子慈祥起来,彩色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让篷松的白发泛起耀眼的红光;他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长袍宽大的袖子松垂下来,俨然《旧约》中的先知。 “我失散的兄弟,快请坐到我的身边来。”只耶稣才会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嗓音。 宫口贤二走在最后,远远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吉格斯这老家伙有着温斯顿·丘吉尔一般的表演天赋,能像聚光灯似的控制他的魅力,随时可能高叫出“民族有狮子般的雄心,我有幸代它吼叫”什么的,他心中讥刺,同时也忌惮老洋人这种变幻莫测的影响力。 帕纳维诺伯爵拉出领口的十字架吻了吻,远远地坐在一边,强压下每次开会必然引动的怒气,暗道:这个没有教众的加尔文的劣徒,今天不知又要扯些什么异端邪说。他自己的家族几代都是罗马天主教徒,却不得不在此忍受叛教者的胡言乱语。虽然如此,他坐下时仍没有忘记提一提笔直的裤线,把磨损的鞋底平放在地上,没有习惯地把腿架起来。他的裁缝已经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再不还清旧帐,休想得到一件新衣服。 皮埃尔兄弟驾着古隆水的香雾,排队拥抱了老吉格斯,嘴唇吻在面颊上,啧啧有声。 6个人散落在大厅中,像一盘待决生死的残棋。 “可怜的人啊,你们每次陷入战争的劫难,伴随而来的必定是一股背叛之风。”老吉格斯搬了架梯子靠在墙上,登上悬在空中的小小讲坛,他拿起条长长的生丝围巾搭在脖子上,这间大厅立时就变成了一所新教的教堂。委员会开会前他要先做一次布道,这是坚持了二十多年的程序,已经近似于古老的习俗,尽管下边的听众往往怀着五六种各不相同的信仰。 他坚信自己是一个“牧羊人”。 “主的仁厚,并不会将你们从贪欲中解脱出来,他用悲悯的眼神,在天上望着你们,等待拯救你们卑微的灵魂,惩罚你们的肉体,就在背叛发生之后。”老吉格斯的目光射向远处,仿佛对面的墙壁并不存在,手悲伤地举在额前,声音播散开,撞到墙壁,又折返回来,在众人头顶交激、震荡、示威。“亚当与夏娃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乐园,他们因为贪欲而背弃誓言,‘人’这个种类第一次表现出了先天的背叛本性。为什么?因为他们要得到了‘智慧’,或者说是得到了催化本性、激发本性的有力工具,让背叛的本性长出翅膀。” 帕纳维诺伯爵从马甲中拉出那块烧饼大小的金壳马表,这是众委员身上唯一相似的东西,每个人都有一块。他将表盖打开,伴随的是“丁”的一声,金属的音韵笔直地升到空中。浑蛋,马丁·路德的门徒也讲《创世纪》?他不喜欢老吉格斯自以为是的语调,更厌恶布道辞中露骨的暗示。 老吉格斯提高了一个音调,“非利士人从海上侵入了迦南,统治以色列人40年之久。主的仁厚无所不在,他赐给了以色列人一位非凡的勇士——参孙。谁能够想到,当这位天赐的勇士展现出他的天授神力与非凡的机智之后,本族的统领竟然这样对他讲:‘你干的事把我们害得好苦啊!’一个主派来的拯救者就这样死去了,他是被非利士女人害死的吗?不,这个名叫达利拉的女人只是个替罪羊,是以色列人替自己做的拙劣的辩护,他是死在同胞之手。”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皮埃尔兄弟也在不住地开合马表,丁丁的声音,加入了头顶上音响的战团。宫口贤二两手交握按住小腹,双目微合,返神入化,天照大神坐在他的头顶上。对于帝国的大东亚圣战来讲,老吉格斯的情报市场太重要,太诱人了,以至于军部那些大人、先生们竟然缩手缩脚,不肯冒然动手。他品评自己在能力与任务之间的差距。 “他的同胞心中对侵略者的畏惧,让他们在灵魂深处抛弃了参孙,把他抛在敌人的罗网面前,放弃了对他最致命弱点的保护。上帝怜悯这些背叛者,在地狱的恶火中,他们至今仍然散发着恶臭……。” 声音的交锋充斥着大厅每一寸空间,仿佛神山上的战争。 接下来的会议,进行得极艰难,交战从意志转向了利益。 关于接纳丁少梅的提议,大皮埃尔首先表示反对,面对围坐一圈的委员们,他说:“除了艾伦你,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位丁先生,就这样把他选进委员会,他恐怕会感到难堪。”反对归反对,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甜得腻人。“一个年轻的中国人,他二十几岁?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经验么?在座的诸位,每个人的谍报经验也不会少于他的年龄。勇气么?我们每一个都是勇士。不,我们不需要一个毛孩子来嘲弄我们的智慧。” “委员会中已经有一个中国人,这就够了。”帕纳维诺整了整花哨的领带,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中国人刚剪掉辫子才几年,他们如何会知晓什么是现代情报行业? 小皮埃尔道:“九人委员会与七人委员会能有什么差别?再加上一个人,就会是偶数,这样的结构无法表决。” 宫口贤二暂时没有开口,因为已经用不着他再出言反对,这是老吉格斯第一次在委员会中被击败。老丁的死是天赐良机,反对老吉格斯的力量第一次在委员会中占据多数。苍天有眼,这完全是神的眷顾。若说还有什么漏洞,就是大皮埃尔,他好色的天性早晚会要了他的命,然而又不能心存侥幸,以为老吉格斯会不知道这件事——大皮埃尔新近勾搭上一个大鼓娘,一个黑帮头子珍爱的情妇。 老吉格斯心中却想,那个黑帮头子名叫左应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已有两名不肯与他合作的法国白人巡捕死在他的手中,而法租界当局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他知道今天不能表决,也不宜在此威胁大皮埃尔,那是愚蠢的行为,聪明人只干有把握的事。是不是让委员会再少一个人,这样力量对比就又改观了。借刀杀人是个美妙的中国计谋,用在大皮埃尔身上挺合适。 老关正在阐述吸收丁少梅的重要性,他的英语全无语法可言,却雄壮得很。 也许除掉宫口贤二比除掉大皮埃尔更有利。老吉格斯觉得,杀人的事再等等,就像丁少梅的事可以等一样。小丁只有做出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赢得了市场中大部分成员的尊重,才有可能进入委员会,接他的班。 “前几天,我见到了早年的老师,”宫口贤二知道老吉格斯没有老糊涂,绝不会要求表决,他也不想在这件小事上表决,过分暴露自己的实力。“他教导我说,年轻人是事业的希望,没有后继人才的事业,是无望的事业;而我们这些老人一旦不再喜欢年轻人,必然是已经变成老厌物了。” 这话吸引住了众人,调子有些怪。 “委员会吸收年轻人,应该是件好事。但是,吸收什么样的年轻人?这才是最重要的。艾伦必定对此人有过深入的考察,但我们大家却不了解他,也就难免产生疑虑。请原谅,这不是我们对您的不信任,而是此事关系到我们大家的事业,甚至性命,不得不慎重。我们不妨换一种方式,找这青年来谈一谈,让他做几件事情看一看,然后再下结论。如果因为他的事造成委员会的分裂,太不值得。这是我们大家毕生的事业,请珍惜它,拜托了。”宫口贤二俯首行礼,露出光头上的6个戒疤,他少年时当过几天和尚。 老吉格斯带头鼓掌欢呼,宫口贤二笑得极腼腆。一场剑拔弩张的争斗转瞬间变成老友聚会般的欢愉。 都是一帮子人精。老关恨自己的智力尚不足以猜透两派头领的心事。 宫口贤二的老师就是德川信雄,这条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老吉格斯今天的收获比丁少梅选入委员会更大。 15。左应龙的“宅院” 左应龙的大船霸道地停靠在航道边缘,一停就是十几年。由此往东50丈便是著名的三岔河口,海河、子牙河与南运河在那里交汇,他的大船,也是他的“宅院”停靠在子牙河这边,夜深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听到南边三条石铁工厂的气锤声,这是他的“催眠曲”。 河道的这一段二十几年没挖过泥,这艘运粮槽船就搁浅在岸边的淤泥中,桅杆已丢失多年,船体破旧、肮脏,看上去像是随时都可能破碎成一块块糟烂的木板,但依然硕大,厚重,威风凛凛,宛若昔年皇家槽运的丰碑。一条一丈多长的跳板通到岸上,这是上船的唯一通道,跳板下漂浮着菜叶、烂鞋,还有一条死狗,等待着黎明前的潮水将它们带入大海。 肥厚无比的河泥在这一天暖似一天的春末,懒洋洋地苏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略带酸腐的潮气。这气息被铁工厂的煤烟恋住了,它们纠缠在河道上空一丈高下的地方,扭来摆去,蓦地,河北岸香油坊炒芝麻的焦香强行插入进来,意图主宰这段浪漫的舞蹈;照例的看客也来了,两岸大片的草棚中拥出来万道“穷气”,抚手击节地赞叹它们的恋爱之舞。 左应龙向着舱口用力抽了抽鼻子,叫一声:“钱味,钱味。没风的天气,我能闻到钱味。” 另外三个人满脸炽热的神情,只盯着他手中的骰子。 “你们闻见了么?”他用仅余中指和拇指的右手敲了敲随时可能散掉的木桌。这残疾是他当河盗时留下的纪念,但并不妨碍他用这只手杀人,尽管眼下他极少亲自动手。 “没有。”对赌的3个船老大都是他的老伙计,家中娶上三四个老婆,养一大群小孩,在陆地上盖着大宅子,同样老得分不清自己的年龄。 “他妈的,要不你们怎么发不了财呢!”左应龙啐一口浓痰在舱面上,把短烟杆塞在嘴里。着哪门子急,这份心思是越吊越有味,赌钱的味道就在这里边。 4个人都穿着旧的青布裤褂,光脚硬得赛牛蹄,紫棠色的脸上是纵横千百的皱纹。不看桌上整叠的钞票,你多半要误会是4个穷鬼在赌窝头,但这一掷的输赢总在几千元,让人心情激荡。 “你是不是让小红宝给抽干了油水,连手上也没了劲道?掷呀!”一个老伙计打趣左应龙。 “那小娘们真叫带劲儿。”左应龙用手背蹭了蹭嘴唇。想想那大鼓娘快活的腰身和粉嫩的小屁股,就叫人忍不住垂涎。“这把要是赢了,我上同仁堂买半斤高丽参补补,一个晚上干3回,不是吹的。” 他把骰子松松地拢在左手,向手心里吹了一口气。这时,他最心爱的弟子二宝下到前舱来,在他耳边轻轻讲了几句。 “让他等着。” 二宝转身又爬上甲板,左应龙用疼爱的目光一直望着他出了舱口。这孩子是块好料,心思细,手头硬,出身正路,要不是死了爹娘,怎么能轮到给咱当徒弟?老天待我不薄,却非让我生上一群赔钱货,不肯赏一个这样体面的儿子。 一条木船吱吱呀呀地从航道上经过,往西去了,船上有人用锁呐吹了段《小拜年》。那三人面现喜色,左应龙侧耳细听吹曲的人是否慌张。 这条船从汉沽渔码头过来,载着二百多条大枪和一万发子弹,是宫口那小日本鬼子的货,叫他偷偷地送给宝坻县的土匪陈瘸子。一条枪的运费他收50块钱,一箱子弹300,明天早上就能收进来一万多块。这种小生意他原本看不上眼,可日本人来了,大生意不好做,兄弟们也得吃饭。就算把夹带的鸦片也打进去,这一晚不过是两三万块的进项,离好日子差得远啦。 “四五六哇!”左应龙没剩下几颗牙的嘴里撒气漏风。3粒骰子在大碗中飞转,他们玩的是“赶老羊”。 俞长春虽说是穷孩子出身,可在船上坐三条腿的凳子仍是不习惯。这间中舱里倒是有一把躺椅,那必定是左应龙的坐处,他不便坐。 这种运粮的槽船舱房极大,又宽又长,船底有隔层,没有潮气从水中透过来,倒是个好住处,只是乱糟糟的,若不是八仙桌上方贴着张关老爷的画像,四处东倒西歪地丢着几只木凳,|奇+_+书*_*网|便全然不像个住家的样子。他心中有事,坐不住,只是绕着东一堆西一块的杂物乱走,唇边的香烟燎得他眼睛疼。 后舱里有个老妇在哄孩子睡觉,哼唱着本地儿歌,“狼来喽,虎来喽,小宝贝,睡觉喽”,想必是左应龙的家人。前舱传过来的是骰子与瓷碗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左应龙一定是在那边赌钱。 二宝从木梯上下来,说一声师傅让您等一会儿,便拿起本书,就着油灯来读。 这孩子也就十八九岁。俞长春见过他两面,发现他身上具有这种年龄的孩子少有的成熟,穿件白衬衫,黑布裤子,有些学生样,却又不完全像个学生,眼神、身段都带着浓重的江湖气。 “二宝你上过学?” “消防学校,前年毕业,先生。”消防学校召收的多半是江湖人物或军人的子弟。 “没出去找个事由?”有个人聊聊让俞长春心情平静了些,与那个老河盗打交道,他总是紧张得像吃了烟袋油子。 “日本人打过来,交战时我父母一起遇难,家里没有人了。师傅把我收留在这,我是他的关门弟子,开过香堂的。”二宝很自豪的样儿,脸上放光。 “原来是位小老大,失敬。”不知这孩子是不是走错了道,但这个年月,为匪为盗也算得是穷人的一条生路,俞长春心下感叹。 “令尊是?”他又问。 “他老人家是个袍带。” “袍带”就是袍带混混儿,本地江湖人物中的一种,多半有些身家,江湖上也有地位。 俞长春没再言语,静下心来等左应龙,这一等便等到天亮。 “又是嘛事?”左应龙河盗叫号似的大嗓门把俞长春惊醒。 “买点儿洋货,您老。”俞长春立刻睡意全无,与这老家伙打交道,不敢有一丝轻忽。法币拿出来,好大一捆,却没有送过去。“4500克,要正经货,另加500块运费,可得在这儿交货。” 5000元法币被二宝接了过去,丢在桌下的柳条筐里。 “4500克是多少?”左应龙咂嘴皱眉,像是费力地用心在算。二宝在一边没言语,眼睛盯住师傅的表情,在努力学习。“有了,行秤9斤,不多不少。” 每次买货这老浑蛋都要弄点花活,好在同样的当只能上一回。俞长春勉强一笑,道:“是关秤9斤。” 关秤一斤是16两,合500克,而行秤一斤才9两,差大发了。 “你小子学精了,人太精没好处。”左应龙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仅存的三五颗黑牙。“可另有一档子事,你小子还没了结。我正要找你,谁想你送上门来啦。” 什么事?俞长春用眼神询问,心底不住地敲小鼓。这个魔王可不是个心慈面善的主儿。 “我老婆子的娘家侄儿的大舅子前天来求我,说有笔帐他收不上来,是你的该欠。” 糟糕。俞长春知道要坏事。前几日有个吃漂帐的流氓找上他,这小子仨瓜俩枣地从各处兑过来他这两年办报纸的欠帐单子,不单是催讨旧帐,还要吃高额利息,让他给顶了回去。临走那人倒是撂过话,说他是左应龙的亲戚。这下子有得麻烦了。 一进门就顶上雷,没说的,只能挺身遮挡,摊上事就不能怕事,本地娃娃得有这股子脾气,俞长春胸中涌动着一股豪气,便道:“左爷,天下事一码归一码,你亲戚那事让他跟我说,不麻烦您老。再者说,我买炸药干嘛用您老猜也猜得着,河有河道,海有海道,您办货我买货,咱们现钱杵儿。您亲戚那儿,事有事在,钱上得闲我必照实码给,可吃喜儿的事就算了。” 这一套词是本地孩子该当要会的,但对这老江湖不知道有用没用。 左应龙像个老头儿听小孩子讲大人话,笑不唧的,等俞长春住了嘴,他才道:“就是这几个钱儿吧,我替你把帐清了,谁叫你是个抗日的?老爷子我敬你三分。可你也别想歪了心,到这儿找便宜,要买货,再拿钱来,我半卖半送。” 俞长春不由得急白了脸,舞着长胳膊像是要打人。这钱还是丁少梅给的,他再没处弄钱了,就算是过些日子能弄着钱来买炸药,也晚了三春,运古董的船早就到了日本。他说:“这可不成。” “你小子找死不是?”左应龙掷了一宿骰子,赢了两万多块,眼有些发花。该睡个早觉,下晚去捧小红宝的场,没精神头让小妮子笑话,他对自己说。 16。老洋人的宝藏 俞长春天没亮就来砸门,叫丁少梅对他不大满意,自己是寄住在发了财的仆人家中,再给人家添麻烦就太不懂事了。不过,他讲的事情倒真是叫人烦心,不怪他这么心急火燎的。左应龙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能够帮得上忙?自己离开家乡3年,物是人非了。 “我听说过他,是个坏人,但档案在老吉格斯手里。”雨侬把晨衣裹紧在娇小的身躯上。没梳洗就让丁少梅给叫出来,她的表情有些羞赧。 丁少梅只告诉被骗钱的事,却没讲是用来买什么,甚至他连俞长春也没提,只是打听左应龙这个人。雨侬是个知礼,体贴人的女孩,断不会冒然追问,让他难堪。他深信这一点,除非此事与范小青有关。 “我知道得不多,”她说。“他是个帮会头子,但记不得是青帮、洪帮,还是什么别的,他的船队遍及全市和四郊,好像北京、保定、沧州也有产业。坏人身上该有的东西,他都有,但有一样值得注意,他是个孝子,这一点非常出名。” “他多大年纪了?父母还在?在什么地方?” “他母亲还在,父亲是谁没有人知道。老太太现在住在袜子胡同,享清福呢。” 丁少梅心中一喜,连声道谢。雨侬提供的消息大有用处。那5000块钱虽然不甚多,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讲,那是抗日经费,不能白白地被人骗去。从另一方面讲,要说抗日,江湖人物比学生哥儿管用得多,交交也无妨。 “不是我要管你,只再多讲一句。”雨侬有责任让他知道他的处境。“自从你回来,先是吉格斯,后是俞长春,现在又要跟帮会头子联络。老吉格斯是找上你的,我也不反对,你总得干点事解解闷。但那两个人却都极危险,有可能连累你,甚至有性命之忧,你可得想清楚。那左应龙平生杀人无数,你难道也要拉着他抗日不成?” “雨姐,我有分寸。”他伸手握住雨侬的上臂,轻轻摇动,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体温,脸上是灿烂可爱的小弟弟的表情。“只是那档案?” “回头我让爹爹给想办法。” “不了,既然在老吉格斯手里,还是我自己去找他。”与老吉格斯应该常走动,从他身上多挖出点东西来。这老小子,有玩意儿! 老吉格斯的宅子,是所都铎式宫殿与巴洛克钟楼杂揉在一起的怪物,从外边看像座四层楼的大宅,底层到二楼的楼梯倒是有一条,也挺体面,但是,往上走却出了毛病,里边各楼层上下交错,有十来条狭窄的螺旋楼梯、夹道隐藏在出人竟料的地方,数不清的密室、夹墙、暗门,造就了更多的令人迷惑的角落,甚至有人认为这座楼其实是七层。这是庚子过后的产物,当时洋人叫义和拳吓坏啦,才把家宅造成迷宫。当然,在此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吉格斯自己,有时也会迷路,他也闹不清楚里边究竟有多少个房间。 档案存放在三楼,但范小青却坚称这里是四楼。 “这是左应龙的档案,材料不太多。”范小青把一只大号马尼拉信封沿着桌面推过来,珠母色的指甲油亮闪闪的,指甲修剪得珠圆玉润。 “请给我一杯茶。”丁少梅将拍纸簿、墨水笔准备妥当,只是椅子不大舒服,不知这是几百年前的高背椅,硬得赛石头。 范小青拉了拉墙上的绳子,远处响起一阵铃声。她有一张极时新的皮转椅,卷帘式的小书桌在丁少梅的侧面。 “我老爸喜欢大桌子、大椅子,但那椅子太可怕,简直能咬屁股。”她给他丢过去一张软垫,便取出一大叠纸张开始分类、登记。“这是我唯一的工作,替老爸管理档案,每月还有份工钱。” “你知道的事情一定不少。”这可是意外之喜。 “谁会看这些东西?溜一眼标题就给它们好大面子。”一壶红茶送了上来,炼乳、砂糖都是上等货。“要喝自己倒。”范小青可不想把男友宠成个日本国式的“大老爷儿们”。 档案中的内容确实不多,手书那份背景材料的人,像是含着块热豆腐,含含糊糊地不敢下结论。要说左应龙在帮,这里没有提他的师门,更不要说是哪门哪脉;说他不在帮,他这五六年就开过十来次山门,新收的徒弟不下百人。最后一次开山门是今年的农历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只收下一名关门弟子——二宝。 他若不在帮,莫非是个混混儿?可混混儿不开山门呀! 这些材料都有用处,但对他要做的事用处却不大。丁少梅最想要的是在这人身上扒出条缝来,好放出手段来收服他。 当然,丁少梅在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想法:既然连恶霸、混混儿之流都有专卷档案,那么,他爹爹更应该有档案,说不定他自己的档案也藏在楼内某一处角落。找到爹爹的档案,也许能找到凶手的线索,至少可以弄清楚他与老吉格斯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里边必有秘密。 左应龙档案的附件是一些剪报,还有几份讲他近来又杀掉了什么人的小报告,没多大价值。只是,登在去年春末的《游戏报》和《庸报》上的两则大幅启事有些意思,这是左应龙替老娘做寿唱堂会的知单,上边二路角儿不少。虽说这是混混儿“飞帖打网”的手段,却有些个门道可寻。丁少梅发觉,雨侬前边提过的这条路子,走走也无妨。不管他是不是个孝子,有老娘在,也算得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但是有一节,如何跟帮会、混混儿打交道,他没有把握。找本书来瞧瞧?学习学习应该是正道,学生嘛!记得年少时见过一本专讲混混儿的书,叫《沽上英雄谱》,评书的本子,说的是咸丰、同治年间天津卫混混儿的“英雄”事迹,有趣得紧。 “上后边的楼梯往左拐,第三个门就是图书室。”范小青用手赶了赶丁少梅喷出来的烟雾,道。“我老爸花了好几十年,到处搜罗,有关北京、天津的资料,怕没有人比他这儿更多。” “有《沽上英雄谱》?” “谁知道呢?我不进那个门。”她在思量,现在已经晚上8点多钟了,丁少梅要是读书读到后半夜,他也许会住在这里,一起谈谈说说,倒是件乐事。 他们是从左边上来的,二楼是他们父女的卧室和书房,再就是客?(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5 部分阅读 他们是从左边上来的,二楼是他们父女的卧室和书房,再就是客房,右边是后楼梯。 方才范小青取档案,丁少梅听见她在走廊里走了16步,然后是开门声,回来时响了18步到门边。存放档案的地方应该在右手第3个门。 范小青低头还在与那些新情报搏斗,很不耐烦的样子,发带被拉了下来,手表也丢在一边。丁少梅站在门边用目测判断,从这里走到后楼梯,用他的步子大约二十几步,他走过第3个门七八步,才转身往回走,脚步一步轻似一步。 门没有锁,里边是条两米多宽的夹道,两排高大的木柜贴墙排开来,得有三十几个,每个柜子有12个小门,也没有锁。是老吉格斯太大意,还是这些东西无关紧要? 要在这里边找到爹爹的档案可不容易,好在每个小门上都标有字母编号,他眼下缺少的是一本档案目录或索引。四下扫上一眼,第一个小门便是A1打头,没有放目录的专柜,想必不在这里。随便打开一扇门,里边满满的卷宗,内容五花八门。 没有时间细看,外边又传来唤仆人的铃声。索引应该在范小青手里,显然她在管理这些东西。应该有办法弄到手,不要着急,万万急不得。他轻手轻脚上楼时,心下挺得意。 楼上图书室是三间相连的小房间,挺洁净,像是有人常打扫,天花板距他的头皮不过半尺。哪个疯子建的这楼,不只房间大小不同,高矮也千差万别,难怪连究竟共有几层也说不清。这里的藏书着实可观,粗略地一看,只国外出版的庚子事变回忆录就是上百种,主要是中、英、法、德、日五种文字的书籍,而天津资料的确极丰富,远到《津门杂记》、《天津县志》,近到欧洲人的新版游记与正在报纸上连载的本地小说,应有尽有。 《沽上英雄谱》是石印本,甚粗糙。他又挑了本剪贴簿,里边剪的是正在连载的小说《津门艳迹》,作者号称大梁酒徒。 街头的生存之术与文人写的故事是两回事,靠这个去说服一个老混混儿,着实可笑。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但多了解些东西没坏处,谁让自己是个学生出身呢。 关门的声音极响。他这是故意的,好让下边的范小青听到,却从门上震下来张折叠整齐的纸条。这一招他也会,可以让主人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溜进来。这是老吉格斯的小花招。他打开纸条瞧了几眼,便又折好放回原处,一想不对,又取下来丢在地上。 “我该回去了,这两本书带回去研究研究。”丁少梅把书放在范小青的桌上,故意背转身去喝茶,身后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显然范小青在检查那两本书。 “要不,在这儿住一晚吧,打个电话给雨侬。”范小青也过来喝茶。 “还是回去吧,我择席,换地方睡不好。”这个托辞不错。 “下回别来了。”送出大门,范小青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声调里有些使小性,但那一巴掌却着实的亲热。 丁少梅背着美人的掌印走在大街上,猛然醒悟过来,放在门上沿的那张纸条透露出一个重大秘密。纸条上边是中文,写着“午后三时,到总理府,送贝叶经5片,唐人写经一卷。”下注日期是民国25年3月9日。这一天是爹爹给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他马上就要留学了,也就在那一天下午,爹爹给好佛的前总理靳云鹏送过去一批古董,好像就是唐人写经。这件事他记得不会错。 老吉格斯,你这狡猾的老家伙,手里藏着不少宝货呢。有我爹爹的档案,必有其他要紧人物的档案。他拍拍脑门,顺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应该留在那里住一夜,可又怕对不住雨侬。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这般婆婆妈妈的? 假如老吉格斯的档案真像雨侬说的那样丰富,抗日也好,报仇也罢,想必大有助益,更不要说借它发财。可若是真这般了得,爹爹又如何会破产?这其中必有缘故。要解决的事太多,万不能弄得不可开交。 也许,俞长春并不像印象中的那么有用,但那件炸仓库的事太激动人心了,不能不帮他一把。一个大英雄,如果手下净是些半吊子、假勇士,也干不成大事,丁少梅决定把心思多放些在老吉格斯和左应龙这类人身上。 17。左女侠是个小脚老太太 左老太太今天挺高兴,她那个大手大脚,身板结实得像摔跤手的孙女做了个好梦,居然梦见额角高耸的寿星老爷爷告诉她,说她奶奶的99岁大寿由她跟她丈夫一同操办。更让左老太太兴奋的是,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早上似乎也有一梦,梦见今天孙女婿上门。 她这一辈子凡事有自己的主意,不相信任何人,但却最信兆头。“万事都有个先兆哇!”她喜洋洋地瞟了孙女一眼,这辈子经历过那么多的阵仗,到老来,不信亲身经历过的,倒信什么科学电学的不成? 10点半钟,丁少梅与雨侬坐的洋车刚跑出日租界,左宅里边已经热闹起来,衣饰鲜艳的女眷们围着左老太太打转,七嘴八舌地凑趣,猜测老太太有多大的后福,将要上门的孙女婿该是怎么个俊样儿,而丫环仆妇们被支使得细狗般的乱窜,买果品备茶水,眼光却一个劲儿地往大门口溜。 正在这个时候,丁少梅和雨侬坐的洋车停在了门前,看门的老头子高叫一声“有客”,让丁少梅听着不舒服。 “晚辈特来拜望左老太太。” “上房里请,都候着哪。” 一瞬时,挤出来一院子女人,花红柳绿,眉浓粉厚,目光热切得能化糖,把丁少梅吓了一跳。这场景,高阳酒徒可没在小说里替他交代过,他心下不住地埋怨,硬着头皮往前闯。 众女眷往两侧一分,捧出一位老太太,搀扶她的是个两膀得有几百斤力气的年轻姑娘,目光低垂,只盯在丁少梅的脚上。 “真的来啦?”左老太太的海下口音高门亮嗓,脸上皱成只核桃,看到丁少梅,她突然一怔,原本顽笑似的眼神一变,目光晶亮如电。 丁少梅今天还是那身旧洋服,英国皮鞋。 “呦,原来是个洋学生,好好好,摆果子,倒上我的小壶茶。”左老太太上前抓住丁少梅的小臂,引他向前,口中却道:“扶着你奶奶点儿,快看一眼我这孙女儿,没见过吧?” 丁少梅一头的雾水,却感觉到老太太形如鸡爪的手很有把子力气,而且脚下并不比他慢。 左老太太把手向后一挥,众人停在门外,没有人跟进门,雨侬被引到厢房去了。她的手一直抓紧丁少梅的手臂,直到把他按在椅子上,这才低声道:“您老没穿官衣儿来,是给我老婆子面子,我家那业障又闯嘛祸啦?” 这年头,打秋风、敲竹杠,告密害人的坏蛋遍地都是,嘛人家都敢闯进门里来。左老太太的脑筋转得风快。 丁少梅不敢直视左老太太的眼睛,那目光阅人无数,太厉害了。他简单地讲明来意,手上抱拳,大拇指学着混混儿的样子支开来,说是求老太太做主,得便倒想交交左老爷子。 左老太太按回他翘起来的手指,说:“您别高抬他,嘛老爷子,二狗子,还给他长了脸!” “那笔经费?”丁少梅决定收起学来的混混儿派头,在这位当年的左女侠面前,装假只能是自己受罪。 今早天还没亮,雨侬便把他叫了起来。她连夜打听到的消息把她吓住了,这左应龙是个遗腹子,他爹与人争码头被害,他母亲挺着个大肚子,请出来地面上的众多人物当公证,手持一把切菜刀,便找到仇家门上,硬是要一对一地与对方比赛剖腹,对方无奈,把码头分给他家一大股,这才算了结。 “她怎么会有这胆量?”丁少梅有些狐疑。 雨侬有些欠疚,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左老太太没嫁人时便是海下一霸,人称左女侠,别看是小脚,可身上有功夫,要不,她们孤儿寡母的,就算给了她们一大股,也守不住不是?” 左老太太下座来到丁少梅面前,他这才留意,老太太走动起来,裙下浑若无物。 “丁大少,买炸药可非比寻常,”左老太太敛衽一礼,丁少梅连忙站起身来。她接着说:“您老是干大事的,肚大量宽,我家那业障不懂新事物,比老婆子脑筋还旧,等吃了大亏才知道锅是铁打的,您老多包涵。” 丁少梅忙道:“我是小辈,您不必如此。”他扶老太太归座。只这一扶,江湖道上便算是有了交情,自己不管预备了什么招术,也不能往外使,他暗自佩服老太太江湖老道。 左老太太微侧着身子,笑道:“我今天本来要等的是孙女婿,丁大少却来了,也算是有缘哪。老婆子我一辈子刚强,三岔河口立过万儿,放火烧过望海楼,几十年风浪,时至今日没出过大纰漏,全仗着行事仗义,跟得上年头变化。如今老啦,该儿孙们顶门立户,可还是不省心。” 丁少梅很平静地听着,心下却猜疑他们把雨侬架到哪去了。 “您老说不是官面儿,老婆子我信,可有胆量登我这门儿,还带着个闺女,那也必定不是善茬儿,我来猜猜?”左老太太的言语像是围炉夜话,全无火气。毕竟是老江湖,沉得住气,不卑不亢地让人舒服。 她道:“您老面无晦色,怕不是替日本人做事。” “我是日本人的对头。”这嘴多得有必要,表明身份嘛。 她瘪瘪的嘴唇笑得皱成一团:“我说嘛,一不是官面儿,二不是汉奸,那必定是会党啦?” 丁少梅一笑,此时却不便多言了。 “早年间,宁可得罪官家,也不得罪江湖;现而今,江湖乱道,不行啦,最厉害的还是会党,白莲教似的,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大清国都让他们给推倒了,了不起。”说话间左老太太给丁少梅让茶。 这茶极香,只是太酽,他忍住没有皱眉,接着听老太太讲。 “我那儿子看着几十岁的人了,还是少历练,吃不透江湖事,宁可得罪日本人,会党却得罪不得。日本人是一时一事,会党却千秋万载,老婆子我也不扫听您是哪党哪派,那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秘密,我只替那业障给你家大龙头赔个不是,滚钉板过火山说不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婆子我安排,保管您老有面子。”左老太太拔起脊背,目光炯炯,口中一字一钉。 丁少梅无话可说,一进门来便被人家猜破了大半的身份,左老太太一番言语,天圆地方包得严严实实,让他无从下口,当然,也没有必要再多口了。他心道,江湖事虽然不懂,但人情事理是共通的,左老太太讲得在情在理,里儿面儿都替他顾到了,他就算是想闹事也闹不起来,更何况他打着个交朋友的主意。 他说:“晚辈冒昧,倒不是为了那几个小钱,的确是想交交左老爷子这个朋友。” 左老太太却道:“钱财无小事,交友损友都在这个字上,不可大意了。“ 她打发人出去叫左应龙来,自己拍了拍手,其他女眷便众星捧月似地把雨侬捧到她跟前。 “呦,瞧这闺女俊的,画儿赛的爱(音耐)人儿。” 接着,便有那凑趣的抱了胡琴、鼓板上来,咦咦呀呀地开唱。那位身体强壮的孙女静静地立在左老太太身后,不住偷瞧丁少梅,一眼一眼的像是在放枪。 雨侬拿着程砚秋低回宛转的唱腔,一句“春秋亭外风雨骤”叫下满屋子的好,让左老太太喜得眼中泛起泪花,丁少梅却发现大门外匆匆跑进来个老人,候在厅外等着里边唱罢收弦。 来的果然正是左应龙,左老太太给两边引见,两人相对一揖。 “你们两个岁数差得太多,拜盟什么的不方便,随着你们自己的意,往好里交吧。”左老太太拿出一大叠钞票给儿子,说。“好好招呼丁大少,他的事就是你的事,明白啦?” 左应龙双手接过钱来,恭顺的样子着实可喜。 左应龙不会缺钱,老太太却拿出自己的体己钱招呼他,这是个绝大的面子,一家伙便把他拉成了家里人。丁少梅心下感佩不已,这才叫江湖,这才是阅历。 “关小姐留我这儿玩玩吧,五妞就喜欢个洋学生。”这又是语带双关。 雨侬乖巧地施上一礼,站到左老太太身边,挡住五妞追着丁少梅不放的目光。 18。人命如灯草 在丁少梅眼里,左应龙像个草莽英雄的样,大脑袋上的花白头发茬,好似经霜的枯草,脸上的皱纹与刀疤纠缠在一处,短下巴大眼睛,左眼起了矇,睁得大大的,右边那只好眼却总是耷拉着眼皮,不大看人。 “丁大少,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咱是立马给你点票子,一拍两散,还是怎么着?”左应龙比丁少梅矮一头,目光只在他肩头一带游动,右手仅余的两根指头大张着,像是随时要卡住对方的喉咙。 方才俩人在登瀛楼上号吃的午饭,饭罢就近遛达到玉清池三楼泡澡,扳筋捏脚,香茶脆梨地招呼,左应龙的东。他不怎么讲话,目光却没离开过对方。 丁少梅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左应龙是母命难违,不得不应酬他,还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但有一样不会错,江湖人见着生人,最要紧的就是掂掂对方的斤两。于是,他沉下心来,等着对方开言。 此时俩人立在玉清池门口的白帆布凉棚下,左应龙终于开腔了。“要说钱么,那是个小数,买盐不咸,打醋不酸,既是烦到我老娘门上,拿去拿去……。” 丁少梅决定,再不能这么被动地等着对方出招。不只是对左应龙,这几日来,不论是对老吉格斯,还是雨侬、范小青,他都太被动,太没有闯劲了,这不是他的性格,丁大少往日谈笑间办过多少大事?今日如何会这么木讷,窝囊?快活起来,果决起来,一个人抗日,身子懒得像肉蛆,嘴笨得赛棉裤腰,必定不能成事。 “我说左先生,您一向财源广进,就算是日本人来了,您替宫口贤二运军火,也同样招财进宝,这点小钱,您当然看不上眼。”丁少梅有意挑起事端。 左应龙脸色一变,那只好眼也睁开来。显然,雨侬提供的情报准确无误。 “想跟老爷子玩阴的,你小子还嫩点。”说话间,左应龙从腰里摸出一大把钞票,“拿着,不是老太太有话,我活劈了你。” 突然,一只粗手伸过来,按住左应龙的肩头。丁少梅眼快,看出来人是个日本兵,没拿着大枪,显然是休假出来,到南市里闲逛。 “钞票大大的,嗯?拿来。”日本兵嘴里镶着颗金牙。 丁少梅推着左应龙闪进玉清池东边的小巷,日本兵跟了进来。街上如织的行人与街边成片的摊贩都看到这一幕,却又似什么也没看见,依旧忙着各自的事情。 “钞票的,钞票,”日本兵劈头给了左应龙一巴掌。 丁少梅只觉得额上的血管马上要迸裂,眼球胀大得突出到眼眶之外。他知道,自己性格中那股危险的狂怒暴发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止住这怒火,他自己更是没有办法。 日本兵被丁少梅挤在墙边,手肘顶在喉咙上,眼眶挨了一记重拳,正在流血。左应龙退到一边,两手背在身后,那只好眼又闭上了。 足足够一尺半长的刺刀拔了出来,日本兵要杀人,但持刀的手被丁少梅隔在外边,两个人争持良久,刺刀被打落在地。 “小子,宰了这个忘八羔子。”左应龙手上飞出柄短刀,被丁少梅利落地接在手中。 日本兵被面朝墙顶住,动弹不得,丁少梅只要用短刀在他颈间的大动脉上一勒,便可解决问题,但是,他迟疑了,手只在空中停了那么一钞种的功夫,日本兵便挣脱出来,朝巷外跑。 左应龙迎着日本兵,只把手臂一挥。那日本兵像是猛地一愣怔,头向上仰,身子却扑倒在地,手脚婴儿一般无力地前后挪动,头深深地垂下来,喉咙间发出一阵阵鸽子般咕咕的叫声,大股的黑血喷在地上,又迅速渗入泥土之中。 左应龙收起自己的短刀,不紧不慢地往外走,问道:“听见他说嘛了?” “没有。” “这小子打了个饱嗝,一嘴臭大蒜味,原来是个高丽棒子。” 丁少梅无从开口,左应龙拍拍他的肩膀道:“头一回杀人,备不住手头不麻利,来几回就熟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 他们走出巷口,左应龙伸手招过一个浑身臭气的乞儿,道:“告诉你们杆儿头,把里边打扫了,我的人情。” 小乞儿一溜烟地走了,街上依旧是热闹得很。丁少梅有些自责,为什么我的手脚慢了?还是真像老吉格斯所说,愤怒与杀人无关? 左应龙脸上有了笑模样,说:“伙计,要想干这行,你还得多历练。等我的信儿吧,就三两天的事,姓俞的小子要的东西一样不少你的,可你得跟着去趟汉沽,亲自去!”言罢他便晃着肩头,踢踢嗒嗒地去了。 我当真杀不了人么?那还报个屁仇!丁少梅不信这话,同时也佩服左应龙杀人后的从容。 “你再给我安排杀一个人。”丁少梅不肯坐下,站在老吉格斯对面,表情一点也不激动。“别玩别闹,正经八百给我安排杀个日本人,杀了他,我跟着你干。” 老吉格斯稳稳地坐在那里,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他袖子上那几点发黑的血迹上。 “你别小瞧了人,我能杀人,真刀真枪,面对面地干。”丁少梅此时心中涌动的并不是怒气,而是一时难以平复的羞辱感,和发现自己缺陷后的惭愧。刀在自己手上,怎么竟然没动手? 老吉格斯一挥手,止住了要插言的范小青,道:“你不是杀人的料,这我一眼就能看清楚,你不成,要不,满大街都是日本兵,你干么不冲出去拼命?不,你没有杀人的狠劲,真刀真枪地干?被杀的一定是你。” “你还是小瞧了我。”丁少梅发现这话头正沿着他的设计发展。来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杀人的事并不太重要,像老吉格斯所说,还有更好的手段打击日本人。当然,杀德川信雄是另一回事,这件事老吉格斯为什么要瞒着他呢,眼下还是个谜。 老吉格斯笑道:“不是的,你大有天分,但不在杀人上。”年轻人不经摔打不成材,他感谢上帝对他的眷顾,这么快就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吃到了苦头,不得不来向他低头。于是,他一字一顿,保证让每一个字都落在丁少梅的脑子里,道:“你的天分是借别人的手干事,中国话叫借刀杀人。” “借哪把刀?” “哈哈……” 老吉格斯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这真是太好啦,万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顺利,这个高傲的中国小子能如此轻易就犯,让他满怀意外之喜。 “孩子,想想我让你在牛津学的是什么,金融、证券、黄金、白银。” 伦敦财政大臣派来的特使下午刚刚离开他家,给他带来了一道不容推委的政府命令,尽管命令一词让他听着刺耳,但他还是接受了。为了让日本人放缓备战的步子,推迟他们可能对马来群岛和新加坡的进攻,给伦敦争取时间解决纳粹德国的问题,财政大臣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日军占领区货币的信用,造成金融混乱,减缓他们在占领区套购物资的进度。 此事极难。不难他们也不会找到我的门上,哈哈……,他对丁少梅略述原委,然后问道:“怎么样,想干么?” “要单是为了发财,我不干,若是为了抗日,没问题。”丁少梅心里踏实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杀人并不是替爹爹报仇的唯一方法。他对自己说:我可不是个死心眼儿,抗日与发财并不冲突,借便把家业发扬光大,也算是告慰爹爹的在天之灵。 “这件事,干好了,可又是抗日,又是发财呀。”老吉格斯是个人精,看透了他的心思。 “那么,怎么个分账?”对这个老小子,也不能太实心眼,还是得有几分伪装。丁少梅半开玩笑道。 “我出钱,你出力,你说怎么分法?”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给他钱太多,难说他会搞出什么麻烦到自己头上。 范小青终于插话了:“我一向觉得你们两个都算是绅士,怎么一到钱上,变成小贩啦?” 三人大笑,但笑意各不相同,只范小青一个人的最欢畅,她知道,丁少梅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她了。 最后丁少梅加了一句:“要干这件事,得充分的研究准备才行。” “档案都归小青管,她会替你准备一切。”老吉格斯答应得干脆。 “我要看的是全部档案。” “你别想歪了心。”老吉格斯很得意自己本地话的精熟。 19。重量极人物出场啦 汽车一上京津官道,包有闲脚下用力,双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阿尔发罗密欧发动机在低沉有力地吟唱,迎面的风把他的白丝巾吹得笔直地向脑后飘去,晚开的杨花撞到风镜上竟然噼啪作响。这条路上新铺了柏油,却不平,颠颠簸簸,居然让他大有“长安古道马驰驰”的快意。 前几日,北京那边终于派人来找他。这批人号称旧家望族,实际上一辈子蜗居在大宅院中,没有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人人土得掉渣儿,却又自以为是,不过,大清国400年,北洋政府17年,这些旧家中有多么的殷实,不是寻常人能想象得出的。 桌上摊着七八件打开的锦盒与紫檀木匣,里边是些古玉、字画、套模葫芦、澄泥蛐蛐罐之类的古董。 包有闲道:“我这生意做的是证券、黄金,不是开当铺,要这劳什子干什么?”他这是有意拿糖,得让他们自认不懂行才好谈,这些没见识的土包子,哪知道现代金融是怎么档子事? “包先生是洋派,八成没见过这么地道的玩意吧?”来的共是三个人,两个病秧秧的青年,懒得眼都不大睁;说话的是个精瘦的老者,目光闪闪烁烁,身上那件摹本缎的马褂还是洪宪那年的时髦货,想必是个帮闲的身分。 包有闲不便辩驳,把眼迷成一对月牙儿,听着。只见老者小心翼翼地取出块玉佩,擎到他眼前,上边斑斑点点地好几样子颜色,不大洁净。 “您上眼,”因为包有闲看不上这批古董,老者心中不悦。“这是我们铁十三少府上的镇宅之宝,不是闹国变,哪能有这福气看上一眼?” 铁十三少嘴角牵动了一下,表示不值一提。 “他们祖上刚得着这宝贝那会儿,它还是北邙山出土的生坯子,铁保老公爷当时也见了,居然走眼没看出好儿。他们祖上有眼力,花银子钱雇了个刚开怀的小媳妇,把这玉生生盘了10年,天地之精华,这才惊开了俗人眼哪。”老者很满意自己末一句的讥讽大有《春秋》之意,嘴角上冒出的那两小堆细白的泡沫,安祥地润湿了他的两撇髭须。 “那又怎么样呢?”包有闲好脾气,心情总能把持得平稳。 老者的情绪由不满堪堪就要发展到愤怒,叫道:“怎么样?天地老佛爷呀!民国十二年春景天,宣统皇上好上了古玉,找到铁老太爷,硬是要把这五色玉佩讨去,郑孝胥亲自送过来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明着是赏,实则要换。您猜他们老爷子怎么说……” 包有闲像个傻子,两眼反射着白光。 “他说,您还是要了我的老命吧!哈哈哈哈……” 包有闲心中清楚得很,沦陷之后,古董的价格一落千丈,再者说,他玩的是现钱,左手倒右手就赚钱,哪有闲功夫替这些个不通世事的遗老遗少们卖零碎?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跟他们讲清楚,要想往国外转移现款,他们也得筹来现款才成。 “不就是钞票、现银子么?你听信儿吧。”那位铁十三少终于开了腔。 昨天北京那边给他来了封电报:河西务白记茶庄接老舅。“接老舅”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那边带着现款过来了。 车一进河西务,包有闲便发觉不大对头,街上日军的巡逻队由5人变成了10人,各路口也加了双岗,大枪上着刺刀,子弹匣、手榴弹带得齐全。 他有心掉头回去,但他这辆倒霉车太过招眼,冒然往回一拐,必定会引起日本兵的注意,虽说他不怕他们找麻烦,可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本兵将他的行李箱手提包检查了个遍,倒也没有留难,便放他进了镇。他上次来河西务与北京人接头,也是在白记茶庄,熟门熟路,便径直把车开进了后院。院里停着辆马车,装着大半车的茶叶箱子,几个护院模样的壮汉拿眼紧盯着他。 还是那三个人,却带着几分又惊恐又高傲的神气。 “街上要出事吧,幸亏老夫有先见,昨晚就过来了。”还是老者出头讲话。两个青年许是累了,坐在一边打瞌睡,铁十三少只扔出一句:“你还是跟鲒闲老谈吧。”仿佛包有闲是上门讨帐的肉铺掌柜。 包有闲不肯在后屋里谈,弄成秘密集会的样子,反而容易招祸,便硬拉着鲒闲到了店堂里喝茶。鲒闲必是老者的号,他没兴趣打听他们姓甚名谁。 “把店门全打开,拿出些做生意的样子。”包有闲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外边根本就没有顾客,谈话也方便。 他问对方:“钱带过来了,多少?” 鲒闲显然不大放心,又不肯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怯懦,但还是里里外外地瞅了半天,方道:“都在车上了,可是个不得了的大数,一路上叫人心惊胆战。但是,有件事咱们得先讲讲。” “不就是想拿一份么?往痛快里说。办事拿佣,天经地义,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包有闲感叹,中国人进入民国这么多年了,一谈钱还是遮遮掩掩,羞羞搭搭。 鲍闲高兴了,道:“您了明白,这些个旧家,不知道外国钱是怎么回事,您把这笔钱换过来之后,二一添作五,他们一半,剩下的,您了拿大头,给我弄个养老的本钱就成。” “总得有个成数哇。” “我要说一家一半,那是老夫托大了,咱就四六吧。” 包有闲笑道:“这些年,你老小子不定坑了人家多少?” “哪里,哪里……,那一车的金银元宝、元丝、锞子,还有大捆的法币,整箱的现大洋,可没少让老夫费心。” 这些个糊涂蛋,他们是三十年前的脑袋,还以为真金白银也算现钱哪,包有闲哭笑不得。 蓦地,门口停下一辆黑色大汽车,跟在后边的卡车楼子上架着机关枪,装着半车日本兵。 鲒闲三两步就窜到后边去了,脚步快得像贼。 包有闲心中倒是有几分把握,他胸前的衣袋里,装着一张宫口贤二替他从日军司令部开的特别通行证,上边写明他是在替横滨正金银行办事。他们两个人合作炒黄金、白银,宫口贤二沾了他大大的好处,这点忙总是该帮的。他唯一担心的是,运这一马车的金银回去,路上每一个关卡他都得等候他们,一旦被日本人拦住,他好拿这张“护身符”出来解围,太麻烦。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北京把这东西弄来的。 汽车上下来个日本老者,穿件绣着家徽的外褂,下边是生丝裙裤、棠木屐,手中的樱木手杖显出古铜般的幽光。 “请给泡杯茶,添麻烦了。”日本老者微微一垂首,团团的面容,丝一般的白发,嘴上是地道的北京口音。 包有闲哈哈一笑,站起身道:“我也是茶客,您请坐。伙计,上茶。” 茶庄的伙计害怕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个整句,长衫下摆抖得翻起了波浪。 包有闲只好问:“老先生喝什么茶?” “这是北京铁家的买卖吧?”日本老者把脸笑成个弥勒样。“我记得铁家在安徽霍山有片好茶山,泡杯你们自产的黄芽好么?” 他又转过头来对包有闲道:“我这一辈子就是好吃好喝,没干成什么正经事,惭愧得很哪。” “老先生怎么称呼?”包有闲猜想,外边日本兵这么紧张,多半是为了这位大人物。 日本老者取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向包有闲推过来。“请多多指教。” 名片是荣宝斋的手书雕版,衔头是横滨正金银行日本总行的常务。“织田秀吉?秀吉这个名字好哇,丰臣秀吉不也是这个名字么?”包有闲信口闲扯,以消化这个大衔头给他带来的震惊。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好在,姓氏比丰臣家体面些,倒也不丢人。”织田秀吉的汉语极精致。 “是啊,丰臣秀吉出身卑微,后来不是让德川家康给灭了么?”包有闲努力搜寻在大学里学到的那一点日本历史。 织田秀吉出人意料地仰面大笑起来,眼中竟噙出了泪花,道:“你这年轻人有趣得很,回去之后,得便给天津的分行打个电话,他们会把我的新住处告诉你,咱们聊聊?” 包有闲机巧地送上自己的名片。 “我知道你。”织田秀吉对名片点点头。“天津金融市场上的大玩家,黑龙江督军的长孙。” 这不由得包有闲不吃惊,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惊异而已。织田秀吉?老爷子,别逗我玩啦,丰臣秀吉灭了他的旧主人织田信长,这才统一了日本,姓织田的人家打死也不会给孩子取秀吉这个名字。你的名儿是假货! 20。老丁的档案不见了 范小青把委员们的档案抱在怀中,微微歪着头,目光带着些迷离的雾气,望着丁少梅。 “那么,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肯把它给我?”两个人已经僵持了很长时间,丁少梅完全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的眼神越发地波光滟滟,浓浓的橙色唇膏似乎在蠕动,却不讲话。 过去的十几个小时,丁少梅一直把自己关在楼上,查阅老吉格斯的档案。这是件累人的活,仅是近两年金融方面的案卷,便有上千份,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令他震惊的是,档案内容之丰富,情报质量之高,用他那金融行家的眼光来看,不由得矫舌难下。 “我父亲也读过这些东西?” “没有,金融方面的事由关叔叔负责。” 丁少梅心中早有的疑问又出现了:如果爹爹了解这一切,断不会生意失败,把自己弄到破产的地步。老吉格斯任由爹爹破产,必有缘故。于是,他便提出要看市场委员会成员们的档案。 “这可不成。那些东西,我老爸锁得严着呢,谁也不给看。”但她的眼神却告诉丁少梅,她可能有办法。 丁少梅把双肩放松下来,改换心情,调侃道:“你没瞒着令尊偷偷看上一眼?” “干嘛用瞒,那东西都是我整理的。” “那么,想必你可以瞒着令尊拿给我看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得看你怎么报答我。”范小青也是调皮的口气。两个人都发现,这种调情式的交流方式对他们最适宜。 这会儿范小青抱着厚厚的一叠档案袋,用春水般的目光罩住他,他知道自己得尽快拿个主意。像范小青这样任性大胆的女孩,高兴起来无所不可,一旦翻脸,必定冷酷得吓人。 他终于伸出手臂,远隔一尺多厚的档案,揽住范小青的双肩。她的肩头一震,没有抖,只是一震,档案咚地一声砸在他的脚面上,生疼,她的头偎在他的颈窝下,小狗一般地拱来拱去。 丁少梅心下极为惊异,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孩,竟还会羞怯?他断没有想到她还有这种情感。莫非她的放纵行为只是表演,内心深处却是个保守的女孩子?这种矛盾的性格他在英国姑娘身上见过,很难对付。 “你真的喜欢我么,还是逗我开心罢了?”丁少梅抢着把对方的台词先讲了。 只这一点点刺激,便把范小青眼中的雾气迅速凝结成往日的顽皮。“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引诱了我,可得付出代价。” “我的家业败了,身无长物,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只管拿去便是。”这丫头又退缩了,他心道。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她的手臂仍围在丁少梅的腰上,把头后仰,露出眼睛与嘴唇,都很坚硬。“要么作我的主人,要么作我的仆人。” “我是您卑下的奴仆,请女主人垂怜。”他的手指沿着范小青的脊骨滑下去,握住她纤细的腰枝,自己身子向后退开一步,屈膝躬身,把她的手放在唇边。 散落在地上的只有3份档案,都是洋人,没有他爹爹,也没有老关。还要做出更大的努力才成啊!他告诉自己不要怕任何困难。 “我说,你们这是要拜堂啊?”老吉格斯红袍白发,好似圣诞老人,却故意不去看地上散乱的档案。 丁少梅笑道:“我这在练习求婚哪,老泰山大人。” “放狗屁,有这精神头儿,留着追求关雨侬吧。我这唯一的心肝宝贝,不会便宜你们中国男人。” 范小青的绿眸急冻成冰。 宫口贤二、帕纳维诺和大小皮埃尔的档案如同惊险小说,让丁少梅读起来毫无倦意。他对自己的速读能力与记忆力很有信心,两天的功夫,百十斤重的档案他粗读了一过。该记下的都印在了脑子里,委员们的档案范小青不许他记笔记,说是怕被人偷了去。遗憾的是,档案中与他爹爹有关的内容少之又少,这让他更坚定地意识到,爹爹的档案必有老吉格斯不想让他知道的内容。怎样才能把它们弄到手,这是个具有挑战性的难题。范小青,只有这一条路。 老吉格斯这家伙当真了不起,大批的档案读下来,他终于感觉到,一个人如果能够掌握如此丰富,同时又如此重要的秘密情报,从中生出的将是多么巨大的勇气与能力!常握着这样一个巨大的谍报网,那种感觉多半会像一位握有绝对权力的国王,落入网中的任何人,都将被牢牢控制在掌权者的手中。如今的掌权者是老吉格斯,而后呢…… 我那老爹爹对我的批评有道理,我是一个野心太大,贪欲太大,不计小利,却专挑大家伙下手的野心家!丁少梅心道,却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有真正的大权力、大财富才值得他去奋斗,他天生就是一个干大事的人。今天,这样的机会终于来到了,有大笔的钱财可以让他在金融市场上呼风唤雨,又有一个巨大的谍报市场在引诱他去控制。金钱加上情报,生出的便是权力——这是男人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读过三遍,市场委员会的章程他便能背诵得出来,其中两条最是诱人,一条是,任何一个建设性的决定,必须取得多数成员的赞成,但委员会主席拥有最后否决权;另一条是,一旦委员会主席丧失行使职权的能力,将由委员会多数成员推举一位年龄不超过50岁的委员继任。 老吉格斯要把他推举进委员会大有道理,现在的委员们,每一位都超过了60岁,这章程是30年前制定的。 帕纳维诺伯爵,那是一个顾头不顾腚的意大利赌徒;小皮埃尔,在法国有原配夫人,却纳了个日本侍妾;大皮埃尔,虽说娶了位日本夫人,但又搞上了左应龙的情妇,一个走红的大鼓娘。这些人都有大才能,也同样都有大缺点。以他的观点来看,这些个家伙正是被敲诈或利诱的上佳人选。丁少梅暗笑自己,在动歪脑筋时总是用英语思考。 只是这宫口贤二不好对付,他是个地道的日本人,谨慎到极处,然而,档案中老吉格斯的按语说明,这老小子极有可能是德川信雄的代言人。这么多日子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德川信雄的确切材料,证实老爹爹的遗言中所写的,真是有这么个日本鬼子存在,而不是什么暗语。 复仇的相对目标是日本侵略者,而复仇的绝对目标就是这位德川信雄,作为个人复仇者和独自抗日的勇士,这两重关系不容混淆。 当然了,个人的意愿大于一切,个人的需要便是全部的人生意义。自从得到爹爹去世的消息,直至今日,他终于完全恢复过来,用牛津那位间谍教授的话说:他是个野心比希特勒还大的中国小子。 21。宫口贤二是个斯文人 每天早晨,范小青如同一位粗鲁的军曹,刻板无情地督促丁少梅进行高强度训练。她总是痛恨自己在丁少梅表白时的畏缩,便用这种体能上的折磨来遮掩心中当真生出的爱意。她恨自己:如此风流快活,胆大妄为,名满津京的范小青,居然落进了如此老套的陷阱,这种调情的圈套往常只是她用来挑逗蠢男人的游戏,万不会想到竟落在自己的头上。 一周的强化训练结束,丁少梅对自己越发地有信心了,他的肌肉焕发出一种日渐苏醒的愉悦,体能也在明显地恢复。范小青认为自己监督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6 部分阅读 一周的强化训练结束,丁少梅对自己越发地有信心了,他的肌肉焕发出一种日渐苏醒的愉悦,体能也在明显地恢复。范小青认为自己监督训练有了功劳,该当体息一天,逛逛商场,犒劳犒劳自己。丁少梅应该添两件衣服才是,一个大少爷却穿得像个小职员,不像样,也不合范大小姐男友的身份。尽管从那天起,她与丁少梅只是斗口,再没给过他一个温柔的眼神,但眸子里的冰块却在燃烧,心绪难免首鼠两端。 本地的上等洋服店大都聚集在小白楼,但没有英国裁缝,这一点让丁少梅仍然不习惯。在英国,虽说伦敦裁缝的手工甚至比衣料还贵,但手艺是没得说,中国裁缝做洋服,就好比澳洲裁缝做马褂,怎么拾掇也不像个样。 逛了几家白俄开的洋服店,衣服的裁剪与俄国人一个模样,结实粗笨得像狗熊的外套。他看上件貉绒领的吸烟服,皮毛、样式还不错,可那是冬天的衣裳,眼下快四月底了,当务之急是夏季服装。 有两家保定裁缝,倒是没口子应承着给精工细做,只是店里存的衣料比麻袋片强不了许多,实在是不中意。丁少梅自觉不是个太挑剔的人,但衣裳毕竟是衣裳,穿着不合适,有失自己的身份倒没什么,可是,就算抗日分子不要命,也得要体面不是? 中午俩人吃的是西餐,他吃不惯德国口味,后悔一味迁就范小青,没找家鲁菜馆,扒三白、熘黄鱼扇什么的他馋了好几年,哪怕炒个木樨肉也好,于是,便连带着拒绝了她的游乐计划,不肯陪她去看电影。范伦蒂诺的新片这次是与美国国内一起头轮上映,但他不喜欢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范小青刻意做出悻悻的样子,独自去了,临走扬言,明天要好好地收拾他。 给旧日同学打了几个电话,有人给介绍一家犹太裁缝,手艺还看得过去,最重要的是衣料让他满意,南美的羊驼绒,印第安老太太手工捻的线,轻薄细软,完全是天然的颜色,是绝好的夏季衣料,精纺的毛料跟它比起来,也如同棕毛倒竖的蓑衣。这种衣料在伦敦也才刚刚有人穿,过去一百多年,英国裁缝一向用它当衬里来糟蹋。他定下两身单排扣的洋服,一身棕色的,棕而不红,淡淡地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另一身是灰色,色调柔和得舒服。先定这两身看看手艺,若缝制得还差强人意,再来定做也不迟。回到国内不能期望太高,此刻他不禁怀念为了抢出爹爹的骨殖,而被他丢弃在长春的好衣服。 出了洋服店,被初夏的阳光一照,他这才发现身上的旧洋服有多么寒酸可笑,几乎让他狼狈地逃回到店中,却被人拦在了大门口,定睛一看,认出来,是情报市场委员会的委员,日本人宫口贤二。他在档案中见过他的照片,只是照片没能照出来此人身上那种僧人般清绝无欲的神气。 “在下想与丁先生谈谈。”宫口贤二嘴上是细声细气的汉语,与他纤细的身材,清雅的相貌倒也般配。 路边候着辆汽车,前座上坐着两个人,脖子和头一般粗,像两只肩膀顶着个咸菜坛子。这两个人在意租界的赌场中与他打过照面,他明白,自己一定是早就被他们盯上了,这个邀请不能拒绝。 宫口贤二的宅子是所西式平房,临街,院子极浅,好在香港道很清静,从这里步行三五分钟,越过马场道,便是日军占领区。 宫口贤二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规矩人,不吸烟,不喝酒,不嫖女人,也不讲粗话,仅有的两项嗜好就是读书、品茶。根椐近两年从牛津来的报告称,眼前这个高大体面的小伙子也是个规矩人,对日本文化中那种纤巧柔和的美颇能领会,茶道、书道什么的,做起来似模似样。这种早期的闲功课到这一刻终于发生了重要作用,德川老师的睿智不容置疑。 “冒昧将先生请来,不胜惶恐。”他的口音有些怪,语速慢了些,像是吟诗。“说起来,在下也是好奇,能得吉格斯先生如此赞赏的,到底是何等人物!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丁少梅此时在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钦佩之情,他在佩服自己,心怀复仇之志,而面对着这个日本间谍,心中竟然没生出那种坚硬刺人的恨,也不害怕,更没有一丝慌乱,那颗心熨服得像块干燥的海棉,宽博得渴望吸收天地间的一切。他没言语,静静地望着宫口贤二,像个极有礼貌的客人。那一整块“海棉”才是恨。他品评自己。 “丁先生的贵宝宅在哪街哪巷,日后在下要登门求教。”宫口贤二拉着长腔,慢悠悠地一嘴旧词。一个女人送上茶来,鞠个大躬又退了出去。 房后一阵子鸟鸣。 “眼下借住在朋友家里,旧宅子卖了。”讲这话时心头竟涌出一丝羞怯。穷也是一种境界,更何况只那么几天,有什么不好意思?丁少梅为自己还没丢光这份虚荣有些惭愧。 “我倒是有家小小的地产公司,不大,但消息灵通,丁先生要是有意找房子,在下可以略尽绵薄。” “不敢当。” “我也是做生意,是你照应我,没什么不敢当的。”原来这个日本人也会讲白话。 一阵相对无语,两个人喝茶。 “在下对毛姆的殖民地小说非常有兴趣,他描写过香港、上海,可惜没写到过本地。你在牛津读书,想必是这方面的大才?”宫口贤二又用英语找新话题。 “我更喜欢麦尔维尔。”这哪里是两个间谍的交锋,倒像是大学茶室中的闲谈。丁少梅越发地警觉,面上却是温润如玉。 宫口贤二抚掌笑道:“那是《白鲸》的作者,他写了本难得的好书,我只弄到1921年的再版本,精美绝伦,可惜,1851年的初版找不到。” “我读的也是21年的版本,木刻插图让人心动。” “主人公是个勇士,比你还年轻,只是不知世事险恶,难免磨难多多。” “我倒是敬佩亚哈巴船长,尽管他疯了,却有着神一般的意志,复仇的意志。那鲸鱼咬断了他的腿。”丁少梅不会忘记父亲,也不会忘记焚烧他骨殖的情景。 “听我说,木匠,”宫口贤二站起身来,两只拇指插在马甲中,压低嗓音,目光晶亮灼人。“虽然我现在觉着我的腿不再有伤痛的感觉,可我的心却总感觉它在痛,它在疼呀,这感觉永远也无法消失。” 他是在吟诵亚哈巴船长对木匠的那段睿智的演讲。“当然,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肉体都还存在,如果我们的肉体没有了的话,我想,我们也就不会惧怕地狱的存在。” 劝勉加威胁,日本人就是这种弯来绕去的文化传统。丁少梅站起来比宫口贤二高一头,也将两只拇指插在马甲中,低沉的嗓音,同样晶亮灼人的目光。他吟道:“伙计们,抬起头,大家好好看一看,看看这神赐予我们的白焰!就是它,将照耀和指引着我们,去追杀那十恶不赦的白鲸。把主桅的铁环递给我,我要给这神烛摸摸脉搏,就让我们的血和它的脉碰在一起吧!” 这是在神启面前的宣言,此时亚哈巴船长彻底疯狂了。“虽然火焰灼痛了我的脑壳和眼睛,我疼痛难忍,我禁不住要满地乱滚,可我还是要和你说,你是从黑暗中跳出来的,而我是从你之中跳出来的,不管怎么样,我终究要让你无可奈何……。神啊,我清楚你的身世,你也有自己的苦恼,所以,还是让我们一起忘掉悲伤吧,让我们跳起来,直跳到天上去,我跟随你一起跳,我心甘情愿,因为,我——就——是——神!” 两个眼神中燃烧着无限激情的“亚哈巴船长”,目光碰在了一处。 这一次丁少梅听清楚了,屋后的鸟鸣是两只百灵对唱。 宫口贤二喜欢眼前这个小伙子,既使这是个危险的对手,可能比老吉格斯更危险,他仍然喜欢。得买只巧嘴的八哥,把这段神启面前的宣言教给它,尽管自己的英语有美国西海岸的口音,这就更像亚哈巴那个狂热的老疯子。 两人在门首相对一躬。“改日再请过来,我房后有间小小的茶室。”宫口贤二心中欢喜,这一面见得有味道,值。将他拉拢过来的想法,算得上是一场有趣味的挑战。 “少不了登门讨教。”丁少梅同样高兴,这个日本老小子如此明显地暗示,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才的危险与刺激竟然让他感到意外的快活。他奶奶的! 不兴讲粗话,那老小子也是个斯文人。丁少梅发觉自从父亲死后,他的性情变得粗鲁了许多,这不是好事。 22。老吉格斯与织田秀吉的对口相声 宫口贤二主动登门,把老关父女吓了一跳。 “在下来看望小丁先生,多有搅扰。”在本地,没有什么小动作可以瞒得住老吉格斯的耳目,倒是与丁少梅大大方方地来往,反而会让他费些猜解。有关丁少梅便是“魔法师”的情报,传到他手中刚刚两天,“魔法师”此次回到中国,在东京方面引起巨大的震动,给他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收买“魔法师”,并充分地利用他,若不成功,便杀掉他,以免他被中国或英国方面利用,做出不利于大日本帝国的事来。 手中雅致的礼品包裹交到雨侬手上,他挺欣赏这小姑娘的沉稳、镇定,比她父亲还要镇定。 丁少梅也没料到这个老日本鬼子来得这么快,好在多打些交道原也是自己的愿望,于是,他拿出一副礼仪得体,表情淡然的英国派头来应酬;若是用中国人待客的热情周到,难免会引动多方面的误会,包括老吉格斯与老关。 雨侬紧挨着丁少梅坐下,身子绷紧。他明显地感觉出来,万一宫口贤二拔出枪来向他射击,她必定是要及时挡在他身前的。 宫口贤二拿出来的却是串数珠,数豆子般地捻动,口中道明来意。 “我记得丁先生正在找房子?”雨侬飞快地盯了丁少梅一眼,内中满是疑惑,宫口贤二把这线索收在心里。“小河道西头有所房子,不算大,租金也不高,或许合用。” 这家伙什么意思?丁少梅有些诧异,便道:“多蒙费心。我这里刚想安份家,您就来了,咱们缘份不浅哪。” “佛说诸事随缘,内中有大智慧呀。” 丁少梅确实是有搬家的想法,别的不说,三天两头俞长春、左应龙之类的莽汉找上门来,留在旧日仆人家中毕竟不大好意思。从另一方面说,委员会中的成员,像帕纳维诺伯爵、大小皮埃尔,再就是市场上的大大小小的各路间谍,日后他来往得会相当密切,更不要说操纵金融市场的事一旦干起来,与方方面面的人物交际,请客、聚会的,少不了得有个合用的场所,在老关眼皮低下,总不是个事。他早便决定不信任任何人,以免落得老爹爹的下场。 宫口贤二推荐的是所一幢两户式的别墅建筑,正门朝着北边的墙子河,一层右手是餐厅,相连的厨房里有工人们进出的后门,左手是书房与客厅。二层有4间卧房,阳光充足,从后窗望出去,后门外是条干净的夹道,铺着碎石路。工人房在三层的阁楼里和一层的厨房后边。门首有方小小的花园,一道蔷薇短树篱与邻家隔开来。 丁少梅带着雨侬上上下下走了一圈,觉着房子非常舒适,这便难免叫人起疑,沦陷两年后,英租界竟还有整幢闲房招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租金只有每月300元联银券。 走出大门往西瞧,望得见大太监小德张的那所豪宅,向东看,墙子河从他门前流过100多米,便与海河交汇。若是日本人开条小船来绑架他,从闯进大门到把船驶入日军占领的旧德租界,有一刻钟便足够了。 他向宫口贤二一拱手,讲他那难懂的函馆日语:“常言说,朋友是黄金。”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宫口贤二答了句中国俗话。 房主人的管家早便伺候在那里,签约是宫口贤二的中人。签字,盖印章,这中间雨侬拉过丁少梅几次袖口,他好似浑然不觉。 “这是1200元,一茶一定一来人,外加一打扫,你过过手。”就算你老小子冒充中国通,也未必凡事都清楚,丁少梅有意用行话考较宫口贤二,顺手把印着孔子拜天坛画像的联银券递给管家。 管家作了个大揖,拿钱走了。宫口贤二不解:“契约上写明,房租一个月一付,你为什么一次付4个月的租金呢?” “不明白吧,让我告诉你,”从今天起,叫你老小子有事说事,别老在我面前假充“中国通”。 “还是我来教训教训这个假内行吧!”一个日本老者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站在短篱的另一边,头上戴顶凉笠,手中一把花锄,对丁少梅道。“小伙子,莫非您就是老夫的高邻?” 老者在那边鞠躬,丁少梅在这边拱手,雨侬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异这个退休老官僚似的日本老者,何时冒然出现。 “小伙子,像他这种半吊子的中国通,以为自己在本地住过几年,就了不得啦,你不必跟他较真。”老头的京片子滑润又脆生,好似炒肝就焦圈一般。 丁少梅把身后的宫口贤二让出来,给老者教训。 “小子,今天老夫教你点真学问,”老者把手臂支在花锄上,另一只手如同指点江山。“津京两地租房的旧例,那是一茶一定一来人,这‘定’是头一个月的房钱,那‘茶’呢?就是你临退房的那一个月,不用再交房钱。听说过‘住茶’这话么,就是住这笔钱。” 宫口贤二脸上干净得像张白板,雨侬的脸偏向一边,把忍不住的笑容放到身后。 “还有一笔叫‘来人’,那就是给你这小子的跑腿钱。哈哈哈……” “打扫钱我知道,是房主雇人打扫房间的工钱。”宫口贤二像个不服教训的学生,但丁少梅却隐约有听双簧的感觉。 “错啦!没人给打扫,这钱是赏给主家上下仆人的,给不给全看房客是不是场面人。这小伙子,好体面!”老者把丁少梅捧得恰到好处。 猛地,大门口传来一句本地口音:“你知道还有笔搬家费么?”老吉格斯戴着他那牧师的硬领,踱进院中,目光与那日本老者的眼神碰出一声雷,这才各自转向了宫口贤二。 老吉格斯:“等茶钱住到还差个三五天儿……” 日本老者:“找二荤馆叫个大火锅,请请街坊四邻,也就是老夫我的口福……” 老吉格斯:“吃完一抹嘴,火锅送进当铺,搬家的挑费就有啦……” 日本老者:“刷一层厚厚的糨糊,把当票粘在大门上……” 老吉格斯:“二荤馆的伙计来收家伙,照例是背着门板上当铺,赎出火锅再把门板卖给寿材铺……” 日本老者:“不这么干的房客,那算是少历练,没世故……” 雨侬去看那两扇大门,果然一新一旧。 两位老人隔着短篱互行中国礼,丁少梅听见日本老者自我介绍叫织田秀吉。一转眼,他这才注意到宫口贤二面色青灰,目光散乱。这老小子心里有事! 宫口贤二确实担着大心思,他早该想到,把丁少梅安排在这里,吉格斯少不了会上门来,与邻居打照面是早晚的事,却没想到,这头一天两人便遇上了。 老师对学生的权威是巨大的,织田秀吉一定要把“魔法师”安排在身边,他只能听从命令,然而,这却违背了东京的命令。 军部让他绕过织田秀吉,独自完成对“魔法师”的引诱与利用。老师属于老派人物,显然已经失去了军部的信任,但老师在东京政府当中,仍然具有相当大的势力。 利用“魔法师”不是件容易事。宫口贤二在思索他计划中的漏洞。若在往日,可以向老师请教,现在如果露出消息,便是违背军部的命令。尊师与忠君发生了冲突,自然是君为上啦。 23。左应龙招女婿——不管不顾 大门上的铜铃被来人拉得像救火车,雨侬隐在书房的窗帘后向外一望,忙止住要去开门的仆人——这是她通过俞长春推荐给丁少梅的一对中年夫妇,只说是避难逃进租界的老实人,男人干勤杂,女人当厨娘。在许多事上,丁少梅不知情反而方便。 门外来的是左应龙。 她忙把库图佐夫押送过来的金融档案收拾在一处,锁进刚刚从惠罗公司买来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很沉,大得如同衣柜,她暗笑:这个笨家伙,装现大洋也足能塞进十万块。 门外的铃声越发地急切,绳子马上就会被扯断。她这才示意男仆开门——男仆叫宋百万,口音很杂。 “我还以为进了坟地,老半天没动静?”左应龙早早换上了夏装,黑拷绸裤褂,双梁靸鞋,腰间的青缎搭包甩着穗头。 丁少梅从楼上下来,拱手叫了声左爷。 “你小子不够意思,搬家也不言语一声,难不成怕老左给你挂匾?”他一举手中三叠油透了的纸包,最上层是张桂顺斋的红笺。“我老娘惦记着你哪,说是丁大少走了好几天,也没个耳音。左爷这辈子拜过谁?这不,颠颠儿地来了,还带着‘小八件’。” 话到这份上,丁少梅必得有两句场面话交代才成,否则双方都没面子,便道:“左爷您是高抬了晚辈,该当的是我给老太太叩头请安才是,您老多抱涵,等老太太大寿那天,小辈送一出侯喜瑞的《满床笏》。” 房子没安置妥当,只好把左应龙引到书房。房主人留下来一套12个人的餐桌椅,暂时搬到书房里,办公、吃饭全是它。装饰新居的活儿被范小青抢了去,这两天她开着那辆跑车正满世界选家俱。为此,雨侬并没表露出不高兴,她自己的主意,连丁少梅也不能告诉,一讲便不灵了。 左应龙一眼盯上了那只大保险柜,“好大的钱匣子!”他挽起袖头搬了搬,没动静,又拉住门把手一通猛摇,这才满意。“哪掏换来的这好东西?有它在,贼是不怕啦。” 丁少梅与雨侬面面相觑,无言可答。 “咱老娘还怕你小子没钱,干会党的有穷有富,你若是个穷光蛋,还让我那五妞跟着你吃糠不成?” 雨侬敏感,忙问:“五姑娘怎么了?” “这小子走了时气,咱家老太太跟五妞都看上他啦,关姑娘,你等着喝喜酒吧。”左应龙蹬住椅子的横梁坐下,短烟袋插在嘴里一阵猛抽,如同刚坐上拔火罐的煤球炉。 “您先别忙,”雨侬听出点意思来。“您是说,老太太要把五姑娘嫁给他?” 左应龙嘴里的烟杆一蹦一蹦的,说:“就是这话,你说说这小子多大福气,老太太梦里边‘天官赐福’,怎么就选上他呢?咱老左没出息,养不出个儿子来,日后这家当,还不都是他小子的?” 他又转过头来对丁少梅说:“小子,我闺女过门那天,老左给你陪送一条大汽艇,钢壳的美国货,保证比兔子跑得还快,运大烟,贩军火,小日本儿那巡河的破汽船,烧炸了锅炉也撵不上你,发财去吧。” 雨侬全明白了,但她一点也不生气,更不会想办法替他解围。你到处留情,惹的自然是自己的麻烦。她有意要看看丁少梅的窘相。 丁少梅哭笑不得,这个抗日盟友还没拉到手里,却先弄来个胡搅蛮缠的老丈人。然而,左应龙这样的人最在意脸面,若是当面驳了他的“美意”,朋友就可能变成世仇。 他先试探着说:“左爷,咱俩是江湖朋友,平辈论交,我要娶了五侄女,岂不是乱了辈份,日后你我如何见得了人?” “谁跟你平辈?咱老太太不是说了么,咱们差着岁数,拜盟的事就算了,还是当我女婿的好。” “我想,您大概也猜出来我是干什么的,那是杀头的罪过,万一失手出了大事,连累五侄女少人照应,岂不伤了老太太的心?” 左应龙哈哈一笑:“小子,老左我14岁就杀过人,九河下梢闯荡几十年,洋鬼子我都敢杀七个宰八个,到如今还是响当当一条汉子。” “可是我自己害怕呀!”丁少梅为了交下这个朋友而又不娶他女儿,不惜把自己说成胆小鬼。 左应龙对光似的歪着脑袋,把丁少梅瞅了半晌,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你有没有胆色,过两天就明白了。记着,后天下晚准8点,我在菜码头上等你。” “什么事?”雨侬插言问道。 “上汉沽,拉炸药。”左应龙转身往外走,厨娘宋嫂正端茶送过来,他怪叫一声:“呀嗬,小子你行啊,雇个老妈子都像女先生。” 原说宋百万两口子不识字呀!江湖人眼最毒,左应龙讲的也许有道理。丁少梅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俞长春发现自己得到的情报有了错处,那一大批文物并没有存在塘沽码头,而是在塘沽的日军兵营里,这样以来,炸仓库的计划自然而然的便流了产。 若是这样,就只有炸船了。但愿小日本别走铁路把货运到烟台、青岛的去装船,或是运往满洲国。 俞长春干报纸这行,有着极大的便利,商业社会嘛,所有与人打交道的生意,最在意的就是社会传闻,再加上他的报纸办得正经八百,订户全都是中上层人物,于是,大饭店、大旅馆、大商场,甚至银行、轮船公司这样的大机构,他都有不少的朋友。 向来跑外洋的班轮都是英美与日本公司的船,或是挂着南美国家旗子的希腊客货轮,中国本土的轮船公司,只能与英商太古轮船公司和日本船公司争夺沿海市场。自从上海沦陷后,中国的轮船公司,招商局也好,三北轮船公司也好,他们的轮船不是开到重庆去了,就是都被作为战争工具没收,归了日本人,但办事机构还在租界中维持着。俞长春打的主意是,这些人就算是没了公事可办,消息总还是有的,于是他便找到了三北公司的一个熟人。 那人见面先作个大揖,道:“长春仙兄,前次承请之至,可如今公司没了船,薪水也减到一成,过不下去。还您情份的事一直耿在心里,却不敢跟您照面。” 此人一生沉迷于导引术,曾求俞长春给他引荐过一位路过本地的“师父”。俞长春倒没觉得这算什么人情,那位师父是个一等一的江湖“大耍”,自称300岁,“吃人儿”的主儿。 “老赵,你这话外道了不是,我是这几天浑身不自在,想朋友,才找你来啦。咱们小酌?”俞长春也是个外场人,见老赵身上头蓝布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便心下不忍。两年前,他是轮船公司的票务主任,出入有包车,多么体面的一个人。 “扰您了。”老赵一手把着酒杯,筷子如叉,夹了一叠“酱牛肉”纳入口中。俞长春却记得他学道吃素。“老弟你有话直说,我知道你必定有事,我这边儿先垫两口。”一杯酒下肚,抓过酒壶又给自己倒满。 俞长春没动他的酒,没胃口。日本人一来,世道大变,老赵原本神仙般的人物,竟变成这个样子,让他心里发苦。 热炒还没上,牛肉先没了,剩下一碟黄豆芽、一碟海带丝在那里,好似穷人的筵席。老赵的舌头在齿间巡逻,探查粘在那里的肉丝,腮上东一块西一块地鼓,道:“这东西发粘,味道却不错。要说中国人命苦不是?大清律严禁宰杀耕牛,好容易民国了才有这口头福,日本人却来了,改吃死马肉!” 还是先表明来意吧,俞长春有些不耐烦。日本人来了,把他们打回去就是,抱怨管个屁用? 老赵毕竟是行里人,俞长春一提话头便明白了,“往日本的船太多啦!他们在中国连抢带骗,每天都有船往回运。” “假如我知道有批货要运到日本,你能弄清楚是哪条船么?”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您是走哪路货……。”老赵看见伙计端着鱼池上来,便停住话头,好在手里的筷子一直没放下。“该炸刀鱼的日子,只能吃河沟里的鲫瓜子,唉!” 以俞长春往日的急脾气,哪容得他这般拿糖作醋?可是求人的事呀! 4块两面焦的饼子,一盘子小鲫鱼,老赵吃饱了,“兄弟你接着说。” “码头上管得紧么?” “紧。日本兵跟大眼儿灯赛的盯着,往日本走私货,难。”老赵往桌上又瞧了瞧,俞长春便叫了碗酸辣汤。“我说,还是走我们公司的船方便,牛庄、烟台、上海、厦门,管事的是日本人,可船员还是咱们老乡不是?再者说……” 他四下瞅了瞅,头往前伸,“舱里有夹层,大件小件都带得,我来办,一句话。” 下边自然该谈价钱,但俞长春没了兴致。他知道自己找错了人,但还是不死心,又问:“要是有人走点古董……” “只要是中国船,瞒不过我去;要是洋船,可得费点劲。” “日本船呢?” 老赵咬住嘴唇,目光锁在俞长春的喉结上,仿佛入定,半晌方道:“那可是大价钱的消息,日本人也是人哪。” 10块联银券的饭钱花得不算太冤,毕竟得到些有用的消息,尽管俞长春知道,他们都不信任对方。 24。裤裆里抹黄油——不是屎也是屎 菜码头离袜子胡同不远,于是,丁少梅先去拜望了左老太太,随车带着架留声机,还有几十张黑胶唱片,都是京剧大名角的唱段,算是孝敬老人家的。要打消这门可笑的婚事,还是得从老太太身上入手。 左应龙没在那里,但左老太太见到他很高兴,要把话头往亲事上引,丁少梅忙扯了件在英国听歌剧闹的笑话,把话头岔开。话到此处,他便给挤在了夹缝里,于是,他既不能谈亲事,也不便提与左应龙在码头上的约会,只好一味地闲扯,算是专程来给老太太开心。 五妞许是听说了她爹提亲的事,没有露面。这样也好,先支应着,早晚左老太太得明白,他们这两路人不宜结亲。眼下不能得罪他们,左应龙是混混儿脾气,发起浑来,自己难免有危险。 约的是8点钟,左应龙现在在哪?这话还不好问。 看着时候不早,丁少梅告辞出来,左老太太这次没起身相送,守着长辈的身分,吩咐下人:“丁大少赶夜路,给掌上灯。” 五妞守在门房里,显然是等他,垂着目光,微红着脸颊,递给他一只捆扎整齐的蒲包,挺沉。这么走出左家大门,还真有几分新姑爷的模样,连吃带拿。他又叫左老太太给套在圈里。 看起来,这老太太比左应龙更难缠。他甚至想,自己若能修练到这等江湖老辣,也不妄半生的好学之名。 等他的船是艘旧木船,单桅,破烂船帆,甲板上到处是粘乎乎的泥垢,让他怀疑这玩意走不出多远就得沉入河底。 左应龙还是没露面,让他不安,见俞长春早便候在那里,他心下方才有几分宽慰。这才是个办事的样子,我是替你成全事,冒这天大的危险,你若不出头,别说是抗日英雄,怕是连个男人也算不上。 放倒桅杆,船从东浮桥下驶过,4条汉子撑篙,二宝掌舵,没人讲话。本地的铁桥只替轮船开启,所以,河上帆船的桅杆全是可拆卸的。 丁少梅坐在船尾,四下里望出去,右岸是日租界,左岸是旧奥租界与意租界,依旧是灯火灿然,河岸路上,一串串烧炭汽车的车灯明晃晃的,载着追逐名利的人们,当然,有爱国者,也有汉奸。最悦耳的还是洋车的铜铃声,坐车的客人当啷当啷地踩,铃声鞭打着车夫,不是有什么急事,这只是闲来解闷的消遣,透着气派。绝大多数的车辆都与他们走同一个方向,下游便是法租界与英租界,那些人晚间的宴席未必令他们满意,但沦陷后,租界中的娱乐业却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大大地兴旺起来,玩乐麻痹了恐惧。 他出生在这座城市,在这里长大,却从未发现它如此生机勃勃,即使在日军的践踏之下,依旧有这般美妙的夜景。 “真是好美呀!”船驶过他家门前的墙子河口,进入日军占领的旧德租界,雨侬突然在他身后感叹。 他惊叫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要把桅杆竖起来,我在舱里碍事。”雨侬笑了笑,有些紧张的样儿。 他恨不得跳起来大骂一阵,或是把带她上船的人丢下河里。这件事太危险,万一自己有什么应付不来,在她面前丢人现眼不说,她还可能是个极大的拖累。 “我拦不住你,就不能放你一个人去。”雨侬像个深怕手中蜻蜓飞走的孩子,执着而又担心。“不论到哪,我都会跟你在一起。” “我是去办事,又不是逃婚。”丁少梅口不择言。 “我也没说一定要嫁给你,但我更不会轻易放你走,或是让你被日本人抓住枪……”她把后面那个不吉利的词啐了出去。 他跟雨侬讲这种带有强烈感情冲击力的对话,远不如与范小青调情来得自如。这姑娘貌似柔弱,实则坚硬如铁。 “是不是俞长春带你来的?”他总得找出一个可以怨恨的对象来。 雨侬扭头望一眼独立船头,手横短桨,“单刀赴会”似的俞长春,没有回答。 “都滚过来,咱们开个小‘议会’。”左应龙居然也从船舱中爬出来,但不大会用新词。 离开了城市,四望黑沉沉的,桅杆竖起,微风鼓着帆,船仿佛是在漆黑的油中滑行。丁少梅怀疑掌舵的二宝不是靠眼睛,而是在用心灵行船,让他心底生出几分怪异,感觉不舒服。 左应龙喊了一嗓子:“点三灯。” 大家围坐一圈,三盏美孚的玻璃油灯摆在中间,灯光昏黄,却照出人们脸色青绿。左应龙在众人身后绕圈子,一只卸货用的铁钩,握在他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上。 4名水手的神气如同见到了死神。 “老左我待人一向可不薄,”众人点头。“可竟然有人跟我玩猫腻……” 因为左应龙的话没有确切的指向,连丁少梅心中也觉不安,每当左应龙的脚步转到身后,他的脖子后面明显感觉到河风分外地凉。 莫非这老河盗要杀人?俞长春倒是心下坦然,这是帮会剪除叛徒的仪式,他们只是个见证罢了。 “小日本进了天津卫,没带来吗好,反倒是让咱中国爷儿们丢了人。响当当的汉子,国不是国,家不像家,活着糟践粮食呀?”左应龙是讲演的腔调。“可话又说回来,国没了还有家,家没了还有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能丢人。” 他的脚步停下来,铁钩撂在丁少梅的肩头。“一个月里我丢了两船的货,是谁给小日本儿通风报信?是你?是你……”铁钩在丁少梅头顶上指指点点。“没人敢承认,他知道,承认了就得死,跟着我老左,不是发财就是死,没有别的路。” 左应龙为什么停下脚步,死钉在这呢?丁少梅不怕,只是不舒服,他希望这老河盗离开他身后,便道:“左爷,今天您是替我办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的事了了,您爱杀谁杀谁。” 铁钩抵住了他的脖子,凉嗖嗖的。只听左应龙说:“别觉着我跟你提亲,就不会宰了你,就算你已经是我的姑爷,背叛了誓言,也难逃活命。” 丁少梅没有看到,只听到嗖地一股风声,肩左的雨侬把他猛地拉过去,肩右那名水手身上的血还是溅到了他的脸上,温热。 这老家伙比我还疯。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无法想像的场景:那铁钩扎入皮肉的钝声、肋骨折断的脆响、水手声振林木的哀号……。 一切发生得很快,但他却有转瞬百年之感。那水手伏在舱口,一动也不动了。 另外3个水手依次走上去,每人在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便下舱去了。 左应龙用块破布把铁钩擦拭干净,踱到丁少梅面前,头一歪,指向俞长春说:“他还不错,能算个人物,可身上差点正经东西,太学生气。” “他一点也不差。”丁少梅不想别人当面贬低他的朋友,即使他自己也小看那朋友。 “你不一样,你不是个学生。”左应龙把铁钩塞到丁少梅手里。“我一见面就看出来,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不光吃碗里的,你是连锅都端走的主儿,谁敢抢要谁的命。” 下舱去的3个水手抬着块压舱石出来,足有六七十斤重,捆在那人腿上。那人手臂动了动,像要扯去身上的绳索,却没有力气。 “扶他过来。” 3名水手把那人抬过来,立在船帮边。左应龙拉住丁少梅手中的铁钩,挂在那人的锁骨上。那人两手虚张开来,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讲什么。 “这是你的活儿,松手把他放下去吧。”左应龙点了袋烟,对丁少梅说。 “他还活着哪。”那人眼瞎了一只,脚下迅速汇集了一摊黑血。 “知道还活着,死了怎么算是你杀的?” 两个水手扶住那人的胳膊,只要丁少梅往前推,那人会掉入河中;他往回拉,那人也未必会活,但却与他无干了。 二宝一直在望着他,手上把着舵杆,眼睛却会讲话,在鼓励他。 一股横风打到帆上,船一晃,那人落入水中。丁少梅自上船来也没留意过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虽说船行得慢,此时出城也该有10里开外,他饿了。 二宝招呼他坐到舵边上来,说了句:“你很高明,杀了人,却没有人以为是你杀的。” “就是他杀的,他现在跟我一样,也是个杀人犯啦。”左应龙很得意。 丁少梅越发地饿起来,打开五妞送给他的蒲包,里边是十几个豆沙蒸饼,还有一柄曲尺手枪。五妞显然知道这次出行有危险。 丁少梅的射击教练是个脾气极坏的爱尔兰独立分子,他还记得给他的评语是:把一头大象放到你的餐桌对面,你也射不中它的屁股。 左应龙在船头喊:“精神着点,小日本的汽船不定埋伏在哪条河岔子里哪!” 老吉格斯暴跳如雷,把来向他借钱的帕纳维诺伯爵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在伯爵听不懂他那苏格兰土话,一个劲地在那边点头陪笑脸,以为老头儿布道的瘾又发作了。 他倒不是气帕纳维诺,伯爵来借钱,也算是个拉拢的机会。他气的是丁少梅,自己花费了无数心力,培养他20年,他竟然跟着个强盗去冒死。 财政部的第3位特使坐的邮船明天到港,将带来英国政府的全权委托书,可以让他在英商银行和洋行里无抵押贷借大笔资金,用于狙击联银券。与最初条件不同的是,贷款是以他个人的名义,而不是英国政府,这也就意味着,狙击联银券的行动不再是不惜代价,任何损失都将落到他个人的身上。 大英帝国确实在没落,财政部里的绅士已经完全被商人子弟所替代。老吉格斯愤怒了,便把帕纳维诺伯爵请出大门,没借给他一元钱。在这场大英帝国拯救文明世界的战争中,他个人的全部财产,或许会像只肥皂泡一般破灭。 以一个人的财力来对抗伪联合政府的中国联合准备银行,而这银行背后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横滨正金银行。这不是战争,战争要势均力敌,发动这种鬣狗偷袭大象的行动,是财政部把我老头子当成了恐怖分子,而非体面的战士。一旦失败,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屁股洗得干干净净,与日本人在谈判桌上把酒言欢,而我和与此相关的所有盟友,将会像喂狗的骨头一样被丢给日本宪兵。 女儿没在家,巨宅中只有仆人。老吉格斯登上了牧师的讲坛。在这里思考,与上帝靠得更近,尽管上帝不管世间这些鸡争鹅斗,他老人家关心的是灵魂。 政府是把我当做一只可牺牲的卒子,一旦越过了棋盘的中心格,便可挑起战斗。然而,这种战斗会不会是掩护另一侧进攻的烟幕,或者把我的自杀性进攻做为取得微弱优势的筹码? 在这个时候,“魔法师”对于他个人来讲,就越发地重要起来。丁少梅完全可以发挥他在金融上的特殊才智,即使把这场金融战争打个平手,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战术家;如果他失败了,政府也不能把损失的大笔钱财算到我老人家身上……。当然,小丁不如老丁好控制,野心太过强盛,甚至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或许,他的这个特点正是眼下最需要的。 但愿丁少梅的这次冒险平安无事,只要他回到租界里,便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我也太大意啦。老吉格斯责怪自己。都是那个叫俞长春的暴徒惹的祸,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暴徒不见了,消失了,发生了死走逃亡之类的事情,至少在短时间内,便没有人再能勾引丁少梅去暴力抗日。 他高兴地从梯子上爬下来,感叹上帝的智慧是无穷的。 25。第一次亲密接触 左应龙坐在前舱口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7 部分阅读 他高兴地从梯子上爬下来,感叹上帝的智慧是无穷的。 25。第一次亲密接触 左应龙坐在前舱口,不用回头去看,他就知道丁少梅把手枪里的子弹退出来数了数,再顶上枪膛,关紧保险,然后放在口袋里。洋鬼子教出来的学生,都是一个样子。 今夜没有月亮,星星也少得稀奇,只有磷火在堤岸上闪动,一眨一眨,让他想起小红宝电人的魅眼儿。这条河是他的性命,世间若有什么东西可以跟它相比,那只有他老娘了。在这里航行,就如同穿行在自家的桌椅板凳之间,几十年的功夫,他来回走过上千趟,多么可怕的危险都遇上过,何况今夜风平浪静。 海河在退潮,逆流而上的海水大大方方地退了回去,好似逛了回小班,此刻带着心满意足的快乐,哼着新学的小曲,就这么去了。 河上的每一块浅滩,每一条河岔子,他熟习得如同自己的手指头。风不大,船行得慢,这是好事,万一出事,他还有个落帆逃跑的准备。船越行近海口,海蟹的味道越发地浓烈,四月里,海蟹正肥,回程可以带几篓孝敬老娘。 小日本儿也好吃海货,自打他们一来,天津卫的馋人多多少少受点委屈,好东西得先尽着他们。 宫口贤二那个浑蛋不像是个吃硬壳伙食的主儿,总带着一脸的青萝卜颜色。几天前他就托人来约,说是要见个面,可买卖归买卖,你有货我运货,又不是会亲家?再者说,你是侵略者,我是走私犯,还是那种自种自吃,不当汉奸的走私犯,跟你有吗好见的! “在下有一事相托。”宫口贤二撇着京腔,走跳板时倒是四平八稳,手上攥着个拳头大的手巾包,一看那沉样,就知道里边是硬货。 “有话就说,有屁也麻利儿的。”隔着八仙桌,两人在他那船宅里坐下,宫口贤二一丝也未露出对他住所的惊呀。 “我知道你与丁少梅有来往。”宫口贤二说。“我对你的要求是,在你手下挑个人,安插在他身边,然后把打听的所有情况都写报告给我,我随时派人来取。” 左应龙乐了,张开没牙的嘴。“可惜呀,我老娘……。”他猛地咬住舌头,怎么越老越没个准星,老娘能跟小日本儿提么,他们吗事干不出来?“我是说,我们江湖人有规矩,不像你们,不仁不义的。丁少梅的事么,知道的,我高兴了兴许提两句,写报告?老左我不认字儿。” “二宝肯定会写。”宫口贤二根本就没把目光放到左应龙脸上,借着话头儿,打开手巾包。 果然是那话儿!左应龙赞叹自己的眼力。包里边是两根金条。日本人在城里开了家贵重金属市场,买卖的黄金就是这种条子,横滨正金银行出的货,扁扁的两头圆,像块小个儿的羊肉馅“回头”。 “呀嗬!金货啊?”该当接这一句,好支应着不妨碍他的心算。这一根条子20“昂死”(盎司)重,合关秤一斤多一点。大清国时,一两黄金合20多两白银,也就是30多块大洋。现而今,黄金市场上的价钱不用说,反正打小日本进了关,这黄金的价钱一直在涨。听说买卖这玩意赚大钱! 宫口贤二极耐心地等着他发话。 小日本儿最财迷,这回不拿那手纸样的联银券,出血肯送金条来,说不定丁少梅那小子真是个值钱货。 “哪天过来玩,我请你听玩意儿。”左应龙站在船上,没有送过跳板。金条他留下一根,当着宫口贤二的面,随手赏给了二宝。不能让日本人把咱看扁了,中国爷儿们就是有骨气,留你一根条子,那只能算见面钱,耽误咱功夫了嘛。可买卖归买卖,不能不仁义。 叫左爷给小日本儿当探子,你们想到脚后跟上去啦! 丁少梅这么个小白脸子,凭吗能从日本人的肋骨条上挤出金条来?莫非左爷看得不错,这小子是个玩大的?你还别说,打发二宝过去,倒还真是个好主意。 沿海河下去,可以直达塘沽的出海口,他们若去汉沽渔码头,出海口向东转是正道。他伸出右手两根指头拭拭风,转帆的时候得抢上风。他有那么点不放心的,是船舱里那件新玩意,这是二宝的主意,小孩子好新鲜。若听二宝的主意走河岔子转入蓟运河,比入海要省时省力,但中间不得不穿越十多里的浅水洼淀,那会儿还是使帆来的牢靠,这新玩意听说怕水草。 眼前好像打了一道闪,探照灯当头射过来,紧接着传来汽船的锅炉响。坏啦,日本人果然设有埋伏。他伸手往舱口边一摸,一长排小木桶被根粗绳拢在那里,他安下了心,蹲住没动。剩下的3个水手站起身,一人点了根烟。 雨侬一直把手放在丁少梅的手心里,两人并肩坐在舵旁。二宝似看非看地扫视着前边,嘴上与丁少梅闲聊。 “您上过大学,会开机器么?”他问。 “不会,我学的是金融。” “什么是金融?” “简单说,拿钱倒腾几个来回,就赚了钱。”丁少梅讲得通俗易懂。 “就像钱庄?” “有点像,也不全是。” “金融能打败小日本儿么?” “能。” “可惜,我连算盘都打不好。”二宝满脸的羡慕加遗憾。“像我这样的,要想抗日只能丢炸弹了。” “也不一定,你可以跟着我干,也可以跟着左爷干,只要他肯抗日。”丁少梅好冒险的性格不觉间又露了出来。 这时,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罩住了他们,如同马灯照住只螃蟹。 “坐着别动。”二宝轻轻地转舵,顺贴地让两艘船并了帮。汽船的甲板高出木船三尺多。 雨侬看清楚,对面甲板上有四五个人,一时分不清是日本兵还是汉奸。 “都站住别动。”对面的日语口音极重,雨侬听出不是东京口音。 左应龙懒懒地站起来,叫道:“太君,幸苦大大的,淡芭菰地给。”手头一甩,几盒香烟上了对方甲板。他又一扯手边的蒲包,拿出的竟是只烧鸡。“道口,道口的……” 五年前,雨侬的日语老师很郑重地跟她讲,说是日本人初来中国,简直就以为进了天堂,大米的随便,鸡蛋的整筐买,最令人吃惊的是竟然可以吃鸡。在他们家乡,鸡太少,一只鸡得养个十年八年的,又舍不得用粮食喂它们。养鸡的人可能一辈子没吃过一口鸡蛋,更不要说吃鸡。自从庚子以后,日本的许多旅行作家来过中国,回去写的游记最初被斥为胡言乱语,居然敢说中国两个穷汉一顿饭吃掉一只鸡,他们又不是天皇的表弟?往后他们来得人多,开通些了,于是,在整个日本国传布最广,最脍炙人口的一篇游记,便是伊藤薰的《道口,我的道口……》,省略号是因为日文里没有“烧鸡”这个词。 雨侬望见左应龙撕了只鸡腿大嚼,左手示意要丢过去,口中叫:“米西,大大的,米西……” 烧鸡在空中翻着跟头,划了条香味扑鼻的弧线,落在日本兵身后。那几个兵没有伸手去接,目光却被锁在了鸡身上。又是一只烧鸡,再来第3只烧鸡,日本兵目不暇接,第4只——是小木桶,落在甲板上,桶箍散开来,酒香迎风。日本兵把大枪抱在怀中,忍不住伸出双手,后边又是鸡,又是桶,落到甲板上的木桶,又被跌碎,酒香浓烈。 “接住呀,傻老爷儿们,淡芭菰的来啦。”众水手大叫,点燃的吕宋烟飞了过去。 丁少梅一见吕宋烟飞起,忙伸手推倒雨侬,手上拔出枪来。 许是酒气太浓,对面船上仿佛是发生了一场蓝色爆炸,酒的火焰一下子罩住了半个船身,罩住那几个日本兵。但他们还是开了枪,一名水手翻身落入河中。 “他妈的,机器匠给打死啦。”左应龙大叫。“还不往上扔火油。” 又一批小木桶飞过去,这一回是红色的火光。“谁会开机器,谁会?”左应龙的声音充满焦急,但不恐惧。其实,尽管与敌船相距不足一丈,木船上的人们真的没有感到恐惧,左应龙成功地把这场战斗铺垫成一出玩笑戏。 “什么机器?”这是俞长春的声音,机械是他的本行。雨侬心中一喜。 “还有吗机器,船机器。” 一个日本兵从驾驶室后边转出来,手中的步枪对准二宝。丁少梅举枪便打,把对方吓了回去。 二宝对他大喊:“你过来替我把着舵。” 雨侬却冲上去,扑在舵杆上。丁少梅继续射击,直到把弹仓打光。二宝一跃扑向桅杆,脚蹬手扯,哗啦啦,船帆像断线的苇帘子,猛地直落到底。 雨侬听到了机器声,不是日军巡逻艇的蒸汽锅炉,而是货真价实的发动机的声音,手中的舵杆突突直跳……。 俞长春刚下到船舱时,什么也看不见,几秒钟过后,他看清楚,安装在船尾的,是一台大马力的船用发动机,美国货,不是他熟习的东西,也没有时间让他找寻电打火的开关,他看到的是手拉起动的把手。猛地一拉,松手,他明知道里边的轴得回转时才会将柴油点燃,但只这半秒钟的时间,却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惊心动魄。这才是英雄该有的体验,这才是英雄豪杰的生活,生命中最大的价值,在这成功与否的半秒钟里,放射出炫目的光焰。他陶醉在船舱里。 木船突地一跳,变成了机帆船,往前一冲的力量,把雨侬几乎吓倒,虽然她不怕日本兵,但她怕机器。 丁少梅把空枪放回到衣袋里。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着人放枪,尽管没打着人。 当他们的船转入河岔子,还能远远望见巡逻艇上的火光。 “你还愿意听从我的命令么?”德川老师问。 “只要与军部的命令不冲突。”宫口贤二尊师重道。 “如果与军部无关呢?” “但与大日本帝国的利益也不能冲突。”宫口贤二有意用了个全称,强调他的爱国之心。 “我要你放开丁少梅,把心思全部用在艾伦·吉格斯身上,控制住情报市场。”德川信雄半闭着眼睛,怕自己的目光吓住学生。 “监视和拉拢‘魔法师’是军部直接给我下达的命令。” “如果我要求你不执行这个命令呢?” “两难之下,我可以切腹,以免玷污了武士的荣誉和老师的名声。” “我知道了,去吧。”德川信雄家中没预备给穷武士切腹的短剑。他自己是正经八百的武士家族出身,但自觉身上文人的品性颇多,近乎智者或歌仙式的人物,这样的高人,大和民族历史上并不多见,在他的有生之年,也无缘遇上另一位。或许,他自己便是日本历史上的最后一位了。 宫口这小子不是个真正的武士,虽然同样智深谋广,可一旦涉及荣誉,便是个不肯变通的傻瓜。在他二十几岁时我这么说,如今他六十多岁我仍这么说,想当年,荣誉是件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今天,军部里是一群农民的儿子,哪里会懂得真正的荣誉?他们都像山本五十六那小子一样,只知道领土、武器和士兵是真实的。 两千万日本人要统治支那的四万万人,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若想把这四万万人变成世界上最大的兵源和生产力,好让我们打到澳洲去,少说也得下上100年的功夫,至少也得100年。蒙古人80年便败走戈壁,是因为他们犯了今天军部那伙毛头小子同样的错误——胃口太大,疆土太广,只知道吃,不懂消化。 中国,中央之国,就算它是一头烤熟的牛,也需要一个吞咽消化的过程。100年,只会更长,不能再短。 不过,大和民族不是元朝,我们有极高明的文化,从中国学来的;我们也有极先进的科技,从西方学来的;我们还有刻骨铭心的荣誉感,是从我们自己的武士道精神中生发出来的。一个岛国民族要统治太平洋,还缺少什么?时间,只缺少这100年驯化中国的时间。 注意,大清朝不是可借鉴的例子,他们没用100年便统治安稳了,因为,消失的是他们自己。大和民族绝不能被任何人同化,血统的纯洁比生命更重要,没有了血统,民族便不会存在,到那时,个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100年!为了得到这100年的时间,即使我没有足够大的嗓音唤醒世人,我却有可能组织起足够的力量,拖住军部向东南亚的进军,把他们的扩张与野心,限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之内,等候这100年的消磨。 天照大神会给我力量,让我有勇气面对一切,哪怕因此我被视为叛国者,被视为一个可耻的民族败类。100年之后,当澳洲上空飘扬的是壮美的太阳旗时,只有智者才会领略到我的深意。他们会向我致敬,用我的故事教育后人,在我的坟前立碑,上面可以这么写:长眠于此的这个人曾经证明,一个人的力量足以改变历史。 26。黑死筋 包有闲一丝一毫也没有侵吞他人财产的想法,北京运来的那一马车的金银、钞票,他直接送进了汇丰银行的保险库,钥匙交给铁十三少保管,但是,要提取一两一钱,得有他的亲笔签字才成。 鲒闲守着清客的规矩,帮着点数过磅,帐单子做得清清楚楚,但他总想找机会与包有闲私下嘀咕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让人生厌。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包有闲过手这笔买卖,佣金优厚不说,还没有风险,出现损失是他们的,若赚了钱却全部归他,这在事先早有明言,不是他贪心。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转移财产,他的所得未必足以抵消他冒的风险。 在他第一次出来做生意时,他那位作过督军的爷爷对他讲:孩儿呀,银钱上的事,要是跟“胡子”打交道,你就把他们当好人,甚至当圣人,因为他们讲过节,有规矩,你守着半尺,他们必不少你5寸;可你要是跟好人打交道,白花花银子照人眼,一进一出的,你得先把他们当小人,把他们想成食亲财黑的畜生,那会儿自己才不受委屈。 他不明白。 “告诉你,孙子,好人最可怕,好人也最害人。因为好人没学过坏招,不知道做件坏事该下多大尺寸,他们一旦起了歹心,必定往死里下家伙。” 于是,包有闲入世之初便决定,这辈子只做生意,不交朋友。朋友都是好人,你爱他越深,他伤害得你越重。 北京来的这批人,谈不上是朋友,只是笔生意而矣。包有闲把他们三个安排在大阔饭店,包着豪华的大套间,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包大少没有陪闲人的功夫。天津卫到今儿个为止,依旧繁华得很,北京来的土财主,玩花眼不回家的常有,不过生意上的资金不能动,这他先把丑话讲了个明白。 鲒闲追着他屁股后边问:“拆下帐来,您是给金条还是给美钞?” “少不了你的。”包有闲脸上是天生成的和气。先给他个糖豆甜甜嘴儿,让这老小子做几天好梦,这笔生意最后还是跟铁十三少的家长结帐为好,他早打定了主意。生意场上,若是与帐房合伙骗东家,那可比“扒灰”的名声还要坏。 包有闲不交朋友,但到处都有自以为是他朋友的人,他把这些人统称为“熟人”。但有一个人不是“熟人”——范小青。 他爱上了这位玩得满天飞的大美人儿。 丁少梅去运炸药的事,范小青知道,但她根本没往心里去,男人干事必定有缘由,女人若凡事都跟在后边操心,这辈子也就甭干别的了。 这几个月来,租界里甭管是英国人、法国人,还是德国人、美国人,凡是带家眷的,都忙着打点行李,把家眷送回国,所以,社交活动几乎完全停顿下来,这让她很不习惯。好在,她还有事占着身子——替丁少梅装饰新家。这是她拿手的活儿,老爸手里有得是钱,她自认为有全中国最高级的品味,装饰所房子简单得很。但是,她不想就这么简单地办,她要拿出点真东西来,让丁少梅拜倒在她的品味之下,当然,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就是她自己的家了。 欧洲与亚洲的战争,确实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最高级的东西在商店里不好找了。但这动荡的局势也给了她一个好机会,大批在中国赚得万贯家财的外国侨民纷纷回国,于是,这座销金如泥的城市里,许多欧洲市场上最稀有的古董家具,最时尚的装饰品,此时居然变成带不走的累赘。 这几日,范小青大买特买。在那幢日渐完备的房子里踱来踱去,让她极有成就感,她在楼上布置了两间卧房,这还是个秘密,暂时不能让丁少梅和雨侬知道。 雨侬那丫头这几天死哪去了?连老关也不知道行踪。莫非她勾引着丁少梅私奔外国?这事不大可能,但范小青明白,自己在丁少梅的事上,得早有些切实的行动才好,雨侬的样子别看可怜惜惜的,她必定也是个“快手”。小心无大错,她警告自己。 雨侬闭着眼睛,倚在丁少梅的肩头,但没有睡,她根本睡不着,只是觉得,这样做可以让情绪激动的丁少梅平静下来,或是增加几分勇气。 一条舢板靠上来,左应龙口中骂声不绝,似是嫌那船来得太慢,其实他们也不过等了20分钟。在茫茫大海上定约会,迟到两个小时也大可原谅。想必左应龙对他的手下管教甚严,要求得过高。 小舢板在海风中摇摇晃晃,往木船上吊货物不大方便。“想死呀,轻点,别磕别碰。”左应龙高叫,喉咙发紧,像是吃咸了。 俞长春有些奇怪,方才这老小子往日本巡逻艇上扔柴油桶时,一点也没紧张,这会儿又怎么啦? 两只柳条筐吊到前甲板上,水手们退到后甲板,二宝来到前边,招呼丁少梅验货。 丁少梅坐在后边没动,说:“我不懂那个,让老俞看看。” “我去跟丁大少抽口烟。”左应龙也去了后甲板,前边只留下俞长春与二宝。 柳条筐里各装着一只中号咸菜坛子,四边塞着麦秸,蜡封的口,像只醋坛子。二宝两手各拿一个纸包,分开远远的,送过来说:“雷管,还有梯恩梯。” 俞长春掂掂大包,“这也就半斤,不对吧。” “梯恩梯没货了。这不,我师傅说,俞大少是个厉害主儿,得给他弄点真正玩命的家伙。” “什么东西?” 二宝打开咸菜坛子上的封口,里边用麦秸塞得严严实实的。他小心地从里边取出一只玻璃罐,双手握紧,举到俞长春面前。“小心接着,千万别掉地上,卖主说了,掉在地上谁也活不了。” 借着马灯昏黄的光线,俞长春看清楚了,罐中装着满满的白色结晶体。 他告诉自己万万不能发怒,可笑左应龙还躲到后甲板上去,这东西的威力,只这一小罐就能把条千吨轮船炸成烧火的劈柴。 “你给我过来。”他叫过来左应龙。“谁卖给你的这东西?” “怎么着,不好使?”左应龙用两根手指搔着秃脑袋,也不知是不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妈的太好使了,可我要的是梯恩梯。”压低嗓门表示愤怒,俞长春感觉很不自在。 “你奶奶的,我开的又不是饭庄子,你点吗有吗。这是炸药,有吗算吗吧。”左应龙的嗓门高得把俞长春吓退两步。“还要梯恩梯?你给钱了么?看在抗日的面子上,这是爷送给你的,别给脸不要脸。”说话间他伸手要抢俞长春手中玻璃罐。 “别动,你知道这是吗?”俞长春也改了本地口音。 “不就‘黑死筋’么?有吗啦,吓得跟吃了烟袋油子赛的。” “你知道还玩这个?”俞长春方才一眼就认出手里的东西,左应龙说的“黑死筋”,译名叫“黑索金”。 “哪来的Hexagon?”丁少梅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走过来一见东西,自己也吓了一跳。“我的天,这不是玩命吧?” 他在谍报组织里上课,见过这东西,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当时英国爆破专家捡出绿豆大小一块,粘在砖头上丢出去,竟炸倒了一幢砖房。 “这东西什么成分来着?”他不擅长化学。 俞长春没好气道:“环三次甲基三硝胺,震动敏感级数在炸药里排第二,仅次于硝酸甘油。” “怎么个厉害法?”左应龙问。 “你打个喷嚏它就炸。”俞长春倒不完全是在吓唬他。 带着这么危险的玩意儿回城可不是个好主意,还是二宝提议,把炸药就近存在塘沽,用着也方便。“不就是炸日本人么,哪都一样炸,到时候可别忘了叫上我。” 左应龙打了他一巴掌,“你小王八蛋做死。”不过,还是他有办法,天一亮,他大模大样地把这两坛“黑死筋”存在了海关缉私仓库。 “左爷您老慢走,给老太太带好,东西放我这,小的保管给您看得严严实实。”管库的那人穿身汉奸队的“黑皮”,点头哈腰的挺客气。 左应龙指着俞长春说:“好好认认这小子,过几天来提货的是他。” 俞长春虎着脸没说话,丁少梅捻出两张钞票塞进那人手里。 “谢您老的赏。”那人的殷勤劲儿像是茶房出身。 丁少梅心中很不通快,倒不是因为那Hexagon,绝不是。我怎么会怕死呢?不可能,像我这样的人,生命早便不属于自己,我的生命还有一个名字,叫“复仇”。只是昨夜船上的那场枪战让他厌恶,复仇难道就该干那种事情,就算一枪打死一个日本兵,枪里也只有7颗子弹。更不要说还没来由地受左应龙摆弄,替他杀了个水手。 个人的生命不论从哪种意义上讲,都是弥足珍贵的,我的学识,我的才能,还有我的父仇,都让我该对生命无比珍惜。他的英国教授曾送给他一句话:“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浪费自己的才华。”后边又加上一句,“特别是你,魔法师,千万不要把才华抛掷在与身分不符的小事上。” 上苍赋予我的才华,是让我干一番大事。 坐火车回程的路上,他对自己近期的行为来了一场毫不留情的批判,批判的结果令人振奋,但却无意间冷落了陪他冒死前来的雨侬。 雨侬望着在丁少梅表情间变幻的痛苦与狂喜,认为自己读懂了他的一切。男人,当你尚未把他攥紧在手心里的时候,他总是要挣扎着往外跑,这就是他们的本性,甚至是他们的无意识。于是,她也下定了决心。 火车到站时,两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同样的平和,甚至是满足的表情。 27。吾有芳邻 范小青安稳地站在客厅门口,等着宋嫂把门打开,她已经从窗子里看到丁少梅下车,但她压制住了自己的急切。 “这次你可是真的回到家啦。”范小青咬文嚼字,留意到门厅里还少些装饰。 “原先这不是我的家吗?啊哈,你有秘密。”丁少梅把冒死也好,没来由地杀人也好,一股脑抛在了塘沽,此刻目标明确,心绪轻松自在。 范小青像个手扯黑罩布的魔术师,脸上挂着吓你一跳的调皮。“请进。”长臂优雅地挥向客厅,自己退开一步,以免挡住他的视线,影响这场表演的效果。 他的视线先落到壁炉上,精美绝伦的炉挡、柴架和通条,全部是100年前瑞典人手工煅制的;视线往回收,炉前一小块波斯地毯,像是莫卧尔王朝的旧物,虽然已经磨得露出经纬,矿石颜料却依然鲜艳;视线略一移动,便该落在那套齐彭代尔式矮脚椅上;向左往窗前望过去,一株苦楝树盆栽遮掩着一张路易十六式的书桌,3只抽斗4条腿,样式简单,精美全在细节;桌上是全套玳瑁镶银的书写用具。 “你还需要几幅画,不用太昂贵,小名家就可以。”范小青小心地试探表演效果。 丁少梅有些伤感,至少表情是这样,他道:“没少费心吧?你太可爱啦,可爱得让我想咬上一口。” “我的脸蛋儿不是苹果,咬不得,不过,亲一下倒不过分。”接受恰当的感激与亲昵,也能算是对她这番心血的报答。 又是门铃在响,门外强烈的光线冲进来,让范小青眯起眼睛。来人是雨侬,后边跟着个车夫,手里拎着两只大衣箱。 她惊愕地望着丁少梅。他道:“雨侬懂日语,我想让她来帮帮我。” “那两间卧室可不是替她准备的。”范小青一时慌乱。英国夫妇向来是分居,两间卧室,恰好一对夫妻,若被雨侬住进去,自己该住哪呢? “谢谢你,我不住卧室。”雨侬很客气。“我住在客房里就行。” “里边没有床啊!” “我可以打地铺。” 车夫把衣箱放在楼梯口,便去了。雨侬与范小青两人分立在客厅大门两边,让丁少梅瞧着尴尬,他忙道:“二位,我得出去一趟,晚上等我吃饭,谁也不许走。” 有什么难处,留下她们自己来解决吧。丁少梅像是被自己踩着的两只船夹了脚。 男仆兼园丁宋百万正在拾掇花坛,问:“少爷,没买着英国矮梗玫瑰,范小姐让种上荷包花,说是先支应一年。” “随便。”他没这份闲心。 短篱那边,织田秀吉发话了:“荷包花开起来是挺热闹,可跟你这墙上的长春藤不配呀。” 丁少梅大步往外走,尽管一时还不知要到哪去。 织田秀吉又道:“丁先生,顺便说一句,园艺倒是我的本行,若是闲暇,不妨过来商量商量?” 20根金条拎在手里,沉沉地压手脖子,但是没办法,只有等。包有闲站在维多格利餐厅门口,手上提着重物,鼻子被餐厅里里飘出来的干酪味熏蒸着,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干酪那种东西,臭烘烘地如何下咽?在饮食上,他是个地道的民族主义者,不,这还不够,应该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主义者——本地特产与本地口味是他的最爱。 “我们日本在美食上不比中国差,不论是关西、关东,或是京都、奈良,即使是山中一个小小的温泉,也有自己的风味。”上次见面,宫口贤二请他吃的是鲫鱼生鱼片。 “可惜的是,你们的国家太穷。”包有闲不大看得起眼前这个日本人,既不擅理财,也不懂享受,却有着不恰当的民族自豪感。 “我们的岛国虽说物产不多,但海产丰富。”宫口贤二平生最难堪的就是与包有闲谈话,这位享乐主义者所擅长的一切——金融、美食,包话消闲解闷的诸般玩意儿,他都不在行,但又不能在中国人面前丢了大和民族的面子,所以他痛苦。 “你知道么?十几年前你们贩卖给我们的真鲷,我们这儿叫它臭咸鱼,一天能挣上两毛钱的人家也不吃那东西。” 他说的是实情,我们的国民视为真馐的海味,到这里竟成了贱食。谁让国家穷呢? “你们的国家是产大米,在你们领事馆我吃过一回,比喂鸡的籼米还难吃,一颗颗的就是草籽呀。”打击宫口贤二的侵略者气焰,是包有闲最大的快慰,尽管这对抗日没多大作用,但可以让他的心情愉悦。 宫口贤二无言,他们的米缺水,又没有良种,当然难吃。要不,我们干什么到中国来?眼前这个亡国之人虽有品味,却认不清时事。 “我们的茶道不错。”他还是回了一句,不为争论,只是想给对方一个回应,算是招架吧。 包有闲紧绷绷的圆脸上放射出光芒,这老家伙终于忍受不住他的挖苦,跳了出来。这个貌似民族自尊心的问题,其实另有深意。 他道“茶道的事提也甭提,你们那是因为茶叶太少,或者说是借茶说事,跟百姓的生活八杆子打不着。” 宫口贤二垂下头,露出顶上的戒疤。 包有闲一推桌上的累累黄金,道:“拿去吧,连本带利,你冒着天大风险,终于给家人挣下来这点小钱。不过,顺便问一句,有这点钱,在你们日本国能算个什么家庭?” “三万户的小城里,应该算是头一等的富户。”宫口贤二不肯说谎。“不过,我得不到这么多,里边只有利钱算我的。” “莫非你挪用谍报经费来炒黄金,就为了给自己赚俩小钱?”包有闲的大惊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假招子。 “把属于我的那三条黄金送回家去,病中的老母能吃上鸡蛋了。” 包有闲不忍心再欺负这个孝子,虽然他是个可恶的侵略者,便道:“你可以把经费还回去,把横滨正金银行的炒卖黄金计划给我弄来,我让你发大财,保证你老娘不仅有鸡蛋吃,还能吃得上鸡蛋糕。” 老母没有牙,吃中国的鸡蛋糕再好不过。可这些穷奢极侈的中国人如何能够想到,日本人不来中国,到哪里去听说有鸡蛋糕这样“混帐”的食物。 “我的那份黄金,”宫口贤二痛苦得失去了表情。“你继续去炒,银行的计划却不能给你。我已经对不起国家了,就更不能出卖国家。” 包有闲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几十根金条算个屁,你要是把银行的计划给我个详情,我给你弄一百根条子,保你回国成个大富翁。 “我再问一句,”他说。“这二十根条子,你干什么不都留下?” “我只要我的那部分。” “你这个死心眼儿的……。” “你要是把这事泄露出去,我只好杀死你。” “别,咱们还是联手做生意的好,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啊。”小日本不可理喻,包有闲早有体会。不过,北京那笔钱仗着他给的通行证运进租界,只一倒一卖,他的佣金也得几十根条子,若是时间充裕,倒上几个来回,弄它百把根金条入手,还不包括挑费。 怎么才能让这老小子就范,替他弄来正金银行的情报呢?他是个地位极高的大间谍,干这么点事,应该不难。 一个娃娃脸的日本女人给丁少梅鞠了个大躬,便弯腰踏着小碎步在前边领路。她就是那个自己未曾杀死,或是不肯杀死的日本女间谍,丁少梅心道,不过,她的表情清楚地通知他:他们从未见过面。 他奶奶的,间谍的表情比戏子的表情精妙得多。这件事得找老吉格斯问清楚。 “真子,把刚送来的君山茶泡一壶。”织田秀吉换了件轻薄的黑绸外褂,圆形的家徽是单丝绣工。 两人在凸窗前坐下来,朱红色的藤椅、藤几,显见得是上百年的旧物。 老人道:“我不喜欢日本的末茶,虽说我是个爱国者;好在,喜爱中国茶不会被认为是叛国者的。”他打着哈哈,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 横滨正金银行总行的常务?这是个大职务,特别是在金融行业中。该不会这么凑巧吧?他又庆幸,又狐疑,便打点起精神来。不管他是什么,都是机会。 他把眼睛放出光来,笑道:“日本茶道我不大懂,但我喝过你们的妙米茶。” “哈哈哈,那是我们祖先的发明,为了在你们中国人面前充面子。” 真子把茶送了上来,倒上两杯,淡淡地几乎没有颜色,但一股令人身心振奋的山林气息扑面而来。丁少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不过茶具他认得,他毕竟是古玩世家的子弟。 “定瓷的茶盏,赵之谦手刻的陶壶,老先生雅人啊!”他让食指沿着茶壶提梁的内侧轻轻划过,辨明真伪。 “您原来是个大行家!失敬,失敬。”织田秀吉很开朗,手舞足蹈。 “不过是一点点家学。”丁少梅谦逊得像个学生,日本人好这口儿。 “来来来,看看我新得的两件东西。”织田秀吉推开书案上摊开的大堆欧洲报纸,取出两个物件来。 丁少梅的目光却被红木收文格中的一份文件吸引住了——一份横滨正金银行关于华北采购贷款的报告。他知道自己的日文不行,说几句还可以,读这种专业文件得雨侬才成。 “来看看。”守着那两件古董,老人眼中闪现的是小儿手握糖果的得意。 这是两件铜器。那件宣德炉,款识、手头不必说了,能养得蟹壳青的底子上泛出金星,至少得一两百年的功夫。另一件是尊镏金佛像,连同须弥座也不过五寸来高,菩萨的瘦长脸黑黑的脱了金,衬着吴道子衣纹般灵动的金衫、金络,却另有一股子宝相,让人迷醉。难怪俞长春那么恨日本人盗取我们的国宝,宁可毁掉也不肯让他们弄走!这真是太美啦。 “怎么样?”老人眼瞪得大大的,不住搓着一对细嫩的小手,声音急切。 丁少梅小心地炼词:“这菩萨像是北魏的精品,脱金反倒成了妙处,难得,难得。” 老人捧着佛像,大似要喜极而泣。 这家伙就是个老小孩儿!丁少梅越来越发觉这件事情有极深的妙处,便道:“不过,那个炉子就不必留了,跟佛像不配。” 见等来了织田秀吉满眼的疑问,他接着道:“铜佛配瓷炉,这才雅致,汝窑、哥窑的青瓷都可以。再说,这一件么,是乾嘉时候的仿货,还不是宫里造办处的手艺,不留也罢。”反正100件宣德炉里,99件半是假,即使是他大言惊人,也不算有错。 织田秀吉捧着佛像奔后面去了,丁少梅借机翻看那份文件,里边有几张详细的图表,他却认不得哪几个日本字是联银券。有心偷回去给雨侬看看,那就太冲动了,不是明白人该做的事。哪能砂锅捣蒜——一棰子买卖,要是那么不开眼,这个门路也就再也无法利用了。 这老家伙在日本金融界地位极高,若堵死了这么一条难得的情报来路,只能说明自己是个不入流的小间谍而已。 织田秀吉又奔了回来,高声道:“丁先生,有幸识君,有幸识君啊。咱们喝茶接着谈,我还有几件玉器……。” 一场快谈,让丁少梅再一次验证了自己在恭维人方面的才能,但绝不是一味地谀辞如潮,要在学识上辨驳,在见识高下处偶尔来一点咂嘴啧舌,或是击节叹赏,不必行诸于言辞,一切全在表情动作之间发散出来。 末了,织田秀吉问:“方才我看见尊夫人来啦?” “那是个朋友。”这老家伙早在盯着我么? “我看您对园艺不大感兴趣,不过,您的那位朋友倒像此道中人,一身的林下风致,高雅得很。” 他指的必是雨侬,可以把她引荐过来,也免得自己不识日文为难。丁少梅便极诚挚地邀请道:“改日我请您便饭?” 28。丁少梅的齐人之福 北方人乔迁讲究吃面条,谓之喜面,蟹黄、蟹肉的三鲜卤,各色菜码花红柳绿地摆满餐桌,丁少梅坐了主位,范小青不由分说便抢了他左边的上首,雨侬却似没有这回事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先敬了主人一杯,陈年五加皮,她特意带过来的,丁少梅喜欢这东西。 齐人有一妻一妾也。他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课文,这两位女友各有妙处,若是没有日本人跟着裹乱,就这么过一辈子,也算是不虚此生。 “都安置好啦?”他问,冲着餐桌那头的黄豆芽。 “安置好啦!”范小青答得理直气壮,把丁少梅吓一跳,忙拿眼来问。 范小青答道:“你住东边的卧房,我住中间的卧房,雨侬么,暂住西边的客房。” 你也搬过来住么?丁少梅的眼神满是惊奇。 “我已经搬过来啦,原本就是给我准备的卧室嘛!”范小青媚眼如丝。 丁少梅问雨侬:“客房里没有床可怎么办?” “小青叫人送来一张单人床,睡得下。”雨侬的委屈没在表情上。 “这下可好啦!打麻将也不过三缺一,把隔壁的日本老头儿叫来凑把手,刚好一局呀。”丁少梅举起酒杯,假作兴致勃勃。 事情已然如此,你必须得表现出极大的感动才像话,两个可爱的女人一起搬来与你同住,尽管有些许的麻烦,但也有极大的便利——这两位都是有大本领的人物,于你独自抗日的行动极有帮助。 当然了,娶妻娶贤,纳妾娶貌,这俩人恰恰凑成了这句俗语。呀呸!你个忘了国仇家恨的浑蛋。他慌忙止住胡思乱想。 两个女人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同样粘腻的眼神,味道却不同。 ——你小子要想一箭双雕,我袖里的手枪可不答应。 ——男人都是一个样,他要非得两个都娶,我又该怎么办?只求能比对手早一步拜堂罢了。 门铃暴响,左应龙带着五妞大步闯进来,嗓音震得水晶吊灯叮当乱响:“丁大少,我带姑娘认门儿来啦。” 得,这叫那门子抗日?简直是唱《四杰传》。可丁少梅想破头也没弄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呢? 女儿跟他大吵一架,带着行李径自冲出家门,老吉格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中国人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呀! 不过这件事情倒不太要紧,女儿在外边玩闹惯了的,吃不了亏。就是大皮埃尔那里,他觉得有必要动手了。把大皮埃尔抓在手里,不论是对付宫口贤二,还是在未来把握丁少梅,都是极重要的一步好棋。当然了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8 部分阅读 是在未来把握丁少梅,都是极重要的一步好棋。当然了,如果这个法国佬不肯就范,他也不得不采用常规的处理办法——不过是块墓地的开销。 老关带了坛陈年花雕来看他,两人对丁少梅那里的情景心知肚明,却又无法言说,便一人掰了块干酪喝闷酒。 过了半坛酒的功夫,老吉格斯道:“我得找大皮埃尔谈谈。” “我到左应龙那下功夫。” “不忙,先谈谈,法国人好色,这是常情,可到咱手里,那就是个由头,他必能就范。” 老吉格斯老啦,太过自信就是刚愎自用。老关撕掉干酪中蓝灰色的霉菌,思量着万一老朋友的办法不奏效,他该如何补救。 老吉格斯突然提高了声音:“跟我说说,你对丁少梅这小子怎么看?” 这老朋友醉了,但问题却不能不答。老关小心翼翼:“这小伙子有些本事,就怕是他的本事太大了,控制不住。到目前为止,除了你我这层关系,他还搭上了走私船主左应龙和暴力抗日的俞长春,最麻烦的是他与宫口贤二有了来往,更不要说他把那两个女孩子哄得五迷三道……。” 老吉格斯只是听。 “有一个人让我不放心,就是他那位邻居织田秀吉,凭空冒出这么个人物,里边必定有事。顺便问一下,他对老丁的事情知道多少?” 老吉格斯目光一凛,老关知道自己问错了问题,老丁的死显然是这位老朋友的一块心病。 “我的看法是,”老关总结发言。“把小丁的活动限制在金融上,暂时不要让他参与到情报市场上来,更不要让他与委员们接触。” 到底还是老伙计,想得周全,但没有深见,我费劲巴力地培养他,为的可不单单是替大英帝国卖力气。老吉格斯有些感慨,道:“我打算组织一家机构,交给小丁,让他在金融市场上放开手脚去干。这是个极重要的历练机会,年轻人不多经些事,总是眼大肚子小,早晚会坏事。” 情报市场的业务,他也该早些熟习才是。老吉格斯固执得很。 “咱们的人谁参加?”老关忠心耿耿。 “我将会给他全权,但是,你要参与进去,咱们可以放权给他,却不能不掌握情况。那两个丫头现在都昏了头,指望不上。” 送老关走出大门,老吉格斯突然道:“我最初问你,是想知道,丁少梅这个年轻人是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狠人。” “若从面相上说,他不会计较小仇怨,但大仇绝不会忘,我想,他报复时会比狠人还要狠。”老关想通了,绝不能把女儿嫁给丁少梅。对与老吉格斯有仇怨的人,他早看到过无数次悲惨的结局。 “你找我?”望着老关坐车远去,老犹太人依兹柯从黑影中转出来,把那双从不离脚的矮腰皮靴在擦脚垫上蹭了蹭,进屋坐到老关方才的座位上。 “那个俞长春可能会给咱们添麻烦,不小的麻烦。”老吉格斯给自己倒了杯酒,没让依兹柯。他是个严守教规的犹太人。 “那么,怎么个死法?” 老吉格斯不耐烦地把手向外一摆,依兹柯知道自己错了,像那种小人物,在老吉格斯眼里不如只蚂蚁,值不得他操这么大的心。这种心需要办事的人自己操。 他打开小本,忘掉刚犯的错误,汇报道:“帕纳维诺伯爵今天被债主抄了家,但因为欠房租太多,房东倒是没把他赶出去。” “他没去找宫口贤二?” 见老吉格斯的目光好似不经意地落在他的皮靴上,依兹柯的脚像被烫了似的一缩。那厚厚的靴跟里藏着他的全部财产——钻石。 他忙道:“找了,宫口只给了他200元钱,他出门便去了白俄妓院蓝扇子。” 看起来,宫口贤二也受不住这个狂嫖滥赌的意大利佬了。老吉格斯立刻打消刚冒出来的念头,如果连宫口贤二也决定放弃他,说明这个家伙已经毫无价值。仅是为了争取他那一票,不值得花大代价。 依兹柯接着道:“大皮埃尔今晚跟小红宝住进了交通饭店,晚饭在房里吃,叫的是牛排、香醋生菜沙拉和两瓶波尔多。” “左应龙还没发现么?” “没有,他今天晚上带着女儿去相亲了,对方就是咱们的丁大少。” 这些个中国人哪! “宫口贤二近来活动非常多,特别是与一个叫包有闲的来往密切……”方才老吉格斯朝他靴子上望的那一眼,让他集中不起精神。没有什么能瞒得住这老伙计的眼睛,特别是每个人的财产。他早便发誓,绝不能落得个老丁的下场。 老吉格斯却在想:这丁少梅不像个贪恋女色的软骨头,他骨子里更像是个羞涩的男人,外表的风流潇洒都是戏装。 魔法师呵!年轻人容易成大名,也容易招大祸。 左应龙的嗓门原本就大,这一发脾气,就越发地吓人。五妞躲在他身后,像是有些羞涩,目光却全在房内的两个女人身上。 雨侬与范小青此时闲在得很,一人弄碗面条,顾自在那里吃,眼皮也不抬一下。自己的罪自己受吧,丁大少! “你说,你要把我闺女怎么着?”左应龙揎衣掳袖,那只好眼闭着。 “左爷!”丁少梅一声断喝,不如此,下边可就撕扯不清了。借着左应龙一怔,他拉住对方树干般粗壮的手臂,进了书房。在餐厅里三头对案,不论结果怎么样,他都会在其中一方那里丢脸。 “左爷。”此时一声宛转,裹挟着无数的交情与义气。“您怎么就发了火呢?外边那俩姑娘是我雇来的秘书,英文、日语,不是花银子钱买的玩意儿。”只有粗话对方才听得懂,若要单是讲道理,今天他少不了得挨顿狠的。 “我不管你那是通房大丫头,还是老妈儿带上炕,我问你,我们家老太太高看你一眼,你打算着把我闺女放哪?”老头一抬腿,腿带子里拔出一把尖刀。“爷儿们,上眼,你小子已经杀过人啦,该有几分胆量,咱们今儿个是三刀六洞,还是剁胳膊剁腿?您吩咐,我先来。” 凭空里惹上这等麻烦,哪来的事情?丁少梅当真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这一生里从未面对过左应龙这一类人。自己是个学生,最没用的也是学生。他叹了口气,却发现宋百万端着茶盘子走进来。 “你来干什么?”丁少梅把气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当然,书房也不是园丁可以进来的地方。 “宋嫂在厨房里正忙,把左大爷的茶交给小的送来。”宋百万双手捧着茶盘子,笨手笨脚。 宋百万一进门,左应龙的眼神便锁在他身上无法挪动,难怪上次见那老妈子眼熟,他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宋百万好像全部注意力都在手中的茶盘上,可茶水还是泼溅出来。“对不住您老,请用茶。”他的身子背向丁少梅,目光盯紧左应龙,嘴角向门外撇上一撇,便退了下去。 哗啷啷,茶碗丢在地上,左应龙手臂往外一顺,尖刀不偏不倚,钉在丁少梅头顶上方一寸处。“姓丁的小子,今儿个算你运气,这件事没完……。” 拉着闺女走到街上,他这才挥袖抹去满头的汗水。他奶奶的,难道姓宋的那个活阎王竟投靠了丁少梅?不能够哇。 五妞问:“那人是谁?” 还是姑娘可人儿,懂得老爹在哪受的瘪。“爹可不知道他叫个吗,就知道他的外号。” “爹,别往心里去,丁大少难道一辈子不出门么?”姑娘心里有算计。“不过,那人叫个吗外号?” “剥皮宋。”左应龙打了个寒战。 29。远东情报市场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在伦敦道西头,三层楼,砖木结构,样式不中不西,一望便知是中国人对西洋建筑的创造性“改编”。这里原本是建来开旅馆,但英国人霸道,说此地乃非商业区,硬是不让开业,旧主人只好坐地拍卖。20年前,白俄别斯土舍夫把它买下来,开了家咖啡馆,却不招待生人,除非有会员带领,于是它在工部局登记的名目便是家私人俱乐部,每年的会费比乡谊俱乐部还要贵一点,常年会员在600人左右。当然了,更多的生意来源于临时会员,3个月5个月不等,只要交足了会费,再有3名正式会员介绍担保,便可以进门做生意了。实际上这是老吉格斯的产业,闻名世界的远东情报市场,便开在这里。 大厅里用各种高大植物东挡西隔,让每张桌子都成为隐密的角落。别斯土舍夫手中的伏特加酒杯像是长在指头上,但从不饮上一口,脚下猫一般地四处走动,绝不参与任何买卖,除非有人交易不公,闹起口舌来,他便愁眉苦脸地把闹事者请出去。 包有闲独自一人占据了靠墙的一张桌子,是个真正的角落,在他头顶上方挂了张描绘三桅战舰的蚀刻画,是俄罗斯小说家马尔林斯基的名著《巡航舰希望号》的插图。店主人自称是马尔林斯基的重孙,包有闲恰好知道,马尔林斯基原本倒真是姓别斯土舍夫。 日本人进关后,这里的生意越发地红火起来,大战在即,外洋的商人们纷纷外逃,但来自世界各大强国的间谍们却蜂拥而至,别斯土舍夫乘机制定新规则,取消了所有老会员们的固定座席,所以,大部分会员若想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有提前预定,否则只好花上数十倍的开销去楼上包单间。 包有闲倒是不在乎开包间的那几个钱,但在这个市场上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消息灵通,而消息汇聚的旋涡就在这大厅里。 已经有几个人蜉游般游到他跟前,又迅捷地游开。他做成了一笔生意,买了份德国人伪造英磅的情报,外带一张5磅伪钞的样品。这份情报多少有点价值,但伪钞样品肯定是拉脱维亚人的作品,印刷粗糙,纸质低劣。 侍役端着银茶盘巡行到跟前,他把这笔交易的“中人费”放在盘中。自俱乐部开张以来,没有一个会员逃避过中人费用,倒不是因为来者全是绅士,而是冒着被禁止交易的风险,只为省下5%的小钱,太不值得。 他极想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另一只蜉游来打扰他,但他的脸上天生不具备这种肌肉。 “先生,我这有件货真价实的宝贝。”在这里没有人称名道姓。 眼前这个人专门贩卖有关国共两党的情报,却从来也没有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这个市场中,像他这样的人有一大批,却也能混得不错,毕竟每天都有从外洋赶来的傻瓜。 包有闲难得说了句不中听的话:“你那东西,只好拿去骗骗美国来的大傻冒。”便起身迎接刚刚进门的范小青。 走在她身边的青年是个陌生人。包有闲脸上堆起笑意,心下毫无妒意。追逐在范小青身边的年轻人足够组成一支多国籍的足球队,却没听到过有谁得手,即使有人夸口如何如何,也毫无疑问是在吹牛。 范小青今天穿了身骑马服,马靴的靴腰像手套一样柔软,拥抱她时,他嗅到了一股微带辣味的荷兰石竹香气。 你们两个都已经知道对方是谁,自己谈吧。她的介绍简单,亲热,然后便游目四望,与各处打招呼的手半天未能放下。 别斯土舍夫像头偷吃蜂蜜的熊一般脚步轻捷,过来先鞠了个大躬,大肚子挤在腰间让人替他发愁。“大小姐您好?你家老爷好?令堂大人好?那辆漂亮的本特利跑得还可以吧……。”他嘴上多礼得像个八旗子弟,目光却没离开过丁少梅。这是常情,每一个陌生人上门,别斯土舍夫必定要亲自来审察一番,哪怕是他老爹从圣彼得堡的坟墓中跑过来,也是同样的待遇。 “这个人我担保,回头给你签文件。”范小青道。 “这是规矩,不然这里早就不成样子了,还是大小姐知道疼人哪。”别斯土舍夫退了下去。 包有闲轻轻转动手中的茶碗。眼前这个叫丁少梅的肯定是本地人,身上这套羊驼绒的西装是本地裁剪,不像范小青事先介绍的那样是什么牛津的翩翩公子,有多么多么了不起。 “你有多少资金?”他问得直截了当,没用惯常的讲话风格。毕竟这生意太大,虽说他对详情还不甚了解。 “眼下有20万开办费。”丁少梅从对方的一只眼睛里读出深深的忧虑与不信任,那另一只眼睛在范小青身上。 “你说的是美元还是英磅?” “是法币。” “噢。” 丁少梅听得明白,这是一种失望,甚至是感觉到被愚弄的腔调,尽管望着他的那只眼作出月牙状的笑意。 要想实施他狙击联银券的计划,眼前这个把傲慢隐藏在骨子里的小子不可或缺,他手中掌握着近百名最能干的经记人。“那么,请问,”丁少梅相当诚恳。“昨天在横滨正金银行的黄金市场,收盘金价是每盎司153。65元法币,如果我想不借助任何外力,单是在市场内让金价每盎司跌15元左右,大约需要多少黄金?” “这是个小市场,比不上伦敦,根据目前的市场交易量来看嘛,半天里抛出两千盎司,应该差不多,这是经验上的看法,但市场多变,不好讲呦。”他停了停,又道:“不过,给伪联币抬轿子,要冒大风险啊,而且……。” “而且什么?”丁少梅追问。 “我想,你总不会是拿几个小钱出来解闷的吧,那样的话,我对你没有什么用处。”20万元,还是法币。包有闲觉得范小青多半是看上这小子了,否则,以她一向的精明,不会用这种小事来打扰他。 丁少梅对得到的初步印象挺满意,眼前这个小胖子是那种“扮猪吃虎”的生意人,他天生的憨厚外表,最容易取得投资者的信任;他也同样可能是个极可怕的对手,不过,老吉格斯的档案中却把此人描写得像个圣徒一般洁净。他现在对老吉格斯的档案已经相当信赖,甚至是由衷的佩服。他说:“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不过,那20万元只是开张用的办公费而已,我们合作的可能会是上千万的买卖。” “那你得有家机构才成。”包有闲完全是从专业角度考虑,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怀疑。 “我们会有的。” “我们是什么意思?” “我们合伙……。” 三个人谈得入巷,没有留意到,雨侬戴着顶宽檐遮阳帽,挡住大半边脸,从楼上下来,迅速消失在边门外。 俞长春熟习的是炸弹的爆炸声,所以,第一声枪响并未引起他的注意,第二枪打中了他左上臂肉厚的地方,一阵巨大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过去,他在地上翻滚两周,躲过了第三枪'奇''书''网',但第四颗子弹还是钻进了他的屁股。 日本人终于决定除掉他了。这是他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忙将右手伸到衣襟下,这时,一辆黑色的汽车冲到他身边,车上跳下两个人,手中有枪。 路灯下,两只枪口一明一暗,像对狡黠的眼睛盯着他。他痛苦地翻身,露出衣襟下的右手,手上一只筒状炸药。“二位,送给你们根擀面杖,回家包饺子正合用。”他的小指翘起,让对方看清楚雷管的拉索已经套在那里,只一失手,近前的人必定是非死即伤。 那对“眼睛”在犹疑,猜测,仍是一明一暗,却没有了嘲弄的味道。 他站起身来,不争气的脚在发软,眼也迷迷糊糊,好似大睡未醒就被人砸了起来。精神点。他命令自己。 “二位,瞅着眼生得很,咱们没见过面吧?”他的左上臂开始发木,轻飘飘地要飞走。 对面传来问话,是日本话,他听不懂,便用半边屁股靠在汽车行李箱上,冲对方眨巴眼。时间过得够长了,怎么意大利巡捕还未出现?这些个吃面条拌大蒜的懒猪,绝没有英国巡捕那么勤快,深更半夜必定是躲到什么地方睡懒觉去了。意租界不大,夜里开枪,半个租界都听得清楚,也许是他们知道这次日本人的行动,故意给他们闪了个空儿。 两个日本人的脚步开始移动,是向后。“Stop!”英语他们也许能听懂一点。脚步果然停了下来。俞长春用炸药指了指半开的车门,对方没动,他又扭头歪嘴地一通示意,对方终于明白,坐进车里,却不关车门,枪口对着他。 “Bye…Bye!”他勉强动了动左手告别,吸引住车内的视线,右手里的炸药顺利地丢入车内,自己翻身倒向车轮后。 他的身体尚未接触到地面,爆炸的冲击波便把他掀出七八尺远。好手艺!他的身体在空中翻转的当口,心下对自己好一阵赞叹。 他是机器专业的高才生,年年拿奖学金,那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经他改造过的雷管,只剩下半秒钟的起爆时间,这原本是准备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用的,不想今日成了杀敌妙物。但倒霉的是,炸飞的车门正砸在他的脚髁上 30。送你一个李代桃僵 财政部第三位特使带来了19封同样内容的信件,给本地最重要的英商银行与洋行,以大英帝国政府的名义要求他们贷出大笔资金。按照老吉格斯的要求,信内没有指明持信人是谁,但他们可以在英国领事馆得到最可靠的证实。至于说贷款的用途,信中只字未提。 老吉格斯望着这19封信,咬碎了口中的雪茄。这是政府难得的冒失,逼迫商业资本用于政治行为,自鸦片战争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也许这是因为,政府几年前再次废除金本位之后,国库与英磅面临着民众们难以想象的困境。 商业资本不同于国家资本,大英帝国拿出钱来办事,向来没有将本求利的道理,即使是在资金上赔个精光,只要政治目的达到了,也算是国币的正经用途;而商业资本就不同了,借钱是要还的。让他想破脑袋也弄不清楚的是,这一场金融战,需要损失多少资金才能战胜强大的横滨正金银行和联合准备银行,一千万?还是一个亿?他没有这么多钱去顶这笔冤枉账,也不原意拿出自己的血汗钱来填政府的瞎窟窿。 老吉格斯一向自觉是个爱国者,大英帝国坚定而又忠实的臣民,尽管他看不上政府里那伙子人,但这也不妨碍他对女王与帝国的忠心。然而,眼前明明是件祸事,他不得不犹豫。表面看起来,他就算是把借来的钱完全损失在这场战争中,政府也不会把他送进债务人监狱,但是,借钱不还,他作为一个绅士的声誉,特别是一个正直牧师的自尊便破碎了,这在他是无法忍受的。 “公司的名字想好了?”他问刚刚进门的丁少梅,同时瞪了一眼紧紧挽住丁少梅胳膊的女儿。 “小丁起的名,明天去工部局注册,叫华盛顿投资公司。”范小青嘴快。 这小子聪明,如果冒充是个美国公司,或许能另有妙用。“那么,资金怎么转过去?” “帐户开在花旗银行和美国第一商业银行。”丁少梅说。 美国商业第一银行在香港和东京都有分行,看来他的野心确实是大,不单是黄金,还要做外汇。 “谁的法人?”这是个关键,老吉格斯不经意地问。 “当然是您啦!” 丁少梅的满面诚恳,却让他心中一惊,忙道:“我如果出面,就对不起死去的老丁。孩子,这是个千金重担,也是打江山,挣大名的大好机会,不可错过,你当仁不让吧。” 把这个法人的位子派到丁少梅身上,便可能割断自己与这公司的联系,不管他怎么干,不论是做出多么不体面的事情,都不会扯到自己身上。老吉格斯对此深思熟虑。 “您错过了百年一遇的发财机会。”丁少梅起身告辞。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福分。”老吉格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与这小子打交道,他越来越感到不自在。几十年了,能让他不自在的人不多,德川信雄算一个,再就是要拐走他女儿的这小子。 刚一坐进汽车,范小青笑道:“我说得没错吧,这个老板果然是你的。你打赌输了,认罚么?” “怎么个罚法。”丁少梅也嘻着笑脸。怀里这19封信,该有上千万的价值,老吉格斯放弃这么大的权柄,绝不会像他讲的,是为了与爹爹的友谊。这里边很可能有毛病。他心道。 “算我可怜你,不罚啦!”范小青一手搭在他的椅背上,笑容不怀好意。“为了祝贺你的公司开张,我要送你一个货真价实的热吻。” 她的嘴唇湿润、热烈,让他头脑中有些迷朦。“不行啦,我晕啦,还是你来开车吧。”范小青叫道,两个人换坐位时,她竟然在他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 “你敢调戏我?” 丁少梅对这种高级车不熟习,半天才弄清换挡的卡位,心中却不免惴惴,觉得把调情限制在言语间是正道,不该鼓励她的这种肢体上的挑逗,她若当真放肆起来,就不好控制了。 老吉格斯不参与公司是他最迫切的愿望,有大笔金钱在手,大丈夫什么事情干不成功?他转头来看范小青,意外地发现她眼中竟满是不安与担忧。这丫头不知道是真放肆还是假装疯魔? 俞长春的手臂伤得不重,子弹穿了出去,两星期就能痊愈。真正的麻烦在腿上,那个南方口音的外科大夫拿X光片当蒲扇,猛赶头上的热汗,对刚刚进门的雨侬道:“看见没有,腓骨小头断裂,得好好躺一阵子啦。” 雨侬担心的不是伤势,好容易把这位碎嘴的大夫应付走,她问:“是日本人?”他说:“3个,不像军人,年纪都不小。” 雨侬的心思转到老吉格斯那4个日本死囚身上。怎么会呢?老吉格斯没道理杀他呀!再说,当街暗杀,是日本年轻一代间谍的拿手戏,老一辈的间谍不干这种引人注目的事。“多大年纪?”她不放心。 “五十来岁吧。”俞长春脸上、身上都是土,还没来得及清理自己。“不像军人,倒像是商人。” 在本地常来常往的日本间谍,雨侬即使不相识,也见过他们的照片,五十来岁,三个人一同行动,还是老吉格斯的嫌疑最大。当她再面次对俞长春时,脸色严峻:“这就是你到处乱闯的结果,如今搅得全城没有不知道你是抗日分子的,日本人不杀你那才怪!” 俞长春把眼闭上,显然不爱听这话。雨侬接着道:“你好好养伤,其它事我来安排吧。” “我得出去,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他根本没把这伤放在心上,只要是不死就能干事,躺床上算怎么回事? “报纸的事我会安排。”她不能把对老吉格斯的怀疑讲出来,再说,俞长春根本不知道老吉格斯是哪方神圣。 “可炸弹的事你安排不了。”俞长春是个犟脾气。 雨侬上午花了一笔小钱,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买了份情报,正与俞长春要炸掉的那批古董有关,据说日本人要把这些宝物先运到青岛,放在那里毕竟比放在塘沽安全些,但船期没有确定,所以,她许给对方相当一笔酬劳,为了那船期。 炸船的事她并不反对,但她不想让俞长春亲自动手。可以给他找个帮手干这件事,只要能干成功,便算不上是她自私。俞长春毕竟是她的好朋友,哪有明知危险,却让好朋友去送死的道理? 二宝干这事应该很合适。她想。 老吉格斯有心把依兹柯骂个狗血喷头,但还是锁住了冲到唇边的激烈言词。在日本人的强大压力之下,他的朋友和下属已经显出些动摇与不安来,虽然还不至于公开背叛他,但那份三心二意便让他心中不大安稳,所以,身边这几个老朋友,就要格外地爱护才是。 “可惜了他们3个。”他只是叹了口气,好在他们早便把性命卖给了他。依兹柯知道自己把事办得不漂亮,只得垂下头,不接那话茬。 现在他对俞长春的事倒不着急,反正这家伙受了伤,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不能再勾引丁少梅去冒险了。当然,老关的女儿把他保护得也严密,再动手只能自取其辱。 关雨侬是个能干的姑娘,她竟然单枪匹马,在情报市场上赢得了相当一批追随者,不可小觑,更不能把她赶到对立面去。 “你能不能让她过来,我也可以给她个委员,大家伙儿一起干,比你女儿独自冒险可安全得多。”老吉格斯早有吸收雨侬入伙的意思。 “女儿大啦,不由爷,她们自己的主意大着哪。”老关告戒自己,万不能上钩,女儿已经成为他与老吉格斯相抗衡的巨大资本,哪能平白无故地交出去?便连忙岔开话题道:“我刚刚得到情报,今晚大皮埃尔跟小红宝幽会的地方,在交通饭店305号房间。” “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那法国色狼的恶梦。”老吉格斯兴奋起来。 交通饭店里,大皮埃尔这里方才得趣,还没等到小红宝叫出声来,床头的电话便一阵暴响。干间谍这一行让他养成一个好习惯,绝不相信有偶然发生的事情,向你一闪的眼神或是跟在你身后走上半条街的闲人,都可能是要接你下地狱的使者。他一只手按住小红宝唇膏浓重的嘴,一手拿起听筒,没出声。 大约等了有十来秒钟,里边有个女人笑了起来,说:“皮埃尔叔叔,老吉格斯正赶过来看望您,您想见他么?”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大皮埃尔丢掉听筒,抓起衣服,雪白的大屁股一晃,消失在房门外,丢下小红宝在那里大骂洋鬼子不是东西。如果再过五秒钟你从交通饭店楼后边朝上看,就能发现,大皮埃尔正蹲在消防安全梯上穿衣服,手枪咬在牙齿间。 他脑袋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那老关是老吉格斯的走狗,他女儿这两年在情报市场上很是有些作为,可是,彼此没什么交情,她怎么会关心我?他毫不怀疑老吉格斯前来抓奸这件事,那老家伙,要胁、敲诈是他最拿手的本领!他就是靠的这一手段起家的。 消防梯下有人叫他,正是那个关雨侬,一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招呼他往下走。“老吉格斯已经上楼啦。”她叫道。在她身边,停着两辆洋车,想必是撤退用的交通工具。 31。1939年的金融市场 “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大英帝国虽然架子未倒,但却像个纵欲过度的壮汉,真正的经济实力大不如前了,所以,求人不如求己,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指望任何国家或机构的帮助。”丁少梅原本就是好口才,何况要讲的是自己浸润多年的本行。 雨侬、范小青、包有闲和老关分坐在齐彭代尔式的软椅上,每人膝上摊着一本拍纸簿。宋百万拿只鸡毛掸子在客厅门外晃来晃去,里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的黄金炒卖行动,资金方面并不充裕,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笔资金以我个人的名义筹措上来,也就是说,亏本就意味着我个人的破产和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巨额债务……。” 包有闲问:“资金来源是你个人的事,我只想知道,这一次行动的目标是什么?”调动一笔巨额资金进行市场投机,是他近年来最大的愿望。两个民族发生战争的时候,能在敌占区里赚大钱,发大财,也该算是对本民族的贡献。抗日不一定拿刀动枪,把日本人的钱赚到自己口袋里,怕是比两军对垒的作用还要巨大,尽管效果不会在短期内显现出来。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大家一起发财!运用一切手段,不惜任何代价发大财。”丁少梅扫视了一圈。 “这是好事,我有兴趣。”包有闲道。 “但你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丁少梅道。 “没得说,我出4百万。”北京来的那笔钱将近2百万,不足之数,在他也不算太大的难事。 “欢迎你成为本公司的股东。” “谁是大股东?”这涉及到个人权益,包有闲问得在理。 “是我,1100万法币,已经分别存在了花旗银行和第一商业银行,你的资金?” “5天就能到位。”他原本就没有想当头儿的意思,这个投资比例正合他意,况且,今后所有的交易都得通过他手下的经纪人,一切全在掌控之下。 “我们也想投资。”雨侬和范小青齐声道,不同的只是声调、表情而已。 “这是个百年一遇的发财机会,至爱亲朋人人有份。”丁少梅收拾起“魔法师”严肃的神情,恢复了快乐面目。 雨侬是有备而来,她刚刚买到了一条绝密情报:设在横滨正金银行天津分行里的黄金市场,可能在5日后宣布一条新规则,今后黄金市场的所有交易,全部以联银券结算。这个消息一旦公布,对法币会有巨大的影响。因为日本人在北方是点线式的占领,所以,联银券自发行以来,主要是在城市内流通,需求量并不大,如果黄金市场改由联银券结算,它的流通量很可能会增加一倍以上,而法币的流通渠道自然会大幅萎缩,币值也会下落。 “英国人和法国人一直在坚持,不允许联银券在租界内流通,日本人这一招,等于是硬在租界里插上一脚。”包有闲手摸圆圆的下巴,眯眯的笑意却很复杂。“克莱琪在东京谈得怎么样了?” 近两个月来,英国代表克莱琪与日本外务大臣有田在东京多次会谈,话题就是日本人在天津英租界的权益问题。 “没有好消息,英国人这一次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雨侬也在为这件事担心,一旦英国人开放租界,像俞长春那样的抗日分子很快就会被抓到宪兵队受刑。 “看起来,法币在5天之内就可能开始贬值了。”包有闲摇头,他们这次筹集的资金全部是法币。想必那些英国洋行早有消息,正好借着丁少梅的手,把库存的大量法币抛出来。尽管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子不肯对他讲实情,但他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他只是不知道,十几家英商银行和洋行借钱给这小子,凭的是什么? 丁少梅等情况全部摆在面前,这才发问:“我离开国内时间很久了,不大了解情况,包兄,现在市场上的货币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包有闲是机械系的毕业生,金融投机不是科班,但他的成功又让他瞧不上那些科班出身,满嘴金融新名词的家伙,他更喜欢他的本地话。他道:“法币是1935年开的张,发行额14亿,十足准备发行,无限制兑换外币,算是叫什么来着?” “金汇兑本位制。”丁少梅道。 “就是这么回事,国民政府听了那个英国佬李滋罗斯的蛊惑,把自己拉进了英镑区,可有一件事他们忘了,英国和美国自己在1931年就废除了金本位制。” “钱是越来越毛啦。”老关感叹。 “要说起来,法币发行的时候,是与英镑联系汇率,1法币兑换英镑1先令2便士半,也就是14个半便士,到昨天为止,上海汇丰银行挂出来的牌价是1法币兑换8便士,毛的速度很快呀!” 丁少梅客气地插言:“作为交战失利的一方,货币只有1:1。8的贬值,已经很不坏了。随着战事的进展,法币大幅度贬值的时间不会太晚,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其实黄金的情况也有些相似,1931年美国放弃金本位之后,罗斯福当选总统,推行他的新经济政策,头一件事,就是让美元自动贬值40%,1英镑兑换美元高达6。85元,已经接近了1914年的最高水平;黄金价格由维持了一个多世纪的1盎司20。79美元,窜升到35美元。这样,他如愿以偿地提高了国内物价,农产品和工业产品大量出口,却把老朋友英国人坑苦啦!不过,现在国内的黄金和外汇情况怎么样?” 包有闲正在猜想,这个丁少梅对国内金融情况知之甚少,凭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名声,以至于金融界顶尖的几位大人物都对他的到来心存疑虑。他随口道:“两个月来,黄金一直在150元法币上浮动,涨价时日本人就抛货,平价他们就收,应该说控制得不错。外币么,市场价1英镑兑换30元法币,平价是1英镑换16。6法币,但是,只有中央的大人物才能得到这好处。至于美元,昨天市场价是1美元兑换4。39法币,比废两改元时与银元1:3的比价上涨不多,但购买力却差多了……。” 包有闲停住话头,与众人一起拿眼盯住丁少梅。情况就是这样,该拿主意的可是他。 @奇@“我听说,”丁少梅不紧不慢。“法币比联银券的信誉高?” @书@“高两成,1块换1块2。”老关终于有机会插嘴。 @网@“联银券与日元通兑?” “说是这么说,但没地方给换。” 丁少梅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狡黠的神情,眼神在众人脸上跳来跳去,问:“这是不是说,黄金市场改由联银券结算,黄金价格必定会涨;我们要是在这之前把法币全部买成黄金,改换结算的方法一实施,我们身不动膀不摇地就能狠赚一笔?” 范小青当先跳起来叫道:“唉呀,你真是聪明绝顶呀,我们怎么会想不到呢?我们能赚多少?” “法币一旦退出黄金市场,必定贬值,所以,两头加在一起,30%到40%吧。” 包有闲淡淡地说:“要是三五十根条子,明天买进,等几天再卖,倒是能赚这么多。”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对丁少梅挑战,一起做这么大的生意,不把对方的斤两掂清楚,说不定送死的是自己。“可惜的是,我们的资金太大,集中在三五天里买货,得把金价炒到天上去,这就等于先把法币贬了值,完全是替日本人卖力气,结果可能反倒赔钱。” 众目光又转到丁少梅身上。他问:“如果是在市场外交易呢?” “日本人抓的经济犯还少么!”包有闲决定,自己出资的事还是得慎重些,眼前这个人是个空想理论家。 “请您多多关照。”丁少梅把雨侬介绍给织田秀吉。雨侬深鞠一躬,口中的日语清朗如吟。 织田秀吉带着老年人见到年轻女孩子特有的欢愉表情,笑道:“你们来晚了一步,今天真子给我弄来条团鱼,烤出金黄的颜色,再来一壶你们的沉缸酒,真是妙不可言哪!” 日本人的多礼比满洲人一点也不差,双方客气揖让了半天,这才安稳地坐下来。 丁少梅伸出右手到织田秀吉面前,手里是块拳头大小的灵璧石。为了这块石头,他花了一辆洋车的价钱。 织田秀吉脸上一下子变了模样,忙掏出花眼戴上,把石头捧在灯下仔细地把玩。雨侬向丁少梅飞过来一个赞赏的眼色,悄悄伸指示意书案上当镇纸用的另一块灵璧石。 “哎呀,方寸之间,竟是千岩万壑,气象森严。当年米癫任灵璧县令时宝爱的那块尤物,也不过如此吧!”他示意雨侬把书案上那块石头拿过来。“这是我珍爱了三十年的宝物,是天皇的舅舅给我的奖赏。可是,与你的这块比起来,只能算是尘埃中的顽石了。” 他又高声大叫真子,让拿他的放大镜来。 丁少梅很有耐心地坐在那里喝茶,小心地不去惊破这位老人孩童般的快乐。幸亏坐在身边的是雨侬,若换了范小青,她可不理会你有什么深意,早便叽叽呱呱起来。他心下感叹,望着她的目光不觉间柔软如饴。 老人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把石头还到丁少梅手上,道:“丁君,人生倏忽几十年,却能够亲近造化间如此的神物,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老夫谢谢你。”言罢正经八百地鞠躬。 丁少梅没接这话头,却道:“我们是有件为难事请您帮忙。”1100万法币冒然投入黄金市场,按市价大约得7万多盎司,合日式金条3000多根,远远超过市场正常交易量。包有闲说得不错,这样不记后果地行事,只能是给日本人帮忙。 “一千多万的场外交易,怕是没有那么多的20盎司条子。”织田秀吉亲自给他们倒茶,布点心。“美式的400盎司的金砖又不能流通,拿来给你们也没有用处啊。这么说,你们知道改用联银券结算的事了? ” “是的。” “若是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买的消息,那你们最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这样值钱的消息,卖主儿肯替你们保密两天再转卖给第二家,已经是真正的绅士品德了。”看起来,英国人真的是派“魔法师”来狙击联银券的,这倒正好合了自己的意,让军队拖在中国,在军部那些头脑发热的家伙头上泼一瓢冷水,织田秀吉暗想。 “明天早上9点钟,你跟我去银行吧。就你一个人。”织田秀吉起身到书案边开出一张支票来。“这几乎是我全部的财产,请费心替我经营。拜托了。” 这是张麦加利银行的现金支票,金额是法币260万元。此时讲任何话都可能会出错,丁少梅竭尽全力保持住脸上的平静,收起支票。 织田秀吉笑道:“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伙的了,有秘密也要共同分享啊?请别忘记带着你的宝贝石头,明天9点?(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9 部分阅读 织田秀吉笑道:“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伙的了,有秘密也要共同分享啊?请别忘记带着你的宝贝石头,明天9点整。” 丁少梅做出慌乱状,道:“我险些忘记,雨侬说要向您学习和歌,这是她送给您的贽敬。” “啊哈,这下子我高兴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把它拿走,那时我必定是要失眠啦。”他又改用日语对雨侬道:“你喜欢哪位歌仙?” “思念伊人心,果然如木叶。”雨侬答道。 “随风散乱吹,势必成蝴蝶。”织田秀吉的目光锐利地向丁少梅一闪。“这是小野贞树的《答诗》,姑娘品味甚高哇。请等一等。”他那跑进跑出的劲头,快活得像个小伙子。 “这是幅贯之的画像,不知你可喜欢?”他展开一幅画轴。 小幅画面上,简笔画了个人物的背影,潇潇洒洒,大有出尘之意。“‘心事如花乱,怀人正此时’。贯之我喜欢。”雨侬大大方方地收下画轴。 “孩子你放心,纸鸢飞得再高,也有丝线儿牵挂。请让我作那个替你系线的人。”织田秀吉偷偷一指丁少梅,把雨侬羞得脸红,却没忘记深施一礼,道:“一切全都指望您啦。” “哈哈哈……。” 他们俩人的日语,早已超出丁少梅的理解力。不过,看雨侬从容酬答的样子,他还是满心欢喜。更让他欢喜的,是织田秀吉的入股,虽然难说是福是祸,但他却相信“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32。钱是王八蛋 手中那碗粗茶有些浑浊,灯光下,颜色越发地幽暗,宫口贤二正经八百地跪坐在那里,头微微垂着,仿佛入定。 帝国的战事虽然进展顺利,但是,自己掌控的情报工作却困难重重。老吉格斯掌握的情报交易近来越发地活跃起来,各国的重要情报都把这里当作一个中转站,这也难怪,在其他地方,很难再找到这么多有钱的买主。军部命令他尽一切可能,在3个月之内把情报市场控制在他的手里,但是,这不是一家公司,也不是一支军队,它是个松散的“集市”,一旦得知市场在日本军队的掌握之中,怕是间谍们要立时作鸟兽散,再不会有交易,至少是最重要的英美情报交易商不会再来了。尽管这些家伙是个人行为,但爱国之心人皆有之,军部那伙人哪懂得这些? 他像行茶道礼仪一样把茶盏转上半圈,啜饮一口,衣袖中那封让人不安的信在窸窣作响。信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小字,写在孙儿的习字纸上,纸质太劣,被铅笔划破了几处,用免费的军邮寄过来。不用再看,信的内容他已经能背下来。妻子病重,儿媳病重,都是饿的,现在只能让老母独自支撑这个家了。国事家事不能两全,这是他自幼便深知的道理,但是,家人的痛苦,仍然让他在心底隐隐作痛。 他想写一封信,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寄些钱回去?帝国实行经济管制,任何汇款都会当即被国家征用。即使是食物也没有办法带回去,因为这也是违法的事,况且,在这个时候,再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替你冒这个险。 中国是大日本帝国唯一的希望,占领了,孙儿那一辈才会有好日子可过。我们这一代,受些苦是应该的,我们的父辈为打赢对中国的战争,已经紧衣缩食两三代人啦! 他想把这心得写在日记中,以备日后传给儿孙。 门外有动静,丁少梅走进来,脸上不咸不淡的样子。 “冒昧登门,想您啦!” 这是什么话?没听说这小伙子有油嘴滑舌的坏毛病啊。 “虽然晚了,我想您很忙,大概还没吃饭,就闯了进来。”他两手支在膝头,脸上流动着光采。 “好哇,咱们去敷岛料理,我作东。”工作来了,宫口贤二提起精神。况且,家中没有能用来待客的东西,自己晚上也只喝了一碗粥罢了。 “用不着,用不着,我还有事跟您商量,在家里好。”丁少梅笑道。老关提供的消息不错,这老小子是个穷鬼。他暗笑。 饭厅里,仆人摆上了丁少梅带来的食物,简单的四个凉菜,无非是拌蜇头、拌芹菜头、小酥鱼和酱头肉。 “请。”两个人依着日本礼节互相斟上酒,一股子甜香扑面而来。宫口贤二识得,这是莲花白。中国是个腐朽的民族,把追逐口腹之欲当成了大事,但愿大和民族统治中国后,别像满洲人一样迅速堕落。他心中恨恨道。 “丁先生有何见教?”他问。酱头肉的脆滑香腻糊住了上腭。 丁少梅笑道:“跑了一天,我饿了,咱们吃饱了再说。”说罢他拍了拍手掌,仆人端上来两大盘热气蒸腾的肉包子。“本地特产,名字不好听,叫狗不理,天热了吃着太油腻,可急着赶过来,没办法,有什么算什么吧。” 宫口贤二的脑筋一下子顿住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最软弱的地方,这狗不理肉包子就是他的“缺点”。夹起一只包子,在边缘咬开一个小口,而后轻轻地吹开薄薄的面皮,让里边能烫烂口腔的热气发散开来,再小心地吸尽内中鲜美无比的汤汁,最后才将整个包子纳入口中,酥软、滑腻的面皮会充满了口腔,肉馅崩散开来,星星点点,逗弄着每一颗味蕾。他妈的,对于吃惯咸鱼的日本胃口来讲,这东西太过浓烈,以至于难以承受。 他每10天里,只肯选一天到狗不理包子铺去,届时他全然顾不上体面,挤在赶大车、拉胶皮的粗汉中间,急煎煎吞下30只肉包子,也只是解解馋而已。 为了个吃食,他们竟然要用鸭油、鸭汤,拌和的还居然是肉馅?该死的骄奢淫逸的支那人,该死的狗不理! 盘子里的包子一只未剩,气得仆人乒乒乓乓地摔碗碟。 “请讲明来意。”宫口贤二坐得笔直,肚子里的包子也不允许他弯腰。 丁少梅的来意很简单,请他入股。有发财的机会,好朋友一个也别拉下。 “你弄到那么一大笔资金,用不着我。”1100万法币!到时今天下午,这在情报市场已不是新闻。虽说他猜不透英国人要搞什么鬼,反正对大日本帝国未必是好事。 “不是这话。”丁少梅讲道理。“我知道,您老兄掌握着大笔情报费,开张支票联银券随便取,根本不用担心帐户里有没有钱。可是,那不是您自己的钱。我来没有别的意思,中国人好面子,咱们有一面之缘,得机会我该当拉你一把。再说,我也知道你没什么钱,请你作股东,我是赔钱赚哟喝。可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若连这么点小生意都没法合作,更不要说往后一起干大事。” “什么大事?” “老吉格斯的情报市场。” “吉格斯本来就打算给你的。” “错了,不是自己挣来的东西,凭人家赏有什么意思?”这种吊儿浪当的语气,丁少梅也觉得挺适口。 “这么说,你知道你父亲的事了?” “什么事?”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么?宫口贤二有些犯猜疑。自己正想捅破老丁的事,把你小子拉过来,你竟然就找上门来?这件事巧得危险。“你父亲与吉格斯的事。”他说。 “没有人肯费心指教我。”丁少梅的沮丧是真情。 宫口贤二到另一个房间拿过来两只大信封。“我一向觉得,即使我们占领了中国,可在最近这几年里,中国人当中,肯来帮我们做事也只有浑蛋。但是,等到10年之后,当你们明白了我们的好意,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才会来真心帮助我们。所以,我现在把令尊的档案交给你,不要求你什么,只希望你公平地看待这件事,也公平地看待我们的善意。” 一只大信封推过来。 “另外,我只有这一点钱,请你帮我换成日元,托人带到日本交给我的家人。我相信你有办法。”另一只大信封也推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他没来由地相信,眼前这个中国小子是个有办法,也可信赖的人。 “顺便问一句,”丁少梅正色道。“如果我与老吉格斯竞争市场委员会主席的位子,你帮不帮我?”眼前这个日本侵略者是个老实人,确实可以作为合作伙伴——在某种限度下,但在另一种情况下,你我二人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互射击。 “你想得太容易了。”宫口贤二终于用浓茶战胜了腹中的油腻。“我可以助你当选委员,但根据委员会的条例,主席可不是推选出来的,特别是老吉格斯还活着的时候。” “明白了。”丁少梅打开装钱的信封,里边是2万元联银券。他拿起纸笔,写了张收条。“这笔钱我算是您入股。” 他又把纸笔推给宫口贤二,道:“请您写张借据。” “什么?” “您向公司借款2万元私用。” 唉!大日本帝国政界、财界的腐败都是跟中国人学的,他们的花招太可怕。宫口贤二拿出手章,写了一张极正规的借据。 “能不能麻烦您作保人?万一我还不上……。”他满眼痛苦。 大皮埃尔只是盯着不请自来的老吉格斯看,并没有显出慌乱。他若是在日租界,哪怕是在华界找家旅社,老吉格斯便没有办法追踪过来——日本人一直想要抓住他,但这一次不同。 “有话明说吧。”他依旧保持着老吉格斯进门时的姿势,两手捏住小红宝苹果般精致小巧的乳房,从她肩后望着对方。 老吉格斯向后退了一步。这老小子是个行家,他怕我猛地把小红宝推到他身上。大皮埃尔故意把小红宝耸了耸,吓一吓对方,手却没有移动,门边那犹太老鬼随时都可能开枪。 “这女人,你我都知道她的底细,你知道他的中国情夫是谁么?”老吉格斯的法语是跟巴尔扎克学的。 “不知道。”大皮埃尔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他在中国住了20年,他认为中国人只为一件事杀人——女人。 “听说过左应龙这个人么?” “她是左应龙的女人?”大皮埃尔像是被烫了一下,松开了双手。上个月左应龙刚杀了他的表弟,法租界巡捕房的副队长。 “在他眼里,我们叫洋鬼子,广东话叫‘番佬’,根本不算是人。我想想他已经杀了几个洋人了?算上你表弟和3天前死的海关缉私总巡,大概有9个白种人了吧。” “我能帮您做什么?”对方的口气,无非是讲条件,借机敲诈自己。 “这个周末我要召开委员会,到时候你必须得按照我的意志投票。” “小事一桩。”他大皮埃尔在中国摸爬滚打几十年,早便明白,职业间谍一行没有德道可言,便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麻烦,派那犹太狗给我送张字条就得了,在下无不遵命。” 老吉格斯没有理会他这笑话,径自去了。依兹柯拿出架照相机,凑上前来。大皮埃尔撩起小红宝遮住面容的长发,俩人摆了个激动人心的造型。 33。谁比谁更聪明 早晨下起了雨,檐沟间的水声哗哗地悦耳,湿意从开着的窗子飘到赤裸的皮肉上,惬意。丁少梅躺在床上点了只烟,他还不想起身。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回国两个多月来,他终于有了一点实质性的进展。手中这一大笔资金让他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权力感,金钱与权力是相通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学习的便是这种金钱与权力的“化合”技术。那位德国哲学家马克思说得很有道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资本主义罪恶的根源是金钱,同时,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也是金钱,金钱带来欲望,金钱带来权力。 目前来看,宫口贤二对他的支持,虽有相当的保留,但基本上可信;而老吉格斯对他的支持,他却突然感到没有太多的把握。 自己已经成熟了,他觉得。看过宫口贤二给他的档案,了解到父亲被老吉格斯设计陷害,导致破产的事,他并没有发怒,相反,倒是觉得有几分解脱的快意。这样以来,他夺取老吉格斯的情报市场,即算不上是背叛,也算不上是对友人不忠,这只是替父亲讨个公道而已。是的,仅仅是讨个公道! 委员会共有7名委员,到时候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他无从揣摩。看来,只有争取到双方共同的支持,他才有可能成功。 当然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日本人,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不管父亲是怎么死的,抗日是每个中国男儿当尽的义务,没有可以推脱的理由。不过,英国人的主意也不错,狙击联银券总比当街丢炸弹来得体面些。 人总是要不断学习才能明白事理,但是,忘记父仇,与仇人联手这件事,总还是让他心中惴惴。这也是一个无法开解的症结,忘不掉,也绕不过去。 肉体的消灭对复仇真的这么重要么?他又批判自己的犹疑,父仇不共戴天,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人们,对待父仇都只有一个态度,杀死仇人!可那个叫德川信雄的家伙在哪呢? 老吉格斯又一次爬到半空中向上帝讨主意。 天刚亮,真子的情报就传送过来,情报的内容让他对自己原本的计划产生了怀疑。德川信雄终于找上了丁少梅。表面上看是丁少梅找的德川信雄,但他清楚,德川那家伙是个智谋深远,而又圆滑透顶的老狐狸,对付小丁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孩子,他可用不着费太多的心智。 他与德川信雄的事,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即使是老关或依兹柯都不清楚,更不要说老丁本人。他只担心一件事,德川信雄是个有国家依靠的间谍,也是职业间谍们最想要找到的那种靠山。那些人一旦像他一样了解内情,说不定一股脑地就投靠了这家伙。尽管日本人小气,但并不比英国人更小气,投靠到一个国家的名下,先就有一份丰厚的薪水可拿,更多了一个可靠的买主,同时还不会影响他们经营其他的情报生意,这是职业间谍梦昧以求的生活。 如果德川信雄把丁少梅网罗到手,那自己就会面临着巨大的困境。他倒不担心老丁的死,没有人可以把老丁的死算在他头上,他也没有要故意陷老丁于“死地”,这只能怨老丁自己不谨慎,或是命运不济,才被日本人杀死在长春。他担心的是狙击联银券的事?也不完全是。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痛苦?耶和华也不肯给他个启示,替他指明道路。 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他突然发觉,上帝与他从来没有这么疏远过。自己培养了20年的接班人,就这样白白地送给了对手?不应该呀!中国人父仇大于一切,丁少梅再糊涂,也不会认贼作父。那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呢? 德川信雄给丁少梅发财的机会,如果可能的话,他必定要这么做;那么,我该干些什么呢?在丁少梅身上,比钱财更具激情的大约就是“野心”了。我能够满足他的野心么?大概不能够,我甚至不清楚他的野心的边界在哪里,那么我……。 有人在拉门铃,进来的是老关的女儿关雨侬,她道:“吉格斯叔叔,您有麻烦了……。” 老吉格斯心中却一下子豁然开朗……。 范小青身上裹着件薄丝的睡袍,像主妇一样把丁少梅送到大门口,在他颊上轻轻一吻,挑皮地说道:“不许盯着银行里的日本女职员看,办完事立刻回家来。” 她很高兴能有这么个机会表示亲呢,雨侬那小妮子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不让看日本女人,我就把左应龙的五姑娘带回来。”丁少梅也打哈哈。 “你敢!早点回来陪我去看电影。”玛琳·黛德丽主演的《上海快车》已经上演了三天,她喜欢这个性感的德国女演员,没能去看首场,全是因为雨侬缠住了他。 宋百万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丁少梅的皮包,把他送到织田秀吉的车上。范小青依然站在门口,指指点点地威吓他。 “妻妾同房,这在我们日本可是件不道德的事。”织田秀吉口上开着丁少梅的玩笑,心中却在想着这件事情的利用价值。 横滨正金银行天津分行设在英租界,楼房虽说没有汇丰银行或麦加利银行那么壮观,倒也体面实用。 他们的汽车刚刚停稳,雨水中便冒出一个满头白发,西装不大精致的日本人,先是冲着车门鞠了个大躬,这才撑开雨伞,打开车门,口中道:“织田先生,丁先生,本人是天津分行的专务西川一郎,欢迎光临,请多多关照”。花岗岩的台阶上,突然蘑菇一般冒出两排人来,就这么冒着雨站在那里,直橛橛地弯腰躬身,等着他们从中间走过。 这老家伙果然是个大人物。丁少梅心道。 这种戏剧性场面,应当能满足这小伙子的好奇心。织田秀吉心道。 日本人的整洁丁少梅早便领教过,但却未曾想到,这银行中的职员甚至整洁到表情,每个人都低眉顺眼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很少会四下里张望一眼。 长长的会议桌,一边是一大群日本人,一边是他自己,织田秀吉坐在中间的首席,既像是中间人,也像是会谈的主持人。 “感谢您对本行的惠顾,”西川一郎道。会议选用了大家都擅长的英语。“织田先生已经通知我们做好准备,以便为您效力,不过,不知您的确切要求?” 隔着桌子,丁少梅推过去一张表格,这是他昨夜在雨侬帮助下整理完成的,上面写着他对这次交易的全部要求。 “4000根标准金条,那是8万盎司呀,”西川一郎吃了一惊,但他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朝织田秀吉望过去。边上早有人用算盘打出结果,按昨天收盘价,折合法币1200万挂零。“您大约知道,在皇军占领区黄金是禁止出口的?” “您弄错了,我的黄金哪也不去,我买它是为了套利。”丁少梅钦佩自己声调中的尊严。 “但是,您的这个购买量已经超出每日市场交易量的几十倍,这是个难以成交的数字。” “我知道你们恰好有这么多金条。难道你们不想要这笔法币么?在非占领区收买、策动背叛,包括套购战争物资,你们只能用法币。” 丁少梅的大实话把现场气氛降低到冰点。 “当然,你们手中有联银券,有黄金,还有一部分银元,但是,最需要的还是法币。我知道你们手里有大笔的法币储备,但用来应付一场战争,那就远远不够了。”雨侬从织田秀吉那里弄来的情报派上了用场,在日本各银行,印有天津字样的法币储备严重不足,截止到3天前,横滨正金银行只剩下不到100万。 “也许你们更愿意我到市场上去购买,今天一开市我就可以去,把黄金价格炒得高高的,把天津字样的法币价值贬得低低的,即使是你们在上海刚刚得到了大笔法币,也根本派不上用场,华北一带,只有带着天津字样的法币才能流通。”他顿了顿,让这个委宛的暗示渗透到每一个人的意识深处。“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你们对法币币值的担心,更大于国民政府,因为,中国毕竟还没有亡国,法币的市场,远远大于联银券和南京的中储券,你们更害怕法币贬值!” 谈判的过程是艰苦的,日本人的忍耐力到了两个小时之后才显现出来,丁少梅有些后悔没带个同伴,哪怕是带上范小青,这会儿拉拉她的小手,讲两句悄悄话,也能暂时缓和一下他的紧张心理。他也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对方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批标准金条,会淘空他们的全部储备,但这要对方自己想办法,而不能够由他给对方出主意,此时,即使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主意,也会被视为带有敌意。 “如果您一定要买,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这时,有个脸色发青的职员匆匆来到西川一郎跟前,在他耳边低声讲个不停,他狠狠盯了丁少梅一眼,道:“你早有预谋?” “不敢,这只是桩生意罢了。”丁少梅强忍住腮上的笑意。今天早上,俞长春的《新生活早报》雇了10名报童,向英、法租界各大银行、洋行,还有各大豪宅派发报纸,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丁少梅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章《抛出法币换黄金》,把黄金市场下周改由联银券结算的消息捅了出来,用他擅长的金融学,对黄金、联银券与法币的走势来了一番大胆的预策。同时,他派包有闲带着300万现金,率领百十名经纪人,在黄金市场刚一开市的时候,率先疯狂抢货,造成一股绝大的声势。 他又问:“现在每盎司涨到160了么?”见对方发起了日本式的犟脾气,他便笑道:“那么,算了吧,我还是亲自下去抢货的好。顺便说一句,这两年国民政府一直在后退,老百姓对法币本来就担心,整个北方地区怕是又要回到花真金白银的时代喽!” 织田秀吉终于发话了,他对西川一郎道:“此事关系到帝国在支那的大业,不要在小节上争执。” 最后,双方按照当天的开盘价,每盎司155元成交。 “明天是周日,市场休息,那时我再来提货。”事情办成了,丁少梅有意显得大度。好在办这件事不用出租界,把黄金从横滨正金银行搬到盐业银行的地下保险库,中间只隔了一个街口,方便。 织田秀吉感到心满意足,他没有看错人,自从早上他拿到那份《新生活早报》,他就知道自己选对了“骑师”,只有像丁少梅这样野心勃勃的小伙子,才可能驾驭得了这么复杂的局面。有的时候,提供太多的帮助并不是教育的好方法,今天合作得不错。 这件事办成功,丁少梅当然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根据他的研究,不论国民政府在战局上表现如何,做为参与长期混战的一方,它的货币必将与联银券,甚至日元一起破产,这是在货币史上早经过多次验证的事实,然而,当事者却总会以为自己是例外。英国人根本不明白,打击了联银券,法币必定会受到同样的伤害,或许他们早便清楚这一切,只是把法币作为无关紧要的牺牲品罢了。这个办法没有什么错处,即使是让他自己替国民政府拿主意,他也只有这一种选择。 现在他该考虑的是,在下周开市的时候,如何把黄金的价格再打下来。广义地说,这也是抗日行为,黄金价跌,就等于把联银券炒了上去,而有钱人又不肯甘心受损失,老百姓也不愿意接受币值高却流通面窄的联银券,两下相抵,联银券的流通量还是上不去。至于说法币么?日本人一入侵华北,法币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随它去吧,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最后一个交易日法币大跌,日本人到手那批法币,购买力也会大打折扣。 34。雨侬的小九九 范小青越来越不能容忍雨侬的存在,特别是每晚大家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同睡在一层楼里,这都让她烦燥不安。长到二十多岁,她还从来没遇过这么麻烦的事。她有心在丁少梅的卧室门前洒上一层面粉,看看他夜里会不会偷偷地溜出来与雨侬私会,但是,二楼只有一个卫生间,这样以来,搜集到的情报必定不准确。与他大吵一架,逼迫他把雨侬赶出家门?这明显是个败招,一来丁少梅的油滑必定要让她吵不起来,即使吵起来也像是自己无理取闹,反倒给雨侬个机会充当和事佬;二来,她的担忧已经把她软化得像个小家碧玉,往日交际场上的机智与圆通,被一种糨糊般粘稠的情绪所代替,硬气不起来。 雨侬腋下夹着档案袋回来了,一脸的正经模样。 “我有话跟你说。”两个人隔着书桌坐下来,范小青沉着脸道。“请问,你什么时候搬出去?” “我在这儿住得挺好。”雨侬从保险柜中取出一叠档案袋,压在那只档案袋上。 “但是,你住在这里,让我很不舒服。” “两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同住,当然不舒服。” “我给你一笔钱当嫁妆,你搬出去。” “谢谢,我比你有钱。” “那么,我们打个赌,或是猜硬币,输的人搬走。”范小青手上有只银角子。 “把命运交给它?我没兴趣。” “难道,你想要嫁给他不成?” “是的,10年前我就有这想法。”雨侬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不行,该嫁给他的是我。”范小青脸色由白转红。 雨侬打开文件,取过来纸笔,道:“你也可以嫁给他,一个男人娶两个妻子并不多。”她便开始工作,不去理会怒发如狂的范小青。 “我要嫁给他,现在就办。”范小青对着父亲大叫,把她母亲从楼上惊动下来,看到父女二人面色不善,她又退了回去。 老吉格斯没看女儿一眼。这是早晚都要发生的事,只是自己早些时候太纵容她了,没有加以制止,有些失策。 “您听到没有?我要嫁给她。”雨侬引起的气恼让她的智力迟钝了许多,只知一味吼叫。 “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一个热爱自由的盎格鲁·撒克森人的血,真要嫁给一个腐朽的中国人么?”老吉格斯尽一切可能压制住心中的火气。 “是的,但他不腐朽。” “那么,你是想跟着关雨侬一起嫁给他啦?” “绝不会,丁少梅只会娶我一个人。”这个难题第一次现实地摆在她面前,早先她从未想过。 老吉格斯笑道:“我知道你什么也不怕,你是我女儿,我怎么会不清楚?但是,你清楚丁少梅怎么想的么?你清楚关雨侬的想法么?你有什么能力,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丁少梅娶她?” “我要你替我想办法。”她没了底气。雨侬不同于交际场上的女人,是她不熟习的另一类人。 “我不会替你想办法,即使丁少梅不娶关雨侬,我也不会把你嫁给他。我的女儿,竟要嫁给刚刚才剪了辫子的中国人?不能够!” “那我就跟他私奔。” “他不会跟你去的,他舍不得现在的一切。”到这个时候,老吉格斯终于感到了一分快意,权力与制约相辅相成,丁少梅现在哪也不会去,我给他的事业满足了他巨大的权力欲和虚荣心,中国人怎么说来着——名缰利索,就是这么一回事。 宋百万端茶进来,道:“关小姐,这几日门外总有几拨儿闲人晃来晃去。” “看得出来是什么人么?” “有几个穿拷绸,扎裤脚的,肯定是左应龙的人;还有一批是日本人,不知道是盯着咱们还是隔壁?大少爷干的活儿,可是哪一面都得罪了。” “你觉得该怎么办?”雨侬也站起身来,接过茶,望着宋百万粗壮的小臂,心中挺安稳。 “我可以调几个人过来,守住前后门。不过,那时大少爷怕是要疑心了。” 茶盏有些烫手,她挪动着手指道:“这样不好。我们的行动,怕是不容易被人理解,即使是自己人,知道的也越少越好。” 范小青回来了,把门一摔,顾自上了楼。 她一点也不担心范小青,那不过是个没脑子的玩孩子,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麻烦。真正的麻烦还是来自丁少梅。 老吉格斯给她的档案,让她大吃一惊,同时也解答了她许多的疑问。难怪这么多有大本领的人盯住他不放,连德川信雄竟也搬到隔壁来引诱他。方才老吉格斯告知她有关德川信雄的情况时,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同时也明显感觉到,老吉格斯对此事没有办法,现在是要拉住她作为同盟军。 丁少梅,“魔法师”,眼前他所遇到的困难非同等闲,他真的有办法解决么?雨侬有些发愁。德川信雄的事绝不能对丁少梅提起,即便他产生怀疑,也要想办法打消它。这个老间谍太有用处了,唯一需要小心的,是别上了这位老前辈的当。让她不解的是,德川信雄为什么要帮助丁少梅打击联银券呢?从哪方面讲,那都是对本民族的背叛行为。 “这件事,我就不谢您了!”丁少梅坐在织田秀吉的书房里,把刚刚结算的帐目收好。 “为什么?”织田秀吉没有把目光从手中的玉玦上收回来。 “我想请教一句,您狙击联银券是为什么?” “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老间谍笑了。“不过,你我二人会有一段短期的联盟。” “您不像宫口贤二那么缺钱用,也不像是个叛国者……。” “记住了,小子,我是个爱国者。” “那么,您的这种叛国行为,必定大有深意了?”早摊牌早清静,丁少梅不想再捉迷藏。与老吉格斯的关系已经够微妙,几乎需要他的全部智力,所以,这一方面的关系,还是来得简单些好。毕竟他是日本人。“我只是猜测,未必准确,您大约不赞成贵国政府的现行政策吧?” “何以见得?” “按照目前的情况分析,联银券贬值,唯一的后果就是把日军拖在华北。你们日本又小又穷,虽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你们占了些便宜,货币坚挺,重工业得到机会发展起来,存了一大笔的英磅、美元,但你们仍然是又穷又小。您想想看,货币是什么?自从美国人黄金禁运开始,整个世界的货币就全变成了小纸片和银行里的数目字儿,一旦发生变故,这些钱转眼之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到那时你们还有什么?” 织田秀吉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石油、铁矿石,还是棉花?你们什么都没有。所以你们怕,既怕别人来打你们,又怕你们打我们的时候,别人过来插一杠子。所以……。” “所以我要把军队拖住在中国,让他们哪也去不成?” “识时务者为俊杰,您不想由我来揭穿,还是自己讲出来显得坦荡。” “你错啦孩子,我是让你明确咱们俩人的共同目的。” “贵国长期占领我国,可不是我的目的。” “但可以是你的手段。大丈夫这一生,岂能虚度?你把联银券这件事情办成功,你就会赢得世界性的声誉,不论是日本、美国,还是替你出资的英国,都会把你看成世界第一流的人物。到那时,你还愁没有人赏识你?还愁没有机会运用这声誉、这才能来对付我国?魔法师先生!” “看来,我们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丁少梅站起身。 “贵国有云:君子坦荡荡。有秘密是谋略,没有秘密是合作。你我之间有一个为期三两年的联盟。”织田秀吉伸出手来。 “承蒙教诲。”丁少梅仿佛没看见对方的手,只是拱手为礼。 “合作愉快。”织田秀吉收回手,微鞠一躬。 35。被绑架的魔法师 丁少梅一出门,碰上个问路的,话未讲完,便让人家装进了口袋。这下子麻烦大了,明天晚上8点钟,他将准时在横滨正金银行接收黄金,把它们转移至盐业银行。这件事情关系到他的名誉,不论是对英国政府、间谍市场、老吉格斯、织田秀吉、宫口贤二,还是雨侬、范小青她们,他的名誉是他身上唯一可依赖的东西。明晚不能准时到场,让这笔生意作废,让他在本地的第一次行动变成笑柄?这能把他毁到家。 唯一可能干这种事的就是日本人,因为他今天占了他们一个大便宜,而他们又毫无办法可想,像只被挤在墙角里的野狗,眼红归眼红,但正道上无计可施,只能用此下策。日本人!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你能要他们怎么样? 他能感觉出自己被装在一辆马车上,身上堆满青菜,晃晃荡荡地让他犯困。 皮包不在身边,里边是今天草签的一个初步协议,如果没有自己出面,一切也就没有了意义。日本人甚至可以侵吞了那一千多万,没有协议,没有收据,你又能怎么样? 外面的市声渐渐繁乱起来,应该是进了日租界,四外传过来一阵阵国人的言语,高一阵低一阵,也分辨不清讲些什么。唉!这些个国人哪,你能指望他们什么呢?这会儿多半是在谈论前一晚麻将或牌九桌上输赢多少,或是新近到来的匈牙利马戏团的精采节目,要么就是家中烦恼与物价上涨。百姓就是百姓,对他们指望过高,就是对自己的欺骗,当此国难,只有英雄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也只有英雄才会自觉肩负起全民族的使命,才会拿着自己的性命和家财去维护国家的荣誉。小民,哈哈,小民们只知道衣食,要是让日本人占领几十年,小民们也多半会像琉球人一样被驯服的。 身上猛地震动一下,马车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接着传来吵闹声,是本地口语。但是,只这一震,却激发出他的一个灵感。自己手中拿着那么一大笔钱,眼看着三五天之内还会有更大的赢利,难道不该干点什么吗?根据老吉格斯的档案来看,在情报市场活跃的这帮子人,毫无例外的都是逐利之徒,即使是负有国家使命的间谍,甚至红色苏联派来的特使,也都在贪污货款,损公肥己,更不要说那些个体行为的职业间谍,他们唯一的道德就是行规——一份情报不能超过三家买主。即便有这个规定,也还是会有人投机取巧。在这样一群人中谋事,钱是第一位的。他现在不缺钱,缺的是关系和身份。 宫口贤二对他的支持,完全彻底是为了日本人的利益。这无关紧要,只要他在委员会中支持他就够了,双方都清楚这关系是个短局,就像他与织田秀吉一样,但合作还是必要的。他只是还没有想透,宫口贤二支持他的真正目的在哪儿。这也不太要紧,老吉格斯在操纵市场上,几十年来都在偏向英国,也没有什么物议。一手钱一手货的交易,即使自己将来倾向于日本人的对头,宫口贤二也不能有太多的不满,毕竟这是生意。如果宫口贤二害怕自己与他们做对,那他们要自己干什么呢? 还是先把自己弄入委员会是正道。 宋百万乒地一声撞开门,叫道:“大少爷叫人绑去啦!” “谁呀?”范小青从楼上冲了下来。 “没看清,是扫街的人说的。” 雨侬心底咯噔一下,事情要坏。若是日本人绑了他,那么他的一切,还有与他联带在一起的所有事情就会泡汤了。他可真是个按不住的葫芦,招惹的事情太多。会不会是南边的人把他绑了去?他与日本人来往这么密切,惹上锄奸团来绑他也大有可能。要不就是租界内常见的绑票?不会,那些人办事绝不毛糙,采点看路线,调查家财,少说也得一两个月的准备。不要乱想,不要慌张……。雨侬不住地提醒自己。这一难若能过去,一定要把他牢牢地抓在手心儿里,他抗日不抗日的撂一边,自己心爱的人哪怕是个废物点心,也还是守在身边的好。 “怎么办哪?倒底怎么办?”范小青扎撒着两手,一个劲地叫。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要不,咱们等电话吧,绑匪一定会打电话来要钱的。”雨侬成功地遮掩住了身上所有慌乱的痕迹。 “不行,不能等,得去找关系,想办法。”范小青冲了出去,紧接着,车轮磨擦地面的声音冲进房来。 “我也得去想想办法,你在家里听电话。”雨侬对宋百万道。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马尔林斯基咖啡馆里挤得满满当当。雨侬不愿意到到楼上开房间,她要打听的消息只有在大厅里才能找到。 几十年来,咖啡馆内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三五张桌子一组,分出了买卖不同情报的区域,尽管并不严格,也算是一种风俗。本地消息虽说来源最多,但买卖并不踊跃,也卖不出大价钱,所以,交易地点在楼梯下的转角处,此时却也坐满了人。雨侬手指缝里夹着张大额钞票,向领班一晃,一张桌子便奇迹般地出现在楼梯下边。她取出花瓶中的玫瑰横放在桌上,别斯土舍夫便拿着作样子的菜单晃过来,问明要点的“菜”,又晃到别的桌去了。 有这支玫瑰横在那里,说明今天她有生意要做,所有熟人都各忙各的,不会前来打扰。 此时只有耐心可用。她小心的控制住自己,不能激动,不能悲伤,更不能害怕。卖主一拨儿拨儿地来,又都失望地退了回去,有本国人,有洋人,也有日本人。今天租界里共有9起绑架,已经实行的有5起,其中没有丁少梅。这让她放了不少心。日本宪兵队也好,华北司令部也好,里边都有人往外卖情报换钱,再用钱换成食物、布匹、棉花寄回日本,所以,如果真是日本人干的,消息来得最快。怕就怕是生手干的,因为他们以往没有引起过人们的注意,所以,至少也得3天之后才有线索。 会是谁呢?不是日本人,那必定就是同胞了。 无奈,她把玫瑰又插在花瓶中。朋友们一拨拨地过来打招呼,没有人提起丁少梅被绑架的事。这是行规,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若假作殷勤表示慰问,就有被?(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0 部分阅读 会是谁呢?不是日本人,那必定就是同胞了。 无奈,她把玫瑰又插在花瓶中。朋友们一拨拨地过来打招呼,没有人提起丁少梅被绑架的事。这是行规,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若假作殷勤表示慰问,就有被开除出市场的危险。当然了,关于丁少梅就是魔法师的消息,英国人封锁得极严,现在还不会传到这里,就是不知日本人是否了解这情况。如果他们知道,就必定会除掉他。 领班凑了过来,说宫口先生问,他能过来坐一下么? 宫口贤二的那身毛哔叽西装至少已经穿了5年,怎么努力收拾也不成个样子。 “关小姐,丁先生不是我们绑架的。”他道。 雨侬没有讲话。她进入市场两年来,宫口贤二一直是她的对手,许多非常重要的情报,都被他指挥手下人垄断了,让她无从下手。当然,有时他也从她手里买些二手情报,甚至故意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她一些英美方面的情报。只是有一次,一份关于西北重要人物的情报被她买断,并在当晚把卖主送上南下的火车,让宫口贤二失了手。他倒是没表现出太多的恼怒,但是她心中清楚,对于失败,日本人有着世界上最惊人的记忆力。 “丁先生失踪我们也非常焦急。”他接着说。 “他手上有你的钱?” “那倒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委员会下周开会,增补新委员,他如果不在,事情就难办了。”宫口贤二很诚恳,甚至很有些沮丧。 “你不是反对他加入么?” “现在不同了,我此时真心地希望他活得好好的,替我们大家把这个市场管理好。” “那么,会是谁绑架了他?不想让他当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雨侬身子前倾,眼中像模像样地涌出两点泪光。 “我们没有干,国民党现在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还会有谁呢?”宫口贤二倒没有作态,他显然是真在着急。 雨侬的脑子里突然欠开了一条缝,透进来的光束足以让她认清一些被忽略掉的迹象。不会有别的人,也不会有别的缘由,一定是他……。 她整了整心态,问道:“你是不是怀疑我把他绑架了?” “你若绑架他,只能是在婚礼上。”宫口贤二难得讲句笑话,像是挺不好意思。 “如果我把他救出来,你会不会让我代替丁少梅当选委员?” “不可能。”宫口贤二一口回绝。 “那么,由你出面推举我跟他一起当选委员。”雨侬咬住话头不放。“现在你们占4票,应该有把握。” “吉格斯有最终否决权。” “试试也无妨嘛!” “你有把握找到他?” “我也是试试,成交么?” 36。逼婚 左应龙知道自己管不了这女儿,所以只能跟她讲道理。“我说,你把他弄来,婚事就能成喽?别想歪了心!那小子是个琉璃蛋子油铁球儿,他就算是应承了你,也当不得真,还是别生这份闲气,爹给你另想辙吧。”他有点急扯白脸。 “我可没生气,老爹,是你生气啦。”五妞遮掩不住脸上的笑意,晃着膀子在中舱里转来转去。“这小子我弄来了,就走不了他。奶奶说得好,男人好似铁,不锤打,百炼钢成不了绕指柔。我先饿他3天,再揍他两顿。您甭怕,打不坏您姑爷。” “打坏了又跟我有么相干?我怕的是那剥皮宋。” “上回你就说这话,那剥皮宋到底是哪路神仙,把你吓得孙子赛的。” “唉!养儿养女养冤家呀!”左应龙实在是不愿意再想这件事,可倒霉的是,你越不想它,它偏找你。 说起来事情并不复杂,这剥皮宋是个外号,他的名字叫宋百万,也不知道是真名假名,反正这么多年一直叫着。他早先在租界里混,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不学好,干上绑票这一行。绑过的人不少,有名有姓的很有几位,像什么汇丰银行华帐房的二掌柜,聚丰颜料行东家的外孙子,都传说他向来是先撕票后要钱,但谁也没见过。话说那是民国二十一年冬景天,城里老崔家的大少爷叫他给绑了,烦我出来给说票,送来两条金子说是给我买双鞋跑道儿。钱不钱的不在乎,老崔家当年对你老爹有恩,该帮忙的不能含糊。不凑巧的是,你老爹那些日子犯伤寒,冷一阵热一阵的,起不了身,只好让自家兄弟出面了这事儿。你还记得许二叔么?黑大个,人称许大个子?对,就是他,跟你老爹一个头磕在地,一个窝头分两半的交情。可千不该万不该,老崔家既烦了我,却又在报上登出启示,也不知道是哪个不着调的给起的词儿,说是抓住绑匪,救出大少爷,赏大洋一万。许大个子就起了歪心,什么灰堆、大毕庄、杨柳青,东南西北地谈了几次,说好了10万大洋放人,人票他也见着了,活得好好的。这不结啦,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老崔家光当铺就有十几家,还能白了你不成?许大个子贪那一万块大洋的赏钱,到日子口,把保安队带去了,可是只抓住了宋百万手下两个人,肉票和宋百万人影子都没见着。事办砸了,还是得你老爹出面。要说老宋够意思,传过话来:大洋不要了,两头换人。这不挺好的事儿么?谁想警察厅长杨梆子是个急脾气,当晚没审出个三六九,硬把那两小子给打死了。得,这下子把老宋惹毛了,转天夜里就上了我的船,说你小子不仗义,办事没屁眼儿。我能说吗?一手托两家,婚事不成哪有打媒人的? “后来怎么着啦?”五妞听得津津有味。 “怎么着?没招儿。10万块现大洋把只双舱小船装得满满当当,我把你许二叔绑上,给他送了去。这不是倒霉催的么?一万块现大洋,许大个子家里人倒是得上了,那是我掏腰包给他出的安家费。兄弟归兄弟,江湖是江湖,不能乱了规矩。” “结果呢?” “还真给你老爹面子,崔家大少爷是要回来了,可你那许二叔竟让他当着我的面给活剥了……。”左应龙涌出两滴老泪。 “你甭吓唬我,我不怕。”五妞反倒笑了。“你没听说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是拦不住,你还是想办法成全我们老两口子吧。” “得,我算是白费口舌了。”左应龙实在想不出个办法。 “那剥皮宋怎么就跟了丁大少呢?”五妞好奇。 “听说他后来入了会党,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真的,他怎么就跟了小丁呢?” 前舱里,丁少梅腕上捆着根牛筋,斜倚在板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二宝说闲话。要说有谁会放他走,也只有跟前这小伙子可能会一时冲动。 眼见着天就黑下来了,明天这个时候,他该在横滨正金银行提黄金。他脚前边支了张方桌,三个跟左应龙一样看不出年纪的老头子正在推牌九,“板凳宝”、“杂八地”地吵嚷,倒也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我跟你们推两把?”人多嘴杂,在这里劝诱二宝实在不方便,他便往别处转心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五姑娘绑他来,无非是逼婚,必不会伤他性命。 “你个学生子也会玩?”仨老头子瞧着他笑。 “我要是会玩,你们还赢得了我的钱么?”他也笑。“不过有一节,4张牌的大牌九没意思,净和气,要玩还是一翻两瞪眼儿来得痛快。” 牌九他还真懂得一点点,这是雨侬看他不懂赌术,怕万一有事,应酬不下来,硬逼着教他的。人可真是活到老学到老,闲了置,忙来用。他暗笑自己没正文。 “你有钱吗?输了咋办?” “放心,不定谁输谁赢。”嘴里说着,他坐上牌桌。两手捆在一起,倒不影响他摸牌。反正他也摸不出点子,抓过牌来就往外翻,只有两张牌,用不着费心思。 情场得意,赌场上失意,这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一方牌摸完,他输出去五千多块。“洗牌,码牌。”他口中叫着,抓过一个老头子的烟袋来吸,却给呛住了,咳嗽得眼泪横流。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给他捶着后背,说:“丁爷,你哪会这行子?叔叔、大爷们骗小孩子钱花。” 仨老头儿乐不可支,一个劲地叫:“五姑娘,哪天喝你的喜酒?你这姑爷手气不行啊,别回头把你也输出去。” 五妞轻嗔一声,拉张凳子坐在丁少梅身边看牌。他留意到,左应龙没跟进来。那老头儿好脸面,不好意思了。 “叔叔、大爷们有点眼力,”丁少梅向五妞飞了一眼,把她烫得一缩。“我是瘾大技术差,玩得不精,偏却好这一口儿。” “那你输过什么?”众人问。 “也没什么,像老娘给儿媳妇留的镯子、老爹的铺子,多了没有,十万八万地差不多吧。”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像不像个狗少的样,只好眼风乱飞,眉毛、鼻子乱动。“就说前年在英国,大不列颠,知道吧?打一宿扑克,把一年的开销全送了礼……。” 接下来众人七嘴八舌,各讲各自的赌场战绩,很是热闹了一阵,这一方牌,又是丁少梅输掉六七千。 轮到他掷骰子,五妞道:“分花起牌。”这一换抓牌的次序,他的手气来了,放胆下大注,反倒赢了万把块。 仨老头子忙道:“不玩了,不玩了,这五侄女是出了名的赌妖,我们老哥儿几个陪不起。” 众人散去,二宝也跟着出去了,前舱里只留下他们二人。五妞道:“怎么样?看出来了吧,算卦的都说,我有帮夫运,谁娶了我,一准升官发财坐汽车。” “我现在已经升官发财坐汽车了。”丁少梅仍是玩笑的口气,伸手往牌堆里一摸,竟是对至尊宝。 “那我就帮着你打架,甭管哪路神仙,谁给你气受,我就灭了谁。”五妞挺自信,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看起来,当初见面时,她的老实模样全都是装出来的,遇上真格的,本真的性情便流露了出来。丁少梅倒并不反感五妞这种性格,与她谈谈说说,知道自己必定有办法脱身。只是,雨侬和范小青在他面前表露出来的性情,是不是也有水分?世道维艰,人心不古,她们两个,也必定会有隐瞒自己的东西。当然,只要无大碍,倒也没什么。 他道:“我这辈子就没打过架,还真得要人帮衬着点儿。不过,你一个人可不行……。” “我自个不行,还有我老爹不是?”五妞听出对方口气在松动。 “要是杀人呢?” “杀谁都行?只要不是我家里人,要不,我先到你家里,把那俩小妖精宰了给你看看。”说着她一撩百褶裙,露出大腿上绑着的一串飞刀,比左应龙使的还长几分。 “不用麻烦,她们也想来给我当老婆。” 五妞出人意料地高兴起来,道:“你算是傻透腔了,大老爷儿们娶仨老婆还叫多,有帮你写字儿的,有帮你算帐的,还有帮你打架的,这是多大的福分!” “你不吃醋?” “那个姓关的小娘儿们一露面儿,我就知道你们俩有猫腻,谁叫我来得晚呢?只要你多疼我些,我保证不揍她们。”五妞伸手要给他解开手上的牛筋。 “慢慢慢,婚事我可还没答应呢。”丁少梅有意拿糖作醋。 “要是这个样子,你就容我顿饭的功夫,我过去把她们俩的脑袋拿回来……。”五妞急脾气,拔脚就走。 “别,你还是先叫你爹过来,我跟他商量商量。”他真还摸不清这姑娘的急性子是真是假。 “左先生,您老人家好啊?”雨侬把手在腰里福了福,行的是旧礼。 “呀嗬,我今天是贵客不断哪。”左应龙挺意外,站起身来还了半礼,俩人分坐在八仙桌两边。 “您这宅子可真别致,全城就这一份吧?”凡在道上的人,不知道左应龙这船宅的人少,所以好找。雨侬面对宫口贤二那会儿,突然间想起的正是左应龙来。这老土匪是个吃横饭的,前次闯进丁少梅的家中,事情没说成让宋百万给吓跑了,别是他出面给闺女抢亲?为了不露痕迹,她在马尔林斯基咖啡馆泡到傍晚,这才在车行叫了辆汽车,拉上宋百万赶了过来。她让宋百万在车里等着,万一自己说服不了对方,他再出面。自己在这块地方好容易打出片天地,万不能落得个仗势欺人的坏名声。 二宝走进来,在左应龙耳边耳语几句。他便道:“关姑娘,你这就不对了,把剥皮宋带过来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真的怕他不成?”他的浑劲儿上来了。 剥皮宋?她没听过宋百万有这绰号,他是上级给她派过来的助手,一来是保护她,二来缓急有个帮手。这名字可不好听,虽然她听说过去宋百万有些个坏名声,但她相信上级,便没往深里打听。这样的疏忽会要人命! 她道“我可没想您会怕他,我只是怕丁大少不识抬举,您一生气,打断了他的两条腿,总得有个人替我把他背回去不是?” “还是你这姑娘识窍,那姓丁的小子别看读过几年书,还真是不上道,把老爷子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左应龙急着甩脱丁少梅这个包袱,却又不能丢了面子,更不敢伤了五妞的心。在家中,除去老娘,就这姑娘是他的魔星。 “他那是见识太浅,不识您老这真神。”雨侬斯斯文文地顺情说好话。 “那么,我家姑娘的婚事?” 这是件最难下决心的事,雨侬咬了咬牙,道:“我帮您老去说。” “你难道不想嫁他么?” “当然要嫁,要不费劲巴力的替他卖命做什么?” “那个洋派儿的姑娘怎么着呢?” “我要是猜得不错,她只是玩玩,没有要嫁人的意思。”雨侬对这话没信心,但为了对付眼前这个老河盗,事情还是越简单越好。 “哪有女人不想嫁人的?看她那个细腰大屁股,要说邀宠取媚,我家五妞可不是她的对手,到时候给人家丢在空房里,日日哭天抹泪的,我可对不起她奶奶。”凡事都有条件可讲,左应龙天生是个商人。 “我想您未必是怕范小青吧?”她想看看对方的底牌。 “让我家姑娘作大婆儿。”老河盗开出价码。 “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这话不对,街面上的事,向来是谁胳膊根粗听谁的。” “老爷子,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谁能做这个主?” “这是丁大少自己的事,还是他决定吧。” 这时,丁少梅从舱口下来,五妞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见到雨侬在座,他有些个难为情。愠怒的神气只在雨侬眼中停留了一小会儿,她便转向左应龙道:“老爷子,人已经来了,你们商量吧。”言罢起身要走。 丁少梅伸手拉住她:“雨姐,谢谢你来救我。” 她只是横了他一眼,没言语。 左应龙笑得合不拢嘴,叫道:“来来来,姑爷,坐下说话。” 37。没有顺当事 周日早上,雨侬起得很早。昨晚她把丁少梅送回来,便又去了报馆,尽管俞长春住在医院里不能工作,但报纸却不能不出,这是她最有利的抗日工具之一,不能荒废掉。回程的路上,她对丁少梅说:“我们大家急得要命,不想你倒高乐去了。” 对整件事,她只讲了这一句怨言。 等到报纸的大样交付给印刷所,她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今天,英国驻日本大使克莱琪将与日本外相有田签署一项《英日初步协定》,这件事,美联社、露透社和法新社的报道中,反应大不相同,特别是美国人对这件事大为不满,倒是日本朝日新闻社发的通稿内容较多,显见得大英帝国已经基本放弃了在中国与日本人的争斗。其中有一条最为关键,就是英方允许日军占领区的货币在英租界内流通。 看起来,日本人在黄金市场上强行规定以联银券为结算单位这件事,没有遭到英国人反对的原因就在这里。显然,英国人在利用丁少梅把手中必定要贬值的法币甩掉;而日本人也利用丁少梅,得到了他们急需的法币,用于对战争物资的收购和对抗日力量的收买;丁少梅也无意间占了个大便宜,法币变成黄金,法币贬值,黄金的价格必然上涨,而联银券就会跟着贬值,这样,他最初的每一元法币的购买力至少要上升20%左右。大家都得了好处,总得有人吃亏呀!是谁呢? 物价不稳定,唯一可能吃亏的人大约就是老百姓了。这也难怪,社会变动,经济变动,受伤害的永远是他们,没有办法。对此,她倒没有太多的不安,抗日救国是件大事,要想办成大事,总会有人受伤害,老百姓受点儿伤害,总比国家受伤害要好些。 只睡了两三个钟头,她并没有感到不适。大事当前,她的精力格外充沛。今天早上头一件事,就是替五妞安排房间,下午左应龙就要把闺女送过来。不算是出嫁,只是来占领阵地。左应龙对此暴跳如雷,结果却扭不过五妞,只好答应。不知道自己在外边的这些行为,是不是老父亲也深为不满,只是过于疼爱自己,不忍反对罢了。 还是干活吧!事情越来越多,出入不方便,应该买辆汽车。 织田秀吉是在银行里用的早餐,没有木鱼花,酱汤做出来也不是滋味。专务西川一郎的眼睛一直在留意着他的表情,很是为自己方才报告的消息担心。 昨天,他将丁少梅的黄金交易情况上报了总行与华北司令部,这是必要的程序,凡是大宗交易,都要上报。总行的意见,是让他设法推迟这笔交易,大日本帝国的国策,平白却成了支那人发财的机会,这可不成。司令部那便干脆就反对这宗交易,那么一大笔黄金交给支那人,不论他们是不是按价购买,都对“圣战”不利。 腌萝卜太甜,织田秀吉心中不悦。到了中国,没吃到过一顿像样的家乡饭,即使日租界最正宗的料理店,味道也同样不对。许是自己在中国的时间太多,家乡菜的味道已经成为一种美好的记忆。菜没有变,还是人变了。他把最后一点饭用茶泡上吃掉,这才开口:“我今年八十多岁了,早过了古稀之年,还要为国家奔忙,是不是不应该呀?” “您说什么?”西川一郎吓了一跳。 “是不是我太老了?脑子太旧,跟不上这世界的发展变化,竟落得这么个结果,让年轻人小视我的建议。” “不会的,”西川一郎心神不定。眼前这老人,是大日本帝国在中国的活传奇,能够如此接近地听他讲话,这本身就让他激动不已。“这笔交易我们仔细测算过,《有田——克莱琪协定》签署之后,黄金价格的波动都将在预测之中,相对而言,我们毕竟是得到了最急需的法币,而且各方面都不吃亏。” “可东京的那帮小子自己占便宜还不成,却一定要别人吃亏。这算哪门子交易方法!” “这个意思我已经向各方面汇报过了,只是,他们不同意。”西川一郎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位老前辈。 “替我准备一份文件,直接送给司令官本人;另外以我的名义发封电报给总行,说我在这里等回信。”他知道现在总行里真正掌权的是军部派来的人,司令官也一样,对这些顽固不化的军人,简单的说明情况解决不了问题,即使是据理力争也没有用处,这需要一个策略。先以自己的名义试探一下也好。 宫口贤二来了,进门行个大礼,便坐在一边。西川一郎吩咐人安排茶点,自己赶紧退了出去。 织田秀吉问:“丁少梅回家了么?左应龙到底想干什么?” “好像是与我们无关,是他们自己的内斗。”这老爷子,坐在家里不出门,竟然没有事情能瞒得过他。 “有什么事么?”他觉得眼前这个学生越老越没出息。连家人都照应不好的男人,干不成大事。 宫口贤二来之前下了很大决心,一方面是师恩,一方面是国家,把他夹在中间,实在是难以作人。对待老师,那是一不能绕弯子,二不能说假话的。“军部又来了命令,要求我尽早把魔法师掌握在手中,让他为帝国事业服务。” “你跟他谈了?” “我打算今天谈。” “他不同意怎么办?”织田秀吉相信丁少梅一定会回绝的。这个小伙子的身上,多一半是中国人的东西,少一半是英国人的东西,而他的骨子里,却是个冷酷、自尊并且自私的家伙,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的自私已经很自然地转化为爱国心,转化成对我们日本人的憎恨,不给点由头,怎么可能与你合作? “那么,只有把他控制起来了。”宫口贤二也是没有办法,命令终归是命令,作为一个间谍,服从政府,服从军队,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 西川一郎轻手轻脚地进来,送上两封电报。“他们不同意。”他用惋惜的口吻。 织田秀吉拿过信笺,迅速写了两封短信交过去:“用密码电报发出去,要快。”又对宫口贤二道:“你可以走了。” 望着学生行礼,告辞,他的心情很像是早上的酱汤,挺不是滋味。作为一个年老的浪人,不管你当年有过多么巨大的成就与声望,新崛起的一代人总会把你当作绊脚石,你的存在,对他们就是麻烦、不自在与唠唠叨叨。 他刚刚发出的两封电报,一封是给他在陆军部里的学生,让他设法说服华北司令官;另一封是给天皇的表舅狩野公爵,这家伙年轻时在满州荒唐无行,自己替他解决过无数的麻烦,今天该是他还债的时候了。 雨侬回到家时,丁少梅已经出去了,门口多出两个英租界巡捕房的华警在站岗。 宋嫂低声告诉她,这是范小青安排的,怕是丁大少再叫人绑了去。她觉得挺好笑,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想的主意。 今天上午她只有一件事——安置五妞。二楼四间卧房,只有她与范小青中间的那间空着,把五妞放在那里,正好是她们俩人之间的一个缓冲。这真是天造的机缘!她暗笑自己。 黄铜架子的大床、衣柜、梳妆台,她让宋嫂指挥工人往上搬;窗帘、地毯什么的都在她新买的汽车里,也交给宋嫂安排就是了。她实在是不喜欢汽车这种东西,更别说自己开车,若不是老爹爹当年对她严格的训练,这一辈子她也不想摸那玩意。 范小青下来了,依然穿着睡袍,头发蓬松着,脸上也没化妆。还没嫁过来,就摆起原配夫人的懒散派头,雨侬觉得浅薄。 “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搬家,当真要过来住了?”范小青口气不善。 “要来新人了。” “谁?” “比你有钱,而且漂亮。”其实五妞挺好看,只要不开口就行。 “这小子竟然又往家里弄人……。” 你等着吧,好玩的还在后边。这下子,我就省心了。雨侬径自进了书房,从德川信雄那里拍照下来的几份文件还没有翻译出来,丁大少又是个急脾气,已经催了两天了。 38。谁说我是卖国贼 把宫口贤二让进书房,丁少梅从保险柜中取出一封信来,道:“原本想亲自送到府上,正好您来。” 信封的纸质粗糙,字迹却娟秀可爱,宫口贤二认出是妻子的笔迹,收信人却是寄到丁少梅的华盛顿投资公司,包有闲转交。 “寄到公司里方便些。”丁少梅淡淡地说。宫口贤二交给他的那笔钱,他在黑市上换成日元,托汪精卫在东京的办事处转送过去。那人是俞长春的旧同窗,很是便利。回信也是从办事处寄来,如果直接寄给宫口贤二,怕是会给他带来麻烦。不论是从中国寄到日本,还是从那里寄回来的信件,日本邮政局里以办事仔细出名的检查官们,都会小心地拆阅。 妻子的信写得极为谨慎,但他却能清楚地看出来,她们在家中受苦了,若是没有这笔钱送到,也许全家活不过冬天。 “非常感激。”他真诚地俯首为礼,心中却是一团乱麻。 “小事一桩。”丁少梅道。“还有桩好事,你给我的投资,很快就要生出大利来,到时你不但可以还上公司的帐,又有钱寄回家啦。” 中国人,狡猾大大的!可又能怎么办呢?他没有人可以指望,自己这样一个贱民的后代,去求武士出身的老师?还是求助于华族出身的年轻下属?都不可能。战争让自己不孝,进而又可能会不忠。 思来想去,他的嘴软了,道:“丁先生,我这次来,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应允。” “请讲。” 宫口贤二的官话慢条斯理,他先说明日本在华北没有一个得力的财政班子,眼下所有的经济政策与联合准备银行的业务政策都是由中国人经管,但是,那些人太过自私,也太过贪婪,他们替帝国出力只是为了自己发财,无法信任。再讲到中日战争进入到关键时刻,这座城市是向南方进攻的基地,作用非常巨大,不容有半点闪失。然而,不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在本地找不出一个既了解国际金融市场,也了解中国情况的财政专家,华北司令官非常诚恳地邀请丁少梅出任他的财务顾问。 “那样,我不成了卖国贼么?”丁少梅就事论事。 “中日亲善,不算卖国。”宫口贤二没有过硬的说辞,只老弹些除词烂调。 “出面替你们做事,这话不用再提了,不可能,报歉。” “请再加以考虑,司令部的人都是些粗人,他们怕是不能理解你的自尊自爱。”实话实说有时更具有威胁的力度。 “我现在是个孤儿,我怕什么?”丁少梅笑了笑。抗日就如同做生意,无非是利益多少,作用大小的问题。他从来也不相信那些把国家爱到愚腐的理论,那是旧文人内斗的武器,不是做实事的人该背负的负担。 “但是你怕死,因为你热爱享受。”宫口贤二直来直去。 “好,说得好。”他妈的,这老家伙倒也一针见血,自己还真是热爱生活。“那么,这样吧,咱们做笔交易,我可以在理论上帮你点忙,什么做个分析啦,起草个计划啦,给个题目就成,只要不违反我的原则。” “什么原则?” “爱国!我是个爱国者。” 宫口贤二沉吟片刻,道:“既然是生意,你让我用什么来交换?” “委员会中的一个位置。”丁少梅觉得自己这副贪婪相挺像个样子。得给他们点想头,因为,一个人的沉沦必定是从恐惧与贪心开始。这是他们日本人的理论,他们也一直在这样做,极有心得。 宫口贤二脸上舒展开来,让丁少梅有理由相信,他正在犯经验主义错误。 “这是第一笔生意。”宫口贤二伸出手来表示成交。反正推举他进委员会早已在计划之中,这笔生意可算是惠而不费。“那么,头一件事就是在世界范围内采买钢铁的问题。” “你们有美国的废铁、澳洲的铁矿石,多雇船往回运就是了。”这还真是他们的一个难题,一旦日本人进攻东南亚,与英国人发生正面冲突,美国作为英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盟友,必定会掐断他们的钢铁与石油供应。 “我是讲,如果没有那些来源,在中国我们该怎么办?这件事,请你费心,给草拟出一个办法来。” 丁少梅很想大笑一阵,就这也算难题?便道:“我们中国人有个爱惜物品的好传统,什么也舍不得丢掉,像什么破锅烂铲子,坏锁、蜡钎、旧响器,在各家的床底下,门后边不知藏了有多少。反正联银券是你们自己印,只要你们舍得花钱,买呀,发动所有打小鼓收破烂的,替你们去买。到时候只怕你们那个小国要叫这些废物给淹没喽。” 宫口贤二的嘴巴大张在那里半天合不拢。怪不得政府那边拚命地要把这个人弄到手,他只是随随便便这么一讲,就是个挽救帝国大业的绝妙主意。 丁少梅又道:“顺便问一句,委员会下一次什么时候开会?” “下周三。”宫口贤二急忙忙告辞而去。他要赶紧把丁少梅的建议写下来,生怕这个绝妙的好主意会突然从脑子里跑掉。大和民族世居岛国,就是不如中国人思路开阔! 这老头儿真是好笑。丁少梅发觉宫口贤二老实得有些可爱。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两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他出的这个主意被冠以“捐献运动”的名义,把华北老百姓的农具,还有家俱上的黄铜饰物,甚至烧饭的铁锅,几乎搜刮一空,大家伙儿只能使用砂锅做饭。 左应龙把二宝打发过来伺候五姑娘,一拉溜4辆洋车停在大门口,两辆坐人,两辆拉行李。他自己好脸面,没来送。 范小青拿话把他们堵在门口,两个巡捕也跟着拿腔作势。“我说,大姑娘一没下聘,二没花轿,就这么来啦?” 二宝要硬往里闯,被五妞拦在一旁。她道:“这一位想必是范大小姐吧?我这儿给您见礼儿啦。” 范小青吓得一蹦,她万没想到这个膀大腰圆的姑娘还会来这一套。“今天不是认亲的日子,你也别忙着分大小,咱们还是明话明说,你干什么来了?” “这不明摆着的事,我跟您一样,嫁人来了。”五妞笑起来,露出一对雪白的虎牙,两只酒涡。 “我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娶呀嫁的乱讲,大姑娘哪有自嫁自身的?”范小青把身子横在门首。 “瞧您说的,这不是秃子跟着月亮走——跟您学样吗。”说着话,五妞从两名巡捕中间伸过胳膊来,一把抓住范小青长长的头发,带入自己的怀中,三拖两拽出了院门。两名巡捕上来要抢人,被二宝拔出把刀来,逼了回去。 五妞没有动手打人,只是一只手抓住范小青的头发,胳膊肘压在她的后背上,让她低头伏在自己胸前,在她耳边讲了阵子什么。 雨侬从屋里跑了出来,拉住五妞的手,好孬劝开来,范小青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时讲不出话来。 丁少梅站在石阶上叫道:“都进屋里来,大街上吵闹,成什么样子?” 众人拥进房里,雨侬故意落在最后,小声对丁少梅道:“有点当家人的派头哇。” 电报往还已经有四五个来回,东京方面倒是松了口,狩野公爵这一天四处奔走,总算是有些成绩。织田秀吉通知东京的家人给他送去一幅王铎的行书,以表谢意。然而,华北司令部这边却不买他的帐,让他在下属面前很没面子。 司令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在脑子里一幕幕地过滤关东军高级将领的相关情报。这位司令官刚调过来没几天,他们以往没打过交道,也从没有相识的机会。一个木头木脑的军人,不值得他费心。这是以往的想法,他瞧不起这些人,对于国家来讲,他们只是些工具,只要有身体,有技能就够了,战略方针的决定权是在自己这样的国家精英手中。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却给他添了大麻烦。 他叫人给宫口贤二打电话,家中说没有回来。他让留下话来,人一回家,立刻到银行来见他。本地情报归宫口贤二负责,司令官的情况,他应该了解一些。 《有田——克莱琪协定》上午正式签定了,这件事上,对华北的局势应该有些好处。织田秀吉把心思放到了远处。本地所有重要的商业活动,基本上都聚集在英法租界内,联银券作为正式货币,在租界中与法币共同流通,能有这么个结果已经相当不错了。这说明,英国已经被德国人在欧洲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放弃在中国的部分利益,无非是减轻我们在远东对他们的压力,以免两线作战。英国的国力大不如前,他们没有两线作战的兵力和财力。美国人对欧洲的态度暧昧得很,罗斯福为了谋求连任,明确表示中立,以赢得在国内的选票。昨天下晚,宫口贤二刚刚在市场上购得了美国一家政策研究机构的最新研究成果,连夜送到他手上,那个结论是:美国刚刚经历了经济危机,绝不会介入欧洲的战事;另外,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胜利,并没有被牺牲成千上万青年人的美国家庭所原谅。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老百姓居然要操纵国家事务! 他不是没有担心,如果军部那些家伙一意孤行,当真向东南亚进军,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英国人,而是美国人,是美国在太平洋上强大的舰队。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日本目前的海军力量,在吨位上也许比美国和英国少一些,但在战斗力上,那些无所畏惧,为了向天皇效忠抱着必死决心的小伙子们,完全可以跟英美任何一家较量一番。然而,战争不只是较量海军,甚至不是军队在较量,而是国力的较量,在这一点上,军部那些后生们就显得见识短浅了。 他了解美国人,这一辈子打过不少交道,那些个看似鲁莽,甚至像是缺心眼儿的美国佬,一旦受到威胁,犯起蛮力,绝不比武士道精神鼓舞下的日本军人差。 另外一点难处就是中国人,其实这是日本眼下最大的难处,即使为此花费上全部的力量与精神也是应当的。中国人是什么?你千万要记住,中国不是政府。他对自己说,同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个比北洋政府还要腐败的南京政府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的军队勇于内斗,却无力对外。中国的军队不值得担忧,最令人担忧的是老百姓。自己在中国50年,还是没有弄清楚这些人的内心,这是个充满了矛盾的民族,谦和得以至于软弱,文雅得以至于不能保护自己,大度得不顾及自己的利益,每一次外来的入侵,他们都会败得一塌糊涂,然而,就是这样一群人,几千年来竟没有被灭绝,甚至没有一个外来民族能够成功地统治他们,相反,许许多多强悍的民族却消失在这块人口众多的土地上。 实际上,这个民族的表现方式,并不像丁少梅和雨侬,或是左应龙那种方式,他们用不着去正面作战,他们只要被动地搞一点点破坏活动,来上一点不合作,甚至消极的反抗行动,就足以让我们的占领军不知所措,更是无从下手,因为他们是像一团雾一样把我们抱裹起来,没有直接可以面对的对手,而是所有人都在反抗。 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统治朝鲜是一回事,统治中国,也仅仅是几代人的梦而已。织田秀吉将两手缩入袖中,突然感觉到有些冷,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拔腿就跑,跑回奈良老家,守着大笔家财过小日子去。 然而,那不是一个浪人该过的生活。即便明明知道前面是深渊,作为一名武士,也只有跳下去才能赢得尊重。 宫口贤二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个文件夹,道:“这是上海最新的外汇交易情报,宋子文在10天之内用平价兑换了75万美元,陈氏兄弟大约也弄走这么多。” “他们的外汇储备怎么样了?” “如果不在国际市场上出卖黄金来补充的话,大约剩下不到一千万。” “想办法替我搞到两三百万的额度,比平价高一点也没什么,用黄金付款。” “是。您有事找我?” 织田秀吉沉吟了半晌,方道:“我有件事请你帮忙,有关司令官的。” 宫口贤二没有搭话。 “请你告诉我,他在你手里有什么短处?现在就讲……。” 39。大姑娘煮酒论英雄 又有新人进门,宋嫂操持出一桌好菜,有酒有肉。五妞没有与范小青争夺上首的位子,而是低眉顺眼地坐在雨侬肩下,放量吃喝。 丁少梅着实是有些尴尬,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是好女孩子。“我说,今天这日子,不可无酒。”他胡言乱语。 五妞眼睛一亮,又迅捷地把目光放到筷子上,夹了只口蘑丁,却是在听。 雨侬笑道:“人还没齐,这就喝酒,是不是早了点?” “什么?”众人问询。 “咱们这才仨人,怕是伺候不周全,总得再添两位吧。”她一味地笑。 丁少梅故意高声:“雨姐拿我打趣,我可不饶你。” 雨侬没接这话头,范小青张罗着把酒摆上桌。酒杯只有指头大小,斟满了不过二钱,众人随手干了一个。 五妞说:“二位姐姐,这么干喝没多大意思,咱们是猜拳还是掷骰子?” 范小青自从坐下一言未发,突然对五妞道:“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借着丁大少的酒,谈点儿正经事。” “你们念书的就知道穷白话,还是喝酒来得通快,咱们酒上见个真章。你划下道来,怎么个喝法?”五妞找着了对手。 “雨侬心眼儿最多,听她的吧。” “我的心眼哪有你多,不过,赌个东道也不错。”雨侬的主意来得极快。 丁少梅终于明白,他如今被人造了反,这家日后怕是不再由他做主。左劝右劝没有用,反正是眼不见为净,便作了三个大揖,推托银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1 部分阅读 龃笠荆仆幸杏惺拢潘伟偻颍镏跻病?br /> “我怎么看上了这么个没囊气的爷儿们?”五妞不大满意,便把矛头指向范小青。“你说,怎么个赌法?” “还怎么赌?谁输了谁请客呗。”雨侬轻描淡写。 五妞抢过来说:“那不行,三个人赌,只能赌赢,铁定是有俩人要输,光赌请吃饭没意思。” 那二人眼神不同,却都在问。 “我告诉你们,今儿晚上谁赢了,谁钻丁爷的被窝。”五妞每一个字都讲得嘎嘣脆。 雨侬可没想到把这事挑上了歪道,连忙反对。 “我赞成,输就输,怕什么,最多不就是跟他晚睡一宿么?”范小青那一双碧绿的眸子晶亮。“谁要是不参加,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人,别住在这儿起腻。”这话是冲着雨侬。 “痛快呀!姐儿们。”五妞拍案惊奇。 这事情闹的。雨侬大有自己挖坑自己埋的苦恼。怕什么?老爹爹早把她训练出来,斤半花雕的量,就是条汉子,也能把他喝倒了。只是这个赌注让她心烦,不管谁输谁赢,这场赌酒只说明了一件事——三个女人都铁了心要跟丁少梅。 干!三人举杯,只一会儿,一坛老陈绍就见了底,五妞外带吃下半只烧鸡。 西川一郎苦着脸把丁少梅迎进门,包有闲提着皮包跟在后边。大厅里已经没有了职员,却有不少的保安,手中拿着长枪,一个个罗圈腿小矮个。 左应龙留在大门口,他随身带来的十几个徒弟,七八辆洋车在石阶下排成一排。他朝里喊了一嗓子,把西川一郎吓得一哆嗦。“姑爷,你瞧好吧,今儿个连只苍蝇他也别想靠前儿。” 包有闲对这件事始终有所怀疑,这么一大笔生意,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办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不合规矩。只他这一笔,就超过每天正常交易量的几十倍,这会动摇整个市场。这么干,日本人也不会答应。不过,根据他得到的消息,从昨天下午开始,日本人就陆续从英商和美商的银行里提取了大笔的法币现钞,即使是现在,隔着两个街口的麦加利银行那里,仍在替日本人连夜装箱运送法币。他们必定是收了丁少梅的那2000万法币,才会有这么大规模的现钞转移,日本人自己正缺法币,但他们的帐上绝没有这么大的数额,这件事谁也甭瞒谁。 “办手续吧。”丁少梅道。 “请再等一等。” “等什么?” “织田先生马上就回来。” “等他做什么?” “没有他,生意做不成。” 得,那话来了。包有闲嗅到了日本式阴谋的味道。这事不对头呀,他们是既不想给你黄金,又贪图你的法币,明天早上,我们哥儿俩说不定就成了海河里的浮尸。他对丁少梅道:“董事长,不行咱们回去等?” “就在这里等。”这位新任董事长也是个一根筋。 “那么,我到门口去照应一下?”金蝉脱壳不失为一条妙计。 “到了这会儿,你我怕是走不了。”原来丁少梅不糊涂。 可怜啊!贪心害死人,这是爷爷说的至理名言。一时间起了贪念,却把大好头颅,没来由地让这小子给断送了。包有闲倒并不是害怕,他只是觉得不值,自己是有用之身,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信了这个跑“洋江湖”的小子?昨天一天在黄金市场上抢进来三百万的金条,明天就算是开市便出手,也是两成半的利。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老包家的万贯家财,不知道要便宜哪个穷亲戚,他一死,老包家算是绝了后了。抗日,抗日,哪有这么抗的?大丈夫使智不使力,怎么就上了这亡命徒的船呢! “你没事吧?”丁少梅问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撤吧。” 丁少梅一笑:“往哪撤?就这一条路了,咱哥儿俩一块闯吧。” 他竟然不怕?包有闲从怨尤中生出一股子钦佩,他立刻断定眼前这人必有个好出身,穷人家中生不出这等沉稳。 西川一郎泥塑般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像个不得志的神仙。这个人他过去常打交道,是那种锯子、搬手式的人物,脑子长在脚后跟上,一切行动听指挥。遇上这样的事,他是指望不上了。 丁少梅突然说道:“枯坐无聊,西川专务,带我们参观参观你的金库吧。” 司令官对织田秀吉的接待倒是中规中矩,守着敬老的礼节,但是,对方的一番说辞,并没有把他打动。他们占领这块地方是明抢明夺,真刀真枪,没功夫费脑筋玩阴谋耍诡计,占了就占了,不服就杀,服了就干活,简单,实用,省多大的心! 司令官有着日本军人少有的肥胖身材,鼓鼓的肚子,鼓鼓的腮帮,细长的小眼睛中,闪烁的目光简单到极处。这是织田秀吉最怕打交道的那种人,这种人脑子里没有想象、推理、谋略,只有命令,命令,命令,外加自私。然而,自己没有权力给他下命令。 “来中国多少年啦?”已经过了8点钟,丁少梅该等急了,失信于他,对自己的计划大为不利。 “5年,先生。” “吸过鸦片烟么?”这可不是漫无边际的胡扯。织田秀吉看出对方的目光中增添了一丝疑虑。你小子绝不像装的那么浑蛋。 “没有。”司令官的回答仍是士官学校的口吻。 “可惜了。没吸过鸦片烟,就无法了解中国人。”他把心境放松下来。老了老了,还得给小辈们上课,说服教育。大日本帝国没多大的希望,全是因为教育体制的僵化。“中国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地方,咱们住在关西的人,去趟北海道,或是南下到四国走一遭,便以为大日本帝国了不得。你最初驻军在满洲吧?” “海拉尔。” “从海拉尔到山海关,你得走多少天?” “汽车倒火车,得一天半。” “可惜我们国内没这么长的铁路,否则,从最北端到最南端,坐火车也就一天半的时间,而在中国,这也就刚刚走过了树叶的尖端。”见司令官发愣,他便道:“难道中国的地图不像只树叶么?” 司令官没有想象力,只是瞪着小眼睛。 “所以,中国之大,不是我们小国岛民可以想象的。单拿鸦片来讲吧,中国的西边,甘肃、宁夏,还有山陕四省,出产的叫西土,对吧?东边呢,有热河土;最南边,有云土,上等的好东西,比印度大土不差;而最北边,就是满洲国,那边出产的叫北土,听说那里的交易都是由满铁株式会社控制,不知我这消息是否准确。” 司令官没有反应。 织田秀吉进一步逼迫:“这割烟的日子已经到了,市面上好像热河土的价格涨了不少?这也难怪,云土运不过来,北方的出产,只有热河土质地最佳了。” 司令官把脸转向一边,任由他讲。 “听说热河的驻军也是你的属下?我近来得到了些不利于你的消息,也不知他们是在造谣,还是当真有那事。”他慢条斯理地摸出张纸,从桌上推给对方。 今天下午,他拿出师道尊严,连吓唬带哄,从宫口贤二手中把这情报弄过来。司令官爱财如命,私下里经营鸦片烟的生意,这对于军人来讲,足以断送他的前程。 司令官把纸捏成一团,那上面准确地记录着他近半年来的交易情况。 “你不用发狠,目光杀不死人的。”织田秀吉的口吻和缓到像个可亲的长辈。“你知道,你们这些当兵的杀人,一次只能成百上千地杀,那才合情合理。但是,你如果只挑出一个来杀,别说是我,就是随便什么人,都会触犯法律。要说随便杀人,世间大约只有间谍有这权力。” 司令官终于投降了。“好吧,我给你放行,但只能是一半。” 织田秀吉笑道:“你是个野战军人,没有军部发的特许状,做鸦片生意太过危险。眼前就有生大利的办法,何必去冒那个险呢?” 司令官凝神聚气地听。 “为这点小事,我要是给你钱吧,怕是玷污了你的军服。这样吧,你拿出笔资金来,加入华盛顿投资公司,算是入股。回头,我把那位了不起的金融家介绍给你。” “他是什么人?” “中国人。” 40。黄金大大的 织田秀吉把司令官的副官介绍给丁少梅和西川一郎,两人都挺吃惊。 所有的工作全部做通,到了正式办手绪的时候了。合同书一式三份,司令官特别提出来也要一份。副官从皮包中取出司令官的支票——五百万联银券。 西川一郎面有难色,将织田秀吉拉到一边。“前辈,这件事办不得。库存的20盎司金条刚够付给他们,剩下的都是400盎司的金砖,要改铸需要时间。” “那又怎么样?” “联银券原本就比法币价低,明天按联银券的价格开市,黄金必定大涨。” “好哇。” “不行啊,为了平抑物价,我们向来是逢涨便抛,平价就收。明天大涨,改铸金砖又来不及,我没有货往外抛,价格可就失去控制啦,联银券会大大的贬值。” “你难道看不出,这原本就是政府的意思?” “哪家政府?” “当然是日本政府喽。”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西川一郎不明白,政府怎么会有这想法,不可能。“明天的金价,每盎司也许要突破200元。” 加上司令官的资金,这一笔交易达11万盎司,共5500根金条。所有参与其事的人,几乎都被这小山一般的黄金吓住了。 丁少梅把点收运输的事全部交给了包有闲,自己兀自与织田秀吉安闲地品茶,顺便把老爷子好好地捧了一番。他不想见那些黄金,做这路生意,最忌讳的就是见着真货,当一买一卖完全是数字的时候,你还能够保持得住完整的判断力,可当你见到真货的时候,累累黄金必定会将你的贪婪之心引诱出来,没有人能够幸免。这样一来,再到市场上,你的大脑必然发生了变化,患得患失之心就会毒化你的智力,堵塞你的思路,迟滞你的判断力。 “可以啦,奉承得够了。”织田秀吉充分地享受过与年轻人共事的愉悦之后,便道。“这次能把司令官拉下水,完全是运气。我老啦,要是在以往,绝不会像年轻人一样,干这种没把握的事。” 话虽如此,脸上却是开心得很。他又道:“那位小田副官,是司令官指派给你的联络人,有什么事尽管给他打电话。” “您幸苦了。”丁少梅行了个中规中矩的日本礼,他这是真心的感谢,尽管双方各怀目的,这一点他时刻在提醒自己。织田老爷子要不是在利用他,那才叫怪! “下边也该完事了,你先回去吧,家中还有人给你等门呢。年轻人管理好家庭,也是人生最重要的训练之一呀!” 回家也是个麻烦,他想等那三个姑娘都睡下再回去, 见他面有难色,织田秀吉问:“怎么,家中又添女人啦?” 钟敲12点,三位姑娘斗酒接近了尾声。酒坛子来来往往,杯子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没有人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五妞捏了只鱼丸撂在嗓子眼儿上,压住胃中的翻腾,目光虽然迷离,却也看得清楚,两个对手比她强不到哪去。“这黄酒没意思,换白的吧。”酒能让她变出好脾气,便隔着桌子软语商量。 雨侬知道自己过量了,胸中的豪气,好似景阳岗上的武松,只是脚软得很。自己太大意了,没想到竟然遇上这么厉害的对手。干大事的人,哪能硬拼呢?可叹自己聪明绝顶,还是有失算的时候。坚持就是胜利,她咬住牙。只要把那俩人都喝倒了,就不至于被别人抢了先。“少梅……。”她原是想叫小青的。 范小青身上那件印度绸的裙子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软塌塌地贴在身上,显露出高耸的胸。头皮发麻,脖子发硬,她在仔细地估量自己还能喝下多少而不至于倒下。她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但屁股发沉,动不得。也多亏了这屁股上有肉,酒都存在那里,如今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我说,小丁说话就回来了,咱们赶紧吧。”她小心地把舌头放在齿间,吐字含混不清。“宋嫂,换茶碗,倒白酒。” 宋嫂踯躅不前,范小青眼中闪出两只绿箭,酒便端了上来。 好酒!不用尝,酒在鼻子下一过,浓浓的酱香,让雨侬想起了油茶面。三只细瓷茶碗一碰,干! 糟糕!自己多费心机,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雨侬猛地向桌上望去,一盘酱鸡,变成五妞盘中的碎骨;而盛八宝绿豆泥的大碗已经空了,变成范小青的渣斗。自己机关算尽,却忽略了一条祖训:无食不斗酒。她没吃东西。 “怎么样?姐姐,喝不动我替你。”五妞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头,重得如同顶门杠,另一只手把她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范小青把杯中酒变成了碗中酒,沉在鱼刺、肉骨下边,没有人注意到。 “你知道吗?”五妞把下巴放在桌沿上,一张一合地不方便。“我老爹说,早年南市杀人,酒铺管给犯人送酒,一半白一半黄,名叫迷魂汤……。” 我知道那叫迷魂汤。范小青用手撑住椅子,动了动身子,还成。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这个醉猫模样,会不会让丁少梅生厌。 诸神归位,雨侬和五妞都被宋嫂扶进房间,昏睡过去了。范小青烫烫地洗了个热水澡,坐在梳妆台前,汗如泉涌。抬手捏一捏脸颊,像无知觉的木头,但意识却格外地清楚。用花露水漱到第三遍口时,传来了门铃声。她再瞧瞧镜子,脸色红扑扑的,还不错,再修修妆,要多迷人有多迷人。 丁少梅怕半夜吵醒家中的女人们,便在楼下冲了个澡,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原以为家中必定闹翻天,没想到会这么清静,让他有些意外。 明天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织田秀吉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横滨正金银行没有黄金可以抛出,明天的市场怕是要成为脱缰的野马。这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反倒让他从心底生出重重疑窦。司令官投资肯定是为了钱,尽管织田老爷子没有明说,但他自己可未必是为了钱,那么他想干什么?现在是两国交战,他这么做必有缘故,我只能识破他想把占领军拖在中国这一点,但第二点,第三点呢?可不要天真地以为他是个反战分子,那自己就算是蠢到家了。不会的,他绝不是反战,这种老牌军国主义分子的脑子里大约连这种想法也不曾有过。这里边有没有他针对自己的阴谋,他利用我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丁少梅睡不着,想要找个人来聊聊。门上剥啄几声,范小青走了进来,睡袍系得严严实实,只是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高一脚低一脚的。 “怎么还不睡?”丁少梅想起她们斗酒的事。 范小青神色迷离,口中道:“今天,我把他们都赢了,你是我的采头……。”说话间,手上梦游般地撕扯着睡袍。 “你喝醉了。” 丁少梅伸手要扶,被她推过一旁。衣带终于解开来,脱掉一只袖子,露出晶莹胜雪的肩头和薄如蝉翼的睡衣,她道:“今天,我再不怕雨侬那小妮子来抢你了。”便一头栽在床上,像是昏睡过去。 这算是哪一出戏呢?丁少梅苦笑。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个机会,范小青一个人占了先,那两位怕是暂时不会来纠缠了。 他替她脱掉睡袍,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她光滑的小腿和柔软的腰肢确实让人动心。自己哪来这份艳福,竟得到她们如此垂青? “好热呀!你来给我冰冰。”范小青还有意识。 “小丁啊,你过来,我不害怕,一点也不怕,只要能赢她们,我什么都不怕。”讲过这话,她真的睡着了。 他在床头柜上准备好凉水和饼干,醉酒的人,半夜醒来,头一件事就是饥饿。还有什么事要做?得给自己找个睡觉的地方,却又不能让另外两位发现,否则就没有了效果。唉!为了抗日,还得用这种花招。他感到好笑。 范小青出门时必是随手把自己的房门锁上了,回来摸摸她的睡袍,里边没有钥匙。家中的事务向来是雨侬操持,所有房门的备用钥匙都在她手里。轻轻敲门,没有动静,房里没有熄灯。他推门进去,吓了一跳,见衣物被胡乱地丢在地毯上,雨侬一丝不挂,伏在床上,手臂下压着一只小巧的镜框。他认得,那是他16岁时送给她的照片。抽出照片,给她盖好夹被,他发了愁。有心在雨侬房里忍一宿,但她只有个单人床,又是这个样子。记得小时候两个人洗澡,光着身子在房中跑来跑去,但身上什么样已经不记得了,如今她已成年,自是大不相同。 雨姐你那么疼我,我一定娶你。他暗道。 41。蚁场 天刚刚亮,宫口贤二来找织田秀吉,正碰上丁少梅匆匆从家中往外跑。 “您早啊?”宫口贤二礼貌周到。 “您早,找我有事?” “不是,我有事要请教织田秀吉先生。” 这位邻居果然不同凡响。能让日本在华北的间谍头子大清早亲自来拜访,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织田老爷子是个大人物。 织田秀吉天还没亮便起身,在院中打了几节八段锦,感觉轻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各归五脏六腹,浑身上下氤氤氲氲地舒服。一个在文化上的殖民地,如何才能征服它的“宗主国”?这只有两千年前马其顿征服希腊的例子可以援引,但马其顿比希腊要强大得多,人口也要多,而中国比日本大十几倍,人口也多十几倍,难哪!他想。 “周三的会议安排妥当了?”织田秀吉问。 “已经安排了,唯一担心的,是吉格斯行使否决权。”宫口贤二从不把话说满。现在他的手中,稳稳当当地掌握着4票,周三提起表决,通过增补丁少梅为委员应该没有问题。况且,这件事原本就是吉格斯在上次会议上提出来的,由于他反对,才没有表决。整件事最大的问题在于,千万不要因为上次的失败,把吉格斯吓回去,自己只有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才能出头。 织田秀吉抓了抓新长出来的白胡子茬,道:“这个年轻人倒是挺能干,只是,情报不同于金融,他有没有这个能力掌控这么大的局面。” “我们可以控制他,只要政府同意我的建议。” “什么?” “东京又来命令,催促我把他弄到东京去。他们被他魔法师的名声给迷住了,着急得很。”宫口贤二道。 “东京确实是个难题,但更难的是,这小伙子可不是肯让人控制和摆布的。” “果真如此,也就只能听从东京的主意,不合作就除掉他?” “那绝对不行。”织田秀吉怒容满面。“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机会,别说是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上也不多见。如何把他使用好,我有主意,庄子的《南华经》大可参考。” 宫口贤二安静地听着。 “吉格斯那里,还是按照你的计划办吧,我不再反对,但其它的事情,特别是黄金交易,你不要插手。”老师下了命令。 “是,一切听您的安排。”宫口贤二答道。“顺便提一下,丁少梅家中又住进一个年轻女子,是个走私犯的女儿。” “左应龙?” “正是,那女孩子名叫五妞。” “这小子净给自己添乱。”不知怎么的,这个消息让织田秀吉有些烦心。 黄金市场的交易厅原本是座仓库,在横滨正金银行后边,高高大大,像座体育馆,只是顶棚上纵横裸露的梁木,暴露出它原本并不高贵的身份。但是,在场中交易的人群中,很少有人提起这件事,他们甚至对这座建筑的内部毫无印象。黄金交易如同角斗,需要全部的智慧与精力。 丁少梅被人群簇拥着登上高台。这是黄金市场的一项传统,每一位正式被批准的会员,在第一次入场时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敲钟。他站在那里,放眼望出去,整个交易大厅中大约拥挤着七八百人,挤在最前面的是些好热闹的各国经纪人,不管是从服饰,还是相貌特征,总是能找出他们本民族的特点,英法德意美各国的白人最容易辨别,俄国人、希腊人和犹太人也好认,即使是同样穿西装的朝鲜人和日本人,也都带有鲜明的特征,让他们不至于混淆,这个交易场就是这座城市的缩影,每个人都把本民族的自尊心用各种方式加以放大,昭示于众。当然了,人数最多的还是中国人,他们的服装中西混杂,但一个个都透着绝大的精神力量。在日本人的占领下,挣钱也是抗日,这个奇怪的观念竟然如此地深入人心,这让他大起感慨。 管委会主席用银托盘捧过来一顶破烂的狗皮帽,是那种只有乞丐才肯往头上戴的脏烂货。 主席高声道:“愿你拿出上天赐与的仁爱之心,爱你的朋友,更爱你的对手;不要让财富毒害你的心灵,也不要让失败击毁你的悲悯,不论前程如何,你永远都是有理性的灵长……。” 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两只光板没毛的帽耳耷拉下来,垂到他的耳边。这样子一定滑稽得要死,但没有一个人发笑,神情中却满是庄重。 主席盯着手中的袋表,白头发一点一点地数着,突然道:“请敲钟开始交易。” 丁少梅拉住钟绳,当地一下,声音沉闷喑哑。这是只货运马车上挂的那种“开车铃”。在这财富聚集之处,竟采用这么一套奇特的仪式,让他挺感动。 随着铃声的敲响,下边的人群如浸水的蚁穴一般活动起来,墙壁上几十块黑板边挤满了人,跑单的职员如同生意绝顶兴旺的饭庄跑堂,交易单据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身子如水蛇一般扭动,在人缝中穿行,却又不能妨碍任何一位经纪人。卖货的经纪人站在黑板前边,不断地根据最新价格写出自己要出卖的数量,每一笔生意成交,黑板上的数字就会变动,当即便有一名跑单员游鱼一般从那里游开来,在结算台与经纪人之间来回串梭。而买货的经纪人,除去围在黑板前之外,还有一大批在电话室与黑板之间来回奔忙,看到肥胖的希腊人和狗熊般笨拙的俄国人一路小跑的样子,真真是有趣。 这是最真实的生活,这也是一出真正的戏剧,虽然每天的剧目相同,剧情却大不一样,即使是莎士比亚那般的大才,也无法续写这样的连本戏。丁少梅感慨之余,发现了远远坐在包厢中的包有闲,那是他们华盛顿投资公司的包厢。在这个市场中,任何一家大的投资者都必须在包厢中处理业务,再由经纪人出面进行买卖,这样便可以让交易较为公开,让所有投资者和经纪人都知道,是哪一家在此刻成为市场的主导。为了维持公正,这倒是一种简单明了的方法。 交易结束的钟声敲响,场内的节奏一下子舒缓下来,仿佛一锅滚汤被撤了火,只有些跑单员还在忙碌最后的交割,就如同停火后稀疏的水泡。 交易场外,汽车、马车、洋车搅成一团,竟好似争相逃命的溃退。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上午,精神的高度紧张需要精美的食物来滋养,不一会儿,这些车就会停在租界大大小小的饭店门前。有所不同的是,所有出场的人,脸上仍没有退去那种极度亢奋的神情——改由联银券结算,导致黄金价格大涨;同时又略带着几分困惑——今天横滨正金银行没有抛货平市。 包有闲把他送到街角,竭力压制着兴奋的表情,歪着嘴偷偷地说道:“今天的交易额突破了历史纪录,所有人都在补仓,想要赶上这次大行情。” 这一切早在计划之中。“我们卖出了多少?”丁少梅关心的是事实。 “1350条,平均价每盎司229元。下午我们如果放慢出货的速度,价格会涨到天上去。” “下午继续卖货,把价格控制在250元以下。” “这样以来,下午可能就只有我们一家在卖货啦。”包有闲伤心欲绝。 “你中午就把额度分配给经纪人,下午由他们分头出面。” “可这不合交易市场的规矩呀!” “这是战争,不是推牌九,顾不得规矩。”丁少梅面无表情。 42。巧遇帕纳维诺伯爵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丁少梅这是第二次登门,别斯土舍夫竟然还记得他,亲自把他安排在一张靠窗的桌前,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马路对面的小公园,有个保姆领着两个红头发的小男孩从里边出来,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大汽车。这哪里像是在战争期间!在租界外,中国的老百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他先叫了一只俄国茶炊,上午的激动,让他的喉咙在冒火。咖啡馆里人挺多,每张桌子上几乎都有人,另有一些挤在吧台前,手中抓着杯酒,可又不像是在等桌子吃饭。范小青曾告诉他,这就是那些穷会员,交了短期会费,就没有能力吃这里昂贵的酒菜了。他们唯一盼望的,是能做成一笔大交易,就如同穷人盼望中彩票一样。 许是因为他是个新面孔,吧台边的人们依着次序,一个个地过来向他打招呼。这些家伙虽说是穷,衣装倒还挺体面,相对而言,自己这身西装的裁剪就显出蹩脚来了。 又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晃了过来,丁少梅认出,这是市场委员会的委员帕纳维诺伯爵,他读过他的档案。 “能否叨扰您一杯茶?”帕纳维诺问,下巴上椭圆形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衣服明显出自上等裁剪,而且刷得很干净,皮鞋也亮得照见人影,只是鞋油太重了。 意大利贵族,穷也有个穷样。 “坐吧。”跑堂的很有眼力,迅速送上来一只杯子。丁少梅的口吻故意傲慢,道:“我听说意大利人天性快活,你会讲笑话么?讲一个听听。” “只要您肯出钱”帕纳维诺倒是有话直说。 “只要讲得好。”原本想借此打掉他身上的自尊,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因为,他早已没有了自尊。丁少梅开始另打主意。 “好吧,你听着:我父亲对我说,只要你改掉所有坏毛病,我就给你一万块钱。你猜我说什么?我说没有了坏毛病,要钱还有什么用?”帕纳维诺抬起眉毛望着他。 “还有更好的么?”他问。 “没有了。”他说。 “那么,如果不介意,请一起用餐?” “你买单,丁大少。”他一点也不傻。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只供应一些简单的俄国菜,却有一个极好的酒窖。帕纳维诺喝了一瓶加利福尼亚红葡萄酒和一瓶亚平宁柑桔酒,最后把一大杯白兰地加在咖啡里。 丁少梅明白了,这家伙果然是个放纵欲望的人。2000元联银券推过去,他道:“笑话讲得不错。拿着这个,给自己做双新鞋。” “可惜这地方没有好皮匠。”帕纳维诺伯爵高举双手,像要拥抱丁少梅的背影。 他下午不想去黄金市场,更不愿意回家,他还不知道该把那三位姑娘怎么办。逛来逛去,逛到了老吉格斯门前。 “小鸟长上了翅膀,便把老鸟忘得干干净净。”老吉格斯的表情倒还友善。 “车子忘不了装轮子的工匠。”丁少梅讲了句苏格兰谚语。 “你有什么要吩咐的?” “真子。”织田秀吉家中那个日本女间谍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她以前一直替我做事。”老吉格斯有些吃惊,担心他知晓织田秀吉就是德川信雄。 “现在呢?” “战争一开始,她就转而替本国做事了。” “还与你有联系么?” “有一点,不多。”她可是自己的一张重要的牌,不能随便往外亮。“另外,我听说左应龙也把女儿送到你那里去了?既然这样,请你让我的女儿回家来吧。” 身为父亲,却管不住亲生女儿,他觉得自己在中国的时间太长了,让他染上了中国父亲的那种软弱与溺爱的脾性。 丁少梅冲口而出:“您女儿昨夜就睡在我的卧室里,岳父大人。”这下子咱们俩算是扯平了,你把握着情报市场,我掌握着你的女儿,交换是不可能的,只有你把情报市场也送过来给我,算是范小青的嫁妆。 “你不是个绅士。”老吉格斯怒发如狂,随手扯下脖子上长长的丝围巾,攥成一团,丢在丁少梅的脸上。这是挑战,绅士间决斗的挑战。 丁少梅拉开围巾,道:“在野马群中,向来都是由年轻强壮的公马向老首领挑战,争夺他的马群。没有想到你这么冲动,原本我还指望你能帮帮我呢!” “胆小鬼,拔出你的剑。” 这算哪门子事呢?丁少梅没想到老头儿的反应这么激烈。 “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战,武器由你挑,时间我来定。”还没有杀死父亲的仇人,却要杀死盟友?这可不是他的愿望,但愿这老爷子火气能小一点,自己还有事要他做。 “顺便问一句,德川信雄现在在哪?”这是他最关心的事,只是近来忙于抗日,无暇顾及。 “没有德川信雄这个人。”老吉格斯还不想让他死。 “你想把我骗到什么时候?”丁少梅心平气和。“我们本来是盟友,今天却要决斗,因为什么?全是因为你肚子里的诡计太多,对任何人也不信任。” “我信任你父亲。” “可是他死了。” 大门在丁少梅身后咣地一声关上。德川信雄从楼上走下来,笑道:“你已经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父亲?” “谁杀的都一样,反正老丁已死。”老吉格斯对这个斗了多年的老对手不敢有半点轻忽。 “那么,我提的建议怎么样?” “我并不缺钱用。往美国和英国卖假情报!你是在让我叛国,这不可能。”他相信自己的原则。 德川信雄依旧是满面祥和,心中却暗道:这老家伙像鬣狗一般顽强,今日见到他的窘态,可算是件难得的意外。他问:“如果大日本帝国真的南下攻占马来群岛,你会做何感想?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我猜想,军部里的那些毛头小伙子们,现在的脑子里即使还没有这个想法,但他们很快就会有,因为,美国人马上就要切断他们的石油供应了。” “没有一个军事家会愚蠢到把战线拉得那么长。”老吉格斯信仰《战争论》。 “拿破仑就曾这么蠢。听我的吧,咱们俩斗了一辈子,携手干点正经事也不错。我为了大日本帝国,你为了大英帝国,一起干吧。几十年后,可能我们都会成为本国的民族英雄,竖起花岗岩的纪念碑,领受后人的参拜。” “这可不是随便编个谎信儿就能说得动人的。”老吉格斯有点动摇,德川信雄把日军拖在中国的建议正好打动了他的忧虑,英国的国力大不如前,没有能力两条线作战。 “提供情报由我负责,交易由你负责,坦诚相见,互不隐瞒。”德川信雄伸出手来。 两只手轻轻一握。老吉格斯郑重道:“不许你伤害小丁。”那小子虽然没有改掉中国人传统的放纵性情,却是块好材料。玉不琢不成器,得多加磨练,才能办大事。 “我喜欢那孩子,我要是有女儿,也会嫁给他。不过,你还跟他决斗么?” “他不会跟我决斗的,我了解中国人。只要是他们在教堂里结婚,干什么还要决斗。”他突然有了主意,得把老关的女儿找来商量商量。 教堂里可不让娶三个老婆!德川信雄感到好笑,这个英国老顽固果然落伍了,我们不能不承认,日后是丁少梅这些年轻人的天地,因为他们无所顾及,不所不为。他道:“我多说一句,他家里还有两个情妇。” “我宁愿他在结婚前有情人,也不愿他在婚后冷落我女儿。”他相信自己不会做错事,特别是在看人上,即使是真的握枪相对,丁少梅也不会向他开枪。 “货在大红桥装船,我让丁大少跟船送过去。”雨侬的目光停留在桌面上,没有望左应龙一眼。 “我姑爷可不能冒这个险。”左应龙的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上次那一船货你给运哪去了?货不见了,船不见了,我派去押船的人也不见了。”雨侬沉下脸来。 “可货款我赔给你啦。” “我要的不是钱,我找你是要把货送到地界。” 左应龙要犯浑,叫道:“大姑娘,你当这运私货是送嫁妆,过个三街两巷的就到地界,只有瞧热闹的,没有劫道儿的?别说是日本人,那一路上的败兵土匪就够你一受。就算是你这一船西药没有人劫,保不住那押船的小子自己把货变成现钱,娶媳妇过小日子去了。” “你怎么知道是西药?” “我吗不知道?就这,我也搭上了200斤磺胺粉,好好的一条船,6个伙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他心里有数,出卖他的人,前几日去沽汉的路上已经被他除掉了。一想起他硬逼着丁少梅把那人推下河的情景,他就想笑。 “这次,宋百万也去。”雨侬还是替丁少梅担心,他如今在这个圈子里越陷越深,还是让他早经些历练,早知道抗日这事有多危险的好,为此,她才想出让他帮着押船送货的主意。 “你别拿那剥皮的小子吓唬人,我不怕他。你出钱我送货,管你是送到山东、陕北,还是重庆,咱们这是买卖,他又能把我怎么着不成?” “他不能把您怎么着。”雨侬把语气和缓下来,冀东确实已经无药可用了,着急着很。好在,转交的地点路程不远,有宋百万照应着,丁少梅不至于有大危险。 送走雨侬,左应龙长叹一声。自打日本人入关,这年头就算是改了,打头碰脸的全是恶人,就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也必是个能杀人放火的主儿。 43。都是好人闹的 他原想与范小青谈谈,怕她因为昨晚的情形耽着心事,或是有什么误解。不曾想,回到家时夜已深了,没见着人。 突然有人敲他的房门,带着快活的韵味。进来的是雨侬。 “雨姐。”他有些难为情,昨夜的事,他早便该与她通个气才好。能帮他管理这个家的,只有雨侬了。 “新郎官儿,我把第二位新娘子也送来啦。”雨侬难得开玩笑。 丁少梅心中一喜,雨姐没有怪他,竟还能把自己送上门来,他被这宽容和理解所感动。“昨天就该是你先来。”他笑道。 “昨晚我喝得大醉,来了也干不成什么。”她一闪身,从门外拉进五妞来,说了句:“这姑娘是个好孩子,你可要疼人啊。”就关门去了。 五妞严严实实地穿一身大红锦缎,上身是宽袖的大袄,下边百褶裙直盖住脚面,在闷热的天气里穿这么身衣裳,让她额头上布满汗珠。她那高大魁梧的身形,竟然窘得瑟缩成一团,脚下却是坚定得很,一步步走到床边,径自坐在床沿上。 “你,”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五妞不像雨侬和范小青那样开明,那么有知识,这样的女孩子,他还真没接触过。 “晚上吃的什么?”这是没话找话。他只是不明白,如今的家长是怎么了,竟然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把女儿打发出来。 五妞双手放在膝上,手指紧紧扭在一处,头低得很深,又粗又黑的头发挽成个妇人的发髻,下边露出雪白的颈项和梳理整齐的发根。 “平日里胆子挺大的,今天怎么啦?”丁少梅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抚在她的肩上。 她身子猛地一颤,宽阔有力的肩膀像是要挣脱开来,却又无力,半晌方道:“丁爷,我害怕。” 害怕就好办了。他爬到床头,道:“你也把鞋脱了,上床来说话。” 五妞听话地上了床,把脚缩在裙下,依旧低着头,颈项开始发红。 有什么好谈的呢?丁大少犯了愁,他找不出个话题来。“听说左爷手里有几十条船,都走哪条线?”他问。 “你要叫岳父。”五妞终于开口,尽管声音很低。 “好吧,我那岳父……?” “有多少条船我也不知道,”五妞略抬起头来,浓眉大眼的挺受看。“南到沧州,北到通州,再就是子牙河什么的,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船。” “都运些什么?” “什么挣钱运什么。”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你父亲是青帮么?” “你岳父不在帮,他是自立门户。” “这么说,你也拜过山门?” “女孩子拜哪家子山门!”她忍不住一笑。 他笑道:“现在还害怕么?” 五妞抬起头,话头恢复了几分力道。“我娘说了,该男人先脱衣服。” 丁少梅道:“你看,咱们还没结婚,就这么住在一块儿,对不起我岳父不是?要不这么着,你还是回房去吧。” “我不去。我要睡在这儿。” “为什么?” “这么回去,太丢人了,她们明天肯定笑话我。”五妞斩钉截铁。 他只好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2 部分阅读 “我不去。我要睡在这儿。” “为什么?” “这么回去,太丢人了,她们明天肯定笑话我。”五妞斩钉截铁。 他只好跳下床,取过一套睡衣来。“你要是打算跟着我,就得听我的话,把这个换上。” “这是什么?” “睡衣呀!” “睡觉还穿衣服?” “跟我睡一张床,就得穿衣服。”反正她也不懂结婚是怎么一回事,先唬着她再说吧。丁少梅发觉自己是个君子,便道:“我的胃病犯了,疼得厉害,什么也干不了。” “我给你揉揉。”五妞来了精神。 俞长春的到来,让丁少梅省却了早饭时独自面对那仨女孩的尴尬。 “老没见了,也不去瞧我。”他柱着个拐杖,腿脚还不大利落,穿件很旧的麻纱长衫,皱得像块抹布。 众人一见,便长春兄、俞主笔、老俞的一阵乱叫。范小青不住地打着哈哈,说是你这枪子挨得不是时候,错过了丁大少大闹黄金市场的好戏,这回大家伙儿有了钱,你再办两家报纸也是小菜一碟。不过,她的眼风却在丁少梅与五妞脸上来回地点射。 “长春兄的报纸帮了大忙,公司里少不得也该有一份股份。”丁少梅很大方,抗日是一回事,交朋友又是一回事,像俞长春这种抗日的好人,不可多得。 “我们的股份呢?”范小青舌尖口利。 “大家人人有份,都是自家人,不分厚薄。”她们应该能听懂这弦外之音。 “好哇,弄几百根条子,给我们当私房钱。”范小青半开玩笑。 “不用着急,生意这才刚开始做。眼下头一件事,小青你去帮我买辆车。”往后出来进去的要忙了,没辆汽车不方便,好在那东西便宜得很。 “不用,我们俩给你当司机,坐我们的车。”雨侬迅速与范小青联成统一战线。 俞长春向丁少梅挤挤眼道:“老兄,多福不是福啊!” 这顿早餐吃得挺热闹,但丁少梅却受到了严格管制,五妞吩咐宋嫂给他单做了一碗羊肉汤面,说她娘说了,胃口有病,只能吃这个。 那批古董还是没有消息,让俞长春愁得不行,便拿饭食解心宽,一口气吃掉6个花卷4碗绿豆粥。“我要是错过了那事,让日本人把它们运走,那可是一辈子的不幸。” “放心,有消息我通知你。”丁少梅现在对自己很有信心,能在金融市场和情报市场上兜得转的人,整个北方地区大约只有他一个。“另外,你去找一趟包有闲,领笔钱出来,给宫口贤二的家人送过去,事要办得稳妥,不用太着急,也不用太多,两三万就可以了。” 他又转向三位姑娘:“雨姐,咱们那位好邻居你多费点心,有空就过去转转,你知道该干什么。” 雨侬问:“关于这次黄金潮,我们是不是该详细地报道,增加一系列社论?” “只你们一家不行。” “这个交给我来办,只是,宣传的口径得有个尺寸。”俞长春正闲得难受。 “这个回头咱们细谈,造谣也得像回事嘛。”丁少梅又转向范小青,道:“你帮我把皮埃尔兄弟找出来,我得跟他们谈谈。” 范小青说:“他们近来跟宫口贤二走得挺近。” “那咱们就更该下功夫。还有,把那俩门岗撤了,咱们干的是秘密勾当,哪能放俩外人在门口?”还有什么事?眼下该安排的都已妥当,可是……?他望见五妞端着只大碗回来。“五姑娘,有件事要拜托你。” “丁爷您吩咐。”她头上妇人的发髻耀人二目。 “我们大伙儿在外边忙,家里就拜托给你了。你让二宝也住到这儿来,帮你房前屋后地照应着,过日子的开销回头我都交给你好吗?”这下子,所有人都安排妥当,各司其职,也免得鸡吵鹅斗的不像个人家。得想办法让她把发式改回去。他想。 “你让我当管家?”五妞像是不大高兴。 “哪里,你是当家人兼保安处长,家里的事由你全权处理。”丁少梅嘴甜。 “这是句好话,那你先把这碗药喝了吧。”五妞高兴了。 “什么药?” “平陈汤,治你的胃病。我可是一大早出去抓来的,不许不喝。”五妞真有个当家人的模样,一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随时准备着捏鼻子硬灌。 “My;good。”他只好自作自受。众人大笑。 今天这一天要办的事太多了,丁少梅让俞长春和雨侬自己商量报纸的事,他得先奔黄金市场。 回房换衣服的当口,范小青跟了进来,手上拿着条鲜艳的丝领带,说:“过两天得空,我带你去做衣裳?” “说得也是。”他发现范小青脸上早没了方才的顽皮,代之以幽怨,便伸手将她揽在怀中,隔着薄薄的衣衫,能体会到她胸前的柔软。 她把头抵在他肩头,问:“那天你把我怎么了?” 这话不好回答,若说没怎么着,必定伤她的自尊心;若说是怎么着了,家中还有另外两个难题不好解决。罢了罢了,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婆婆妈妈的,便道:“我一定疼你,谁叫你是我太太呢!” “我不信。”她抬起头,碧绿色的眸子因激动而变成翠绿色。“你不要骗我,上你的床之前,我是个处女;到了昨天,我还是个处女……。” 唉,一个个都是人精,在她们面前撒谎,吃苦头的只有自己。 44。织田秀吉生病了 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是织田先生病了,身上忽冷忽热,像虐疾。 七月底八月初,正是溽暑难当的时节。织田秀吉围着一条厚实的苏联毛毯,脸上冷汗横流。 “大夫来过么?奎宁吃了么?”丁少梅问,手放在额头试了试,烫手。 “大夫让住院,先生不肯。”真子慌手慌脚,但高耸的发髻却一丝不乱。 织田秀吉牙齿格格地说:“这是在越南染上的老病,两三天就过去。” 丁少梅眼角的余光在收文篮里一扫,文件堆积有半尺多厚。“我把雨侬留下来照应您,不用操心,那姑娘很细心。” “我正好缺个秘书。还有一件事,”织田秀吉勉强笑了笑,把目光向真子一扫,她便退出书房。“我听到一些奇怪的消息,说是宫口贤二正在推举你进入情报市场委员会?” 老家伙你是什么人?丁少梅回答得干脆:“是的,有这么回事。” “如果不杀掉吉格斯,你巩怕当不成委员会主席。你打算怎么办?”一颗汗珠爬上他长长的寿眉。 “我总觉得,那老家伙还有些用处。天可怜见,遇上我,是他命不该绝。”我总不能跟日本人密谋杀害同伙吧。 “英雄所见略同啊!”织田秀吉一扬眉,汗珠滚落下来,俏生生站立在毛毯上。“我原本担心你太过激进,现在放心啦。让他活着很有必要,对你的事业是件好事。至于说日后,若有需要,你可以找我想办法。我不想你这双干净手沾染上血迹。”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我再多说一句,放眼天下,比你强的人没几个,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能力。”他叹了口气。“宫口那小子只有经验,没有才华。穷小子哪里会有才情?你既不能全听他的,也别太信吉格斯那老小子,相信自己,这才是大丈夫安身立命的根本。” “谢谢,我明白了。”他来这番推心置腹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当真要叛国?胡扯。千万不能忘记,他在利用我。丁少梅时刻警惕着。 黄金开盘价是233元,开场不足10分钟,一笔300根条子的大卖单,就把价格打到了219元。 包有闲没有给他的经纪人任何信号,他把一支长长的象牙烟嘴咬得紧紧的,圆脸上也没有汗。这才是较量智慧的时候。 手下的几个经纪人首领时不时地逛到他的包厢中,不开口,只是用眼神询问。这么大规模地违规操作,在所有人都是头一次,只不过,规模到底有多大,只有他与丁少梅清楚。即使是这样,手下的经纪人们也都心中不安。 这个市场自开市以来,只发生过两次违规事件,一次是民国十二年世界银价大跌,日本的关东财阀在此投机;另一次是民国二十年美国放弃金本位,实行黄金禁运,那一次是美国人在捣鬼。那两次,由于场内场外所有的力量团结在一处,把违规者们弄得个灰头土脸。因为,这个市场得以维持,凭借的就是大家自觉的公正与信义,一旦这一点丧失了,在这么个极度自由的市场中,就可能发生大的灾祸。 丁少梅的做法,是在交易之前将交易额度分配到手下每一个经纪人手中,搞成一种小额分散交易,造成市场并没有主导力量的假像。严格地讲,他的这种做法并不算严重违规,许多场外的投资者大都采用这一交易方式,然而,重要的是数量,一旦你操纵的数量达到控制市场的份额,这种隐瞒实情,愚弄众人的手段,便是极不道德的行为。只是,自开市以来,还从未听说过有人有这么大的财力,足以左右市场。 丁少梅只有两千多万现金,要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左右市场,这笔资金并不充裕,但命运好像青睐他,因为,昨天一整天,横滨正金银行并没有出面平市,一根条子也没往外抛。他想不清楚这里边的缘由,而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今天一开盘就抛出300条,就让他更闹不懂了。 他有心给丁少梅打个电话,商量商量,却又不情愿这样做,那会让自己在他面前失掉自尊。 另一层想法才是真正的原因:他将北京来的那笔“杂货”兑换了两百多万资金,加上自己的,一共是五百万。只是这笔钱昨天下午才到帐,没有赶在周日丁少梅买货之前交到公司,这样以来,公司开市的这笔最有油水的大买卖算不算他一份,眼下还不得而知。而此时金价回落,他更不能动用这笔钱。这是他日后与丁少梅讨价还价的本钱。 丁少梅10点多钟才赶过来,此时黑板上又有不少人正在出货,零零碎碎的几十笔,大约一二百根条子,金价跌至202元左右。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见控制住了局面,也回到了自己的包厢,没再出货。 “情况不大好?”丁少梅问。 “我想再看一看。”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等待,这是他祖父的忠告。他把上午的交易情况详细地讲给丁少梅听,毕竟他是大股东。 丁少梅表情严肃,道:“横滨正金银行出的货,都是昨天买我们的,他们金库里一根20盎司的条子也没有,根本就无货可出。” 什么?包有闲吓得一蹦。这可是彻头彻尾的内幕交易,事后就算有人买凶来杀你,也不会有人替你喊冤。 丁少梅独自走到黑板尽头,用粉笔一笔一笔地圈购上边出卖的金条,可还没等他圈到一半,另一半的数字,不是被其他经纪人买去了,就是被卖主撤消了。 一时间,十几块黑板上一片空白。 他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笑了,抱拳拱手,道:“恭喜发财。”便要往黑板上写字。 猛地,西川一郎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来,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咬牙低声道:“你不能这么做,不能,求求你啦,求你啦!” “我能。” “不行,我会被枪毙的。” “去香港的船晚上10点钟开,太古洋行的宝山号,英国船,很安全。”丁少梅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抗日的快慰。 他在黑板上标购200盎司,又写出价格,235元。 今天所有的买家都赚到了钱,而华盛顿投资公司又悄悄地放出去一千多根条子。下午收市时,黄金价格是每盎司255元。 “从明天开始,一盎司也不要卖,把帐做出来给我。”这是他给包有闲最后的指示。 “怎么个分帐?”包有闲不能不关心自己的利益。 丁少梅紧盯着他,道:“如果少给你一点,你不介意吧?” “哪的话,我的资金是准备好了,可还没来得及划入公司帐户,怎么能分给我钱?”包有闲实话实说。 “你准备的是那四百万么?” “我多准备了点,是五百万。” “这就对了,多下本钱多受益。放心,我们商定投资比例那天,你就已经是股东了,绅士不一定非得看现钱。”丁少梅知道此人应该被收伏了。“对了,你做成四六帐|Qī|shu|ωang|,四成是干股。” “明白。”包有闲的语调并不轻松。虽说只有六成实收,算下来,自己名下也会凭空里多出一大笔赢利,但是,占四成干股的幕后交易,已经不单单是不道德,这简直就是魔鬼行径! 如果不勾结日本人,哪能使出这么大的阴谋! 雨侬很忙,处理完织田秀吉的文件,就匆匆离开,让五妞过来接替她。 “老爷子,想吃点什么?”五妞嗓门儿高,动作大,真子站在旁边,矮小得像个小学生。 织田秀吉笑了起来,他有点喜欢这个愣愣的姑娘,尽管他不赞成她父亲的凶残,便道:“你会做点什么吃食?” “不会。要吃什么,我给你去买。”在她眼里,这仅仅是个病弱的老人。 真子端了壶茶来,织田秀吉道:“给五姑娘也倒杯糖茶。” 红糖与红茶泡在一起,不好喝。五妞老实不客气地放下只沾了一下唇的茶杯,眉毛拧在一处,黑黑的眼睛紧盯在织田秀吉的脸上,把脑袋歪来歪去地瞅,口中却道:“怎么看,你也不像个小日本。” “怎么看出来的?”织田秀吉感觉挺有趣。 “日本兵我见过,大脑袋,短脖子,罗圈腿,横鼻子竖眼睛地吓唬人。你不像,你像个教书先生。”五妞得出了结论。 “你挺有眼力。” 在织田秀吉这样的老狐狸面前,用不了多一会儿,五妞就把有关自己的一切都讲了出来,甚至包括她奶奶与人如何争码头等等。 “我爹总说,他的孩子里,我最像他,杀人放火的都敢干……。” “你替小丁干些什么?” “给他当老婆,生孩子。我现在肚子就胀鼓鼓的,里边肯定怀了丁大少孩子。”她把两只手抚在肚子上,一脸的幸福。 西川一郎突然冲进门来,也不顾五妞在跟前,便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慌张。”一阵燥热猛地袭来,织田秀吉的脸上泛起潮红。他丢开毛毯,拿起扇子。 “完啦,全完啦。我没有黄金平市,联银券明天就要跨台啦!”今天下午,整座城市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富人们纷纷提取现款,投入黄金市场:而穷人们则拿出所有积蓄,拼命地抢购生活用品,于是,大小商号纷纷停止营业,观望这一次金融风暴所带来的物价飞涨。 “慌什么!”织田秀吉早便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不过这是暂时的波动,一旦周边各地发现这里黄金价格飞涨,自然会把黄金拿来交易,市场货源充赢,价格很快就会回落。 唯一可担心的就是治安,物价动荡,受伤害最大的就是小民,不要发生暴乱才好。“司令部通知了么?”他问。 “宪兵队和警察已经全部出动,命令商家开市营业,并且监督物价。” 中国商人狡滑得很,这根本没有用。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这种波动维持下去,如何让物价忽上忽下,使联银券失去信用。 西川一郎哭丧着脸叫道:“我怎么办哪?这全都是我的责任,我要负全责的呀!”他没有胆量把责任推到织田秀吉身上。 织田秀吉让五妞把真子叫进来,问:“都准备好了?拿过来吧。” 真子去隔壁取来一只旅行包,手上还有只信封。 他笑道:“拿着吧,从这里直接去码头,我已经安排好人接应你,不会有差错的。” “我要是跑了,我在日本的家人怎么办?”西川一郎又哭。他们肯定会被关进劳动营里,跟着华工一起受罪,不用一年半载,全都会死在里边。 “你到了香港,立刻签票去新加坡,有工作等着你。”织田秀吉伸出手来,拍拍西川一郎的肩膀。“为了帝国的事业,辛苦你啦。” 五妞不懂日语,望着西川一郎的背影,她问:“这个人哭得像个泪人儿,是不是家里死了人,要去奔丧啊?”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又开始感到发冷。 45。遭遇日本兵 船停在大红桥北,仓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西药,上边伪装了大捆的草袋子。子牙河和南运河上游这几日多雨,护堤防洪需要大量的草袋子,这几日开行的船,运的多半是这路货。 丁少梅上船时,宋百万伸手来扶,被他挡了回去。又不是小脚女人!因为雨侬硬要派宋百万跟他前往,俩人拌了几句嘴。 “我随口跟你一说,你不一定非得要去。”雨侬不肯让步。叫你出去就是历练历练,这路冒风险的事,哪能常用到你? “不就是走私点药品,有什么可担心的?汉沽买炸药我都去过,这不没事人一样吗?”丁少梅觉得,实际行动也许会比运筹帷幄有意思。 “要是你一定坚持,就不要去了,我自己送去。” “你哪也不能去。就算是那药丢在河里浪费掉,我也不能让你去冒险。”丁少梅的话头确实像个男人。 “那你为什么要冒险?”这话真是的,我怎么会犯浑叫他去冒险呢?万一被日本人抓住如何是好,雨侬忙道:“这样吧,货不送了,咱们都不去,好不好?” 她批判自己:是不是对他的期望太高,督促得太切,以至于自己考虑不够周全?这要是万一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日本人讲话,这是资敌的罪名,抓住就没有活路可寻。 “雨姐你瞧不起我,把我看成个小毛孩子,从来也不把我当个成年人。”丁少梅真的有些恼羞成怒。 “没有,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不能无谓地冒险。”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点看中,就不会晚上把她们俩人打发过来,而你自己却躲着我不见面。” 唉,怎么又转到这儿来了?你要是这么想问题,不是毛孩子是什么?雨侬无奈,便道:“去可以,老宋必须得跟着,要不就别去。”她真生气了。 这一路上,只要有宋百万和左应龙跟着,她觉得能放心。 但左应龙没有在船上。今天有人在小红宝那里闹场子,他忙不迭地赶到那边去了。 船行在水中,空气倒是挺凉爽,丁少梅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唯一不方便的,是身上这件旧汗衫,又脏又破,汗臭扑鼻。这是宋百万硬给他套上的,还在他头上扣了顶破草帽。尽管如此,两条白白的胳膊露在外边,依旧不像个经过风霜的苦人。 “货送给什么人?”送给抗日分子是肯定的,可如今妓女和叫花子也满怀抗日热情,抗日组织遍地皆是。 “您老什么也不用操心,替我们押住阵脚就是了。”学生抗日,最大的毛病就是冒失,不知道爱惜自己。宋百万觉得他是个累赘,也不宜知道得太多。 能用得起这么一大船西药的,不是八路军,就是中央军,自从华北沦陷,这一带早不见了中央军的踪影,必定是八路军要的货。丁少梅转而自语。 船一出城便扯起了帆,先是驶向西北,又折而向西南。今年水大,大运河的航运又发达起来,黑夜里,一只只木船,有的挂着帆,有的只是摇橹的小船,悄没声地来来往往,只在驶到近前时'奇''书''网',才能发现船头挂的那盏气死风灯,被红布蒙得严严实实,透出的微弱灯光,刚刚够指引会船的。 “到杨柳青之前,您可以睡一会儿,这一段没有日本兵。”宋百万怕他中途出什么差错,不好对雨侬交代。一个人犯困的时候,最容易惹麻烦。 丁少梅正精神着哪,天上的星斗,河中的水气,再点上一支香烟,倒像是郊游一般惬意。 啪地一声枪响,子弹打在船帮上。宋百万猛地把丁少梅扑倒在甲板上,揪下他的香烟丢在河中。 “这一路上,除去小鬼子,最麻烦的就是土匪。”他低声道。 丁少梅翻身平躺在甲板上,问:“你到底是哪路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个真正的抗日分子。” “我怎么不真抗日?”他有几分气恼。 “你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眉来眼去,而且合伙做生意,发国难财,你自己说说,你是真抗日么?”宋百万满嘴不屑。 “我与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如何是假抗日?” “如果发财也能算是抗日,那谁还会去流血?” “我把日本人的钱赚过来,让他们短少战争经费,就是在抗日,是真正的抗日行动。”丁少梅生气了。 “你哪里是在赚日本人的钱,你赚的每一块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只不过你会装扮自己,到黄金市场上去赚,剥削老百姓的脏活都派给了别人。” “剥削老百姓?我?”这是马克思的理论。“我在剥削日本人,在抢他们的国库。” “因为有你,日本人更会从中国加倍地抢夺。”此人是个糊涂蛋。宋百万没兴趣教育他,便歪向一边打盹。 尼采说得对,超人的理想绝不会被愚民所理解。丁少梅也闭目养神,歪向另一边。 维多格利餐厅到了夜里便成了舞厅,日本人入侵华北以来,这里的生意比往常越发地红火。晚上9点一过,烧炭的汽车、洋车便从华界、日租界排着队奔过来,车上坐的,多半是些新近暴富的投机商,再就是些投靠日军谋得个贪污职位的汉奸,也有些是不知愁的富家子弟,或是来此地赶潮水沾便宜的外国冒险家。 雨侬特意选了一身极朴素的衣裙,生怕被粗俗的舞客误认为她是个舞女。 大皮埃尔护住筹码一样,用双手拢住一杯苦艾酒。 “谢谢你上次把我解救出来,你简直就像圣女贞德一样勇敢并充满了智慧。”他满嘴谀辞,感谢她在国民饭店的营救行动,目光却警觉地扫过她身后每一个人的眼神。她没有被跟踪。 “不用客气,我得保护我的投资。”她是他最大的债主,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买主之一。 很久以来,日本间谍中间流行着一条原则,就是绝不肯把重要情报卖给中国人,不论是官方的渎职者,还是职业间谍,在这一点上,他们保持着相当的一致,而他们手中,往往掌握有远东最重要的情报。这样以来,任何中国人想要得到它们,就只有委派一个中间商来购买,这是公开的秘密,日本人自己也清楚。大皮埃尔是国民政府在本地最重要的中间商,而他又把其中一部分最精华的情报转卖给了雨侬。 尽管他有着多种收入来源,但比起一掷千金的赌博活动,他仍然欠了一屁股两胁的债。 在喧闹的音乐声、呛人的烟雾和浓重的汗臭中间,第一笔交易结束——汪精卫即将在广州发表的劝降广播的草稿。 “这次能不能提高两成?这可是顶尖的情报。”大皮埃尔两肘支在桌上,做出迷人的姿态。 “生意归生意,六成还帐,四成现钱,没什么可商量的。请说下一项……。”雨侬不喜欢呆在这个地方,若是在河堤上散步,或是坐在秋日的树荫下,她或许会愉快些。 “那么,你能不能把利率降一降,一天3厘,这是魔鬼的债务。”他又换上一副可怜相。 每次见面,大皮埃尔总要表演几种不同的表情,偶尔也有新意。 “你现在的债务,比帕纳维诺伯爵高得多,不过,你比他有本事,能挣钱。继续努力吧。说说下一件。” “这一件是军事情报,价钱要翻两倍。” “先捡要紧的说。” “我这里有一份日本人‘秋季大扫荡’的详细计划,他们要对整个晋察冀地区来一次梳篦式的大扫荡。” 雨侬故意叫住屁股上缀了根兔子尾巴的女招待,就饮料的甜度提出强烈抗议。——如果他不是在吹牛,这份扫荡计划来得太是时候了。 “他们没有这么多的兵力。”否定是检验情报真实程度的最简便方法。 “阿部规秀中将的第二混成旅团明天晚上在廊房了下车。” 这个情报雨侬是两天前得到。 大皮埃尔发现了雨侬嘴角的一丝笑意,便道:“不错吧?按我的价钱,我另外奉送一条本地消息。” 雨侬心下一沉。“请讲。“ “日军华北司令部刚刚得到消息,有一条给八路军送西药的船,今晚沿南运河往西去,他们正在布置兵力。” “在哪拦截?”雨侬欲哭无泪。 “大约是在杨柳青和独流之间的某个地方。” 一切都完了。现在是夜里11点钟,丁少梅的船肯定驶过了杨柳青。 枪响的时候,丁少梅正在船舱里睡觉,污浊的空气加上磺胺药粉刺臭的气味,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半昏迷状态。好在,舱门口不时透进些微风,睡觉的地方也还算宽敞。船行至良王庄时,一大部分药品和手术器械被转移到另一艘木船上,舱里空了许多。 那批货说是要沿独流减河南下,具体是送到哪去,宋百万没有讲。他以为,多半是要送往山东。 他刚刚爬出舱门,斜刺里一排机枪子弹就把船舱顶盖掀去半边。 宋百万伏在船墙后边,顶着口铁锅,手中端着枝美国造的汤姆自动步枪,却在一下一下地打单发。猛地,船尾也响起了还击声。 “是土匪么?”他大声问。 “他妈的是小日本儿,人还不少。” 值得庆幸的是,船帆还张着,船行不快,却是在不住地走。两岸人声噪杂,要逃脱显然不容易。 宋百万爬到他跟前,叫道:“丁大少,你把汗衫脱了,赶紧下水。别去船尾,拉着船头的锚绳下,他们不会注意。可别把铁锚带下去。” “你给我一枝枪。”他绝不能作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你个浑蛋,快给我滚下去,你当这是过家家呢?”宋百万暴露出粗野本性。 又一阵弹雨,刮风样扫过来。船头另一边的船工猛地一跃,颈项僵硬地歪在一边,手中的步枪落到丁少梅面前。他抓起枪,找了个船墙修补过的地方伏下来。这里用木板打了补丁,比别处厚许多。 宋百万也爬过来,把铁锅戴在他的头上,说了句:“丁大少,对不住啦,我先前小瞧了你。”听声音有些激动。 轰轰地几声过后,桅杆倒了下来。日本兵开始用掷弹筒轰击。桅杆一倒,船便停在河心里动弹不得。丁少梅明白,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他倒是不怕,只是有些宛惜,刚刚发了上千万的大财,还没来得及用它干点像样的正经事,就要死了。 借着两岸机枪喷出的火光,一闪一闪地,隐约能够看到日本兵下水了,他们的个头儿太小,水淹到脖子,三八步枪举在头顶上。若是没有机枪的火力压制,这些家伙倒真是绝好的活靶子。 丁少梅在小心地盘算,他不知道枪里还剩几发子弹,更对自己的枪法没有把握,如果冒然开枪,对面的机枪手正好找到射击目标。 他把枪推到连发上,向机枪的闪光打了个连发,乘机枪停火的几秒钟,向河中的日本兵打了三个短点射,能够看到的,只有一个士兵双手把步枪向上一抛,沉了下去。 机枪子弹像一阵暴雨中的冰雹猛砸过来,船墙溅起无数的碎木片,把他的脸割裂了好几处。他抱着枪向船头系缆绳的木柱滚过去,在那里又依样来了一次,却没打中任何人。 就这样依着葫芦画瓢,几个来回下来,对面的机枪手便不知所措了,只是一味地来回乱扫,把个船墙打得七零八落。 船尾的枪声停了下来,那几个人想必已经牺牲。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手中握着没有子弹的步枪,打人还不如根擀面杖。有七八条黑影跃上舱顶,步枪指住他的脑袋。身侧宋百万猛地打出一个连发,两条黑影翻下船去。一阵弹雨向宋百万打过来,他翻身落入水中。 丁少梅想到了自杀,却没有凑手的家伙。他心里清楚,日本人绝不会把他按战俘对待,因为他不是正规的军人,所以,早晚都是死。 46。女人们 三个女人愁眉苦脸地坐在餐桌边上,谁也不看谁,如同风暴过后的秧苗。雨侬带回来的消息,引发了一场狂暴的争吵,范小青和五妞毫不掩饰她们的不满,把怒火全都发泄在她的头上。 这也难怪,谁让我自作聪明,没来由地把丁少梅派出去冒险!雨侬也恨自己,同时更恨出卖她的人。然而,现在这个时候,在这座城市,早已毫无秘密可言,出卖与被出卖,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就如同占有与被占有一样,是另一种时髦。 “他不会死吧?”五妞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成为可怜的遗腹子。 “日本鬼子的事,谁能说得准?”连范小青也开始讲粗话。 “我该怎么办哪?我可怜的孩子。”五妞捂住脸哭起来,雄壮的嗓音如同号角。 雨侬心下一惊。那丁大少可不就是个孩子么,他的一切都是被“大人们”摆布出来的,而他自己又是那么的乖巧、听话。她的泪水也涌上来。 “哭有什么用?还能把他哭回来?”范小青嘴上信马游缰,脑子里却在拼命地回忆睡在丁少梅房中那一晚的情景,只是毫无印象。“这个浑蛋,死了只能说他没这艳福,幸好我还跟他睡过一晚。” 若再这样下去,范小青还指不定讲出什么来。雨侬心中泛起的不是醋意,而是苦涩,黄连一般的苦涩。是啊,自己用心最深,用情最重,到了却是一场空,这都为的是什么呀! 宋嫂进来,在每人面前放了碗鸡丝面,芫荽与芝麻油诱人的香气,却让她的心中仿佛蒙上一层油脂般难过。 范小青问:“家里没有燕麦片么?” 五妞端起碗,三两口便吃下去,汤也喝得干净,问她道:“你不吃么?”便把她那碗也端了过去。“多吃多喝,长胖胖。”不知她这是在对谁在说话。 自己真是糊涂啊。雨侬一拍额头,只顾着自己伤心,却把宋百万忘记了。再瞧宋嫂,面色青灰,头发干枯,满脸细密的皱纹如同蒙上一层灰尘般明显。 “你放心,老宋应该没事的,他能照顾自己。”她拿话给宋嫂解宽心。日本人早便埋伏在那里,谁也难以逃脱。 宋嫂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道:“没关系,我习惯了,不担心。只是大少爷……。” 三个人都累了,没有搭话。 外面咣当咣当响起铃当声,由远而近。天亮了,倒垃圾的人摇着铁铃正往这边走。 昨夜日军伏击运药船的消息,要到中午才能传到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但她还是决定一早就去那里。只要是有一丝生机,越早设法越好。 门铃在响,进来的是宋百万,手中提着垃圾工人的铁铃当。他向雨侬招招手,指指书房,不想五妞窜上来,一伸手抓住他胁下的衣襟,像个熟练的摔跤手。 范小青指指下首的椅子,道:“有话就在这里说,你把小丁弄哪去了?” 宋百万望着雨侬,她点头道:“就在这儿说吧。” 除去与其他人无关的重要内容,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所有船工全部牺牲,自己被打掉半个耳朵,腿上挨了一枪,没伤到骨头。 “我问你丁大少现在在哪?”五妞性急。 “我在杨柳青镇外躲了一阵子,看见他了,没受伤。”宋百万毫无表情。 “他被日本人抓住啦?天哪!”范小青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无能为力。 老吉格斯没有对雨侬发火,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丁少梅已经被日本人抓住,而且是作为抗日分子被捕,这就意味着,自己半生的心血转瞬间便化为泡影。 “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老人家在惩罚我。丁少梅的死,是对我的惩戒。”与中国人交往几十年,让他的机心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坦诚。若是不耍那么多的花样,早些安排丁少梅接替自己,他也不会被日本人诱惑,更不会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冒险之中。 雨侬还在等。在丁少梅的问题上,他们俩个是同谋,至少是部分同谋。 “若不是这场倒霉的战争,我可能还有办法,现在,无法可想。日本占领军那里,我只有生意上的关系,没有可托付的朋友。”老吉格斯一下子老了许多,心灰意懒的样子。 “您能给我指点一个方向么?或是有什么可以努力的路子?”如果他都没有办法,自己去营救丁少梅,只能是瞎碰头。 “罢了,罢了,‘生存还是毁灭’,这都是神该操心的事,即使是上帝的选民,也没有本领改变自己的命运。”老吉格斯竖起梯子,登上布道的高台。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在早餐时间,像往常一样热闹。每一个想做生意的间谍,早餐时间必定要来这里报到,一来这个时间没有圈子、界限,大家随意交往,只要你足够聪敏,就能够迅速捕捉到近期情报界的动向;二来,那些卖家总是在这个时候散布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虽不详细,但有助于买家作出判断。 雨侬是这里为数不多的女会员之一,所以,她走进餐厅时,多数绅士都起身离座表示敬意。 她径直来到吧台前,向别斯土舍夫简单地讲了几句。他立刻殷勤地拿出一只大号啤酒杯,用一只银勺当当地敲击,吸引住所有客人的注意力。 这个举动在市场上是一种特例,只有两种情况下方能使用:一是有人掌握了事关众多生命的重大情报,他可以采取这种方法公开拍卖,价格是高昂的;再一种就是求购事关生死的重大情报,买家必须事先公布一笔巨大的赏金。 这样的事情在情报市场上发生的次数极为有限,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采用这种方法,因此,所有在场的会员,每个人都有义务尽最大努力来帮助此人——只要与自己的利益不发生冲突。在这里,维护私利是一项美德。 雨侬手中紧紧地抓着一只小手帕,把脸微微地扬起来,道:“我最心爱的人,昨天夜里被日本军人抓住了,现在,我请求各位先生,帮助我找到他。”她的泪水流到了颌下。“凡是有关他的消息我都需要,如果有人能将他营救出来,我感激不尽。酬金的数额由别斯土舍夫先生告知大家。” 讲完这些,她转身上楼去了。她要在包间里等候消息。 别斯土舍夫又敲了敲啤酒杯,压住众人的议论,用拳击主持人般夸张的语调高声道:“女士们,先生们,关小姐让在下代她宣布,不论什么人,每提供一条有关丁少梅的最新消息,她支付联银券一万元;能够营救出他的人,将得到赏金一百万元。” 转眼之间,餐厅里空出一大半,人们迅速地跳了出去,他们必将会对这座城市展开一场梳篦式搜索。对于不值钱的本地情报来讲,雨侬开出来的价格是天文数字。 一直到9点钟,仍然没有消息,即使那些以出卖假情报为生的间谍,也没有一个人露面。 日本入侵华北以来,占领军司令部已经成为本地情报的最大来源。特别是日军参谋部里的一些有背景的小参谋、小副官们,常拿一些不太要紧的情报出来换成本地货币,然后在休假时把自己打扮成个中国人模样,到大餐馆里去解馋。这些情报很有市场,价格也比普通的本地情报高许多。 丁少梅只要还活着,他们必定会能找到消息。这些家伙就如同成群的老鼠,能够找到任何隐密的食物。雨侬给自己解宽心,不觉间到了午餐里间。 有人敲门,一个白俄侍应领进个朝鲜小老头来。雨侬认得他,情报市场上专有这么一路人,如同叫花子一样,从来也没钱成为会员,只是在情报世界的外围捡食些残渣剩饭。 “关小姐。”进门先鞠了个大躬,却没有带来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只是丢三落四地复述了一遍今早她已听到过的情况。 不管怎样讲,这也该算是一个开端。一万元联银券,沉甸甸地一大捆,老头儿抱在怀中,涕泗横流。 又有三个“叫花子”进门,每人都欢天喜地地领了一万元去,却没能告诉她任何有用的消息。 今天即使为此破产,她也在所不惜。中国人有话:“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她不再在意自己的风度,不再在意仪表,更不去想任何只有活着才可能做的事情,她只想得到丁少梅。如果他能回来,她绝不再假模三道,也绝不再推让,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住进他的房间,跟他同床共枕。 钟敲12下,漫长得如同黑夜。她的房门好像装了死人的棺材板一样,没有半点动静。 47。与行刑者的对话 小日本禀性粗鲁,他们把丁少梅刚押到杨柳青,就先给了顿臭揍,无非是拳头、巴掌、皮靴子,只是皮肉之苦,倒不怎么可怕。然后便把他丢在一间小屋里,没人搭理了。 他有点饿,昨晚因为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3 部分阅读 47。与行刑者的对话 小日本禀性粗鲁,他们把丁少梅刚押到杨柳青,就先给了顿臭揍,无非是拳头、巴掌、皮靴子,只是皮肉之苦,倒不怎么可怕。然后便把他丢在一间小屋里,没人搭理了。 他有点饿,昨晚因为家中不安静,闹得他没吃几口东西。 听听外边,也没什么动静,摸摸四周,砖墙、木门,不像是正经的监狱。过了不到半个小时,门被打开,一个空着手的日本兵把他拉出来,后边还跟着个拿枪的,穿门越户地走了老远,把他带到一座有顶篷的戏楼里。 一个白白净净,中学生模样的日本兵等在那里,圆圆的眼镜是那种廉价货,倒是笑模笑样的,说:“我是友田。你的,日本话的明白?” “知道一点。”他用那难懂的函馆日语回答。 “太好啦。”友田的九州腔也不好听。 看来这位友田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亲自动手把丁少梅捆绑在一条长板凳上,另两个日本兵只是在边上帮帮忙。他仔细地检查各处的松紧,对丁少梅说:“这些个家伙都是粗人,用你们中国话说,是地道的丘八。跟他们在一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突然发现胸部的绳子捆得太紧,便伸手把拉住绳子的那人推到一边,却和气地对丁少梅说:“怎么教他们都没有用处,这胸前的绳子一定要松,腕部和大腿的绳子要紧。你知道么?如果胸部的绳子太紧,行刑时人很快就会死于窒息或是心脏缺血,这就违背了用刑的初衷,是不道德的。” “你干这活儿几年了?”丁少梅问,同时调整了一下头部,想让脑袋舒服些,但板凳的边缘仍然硌得他的后脑生疼。 “4年了。要是不干这个,我已经大学毕业了。”友田满脸自得。“我是在帝大上3年级的时候被征招入伍的,一个山沟里的穷小子,兼职劁猪匠的儿子,能够考上帝国大学医学院,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丁少梅此刻倒是想有个人说说话,甭管他是谁。“学的是哪科?” “我最喜欢外科,可没有门路,出身又低,所以,他们把我丢进了法医科。”圆圆的镜片后边闪动着几分调皮的神气。“你知道么?学法医对人的身体了解得更透彻,特别是受伤害的身体。” “看来,你是专门行刑的人喽?” “不是,白天我是伙夫,晚上我自愿牺牲休息时间,还得贿赂他们些好吃的,这些人才肯让我干这个。”他凑到丁少梅耳边小声说:“我喜欢行刑,可这帮粗人瞧不起我这个大学生,只让我干涮锅洗碗的脏活。” “只有热爱才能培养出艺术,你多半有些手段吧?” “谢谢,谢谢夸奖,能见到你真太高兴了。”友田兴奋地搓着手掌。“对了,有一件事得告诉你。今天当班的那家伙喝醉了酒,被小队长关了禁闭,所以,我也不知道该问你些什么。这样也好,你没有精神压力,可以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身体上。” “有什么忠告么?”丁少梅突然可怜起眼前这个学医不成的穷小子。 “还没有人能活着告诉我他的体会。”友田倒是不说假话。“另外,你打算从哪一种开始?” 丁少梅的眼睛看不到刑具,他也没兴趣,反正都一样,而且他也不担心,因为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们的。“请便。”他说。 “为了不破坏你的皮肤,免得早早地失血过多,我们从灌辣椒水开始好么?唉,到了中国,我们也学得奢侈起来了,在我们日本哪舍得用辣椒?向来都是灌凉水。” 雨侬不在家,五妞便又来到隔壁日本老头儿家里。她心中沉闷,需要活动活动,找个人说说话。 织田秀吉的病情越发地沉重,两腮塌陷,眼圈发黑。 “老爷子,你这是要死啊,赶紧弄棵人参吊吊命吧。”五妞大惊小怪。她可不管什么抗日不抗日的,在她眼里,老头儿都一样。 真子把奎宁给他服下去,他这才说道:“虐疾发作起来,第二天最危险,过了今天,很快就好起来了。” “我奶奶可说啦,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耳垂都干了,可不是个好样儿。老爷子,听我的没错,来棵人参煮煮,连汤带水的喝下去,保你死不了。” “我倒不怕死,只怕说不动话。”他把眼闭上,问:“你会不会讲故事,或是唱个曲什么的?我想听听。” “讲故事好说,你得等一小会儿。”她转身跑出大门,转眼又跑了回来,手中举着只木盒。“我奶奶给我的吉林老山参,说有60多岁了。” 真子被叫过来,她吩咐道:“把这个拿去,砸一块下来,放砂锅里熬,半锅水熬到一碗水,就端过来。” 织田秀吉微微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这才听话嘛。”五妞有点高兴了。“老爷子,想听什么故事?” “哄小孩的故事就行。” 将近中午,参汤熬好了。真子用只木碗盛着,还拿了块糖来。织田秀吉对五妞道:“日本不产人参,他们以为喝参汤跟吃中药一样苦呢。” 他的手有些发颤,随口问:“那两个姑娘对你怎么样?她们都很精明,没欺负你么?” “唉呀,我想起来了,不知道丁大少有没有消息。”五妞怪叫一声。 “丁少梅怎么了?” “他昨天晚上叫小日本鬼子给抓了。” “在哪?” “听说是城外……。”她本来知道的就不多。 织田秀吉手中的药碗歪歪地要洒。五妞伸手扶住,“别糟践好东西,那不成了老没正形了么!”便扶他喝下去。 “我回去看看。”一想起丁大少,她就坐不住了。然而,家中只有宋嫂一个人,拿着块抹布,有一搭无一搭地擦桌子。不用问就知道,丁大少这会儿还没消息,看来他多半是抽着下下签了。 真子敲门进来,说织田老爷请她出去。一辆黑色大轿车停在院门口,他招手对她道:“我还走不动,借你的力气搀扶着些,咱们去救人。” “老爷子你可是个大好人,回头我给你炖肘子吃。” “我倒是想吃鸡。”织田秀吉心中说不出地喜欢这个粗莽的姑娘。雨侬和范小青他不喜欢,聪明过头了。 日军华北司令部,就设在原日本驻屯军的海光寺兵营里。兵营大门口乱轰轰的,像是刚刚挨了炸弹,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日本兵的尸首,另有几百名士兵荷枪实弹,圈住一大群中国人。 “还是租界里边安静些。”织田秀吉像是有些感慨。 门前的卫兵只是朝车窗里望了望,便抬开路障,让汽车驶进去。五妞好奇地四下里张望,倒是一点也不胆怯。 见五妞紧挨着织田秀吉坐在沙发上,司令官问:“她在这里,方便么?” “她听不懂日语。”于是,他先开门见山讲明来意。 司令官把自己胖大的身子安排在一把结实的木椅上,这才开口:“织田先生,我知道您是个大有来头的人,但这件事恕难从命。” 织田秀吉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言语。一个真正有权威的人,绝不会轻易出言辩驳,沉默可以促使对方思索。再者说,他此时正在发冷,没有精神头讲话。 司令官叹了口气,道:“方才进门时你都看到了,近来支那人越闹越不像样子。原以为占领了华北,一切都该安定了,不想,共产党却冒了出来,阴魂不散地缠着我的部队。打也打不着,抓也抓不住,等秋天高粱、玉米的一长起来,整个乡村就都成了他们的天下,我们只能勉强守住城市和交通线。” 织田秀吉身上的寒意正由肌肤向骨骼侵蚀,额头上渗出冷汗。 “但是,他们要想与大日本皇军对抗下去,知道最缺乏的是什么么?药品!”司令官接着他的演讲,短粗的手指在肚皮上摸来摸去,仿佛讲演稿就写在军服上。“昨晚抓住的这个家伙,就是个大大的药品走私犯,是个真正的敌人。所以,请您原谅,我不能把他交给您。” 讲演结束,司令官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却意外地发现,织田秀吉已经把眼睛闭上了,如同老僧入定,只是面色太难看了。 此时寒气刚刚侵入到胃,在到达肝部之前大约还有两三分钟,织田秀吉掐着手指估算时间。司令官提出的理由不难解决,本地药品和军火走私猖獗,最大的走私犯就是左应龙,把他交出去,可以轻而易举地换回丁少梅。然而,共产党虽然是敌手,但他们把关东军最精锐的部队都拖在了华北,从客观上看,这对他先消化中国的战略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只要能够在中国站稳脚跟,有美国支持的重庆政府也不在话下,更何况一群缺衣少食,装备极差的农民组成的军队! 在老前辈面前,冷场是绝大的罪过,司令官不得不再次开口。“老前辈,请您不要再逼我。这个人实在是不能放。” “放不放人,悉听尊便。”织田秀吉终于开口讲话。“如果你不怕失掉大好前途和百万钱财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请讲得明白些。” “被抓的那人名叫丁少梅,有印象么?” 司令官猛击油光锃亮的脑门,叫道:“我开的支票,我开的支票,那500万,收款人就是他……。” 织田秀吉又沉默了。 48。你是我的心肝儿 横滨正金银行的押款员请雨侬签过手续,这才把装钱的帆布口袋打开来,请她过数。 “放在那吧。”她摆摆手,十几万元花出去了,却没有任何切实的消息。 3年来在情报市场勾心斗角,让她颇有一些积蓄。如果事情顺利,她还不至于破产。只要能救出丁少梅,她的钱如果不够,华盛顿投资公司帐上还有大笔的款项可以使用。 别斯土舍夫悄没声地进来,脸上带着控制不住的笑意,道:“关小姐,下边有人要见您。” “让他上来吧。” “他们不上来,您还是下去吧。” 楼下确实是令人吃惊的一幕,餐厅里聚集着二三十人,种族和国籍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一位退休的英国海军上尉是他们的首领,他脚跟一碰,行了个军礼,道:“请关小姐检阅营救突击队。” 雨侬只觉得眼前发黑,这是操劳过度的正常反应。 前海军上尉道:“我们得到了确切情报,知道丁先生的下落。这些人自觉组织起来,决定前往营救。” 这个她懂。正常情况下,组织这么一个小规模的雇佣军,连10万块钱也花不了。只是,眼下这件事要难些,又有自己开出来的赏格,费用自然少不了。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她明知此话不会有答案,变戏法的怎么可能翻过箱子来让你看? “是不是人已经在你们手里?”她心存侥幸,只希望自己遇上一批贪财但有本领的绅士。 “明天早上您一定能够见到他。”前海军上尉很有信心。 她让别斯土舍夫上楼,从袋子里取来20万元。这种时候,讲价钱是傻瓜,即使被敲诈,她也心甘情愿,只要能救出人来。 “装备现成么。”她问。 “绝顶精良。” “我们怎么联系?” “你可以回家休息,等着迎接你的新郎。”前海军上尉显然是个老油条。 由他们去吧!她再没有其它办法可想。 “整队,立正,出发。” 如果前海军上尉的勇气像他的口令一般雄壮,丁少梅也许真的能被营救出来。但她并没有信心。 天下的卡车都是一个样,只要是坐在车厢里,就如同汤元进了簸箩。丁少梅趴在车厢里,每一颠簸,木制车厢底板就磕碰他的下巴。 灌辣椒水的痛苦已经不太重要了,现在最难过的是脊背,皮肤如同着火一般,不是疼,而是闹心。 友田当时对他讲,灌上一肚皮的辣椒水,再用劈材抽打脊背,产生的那种让人晕头转向的痛苦,只有失恋可以相比。 他没失恋过,不知道这是不是那种滋味,但他确实清楚地知道,现在这滋味不好受。卡车出了杨柳青开上一段土路,颠来颠去,他的鼻子、嘴便开始往外渗水,不是大股大股地呕吐,而是涓涓细流,带着几分胡辣汤的顽强,不一会儿便在脸前积成一片。 手脚没有捆,但他不想坐起身来。眼下将息出一分体力,过后便有一分的耐力,他热切地盼望前边等着他的,是个急性子的刽子手。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来,他发觉站在地上腿脚发软。抬头一看,认得,前不久他还在这里吃过饭,是敷岛料理店,日租界著名的菜馆,也是著名的情报机关。 小田副官笑模笑样地把他迎进去,拿出件熟罗长衫来给他换上,嘴上道:“司令官要见你。” 丁少梅立刻知道自己死不了了。那个司令官为了赚钱,竟肯拼死贩大烟,所以必定是个爱财如命的主儿,自己手里攥着他500万,便绝对死不了。眼下,就算是有别人来杀他,司令官也必定会跟那人玩命。 他抬手把头发理了理。脚上的鞋是没有办法了,身上的长衫也太不体面,是那种难看的鸭绿色,肥肥大大的,穿起来却短半截,像件估衣。 他对小田道:“今儿个唱哪出?”他觉得自己像个赶场的戏子。 “司令官在等您。”小田的汉语没这么精到。 五妞挨着织田秀吉坐在一边,拿块毛巾正在擦试他头上的汗水,一见丁大少出现,便要跳将起来,却被织田秀吉一把按住。 “丁先生,你的良心坏啦!”司令官要叫扳起唱。 丁少梅拉把椅子坐下来,右腿压左腿,两手将长衫大襟一顺,平整地铺在大腿上,随口道:“要不,咱们俩人把心掏出来比比?” “你资助共产党,大大的坏啦。”司令官戏做得十足。 丁少梅一笑,“我管他们是谁,有玩有闹怎么少得了我丁大少?” “你把对抗大日本皇军叫玩闹?” “你们日本有一种活动叫登山,是吧?偏有那些不知死的家伙,专找要人命的险峰去攀登。我也一样,这是一种爱好,冒险的爱好。” “那么,你是想死喽?” 奶奶的,谁会想要死?活着才叫有趣。丁少梅想回他两句硬话,不巧一股辣椒水涌入口中,他只好低下头生生又把它咽了回去,口中留下不少涩涩的细砂,——小日本就是吝啬,连辣椒面也舍不得买好货,里边掺了太多的红砖粉。 “如果不想死,你把知道的抗日分子都讲出来。”司令官的台词马上就要讲尽了,只好拿眼向丁少梅求救。 他啐出口中的细砂,笑道:“上级的地址我知道,下级的地址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司令官一声断喝,小田副官便把手枪顶在他头上。下边自然该是“把子戏”。 丁少梅望了一眼惊恐万状的五妞,还有闭目养神的织田秀吉,便把手搭在小田的手腕上,道:“劳您大驾,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死在你们手上,让我实在是丢人。” 织田秀吉终于睁开二目,向丁少梅摆了摆手,道:“别闹了,司令官找你有正经事谈。”便又合上沉重的眼皮。 “这够多简单!别跟你大爷我玩花活。”丁少梅乍起肩膀抖了抖,目光直视司令官,满眼玩世不恭。 司令官倒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担心自己在黄金上的投资。 “今天我没去市场,不清楚。照昨天收市看,两成半的利润总是有的。”他有意让司令官在他面前像个要小钱的叫花子。 “今天收市价是287元。照这个价钱,我该有八成的利润。”司令官有数字天才。 这可大是不妙,价钱抬这么高,再往下打就不容易了。虽说耽着心事,他还是懈里逛荡地把脑袋一晃,双手拱起,吊儿郎当地往右肩后一甩道:“恭喜呀,你可发了大财啦!” “不敢当,不如你发的财大。” “聪明呀!小子。跟着大财主,必有小钱花。你傍着我,我少不了照应你。”丁少梅站起身来。“真格的,是你请我在这儿吃,还是我自己回家喝面汤?” 织田秀吉也站起身来,与司令官相对行礼告辞。 回程的路上,织田秀吉只对丁少梅讲了一句话:“我与你联手,原是想成全你干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想你这么不负责任。” 我不负责任吗?丁少梅正想找人对骂一场。你老小子说对了,我对你们任何人都没有责任,从今往后,我要负责任的只有我自己。 白俄医生在丁少梅的脊背上拔下了几十根木刺,然后用绷带把他捆得像只木桶;宋嫂剪下一小缕头发,洗得干干净净,硬逼着他咽下去,这才勾引出他肚子里那大半锅的“胡辣汤”。 止疼药吃了,鸡蛋羹也吃了,他趴在凉爽的蔺草席上睡得挺香。大难不死,正是重新思考人生的大好时机。这才二十几岁,从阎罗殿上走一遭回来,总得要换一种活法,才不枉这次大彻大悟的机会。 早上一睁眼,他发现雨侬小猫一般蜷缩着,睡在旁边,鼻尖上堆着细密的汗珠,薄丝睡裙褪到了大腿上。 她身上是那种淡金色的皮肤,摸上去滑腻如丝绸,温润可爱。能有这一班可爱的女人投怀送抱,该算是自己前世的福田,今生的造化。他原本不信这些因果、宿命,今天醒来,却发现那也许大有道理。这不是寻求自我开解,人一旦经历了生死,因缘果报便是最恰如其分的解释。 不管学了多少洋玩意儿,自己终究还是中国人! “到今天咱们才成亲,是不是晚了点?”他把汗水洒在雨侬的脸上,口中喘嘘嘘不成语调。 雨侬把头歪在枕上,脚勾着他的脚,一味呻吟而已。 49。英雄从此刻诞生 早餐桌上,五妞抚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咱天晚上他又踢我。” “谁呀?昨个不是雨侬当班吗?”范小青冽了一眼春风满面的丁少梅,把盘中的燕麦粥搅得乱七八糟。 “谁说不是呢!”雨侬积极应战,随手拿过一大块鸡蛋糕。“唉呀,又累又饿,得好好吃一顿。” 电话铃响,宋嫂请雨侬去听。是别斯土舍夫,听那口气有些气急败坏。她猛地想起来,那支“多国营救突击队”昨晚必定是扑了个空,这会儿多半正在咖啡馆里闹工钱呢。 送走雨侬,丁少梅正了正脸色,对另外两位姑娘道:“从今往后,大家不分彼此,齐心协力,好好过日子吧。” 范小青不服,问:“谁是大老婆?” “仨人一边儿大。”在这一点上,他只有苦笑的份。 五妞摸着肚皮暗笑,谁先生出孩子来谁大,这在哪家都一样。 宋百万耳朵上包着块药棉花,进来通报,说隔壁织田先生来访。 瞧这一早晨热闹的!丁少梅起身相迎。毕竟是这老爷子把自己救了出来,即便他是个侵略者,礼仪也不能不讲。 织田秀吉的来意却是件闲事——他要认五妞当干女儿。 雨侬自生下来便知道,女人的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她今天却实在是抑制不住自己,泪水奔涌而下,干张着嘴讲不出一句话来。 “多国营救突击队”只回来4个人,另有一名伤兵被送进了医院,前海军上尉牺牲了。 别斯土舍夫给她端来杯伏特加,外加一小碟切成小块的干酪。他道:“按照常规,牺牲的人该有些抚恤吧?” 雨侬点点头。她伤心并不全是为了白白死掉的那些雇佣兵,他们既然选择了这么干,早便准备好随时丢掉性命。她伤心的是丁少梅,如果没有那么凑巧的机缘把他解救出来,她怕是连尸体都无处去收。 蓄着金黄胡须的瑞典水手代表所有人讲,昨天过了午夜他们才赶到杨柳青镇,因为送他们前往的那辆烧木柴的汽车抛锚在半路,他们这些人只好背着武器和炸药步行前往。营救行动开始挺顺利,他们炸开大门冲进去,日本兵大都在睡觉,被他们开枪打死几个,却没找到丁少梅。有个懂日语的朝鲜人抓住俘虏一问,才知道,人已经被押解回市里。毛病出在回程的路上,这些人太懒,还想着找到抛锚的汽车,修好后再坐车回来,不想被驻扎在镇外的日本兵截在运河边上。他们的装备毕竟比对方的正规军要差许多,也没有重武器,一场恶战下来,队员们多数都牺牲了,受伤被俘的也被刺刀刺死。只有他们几个游过运河,保住了性命。 “没有活口留下?”别斯土舍夫必须得查问清楚,若是日本人知道是从这里组织起来的突击队,少不了得派人来扔炸弹。 “我们看得清清楚楚,全都死了。”瑞典人回答得很肯定,其他人也跟着点头表示赞同。 伏特加酒性太烈,雨侬吃下几块干酪才压住猛烈的咳嗽。她问:“牺牲的人,你们都认得吧,请告诉我他们的姓名、国籍和住址。” 这4个人七拼八凑,还是少了十几个人不知名姓。好在都是在情报圈子里边混的,要想调查他们的情况并不难。雨侬给了他们每人一万元,另拿出一万元来给别斯土舍夫,说:“把这给那受伤的人,他的医药费帐单回头叫医院给我送去。” 她起身向惊魂未定的几位突击队员深鞠一躬,这桩买卖算是跟他们两清了,至于抚恤死难者,无非是钱的问题。只要丁少梅活着回来,钱她不在乎。 只一天没到市场,情况就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按照丁少梅原本的设想,自己在高价位上秘密抛出两千多根金条,已经获取了巨大的利润,连带着,让联银券贬值的行动也必然取得了显著的成效。然而,要想让一种货币破产,指望在第一次打击下就成功,那是痴人说梦,只有经过多次的打击,让它不单在使用者那里失去信誉,即使是发行者也要失去信心才行。 他没有估计到的是,这一轮由他带动起来的黄金投机,来得太过猛烈,以至于燃起了投机者过大的希望。投机者是这个世界上疑心最重的一群动物,他本想昨天保存一部分筹码,让市场失去方向感,使获利者出货套现。一旦有人开始抛货,价格就会大幅度向下,因为,这一轮价格上涨毕竟是人为造成的,没有坚实的基础,而这个时候,他就可以把余下的一半金条全部抛售出去,把黄金价格打回原形,其至比当初的153元更低,如此一来一回,联银券的价值又会被高高地抬升起来。这样以来,在三五天之内,联银券的币值就会发生四五倍的波动,市面上将出现多大的混乱可想而知。 不用问就能想象得出,昨天想必是没有人出货,即使有交易也是零星的小额买卖,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大的那块蛋糕。 “今天我们要成为最大的卖家。”他对包有闲道,心中却没有多大自信,前两天的高涨把大批资金吸引进黄金市场,只凭他二千多根条子,也就四五万盎司,要想把价格打回去恐怕不容易。 “我建议咱们再等一天。”包有闲即使有反对意见,脸上的表情依旧是笑盈盈的。 “怎么?”丁少梅的声音里新近增加了些明显的燥急与不耐烦。 “到今天中午,价格应该能突破300元。”包有闲是个好合伙人,并没有因对方的无礼而生气。 “我怕的就是这个。招集所有经纪人,我们要大张旗鼓地卖。”他揪住包有闲的袖子,把他拉到近前,“有一件事你别忘记,我是来抗日的,你只是跟着搭车沾光,挣俩小钱儿罢了。” “赢利就是抗日。”包有闲平生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从前天开始,他信任了丁少梅。这是个百年不遇的奇才,市场中的几百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同时他又是个绅士,自己的资金尚未到位,他却肯自愿吃亏,允许自己参与分红。 丁少梅突然大笑起来,拍着包有闲的后背道:“你这是怎么啦?你家老太爷没告诉过你?价格下跌也是赢利的机会,价格上涨有时却会赔钱。”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包有闲双眼放出钦佩的光采。也许祖父关于朋友的观点不够准确,大约他老人家一生中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真正值得交往的朋友——就像丁少梅。 “跟着我,慢慢就学会啦,心急吃不了热豆粥。赶快赶快赶快,卖呀卖呀卖呀!”丁少梅这种脱落形骸的动作和言语,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感到吃惊。 一百多名经纪人蝗虫般从华盛顿投资公司的包厢里拥出来,把黑板挤得严严实实,三条五条,十条八条,交易从小额开始,黄金价格在一点一点的下挫,幅度虽然不大,但每下跌一元,都会在交易场内引起一阵惊叹。 各种谣言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多半是些毫无根据的猜测,但有一条消息让所有人都震惊了——华盛顿投资公司此前与横滨正金银行通过场外交易,低价购得了十几万盎司的黄金,于是所有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 交易市场主席亲自来请丁少梅,这位白发胜雪的老人,用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肘部,一边向写字间走去,一边陪着殷勤的笑脸。 “丁先生,我非常钦佩您的魄力。”主席谦卑地微微垂着头,声音中却充满了悲悯的胸腔共鸣。“然而,我们的市场能够得以维持,靠的是行为准则,一种大家自觉遵守的绅士行为,而不是谁赚的钱多谁最受尊敬。我们最注重的,是让场内所有人都有谋生的机会。” “您是说,我的行为不够绅士?”丁少梅今天听到任何话也不会吃惊。 “不,我想您一定是位绅士,否则我也不会找您来谈。”主席有极大的耐心。“这几日黄金价格出现大幅波动,场内谣言甚多,而且有不少是针对丁先生您的。这些我们可以不计较,但是,几天前大家在您的鼓动之下,把价格抬到了今天的水平,而您却要大举出货,这于交易商的道德会不会有不相符的地方?” “这是战争期间,您却在讲道德。”丁少梅原想谨慎地措词,突然又觉得这毫无意义,便决定有话直说。“道德是什么?我想,那是在两个人机会均等,地位相当时才会存在的礼节;或者说是弱者为了限制强者而发明的小圈套。然而,现在是战争时期,战争中没有道德,只有胜负。” “但这些投资者并没有参与中日战争,你不能让他们替这场愚蠢的战争付出代价呀。” “中国有句古语,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外国人讲成语,就算是把这段故事讲清楚了,也没有把握让他们理解。“场子里的那些人,就是水池里倒霉的鱼,这也算是他们为正义事业做出贡献吧。” “请您三思而行。”主席知道自己的劝说行动失败了,但他仍在做最后的努力。“您想想,今天如果您把金价打下去,所有买家就都会赔钱,包括那些把工厂、店铺抵押给银行和高利贷者,借钱来炒黄金的临时投资者。让他们血本无归,走投无路,这绝不是上帝造人的初衷。” 丁少梅不想再谈了,便道:“如果上帝造人是为了让他们幸福,那他就不该让日本人侵入到中国来。” 走出写字间,丁少梅几乎被众人的一阵欢呼吓一跳。黑板上,新近的一笔出货——83根条子,被一家投资者买下来,价格稳定在251元上。 包有闲依旧是四季长青的表情,对丁少梅介绍情况,上午开市以来,他用最明显的方式抛出了一千多根条子。目前,价格在250元左右已经来回争夺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整个市场联合起来在对抗他们一家公司。 价格被打到什么程度,丁少梅并不太担心,反而他对自己在黄金市场上迅速取得的权威地位,大有心满意足之感。“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原因何在?都是因为不自信。用他剩下的黄金,不可能把价格打回到最初的每盎司153元,但他不着急,相反,看到包有闲竟肯不折不扣地完成他这种奇怪的命令,他感到很高兴。 价格只是个数字,如果它下降得太快,没有激起反抗,那反而有违他的初衷。货卖出去,钱赚到手,而威信也建立起来,还要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有几天没见老吉格斯了,自己被日本兵抓住,是不是老吉格斯会暗自庆幸,免去了他在决斗中被自己杀死的危险?不知这老头儿是不是真的要决斗,还是有别的目的。那个老间谍每句话里的潜台词都有《康熙字典》那么厚,对待他不得不慎而又慎。 一整天坐镇在黄金市场,他感觉到很累,脊背上一出汗,煞得伤口又痛又痒;被辣椒水腌制过的胃也不争气,吃什么都难过。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敲钟闭市了,所有的投资者都兴高采烈,示威似地在丁少梅的包厢前踱来踱去。丁少梅把剩余黄金全部抛售,而价格竟顽强地升回到266元。 从这场战事来看,很明显,他吃了个大败仗。 雨侬来了,神色匆匆,向他做了个OK的手势,没有交谈,便又去了。他拿电话,叫通了俞长春:“你的号外,现在可以发行了。” 放下电话,他从衣袋中拿出一张报纸来,纸质粗糙,油印单色,上边只有一条消息,大标题是《百万黄金救联银》,副标题是:横滨正金银行总行与中央联合储备银行迅速行动,调集大量黄金北上。 他把号外递给包有闲,心中暗笑他瞪得溜圆的小眼睛里,满是五体投地的钦佩与震惊。 今天早上临出门,他派宋百万给俞长春送去一封信,内中就是这篇号外的内容。他叮嘱他,由他选派最亲近的工人,刻板加油印只能用一个人来完成,以免走漏消息。份数不必太多,二三百份即可。下午黄金市场开市后,俞长春必须亲自带着报纸等在租界里,一旦得到他的电话,立即派报童拿着号外到银行街上来叫卖。 他一直在等着雨侬的消息,而这个消息重要得无法在电话中讲,直到雨侬进来向他做出OK的手势,便说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不相信日本人会让他拿联银券任意胡为,他们必定要从上海调黄金来与他拼斗。小日本儿是个奇怪的民族,用本地话来讲,就是死心眼儿、犟疙瘩头,从哪输的必定要从哪找回来,不知道变通。但是,如果是周日晚上横滨正金银行从这里把密码电报发到上海,而那边却需要时间调集黄金,然后再把黄金运过长江到浦口装上火车,在这抗日组织遍地的情况下,完成这项工作,最快也得两天时间。火车从浦口北上,到达这里又是两天时间。他派雨侬到西客站打探消息,等的就是运黄金的铁甲车。 突然,喧闹非常的交易所里安静下来,如同秋虫齐鸣的坟地里来了一群公鸡——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在他们新专务的带领下,列队走进交易大厅。他们已经两天没露面了。 丁少梅没来由地想到,不论是文王演周易,还是诸葛亮装神弄鬼地借东风,都不是有什么先天数术的预测诀窍,而是跟他一个样,有着合理的分析能力。 整个市场变成了疯人院,当天黄金收盘价暴跌至131元。场内有一百多家投资商破产,场外的破产者不计其数。 50。委员会里的闹剧 晚上织田秀吉请客,算是正式认五妞当干女儿。真子的手艺不错,每一盘菜肴都像工艺品,只是不大合丁少梅的口味。 老爷子身上像是好多了,显得兴高采烈,不住地举起淡而无味的清酒,招呼丁少梅干杯;范小青和雨侬两人又斗起酒来,你一句我一句地互不相让,酒到杯干,像是豪气干云;五妞自从行过礼之后就坐在一边,一滴酒也不肯沾唇,只是低头弄衣角,不时地瞥一眼丁少梅。 如果不是战争,这倒真是一场欢聚。丁少梅一抬头,望见织田秀吉的目光也大有深意。莫非两人想到了一处?不会的,他绝不会相信这种没来由的猜测,便一举杯,两人干杯。 范小青闹得越发的厉害了,把雨侬按在坐席上硬要灌酒,两个人滚来滚去地笑作一团,酒洒在衣服上也毫不在意。 “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让我这老人的心中也欢畅了许多。”织田秀吉开口了。“我在日本也有儿孙,在旅顺与俄国人的那场战斗中,我的两个儿子都为天皇尽忠了,剩下两个儿媳,带着孙子、孙女们过活。” “噢。”丁少梅在听。 “两个孙子,现在一个在陆军部,另一个听说是到了山西榆次附近。去年他在这里登陆,特地请假来见了我一面,30多岁了,一表人才。”说着话,他拿出一封信,递给丁少梅。“这是刚刚才收到的。” 丁少梅把滚在坐席上的雨侬拉过来,让她看。读日文他没有把握。 雨侬只望了一眼便严肃起来,低声道:“这是阵亡通知书。” 织田秀吉道:“我那儿媳只有这一个独子,他自己是尽忠了,可以到靖国神社安享供奉,但他母亲,也许就活不下去了。” 作为交战的另一方,丁少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照英国人的做法,他该向织田秀吉表示同情,怜悯敌人是英国的绅士行为;而按照中国做法,作为非正义的一方,战死也只能是死有余辜,自己理当欢呼,不必理会对方的感受。 “他是在与八路军作战时被打死的,也就是你给他们送药品的那些人。”织田秀吉的结束语很有几分力量。 “我也给您讲一件事。”丁少梅正襟跪坐在坐席上,双手抚住膝头,表情严肃而真诚。“我的父亲是今年4月份在长春去世的……。” 大皮埃尔一走进老吉格斯那间教堂式的大客厅,便像上满发条的铁皮玩具一般,不住口地开着玩笑,讲些并不好笑的粗俗笑话。如此反常的举止,在间谍世界里并不鲜见,因为,这毕竟是人世间最险恶,压力最大的行业之一。然而,大皮埃尔向来虽然外表粗俗,内心却具有高卢人中少有的坚忍,这一次的失常表现,在与会的每一个人心中都引起一个类似的不祥的看法——只有疯狂的国王,没有疯狂的间谍。间谍一旦失常,便很快会丢掉性命。 “我对我的银行家说,你把我的钱汇到卡萨布兰卡,”大皮埃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却告诉我说,在那个地方,阿拉伯银行家会私自挪用我的钱。等我赶过去一看,果然不错,我的钱变成了一群骆驼……。” 宫口贤二对老吉格斯道:“今天不做布道么?” 老吉格斯对委员会中出现这种不体面的举止甚为不满,但他又不便公开指责大皮埃尔。 原本他为今天的布道词做了精心的准备,此时却全然没了兴致,他破天荒头一次没有登上半空中的讲坛,只是站在那里讲了几句闲话,便算是完成了布道。 宫口贤二在心底暗自盘算,几十年的规矩在一瞬间打破,这只说明一件事:秩序被破坏了。 选举丁少梅进入委员会的事进行得非常的简单,再议上次会议的议题,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反对,只有帕纳维诺伯爵对着自己的鞋子嘟囔不止,骂他新找的鞋匠是个蠢货。 老吉格斯道:“委员会还要再增添新人,今天我再提出一个人选来……。” “谁?”小皮埃尔一脸的不高兴。 “关雨侬。”老吉格斯这三个字讲出来,连老关也被吓了一跳。 老吉格斯要提出新人来争取多数票,这一点宫口贤二早有准备,但他万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关雨侬。尽管她曾经为这事找过他,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年头,野心膨胀就如同饥饿一般普遍。 关雨侬是间谍市场上新近冒出来的一批年轻人中的代表,他们行事冲动冒进,不计后果,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对这项工作很努力,也取得了相当的成效。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些人的政治背景,其中有一些很明显在替国民政府工作,也有一些是共产党人;另外更多的人,却像是真正的职业间谍,把情报市场当成了交易市场,在这里淘金,向所有的人买情报,又会把情报买给所有各方的代表。关雨侬是这群人里的佼佼者,据说她最大的买主是美国人和德国人,但没有得到准确的证实。战争暴发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有许多人的身份立刻明确了,更多的人显现出的却是极大的模糊。 “我不同意。”在对关雨侬没有确切的结论之前,他不能冒险,搞不好,会把个共产党人弄进来,那可就太糟糕了。 依兹柯插言道:“我们表决吧。” “没有这必要,弄个小姑娘进来干什么,这又不是修女院。”帕纳维诺伯爵索兴把鞋子脱了下来,用手指摸索内中跟他作对的地方。 老吉格斯发言:“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已来,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争执,我们大家在委员会中很少提起容易引起争议的议题,所以,大约得有两年左右没表决了吧?”他在一本正经中夹杂了些许的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4 部分阅读 淼牡髻!爸泄怂担雍投煌颐遣荒芪宋忠煌藕推头牌朔⒄刮颐鞘乱档幕帷N以蕹杀砭觥!?br /> 大皮埃尔冲口而出:“表决就表决,谁怕谁来?” 宫口贤二也不怕表决,他手中有多数票,表决的结果只能是老吉格斯自取其辱。也正因为有这一点自信,所以,当大皮埃尔公然背叛了他,举手赞成关雨侬担任委员的时候,给他的震惊与打击是巨大的。唉,这些人真是不识时务。大皮埃尔的行为,也借用一句中国人的话说,叫作“取死有道”。 丁少梅讲述了他替父亲收尸的全过程,内容详尽,感情沉痛,在场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织田秀吉从腕上取下数珠,不时地口诵佛号。 “那个叫德川信雄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这是他的结束语。 雨侬大惊之下,猛地咬住嘴唇。天哪,当着和尚骂贼秃,织田秀吉就是德川信雄。她后悔自己过于喜爱玩弄机巧,因为害怕丁少梅冲动,也是为了在必要时可以利用这一消息的惊人效果,才没有把这件事早些告诉他。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在脑子里飞速地盘算,如何在今天夜里就把丁少梅送出城去,用哪辆车,用谁的船,这些都需要时间来安排,而德川信雄只要打一个电话,日本兵就可能立时封锁住租界,让他插翅难逃。英法租界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要想藏住一个人可不容易,特别是德川信雄要找的人……。 她假作安慰丁少梅,伸出手去抚住他的手臂,目光在德川信雄脸上一扫而过。毕竟是鼻祖级的间谍,他正双手合什,把数珠夹在掌间,眼观鼻,鼻观口地小声替老丁念往生咒。 三个女人挤在丁少梅身边,即使是五妞也没有开口,此时不管讲些什么都是多余的,默默地给与他支持才是真正的体贴。她们都有女人天生的直觉。 德川信雄念完了咒语,睁开眼睛,目光柔和到极处,让雨侬几乎相信他仅仅是一位慈祥的祖父式人物。 而他却语出惊人:“丁先生,我就是那个德川信雄,请多多关照。”然后他垂首行礼。 51。仇恨就是一匹野马 宫口贤二心底很难过,自己完全彻底地叫老吉格斯给耍了。九人委员会现在已经满员,如果把大皮埃尔算过去,自己反而成了少数派,况且,对丁少梅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即使是德川老师,对那家伙也不会有绝对的把握。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想发笑。丁少梅是个让人无从下手的家伙,不论是德川老师的绝顶聪明,还是老吉格斯的阅人无数,包括自己,每个人都以为发现了他的弱点,找到了可以把握他的机会,然而,老吉格斯对他钱财上的支持,德川老师对他情报上的引诱,加上自己的八方设计,不但没有让他落入网中,反倒使他越发地强大起来,越发地有了自信。不,这话不对,这毫不谦逊的家伙原本就不缺乏自信,那么,机会在哪呢? 如果能够拉住丁少梅,他在委员会中还能够有4票,失去他,自己就会成为彻底的少数派,毫无作为可言。如果姑且把他算在自己一方,现在双方也还有一票之差。 要想把委员会搞到手,就得选举自己的人当主席,大皮埃尔和帕纳维诺他不信任,而自己出面竞选,法国人与意大利人出于妒忌也不会支持他,现在看来,只有丁少梅这一个人选可以利用。 然而,拿什么来控制他?钱财不行,他这几天的赢利让他够得上是个财阀;美色也不管用,他家里的三个女人一个赛一个的美貌;威逼更不是办法,杨柳青那个行刑的伙夫已经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 如果把握不住,把他推举上去可能会反受其害,倒不如在老吉格斯治下平安地过渡几年,等待日本军队接管租界。宫口贤二确实感到相当为难,当然了,狐疑、猜测和对可靠程度的不懈追求是每一个间谍的基本性格,但在这件事上根本不存在可靠性,也不是一个忠君报国的问题,关键在于人的性格……。 着哇!他终于兴奋起来。性格,丁少梅的性格中有缺点。他找出这3年从牛津发来的报告,记得在一年前发生过一件事。报告原文: 题目:目标与爱尔兰人的冲突。时间:1938年3月15日;地点:胶东饭店。内容:这是家中国人开的小饭店,经营春卷、杂烩、中国式牛肉等,目标时常来这里进餐,但没有规律。当晚目标与一名爱尔兰学生一起进餐,突然间发生争吵。爱尔兰人身高6英尺5寸,体重在200磅左右,他挥拳猛击目标——因有严格指示,本人没有出面干涉。目标猛然间面目全变,怒发如狂,从厨房中抢来一把长刀,向爱尔兰人连劈数刀。爱尔兰人拼命奔逃,目标追赶达一英里左右,在雷德福桥上将爱尔兰人抓住,在对方跪地求饶的情况下,还是用刀斩下了他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目标被当地警察当即抓获,却在当晚被伦敦苏格兰场的警官保释出狱。据饭店仆役讲,两人因为对一场足球赛打赌,爱尔兰人输了东道请吃饭。争吵的原因是爱尔兰人讲了一句,注意,是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讲了一句——中国人都是小偷。 在所有的报告中,对丁少梅性格的评价永远是温和可喜,谦逊自重,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发怒。 怎么会忘掉了这个细节?宫口贤二埋怨自己。正因为只有一次,才更说明问题。在日本人当中,这样的性格并不罕见,一个非常老实的农夫,可以在一瞬间变成一头野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是,我老人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读过弗罗依德的所有著作。宫口贤二高兴地自言自语。 丁少梅在卧室中转着圈地走,挥舞着胳膊,两眼放光,像头关在笼子里的狼。 五妞穿着他的睡衣,把脚蜷缩在床上,目光中满是恐惧与担忧。 “我一枪打死你,岂不太便宜啦!,太便宜你了,不行……,”他就这样低着头,脖子硬硬地向前伸出,在屋里猛走。“打死你可不行,掐死也不行……。”他冲五妞大喊一声,其实她并未出声。 该如何处死这个老浑蛋?这是个问题,不亚于哈姆雷特的“生存与毁灭”。 亲手杀死你算不得是真正的复仇。他发现自己的认知能力有所提高,没有了得知老爹爹去世时的狂怒,只是头脑中在不住地放射闪电: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我要让你遗臭万年;我要把你住的房子拆掉,用那材料把你的坟墓建成公共厕所;我要把你的衣服送给妓院里的龟公;我要把你的古董香炉拿给最下等的妓女当夜壶;我要把你的床板给被处死的强盗做棺材;我要把你的钱财送给共产党;我要把你的情报免费送给所有反对日本的人;我要把……。 五妞终于开口道:“你别这么大声嚷嚷,看吓着孩子。” “哪来的孩子?”他双臂如环,像是要掐住什么人的脖子。 五妞颤声道:“我肚子里的孩子。” “是谁的孩子?你居然带着孩子到我这儿来,难怪……。”这一突然的刺激,让他记起自己是谁。 五妞毕竟是五妞,腰上使劲,腾地从床上跳将下来,一把带住丁少梅的衣袖,手上一晃,脚下使绊,给他来个“德和乐”,口中叫道:“谁的孩子?不是你的还是谁的?我实心实意跟了你,你却不拿我当人看,老娘今天跟你拼啦!” 原本是莎士比亚的悲剧,怎么一转眼变成莫里哀了?这是哪对哪呀!丁少梅那让仇恨烧得发烫的脑袋,被五妞一瓢冷水非常及时地浇醒过来,顺便也在椅子腿上碰出一只大包。 如果宫口贤二得知他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竟会有这等奇怪的运气,多半会气得背过气去也未可知。 “等等,等等。”见五妞摩拳擦掌,他忙道。“我是从哪跟你有的孩子?我怎么不知道。” “我跟你睡觉了,当然会有孩子。”五妞两手按在屁股上,每个字都震得头上的发髻乱颤。 “我没跟你睡觉呀!”他自觉比窦娥还冤。 “怎么没睡?就在你叫日本兵抓去的头天夜里,你跟范小青睡的第二天,我就是在这张床上睡的。” “你是在这床上睡过,可我没跟你睡呀。” “睁眼说瞎话,我大半宿没睡觉,瞪眼看着你睡得呼呼的,怎么叫没跟我睡。” “可那不叫睡觉,也生不了孩子。” “我奶奶说了,男人跟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就会生孩子。” 原来五妞什么也不懂。丁少梅这下放了心,换上苦笑道:“得啦,小姑奶奶,你先清静一会儿,让我把脑袋里边的事想清楚,然后,我教你怎么生孩子,好不好?” “我就是有孩子了嘛。”五妞固执,但还是听话地上了床,只拿大眼睛盯住他,没再开口。 跟五妞这一通没来由的乱吵,闹得他嗓子干渴得发痒,便下楼来找茶喝。不想,刚刚走下楼梯,从书房与餐厅分别窜出两条黑影,齐声问:“你到哪去?” 是雨侬和范小青,一人拎着一把大口径的史密斯·韦森手枪。 雨侬道:“你别着急,接你的车凌晨3点钟到,船我已经安排了,二宝驾着左应龙的那条机帆船等在三岔河口,先送你到冀东。” “干什么去?”他有些茫然。 “躲躲呀!”范小青一脸的燥急。 “躲德川信雄?不去。”他从来也没有想到逃避这件事,如今真相大白,更不能逃。 女人劝男人逃命,自然是有千般的说辞。雨侬和范小青两人虽是语言风格不同,却是同样的灵舌利口,一番劝说,如同夏日里的暴雨。 “宋百万哪去了?”家中少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感觉奇怪。自从俩人在运河上有那一次舍生忘死的际遇,他再没有把他当下人看待。那是条汉子,尽管不知底细。 “他去给你安排车了,但有一节,”雨侬压低声音说道。“他们夫妇俩可不知道德川信雄的事,你别露出口风。” 她最初也曾想安排宋百万把德川信雄暗杀掉,那便一了百了,然而,事关抗日大业,这老间谍还大有用处。况且,不让丁少梅亲手复仇,这位少爷不一定会干出什么别的疯事来。只要是不伤害到他,让德川信雄多活几日也无妨。 丁少梅坐在餐桌旁,细细地品尝龙井茶的香气,把思虑固定在德川信雄身上。逃走绝对不成,先不说在日本人面前逃跑有伤自尊,他现在肩负着的这一大摊子事情,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更何况还有这一大家子人哪。 德川信雄这老浑蛋,他既然敢当面亮出自己的身份,自然就是大有把握——不管是杀我的把握,还是让我无法杀他的把握,总之他很自信。自信与狂妄的差别只在一线之间,他难道真的认定我不敢动手杀他吗? 有人拉门铃,深夜之中,那声音清脆得吓人。 进门来的是老吉格斯,开口便是埋怨:“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果然发生了。与其让德川信雄杀了你,不如你早些跟我决斗,让我杀了你。”他像只斗输的鸡,不住地叹气。范小青在电话中告诉他这件事,他的感觉只能用句唱词形容,叫什么来着?——还是范小青她妈妈在行,补上一句“恰好似冷水浇头,怀里边抱着冰”。 他的司机库图佐夫跟在身后,怀里抱着一枝圆盘弹匣的苏联自动步枪,冲着丁少梅挤了挤眼;老关和依兹柯也挤进门来,肩头各扛着一杆雷明顿霰弹枪,像两名日俄战争时的老兵。 丁少梅问:“这是干什么?”这些老家伙真是小题大做。 老吉格斯怒气冲冲道:“若不是我女儿求我,我宁可让日本人杀了你这个浑蛋。我让他们三个送你走,塘沽码头上停着艘智利货船,头一站是横滨,第二站是马尼拉,你在哪下船都可以,然后转船去英国。” “不可能,我哪也不去。”大不了是个死,但还说不准是谁死呢。 又有人敲门,三长两短,进来的是宋百万,一身洋车夫打扮,满脑袋的汗。见老吉格斯等人一惊,躬身对雨侬叫了声小姐,胳膊肘斜斜地冲着库图佐夫的喉咙。 雨侬对老吉格斯软语商量;“吉格斯伯伯,现在让他坐船出洋,多半德川信雄也会猜到这一点,我怕塘沽码头上早已布满了日本兵。要不,还是让他到冀东躲躲,通个消息什么的也方便。您说好不好?” “你是想让他投奔共产党?”老吉格斯不大高兴。“你们中国人讲,‘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受了共产党的恩惠,日后办起事来,难免受他们牵制,所以,我不同意。” 怎么办呢?雨侬也挺为难。眼下最要紧的当然是丁少梅的安全,不论采用哪种方法,先得把他弄出城去。她向宋百万打听周围的情况。 “奇怪的是,四周几条街我都转遍了,连个鬼影子也没一个。”宋百万答道。 “天就要亮了,赶紧动身吧。”库图佐夫插了句嘴。 范小青问:“要不,我给英国总巡捕打个电话,让他派手枪队骑着脚踏车把他送出去?” “手枪队出不了租界。”雨侬道,转身又问丁少梅:“你觉得怎么办好?” “问我?简单说,我上楼睡觉去,五妞说是想给我生个儿子。”他把众人丢在楼下,径自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雨侬这一番忙乱,竟忘记问老吉格斯委员会的选举结果。 52。不过头点地 包有闲这一夜过得也不安生。他到午夜时才把公司这几日的帐目结清楚,看到帐面上的赢利数字长得吓人,原本是满心欢喜,高高兴兴上了床,临睡也没有忘记喝那杯高丽参茶。不想,刚刚梦到周公,电话铃就像着了火似地鬼叫起来。 是那个贪财的帮闲鲒闲老,让他立刻赶到玉清池澡堂子,说是出了件天大的事,可到底是件什么事,他却咬死嘴不吐口。 如今这年头,除死无大事,再者说,慌里慌张的也不像他包某人行事的风格。他有心拔掉电话线接着睡觉,可又觉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铁十三少把家财托付给他,这便是绝大的信任,所以,如果有什么大事,自己守家在地,毕竟比他们方便些。 玉清池是本地最大的一家浴馆,在旧城南边,三层高楼,灯火通明,此时里边的浴客竟然还不少。这是本地的一项恶俗,有钱有闲的老爷儿们,向来是前半夜饮酒,后半夜洗澡,转天过午又变着花样去玩乐,就是不着家。 鲒闲这会儿正歪在浴榻上,跟一个大胖子老头儿下棋,见包有闲来了,便道:“你先进池子里泡泡,我这边二马盘槽,说话就把他将死。” 有你们这些人在,中国也好不了。包有闲幸尔有好脾气,既然来了,发火也没有用处,况且他也不会发火。等到从池子里出来,浴倌从大蒸笼里给他夹出条滚烫的毛巾,擦在身上着实舒服。 “来来来,喝两口儿。”鲒闲一脸的兴奋。桌上的棋盘不见了,换上两凉两热四道菜,外加一把酒壶,两副杯筷。 “说正经事。”即使是酒肉朋友,他也不想交这个人。 鲒闲递给他一张纸条,字数不多,上书:“包有闲先生大鉴:请按照鲒闲老带过去的指示,将所需款项交给他。”落款没有花押,更没有图章,只签着铁十三少的名字。 “铁十三少那种少爷,能写这么好的一笔颜字?”包有闲当然不会相信,却又不便正面辨驳。 “这是我抄下来的,正本我收藏得相当稳妥。”鲒闲取出一只老式的护书,从中抽出原文向他亮了亮,又取出一方装图章的小木匣递过来。 显然这是铁十三少的黄金小印,狻猊钮精美绝伦。 鲒闲很响亮地抿了一口酒,在盘中挑挑拣拣夹了颗银杏丢在口中,又道:“实话说了吧,铁十三少回京去了,老贝勒病得不轻,这边的事情全权交给我一个人儿。” “那么,您打算怎么处理那笔钱?”钱财才是关键,他相信,贝勒爷的死活,鲒闲根本就没上心。 “明个,不,现在该说是今儿个啦,等银行开门,把钱都取出来,交给我,这事就算是结了。”鲒闲的胡须一动一动的,眼睛紧跟着包有闲的目光。“另外,铁十三少说了,您多辛苦,该您的那份咱们照算。” 鲒闲的话包有闲一个字也不相信。那笔钱多半是铁十三少家逃难的活命钱,即便他再浑蛋,也不会把它平白交到一个帮闲手中,这跟把钱交给自己运营不一样,他们是有合约的。 “我顺便问一句,”包有闲的好脾气在这会儿使用最恰当。“合约您带来了么?当初我们约定的,是兑换成外币,美元或者英磅,可现在这笔钱全都是黄金。” “黄金也成,先提出来给我。” “恐怕有困难。”他越急包有闲越显出好脾气来。“近几日黄金价格波动挺大,您多半也听说了。咱们这一票黄金买得价高,我可不能让您亏着钱走。” 鲒闲忙道:“没关系,老贝勒一死,家中办丧事,出大殡,花钱如流水,顾不上这些了。您若不好意思,就全交给我,我替您回去周全这事。” “怎么好意思麻烦您老?这件事还是我自己周全才好啊。”但是对方拿着主家的授权书,包有闲又不能断然拒绝,他又道:“鲒闲老,听我的话,再等个三五天,金价必定回升,到时候,您老人家养老的钱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挣出来了……。” “不行,最多给你一天功夫,明天我一准要拿到钱。”鲒闲无可奈何。 等把鲒闲灌醉,天光已然大亮。包有闲借帐房的电话打给俞长春,约好8点钟在金汤桥头见面,这才开车直奔北大关,去耳朵眼胡同吃炸糕,喝小豆粥。 家国天下这话没错,可肚子是自己的,况且他得意这口儿,每次往这边来,必定要尝尝。 他不相信铁十三少回京去了,鲒闲的话不可信。他最担心的,是这老家伙万一见财起意,把铁十三少给谋害了,要侵吞这笔钱财。 八月正是黄蟮最肥美的时候,拿蒸熟的鱼肉和面,做出来的面条细滑无比。丁少梅今早胃口大开,吃了两碗鱼面。家中三个女人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他依然是无动于衷。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非得亲自复仇么?”范小青紧盯着问。 “跟谁复仇?”五妞并不清楚此中内情,尽管德川信雄承认自己身份时她也在场。 “没有谁,不用担心。”丁少梅拍拍她的手臂。此后大家都是夫妻,日子得往好里过,这种复杂的事,不宜让五妞这种直肠子的孩子知晓。 “谁敢欺负你?我去替你把他办了不就得了,还用得着她们俩愁眉苦脸的。”五妞今早很幸福,也很兴奋。 雨侬出来打圆场,总算把事情含糊下来,但她望着丁少梅的目光中,却是充满了忧虑。 丁少梅抚着肚皮笑道:“吃饱喝足,德川先生也该来请我啦。”老家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可千万别有个三灾八难的,不等我把你陷在坑里就先死喽。 众人脸上多是不解之色,这时响起门铃声,果然是真子来请丁少梅。 “那件事我查问过了,令尊确是因我而死。”德川信雄衣冠整肃,像是出门吊丧的打扮。“他四处打探我的消息,行事不够谨慎,暴露了身份,被长春的特高课派人给刺杀在旅馆里。” 我亲自去办的丧事,当然清楚。丁少梅与他相对跪坐在客厅中,心如滚水,脸上倒还平静。 “那件事,我也不准备向您致歉,尽管我们日本人是天下第一爱好道歉的民族。”他摇了摇手边的铜铃,真子拉门进来,手中的漆托盘上覆着块白毛巾。 托盘放在他面前,他对真子道:“你可以离开了,把大门锁好。这里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等到外边清楚地传来真子的关门声,他这才把托盘向丁少梅推过去。 丁少梅道:“我们中国人最重父仇,这个时候,你收买不了我。” “你现在那么有钱,还有谁能收买得了你?”德川信雄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觉得,你们的所谓快意恩仇,那是粗人的作为,像你这么聪明又有才能,不会拿大好人生来赌我这条老命的。我这里有两个办法,请你选择。真理从选择中产生,请慎重。” 揭开白毛巾,托盘中露出一只信封,还有一只手枪。丁少梅把枪拿到手里,这是只1931年款式的女用勃朗宁,点22口径,7发子弹,开着保险。 德川信雄道:“选择一,你现在开枪打死我。真子走的时候,带着我的一封短信,我让她送给我那不成器的学生宫口,中午12点钟如果他接不到我的电话,他就会打开信封,得知我的死讯,杀我的人当然是你了。” 这种枪丁少梅不陌生,他只是担心枪膛里边的子弹,日本鬼子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不过,日本武士向来有个爱冒险的毛病,这老家伙要在我面前一赌生死,也未可知。 他挥手一枪,原木小几上的花瓶应声而碎,娇艳的大丽花与黑白花纹的瓷片相映成趣。 “可惜啦!”德川信雄叹了口气。“虽说瓷州窑不甚名贵,可那是只元代的划花,可惜。” “光绪年间的假货,骗法国人的玩意。”丁少梅伸手拿信封。 德川信雄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我可真怕你一时糊涂,冲动的结果往往都是悔恨。” 我昨天夜里已经冲动过了。他感激五妞的无知和那一番可笑的纠缠,时也运也命也,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真需要一点点好运气。信封里是两份文件,一份是自白书,另一份是公证过的遗嘱。 德川信雄又道:“这第二种选择里,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请务必应允。” 文件都是用英文写的,丁少梅读起来很方便。自白书中坦承他自己是个叛国者,对不起大日本帝国,对不起天皇;遗嘱中讲明他的自杀完全出于自愿,自杀行动与身后事由宫口贤二帮助处理。 “我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我热爱大日本帝国,从来没做过有损国家的事情。”德川信雄膝行几步,与丁少梅凑得近些。“但是,如今日本的情况,是少壮派军人当道,像我这种老家伙,即使想做些事情也办不到了。所以,如果你能允许我体面地剖腹自尽,保全我的尊严,我将感激不尽。” 老浑蛋要耍什么花招?丁少梅提高警惕。 “在我自裁之前,还有一个心愿未了。”老家伙突然拔起腰身,像是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我一向不赞成现在就发动战争,大日本帝国还没有准备妥当,它的实力还不足以与英美抗衡,然而,根据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军部已经制定了进攻东南亚的计划,实施的时间不会太晚。” “那又怎么样?”丁少梅不由得插了句嘴,这个情报太重要了。 “我要做的事,就是把他们拖住,打消他们冒进的野心。”德川信雄只是用余光,就发现了对面年轻人内心的激动与兴奋。 “我有一整套计划,实施这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打击联银券。你看,我们俩人联手投机黄金,不是没来由的。华北是进攻长江一带的战略基地,一旦占领区的经济发生巨烈动荡,军队在南方的战事必定受阻。” “还有南京的中储券呢?”那是两大伪币之一,由南京汪精卫政府的中国储备银行发行。 “中储券发行额小,又没有信誉,不值一提。现在支撑着大东亚战争的支柱并不是日元,而是联银券,打垮它,我们的军队就没有了后援,不得不撤退。当然了,这也得重庆政府正经八百地打几场硬仗,表现表现才行。说实话,我对重庆政府没多大信心,倒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八路军可能会干出点成色来。” 打击联银券,这是事实,已经在做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丁少梅心中挺乱,倒不是因为他下不了决心杀掉仇人,他原本也不想像个莽汉式地动粗,他只是奇怪,这老间谍既像是满嘴跑火车,又像是在对他进行说服教育,让自己全部接受他的观点。 他问:“第一步打击联银券,第二步呢?” “没有第二步,两步要一起走,我要让你替代吉格斯,成为情报委员会的主席。”德川信雄又回复到老祖父的样子,只是有些心事重重。 “然后呢?” “然后,不管我们能不能让关东军退守华北,我都自裁。” “总该有个大至期限吧?” “3年太长,说不定我会先老死;咱们就暂定2年吧。” “你怎么就认为我会答应呢?”丁少梅已然拿定了主意,虽说对方在利用自己,但这也是自己在利用对方。与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相比,抗日是大事,家仇与国仇没有可比性。 德川信雄高兴起来:“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干傻事的。” “我如果干傻事,你早在昨天夜里就派人把我给杀了,对吧?”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丁少梅的眼中热泪如珠。 德川信雄笑得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想,当年曹刘二人‘青梅煮酒论英雄’,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你死的时候我要在场。”此时的生死对两个人都不重要了,丁少梅心道,我就把你当作一个死人吧,当然啦,我自己也一样是个死人。 “我一定请你观礼。”请仇人的儿子观礼,这才是真正的武士道精神。德川信雄大有老怀得到慰藉的惬意。 53。全面抗日 左应龙正有烦心事——小红宝偷人儿了。奶奶的,跟个法国洋鬼子有一腿,不把咱爷儿们放在眼里,坏中国老爷儿们的名声,混帐王八蛋的小婊子。 宫口贤二天刚刚亮就上了他的船屋,讲的话并不多,但有照片为证。一个男人被当面指出自己的女人偷人,这份难堪让他无地自容,以至于恼羞成怒,把带来坏消息的宫口贤二骂了个狗血喷头,被他连推带搡地赶下船去。 多事的小日本,奸细的本行就是传老婆舌头! 为这事,当俞长春领着少爷模样的包有闲上船时,也被他迎头泼来一盆脏水般的臭骂。 “左爷,大清早儿的撞鬼啦?”俞长春竟然胆子大了起来,腰都敢直着说话,必是长了能耐。 “小王八蛋,找我什么事?要是你娘跟着和尚跑了,求我也不帮着寻人。” 俞长春没把这脏话当回事,竟是满面春风,把包有闲引荐过去。这位老同学方才给他讲明事情缘由,让他今早的心情大畅。你终于有事求着我啦?高兴,满足! “寻人?你娘真的跟野汉子跑了?” “这是正经事。”俞长春正色道。“我这位朋友有位朋友,住下有几天了。他受那位朋友之托,做点小生意,不想那位朋友这几日不见了人影,他是怕那位朋友被他的朋友给卖了,或者是陷在什么地方不得脱身。”俞长春一兴奋,嘴里满是绕口令。 “什么屁事,也值得你大爷我出马?我派个小力笨就办了。也不难为你,拿双鞋钱出来,5万块吧。”左应龙的那只坏眼睁得溜圆,好眼却闭上了。该死的小红宝,弄上几万块钱,我去清吟小班买俩扬州瘦马伺候着,看你还能耐不能耐。 “哪对哪就要5万块钱?”俞长春被这大价钱吓得一蹦老高。 包有闲插言道:“只要能找到人,价钱依您。”早上他到东车站邮电局往北京发了封立等回音的照相电报,不到一个钟头,回电到了,说铁十三少并没有回家,贝勒爷的身体也硬朗得很,早上吃了两碗豆汁六个焦圈。 包有闲交代了铁十三少的姓名、样貌,他们便被赶下船,左应龙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找那个洋“插杆儿”算帐。 众女人迎财神般地把丁少梅捧起屋,七嘴八舌问个不休。雨侬和范小青碍着五妞和宋百万,不便明言,只好拐弯抹角地问,这样以来,话头就越发地混乱了。 丁少梅分开双手向外压了压,让众人稍停片刻,说道:“各位老婆,各位朋友,从今天起,咱们开始面对面地打击日本帝国主义,打击汉奸走狗卖国贼,打击联银券,大伙儿愿意跟着我干么?” 愿意!众人故作兴奋地举手呼口号,眼神却是各自不同,担忧胜于决心。 全面抗日,要做的事情很多。丁少梅先拨通的是老吉格斯的电话,三言两语,约定晚上过去“拜访”;第二个电话打给俞长春,他没在报馆,炸古董的事也该筹备起来了;第三个电话打给左应龙……;第四个电话打给宫口贤二……,该动员起来的,动给我活动活动,丁大少从今天开始不再装模做样,要亮出战旗,排开阵势,打一场一个人的“抗日战争”。当然了,内中机密,各有巧妙,不单是对宫口贤二那伙人要小心为上,对所有的追随者,也要分别对待。 他自出生以来,从没有过如此的自信,如此的勇敢,如此的充满了英雄气慨,如此的……,糟糕,有一件事不能忽略,大丈夫不能偏心眼儿,他还有一位太太没有照应到——范小青,她是哪天当班来着?今天还是明天?管他呢?他对众人道:“今晚我有事要思考,需要一个人参谋参谋,就小青吧,今天你当班。”说罢,他带着雨侬径自去了公司。 退在后边的宋嫂与她丈夫对望一眼,大是担心主人的精神状况。 黄金市场早上9点半钟开市,华盛顿投资公司每天要在9点钟开个碰头会。 “今天大家精神着点儿,决战的时刻就要到啦!”丁少梅只穿着件衬衫,松开领带,大步地在会议室中走来走去。 包有闲、雨侬只是望着他,没有插言。 “我们要重新把黄金价格抬起来。”他宣布了他的决定,一只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臂大开大阖。 “现在情况不同了,单凭我们现有的资金,怕是办不到。”包有闲不是没有胆量,但他更愿意从实际上考虑问题。 丁少梅凑到他跟前,道:“你可以不参加,也可以带着自己的资金,包括我送给你的赢利离开。但如果你选择留下来,我希望得到的是你的自觉自愿和忠心不二。” “需要我忠心的地方很多,”包有闲并没有生气。“家国天下,父母朋友都要我忠心,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没弄清楚。” “什么?” “你凭白送给我一大笔赢利,是为了拉我一起冒更大的风险,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通财的朋友?” 丁少梅道:“从第一天见面,我就想交你这个朋友,只是,我不知道你想不想与我结交。” 包有闲探问道:“你想我们交成哪种朋友?” “共同发财的朋友,也是一同赴死的朋友。”丁大少目光如炽。 “我祖父临去世,曾再三告戒我,绝不能交朋友。可我怕是要有违祖训啦。”他并没有跳起来与丁少梅拥抱,只是叹了口气。 丁少梅亲热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对大家道:“各位战友,拿起武器,我们出发了。” 黄金价格经过昨天的过度打压,今早出现了小幅反弹,价格回升到141元上下。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没有继续出货的迹象,也许那边的高层人士认为,金融风暴前的那种在150元上下波动的局面,完全符合他们的利益。 见丁少梅进场,所有的交易商与经纪人都向他投来怨毒的目光。他们被套惨了。 他登上每日敲钟的高台,向大家招招手。人们缓慢地聚拢过来,仰着脸,表情中是疑惑加杂着恐惧。 “各位,谢谢大家让我发财。”他的口气不善,甚至带着些有意嘲弄失败者的不厚道。“过去一周,我的资金翻了一番,全靠各位帮忙。但这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啊。我今天明确地告诉大家,在我离开这个市场,前往伦敦发展的时候,我必定会带走一亿元纯利。” 台下众人目眦尽裂。 他接着道:“从现在开始,每过一个小时,我都会购进2000盎司黄金。我会一直买下去,直到价格回升到300元的水平。这一次,还得请大家多多捧场,送上你们的钱财,我这里先谢谢啦。” 讲完这番傲慢得令人痛恨的话,他跳下高台,径直走到黑板前面,将标卖的黄金一扫而空。 黑板上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长得令人窒息,既没有人标买,也没有人标卖,就这样停顿下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丁大少从包厢中走出来,在空空如野的黑板上标出,购2000盎司,价格是151元。 包有闲倚在包厢门边,望着丁少梅,心中感佩不已。公司现在没有一盎司的黄金,这个时候,如果要收购套利,必须得悄没声地进行,尽可能地不要惊动市场。然而,丁少梅却采用了这种挑战的方式,他不理解,但并不意味着不赞成。过去一周的经历,已经让他明白,世间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不够胆量的人。不管这次收购行动是否能够得利,他对丁少梅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个人,在古代必是位名将,在今天这乱世更可能是枭雄。他心下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没有人卖货,2000盎司的标买就写在那里,没有一个经纪人上前。整个交易市场像是一潭死水,又仿佛是人去楼空的戏院,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然而,当正午的阳光转进来时,却可以望见众人思想的激流搅动得阳光中的灰尘在疯狂地起舞。 终于,横滨正金银行的首席经纪人从电话间走出来,圈定了丁少梅的标买。午间闭市的钟声响起,所有人都守在大厅里,目送丁少梅离场。 一个人在一周之内发大财不算本领,能够在一天之内让每一个人敬畏,这不是常人可以办得到的。包有闲认为自己目睹了历史。 54。惊人的情报 雨侬没有去黄金市场,有丁少梅照应她的钱,她挺放心。上午10点钟,她与大皮埃尔有一个约会。 望见雨侬在门口出现,别斯土舍夫率领全体仆役在门边站成两排,向她深鞠一躬,目送她步入大厅,里边的间谍们也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样的礼遇,只在十几年前发生过一次,那是一个白俄,因为他准确地预测了宣统皇帝逃往满洲国的时间,使本地的情报界在全世界面前大大的露了一回脸。 嘭地一声,香槟酒打开来,别斯土舍夫的俄国大脸蛋子兴奋得通红,他给雨侬送上一杯,道:“情报市场所有的会员都向你表示敬意,为你的勇敢和智慧。” “谢谢。”雨侬举杯向四外示意。这份飞来的荣誉无法推脱。德川信雄为了避免引起本地情报界对他的注意,便把营救丁少梅的事情,借宫口贤二等人的口,编造出一个感人的故事,传遍了情报市场。 这样也好。她很能理解德川信雄的苦心,同时也发觉这里边有大可利用之处。为了能控制丁少梅,避免他过度膨胀,以至于引来危险,她必须在委员会中击败他,同时,这也是上级领导交给她的任务,这样以来,眼前的荣誉是她最及时的筹码。 这是个讲求实际的地方,一杯酒过后,大家各忙各的,雨侬被引到靠近吧台的一处隐蔽而又尊贵的座位。在这个位子上,从来没有坐过中国人。 大皮埃尔带着法国男人天生大情人的笑意凑过来,手上拿着几只大信封,口中谀辞如潮,半天才说到正题:“关小姐,我要离开本地了,最后送给您一份大大的礼物。” 信封打开来,只有一张照片,上边是手书的一封德文短信。雨侬的德文跟她的俄文和法文一样,只能读,不会讲。 “这大约是本世纪最惊人的情报。”大皮埃尔带着掮客的殷勤与急燥。 从纸边的黑色痕迹可以看出,这是一份翻拍过的照片,内容确实惊人,是德国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的一封短信,提到有关苏联与德国可能举行的双边会谈的问题。 “这信里既没有确切内容,也没有谈判的时间、地点,没有太大价值。”褒贬是买主,雨侬有意贬低这份情报的价值。“况且又是翻拍的照片,现在市场上不知道有多少张这种照片在传来传去。我没有兴趣。” “你是个行家,难道看不出来?这只是个样品,全套情报我可不能白白送出去。”大皮埃尔那种职业间谍的眼神更像是调情。 雨侬努力克制住自己,以免声音中透出内心极度的紧张。“如果想让我买,还得有进一步的内容才行。” 第二个信封打开来,里边还是一张照片,是里宾特洛甫草拟的一份德苏划分“从黑海直到波罗的海整个地区”利益范围的秘密协议,但只有第一页,没有德方提出的具体建议。 大皮埃尔道:“这样的情报,可是千载难逢啊!如果时间充裕,我能把价钱卖到天上去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5 部分阅读 有德方提出的具体建议。 大皮埃尔道:“这样的情报,可是千载难逢啊!如果时间充裕,我能把价钱卖到天上去。” “那好吧,我来替你组织拍卖。”雨侬假作要站起身来对众人宣布,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看在你这几年帮了我不少忙的份上,我还是觉得该由你来处理它。” “我要原件和全部翻拍照片。” “全都在我身上,随时可以交给你。” “你要多少钱?” “10万美元。” 即使这份情报属实,10万美元也是个大价钱,自情报市场开张已来,还未曾有过这么大价钱的交易。雨侬把目光停在对方微颤的手指上,装做在思考。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考虑,这份情报也不能不买,它太重要了,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今后的世界格局。但是,给他这笔钱却不明智,他此刻必定是在筹款逃跑,把替重庆政府购买的情报转卖给了她。有左应龙那样一个恶棍追在身后,不逃是傻瓜,但要是让他逃掉,她在委员会中就会少一张支持票,把她下一步计划搅乱。 她最终开口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买。” “为什么?” “告诉你原因也没什么,我不想让我最重要的债务人脱离我的掌握。”雨侬把侍役叫过来点了咖啡。 大皮埃尔投降了,道:“这个市场上,除了你,没有更安全的买主了。好吧,你想叫我怎么办?” 雨侬道:“如果我买下这份情报,扣除你的欠款,你还有将近1万美元的剩余,也就是说,你可以抛弃在委员会中的责任,逃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上一次选委员,我已经支持过你了。你现在不是当选了么?还想要什么?”他气急败坏。 “新的委员会20日上午召开第一次会议,我需要你那一票。” “我向你发誓,我只是出去躲躲,开会那天我一定在场。” 雨侬脸上有了笑意,问:“当真么?” “当真!”大皮埃尔点头如捣蒜。 情报交过去,是两卷微型胶卷,几张原版照片。“你可以走了。”雨侬端起杯子,土耳其式咖啡香则香已,只是味道太酸。 “我的钱呢?”大皮埃尔满面疑惑。 “20日上午,委员会新一轮选举有了结果,我会把钱给你。” “还选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几天不要到处跑,把自己藏严实喽”雨侬已经开始不耐烦。扣住他的钱,他就哪也去不成了。 “你们中国人就这样做生意吗?”大皮埃尔要哭。 “法国人也一样,要不要我给你朗诵一段莫里哀?”现在他是一个命不长久的可怜虫,不再值得她费心尊重了。 丁少梅的房子里没有暗室,雨侬回到自己家中。微型胶卷最大的缺点就是颗粒太粗,放大后,文件中的字迹很难辨认。 第一卷胶片是德方草拟的有关协定的全文,二十几页,被竹夹子夹在晾衣绳上晾干,摆来摆去的让她很有几分成就感。 这会儿已经2点多钟,午饭未吃,但她一点也没有饥饿感,有的只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不知道丁少梅在黄金市场上怎么样了?她有心打个电话,但还是决定暂时不去关心那件事,眼下如何处理这份文件,她还在犹豫。 送交上级领导是正途,然而,她也从这情报中看出一个重大的机会——打击日本人。如果苏联人与德国人单独媾和,日本就不得不面临着苏联从北方对他们的压力。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列宁便曾毫不犹豫地同德国单独媾和,给初生的苏维埃政权赢得了时间与空间。 只是,要完成这个判断,手中的情报明显不够充分。这时,第二卷胶片也干了,她拿起放大镜。希望里边有更充分的证据……,她想。 整个下午的交易时间里,黄金市场上只有一个买家和一个卖家,丁少梅独自挑战横滨正金银行。 包有闲和丁少梅一直守在包厢内,每过一个小时,丁少梅便出来标购2000盎司,而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也紧跟着迅速圈卖,其他经纪人没有一个肯离开,各自找来些椅子、板凳,坐在交易厅中间观看,有的没有坐处,便铺张报纸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这是场一对一的挑战赛,但这小子绝对不是一匹黑马。”有人对自己嘟囔道。观众中间不乏赌马的好手,这个观点很快传开来,却引起不小的争论。 下午的交易时间只有2个半小时,丁少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交易即将结束的时候。这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争,他早已算得清清楚楚,如果他每天出来买6次,每次2000盎司,他的资金只能坚持20天。而横滨正金银行会有足够的时间和黄金来把他拖住,直到众人看破他的机关,让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不得不出货。 他在黑板上写下最后一笔标买数字,转身对那一大片观众道:“各位,从明天开始,我每半个小时出来标购一次。” 众人嗡嗡地议论不休,纷纷围在他身边,有人问:“你真的有信心把金价抬上去?” “我是个专业套利者,金价不往上涨,我吃什么?”丁少梅笑了。 “要是金价往下落呢?” 丁少梅问:“从民国二十五年开始,金价比现在的水平低过么?” 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上来圈定了丁少梅的标买,众人又拥到了那一边。 交易结束的钟声敲响,丁少梅对着整个大厅高声道:“前几天我赚了你们大家的钱,现在我赏给你们个机会挽回损失。可如果你们不醒悟,我又能怎么办?” 在他带领包有闲离场的时候,其他经纪人没有一个离开,而是留在大厅内,三五成群,议论不休。 要想对横滨正金银行打赢这场战争,资金是个大问题。丁少梅非常担心。手中这3000多万,偷袭可以,两军对垒就远远不够了。 55。与狼共舞 敷岛饭店的日本老板娘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丁少梅从洋车上一露面,她便打着把雨伞冲出来,口中叽叽呱呱的一阵热闹,雨伞却把他遮了个严严实实。 司令官像座肉山一样,盘腿坐在那里,把肥大的肚子放在脚上,不大的眼睛里却是狐狸的目光。 “嗨,”丁少梅随随便便地打了个招呼,老实不客气地让小田副官替他脱下外衣。“该死的天气,今年的雨水特别多。” “你们这个地方以往太干燥,连大便也跟着不舒服。”司令官没有幽默感。 老板娘带人把酒菜摆上,便知趣地退了出去。丁少梅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结算单,从桌上推了过去。“头一轮生意结束了。”他道。 小田副官把结算单研究了个仔细,低声对司令官讲解。 “只几天的功夫,你真的赚了60%?”司令官大惊。“你个支那小子别是想贿赂我吧。” “你们日本人真是不开眼,这也算是钱么?”丁少梅搭拉着眼皮,取出两张支票又推过去。一张是本金500万,另一张是赢利300万。 司令官的嘴大张着,小眼睛一下子大了两圈,一丝涎水垂到唇边。 丁少梅笑道:“这是汇丰银行的本票,查不到来源的。”说罢他起身告辞。 “慢慢慢,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司令官急得伸手来抓丁少梅的衣袖。 “请自重。”他拨开司令官的肥手,坐回到桌边。“请。”举杯,饮酒。 司令官却没再开口,只是把两手交插放在肚皮上,拇指飞快地绕来绕去,黑着多肉的两腮。小田副官道:“司令官的意思是,这么大的利润,这么短的时间,任何一个正派人都不可能做到。” “哈。”丁少梅又喝了一杯。“我像个正派人么?如果我是正派人,怎么会跟你们合作?” 司令官挺有涵养,没言语。 丁少梅把手臂一挥,像是觉得老大的没趣。“你们知道什么叫中国式的赢利吗?这不是在你们日本,三斤臭咸鱼,五两茶叶末子也敢自称是生意,赚个仨瓜俩枣的就以为发了财。这是中国,中央之国,听说过么?别说是赚六成,大街上随便拉个傻老爷儿们进来,你给他一块钱,这儿饭没吃完,他能给你再挣一块五来。你们就是不开眼,要不怎么说我不愿意带你们玩儿呢!都是织田那老小子撺缀的。” 他站起身又要走。 司令官开口了:“请留步,咱们再商量,我还想接着投资。” 丁少梅拉出随时拔腿便走的功架,道:“不是我不愿意跟你合伙,你那俩小钱,买盐不咸,打醋不酸,没的叫我跟着丢人不说,还操心受累。” 司令官奇怪:“这800万还是小数?” “算啦,你还是留着买糖豆儿解闷儿吧。”丁少梅满脸无奈,坐下来兀自喝酒。 小田副官拿出帐本给司令官看,两人低声商量了半天,丁少梅的酒也喝了有半壶。 “丁先生,要不这么着……。”司令官换了商量的口气。 丁少梅道:“酒也够了,我还得赶回英租界,有个意大利卖牛奶的傻小子,拿着大把的钱,哭着喊着要我算他一份,追了我有半个月了,不得不去应酬一下。回头见二位。”这叫欲擒故纵。 丁少梅口袋里装着司令官开出来的2800万元支票,连帕纳维诺伯爵这样的赌棍也让他觉出几分亲切感。用日本资金打击日本人,放眼全中国,放眼全世界,咱丁某人大约是独一份。 “丁大少,过得好吗?”帕纳维诺长长的黑发亮得赛过皮鞋,脸上却满是纵欲过度的褶子。 “我哪有你自在?谁的钱都敢花,谁的话都不听。”丁少梅把脸上的笑纹熨得平平的,一嘴的不满意。 “找我有什么事,您老人家吩咐。”意大利人在中国多年,也学会了中国词。 “别这么叫,就算把我叫成干老儿我也不会再给你钱。” “您不给谁给呀,我不是还有点用处吗?” “什么用处?” “我有一票呀!您的志向高远,早晚会用得着我这一票。” 丁少梅笑了,“你老小子倒还明白,到时候我会给你个好价钱。现在,你先替我办件事吧。” 帕纳维诺一哈腰。丁少梅接着说:“苏联领事是你的同学吧?给我约个时间,见见。”听说红色苏联正在抽回在本地的投资,他们手里有闲钱。 5000元联银券进了伯爵的口袋,他笑道:“要是您每个月给我开这么份工钱,我就是您的仆人。” “你可别登鼻子上脸。” 这两天怎么一嘴的土词呢?丁少梅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不管怎么着,他觉得很有必要利用一下苏联人的资本,为了抗日,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势力不可以利用。车到老吉格斯门前,他拿定了主意。 老吉格斯见面头一句就是:“你想好了么,什么时间决斗?” “您着哪门子急呢?天下哪有媳妇没过门就先把岳父杀了的女婿?”他规规矩矩地给老吉格斯的唐山夫人行了礼,那妇人迅速躲上楼去了。 “我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你。”老吉格斯面红耳赤。 世事维艰,这老头儿也不像当初那么沉稳了。丁少梅心中想着,口上道:“这件事由不得您,您也就别跟着操心了。我今天来有正经事商量。” “卖国求荣的小子!”老吉格斯拉把椅子坐下来。 卖国求荣?丁少梅有心跟他辨驳一番,却又觉得没有必要,这老头儿打一开始就在利用他,现在又怎能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在试探。他笑道:“吉格斯先生,我来是想问一句话。” 老吉格斯的眼角皱了皱。 “请问,您什么时候放弃委员会主席的职位?”丁少梅问。 “除非我死。”我这是养了一头小狼啊,老吉格斯目光如刀。 “为了我父亲,你也确实该死。”范小青的忠心可嘉,她把他父亲的档案从家里偷出来给他看过,这就更加证实了他的怀疑。老吉格斯把他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上,想让他发财就发财,想叫他破产就破产,单凭这一点,他就该死。 “那么决斗吧!”老吉格斯脱去长袍。 “等我当选主席以后再说吧。”他故意让自己有些傲慢。“不过,如果你主动把位子让给我,也许我能让你活着见到苏格兰的美景。” 走出大门,正遇上雨侬把车停在门口,他随口问了一句:“晚上回家吃饭么?”便独自走了。 晚饭吃得并不顺利,一家子人脸色都不善,只有五妞高高兴兴地放量吃喝,替她肚子里想象中的孩子多加营养。 “你不该怀疑我。”雨侬当着众人的面,只讲了一句。 “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丁少梅大叫。方才在书房中,他们二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这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雨侬当时道:“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性格,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告诉你那些事?” “我难道有什么问题吗?我好得很,简直是太好了,一个我爱了多年的女人,原来一直在骗我。我想,德川信雄的事,你大约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又怎么样?如果当初一见面就告诉你,你还不得去冒险杀他,而你自己也会被日本人杀掉,那样的话,能有今天的成就吗?”雨侬的气愤中含有几分伤心。 “成就管个屁用?父仇大于天。” “你这是不讲理。” “我从小就不讲理。” 雨侬把大皮埃尔的信封拿出来,道:“你不讲理,我可不会跟着你不讲理。现在你读读这个,就知道我对你是多么的关心。” 夜里躺在床上,他翻看着那厚厚的一叠照片。这是份大可利用的情报,只是份量有限,若想造成一场政治混乱,需要更多的材料来支持与佐证,不过,用来对付苏联人,有这些也差不多了。德苏谈判,让苏联人先掌握了对方的底牌,他们理当感激不尽。 雨侬不肯对他讲父亲与老吉格斯,还有德川信雄的实情,她也许是对的,她最担心的是我的生命。糟糕,忘记问一句,她下午到老吉格斯那里干什么?可是,问了她也未必会讲实话,这姑娘近来变得诡秘了。 眼前联银券是个大难题,他对这次袭击没有足够的把握。要想利用这份情报,就得把它打扮得更复杂,更有冲击力,这方面,老吉格斯的经验会大有帮助,然而现在不能指望他了,甚至这件事都不能让他参与进来。他毕竟是英国人,他会把这情报卖给英国政府。如果英国出面破坏了德国人与苏联人的交易,对他这次抬高黄金价格的计划可是大大的不利。假如苏联不来抢夺东三省,联银券又有什么理由贬值呢? 范小青凑过来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她今夜的香水宜人得很。 “两件事,”丁少梅伸出手臂让她把头枕在上边。“一是让你父亲打消决斗的念头;二是修修妇德,准备着给我当老婆。” “我这儿也有两件事。”范小青道。“一是我父亲不会跟任何人决斗,他更赞成暗杀。” “哦?” “二是,你得娶我作大夫人……。” 56。意外的消息 刚进一赌场,左应龙便硬逼着包有闲先交出来那5万元的现金,而他只是草草地给双方引见,说是寻人是他的事,赎人你们两家慢慢谈,就匆匆地去了。 跟流氓、混混儿打交道,包有闲是家传的技艺。他抱拳拱手,与主人重新见礼,口中道:“袁老爷子,山水有相逢,在下一向少来拜见老世祖,见谅见谅。” 开赌场的青帮头子袁八也还了半礼,口中嘎嘎两声算是笑了,道:“你是包督军的长孙?听这话茬儿还没变成秧子,你老爸教子有方啊。” “不敢,我爷爷总提起您老,说您老重交情,讲义气,为朋友两胁插刀。”他这一嘴甜言蜜语,指望着先把老头儿哄上房。 “你别甜呼我,早年跟你爷爷打交道,我们那是生意。”袁八看破了包有闲的头一层心思。 “我爷爷常说,只有生意道上的才是朋友,没在钱财上见过真章的,都是酒肉朋友。您老就把我看成个生意道上的小辈,教教我。”这第二碗迷魂汤药力不轻。 “那得看怎么个说法。”袁八当当地把短烟袋里的烟灰磕在桌上,里屋闪出早躲在里边的几条大汉。“这儿没你们的事了,外边照应场子去吧。”他又转过头来对包有闲道:“你也别过意,‘光棍儿心多’,自打小日本儿一进关,这江湖乱道,没了规矩不说,打闷棍下狠手的主儿比窑姐儿还多。” 包有闲守着家传的规矩,左手压右手放在明处,讲话时除了舌头,眉眼都不乱动。他道:“老爷子,我是受人之托,衷人之事。您说个价儿,我交钱接人。” “你小子有种,就200万吧。” “那您老还是剐了他熬油卖吧。”他起身就往外走。 袁八眉头一立,道:“到底不如你家老太爷厚道,连个价都不还,看不起我们江湖人。” “不敢,不敢,”包有闲又笑着回来了。“那小子外面儿漂亮,难怪您老看走了眼。现如今大清朝的黄带子、红带子满大街都是,赶大车、拉胶皮的不在少数,这小子家里虽说是贝勒府,我看要拿出两万块钱来,多半还得卖宅子。” “你小子别来蒙事,那小子没有百万家产,能值得你包大少出来说和?” 他们这俩人,一个是“闯荡江湖老梆子”,一个是人情熟透的琉璃球,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嘴上斗得那叫一个热闹,都觉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越斗越过瘾,不过,花钱赎人的盘子也就越谈越接近了。 包有闲觉得时候差不多,该收场了,便道:“他欠场子里5万块……。” “大洋。”这是讹人,打从民国二十四年就改花法币了。 “得,听您老的,马马虎虎,咱就折算成15万联银券。”包有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他下晚儿还吃了两块黄金糕。”那是玉米面与白面两掺的发糕。 “这钱应该给,我替他交两万块钱的伙食费。” “咱手底下徒弟一大帮,总不能跟着白忙活,闹双鞋钱你不挑理儿吧。” “在理,在理,得,我替他家长辈作主,送您个整数,20万。”包有闲知道,这老混混儿是个顺毛驴,万一说戗了,说不定他非但不肯收钱,还要撕票买名声。 袁八脸上乐出花来,嘴上却不依不饶:“怎么是送我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铁十三少倒是没受多大罪,只是吓得不轻。包有闲把他送上火车回北京,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外币一旦换妥,便给他打电报。不想,临分手时,他讲出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袁八的赌场里窝着一伙日本人,听他们谈话,说是专门来查华北司令官贩卖鸦片的事。 “你怎么知道?”包有闲大惊。 “我是早稻田大学哲学系的肄业生,日语呱呱的。”铁十三少答。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万一司令官听到风声,心里一怕,他可能要抽回投在丁大少那里的资金。 接到包有闲的电话,丁少梅并没有慌张,他着实地抚慰和夸奖了对方一番,稳住了他的心神。越是到了危急时刻,越能显现出一个人的才能。他知道自己有这个才能,而且一定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岂止是办法,司令官这件事简直就是天赐的良机。他有心放声大笑,却不愿意让身边的范小青看出端倪,此时,他的整个计谋被推到了最精微,也是最危险的时刻,他不能露出一丝破绽,对任何人都不可以。 “忙了半天杂事,让你自己呆得无聊了吧?”他知道这一晚上冷落了范小青,便收束起心神,抛开野心,换上一副温柔的声调与表情。 范小青轻轻地咬住丰润的嘴唇,深绿的眸子一闪一闪,里边有事。他问:“想什么呢?” 她答:“我在想,我遇到过那么多的王孙公子,怎么会鬼迷心窍地上了你的床?” “那是我有魅力。”他心下有些不安。 “自大狂!”她娇嗔得恰到好处。 “要不就是我岳父大人想招我这个女婿。”应该迅速把这个话题转换成玩笑。 “我老爸要知道我睡在你床上,他肯定会杀了你。” “只要你尽早给他生个外孙,也是绿眼睛的,保管让他乐开花。” 范小青依旧把目光紧盯住他,脸上却是顽皮的神气,“明天一早,你带着我去领结婚证吧。” “结婚很费钱的,我可没钱往结婚证上贴印花税,用上海人话说,咱们还是轧姘头的好。”这句笑话终于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两个人笑得扭作一团。 早餐前,丁少梅老实不客气地打电话给帕纳维诺伯爵,要他约好与苏联领事一起吃午餐。 资金的问题安排妥当,下边该是发财的事了,将本逐利,天经地义。只是,有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他不知道横滨正金银行近期调过来多少黄金。德川信雄那里没有这方面的消息,雨侬在情报市场也没有买到确切情报,只知道近一段时间,从上海、南京等地不断地有黄金运过来,而横滨正金银行也在加紧把金砖改铸成20盎司的金条。 莫非我发动了一场盲目的攻势?他摇摇头,不是埋怨自己,只是隐隐地觉得,这么仓促上阵有些不大妥当。虽然他手里的资金在成倍地增加,但是,要想掀起新的一轮黄金狂潮,他的资金再多10倍也不够,只有让所有的投资者都相信赚钱的机会来了,他才能混水摸鱼。 雨侬交给他的那份情报很有利用价值,但是,普通的投资者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对国际政治并不关心,要想让他们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得耐心地开导他们才成。 如何改造这份情报,如何巧妙地把它公布出去,这需要国际象棋般精密的计算,还需要有人来实施。谁能帮他办成这件事?雨侬最能干,但近来她不大热心;范小青呢?办事能力没得说,只是……,有了,再配上俞长春,他们俩人一起,应该能弄出一场热闹来。 只要在20日之前再弄到一大笔利润,他就有把握在委员会上击败老吉格斯。钱能通神嘛! 57。司令官有了麻烦 中午,丁少梅走进著名的夏太太饭店,脚步轻快得仿佛要飞,苏联领事别洛佐尔与他约定在这里会面。今天上午黄金市场开市的时候,他有意晚到了一个小时,他相信,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市场上引起种种猜测,这正是他晚到的目的。让其他投资者感到不安,进而怀疑他们自己的智力与决策,只有这样,才能制造出一场盲目的黄金狂潮。 11点钟的时候,他成功地把金价抬到了163元,花费了大约600万资金。这是一场缠斗,是那种没有理智的疯狂,一方不顾一切地抬高价格,另一方不计成本地打压。 可喜的是,已经有几位聪明的投资者开始从中投机,小笔地买进日本人的打压货,再卖给抬价收购的他,差价虽然不太大,但比起一个月前的平稳交易,已经是惊人的利润率了。于是,他有意放慢自己的动作,给这几个有胆量,敢冒险的经纪人一定的空间,总是让他们先买到货,自己再出面收购。 这需要时间。他相信,今天赚到钱的那几个人,会在市场中起到极重要的榜样作用。没有人领头,民众就是一群呆羊。 没想到的是,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在上午闭市前,突然抛出上万盎司的货,一下子把价格打到了151元。 好哇!他心中狂喜,却不露声色,让那批货停留在黑板上。他可以肯定,这一笔标卖,就如同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整个中午休市期间,所有的经纪人与投资者都会拼出老命来对它分析、论断甚至争吵。整个市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心安理得,因为,只有他的行动才能决定金价的走向。 别洛佐尔劈面头一句便问:“你下午会不会吃进那批货?” 布尔什维克在本地以消息灵通出名,果然是盛名之下,必无虚士。丁少梅笑道:“你认为呢?” “到现在,你已经投入了2700多万资金,在本地市场这可是个天大的数目,我不相信你还有资金与日本人对抗。” “如果我下午把金价抬上去,你愿不愿意跟我联手?”他紧盯上一句。 “我手中的每一分钱,都是苏联人民的财产,怎么能拿来让你们这些资产阶级去赌博?”别洛佐尔总共讲了三句话,却已经饮下4杯伏特加。 “但你多年来一向都是通过经纪人在套利,只不过,上一轮行情你下手太晚,结果损失了100万。”真人面前谁也别装蒜,咱们彼此都了解对方。他不甘示弱,也饮下一杯伏尔加,哇!舌头在燃烧。 “我肯见你也是这个原因,是你让苏联人民蒙受了损失。”别洛佐尔又一杯酒下肚。 “所以你得跟我联手,把你的资金交给我来运营。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出火坑。” 别洛佐尔摇头道:“我的钱只能锁在我的钱柜里。” “是苏联人民的钱。”丁少梅纠正他的口误。 “所以你要告诉我怎么办,替我挽回损失。” “你这么相信我,真得谢谢你,干杯。”他没敢真往下喝那烈火般的烧酒。“下午一开市,你让你的经纪人把标卖的1万盎司吃下来。” “我不会上你的当,替你当枪使。”别洛佐尔生气了。 “如果你买下那批货,我把这个送给你。”丁少梅将德国人提出的黑海协定的样本留在桌上,顾自去了,把别洛佐尔丢在那里大张着嘴发愣。 都是伏特加闹的,他的脑袋热得像只刚出笼的肉包子。 俄国人是天下最“勇敢”的人,他们只要敢吃下那1万盎司,就有勇气再吞下10万盎司。他心下很满意自己的机智。再者说,如果别洛佐尔不肯听他的话去买货,他就不会给他那份情报的全文。耽误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他们的“契卡”会毫不犹豫地要他的命。俄国小子,从现在开始,你该手脚不拾闲啦。 把今天晚报上要发出来的消息安排给各家报馆,俞长春坐着范小青的汽车回到他的报馆。 “晚上见,来之前我给你打电话。”范小青道。 俞长春面现难色,半天才道:“你能不能转告丁少梅,让他晚上见面时,给我准备点钱?报馆里没有纸了。” 范小青关上发动机,问:“你真的像看上去这么穷吗?” “我比看上去还穷。”俞长春苦笑。猛地一抬头,他发现那位三北轮船公司的朋友正在街对面向他歪头扭颈地做表情,便对范小青道:“回头见。” “要不我先给你点钱?”范小青热心肠,俞长春却早已跑到街对面。 老赵带来的消息让人振奋,日本人终于决定把那批古董启运了。 “真是你们三北公司的船?” “没错。你要想夹带私货,我可以给你引见船司务,把货藏在夹层里。” “什么夹层?”俞长春不解。 老赵是行家,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了。以往轮船跑南北货运,没有不夹带私货的,这是全体船员共同的利益。像普通的美国香烟、苏格兰威士忌、德国颜料、印度棉布等等,都是混在货舱里,改头换面即可。只有少数违禁品,像军火、鸦片、黄金白银之类的,才装入底舱的夹层当中。这些夹层之隐蔽,即使是海关的洋人超等总巡也发现不了——当然,缉私处跟来的中国队员都是塞了钱的,眼神自然是不好使。 “夹层有多大?”俞长春必要时也很心细。 “这么说吧,你这样身材的大老爷儿们,装进去六七个没问题……。” 要办成这件事,还是得找丁大少帮忙。钱啊!他妈的。 下午开市前,经纪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交易大厅,每人手中都擎着一份《华洋晚报》,读的是同一条消息:大鲨鱼会见北极熊。 大鲨鱼是报界送给丁少梅的绰号,“表彰”他前次对黄金市场的突袭。丁少梅自己倒是挺喜欢这个绰号——据说鲨鱼是最有智慧的杀手。 俞长春执笔的这篇报导中,一半是闪烁其辞,一半是胡乱猜测。但有一点最让经纪人们关注,说是丁少梅得到了“红色卢布”的支持,要与日本人在黄金市场上一决雌雄。 黑板上的那道“数学题”,一开市便被人解开了。同在一个市场上混了多年,哪个经纪人代表哪些投资者,大家心知肚明,出面圈买的人,已经替苏联财东干了10年。 交易大厅中的人心浮动,如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让丁少梅着迷。这才叫真正的演出!他打发包有闲出面,标买1万盎司,价格165元。 这时,4个穿便装,小短腿的日本人径直向他走来,齐刷刷地一鞠躬,问:“您是丁少梅先生么?” “啊哈,我的援兵到啦。”他有意高声叫嚷,给每个日本人来了个狗熊般的俄国式拥抱,招来了周围二百多个白眼。 包厢门关上了,他问:“几位有什么事?” 领头的那人道:“奉军部命令,我们来查帐。” “我的账?”肯定是司令官的帐,日本人不会说话。“好说,好说,军部的生意,本人当然会尽心尽力。晚上我请你们吃饭,罾蹦鲤鱼、琵琶虾……。” 4个日本人一脸的吃惊与意外,同时也很高兴,腮上不由得露出了笑纹,一路告辞,一路鞠躬,像是一队穿洋服的“叩头虫”。 几百名观众脸上现出鄙夷、惊呀、兴奋等数十种表情,唯独没有怀疑。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静,黑板上稀稀拉拉地出现了二十几笔标买,数额不大,但表明经纪人中间已经开始发生了明显的分化。 任何一个英雄都必须要具备这样的本领:坏事变好事、拉大旗作虎皮、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忘八瞅绿豆……,只要是能唬住你的追随者,天大的困难也不怕。丁少梅发觉自己高兴得有些胡言乱语,对付日本人,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胡说八道才是正经手段。他一点也不担心那几个日本人,他与司令官的所有资金往来,都是通过英商或美商的银行,日本人追踪不到底细。只要是司令官自己别出问题,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越是身高体胖,假装粗鲁豪横的人,越是心眼细,胆子小,没担待,没勇气。像司令官这样的人,也许一辈子没遭受过这种大挫折,必要时得帮他一把,给他鼓鼓劲。 他突然发现,大厅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大门口。哈哈,司令官必定是慌了神,他把那个常常代表他出席各界会议,照片三天两头上报纸的小田副官给派了来。这出戏越来越有趣了,不管怎么样,先把观众弄他个五迷三道再说。 “小田老弟……。”他一声高叫。 “少梅先生。”小田副官中规中矩地行礼,他是个老实孩子。 收市的钟声又响了,价格停在163元上,苏联人吃进了3万盎司。丁少梅今天足足吃进了6万多盎司,资金明显地感到不足,但愿司令官别往回抽取资金。明后两天是周末,黄金市场休市两天,要想把投资者的狂热劲调动起来,他最少还需要一周的时间,外加5000万的资金。 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可走啦!他在法租界一家日本人开的书店中一看见司令官晦暗的脸色,便知道事情正如他所料,这个日本胖子吓坏了! 事情的原委俩人都清楚,不必细说,丁少梅问:“男子汉大丈夫出来混,宁让人打死,也别叫人吓唬死。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要离开本地了,请你把那笔钱还给我。”司令官硬撑着体面。 “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想逃跑?”真他妈没囊没气的玩意,一点小事就吓得不成人样。 司令官呆愣半晌没动静,小田副官替他点了点头。 丁少梅两眼望天,嘴撇到耳根:“带着两三万根金条逃跑?您老人家好身板呀!” “司令官的意思是要现金。”小田副官插话。 “让他自己说。这个时候,自己的主意才是真主意。”做出不愿意帮忙,可又不得不帮忙的表情,把丁少梅累得够呛。 司令官道:“我想请你把钱汇到香港,最好是美国。” “联银券么?” “当然是外币。” “这不结啦,外币额度我有办法,但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战争期间嘛。别害怕,你只管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都交给我啦。”他拍了拍司令官多肉的肩头,另一只手变戏法般地取出两大捆美钞。他早有准备。 “这是两万块,拿着路上用,晚上我派人来送你们下船。老天爷照应你,塘沽口外正好有艘希腊船明早起航,中途在马尼拉有一站。” =奇=司令官此时必定是一脑袋糨糊,强打精神道:“我还得回司令部一趟。” =书=“你自己要找死,那可就没人能救得了你啦。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没被大日本皇军抓住,到地界别忘了把帐号寄给我……。”丁少梅拍拍屁股走人了。 =网=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扬长而去,什么叫施施然的步态,司令官贩卖鸦片的赢利,十之八九被他收入囊中。梁山好汉怎么说来着?“不义之才,取之是也”。司令官的故事,应该讲给德川信雄和老吉格斯听听,叫他们明白明白,什么叫一个人的抗日战争。 到下周一之前,他需要再弄到一大笔钱。自己认识的人当中,还有哪个肉头地主被遗漏了? 58。真假情报 那4个来查帐的日本人,倒是没让丁少梅费多大力气,喝酒、吃饭、洗澡,然后让包有闲带他们往俄国蓝扇子妓院逛上一圈,4张满是菜色的脸终于被染上了一抹春意。 跟司令官的生意嘛,大大的有!500万投资,够买你们半个东京的。要钱嘛,可以,司令官本人出面地干活,没有他,钱的没有。喝酒、吃菜、玩女人,我地开销,心交大大的,要司令官的钱,困难大大的。 直到对方亮出4把手枪来,丁少梅这才老大不情愿地交出早便准备好的假单据和假帐目,500万也只剩下325万。“司令官运气大大的坏啦,赔钱大大的,脑袋地木头,不听劝……。” 送走那几个小子,他知道他们还会再来找他纠缠,这一点他心中清楚得很。幸好有租界在,只要日本兵没有攻进租界,他们就不好拿他怎么样。 现在他最要紧的工作只有两件,一个是黄金,另一个是情报市场委员会。吉格斯老小子,我马上就能腾出手来,咱们好好练练。 早餐之前,丁少梅就来砸德川信雄的门。 “老德,给我弄笔大钱进来。”用中国话对白,丁少梅给他改了称呼。 德川信雄一脸苦笑:“你硬吞下司令官的两千多万,还嫌不够?” “这不用我说,你当然知道不够。打垮一种货币可不是吹气冒泡那么简单。” “那就办抵押贷款吧,周一我让银行替你办手续。” “横滨正金银行会贷给我么?不可能,他们恨不得我马上垮台。而别的银行怕是没有这么多的联银券。”丁少梅不喜欢这个办法,把套购出来的黄金再存进日本银行的金库,这绝不是好主意。 “军部昨天给银行下了死命令,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维持联银券的信誉。”德川信雄从收文篮中拿出命令的副本,递给他。“你面临的是一场艰苦的商战,也许会赔钱。” 丁少梅脸色一变,道:“什么商战?我这是抗日。” “不管你是抗日也好,还是卖国也好,那是你个人的想法,现在你最需要的大约就是运气,一个好运,一个天赐良机。” “你不相信我有好运么?”苏联人与德国人单独媾和,就是我的天赐良机。 “你的运气是不错,但我不希望你使用大皮埃尔给你的情报,那会给大日本帝国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德川信雄正色道。 “少跟我废话,那情报我用定了。只要是能打击日本帝国主义,让我当男妓都干。”跟杀父仇人合作,真他妈的别扭。 “我一定会阻止你。” “晚啦。”丁少梅告辞。 德川信雄大惊:“你该不会已经把那情报公布出去了吧?” 这时,真子捧着一叠报纸进来,每家报纸的头版都是同一条消息,这是本地一家通讯社的通稿——《俄国人要重演“和平”剧》。 德川信雄顿时感觉手脚冰凉,他终于明白,自己制造出来一个魔鬼,他再也控制不住这个疯狂的中国小子了。丁少梅现在不再是他的工具,而是危险的炸药,你根本不知道他会在哪里造成破坏,更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他手中掌握的大笔资金,与他那个聪明而又疯狂的脑袋联合在一起,在如今这个混乱的年代,真无法想像他会再干出些什么让人吃惊的事情。 他打电话给宫口贤二,招他立刻来见面。如果控制不住这小子,那就只能找其他人来替换他。姓包的小伙子也许不错,一脸的和气,不像丁少梅这么顽劣,打击联银券,把军队拖在华北的事情可以交给他来办?(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6 部分阅读 他打电话给宫口贤二,招他立刻来见面。如果控制不住这小子,那就只能找其他人来替换他。姓包的小伙子也许不错,一脸的和气,不像丁少梅这么顽劣,打击联银券,把军队拖在华北的事情可以交给他来办。 前几日宫口贤二与他有一次长谈,话不投机。他的这位学生不肯跟随老师冒险,而且还拿什么国家、民族之类的话来教训老师。 我是什么人?我的行为有什么可指摘的么?德川信雄心底有些动怒。我确实是与政府的想法不同,但我为的是大日本帝国的利益,谁也不能说我违背了武士道精神,更不能说我不是个爱国者。打击联银券就是爱国……。 在这么个放纵欲望的年代,不管是想干什么,人们都已经失去了耐心。他在心底暗笑自己多年养气的功夫毁于一旦。我哪里还会有耐心去调教丁少梅,他不适用那就换别人,再不成就除掉他,战争手段嘛,就是这个样子,简单实用,大胆而又放纵。 丁少梅昨夜睡得很晚,跟雨侬、范小青、俞长春三人研究如何充分利用那份情报。晚餐五妞让宋嫂给她蒸了一盆胡萝卜,说是那东西对胎儿大有好处,吃完便独自睡去了。对她这种自以为怀孕的幻觉,丁少梅实在没有时间来管。先随她去吧,等她多长些见识就明白了。 雨侬不赞成把情报全部公布出去,因为,那会在世界范围内造成巨大的混乱,甚至会动摇可能与德国宣战的英法两国的军心,导至他们更大的失利。她当然不希望德国人取胜,因为她手中还有第二卷胶片,那上边的情报让她触目惊心——这是德国人建议与苏联平分波兰,并共同驱逐波兰犹太人的文件。有关德国犹太人的遭遇,情报界传闻极多,虽然这与中国战场没有多大关系,但那种把犹太人赶出家园的不人道行为,却给她带来了极深刻的冲击。她自幼便失去母亲,11岁之前一直被父亲丢给一位犹太保姆照管,那个女人就像是她的母亲,所以她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冲击,至少她觉得会这样。本地犹太人很多,她帮助不了他们什么,这件事只是略尽心力而矣,她想。 “这是战争,我们不能婆婆妈妈地当滥好人,别说是犹太人,就是把英国人都杀光了又关我屁事?”丁少梅大叫,对有人竟然反对他的行动大为恼火。“现在是中国人与日本人在作战,是我们的国家处在危难之中,明白吗?日本人是想把我们变成朝鲜人。” “你用不着这么大火气,我能理解你的抗日热情,但抗日也不能胡来。”雨侬寸步不让。 “我胡来。她竟然说我是在胡来。”丁少梅在房中转来转去,突然一拳砸在餐桌上。“我用我一个人的力量,对抗所有的日本人,我会是在胡来?” 范小青拨弄着手中的咖啡,一言不发,她对争吵的内容不感兴趣,她只盼望这场争吵继续下去,一发不可收拾才好。 俞长春出来打圆场道:“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只是手段不同罢了,没必要伤和气。” “这不是伤和气的问题,而是她一直在控制我,想要操纵我。”丁少梅冲口而出。 众人大惊,雨侬沉默了半晌方道:“不错,我一直想要把你的行为限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之内,看来我错了。”老吉格斯说得没有错,他最容易让人误解为是一名勇士,其实内心充满了疯狂,她想,同时感觉心中在滴血。 丁少梅左手按在桌上,右抚住前胸,身体前倾,用深沉的嗓音道:“当勇士把性命置之度外的时候,没有人能控制得了他,也没有人能降服他,他就像是一枚炸弹,追求的就是那轰然一声的辉煌。” 范小青热烈鼓掌,好哇,演得好,像个专业演员。 雨侬叹了一口气,也罢,从现在起,我再没有什么可顾虑,可担心的了,如果说我关心你,那就是我要继续把你的活动范围压缩到最小,我也不再会因为与你争夺情报委员会主席而有什么愧疚。 “好啦,好啦,我赞成老丁的意见,战争如同过节,越热闹越好。”俞长春表明态度。在一边伺候着的宋百万听见这话却撇了撇嘴,学生抗日,你能指望他们怎么样? 宋嫂给大家端上来冰镇的莲子羹,用的是今年的新莲子。这个时候,一碗甜食起到的绝不仅仅是和气消暑的作用,它让大家终于平静下来。 “雨姐,”丁少梅又变回到那讨人喜欢的表情。“你别生我的气,这件事,还得要你帮忙才好。” 雨侬点点头道:“我要是不看紧些,你说不定又闯出什么祸来。” 范小青有些失望。脸皮这么厚,要是我吵完这一架,就上楼收拾箱子,回家去。但她知道,要想让雨侬离开丁少梅,那可是个长期的战争,不会比抗日更容易。 话入正题,他们几个都是绝顶聪明,合伙搞一个愚弄天下人的大骗局,让他们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意,于是,就有了第二天早报上那条消息,又是俞长春的手笔。这只是第一步,先把水搅浑。 “世间最有想象力的不是作家,而是骗子。”俞长春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奇思妙想纷至沓来。“要想把谎言编得圆,就像酿好酒要多下粮食一样,那里边得多加真话。” 丁少梅一手拉着雨侬,一手拉住范小青,三人挤到一张沙发上。他笑道:“民众都是聪明的笨人,要想让他们相信什么,首先得教会他们怀疑,这跟剧作家的办法一样,一旦民众怀疑它,就会集中精神关注它,对后边渗透进来的谎言也就越发地信任。” “那时不用我们去做说服工作,他们自己就会找出无数的理由,来批驳对此事的任何不信任。”俞长春接着道。 “希特勒就是这么做的。”面对这些家伙的兴高采烈,雨侬又能怎么办。 “历史上任何一个成功的君主,任何一个取得不世之功的统帅,都有这么一手,这叫策略。”丁少梅一笑。 “这是纵横之术……。”俞长春帮腔接下句。 “杀敌于无形……。” “乱敌于帷幄……。” 雨侬正色道:“你们这是在毁掉一场正义的战争。” “妇人之仁。”两人异口同声。范小青忍不住纵声大笑。 59。谣言 宫口贤二这几天很有些成就感,丁少梅终于要落入他的手中。虚荣心人人皆有,而野心却只是少数人的高贵品质,丁少梅野心大大的,他终于要动手攫取老吉格斯的情报市场了。 军部给他的命令很明确:把魔法师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与丁少梅达成的妥协也不错,他帮助丁大少登上委员会主席的宝座,丁大少与他合作,共同管理情报市场。当然了,如果日本进军东南亚,对英国人开战,他们自然要占领租界,那时情报市场也就不存在了,丁大少也就没什么价值可言,然而,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这方面的确切情报。不过,他认为,进军东南亚,进而攫取澳洲的石油与铁矿,这是大日本帝国的基本国策,发动进攻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所以,在此之前与丁少梅联手,哪怕只有三两年的时间,也会对帝国的事业大有助益。 所以,当他的老师提出让他放弃丁少梅时,他大感意外,以至于有些口不择言,“老师,这可不行。我是个军人,我必须服从军部的命令。”这只是个托词,其实是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那个中国小子。 “没有人要求你抗拒命令,我只是让你放弃一个中国人,他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帝国的利益。”德川信雄深感到失去权威的痛苦。 宫口贤二不喜欢老师现在的态度,他道:“不,他威胁到的只是老师的利益。您与他合作狙击联银券的行动,我非常的反感,如果不是我知道横滨正金银行有着充分的准备,联银券坚如磐石,我也许会大义灭师,向军部检举此事。” 这个农民的儿子,不管受过多少教育,他仍然是农民的脑袋。德川信雄近几日火气很大,他道:“如果我动手除掉他呢?” “我会保护他。军部的人确实有远见,这样一个国际知名的人才,不可多得。” “看起来你真的要背叛师门啦。” “我不会背叛国家。” “我听说丁少梅很是照应你的家人?”得从另一方面下手,但德川信雄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我已经请示过军部,他们允许我这样做,以促进与丁少梅的关系。”宫口贤二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怜悯之意,我的老师,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然而,一旦他失去了权势,失去了簇拥他,替他出生入死的学生们,他就只是一个孤独的老头子。 我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的,这就是生为日本人的命运。在我们南部的深山里,至今仍保留着这样一种习俗,老人年过60,就要被送到山里饿死。老人就是废人。宫口贤二越发地感到,在自己堕入老师这个境地之前,至少也要把丁少梅利用好。他不像老师那样才华横溢,丁少梅大约是他间谍生涯中最大的一个机会,一个露脸的机会,在他身上的成功,能够让自己的子孙骄傲。 出了老师的门,他拐到隔壁,对丁少梅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再与德川先生来往,他要害你。” “一个糟老头子,他能把我怎么样?”这小子不信。 三北轮船公司的长江号客货两用轮船今天到港,当然,它现在属于日军征用船只,以载货和运兵为主,但船员依旧是三北公司的旧人。 俞长春平生第一次有了胆壮气粗的感觉,与长江号的水手长见面,他竟生出一股子高人一等的感觉,原因只有一个,丁少梅给了他5万元的钞票,为了炸船。 “您老人家运什么货?”水手长矮胖黑粗,一双大手上满是疤痕。 “货跟你没关系,你只告诉我脚钱是多少就成。”香烟在他的嘴角上抖动,烟灰老长。 “您老大约没在水上走过,这是一分钱一分货的买卖,童叟无欺。不管您是红货、黑货,我们管接管送。”水手长吸的是短烟杆,蹲在凳子上微微晃动着身子,好像蹲在船头的绞盘上一般自在。 俞长春有些不耐烦:“我自己押货上船,你只告诉我多少运费。” 水手长转向中间人老赵,像是埋怨他弄来个生手。老赵说:“俞大少不愿意露白,你也就别根究了,还是说说价钱吧。” “您老是行家,哪有这么办事的?货到船上,我们有保管的责任。到港时货色不对,谁给我们做主?” “他先把运费付了不就行啦。”老赵急着赚他那笔中人费。 水手长皱眉想了半天,才道:“您老要是不肯讲,我只能按黑货算啦。” 俞长春点了点头,表情上做出些傲慢。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黑货。 “几件,多重?” “三四件吧,就算是一百斤。” 最后说妥4万5千元运费,但俞长春坚持要亲自把货送上船去。 “您老该不是往上装炸弹吧?”2万元定金到手,水手长咧着大嘴开玩笑。 临近中午,几种日报都出版了,一条不大引人注意的小消息,有的报纸登在头版下沿,有的报纸甚至把它跟外国马戏的消息排在了一处。 消息的内容并没有惊人之处:标题是《满铁高层大变动》。 据满铁内部权威人士称,前不久,西伯利亚铁路运输不胜繁重,苏联方面向满铁商请租借机车50辆,客车、货车车厢各500节。前已交付一部分,为此日本军部大为恼火,将相关人员全部撤职查办,已调过边境的车辆正在陆续追回……。 这是丁少梅的得意之笔。这件事确有其事,但发生在前年,而且是满洲国向苏联租借车辆,好运兵进山海关,结果遭到拒绝。今天把这个消息颠倒一下,很有几分像是苏军正向北部边境运动的样子。这消息看起来虽然不甚清晰,但只要能够引起怀疑就可以了,有识之士把它与早晨的消息联系在一起,便会猜测到苏联可能已经在东线得到了安全保障,他们要向西找日本人报30年前的旧仇了。 破绽百出的消息最能引人疑虑,而且能够启发他们从中寻求可资佐证的东西,因为,谎言向来是要编造得很圆满,只有揣着真话讲假话才容易出破绽。 午饭丁少梅没有出去吃,而是让华界的大饭店送的菜,如今他的处境危险,不便再出租界,南市几家最好的饭店他是去不成了。 12点钟刚过,电话铃声响起。“看见没有,摸消息的来了。”他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骄傲,范小青马上丢给他一个飞吻。 从这一刻起,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电话再没有间断过。丁少梅有意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胡说带八道,但给所有人都透露了同样的消息——他这次不走运,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周一他就要放货。“保住本钱要紧啊,没钱就没命啊!”他的哀叹声中却带着几分笑意。 不论是黄金市场还是情报市场,混迹于此的所有人都是人精,只有把他们的思想搅乱,才能让他如鱼得水。 包有闲也跑来了,问:“真的周一放货?”此时他们一旦放货,金价必定会跌入深渊,得赔掉多少一时半会儿难以估算。 “你别慌,咱们又要赚大钱了,周一肯定交易热闹,有买有卖,你周一早上把所有经纪人都派出去,没有限额,让他们尽量买货。” “这么说,报上的消息是真的?”包有闲两腮的肉一个劲的哆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 “早上我得到最新消息,斯大林最信任的那个人,伏罗希洛夫元帅,他已经到了柏林。” 这条消息在晚报上登了出来,为此,整个金融界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60。合纵联横 有个坏消息传来,日军华北司令部明令通缉丁少梅,没有说明理由,只是命令所有的警察与军人,一旦发现他本人,立即抓捕。 范小青与包有闲望着他满面吃惊,他却给每人一张白张,让他们二个人分头开列抓捕他的这件事对黄金价格有哪些影响,有利的影响是什么,不利的影响是什么。 真的出不去了。丁少梅心中早有此准备,这是早晚都要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快的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他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影响。日本兵不管不顾,新到任的司令官肯定正为前任的事大为光火,顺手拉他个替罪羊交差,也在情理之中。但这样以来,他自己的安全就成了问题。幸好日本人这次不是悬赏捉拿,否则,租界内外为钱急红了眼的散兵游勇、流氓土匪怕是要成群结队地来追捕他,从此就再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他们的两张表列了出来,不利的影响一大堆,有利的一条也没有。 “你们不认为这是件好事么?至少这与我中午跟那些人撒的谎正好相符。这样以来,至少会有一部分人会以为我周一必定要出货,好套现逃命;另有一小部分人会怀疑这是我造的谣言,掩盖我收货的行动。混乱,明白么?混乱是产生英雄的温床。”丁少梅道。 “那又怎么样?”范小青问。 包有闲替他回答道:“后天上午他们一看见咱们全面收货,那几百个昏头胀脑的经纪人,脑袋肯定胀得比笆斗还大,比我刚才更摸不着头脑,只有跟着咱们跑的份儿啦。”他现在已经把丁少梅看得如同神明一般伟大。人这一生能有这么一个朋友,还有什么可发愁的?他发自内心地感谢生活的美好。 会议在老吉格斯的家中进行,气氛沉闷,老关、依兹柯和雨侬对委员会的下次选举都没有把握,尽管老吉格斯已经明确表示,下次会议上,一定要推举雨侬担任新主席。但是,他并没有对这些人讲他退休的原因。 依兹柯道:“这次表决怕有难度,大皮埃尔那一票怕是指望不上了。宫口贤二把他跟歌女偷情的事散布了出去,那个姓左的中国流氓现在正带着打手四处寻找,如果被他们抓住,他没有活路。” 不论是多么重要的把柄,一旦公诸于众,便失去了胁迫的效力。老吉格斯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大皮埃尔,而是在丁少梅和宫口贤二的攻击下,正在失去对这座城市的控制,他问:“伯爵那边情况怎么样?” 老关道:“他又在大把大把地花钱,虽说没有还帐,但那些帐主子好像是知道他又找到了新的财源,近来没再逼债。” “新财源?”又是个坏消息。 “是丁少梅。”老关瞅了女儿一眼。“他替小丁与别洛佐尔拉纤,让小丁从苏联人那里得到了支持,昨天苏联人在黄金市场上与他开始联手吃货。” 雨侬心下猛地一惊,不由得钦佩丁少梅的聪明机变,他必定是利用大皮埃尔卖给她的情报,对苏联人威逼利诱,终于又在他的队伍中拉进一支强有力的援军。她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老吉格斯,他们最好不要知晓那件事,她的一时软弱,一时的“女性化”冲动,便把最好的一张牌平白送给了竞争对手,也是她最心爱的人。 他下一步还要拉谁过去?她暂时还不想把她与大皮埃尔的交易告知他们,他那一票太重要了,不论他投向哪一方,哪一方就会在表决中获胜。只有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她再出面解决这一难题,那才是一个新任主席应有的才干。 “那个法国佬奸滑得很,他一定是发现了危险,躲起来了。”依兹柯道。 “应该是这样的,希望他20号准时出席会议,少了那一票,就是4票对4票,谁也没有获胜的理由。”雨侬语调温和,却忘记这话并不具备挽留老吉格斯谦逊。 老吉格斯命令依兹柯:“把他找出来,告诉他,只有我们可以送他逃出本地。” 办这事日本人更方便。依兹柯点了点头,只是心眼动了动而已。 现在除了我,谁也见不到你。宫口贤二隔着铁门上的栏杆,注意到大皮埃尔睡觉的姿势实在难看,皮股翘着,脑袋扎在枕头下面。 日本宪兵队的看守所里原本不预备寝具,一切铺盖等生活用品,都是他派人现买来的,看样子大皮埃尔的情绪总算是稳定下来了。昨晚把他从租界中绑架出来,他当时一定是受到了惊吓,直到早上,他还在不住地尖叫,哀号,只是他不会讲日语,看守他的士兵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他在叫关雨侬的名字。宫口贤二暗道。为什么会如此?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就是钱。他逃跑要用钱,而他手头并没有钱。在他荒唐的生活中,最大的债主就是关雨侬,去年她花费两个月的时间,把他大到赌场,小到奶品店的债务全部收购过去。现在看来,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委员会中替老吉格斯拉过去一票。 可怜的孩子,她哪里知道什么是法国男人!他们向来是以欠债为荣,没有债务的男人称不上绅士,这也是他们的贵族派头之一。 “关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要被钉在箱子里抬出去。”宫口贤二盯着睡眼惺忪的大皮埃尔,不由自主地语带嘲讽。“这样前途倒也简单了,你只管睡好,吃好,什么也不用想了。” 一见是他,大皮埃尔用手在脸上抹了两把,长吁一口气,道:“见到你我就死不了啦。咱们算是同行,守望相助的道理不是白讲的,你不会看着我死,这是个道德问题。” “战争没有道德。” “那就讲条件吧。”交换是间谍的本行。 “关雨侬让你替他干什么?” “我会替她干事?她一个小姑娘。我只是时不时地卖给她点无关痛痒的小情报,换俩小钱花花。” “你最后一次卖给她的是什么情报?”千万别是里宾特洛甫的情报,千千万万。宫口贤二在心中向天照大神祷告。军部方才发来急电,对今天在本地首先披露的有关苏联的消息大为恼火,责令他迅速查清一切。这也难怪他们着急,任何一个有一点常识的人都明白,德苏媾和对日本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卖东西换钱,是什么情报有关系么?” “关系到你的命。” 大皮埃尔笑道:“可如果我记起那份情报的内容,说不定就关系到你的命了。” “是德苏和谈的情报?”他实在忍耐不住。 “这可是你说的,我还没想起来呢。”大皮埃尔又躺下了。“你要想活命,就得叫我也活命。如果你们军部知道了你让这么重要的情报泄漏了出去,看他们要不要你的命。” 他又道:“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不讲,没有人会讲。卖主昨天坐船离开了,关雨侬的嘴向来极严,这也是她能有今天这番成就的原故。至于说其他人,绝不会知道原委。” 这件事要迅速地消化掉,不能让军部得知真像。宫口贤二突然发觉这件事充满了逻辑混乱,他全力网罗,拼命支持的丁少梅,正在利用那份情报与他的国家做对,而他又绝不能把这件事汇报给军部。那样愚蠢的事想也别想,那么,像老师说的那样,把丁少梅除掉?也不行,为了个一时一事的情报,毁掉这么有价值的人才,不应该。况且,军部对这个人着迷得很。 如果日本政府对德苏谈判的破坏没能起作用的话,20日左右苏联与德国的会谈就该有结果了,到那时,他的这个看似重大的错误,随着德苏协议的签定,也就自然而然地不那么严重了。现在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得找一个替罪羊,丁少梅绝不能交出去,关雨侬也不行,她也有可利用之处。 他的目光从大皮埃尔微秃的头顶上掠过,心中一笑。新的委员会主席选举产生之后,投票的这些人也就再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了。所以,大皮埃尔是恰当人选,但他又可能把丁少梅牵扯进来,难啊,这事伤脑筋。 5票对4票,只要把大皮埃尔抓在手中,他就有把握。现在最关键的一点,是如何能让老吉格斯自认为他也有把握。只有让老吉格斯成竹在胸,他才会主动提出改选主席,而不是动用最终否决权。 20日那天,一切都会见分晓。 61。最后一笔资金 星期天早上,五妞突然使开了小性,非要回家去看望奶奶。这不是添乱么?丁少梅花说柳说,劝了半天也不管用。雨侬问她:“离开家这么多天,是不是想奶奶了?” 五妞点点头,瞟了丁少梅一眼,没开口。雨侬接着软语商量:“能不能等两天,等情况安定了,让他陪你去?” 五妞把双手捂在肚子上,一味地摇头。 “要不这样,我陪你回家去,你在这边住不惯,回家住几天也好。”雨侬不想把日本兵正在抓捕丁少梅的事告诉她,没的多一个人担心。 五妞低声道:“他不跟我回去,算怎么一回事!” 这些事自己怎么就没想过?雨侬明白了五妞的心思,她必定是以为她已经嫁了过来,独自回娘家不成体统。这个时候,没有个正经理由就说不过去了,她只得说道:“丁大少出不了租界啦。” “为什么?”五妞两只大眼睛黑多白少,满是迷茫。 “日本人已经下了通辑令,正在四处抓捕他。他只要是一出租界,必定没了性命。”这可不仅仅是吓唬她,雨侬自己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要不这么办,”丁少梅插言道。“我给左爷打个电话,请他老人家过来一趟。” 没过一个钟头,左应龙便来到了门前,嗓门大得吓人:“闺女,闺女,谁欺负你啦,我替你出气,活剥了他的皮……。” 父女见面,却是没话。宋嫂连忙准备酒菜,招待亲家公。左应龙左手把盏,右手持筷,口中道:“姑爷,听说你小子人啦?炒黄金,卖白银,赚了大钱。我们家老太太的眼力不差,挑你作孙女婿,真没走眼。” 丁少梅一味地客气,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应对。 “有发财的机会,怎么不告诉你老丈人?我也凑一份子玩玩。”左应龙满脸不高兴。 “那可有风险。” “我那钱都是刀头上舔血来的,还比那风险大?”几杯酒下肚,左应龙脸上胀得通红。 “那可不同,这是个大赔大赚的生意,跟您的生意不一样。”丁少梅随口支应着。不知俞长春那里怎么样了,今天发表的消息应该能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左应龙动了气:“怎么着,瞧不起你老丈人,我有钱,这地界比我有钱的主儿还真不多。走,走,我带你瞧瞧去。”他把酒杯一放,拉起丁少梅就往外走。 五妞忙拦住道:“丁大少不能出租界。” “不就是小日本儿要抓他吗?屁大点事也还当真。放心闺女,你老爸的钱就在租界里边。” 左应龙说得不错,他们坐车进了法租界,来到浙江兴业银行后边的一个小院门口,啪啪打门,从里边窜出五条壮汉,一个个胳膊如树干,脊背像面板,见是左应龙,脸上这才露出笑模样,忙把他们引进去。 里边是座西洋式二层小楼,四处乱七八糟,好像就住着这几条汉子,不是正经过日子的样儿。楼梯下有个小门,进门往下走,打开两道铁门,便是一间挺大的地下室。 有人把电灯打开,照见地下室内堆满了麻袋。左应龙吩咐:“打开一袋给我姑爷看看。” 麻袋里装满了银元。 “看见没有,这一屋子,整整100万块,是你老丈人存的棺材本儿,今天交给你啦,拿着玩去。” 近来由于欧洲局势紧张,世界银价大涨,这100万块银洋,折合联银券得1千万出头。但丁少梅突然间又犹豫起来,这老河盗的钱虽说也不是好来的,但跟司令官贩鸦片的黑钱大是不同,毕竟是自己人的家财。然而,下一周是他狙击联银券行动最关键的一周,这笔钱能派上大用场。只是,谁能保证华北司令部不会派人来绑架,或者暗杀他呢?如果自己出事,怕是要对不起这老爷子了。 怎么办呢?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早立份遗嘱。 “您看,我给您几分利?”他无法拒绝这及时的“援兵”。 “算什么利钱?你拿着玩去,挣了钱咱爷俩对半劈。可有一节,不能赔。”左应龙算是真诚到了家。 运银元,卖银元的活儿交给包有闲,现在各大洋行都在做这路生意。拿联银券换银元,这是天大的便宜。若不是为了抗日,他绝不会动用左应龙这笔钱,就算是为了五妞,他也不能动。 买了几份日报,头版上的消息又是通稿,是那份德苏黑海协议的全文。这件事对老百姓没什么,但不论是对中国还是日本,至少是军政财三界,今天怕是没有安定日子可过了。 夹着报纸敲宫口贤二的大门,丁少梅猜测这老间谍心中必定不高兴,自己把这件事捅出去,受伤害最大的当然是日本人。 “你不该这么做。”宫口贤二早便读过了报纸,脸色青灰。“如果你再这样独断独行,怕是我也保护不了你了。” “胡说八道,我要你来保护?”丁少梅只是笑了笑,他们俩是同谋,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 宫口贤二难得发怒:“若不是我的保护,你活不到今天,我那老师要除掉你。” “德川信雄?我早就该跟他把帐算算,父仇不报,枉为世人。” “你不能碰他,这个念头动也别动。” “我不动念头,我只动手。” 宫口贤二叹了口气,军部不该对这么个浑蛋小子情有独钟。他道:“请你不要意气用事,德川老师那里,我会去说服他。” 丁少梅笑着问:“那么到今天为止,了解德川信雄身份的中国人里边,还有几个是活人?” 宫口贤二语塞。 “他早就想要了我的命,打从他跟我公开身份那天起我就明白,你以为我会相信他那套骗人的鬼话?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是家仇,你别跟着瞎掺和。” 宫口贤二打从心底赞叹,这小子确实是有勇气,越是大事越沉稳,具有当今日本的年轻人无法比拟的深沉,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把他这个中国人身份当回事了。 丁少梅拉过只坐垫坐下来。“咱们谈点正经事,上次约定的事还算数么?” 他问:“情报市场的事?” “选我当主席。” 他这么老实不客气地提出要求,好像我理当替他效劳。可不是么,是自己请求军部让他留下来的,我不受累谁受累?宫口贤二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不容易,委员会中没有一个人可靠,小皮埃尔我暂时还能控制,但大皮埃尔和帕纳维诺我现在一点把握也没有。”出个小题目考考他。 丁少梅打开后窗向外闲眺,突然问:“你那鸟呢?没听见叫。” “死了。”中国人就是闲心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鸟。 “你把大皮埃尔交给我把,他不听话,我就把他喂鱼。”丁少梅没有回头,仍是望着窗外。 “要救你的命,就必须保住大皮埃尔的命。”宫口贤二把军部追查泄密事件的事讲了。“为了保全你,只有把他交出去了。” “蠢话。”丁少梅凑到他面前,一脸坏笑。“你们日本人只会算小帐,没个临机而动的机灵劲。我教你个办法?” “在下洗耳恭听。” “你到18号那天再把大皮埃尔的事上报军部,然后,等20号我一选上主席,你立马下手除掉他。人死债烂,军部那帮人远在日本,能知道个屁?”丁少梅又笑。“你是不是已经把他抓起来啦?”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宫口贤二一下子有了主意。“那么,帕纳维诺也是个难题,那家伙从来也不跟我一心。” “钱!有钱给他,比什么都管用。” “可我哪来那么多钱填他的无底洞?”宫口贤二泄了气。 “我有哇,那点小钱不值一提,交给我就是了。” 俞长春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恐怖分子,天才大大的,他很有理由为自己出色的设计感到骄傲。 英租界工部局的图书馆里资料丰富,他从那里借来一套1932年版的《船舶工程》和一套轮船总装图纸,这是太古洋行的客货两用轮船泰山号的总装图,与三北轮船公司的长江号属同一型号。 根据长江号的水手长和老赵的介绍,藏私货的暗舱在后舱的龙骨旁边,因为是在轮机舱后边,靠近船尾,所以这里的龙骨很结实,但底层的钢板就用不着像前舱那么厚了。仅管如此,要想炸开一个像样的口子,他手中的炸药并不充裕。他只有十几公斤的黑索金,虽然这东西威力强大,但在底舱爆炸,大部分的冲击力会消耗在舱面上。 总装图上明确显示出,后舱底部由于要通过螺旋浆的传动轴,被安装了一个隔层,是6毫米钢板。 这是个难题。如果条件充许,他可以设计一个反冲装置,在隔层钢板上焊接一个结实的半圆形,或者是方形的钢壳,把爆炸的作用力逼到底层钢板上,在船底炸开一个大洞,因为它要对付的不仅仅是钢板,还有隔层中的空间和船底沉重的水压,而另一部分爆炸力刚好可以把这反冲装置掀开,引导海水入舱。这种客货轮没有设计隔水舱,所以,一个直径60厘米的洞,完全可以让这艘3000吨的轮船在30分钟内沉没。 但是,日本兵会把这船看守得很紧,不会给他从容施工的机会的。 他打电话给老赵,问他是否亲眼见过那走私用的暗舱;老赵报告他一个好消息,船上的水手把隔层用汽割割开来,暗舱就在转动轴的隔层中。 “有多大?” “里边地方挺大,工字形龙骨有60公分高,边上是传动轴。” 老天有眼,抗日的英雄有福了。心里一高兴,俞长春的祷告词变得土洋结合。工字形的龙骨恰好是天然的反冲装置,他可以在爆炸前几分钟用镁条加金属粉燃烧,使龙骨与底层钢板弱化,然后引爆炸药,即使龙骨没有被炸断,也会在底层钢板上撕开一个100厘米长的大口子,进水量应该能达到每分钟30立方米。更加绝妙的是,螺旋浆的传动轴被炸,船只能停在那里,等着沉没。 剩下的问题是,他得设计两套计时装置,一套是供镁条多头燃烧的计时装置,另一套是爆炸计时装置,这对他来讲一点也不难,难的是时间必须要计算准确。爆炸时间估算起来很难,因为他们要提前把炸药安置妥当,就必须算准开船的时间,只有在船航行到大海深处爆炸,才能达到最佳效果,万一没有算准,船没离港,甚至货还没有装船就爆炸,那可就白费心思了。 62。决战第一天 德川信雄的亲自到场,在黄金市场内引起了一阵轰动。横滨正金银行的专务、常务们,排着队来到华盛顿投资公司的包厢门前,叩头虫似地给德川信雄鞠躬,送上名片,再鞠躬。 包有闲站在门外,发现交易场内的空气在猛烈增压,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一般。所有的交易商和经纪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内中满是怒火。 “这一次,小丁做得太过分了。”雨侬的脸色极为难看,转身离去。 “可效果是好的。”包有闲实事求是。 交易开始了,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卖货,也有其他一些经纪人跟着标卖;吃货的人也有一些,交易不算活跃。包有闲吩咐手下几个主要经纪人,要有节制地吃货,把价格一点一点地抬上去。整个上午,市场交易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热烈,那些观望了整整一周的投资者,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始吃货——他们必须要赶上这次行情,才能弥补前次大波动时造成的损失。 包有闲像个久经沙场的棋手,他没有理会丁少梅让他今天全面吃货的指示,而是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市场的热度,每当价格僵持不下,或是突然出现一张大卖单时,他才指挥手下经纪人动手。 跟风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在8月的酷暑中,混合成一股子有形有质的力道,冲昏了他们的头脑。 金价已经接近200元,市场突然停顿下来,标卖的数额只有些零星的小数目,同时也没有大额的标买。他们在等什么?包有闲在心底打了个突,这种停滞,往往意味着价格走向的大转折。然而,他的手中,只剩下不到1000万元的资本了,根本无法发动惊人的进攻,除非是孤注一掷。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是德川信雄。“您好。”他道。 “干得不错,你是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德川信雄用目光笼罩住包有闲的思想。“有你来操控市场,我非常放心。现在情况怎么样?” “投资者的思想正在发生分化,交易几乎完全停滞下来。”他要让这回答有深度。 “在人们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微小的作用力,甚至可以推动历史。”德川信雄仰面一笑,整了整和服外褂,向黑板走过去。 10000盎司的标买,他向众人微微躬了躬身子,又回到了包厢。包有闲也上去标买10000盎司,捏紧粉笔的手指有些激动。 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退场了,他们是集体离开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那两笔标买停留在黑板上,像一群嘲弄人的眼睛。 猛地,有人发出一声嘶心裂肺般的嚎叫,“苏联人打来啦!”于是,仿佛死而复生一般,整个交易大厅一下子苏醒过来,所有的“细胞”都开始跳跃、叫喊、争夺、撕咬……。 丁少梅把头伸出包厢,对包有闲一笑,低语道:“叫咱们的人也去凑凑热闹。” 哪里还能抢得上,先前那20000盎司的标买,像一双烂鞋一般被众人丢弃在一边,因为他们的出价只有210元。世间没有失去理性的交易,所有的疯狂,全都是因为一封从满洲国发给横滨正金银行的电报——苏联军队与日军在哈勒欣河再次开战。 运气真叫奇妙,包有闲发觉自己远不如丁少梅。苏联与满洲国的边界问题由来已久,去年曾暴发过哈桑湖事件,今年5月,又发生了哈勒欣河的武装冲突。然而,这仅仅是冲突而已,现而今苏联人跟德国人媾和了,从西线腾出手来,对日本的战事不可避免。奇怪的是,早不开战,晚不开战,偏偏在丁少梅对联银券的进攻受到阻碍的关键时刻,日苏战事暴发了。 “这些人真是可爱呀!”丁少梅也走了出来,与包有闲并肩站在门口,观望大厅当中的混乱。“只那么一点点虚枉的希望,就能燃起这么巨大的热情。咱们还有多少钱?” “600多万。”他察觉到了丁少梅语调中的同情。 “现在好啦,挑起了全面的内哄,也算给我腾出些空闲,想点别的事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再买货了,更不能卖货。” 包有闲大是不解,赚钱的机会又来了,他怎么能漠然视之? “涨到300元才是咱们的机会。”丁少梅看透了他的心思。 上午的收盘价突破了260元大关。 “下个月我就要回意大利啦。”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7 部分阅读 “涨到300元才是咱们的机会。”丁少梅看透了他的心思。 上午的收盘价突破了260元大关。 “下个月我就要回意大利啦。”帕纳维诺伯爵把脚架在桌上,欢快地抖着。 “你就是跑到阴曹地府,债主子也会把你揪回来。”丁少梅也把脚架上了桌。 “我那老同学的法西斯主义大获成功,他请我回去主持内务部的情报工作。”一支哈瓦那雪茄塞到嘴里,粗如擀面杖。 “墨索里尼上台十几年了,这才想起你来?”一只活物般翻滚着的烟圈从丁少梅口飞出来。 “运气来了,城墙也挡不住。”伯爵好像挺得意。 “运气?晦气吧您啦。” “所以,我得弄几个小钱,买双鞋好上路。”伯爵终于说到了正题。 “来中国几十年了,闹得个光屁股回家,你不嫌丢人,我们也跟着丢人。”这老小子又歪词骗钱么?丁少梅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到自己的来意上。 “我这不正想你,你就来了。” 这话头正对了榫子,下边该你开出盘口,咱们套袖管捏手指头了。丁少梅稳稳当当地望着他,等下一句。 “这几年,我东南西北的欠了不少帐,全仗你照应,我还没让房东赶出去。可话说回来,那不过是几个小钱,不算什么……。” 丁少梅眨巴眨巴眼,对方就要开价了。 “要说呢,我这临走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留下的,送你个小礼物算是纪念。” “什么东西?” “投你一票。” 那话来了。丁少梅笑模笑样地望着他,故意不接话头。 “我送给你一票,你送给我什么临别礼物?” 丁少梅这才开口道:“不就是钱么?20号开会,你投我一票,打算着要我出多少钱?” “没意思,你们中国人太实际,太直白,太没有趣味,我准备了一马车的话,等着你来谈这件事,结果开口就直接谈到钱,没意思。”伯爵的表演工夫很是到家。 俩人交锋的结果,伯爵在本地的欠帐由丁少梅全权负责,再拿出30000美元,伯爵投他一票。这不过是小钱而已!丁少梅并没有占便宜的快感,只是越发地看不上这些来中国胡混的冒险家。随他去吧。大小皮埃尔,加上伯爵和宫口贤二,他们在委员会里占了5票,老吉格斯,跟你老小子算帐的日子到了。 不过,老吉格斯会不会轻易放弃主席的位子? “会的,我会放弃。”老吉格斯对雨侬勉强笑了笑。他几个月前为自己设计的美好的退休计划,到今天已经面目全非了,因为,英国政府终于向日本人屈服,允许日本势力进入租界,他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让俞长春把报纸收了吧,日本宪兵下个月就会在租界巡捕的配合下,进租界来抓捕抗日分子。” 雨侬也得到了这个情报,她很替丁少梅和俞长春担心。“您会不会继续留在本地?”她问。 “再看一看,把委员会的事安排好,我再决定什么时候撤到香港去。”老吉格斯拿出一串钥匙,“这是我的全部档案,除去我准备带走的一小部分,其余的都给你留下,你要好好地利用它们。”雨侬点点头。他接着道:“选举的事你好像很有把握?这是件大事,如果被宫口贤二钻了空子,我们的损失可不仅仅是钱。我们损失的是影响世界的力量。” “我明白它的价值,一定会善待它。”雨侬很像个牢靠的继任者。 “今后市场的经营,你有什么计划?”老吉格斯像是嫁女儿。 “这边的事情,您就不用再操心了,我会全力帮助您建立起香港市场。”这口吻更像个温柔的篡位者。 “我想把女儿也带到香港。”老吉格斯旧事重提。 没有回答。雨侬也想做成这件事,但她没有这个能力。她们三个人,丁少梅大约一个也不会放手,哪怕是五妞也不成,他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家伙。 老吉格斯不得不放弃情报市场,这一点也不出乎雨侬的意料,他表面上是个绅士,本质上是生意人,一旦这个市场陷入危险之中,再无利可图,他便绝不会在此留连。看起来,英国人即将大举撤出本地。 她自己对委员会的选举却没有半点把握,因为大皮埃尔不见了,没有了,凭空消失了。这个法国佬要躲避左应龙的追杀,只有在租界里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待着开过委员会后从她手里拿钱跑路。然而,两三天了,她没有得到大皮埃尔的半点消息,他的日本太太已经半个月没见过他,情报市场上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会不会又投靠了宫口贤二?不会,宫口是个穷鬼,满足不了他的胃口。莫非是投靠了苏联人?或者是国民党?难说得很。他原本就与国民政府有联系。 糟糕,她猛然想到,在这么个不安稳的年头,情报界能有钱买通大皮埃尔的,只有丁少梅一人。事情要坏,这位丁大少现在有财力,也有魅力买通任何人。 63。遇险 从星期三开始,丁大少的好日子到头了,但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危险,因为,今天早晨黄金市场一开盘,便达到每盎司288元,为此他的心中依旧充满成功的狂喜。 太古船行的接待员放下手中的小镜子和唇膏,冲着他笑出满嘴的猩红。 “我要一张到那不勒斯的联运票,头等舱。”丁少梅也微微一笑。最早的船期是9月5日,到帕纳维诺伯爵坐这艘船离开的时候,金价已经被炒到天上去,情报市场也已收入他的囊中。身后有人走进来,转了一圈又踱出去。他今天一早便发现有人在跟踪他,躲躲闪闪的,有中国人,也有朝鲜人。该不是专门在租界里绑架的匪类吧!他向接待员借来小镜子,反射之下,发现早上见过的那个朝鲜人踱进来,装做在看航运时刻表,白亚麻西装的后襟被里边的手枪柄顶了起来;门外边还有一人,小个子罗圈腿,是日本人,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背。 要跟踪他,他们还应该有一辆汽车等在附近,加上司机,至少该有3个人。一个人对付仨,他没有把握,况且他从来也不带武器。 近来的成功,让自己有些大意了,随随便便地到处走,却忽略了小小租界外的十几万日本兵。宫口贤二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德川信雄如果决定放弃与他的联合,下手除掉他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除此之外,日军华北司令部也在通缉他,自然有可能派人进租界绑架他,只要他们的上司对前任司令官的劣行不断地追究,不断地施压,他们就有可能采取冒险手段;当然,他近期在黄金市场上的“暴行”,也可能引来同行的怒火,特别是中国同行,妒忌与愤怒,极有可能让他们采用消灭肉体这种最简便的手段……。 没有经历过磨难的人,也就绝不会有所成就,他在心中赞叹自己。付款,取票,找零钱,他都没有回头。不论是谁,他们也绝不会在这里动手,太古船行开办几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伙匪徒敢在这里闹事,尽管这里总是在流动着大笔的现金和许多贵重的货物,因为,这里负责安全的是一批装备精良的退伍海军军官。 他给俄国理发厅打了个电话,范小青上午在那里做头发。他自己是坐洋车来的,约好了范小青过来接他,现在这种情况,不宜让她来冒险。 “小丁,中午想吃俄国菜么?”不想,范小青却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他望见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堵在了范小青车后,车里有两个人。 没有退路了,此刻只要自己一踏出太古船行,不是被绑架,便会被刺杀。丁少梅拉住范小青的手,心中一阵感伤。 范小青把眼睛俏皮地眨了两眨,坏模坏样地一笑,突然挣脱他的手,高声叫道:“你从来也不听我的话,怎么就不能吃俄国菜,我就是要吃,你不跟我去,愿意去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争吵,愤怒,气冲冲范小青又去了。“赶紧回家去吧,我再也不要见你。”丁少梅在后边加上一句。 那辆黑福特给范小青长大的本特利让开了一个掉头的空间。范小青把阳伞摔在后座,乒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机器,加油,挂挡,汽车猛地一跳,出奇不意地向后窜出,后保险杠猛烈地撞在黑福特的前门上,一直把它推出老远;她再换挡,宽大的车轮在水泥地上磨擦起两股青烟。 当本特利镀铬的前格栅撞入落地玻璃窗时,丁少梅飞起一脚将那个惊呆的朝鲜人踢倒在地;本特利在大厅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打了个旋,尾部撞翻了柜台。丁少梅飞步跳进前座,车轮吱地一声尖叫,撞翻扑上来的日本人,呼啸而去。经过那辆黑福特身边,范小青还高兴地向里边的人挥了挥手。 “你得陪我去洗头,现在头发里全是碎玻璃。”范小青口中满含娇嗔。 “先拉我回公司。”丁少梅欠身从屁股上拔下一块尖利的碎玻璃,手上沾满鲜血。 “不行,先洗头,理发厅里会有人替你包扎屁股,找个俄国女孩子来干。”范小青径直驶回俄国理发厅。 “我已经找了你一个多小时了,你应该到市场来看看。”电话中传来包有闲慢悠悠的声音,与通话内容大不相称。 丁少梅趴在按摩床上,任由俄国理发师处理他屁股上的伤口,对着听筒叫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原因,交易突然被中止了。” 事情要坏,当他冲进黄金交易大厅时,发现地上到处丢弃着今天的日报,交易已经重新开始,所有经纪人仿佛了疯一般挤在黑板边,叫喊声震耳欲聋。他捡起一份报纸,|Qī|shu|ωang|头版头条是美联社的消息:“日苏和谈在即”,说是满洲边境的武装冲突已完全停止,日本有田外相秘密访苏,双方有望在短期内签定互不侵犯条约。 他向黑板望了望,标卖的数码几乎占满了铺天盖地,但买主也不少,交易非常热闹。显然,在投资者中分化成两大派,一派认定日苏协定有可能签定,联银券必定坚挺;另一派则怀疑这是战争贩子惯常耍弄的计俩,美联社言过其实。 他发现包有闲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透出几分恐惧。他能够理解包有闲的苦恼,如果这条消息可靠,前景确实够吓人的,没别的原因,他们东拼西凑的巨额资本,会在这次亏损中把他们个人的资本消耗掉,况且丁少梅自己并没有拿出一分钱。 他拍了拍包有闲的肩膀,想给他些安慰,但此时却没有人能够安慰得了自己。他心中清楚的很,是他狂妄的第二轮攻击,大大超出了市场的承受能力——日本人为了对付他,调来太多的黄金,这个市场已经胀饱得就要爆炸了。 “卖吧。”包有闲近乎哀求。 卖也没有用,他们投入的资金太多,为抬价吃进的黄金也太多,此时出货,市场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购买力。只能盼望着头一轮打击过后,价格能够维持在230元左右,这样他们还有救,因为,他的货绝大多数是在190元以上购进的。如果价格跌回到150元,他不但要赔光上一轮的赢利,还要赔掉将近一半的本金。 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又出场了,难得一见的日商朝鲜银行和汉奸的中国联合储备银行的经纪人也出场了,整整齐齐地鱼贯而行,像只送葬的队伍。人群中猛地暴发出一阵哀叹,完了,一切都完了,日本人在200元以上卖出了几十万盎司的货,他们现在更有理由把价格打回原形,好吃货补仓。 “丁先生。”上次那4个日本人又来了,鞠躬,陪笑脸。他问“什么事?” “司令官的资本金,我们全部弄清楚了,他通过汇丰银行,转给你2800万元联银券,大日本帝国政府要收回这笔资金。”领头的那家伙笑得越发地欢畅。 丁少梅也笑了笑,道:“你们的眼力不错,确实有这么回事。”几个日本人喜出望外,他接着道:“不过,那笔钱现在到了香港,是不是还在司令官的帐户里,我就不清楚了。他只是委托我把钱换成英镑,替他汇往香港。” “原来是这样啊。”日本人像是终于了解到了实情般的长出一口气。 “所以,你们现任司令官发命令通缉我,很是没有道理。哪天我要过去拜访他,把这件事讲个清楚,免得整天纠缠个没完没了。”他的口气好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您幸苦大大的,我们理解,我也代表司令官向您表示敬意。”为首的日本人挺通情理。 “不敢当,别派人来骚扰我,就感激不尽了。”丁少梅发现了事情的转机。 “虽然同情大大的,但还是希望您能还出那笔钱来。”日本人死心眼儿。 “让我替那该死的混蛋还钱?办不到。”丁少梅假作火冒三丈。 “新任司令官通情达理,他给您5天的时间,不论是您追回那笔钱也好,还是自己垫付也好,请到时如数交给我们,拜托啦!”4个家伙一齐鞠躬,告辞。 “他妈的,冥币烧纸要不要?”丁少梅知道日本人混蛋,不讲理,但时至今日,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不讲理的。 包有闲不解地问:“司令官的那笔钱,你真的还给他了?” “你当我是傻瓜?”丁少梅没好气。日本兵贩毒的钱,本来就是从中国老百姓身上弄来的,怎么能还给他们?可硬顶着也不是办法,他们是会杀人的。 让日本人这一搅和,上午收市的时间到了,金价跌到205元。这个跌势太过猛烈了,半天时间跌去了将近30%,所以,下午很有可能会稳定下来,甚至会出现小幅反弹。 现在也只有这么希望了。丁少梅走出大厅,意外地发现雨侬守在门外。 “有事么?”这几日他忙得昏头胀脑,没有顾得上与她交流。“近来有什么特别的情报?”雨侬是他的福星,也许她衣袋里正装着“救世良方”,最好是苏联军队已经大举进攻满洲国的消息。 “我必须和你谈谈。”雨侬一脸的郑重。 坐雨侬的车回到家中,五妞一步跳将出来,抱住他大叫道:“他踢我啦,踢了两脚啦!” “恭喜恭喜。”他把耳朵贴到她平平的肚子上,装作谛听婴儿的动静。有这么个憨态可鞠的女孩子给你开心,也算是意外之福,尽管有点不着吊。 五妞道:“下午你带我去买小孩衣服吧,闲里置忙里用,也该准备着啦。” “我这几天太忙,等过两天好不好?”他好脾气地哄她。她跟雨侬和范小青都不一样,该多疼她些才是。 “这样啊,整天闷在家里没意思,要不,我还是找隔壁老头儿玩去吧,他这个人挺好玩的。”五妞只是显出一点点失望,没讲粗话,往日蛮横的劲头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雨侬插言道:“你现在就过去吧,顺便给他带点绿豆糕,那老头儿肯定高兴。”她盼着她离开好谈正事。 五妞出门,丁少梅问:“她到那边去不要紧吧?” “德川信雄再厉害,也是个成名的大人物,不会平白害个傻孩子。”雨侬半猜半测,“我请你回家来,是想平心静气地谈一谈。” “我们难道还吵架不成?你若心里不痛快,可以揍我一顿出出气。能挨美人的香拳,也是福分。”调情可以缓解心理压力,黄金市场的失利,对他的打击确实沉重。 雨侬把手指张开,做了个停止的动作,道:“你先别夸口,一会儿翻脸的也会是你。我要说的是,请你放弃情报市场……。” 64。丁大少的事业全面崩溃 “你家丁大少正干什么呢?”德川信雄叫真子给五妞冲了杯可可,他发现这女孩子喜欢甜食。五妞很舒服地坐在藤椅里,摇晃着手中的蒲扇,半天才答道:“他这些日子太忙,整天不着家,想跟他说句话都抓不着个空。” “男人可应该看紧些,特别是有三个太太的男人。”他极有耐心地套问丁少梅家中的情况,五妞倒是知无不言,显得两个人谈得很是投契。 他又道:“你知道怎么样才能让男人只爱一个女人么?”五妞瞪大了眼睛问:“还有这事?” “你家老太太没教给你么?”他也把眼睁得大大的,里边装满可见的真诚。“算了,你要是不知道就算了。”他故意拿糖作醋。 “求求你,告诉我吧。”五妞拉住他的胳膊摇晃着,只是动作依旧很大,像是要给他来个“背口袋”。 “也许你们中国没有这种方法。我们日本女人,出嫁前总是要学会这个办法,能保证丈夫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所以,我们那里娶两个太太的男人极少。”那是因为穷,即使是财主,养得起两个老婆的也不多。他暗自感叹。 “是什么办法?” “这办法我也不知道,只有女人才会知道。”他笑了笑,努力吊起五妞的胃口。五妞面上突然一喜,问:“真子会不会知道?”他道:“肯定知道。” “真子阿姨。”五妞冲入厨房,把真子挟在腋下,不顾她乍手乍脚,夹着她跑回客厅。“你告诉我那个办法好吗?求你啦。我给你买新衣服,要不给你买好吃的?” 真子挺有口才,讲得很清楚,说那东西是一块小石头,藏在一种蓝色的石首鱼的脑袋里,只有北海道才出产。把那石头磨成粉末,不论茶里酒里放上一撮,那男人便睡过去,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女人,就会是他一生珍爱的女人。最后真子道:“我只有这一颗,是我祖母给我的,我不能给你。” 真子从腰带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纸包,打开来给五妞看,里边是一颗半透明的小石子,外型很像盐粒,只有黄豆大小。 “把它磨成粉,它会融化在任何液体里。”真子加以说明。 五妞问:“我要是吃了呢?” 德川信雄拦住她的话头:“你吃了只会生病。” “我可只有这一颗呀,在中国找不到这东西。”真子再次强调。 五妞突然把身子往后一靠,说:“瞧你吓的,我不要你的东西。”真子的鼻子眼都笑在了一处,道:“我不是害怕,别人我不会给,可你是我们老爷的朋友,当然不同了。不过,你也得给我件礼物才好哇。” 五妞随手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给你这个,省得你笑话我们不大方。”真子送上纸包,却被五妞挡了回去。她说:“你这东西我不要。” “为什么?”德川信雄问。 “我奶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时候我还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说有一个蠢婆娘要把爷儿们留在家中,就四处打听办法,正碰上她爷儿们的仇人,也是交给他一包药,说是吃了只会疼她一个人,结果,她把自己的爷儿们给药死了。”五妞冲真子满含歉意地笑了笑,说:“不是说你要害我爷儿们,不过,给他吃药的事,我可不敢试。” 德川信雄感叹道:“你家老太太真是有智慧呀!” “我奶奶外号小脚女侠……。” 在隔壁,丁少梅和雨侬俩人吵得险险就要拿刀动杖,宋百万和宋嫂替他们把住大门,严防有人偷听。 “原来你一直在挖我的墙角,拆我的台,我还把你当作我最亲近,最可靠的人,天啊,现在还有谁可以信任?”丁少梅怒发如狂。 “你唯一可信任的人,只有我。”雨侬寸步不让。“情报市场也是我的事业,你刚回国几个月,跟本不了解这里边的危险,这不是学生演戏,也不是你用点中国谋略唬唬英国人那么简单。都是英国政府把你给宠坏了。” “英国人怎么啦?他们识货,他们知道我有多大价值,不像你,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住进我的家里来,大约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吧?” 雨侬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真想放声痛哭一场,但不能,因为她知道自己担负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包括保护这个不成熟的大孩子的责任。她道:“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我从十几岁就已经决定,今生今世,非你不嫁,不想你却把我当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你不冷酷吗?你丈夫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你却要出面争夺,这不是无情是什么?”他看到了她的眼泪,又道:“不要用这种方法,你知道我心软,见不得女人流泪。你走吧,我没有权利要求你放弃理想,咱们只能到委员会上一决胜负。” “你让我走到哪去?” “既然站到我的对立面,你大概早准备好离开这里了。” “胡说,你是我丈夫,我为什么要走?”雨侬擦干泪水,破涕一笑。“再者说,今晚我当班,我可不想便宜别人。” “我怕受不起你这么大的恩惠。”丁少梅不依不饶。 蓦地,大门上响起猛烈的敲击声,传来一阵吵吵嚷嚷。 “谁敢拦着你大爷,我活劈了他。”左应龙带着一群壮汉,晃着膀子闯进来,一把抓住丁少梅的衣领,把他提到近前。“小子,你以为躲到女人裤裆里我就找不见你啦?我的钱呢?” 宋百万上前一伸手,搭住左应龙的手腕。左应龙道:“宋爷,咱们是两股道上的船,井水不犯河水。我来收回我的钱,不犯你们那个党的条款吧?” 宋百万道:“请斯文些说话。”便和宋嫂一起退到厨房里去了。 “姑爷,我把钱交给你时有话在先,只许赚,不许赔。”左应龙少了手指的大手危险地挥来挥去。“今儿个怎么着,白骨精斗唐僧——赔了个‘精打光’,这还了得?” 雨侬出来打圆场道:“亲家爹,您误会他了,消消气,听我说……。” 左应龙翻着怪眼问:“你就是那个关姑娘吧?城里城外有你一号,我知道你是个人物。来到这个家,你没欺负我们姑娘,我谢谢你啦,可今儿这事,不是空口白牙了得了的,100万块大洋,说着玩呢?” 100万银元,她赔不起,心下不由得埋怨丁少梅不知深浅,竟然会使左应龙的钱。这些人来钱不易,是拿命换来的,绝不会轻易放弃。可他们向来最是谨慎,如何会轻易把钱借给了丁大少这路冒险家?怕是贪心在作怪,要么就是丁大少的宏伟计划把他们给唬住了。 包有闲打来电话,说:“你快些来吧,市场上的情况很是不妙。”丁少梅明白,以包有闲那不紧不慢的性格,能讲出这话来,必是出了大事。回身他对左应龙好言相商:“岳父大人,老泰山,您老先别着急,我到黄金市场上看一看,回来咱再商量办法。” “没门儿,今儿个不拿出钱来,你以为老丈人不杀女婿吗?哪也别去。”左应龙拉了把椅子堵在门口坐下。 丁少梅道:“钱少不了您的。这么办,等我把那边的事料理出个眉目,头一个先还您的那一份。”左应龙眉毛一立,道:“别弄这个哩格楞,爷爷我见的嘎杂子琉璃球多了,在这儿使心眼儿,你还毛嫩。别废话,麻利的,拿钱。” 遇上这么个浑人,丁少梅只有叫屈的份。雨侬道:“亲家爹,要不这么着,让他给您开张支票,5天期,下个礼拜一您上银行去取怎么样?” 左应龙眨了半天那只好眼,说:“什么支票,不就是块白纸头吗?擦屁股都嫌小。我要现钱,拿的是我的现大洋,还也得是现大洋。” “您这就不讲理了,现在哪还有使现大洋的?”丁少梅口不择言,左应龙勃然大怒,叫嚷着要杀人。 这算唱得哪一出儿呢?丁少梅万没想到,为国抗日,还得应付这种麻烦。看来,英雄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五妞回来了。丁少梅像是终于盼到了救星,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引到她父亲面前。唉,为了国家,什么委屈都很受着。 “您干什么来啦?”五妞一见房中众人脸色难看,她便把脸放了下来,讲话也没了好声气。 “来找你爷儿们要帐。”左应龙立时外强中干。 “你给他钱啦?好哇,那就算是我的嫁妆得啦。您想什么呢?嫁闺女一分钱也不陪送,打发要饭的?”跟她爹,五妞有绝对的发言权。 “那可是你爹的棺材本儿呀!”左应龙不由得哀叹命运不济。 见情况发生了大逆转,丁少梅笑着拉开了五妞,对左应龙道:“岳父,这么着,您还是拿上张支票吧。我帐上没那么多的现款,对不住,延几天的期,就5天吧,到日子您上银行,兑1000万的联银券。”得,加上日本人的那份,5天后他得还两笔帐。 “哎哟,我的现大洋啊。”左应龙忍不住哀鸣。 五妞恨恨道:“你再敢找我爷儿们扯臊,老了我不养活你。” 等到丁少梅抽出身来,把电话打到黄金市场,那边已经收市了,黄金收盘价156元。按照这个价格结算,除去上一轮的赢利,单本钱他净赔了1500多万。5天后若要拿黄金顶帐给日本人和左应龙,他差不多要两手攥空拳了。剩下几百万,根本堵不上包有闲和德川信雄几个人的窟窿,更别说还有英国领事帮着商借来的1000多万。“这真是天灾人祸!”雨侬表示同情。 如果真来一场天灾人祸,那可算是把他给救了,到时候联银券必定贬值,金价理当会猛涨。他望着窗外的雨天,盼望着能发一场大洪水。“近几日的天气预报怎么说?”他问雨侬。 65。墙倒众人推 天阴得像水铃铛一般,却不好生下一场雨,只是细细地飘着粉末样的水滴,包有闲的风镜上一层一层地蒙上水雾,挥之不去,索兴摘下来丢在一边。他小心地驾驶着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可轮子还是在湿滑的水泥路面上吱吱地打滑。中街上的各国银行门外挤满了人,这几日黄金价格的大涨大落,让所有以联银券为主要流动资金的商号慌了手脚,存钱不是,买货也不是;更有大批市民慌乱之下,纷纷拥到这里,从货币贩子手中高价换取外币,以图保值。 丁少梅的这次失败完全出于意外,包有闲在心底替他开脱。他的所有计划、谋略都无懈开击,但谁能想到国际形势发生了变化呢?若是早能买到日本与苏联合谈的情报,自然不会出这等事,但世事难料。好在他们手中还掌握着40多万盎司的黄金现货,只要能咬牙坚持住,挺过这一场风潮,黄金价格必有回升的那一天。在世界历史上,还没有哪种侵略者的货币能够坚挺不衰的。 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钱,就算是赔上50%,对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做这么冒险的生意,大赔就是大赚的先兆。只是有些对不住铁十三少罢了,让他跟着赔了钱。 车子驶进工部局的前院,站岗的锡克族士兵持枪咔地一声敬礼。这里他常来常往,没有人不认得他。 走进休息厅,正是喝下午茶的时间。他看到范小青穿了件黑白两色的裙装,轻快地周旋在一群英国商行的大班中间,来者都是熟人,而范小青是社交界的名星,往日聚会上,这些老家伙要想巴结她,怕是都难凑得上前。 包有闲一路打招呼握手,一路寻找丁少梅,却没见他的踪影。 丁少梅此时正坐在楼上的小茶室里,板着面皮,任由英国领事格雷格·詹森在那里转弯抹角地暗示,他只管一味地装傻。 看到我在黄金市场上刚刚遭到一点小小的挫折,你们就都扑上来拆我的骨头吗?他在半合的眼皮下边,蔑视这个英国小官僚,肚子里的怒火却越烧越旺。我做的一切,是替全世界正直的人讨回公道,可不单单是为了中国,你们把那木头脑袋想清楚了。没有我这番搅和,日本人会一心一意地对付你们英国人,早赶你们回到那个潮湿的小岛上去了。 见丁少梅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詹森领事很有几分恼怒,便换上白话说:“现在,远东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商人们要抽回资本,以图自保。请你给他们开支票吧,我这里有一张表格,上边是各家的明细……。” 丁少梅终于开了口,说道:“当初那笔钱是谁借的?” “这话什么意思?当然是您借的啦。” “错,当初这笔钱,是你替大英帝国政府财政部向他们借的。”丁少梅有意讲的是全称,让这小子听个仔细。 “是有这么回事,可那钱是借给你的呀。”詹森领事一时没转过弯来。丁少梅紧跟了一句,“有借据么?谁的过付?谁的中保?几分行息?什么时候归本?” 詹森抓了抓头发稀疏的头顶,问:“这有关系么?钱交到了你手里,是绅士就不会不认帐吧。”“好话。”丁少梅眼睛一瞬一瞬的,像是瞅着笼子里的猴子。“这钱是财政部出的凭据,你作的中人,没有利钱,也没有还帐这一说。老小子,你没明白财政部的意思?这钱借出来就是要牺牲的,他们也算是替大英帝国的殖民事业做了点贡献。” “您的意思,这钱就不还了?” “打收到钱那一天,我脑子里就没有还钱这回事。我的任务是狙击联银券,打狼还得扔块骨头呢?何况是跟日本人的占领区货币开战,这1000多万,只能算是打窝的鱼食。” 格雷格·詹森大张着嘴,半天没缓上气来。丁少梅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说:“除去那笔钱,我这次还损失了七八百万,你准备准备,过两天我派人过来取。” 英国人自以为绅士,其实也不是东西。丁少梅知道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但挡上一时是一时,我在金钱上战胜不了日本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抗击侵略者,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杀人放火,投毒挖陷阱,只要是于家国民族有利,放开手干就是了。 他有点羡慕俞长春,那是个真正的抗日分子,那才叫真抗日,投炸弹,印报纸,干得单纯,爽快,不像他,黄金市场本身就是个粘乎事儿。 回家的路上,范小青问:“事情谈得顺利么?”“现在哪还有顺利的事?他们也来要帐了。”他苦笑一声,心中像是泡了黄连,很想大哭一场。在身边的三个女人中,此刻也只有范小青能给他安慰了,她向来不计功利,既没有野心,人又懂事,只是一门心思想当大太太而已,不像雨侬和五妞身上有那么多麻烦。 方才与包有闲道别,他有些羞愧,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合伙人,倒是包有闲大方得很,拍拍他的后背说:“这不算输,咱们还有一座金山,翻本是早晚的事,回家弄点好吃食,睡上一觉,明天一大早,又是一个英雄。” 英雄!他无法面对这一切,他不是英雄,是狗熊。一个自以为是,胆大妄为却又没有能力收拾残局的狗熊。 “晚上想跳舞么?”范小青没话找话。“今晚利顺得大饭店有秋季时装晚会,各界名流都会来。” 丁少梅摇摇头,跳舞是闲情,他现在没有闲情,只想破坏点什么,来平息胸中的郁闷。 “要不,晚上我过去陪你?”范小青又生一计。“好哇。”他装作兴高采烈。 雨侬有两个习惯,一是每晚必定要洗澡,一是睡觉不穿睡衣。今晚她有意把洗澡水调得比平时热一些,好逼出身上阴雨天带来的潮湿之气,同时也能调动起自己的兴致。丁大少是个绝妙的情人,每当她当班的时候,她总能得到出乎意料的快感,第二天离开卧室,她常常会为昨夜自己的行为羞得无地自容,但在卧室之内,那一切又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快乐。不,绝不仅仅是快乐,而是真正的狂喜。 她在床单下脱掉睡衣,丢在梳妆台上,这才留意到丁大少的神气有些怪异。“白天的事你别生气,不吵不闹不是夫妻。”她凑到近前,逼视他的眼睛。这可不大对头,他的目光中多了些陌生的东西,不是愤恨,也不是激情,而像是些神不守舍的狂燥。她笑道:“别气啦,也别想啦,这一定是天气不好,让你三焦上火,泄泄火气对你大有宜处。” 门上一响,范小青走了进来,长长的丝绸睡衣盖到脚面。“嗨。”她抖着手指向雨侬打了个招呼,从丁大少的另一边爬上了床。 “你不该对我这样。”雨侬一时怒气勃发,伸手去拿睡衣。 丁少梅拉住她,口中道:“是我让她过来的,这床挺大,睡得下我们三个。”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五妞要知道该不高兴了。”雨侬没再坚持离开,只是在床单下踢了丁大少一脚。 夜沉人静,丁少梅被两个女人沉睡的胳膊腿儿包裹在中间,独自瞪大眼睛想心事。唉,宫口贤二那老小子说得不错,不管我喝过多少洋墨水,我终究还是个腐朽的中国人。 德国产的闹钟不如瑞士的产品精致,但要结实许多,里里外外全是精钢与黄铜,俞长春向来喜欢德国产品的厚重实在。两只闹钟,两只瑞士马表,串联起来制成两个定时器,一只表管12个小时,两只串联起来就是24小时,马表的作用就是让爆炸时间可以精准到秒,因为镁条燃烧的时间与启爆的时间控制,必须得以秒钟来计算。这样以来,他们可以在十几个小时之前就把炸弹安装完毕,只要是能留给轮船四五个小时的航行时间,它就完全可以行驶到无处停靠的渤海深处,完成几千件珍贵古董的海葬。而他们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留在码头上吸烟卷,等消息。 制造炸弹这路事他从不谦虚,大敌当前,谦虚的结果只能误事。况且,自从日本人占领华北,他就开始制造这东西,不论是用来投掷的,还是埋在公路上当地雷使的,少说造了有100个,其中至少有几十个顺顺当当地响了。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定时的时间长些而已,精确些。如果需要,他还可以让时间更长——比如3只闹钟的串联。 梯恩梯只有一点点,被分成两包,而电雷管却用了4套,这有点浪费,但由于目标太过重大,必须得保证万无一失。他对日本产的干电池不大放心,但这是市场上能够买到的最好的一种,国产的干电池他连想也没想过要用。抗日是件奢侈的工作,他认为。 由梯恩梯引爆黑索金炸药,这一点他有把握,那东西敏感,弄把榔头敲一下也会响,何况用梯恩梯?启爆装置安装在他上学时使用的一只旧皮箱中,一切装配停当,这也就避免了再到船上装配,平白浪费宝贵的时间,届时只要接上电线,给闹钟和马表上弦、定时即可。当然了,最安全的办法,是制造两套起爆装置,但那样以来就需要增加上船的人手,反而引人注目,太不安全。 真正的难题有两个:一个是在工字龙骨上固定黑索金炸药,另一个是铺设燃烧的混合金属粉管线——他买来十几米长的薄胶皮管,中间通上镁条,再填充上金属粉。镁条采用多点燃烧,保证在短时间内完成燃烧过程,所以,点燃镁条的时间比炸药爆炸的时间要早。为了安全可靠,他在家中搞了十几次实验,以确保一切全在掌控之中,为此,因燃烧金属粉弄出来的刺鼻气体跟二房东没少争吵。 一切准备就绪,那批文物是在劫难逃了。老赵来电话,说是船期已定,本月19、20两日装船,20日晚上启航。 他还需要两个助手,二宝算一个,得让他先把黑索金从海关库房中提出来;另外再找个人帮着往船舱中搬炸药,布管线,这事不能随便找船上的水手帮忙,必须得自己人。 丁少梅像个干大事的,有些个英雄样,也许他会对亲手炸船这种刺激性的活动感兴趣。俞长春一向觉得这位丁大少应该是个好热闹的人。 66。死棋肚子里出仙招 “20号炸船?那天上午我有个会必须得参加。”丁少梅不能将委员会的事告诉俞长春。 俞长春兴致极高,笑道:“不碍的,怎么也得等到天黑才能上船,你出发之前,甚至有功夫先洗个澡。” 丁少梅有些犹豫,委员会是大事,他可不是个不分轻重的毛孩子。他问:“到时候在哪碰头?” “大连码头,我在那等你,二宝开船送咱们。” “如果我到时间没赶过来,你们只能自己动手啦。”丁少梅拿出3万现金交给俞长春,“带上这个,以防万一。” “没有你不好玩。”俞长春的遗憾之色溢于言表。丁少梅笑道:“我尽可能去,但我确实还有更重要的工作。” 范小青在一边插言:“他不去我去,这路热闹,我还真没赶上过。” “胡闹。准备车出发了。”丁少梅给范小青下命令。 如果能够说服老吉格斯,会比买选票来得更直接,更有功效。丁少梅决定今天来个“关云长单刀赴会”,再斗老吉格斯。 放弃丁少梅是不得已的选择。为这事老吉格斯懊恼了不止一两天,也就越发地恨起日本人来。这些东洋岛国的小矮子,野心大大的。他花费二十年的功夫,耗去无数心力培养起来的接班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8 部分阅读 慕影嗳耍驼庋嵋椎乇凰歉匆ァT谡饧律希矣惺裁创砻矗棵挥小@霞袼褂峙郎辖蔡常挥懈芯醯缴系壅驹谒庖槐摺N椅ㄒ坏拇砦缶褪遣桓眯湃握飧瞿昵岬闹泄耍昵岬挠⒐』镒由星也豢尚牛慰鍪侵泄耍∷囊靶拿挥谐叨龋形耆撬嫘乃运阶岳磺笞约阂皇蓖纯欤还苋蘸笕绾危挥写缶止邸S曩退笫遣煌飧龉媚镄惺鲁廖龋乃枷该埽皇窃谡紊嫌行┛梢桑墒牵姑挥凶约旱恼喂鄣悖恐灰芄话亚楸ㄊ谐∥肿。钡剿馨踩胤祷乇镜兀庖簿凸涣恕?br /> “您想好了没有?”雨侬坐在椅子上,仰头向上望。方才,老吉格斯说推举她担任主席是有条件的,但问他是什么条件,他却要想一想。 “你再等一下。”他无耐地摇了摇头。就这么放弃丁少梅,真是可惜。那小伙子不论是智力还是野心,都是此时此刻担任这个职位的最佳人选,自己怎么就没把他控制住呢?罢了,罢了。他向下对雨侬道:“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我还会从香港回来,到时候……。” “到时候我远接高迎。”雨侬听出他话里有话。 “我是说,这情报市场到时候你得还给我。”事已至此,老吉格斯不得不厚起脸皮。 雨侬故意沉吟片刻,说道:“要不这么着,等我把日本人赶出中国,我会自动把权力交还给您。”你能不能这么长寿,只有天知道。 老吉格斯觉得,这应该算是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结果,英国政府已经基本上放弃了对本地的保护,日本兵冲进来是早晚的事。与其在宫口贤二的威胁之下经营情报生意,他宁可回老家去酿威士忌。 “好吧。”他走下讲坛,说道。“不过,丁少梅可不好对付,要不要……?” “别,”雨侬连忙止住他要提出的建议。“小丁是我自己的事,您只管在开会时主动提出辞职就行了。”你清除对手的办法向来只有一个——暗杀。我可不能让你动丁少梅一根毫毛,他只是不懂事而已,罪不至死。 对丁少梅现在的处境,雨侬很是担心。他回国只有几个月,可惹上身的麻烦却太多了,给自己树立的敌手一个比一个强大。日本人那里,华北司令部首先是一个大麻烦,日本人穷,没见过大钱,如今两千多万块钱被他平白骗了去,岂能与他干休?宫口贤二也是一个问题,他只想通过丁少梅来控制情报委员会,绝不会善心到帮他成家立业。她相信丁少梅有自己一套想法,只是,想要利用日本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最终结果更可能是给自己套上一只沉重的枷锁。德川信雄利用小丁完全是出于个人的目的,这个老间谍人情熟透,对小丁这种没有经验的新手,他会像玩弄木偶一般地玩弄他,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小丁自以为能力非凡,但是,他联合了英国政府与德川信雄共同对联银券发动的狙击行动,又遇到了横滨正金银行与中国联合储备银行的顽强抵抗,弄得他已经破产。 他留在本地已经不安全了,得尽快把他弄走,不论是英国还是香港,哪怕是把他送到冀东去,也比这里安全得多。雨侬望了一眼老吉格斯,问:“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杀了他太可惜了,可如果不杀他,对你将来是个极大的威胁。我可不想情报市场落在日本人手里。”老吉格斯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 “这件事我有分寸?” “还是那句话,只要是能把女儿还给我,我可以放他一条活路。” “一言为定。”雨侬伸手与老吉格斯相握,他们的这笔买卖算是成交了。她只对一件事没有把握,就是范小青,那姑娘是个魔,绝不会老老实实地放弃丁大少,跟她老爹去香港过苦日子。 这边一切谈妥,老吉格斯自然给上门挑战的丁少梅吃了个闭门羹。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丁少梅决定自己动手抢夺委员会主席的位子。 “你是说把黄金全部运走?”包有闲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雨侬。丁少梅却把眼闭上,细细地品味着她这话里边的味道。这不算是个坏主意,他想。把黄金运到国际市场上去,不论是香港,还是纽约,都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机遇。如果他们得到的情报准确,德国人在冬天以前必定会入侵波兰,美国会怎么样不好说,但英法两国绝不会坐视不理,宣战的可能性极大,这样以来,就又是一场世界大战。 对战争反应最敏感的莫过于黄金,欧洲战事一起,世界黄金价格必定暴涨,手中这40多万盎司的黄金,会是一笔不小的筹码,可以让他在世界黄金市场上有一点作为。然而,那样以来,也就仅仅是发财而已,与抗日无关了。 运走?不,只能说是是偷走这批黄金,从此,他会是一个世界级的富翁,只要波兰的战事真的实现,可那又怎么样呢?即使是富翁,也只是个国破家亡的有钱人而已,于国于家毫无用处。二十几岁就变成个有钱的废物,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想法了。 “你在国外照样可以为国效力,可以向国内输送物资,宣传抗战,可做的事情多着呢。”雨侬极力劝说。“要是我有你的本领,我不会窝在这么个小地方,还天天冒着生命危险。我会把我的才能发挥到极致。” 丁少梅冷冷道:“父仇未报,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我替你除掉德川信雄。”范小青很想出国去玩一玩。 “不行,我要看着他剖腹自杀,这是我们的协定,也是我对他的承诺。”大英雄岂能干暗杀的勾当? 雨侬道:“你知道在船运公司是谁在袭击你们?是德川信雄派的人,不是华北司令部。” 华北司令部确实不该暗杀他,他还欠他们一笔巨款没有还上。但他也不相信德川信雄会下作到进行暗杀,以他的资历、在情报界的地位与八十几岁的年龄,他不可能不顾及声誉,食言而肥,在这一点上,他应该比老吉格斯强一点,那个苏格兰老小子倒是什么都敢干。于是他道:“我不相信,德川信雄不会这么愚蠢。” 公司的接待员进来说,外边有日本人求见。丁少梅出来一看,是找他讨帐的日本人中的一个,后边跟着两名穿便装的日本兵,腰间鼓鼓的,想必是带着武器。“丁先生,”来人鞠躬。“司令官命令我们保护您的安全,在还帐之前。我们4个人分4班,全天保护,万里无失。”他的汉话不大好。 “一边呆着去,我哪里用得着你们保护,你当我是汉奸啦?”他有些烦心,照这样下去,这个地方越来麻烦越多了。也许雨侬的话有些道理,但要让他就这样离开本地,他绝不甘心。 “你答应了吧。”雨侬低声请求。 “黄金可以运出去,但我绝不离开本地。”丁少梅口气生硬。他恨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如果成功地袭击了联银券,这会儿德川信雄早已自杀,而他也该被尊为了不起的民族英雄。 “有艘英国邮轮东方公主号,要在塘沽停靠两天,周日中午启航。我想,还是用英国人的船比较安全。”包有闲举着手中的《航运快讯》道。 丁少梅摆了摆手对包有闲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要亲自押运。” “我让宋百万跟他一起去,也能保护得他周全。”雨侬提出建议。 “剥皮宋?他倒真是个合适的人选。”丁少梅从鼻子里哼出两股气,没再说什么。这件事只是有些对不住左应龙,但又有什么办法呢?5天后他的支票兑不出钱来的时候,再给他解释吧。反正在国际市场上赚的钱,会有他一份。他怕的是这位土匪岳父对国际金融一无所知,那他可就解释不清了。 丁少梅去黄金市场转了一圈,后边“保护”他的日本兵驾着辆破道奇汽车亦步亦趋。范小青笑着问:“咱们甩了他?”她的本特利只要略一踩油门,发动机能上一万转,日本兵跟本追不上。丁少梅笑道:“不必了,没事的时候尽管让他们跟着,我早晚给你找个机会,好施展你的疯狂驾驶术。” 黄金市场重归平静,价格在160元附近徘徊,交易清淡得很,所有的投资商和经纪人都满面严霜,向丁少梅怒目而视。他是个“祸头”,带累所有人都赔了钱。 从今往后,这里就没他什么事了,至少暂时他不会再有生意可做。今天是周五,周日委员会开会,不知道雨侬把选票拉得怎么样了。看上去,她好像是挺有把握,但她不知道,大皮埃尔已经掌握在宫口贤二手中,他现在稳稳当当地有5票在手,只要老吉格斯同意表决,委员会主席非他莫属。 眼下的难处在于,如果屁股后边总跟着一批帐主子要债,这个委员会主席做着也没多大意思。盼望着欧洲的战事快快打起来吧,这才是他翻身的机会。 67。黄金的前途 宫口贤二的汽车在德川信雄门前停下来,但他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向隔壁的房子望了几眼,院中静悄悄的,门口不远处停着辆黑色的道奇,守在里边的三个人,一望便知是大和民族的子孙,想必这是华北司令官派来监视丁少梅的。这个毛头小子四处惹事生非,过几天把他扶持上情报委员会主席,日后怕是有自己头疼的。可又怎么办呢?掌握情报市场是自己毕生的事业,也是这一生最好的一次机会。 真子迈着小碎步迎接到门口,说老爷正要出门。 “给您添麻烦了。”宫口贤二依着规矩对老师讲些客气话,却没有立时就走的意思。 “你不是给丁少梅说情来的吧?”德川信雄对这个不肖的学生一肚子不满意。 “请原谅,我确实是替他说情来的。”宫口贤二稳住心神,话头有板有眼。“太古船行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您派的人没能得手。我不得不把这件事上报军部,请求他们来调解。” 今天一大早,宫口贤二给军部写了两份报告,一份是关于大皮埃尔的,泄露德苏条约的事情算是有了个交代,但他只字未提大皮埃尔就攥在他手心里这件事,丁大少说得对,他得先求自保,再求发展。第二份报告,就是他与德川信雄目前的关系,现在本地放着这么个没职没权,却大有资历的太上皇对他指手画脚,于他的工作大有妨碍,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地将德川信雄配合英国政府狙击联银券的事捅了出去,国事不同于家事,师生之情在这里没有多大份量。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绞尽脑汁替丁少梅找了几条辨解的理由。 报告刚刚发出去,他又收到了三份指令,离奇的是,这是从不同渠道下达的完全不同的三份指令。一份命令他协助追讨被丁少梅骗去的两千多万资金,不成功就把他干掉;另一份指令命令他迅速整顿本地情报市场,立即把丁少梅扶上台,使权力与情报集中在日本人手中,为东亚战争大大的效力;第三份指令命令他立即将丁少梅绑架,乘第一班轮船赶回日本,由于德国马克的汇价不稳,新近与马克联系汇率的日元大受影响,急需“魔法师”前往出谋划策。 战线拉得越长,本土的大本营机构就越庞大,每个部门都在抓权,抓人手,像他这种非军非民的间谍,在军部经过几次政变,几次改组之后,是每个人都想控制在自己手中的“活资本”。 他们哪知道几十年在外国的苦处哇!他有几分伤心,同时也常得这种矛盾的指令并非坏事,万一有个闪失,可以用来相互抵挡。 德川信雄问:“联银券的事,想必你也报告上去了?” “请原谅,今早已经把报告送了出去。” 德川信雄沉吟半晌,方道:“你终于把老师给出卖啦。” “对不起,国事为重。”宫口贤二立即跪倒在地上谢罪,以全师生之礼。 德川信雄点燃一枝香烟,却没有吸,呆愣愣地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雪白的髭须在抖。“你去吧,人若像我活到83岁,哪有见不到的怪事,何况是学生出卖老师?”他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宫口贤二挥了挥手。“如果我所料不错,多则5天,少则3日,大本营回复的电报就会到达司令官手里。军部的那些个年轻小子们,从不知道尊老敬老,他们绝不会给我留一点点体面,即使是体面地自杀也不成。” 下午丁少梅来到盐业银行,安排运送黄金的事。在租界里一切事情都好办,但一出租界,就是日本兵的天下,这么一大批黄金很难不露行迹地运上东方公主号邮轮。此时才真正显示出包有闲的能力,他交游广阔,手面大方,熟人遍天下。他把租界内从盐业银行到英国太古码头这一段路的运输交给了脚行。这是那种帮会式的组织,专事运输,各码头、车站都有各自的脚行,彼此互不来往,一旦来往,便是争行斗殴。他委托的这家脚行自本地开埠就已经开业,有60多年的历史,独占英商太古码头,把货物交给他们,绝无闪失。 金条的外包装一律是松木板条箱,这是运送银元的专用箱,因为白银进出口近期控制不严,这个伪装可以让人不至于因那箱子沉重而产生怀疑。 从租界码头到塘沽码头,这一段水路是日本人管区,不安全,然而,包有闲神通广大,竟买通了水上缉私队,他们的六艘汽艇借着在海河上巡逻的机会,来回两趟,便能把货全部运过去。“这大约需要一整夜的功夫,我怕是没有时间回家收拾行李了。”包有闲与丁少梅临别时说道。“我必须得跟头一条船过去,按排东方公主号那边的事,后边启运的事,请关小姐和宋百万主持吧。” 丁少梅没有讲话,只是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半天没放开。他有点喜欢上这个不动声色的小伙子了,不知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闯荡世界。 回到家时已经傍晚,宋嫂说隔壁来人请过两回,说是老先生请干女儿和丁先生过去吃饭。 范小青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丁少梅便带了五妞来见德川信雄。 “见到你们真是高兴。”老头儿不像是说客气话,眼睛里竟然闪动着几分泪光,然而,间谍的表情丁大少是绝不会相信的,他只装作没看见。 饭罢回到客厅,德川信雄道:“自古至今,真正的朋友总是聚少离多。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回国一趟,你我打赌的事,怕是只能往后推推了。” 如果狙击联银券成功,再当上情报委员会主席,这老家伙就只能剖腹自杀,这是当初德川信雄承认自己身份时与他的约定。如今自己一时不慎,给了他说嘴的机会。丁少梅有几分生气,便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后天我必定会当选委员会主席,而联银券的事也不过再有个把月的功夫就能大见分晓,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我热切地盼望着你的成功,到时候请你给我写封信,我一定会按约定行事,绝不食言。”德川信雄叹了口气。“只是,那时不能请你来观礼,对我是件大憾事。” 丁少梅笑得挺好看,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坐船赶到日本,你可一定得等着我。”你是我的杀父仇人,能够看着你死,是我最大的愿望。 德川信雄突然想起什么:“噢,来的时候,请别忘记给我带两匹你们的那种大五福白布来。” “干什么?”他问。德川信雄道:“那是个大场面,白布是必须要用的,只是,你知道的,我们那里现在有些麻烦,棉花不多……。” 丁少梅故做好奇地打听:“许多天来,我总是在想,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场面?” “那是荣誉和尊严的舞蹈。”德川信雄的目光越过丁少梅,像是望着他身后极远处。“普通的穷武士要剖腹,最荣耀的办法是到一位世族家中举行仪式,这对那位世族也是件体面事,所以,他会出钱料理一切。我的祖上是天皇的武士,本身就是世族,这样以来,来观礼的人一定非常多,毕竟近几十年来,这样的事情不多见了。” 他语调平和,像是在讲述自己的寿礼:“我散布在全国的几百位亲友都会来观礼的,我儿子的婚礼他们不一定会到,但这一次他们是一定要到的,当然,都是男人,女人没有资格参与。我希望那是个菊花盛开的日子……。” 丁少梅插言道:“该是9月底10月初,时候不多了,你得抓紧准备。” “那你就得真的拿出些本领来,别让我空欢喜一场。”德川信雄拍手叫进真子来,让她换茶。不一会儿,她端上三杯可可。他道:“这是驻巴西大使托人带给我的,请尝尝。”他自己先喝了两口,突然睁大睛睛,欢喜道:“我险些忘记,还有礼物没拿出来。”便起身去了书房。 五妞喜爱甜食,见她喝得高兴,丁少梅便把自己的那一杯也倒进她的杯里。“嗯,真是好喝。”两杯喝完,五妞像是意犹未足。丁少梅拉起她的手笑道:“回头我也给你买,这种东西喝不穷你丈夫。” 德川信雄抱着只高高大大的盒子回来,道:“干女儿,这是今天早上刚从日本送过来的,算是义父的一点心意,看见他们,你就能回想起义父的一点点好处。” 回到家中,五妞着急地打开盒子的包装,里边是两个一尺半高的玻璃匣,内中是两只精美绝伦的日本玩偶——一位武士,一位公主。 许是吃的生鱼片不合脾胃,当晚,五妞开始腹泄不止。 68。麻烦一大堆 请来的犹太大夫说不要紧,只是季节性腹泄而已,开过药方便去了。雨侬和宋百万都不在家,范小青便亲自去药房买药。 “我还是回自己屋吧,”五妞双手紧紧地按住肚子,脸色发白。丁少梅让她把头枕在自己腿上,安慰她道:“老老实实呆在这儿,我还没伺候过病人,今天也长长见识。”她问:“你说,孩子会不会流产?”“胡说,我儿子不是一般人,哪能经不起这点小风浪。”丁少梅讲笑话给她开心。 范小青买药回来,顺便还买了只热水袋,给五妞敷在肚子上。“要不要去病院?总这么拉下去,怕是要脱水。”范小青道。五妞不愿意离开家,说是吃过药,肚子已经不那么疼了,便硬是要回自己房中,只说身上有味,不愿意让丁少梅看到她这个样子。 “她在那老头儿家里吃了什么东西?”范小青问。丁少梅想想说:“也没吃什么,大家一起吃的饭,许是她肠胃真的有问题。” “你可别忘了,那老家伙是你的仇人,这件事你知他也知。”范小青一脑门子的疑虑。丁少梅解释道:“我怎么能把父仇忘了,只是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我要让他自裁,免得他的脏血染了我的手。” 范小青只是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要杀日本人就真刀真枪地干,弄这么些鸡零狗碎,能管得了什么? 丁少梅想留她在房里,她道:“家里没有人,我夜里得照应五妞吃药,你还是自己睡吧。”她有心事,今晚得离丁少梅远一些。 范小青方才回了趟家,跟她父亲大大地吵了一场。老吉格斯将全家人的船票都已经买好,乘东方公主号去香港,周日一早登船。但范小青不肯走,她道:“您就尽管去吧,我是不会跟您走的,小丁离开我活不成。” “你不离开他,我也让他活不成。”老吉格斯怒气冲天,他的唐山夫人只是在边上一味地抽泣,并不插言。 “那就试试看,我要是连自己的丈夫也保护不了,枉活了这20多年。”父女俩的争吵没有道理可言,只是一味地互相伤害,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最后,还是老吉格斯先软下来,道:“女儿,你仔细地听我说,现在日本人对丁少梅是志在必得,得不到就会除掉他,除非你让他离开本地,否则肯定没有活路。” “要不要离开,那是我们的事,就不劳您费心啦。小丁要说走,哪怕是去哥斯达黎加或肯尼亚,我都跟着;如果他不走,上天堂下地狱,也是我们夫妻的造化。您尽管跟着您的上帝走,我只跟着我丈夫走。”范小青口气坚决。 “我哪里还有什么上帝,你才是我的上帝。”她把老吉格斯的实话都给挤兑出来。女儿却一点也不承情:“如果我是您的上帝,那我丈夫就是我的上帝,我只听他一个人的。” “丁少梅不是已经往香港运黄金了么?他如果肯离开这里,我让你跟他走。”最后妥协的总是父亲。 “在没报父仇之前,他不会离开。” “那我就告诉你实话吧。”老吉格斯忍无可忍。“老丁死在长春,是我给德川信雄报的信。我原想,只有他父亲死掉,他才能长大成人,才能一心一意跟着我干。可谁想到我错了,他原来是一只喂不熟的小狼。” 范小青被这话吓呆了,不知道是怎样离开的家,甚至失去了方向感,开着车在黑暗的街道上转了一个多小时,这才回到丁少梅家中。原来我父亲也是他的仇人。小丁知道这件事么?会不会他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肯明言?她一时没了主意。 周六吃过早饭,五妞还在昏睡,丁少梅没有打扰她,便独自出了门。雨侬和范小青都有事要忙,不能开车送他,他便叫了辆洋车直奔帕纳维诺伯爵的寓所。负责监视他的三个日本人睡眼惺忪地开车跟在他身后,车子歪来扭去的好像烧的是二锅头。 伯爵的仆人传出话来,说伯爵要到午后才能起床,请丁先生下午再来。这个浑帐东西,竟然拿捏起来了。丁少梅感觉事情有些不妙,像他这样的荒唐鬼,在世间唯一还在乎的就是钱,今天他居然把送钱给他的人关在门外,怕是事情有了变化。 一只黑布袋猛地套在他的头上,脚下被人一绊,便跌倒在地,手上脚上让电线捆了个结实,一条粗胳膊把他夹在腋下便走。猛地传来几声枪响,那人加快了脚步,身边有人还击,双方乓乓乒乒地互射,显得挺热闹。他突然被人一丢,一头栽在软椅上,想必是汽车的后座。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子机枪的声音,吵闹得很。不过,丁少梅心里倒踏实了,用力挣扎着把脚缩进车内,免得流弹伤着自己。那先开枪的想必是跟踪他的日本兵,而绑架他的,一听那手提机关枪的声音便知道,日本人没那东西,德国人不往这边来,必定是苏联人。 苏联领事馆在河东边,如今没了俄租界,那里是日本军队的占领区,要是把他弄到那边去,回程却是个麻烦。他一点也不害怕苏联人,他们不过是赔了些钱,找他来算帐罢了。 别洛佐尔骑着一把木椅,双手搭在椅背上,狠狠地盯着横卧在地上的丁少梅,说道:“苏联人民不可欺,你骗了我们的财产。” 除去黑布袋,丁少梅明显地觉出来头发蓬乱,耳朵边痒得不行,他歪着头往肩上蹭,却又蹭不着,便道:“劳驾,哪位帮我抓抓。”他不会讲俄语,只能用英语。一扭头,发现了门边站着个熟人。“库图佐夫老兄,方才夹着我的那人,一定是你吧?好久不见,你又胖啦。”这件事明显自己理屈,便只能等对方先说到正题了。 库图佐夫哼了一声,没言语。他接着道:“方才你开的不是老吉格斯的车吧?我感觉着也不像。怎么,不给他开车了,现在替苏联领事干活?” 别洛佐尔开口道:“库图佐夫同志是我们的侦察员,现在任务完成了,他理当回来。”“原来他是你们安排在老吉格斯身边的探子,失敬,失敬。”插科打诨是没有办法时的办法奇+shu网收集整理,嘴上一旦没词,俄国人会认为你理屈词穷,必是坏人。这是他的英国老师的传授,不知管用不管用。 别洛佐尔竖起食指,止住了丁少梅的滔滔之口,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 “不就是钱么?这么点小事,值得闹这么大动静,开出单子来,我还你们就是了。丁大少这辈子,洗衣房、杂货铺,哪家也没欠帐不还。”这可是个难题,欠日本人的帐他不怕,只要是不被抓住,就可以周旋;但苏联人不行,他们脑子简单,如果还不上帐,他们当真会杀人。 “我们听从你的劝告,一共买进11万盎司的黄金,损失了将近40%。”别洛佐尔拿出份结算单给他看。 “数目不小。”丁少梅躺在地上,向结算单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清。“可有一节,我现在手里的钱就那么多,要是先还给你,日本人杀我,要是还给日本人,你们会杀我。所以,我谁也不打算还,留着给自己解闷玩。”咱丁大少什么时候耍过赖?真是为家为国什么都得干! “拉出去把他毙了。”别洛佐尔向库图佐夫示意。那条俄国大汉过来夹起丁少梅就往外走。丁少梅问:“不请我喝杯茶么?”他知道,只要不还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库图佐夫夹着他在院中转了一圈又回到房中,给他解开了手脚上绑着的电线。别洛佐尔笑呵呵地拉住他的手道:“丁先生果然英雄,佩服佩服。”他改了中国话。 丁少梅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没好气地说:“咱是水贼过河,谁也别使狗刨;有事说事,没事我还忙着呢。” “请您过来,一是道谢,上次里宾特洛甫的情报,大是有用,上级领导表扬了我们,给我们领事馆的全体同志记集体二等功一次。”别洛佐尔说着,从书桌里拿出一只小盒,打开给丁少梅看。“我国外交部为了表彰您对我们国家的贡献,委托我授与您‘优秀拖拉机手’勋章。” 勋章别在了丁少梅的衣领上,彩带下边的勋章上,是个壮硕的苏联妇女怀抱一大捆小麦。他只得笑道:“打一巴掌,给个糖豆儿,你们有玩意。闲话说完了,讲正事吧。” “那批黄金……。” “还是钱的事嘛。”丁少梅说道。“我有主意给你们,就怕你们没这胆量,不敢使。” “您别吓我,先说说看。”别洛佐尔随弯就弯地把话题往下领。丁少梅问:“茶呢?这哪像个待客的样子?” 滚开的茶炊变戏法般地冒了出来,还有浓稠的俄国白奶油、干酷、薄煎饼、鱼子酱、醋栗等一大堆小吃。两杯茶下肚,丁少梅讲出一番惊世骇俗的道理。 东方公主号邮轮的豪华世界闻名,头等舱里设备齐全,好似第一流的大饭店。包有闲扎煞着两只手,一件行李也没带就上船,一路上挨了不少英国侍者的白眼,等到他随手把一张5美元的小费放在侍者手中,一切又都全变了,身前身后围满了人,茶点流水介往上搬。他甩掉皮鞋,把这一夜受尽折磨的双脚解放出来,便吩咐侍者立刻将船上的裁缝找来,从这里到香港,得走个十来天,没有合体的服装,他无法到餐厅里去吃饭。 宋百万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懂事地把包有闲的外衣挂到衣柜中,又拿起皮鞋到卫生间里去擦。未来的旅途中,包有闲是主,宋百万是仆,两人的角色安排得挺妥贴。只是有一件事包有闲不大满意,雨侬把运货单据拿去了,说是邮寄到香港邮局里寄名待取比他们随身携带要安全得多。这话原本没有错处,这次办理的是不记名托运,为的是避免日本海关人员上船检查时,暴露这是丁少梅偷运的货物,麻烦的是任何人得到这份单据,都可以出面提出这批黄金。这倒也没什么,他觉得不大妥当的地方,是雨侬与宋百万之间的关系,他们二人有秘密,这是他的感觉。这批黄金若是被人中途劫走,那他包大少可就丢了大人了,不单单是钱的事,这面子丢不起。 “少爷,行李送来了。”宋百万站在门边轻声说。后边一队英国侍者提着大大小小的皮箱,都是路易·威登公司的上等货,符合他的身份。“关小姐说有事要先回去,给您留了张字条。” 雨侬的字条言简义赅,说是准备的行李只是装装样子,一应物品请在船上解决;运送途中一切事情,请务必听取宋百万的意见。另外,他的府上已经通知过了,不必挂念。 宋百万拿出只大信封,说是关小姐交来的旅费。包有闲从开口处望了望,有英磅也有美元,够他们环游世界的。 船上的货运经理过来拜访,请包有闲下底舱查看一下他那批货物的安置情况,说是他们的货把保险库塞得满满的。包有闲只是说道:“让我的秘书跟你去吧。”这一路上,还真不知谁是主,谁是仆呢。他暗笑自己这一趟门出得多事,不过,有这船上好吃好喝好玩伺候着,正是享受一下西方物质文明的大好时机。他方才发现头等舱里有一半的旅客是中国人,等会儿洗过澡,找几把手凑一桌麻将打打,怎么着也能混到香港? 69。好消息 天又在下雨,不大,这种没完没了的阴雨天,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雨侬从塘沽回到市里将近中午,她便径直来到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吃午餐,顺便看一看有什么新情报。 今天咖啡馆里的气氛大是不同,人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神色间颇有些慌乱。她问别斯土舍夫,他道:“今早刚得到的消息,海河上游发了洪水,日本人盲目行动,炸开了南运河右岸的马庄子和桑园大堤,现在,各条河的洪水汇流一处,直奔我们来了。” 她问:“其他地方怎么样?” “北京地势高,影响不到,但周边地区即使没淹在水中,这一个多月的阴雨,粮食怕是要绝收了。”别斯土舍夫大有悲天悯人之慨。 这样以来,华北地区的经济也就完了。她在心底迅速估算着这次洪水可能造成的影响。一般情况下,城市不会有大问题,即使是日本人,他们也会力保城市,毕竟这里是他们南进的基地。如果城市不被水淹,对日军占领区的经济影响不会太大,但对活动在农村的抗日组织,困难将是难以想象的,没有粮食,交通断绝,得不到军火与药品的补济,面对今年秋冬季日军已经计划好的大扫荡,损失将是巨大的。 有人冲进门来,高声道:“最新情报,上午10点钟,南大围堤溃决,驻守大堤的日军已经退到市内的小围堤。” 城市保不住了,这是件好事啊!雨侬心下一喜。天灾对被奴役者是灾祸,对占领者同样是麻烦,至少他们的秋季大扫荡就不得不延期了。如果她这一次的计划成功,能够利用丁少梅的资金从海外给抗日武装大批偷运进来军火与补给,对在农村艰难抗日的人们将是一次绝大的鼓励。 小丁啊,我的爱人,为了抗日,只有对不住你啦! 她没有因为内心激动而失去控制力,眼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别斯土舍夫。”她高叫一声,俄国人健步如飞地跑到她面前。她让他立刻把运货车开出来,从食品库里搬出大批的面粉、火腿、奶酪、莫斯科硬肠、酒、橄榄油,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尽量地往上装,外加一大桶煤油和4个煤油炉。洪水进入城市,一个月也退不下去。“把这些东西立刻送到我家里,要快,多派人手。”她命令道。别斯土舍夫是个有眼力,懂行情的家伙,他应该知道,到了明天,这家咖啡馆和整个情报市场就是她的了。 她给宋嫂打了个电话,通知她准备接收这批食品,并让她将二楼的澡盆、水桶等一切容器都装满自来水。洪水如果冲进市区,首先被淹的就是租界,因为,这一带大部分地区是洼地填土建起来的,更何况还有一条墙子河横贯其间。 还有什么要准备?她还需要一条船,但这个时候准备还显太早。 丁少梅在苏联领事馆做了一次国际金融方面的演讲,只说得是“天花乱坠,瑞雨纷纷”,让别洛佐尔瞪大一双黄眼珠,一味地发呆,只剩下张嘴结舌的份。 “……还记得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你们十月革命那会儿的情形么?那个时候什么东西最值钱?”他在一小片燕麦薄煎饼上堆满红艳艳的鲟鱼鱼子酱,把它小心地放在舌头上,目光东游西荡,等着发现聪明的脑袋。 “你是说,金卢布?”库图佐夫小心翼翼地问。 “聪明。”丁少梅一拍大腿。“就是这话。战争一起,最值钱的就是体积小,便于随身携带的财物。选什么好呢?钻石当然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占有的,而且对付大笔的资金它们就不灵了。看来毕竟是名门之后,你小子够聪明,说对了,黄金。” 库图佐夫高兴地给他续了杯茶,并加上满满一大勺的奶油。他接着道:“可在我们中国,特别是本地,情况有些特别,自从中日战争暴发以来,特别是联银券发行之后,黄金的价格一直维持在一个很低的价格水平上……。”别洛佐尔反驳道:“不对,按照货币汇率,不论是法币,还是联银券,你们的金价都比国际市场高。” “着哇,又一个聪明学生。那我问你,法币和联银券是哪种货币?”他像个年老的教授慈爱地望着敏而好学的子弟。别洛佐尔道:“我知道,那叫可兑换金本位,1法币可兑换英磅1先令2又1/4便士,1联银券可兑换1日元,日元折合黄金……。” “回答正确。”丁少梅高声夸赞他。“但有一点,这种兑换能够实现么?不能,日本人绝不会充许你用占领区货币去兑换他们本国货币,更不会让你转兑成美元或是英磅,即使现在跟他联系汇率的德国马克也不成。国民政府倒是允许兑换,但你说的1先令2又1/4便士是发行价格,3个月前上海汇丰银行的法币牌价就跌到了1元法币兑换8便士,而昨天上海的收盘价是每元法币4又1/2便士。” “这说明什么?”库图佐夫学习热情颇高。 “这说明一点,就是目前中国流通的各种货币,全部是高贬值纸币,也就是说,它的票面价值,远远高于实际价值。而日本人为什么要维持黄金的低价位,就是因为怕有人识破他的联银券是废纸。” 别洛佐尔问:“难道说,不管价高价低,我手里只要是抓住黄金不放,我就是赢家?” “你这也是只知其一,”丁少梅道。“第二点,你们跟德国人应该快谈成了吧?就是合伙瓜分波兰那件事?当然了,德国人要占领波兰,这有历史原因,现在跟你们讲你们也听不懂,简单说,阿尔萨斯和洛林知道吧?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割让给法国的两个工业城市,这一次希特勒要干就会干一把大的:进攻波兰,英法两国必定会跟他宣战,他就正好得机会向法国人报仇,夺回那两座城市,结果……。” “怎么样?”俩人一齐问。 “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就该暴发了。再问你们一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什么东西最值钱?” “黄金!” “着哇!不出三个月,只要是德国人一向波兰开炮,你们手里的黄金,立时就变成了你们国家梦寐以求的硬通货,凭着这11万盎司的宝货,我得恭喜你们二位高升啦!” 丁少梅总算是摆脱了苏联人的纠缠,一进家门,发现家中早有一堆客人在等他,帕纳维诺连声道歉,说是仆人不懂事,回去立刻就把他开除;小皮埃尔也跟他很是客气了几句,话里话外暗含着恭维;宫口贤二今天有几分领导者的样子,沉稳地坐在一边,只是目光中带着些忧虑。“还有一位皮埃尔先生呢?”丁少梅明知故问。宫口贤二道;“他一会儿直接去会场。” 怎么,这就要开会么?他向几位同谋望了望。宫口贤二接着道:“方才吉格斯先生来电话通知,开会的时间提前到今天晚上。城外发了洪水,怕是明天这座城市就要变成泽国了。” 早选举早安生,为这件事,双方斗智斗勇,已经争夺了3个多月,也该到了摊牌的时候。丁少梅对此充满了信心。他向帕纳维诺望过去,意大利人大睁着眼睛向他点头。好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间谍世界向来就是简单交易。 他开出张支票,连同东方公主号的船票一同交给帕纳维诺,支票上比约定的数目还多上一点。他随口道:“我们中国人最重视远行,拿着它置几套行头,免得回去家里人说你在中国没交上朋友。” 他又转向小皮埃尔和宫口贤二,宫口忙道:“家里的来信我收到了,多谢你的关心。”看来托包有闲给宫口贤二家中带过去的钱有了回音。他便对小皮埃尔道:“也许哪天咱们合伙做点小生意?” 小皮埃尔笑得满脸褶皱:“你的华盛顿投资公司能不能再添一位董事?我很想拿出资金来跟你合作。”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19 部分阅读 猓俊?br /> 小皮埃尔笑得满脸褶皱:“你的华盛顿投资公司能不能再添一位董事?我很想拿出资金来跟你合作。” “你不怕我把你的钱赔个精光?”丁少梅开怀大笑。 “这洪水一来,联银券必定跨台,你会赚得脑满肠肥。”小皮埃尔偶尔讲句中国话还挺俏皮。 这句话算是恭维到丁少梅的心眼儿中去了,什么叫运气?一个人只要干的是正义的事业,连老天爷也帮你。 小皮埃尔接着道:“就算是洪水不进城,下个月欧洲战事一开,日军也脱不了干息,到时候你还是赢家。”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像钢钉一般钉牢在小皮埃尔的脑袋上,这可是个惊人的情报。小皮埃尔自知失言,但在真人面前无法说假话,只好笑了笑:“希特勒已经命令实施消灭波兰的计划,只等与苏联的互不侵犯条约签字。就我现在得到的消息,签字仪式定在下周,里宾特洛甫亲自前往莫斯科。” 宫口贤二长叹一声,道:“天不佑吾皇,不出这个月,德苏两国就会同时进攻波兰了。” 现在看来,他的成功并不完全是运气的问题。丁少梅反躬自省,对自己很是增添了几分敬佩之意。他对欧洲形势的分析,特别是关于未来欧洲战事对亚洲影响的预测,都将一一实现,在当今这个世界,有他这样冷静的分析,并胆敢立刻投入身家性命从中取利的人,除去希特勒,大约没有几个。 “我们的情报事业又要繁荣起来啦。”帕纳维诺伯爵高声叫嚷,并伴以手舞足蹈。“来来来,让我们全体起立,为今晚新任的情报委员会主席丁少梅先生干一杯,开香槟啦!” “在我们中国的地方,庆祝要喝中国酒。”丁少梅搬出一坛贵州茅台,把两个欧洲人吓得连打冷战。 70。理想终究是理想 说好了大家分头前往老吉格斯家,众人便各自散去。丁少梅还耽着一点心事,就是五妞的身体,他上楼来到五妞房间,迎面扑过来一股子酸腐的味道,这是腹泄者身上常有的气味。五妞面色晦暗,眼角耳垂发干,目光却晶亮,望着他勉强笑了笑说:“丁爷,拖累您啦。” “这话从哪说起呢?”丁少梅决心要让她开心。“咱们谁跟谁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两口子嘛。我问你,她今天吃东西了么?”这话是对守在一边的范小青讲,也真难为她,这么好动的一个女孩子,让她守在家里伺候病人,不知得下多大的决心。 范小青道:“宋嫂熬的鱼汤、鸡粥,她都吃了,就是身上好像还没有力气。我看还是送医院吧。” “我怕的是,洪水万一进城,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倒不如一家人都守在一起的好。”方才上楼,他发现二楼走廊和各个房间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口袋,宋嫂正在收拾上面的阁楼,把那里改成临时的厨房。还是雨侬心思周全,干这路事最是在行。他感觉这三位夫人娶得是物超所值,各有妙用。突然他问:“药品,大灾必有大疫,应时的药品该多准备些。” “方才香港大药房的外柜亲自送来的,花了1万多块钱,也是雨侬安排的。”范小青的语调不正。 丁少梅连忙缓声道:“你在家中照顾病人,分不开身,要不这些事早该请你们二位安排。” “你也别以为我什么都没干。”范小青与五妞相视一笑。 “都干了什么?”丁少梅学的是捧哏的手段。 “不告诉你。”范小青卖关子。 委员会约定的是晚上7点钟开会,丁少梅下楼匆匆吃了点东西,又跑上楼来跟她们二人说上几句闲话,这才要走。范小青道:“我刚才想起来,俞长春中午来电话,说是炸船的事提前了,他约你夜里11点上船,在太古船公司的9号码头。” 9号码头是最南边的一座码头,很少有轮船停靠,所以走私贩子常常与缉私警勾结,借这座码头上下货物。二宝驾船进租界接人,停在那里是常情。 只是,他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以自己有为之身,行无益之事,大是不该。当然,炸船也是抗日不假,但比起他那宏大的事业和远大的前程来,俞长春的所为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看晚上的会什么时间散吧,我也许会跟去瞧瞧。”他不大起劲儿。 “瞧什么?俞长春是个愣头青,干事顾头不顾腚,你还是别去。”范小青突然改变了态度。 五妞抿嘴笑道:“就是啊,回家来喝点小酒,搂着小青姐睡一觉,多美!” 见丁少梅最后一个走进大厅,宫口贤二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中国人好拿架子,不知他选上主席之后会是什么狂样。8个人分头落座,老吉格斯又登上高台,借着《出埃及记》,称颂了一番领袖的功德。 小皮埃尔在下边接下茬:“你最没有资格讲这一章,摩西当年没有逃避领导者的责任,可明天你就要逃跑了。” 老吉格斯踱下讲坛,直步逼近小皮埃尔面前:“小子,你更没有资格说这话,所有的委员当中,唯有你是谁有势力投靠谁,只求私利,毫无道德。”他转身把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最后落在神色萎靡的大皮埃尔身上。“各位共同经管这么重要的事业,应该有一点点的责任心,有一点点自尊自爱,推自及人……” “一个逃兵没资格谈自尊。”帕纳维诺伯爵火上浇油。 宫口贤二发现事态有一点点失控,他万没有想到小皮埃尔突然对老吉格斯发难,他们的目的是得到主席的位子,痛打落水狗不在计划之中。 小皮埃尔跳起来叫道:“我问你,你经营情报市场这么多年,损公肥己捞了多少好处,委员会的公费现在在哪?建立起来的档案在哪?要想走,把它们都交出来。” 这小子心思细密,这么一闹,兴许真能闹出点名堂来。宫口贤二给了他个赞赏的眼色。 雨侬插言道:“档案和公费的事都已经交代清楚,现在由我暂时保管。按委员会章程,这是要交给主席掌管的。各位老前辈,我想,大家与其这样吵来吵去,不如现在就表决,选出新主席,比毫无意义地相互伤害要明智得多。” “我不同意现在就选举。”小皮埃尔横生枝节,又让宫口贤二一惊。“吉格斯先生向来是玩弄阴谋的专家,上次选举,他就曾胁迫我哥哥,这一次,他不一定又买通了谁,威胁了谁。就算是他没玩花样,但按照他当年自己制定的章程,他有一票否决权,如果选出来的新主席不合他的心意,他一票否决,还是没有结果。” 宫口贤二暗自叫好,这个法国佬确是有玩意。他们原定的就是由小皮埃尔提起一票否决的事,争取打消这一最大的绊脚石,谁想到他从偏锋入题,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否决权是老吉格斯最后的一张牌。他向老关和依兹柯望了望,两人都在轻轻地摇头。他对大皮埃尔那一票原本就没有信心,尽管大皮埃尔和雨侬有协议,而雨侬手中还拿着他逃命的本钱。但今天大皮埃尔是与宫口贤二坐同一辆汽车来的,若是宫口贤二把这个怕死的法国佬给控制住,他的全盘计划可就要落空了。老吉格斯把视线又转回到大皮埃尔身上,问道:“皮埃尔先生,你怎么看?” 大皮埃尔进门来始终垂着头,他只咕哝了一句:“随便你们,早选早安生。” 他又把目光转向雨侬,雨侬神色平和,向他用力点了点头。毕竟她是候选人!随她去吧,今日不知明日事,日本人在中国还不知道要呆多久,有他们在,这个市场毫无前途。他猛地感到一阵心灰意冷,罢了,罢了,都交给你们吧。他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宣布一件个人决定,我可以放弃最终否决权,然而,这是委员会的章程,要废除这一条款,也得大家表决通过才能实行。”这也是个试探,如果情况不妙,他还有后续妙着。 “说得好。”小皮埃尔蹦起来。“谁赞成废除这项条款,请举手。” “住口。”老吉格斯发怒。“现在我还是主席,这话应该我来说。” 赞成废除这一条款的是5票,大皮埃尔没举手,倒是雨侬把手举了起来。老吉格斯满心疑惑,其他的人也都惊奇地大睁着眼睛望着她。“做得对。”小皮埃尔向雨侬竖起大指。 雨侬站起来,缓声道:“情报市场是我们大家的财产,也是本地几百名职业谍报工作者的谋生之地,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因为更换主席而对它有所损伤。我要对各位前辈讲,即使我没有当选主席,我也会全力支持新主席,让我们的市场恢复往日的繁荣。” 帕纳维诺在一边怪叫:“说得好,反正你们是夫妻,谁当都一样。” 唉!宫口贤二不禁感叹,关雨侬这姑娘厉害,相比较而言,丁少梅表现出的一语不发的傲慢,就不如雨侬的谦和更能得人心,尽管这其中没有一票不是来源于利益,但利益的选择,并不妨碍对对手产生好感。 雨侬接着道:“为了这次选举的公正,我提出一个动议:主席的选举采用不记名投票。” “赞成!”大皮埃尔突然举臂欢呼,吓了众人一跳。 帕纳维诺从身上摸出一副扑克牌,赌徒一般熟练地在桌上把牌洗来洗去,口中道:“我有一个又简便,又公平的办法。”他给每人发了两张牌,一红一黑,一共18张牌。“红的这张代表丁少梅。”他毫无顾忌地向丁少梅挤了挤眼。“黑的这张代表关雨侬小姐。”他数清余下的确是34张牌,然后爬上老吉格斯的讲坛,把剩余的牌高高地放在那里。“现在每一个人手中都有一红一黑两张牌,你们把它作为选票,投一张在牌盒中,剩下的一张放在一处,交给吉格斯先生。” “为什么不交给我?”小皮埃尔又生事。 帕纳维诺好脾气地一笑:“因为他是下台主席,再者说,牌混在一起,已经起到了不计名的作用。”这时他又正色道:“计票时,超过半数者获胜;验票时,由吉格斯先生检查剩下的牌,看红黑两色的牌数如果能跟选票合得上,就算选举有效;如果有人做弊,剩下的牌数颜色自然与选票合不上,我们可以重选。” 老吉格斯也认为这个主意好,至少大皮埃尔可以在不受胁迫的情况下投票,便问:“大家同意么?” 没有人反对。投票过程很快就结束了,这让宫口贤二有些失落感,这么大的一件事,这么重要的一个职位,就在这儿戏中被决定了。好在,对丁少梅的控制他已经设计出好几套方案,万一不成功,还有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反正大半个中国在他们手中,他玩不出太出格的花样。 大皮埃尔把剩下的那张牌放在桌上,像是无意间地把牌向宫口贤二这边一倾,他看清楚,剩下的是关雨侬的黑色选票。这个法国佬毕竟怕死,尽管他不得不死。他方才已经通知了左应龙,会议结束后,他与大皮埃尔同车前往日租界,路经偏僻的海光寺道时,会把大皮埃尔当面交给他,左应龙也对天发誓,保证不加折磨,让法国人死得痛痛快快。 小皮埃尔问:“方才只说让吉格斯先生复验,没说让谁来检票哇。” 这时,丁少梅大步来到桌前,道:“这票由我来检。” 小小的牌盒,里边只有薄薄的9张牌。他抽出一张,红色,宫口贤二理当投他一票;又一张,黑色,老吉格斯早已放弃他,重新选择了雨侬;第3张,红色,他投了自己一票;第4张,红色,小皮埃尔跟宫口贤二穿一条裤子;第5张,黑色,雨侬自己的;第6张,黑色,老关选女儿的;第7张,红色,帕纳维诺收了他的钱还算守信用;第8张,黑色,自然是依兹柯的了。 现在是4票对4票,只剩下一张牌在盒中。丁少梅笑道:“还用得着看最后一张么?它肯定是红色。”这理所当然该是大皮埃尔的那张票,方才他掀牌给宫口贤二看时,丁少梅也看到了。 雨侬也担心最后这一张牌。她倒不是担心选举结果,这个结果早在开会之前就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只担心丁少梅,担心这位丁大少能不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她发觉这件事自己可能做得有些过火了,不一定非得采用这种不留情面的做法,还应该有更和缓的方法,至少给丁大少留些面子,让他日后能留在委员会中替她效力。 今天中午,丁少梅来找帕纳维诺时,她正在那里。大皮埃尔被关在牢里的情报,她周五便得到了,此时唯一还可争取的一票只有伯爵了。意大利人要回国,这时只有钱对他才最重要,她在安排装运黄金时,在东方公主号上单独打出来一张10000盎司黄金的不记名运货票,这个数目帕纳维诺伯爵不可能会拒绝,尽管这是在慷丁少梅之慨。同时她还暗示伯爵,他可以同时接受丁少梅的贿赂,不必担心道义上的缺失,尽管这个意大利人也没有道义可言。他只要能让宫口贤二一伙人安心,让他们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即可,反正他手中既有船票又有钱,选举一结束他就可以随着他的黄金远行了,绝不会给日本人报复的机会。 伯爵是个好演员,他们俩人一起设计的整个选举过程,公正无私,无可挑剔。唯独对不起丁少梅了。 噢,我的爱人,为了抗日,为家为国,委屈你啦!她把头扭转开来,不忍见丁少梅望着最后一张牌的脸色。 71。怕死不英雄 海河水涨潮了,这一次是少有的天文大潮,沿着河道滚滚而上的海水,与上游奔泄而下的洪水撞击到一处,堪堪就要淹没两边的河堤。丁少梅盘腿坐在船头,凉丝丝的细雨飘落在他发烫的脸上,冷热交激,竟有些许的刺痛。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到码头,怎样上的二宝的船,现在他能感觉到的只有耳边的机器声,和飘在脸上的雨丝。 我竟然输了,不仅是输给了雨侬,而且输给了所有人,怎么会呢?哪个环节出的毛病?他把一切都安排的太周密了,绝不会出错的,可选举的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竟是雨侬当选。不该这样啊! 国仇未报,家仇未报,如今连同他报仇的“武器”也被自己心爱的人剥夺了。可怜我的聪明才智,我的倜傥风流,我周旋于敌阵胜似闲庭信步,我将间谍世界那班积年老狐玩弄于股掌之上,我掌握着华北市场上将近一半的黄金,我操纵占领区货币的行动被一场洪水推向了高峰。还要我怎么样?还有谁能够比我在这场战争中做出的贡献更大?然而,只在一夕之间,我的世界便土崩瓦解,情报市场从我的手中失去了,那是我对抗日武装略加缓手,就可猛烈打击日本兵的利器;黄金市场我也失去了,不论我再如何为自己辩解,到了周一早上,都会有一大群的债权人发现我开出的是不可兑换的支票,不论是华北司令官、英国各大商行,还是左应龙,他们都不会善罢干休。在这座城市,他将无立锥之地。 几个月前,他是满腹才智,一腔父仇的愤怒青年,今天,他却惶惶如丧家之犬,对人对事,毫无用处。想到此处,两行泪水流了下来,即使泪水如同这涛涛的河水,也洗不掉他所蒙受的羞辱。此刻,他很想破坏些什么,打烂些什么,唯有如此,才可将胸中这股郁闷之气发散出一些。 俞长春走上船头,背靠着舱门,悠闲地吸烟。“真乃天助我也。”他冲着黑暗而空旷的水面大吼一声,声音悠远地传出去,消散在河面上。“洪水一发,小日本的破汽船就不敢出来了,如今我们可以任意驰骋。” 丁少梅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却没有搭话。俞长春接着道:“这次行动,我安排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料他日本鬼子也奈何不得我。不过,还多亏了你给的那两笔钱,如今,你有钱财,我有勇气,咱们俩人合在一处,必定是所向披靡。” 接下来,他对丁少梅讲述了炸船的详细计划:码头那边全都安排下了,藏在海关缉私库里的黑索金,二宝已经派人过去取了出来,他们将在一座废弃的码头上与那人碰头。上船的事,老赵不肯出面,但他已经跟水手长交涉妥当,对方领他们直接上船,让他亲手把东西安置在暗舱中,整个过程对方绝不干涉,但对货物的安全也不再负责。“这根本用不着他负什么责任,今天下午船便启航,到傍晚就会爆炸,日本人再也不会得到他们搜刮来的这些宝物。” “我能干些什么,你尽管吩咐。”丁少梅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知道,此时他最需要的就是行动,哪怕干些疯狂的事情,都可能让他避免自己的疯狂。 “不,我拉你来,原本是想让你见识见识,明白抗日不是请客吃饭,抗日是要真刀真枪地与敌人拼命。你不用动手,只是守在暗处替我们望风,我和二宝上船去。” 丁少梅上前死死抓住俞长春的手,说道:“请你答应我,让我也上船去吧。” 俞长春笑了:“看来你真的在进步,我还怕你长不大呢。好吧,反正是有两坛黑索金,还有一只装定时器和梯恩梯的皮箱,三个人拿比两个人要轻松些。” 二宝在船尾叫他们过去。丁少梅与二宝握手,二宝说:“我把着舵杆子不方便,你们二位自己动手,吃点东西吧。” 打开蒲包,是酱驴肉、酱鸭子,外带锅饼和辣咸菜。二宝说:“丁大少您尽管吃,连回程的东西我都准备下了,还有庆功酒。” “你师傅知道你来么?”丁少梅恢复了正常的理智,把一身的烦恼暂时放在一边。 二宝高兴地说:“用不着,我是小老大,现在从三岔河口到海下这一段的生意,师傅全部交给我掌管,我也干得有出意,多给师傅挣钱。可话说回来,我自己也得一份,单是头一个月我的分成就有八千多块。师傅说照这样干下去,明年就给我买宅子,娶媳妇。” “恭喜恭喜,原来我交的朋友都是大财主。”俞长春兴致甚高,打开酒瓶与丁少梅对饮。 将近午夜的时候,五妞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瘀斑,腋下、臂弯里,现出像是被人打过似的青紫色,一片连着一片,再看看腿上,大腿内侧也是这个样子。“这可怎么办?”范小青伸出手指小心地按了按。“疼不疼?痒不痒?” “不疼也不痒,只是发木,没有知觉。”五妞道。范小青把宋嫂叫了上来,她也看不出缘由,只是问:“还有哪不得劲?”“就是渴,总想喝水。”五妞的嘴唇仿佛江米纸一般暴起层层白皮。 别是内热上火?可也不发烧,脑门阴阴的凉汗不断;要不是腹泄脱水?可腹泄早上便止住了。两个人商量了半天也没个主意。范小青道:“干脆,送医院。”“不行。”五妞不同意,“丁爷说了,万一大水进城,大家分开来倒不好照应。” “别怕,”范小青道,“我跟你一起住在医院里。” 五妞就是不肯去,“丁爷回家来一看我不在,他一定不高兴。”她看范小青像是要生气,连忙说道:“小青姐,你听我说,我身上没觉得有什么,除了渴,就是饿,刚吃过还想吃。” “想吃什么?”宋嫂问。五妞不好意思地说:“要是来一大碗炸酱捞面就好了,多多的肥肉丁,再剥上几瓣大蒜。你们平日吃的精致东西,我可吃不惯。” 五妞最后也没能吃上这碗炸酱面,因为,雨侬带回来一个惊人的坏消息。会议结束后,她先到马尔林斯基咖啡馆走了走,日后这就是她的地盘了。别斯土舍夫恭敬地把她迎进门来,虽然已近午夜,这里还是聚集了许多人,想必都是在等待委员会的消息。见雨侬进门,众间谍起立鼓掌,掌声热烈而不失分寸。雨侬向众人笑了笑,便来到那处地位尊贵的座位上,这已经成为她的专用座席。 一位须发皆白的白俄将军代表众人来到雨侬面前,向她发表了一通充满赞誉和勉励的演讲。这样以来,她就不得不致答辞了,否则便会失礼。她道:“各位同行,有幸从事这个具有挑战性的行业,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反而是感到万分的荣耀。这是个历史悠久的行业,也是个伟大的行业,历史的进程往往因为我们而改变……。”大厅中悄然无声,众人都在快速地分析听到的每一个词句,以便从中找寻到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内容。她接着道:“现在,日本人占领了华北,给我们大家带来了一些不便;但整个世界动荡不安,却是前所未有的机遇,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遇,把我的事业做大,做强,让这座城市成为世界性的情报集散地。”众人大受鼓舞,再一次鼓掌。“大家这次推举我担任情报市场的管理工作,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打通欧洲和美洲的销售渠道,让我们掌握的每一份情报,都能赚取到最大的利润。” 演讲结束,多数人心满意足地散去了。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来到雨侬面前,低声道:“祝贺你当选主席,我送您一份免费情报,以表敬意。”什么情报,她问。“华北司令部正在搜捕一个船公司的职员,此人以走私为业。不巧的是,他可能与你那位丁先生有联系。” 那是三北轮船公司的老赵,他若被捕,极有可能会出卖俞长春他们。难道丁少梅也跟着去炸船了? “丁先生已经买舟前往。”那人一脸的歉然。“不过,你如果现在追过去制止他们,也许还来得及,那人的行迹刚刚被发现,虽说日本人心急,可就算是立刻绑架,你总是还有一点时间。” 回到家中,范小青证实了丁少梅参与炸船的事。雨侬当下真的感到些五内俱焚的痛苦,这位丁大少必是因为在委员会中遭受了打击,要亲自炸船来发泄怒火。他哪里知道,他现在唯一的活命之路就是逃离本地,礼拜一银行一开门,他的所有把戏就全都露了馅,日本人必定是要杀之后而快。 她对范小青道:“你的车快,借我用一用,我要赶在他们之前先到塘沽。”范小青说:“听说是二宝开了那艘机器船去的,你怕是追不上,再者说,我那车马力太大,你又不熟习,容易出事,还是让我陪你去吧。” “我也要去。”五妞道。 两人同声道:“你在家养病。” 五妞道:“这一趟是从日本兵手里救人,说不定要打打杀杀,没有我,你们办不成事的。” “面来啦!”宋嫂端着只托盘进来,里边是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面条,黄瓜和胡萝卜两样拌菜切得细如发丝,一小碗五花肉炸黄酱香气袭人。 仨人互望一眼,跳起身来各自回房准备兵刃,把宋嫂丢在一边捧着炸酱面发愣。 72。登船 接头地点在港口附近的一家小酒铺,虽说已是凌晨,里边仍然挤满了船上的水手和码头工人,闹轰轰的,人人都在高门大嗓地讲话,话题多半是马上就要冲进城市的洪水。 “船上控制得很严,日本人从昨天就开始装货了。”水手长见面头一句就不是好消息。俞长春问:“是不是所有的货都已经装完了?”得保证那批文物在船上。水手长道:“前舱中舱里全装满了,不过,还得等一阵子才能开船。听说是有一队日本兵和他们随身的装备也要跟着一起走,所以我把后舱空了出来。你们要是晚来一步,他们的装备一上船,怕是打不开暗舱了。” “既然时间紧迫,那就别磨蹭啦。”丁少梅打断水手长的话头。水手长不高兴地瞟了他一眼,道:“凡事都有个规矩,这位掌柜的,走货的规矩您知道么?” “不就是钱么?要多少?”丁少梅一时火气上涌。俞长春忙拉住他,拿出早准备下的两万多元钱送过去,“这是尾数,就此我的脚钱全清了,现在您老办正事吧。” 水手长撕开包着纸币的旧报纸,瞧挡着众人视钱大致过了过钱数,便从身边提起一只帆布的水手袋,往外一抖,里边是几件白上衣、白厨师帽。“对不住几位,现在日本兵守在船上,你们要想混上船总得改改装。”说着,向柜上要了瓶烧酒,给他们三人浇得是满身满头,闻那周身的恶臭,活脱是三个上岸风流归来的水手。 酒铺外边,水手长把他们3个人塞进一辆三轮小货车里,他在前边开着,一路摇摇晃晃,像是大醉酩酊地向码头上驶过去,每遇上日本兵检查,他便插科打诨地一通乱言,检查到后边时,俞长春居然也能来一大套中文加日文的醉口协和语。临近长江号停靠的码头,水手长把车驶到一群棉花垛后面,对他们道:“日本兵对带上船的东西非常警觉,你可不能一场块上船,我先带大个子进去,你们俩一个一个来,间隔要长一点。等到了船上,拐进左手第一个舱门,我在里边等着你们。” 丁少梅点点头表示明白。水手长又道:“如果你们被抓住,求求各位,可……。”丁少梅不耐烦地说:“我们根本就不认得你。” “好嘞。”他高兴起来,伸手要接过俞长春手中的瓦坛子,把俞长春吓得一躲。“不麻烦您,我自己来。”他便跟在水手长身后往船上走。 望着俞长春晃荡着细长的身材,和他把沉重的瓦坛扛在肩上那不舒服的样子,丁少梅很有几分激动。民族英雄不是那些名扬四海的公众人物,而是他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勇士,是这些真敢下家伙的勇士。 船上的守卫不是太多,把住舷梯的两个日本兵只是随便问了几句,便放行了。 丁少梅看了看手表,再过十几分钟,就可以让二宝先进去。在这种时候,耽搁的时间越长,暴露的危险就越大,但他必须把这危险留给自己,这是当英雄自然要吃的那份亏。 宫口贤二从老吉格斯家中一出来,大皮埃尔便缠住他不住地哀求,“宫口先生!东洋武士!你伟大的祖先正在天上看着你啊,求求你让我走吧。我一定要报答你,我可以给你钱,让你发财,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大财……。” 宫口贤二不理采他,只是径自往前走,大皮埃尔像是被绳儿拴住一般,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竟没有撒腿便逃的胆量。我谅他也不敢,宫口贤二心道。他现在已经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如同一只破烂的水瓢,连烧火的价值也没有。 “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大皮埃尔扒着汽车门不肯上车。“这么多年,我跟着您跑前跑后,用中国人的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宫口贤二摆了摆手,他那粗壮的司机便毫不客气地把大皮埃尔往车里塞。“求您啦!”大皮埃尔的哀号刺破夜空。“我可不能留在这里,有人要杀我呀!” 小皮埃尔凑上前来,还没开口,便被宫口贤二严厉地把手一挥,挡了回去。现在,这些家伙只是一群占领军控制下的小丑,当不起半分礼遇。 今天对委员会主席的争夺,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不能给这些家伙一点好脸子,他们太不识抬举,太过自以为是。在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包围之下,竟然不识时务,与他对着干!所以,他在丁少梅翻出最后一张选票的一刹那便决定了——得不到情报市场,我便毁掉它。 汽车沿着墙子河朝西走,过黄家花园铁桥时他注意到,猛涨的洪水已经没过桥墩,连桥面上也湿渌渌的全是水。旦愿这场洪水即早消退,他马上就要做起来的事情还很多。对那个失败的竞争者丁大少,他还没有想得太透,也许,就此把他送往东京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在这里除了添乱,也实在没有太大作用了。 大皮埃尔开始呜呜地哭,让人心烦。好在当汽车转向海光寺道时,他发现路灯已经被人早早地打灭了,汽车大灯照射下,现出一辆马车和几条壮汉,左应龙独自咬着短烟杆站在路当中。一见左应龙,大皮埃尔立时瘫软下来,腿笨得连车也下不去,还是左应龙手下的壮汉们把他架到了马车上。 宫口贤二对左应龙道:“咱们可是有协议,你不能难为他。” “一边玩去,瞎掺和吗?”左应龙一点也不承情,跳上马车,飞也似地去了。 再见,可怜的法国同行。宫口贤二相信,乘着明早退潮的河水,大皮埃尔将会漂向大海。 掉转车头返回英租界的家中,正有军部收到他的报告后发回的两道命令在等他。传令官因要进入英租界,只能穿便装,便不知从哪弄来件麻纱长衫套在身上,怎么看怎么不舒坦。 第一道命令是关于魔法师的,要求他尽快将魔法师弄到东京,并已命令从上海、北京调来几位日本重要的经济学家和金融专家,以便在前往日本的路途上立刻开始讨论日元复苏计划。这倒正合他的心意,但需要与华北司令官进行沟通,因为,绑架丁少梅时,司令官派出跟踪他的人,在不明情况下,可能会与自己派出的人手发生冲突。 第二道命令是军部参谋总长亲自签置的,鉴于德川信雄近来行动反常,已经对帝国事业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命令他将德川信雄立即押解回日本,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这个决定有些出人意料,如果由他亲自动手把老师弄回东京,最终倒霉的可能不是老师,而是他自己。老师的朋友遍布朝野,肯出力解救他的人足以组成一届新政府,所以,把他送回东京,他不会受太在的伤害。但是,做为背叛师门的自己,在这中间扮演的角色就太不光采了,也许,老师一怒之下,会把自己这几十年来的失误与错处统统抖罗出来,那么,最终受害的可能只有他自己。 我可不能做这种傻事,为了帝国的利益也不行。宫口贤二知道,真正考验他才智的时候到了。 俞长春下到底舱,便对水手长说道:“劳驾,您去接接我那兄弟吧,这边的事我自己来。”他不能让水手长看到安装炸药的情形。 什么宝货,这么鬼头鬼脑的。水手长不满地哼哼着去了。 暗舱的进口不大,是块锅盖大小的薄钢板,很不显眼地嵌在装货的网架后边。揭开钢板,他摸出一截蜡烛点上,往里边看看,地方挺大,却只有3尺来高,没有灯。他自己先下到舱内,再把装黑索金的坛子小心地挪进去。举着蜡烛往里爬,赫然便是螺旋浆粗大的驱动轴,在它后边就是船的龙骨,工字钢上焊接着增加龙骨强度的肋状钢板。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同类船的总装图中并没有这种结构,想必这是一种改进,但这种改进对他来讲却是个麻烦,如果爆炸不能够给龙骨造成致命的破坏,船在下沉的过程中很可能就不会断成两截,而是侧翻下沉,这就会大大延缓下沉的速度。 另一个难题是这个隔层太高太大,大约有30多平方公尺,这也就意味着,他手里的这点炸药不但要炸穿船底,还要掀翻与船底相隔1公尺多的隔层钢板。他粗略估算一下,大约是35平方公尺的面积乘以1。2公尺的高度,足足有40多立方公尺的空间,他的炸药产生的冲击力与热量在这么大的空间内,如果是破坏地面物体,确能产生很好的效果,但他的目的是破坏上下两层的钢板,作用力能否达到预期效果,他就没有太大把握了。 现在看来,必须得修改他根据轮船总装图制定的爆炸计划,只能把黑索集中起来攻击一点,一旦炸穿船底,即使沉船的速度慢一点,也比由于炸破不力,炸开的口子能被船员即时堵住要好得多。 他打开坛子,先将黑索金取出来,再从中取出装满金属粉和镁条的软胶管。用胶管代替了原先的麦秸,既起到同样的防震作用,又节省了空间;另一只坛子也是如此。 他脱下外衣,把自己的衬衫撕成抹布,卖力地擦洗船底。这上面布满了尘土和油污,不擦干净,无法固定胶管。厨师服不能撕,因为一会儿撤离时,还要用它来伪装自己。 抹布很快就脏得不能用了,这时,二宝从舱口探进头来,小声叫他:“俞大哥,俞长春大哥?”“你先把坛子递给我,然后再下来。”他很高兴二宝的到来,这样他就可以用二宝的上衣当抹布,而不必脱裤子了。 擦出一块5平方公尺的地板,两只手也黑得不成样子了。这里无处洗手,最后只能是唾两口唾沫,在裤子上擦。“二宝,你把我捆在裤腰上的胶布拿出来。”得抓紧时间,在丁大少把启爆器送过来之前,得将一切都布置妥当。 他们小心地将胶管与黑索金挪到擦干净的这块地上,为了避免将尘土带进来,连鞋也脱在外边。二宝负责将医用胶布撕成条状。“不要太宽,只要半指宽,一根半指头那么长。”俞长春像固定输液的针头一样,在胶管上缠一圈胶布,分开的两头固定在船底上。 虽说主要的爆破对象不再是龙骨,但俞长春还是将炸药布置在龙骨边上,驱动轴的下边,这样以来,即使炸开的只是一条口子,驱动轴也会遭到破坏,船只能停下来等待沉没,况且,有龙骨碍事,要想将进水处堵住也是不能。 铺设燃烧的胶管是个细活。现在所有的燃烧面都在船底上,就需要多点点火,快速燃烧,因为船底下边就是海水,这就如同把燃烧物放置在一个巨大无比的降温塔内,只在燃烧结束后的一两分钟内,船底的钢板就会被海水重新冷却,那样也就失去了给钢板加热,降低其强度的意义。 俞长春改变最初的设计,在头脑中迅速回忆着实验时得出的燃烧速度方面的几组数据。要想在20秒内完成燃烧过程,仅仅是多点燃烧就远远不够了。他重新设计了一套1平方公尺范围内的多点点燃,双向燃烧的网络结构,将胶管内的镁条牢靠地连接起来,确保每一段双向燃烧的胶管,都能够在20秒内完成燃烧过程,即使爆炸时燃烧没有全部完成,也比钢板冷却后再启爆效果好得多。 现在启爆的时间是关键,但愿两只瑞士马表走时精准。他摸出怀表看了看,丁少梅早该到了……。糟糕,他要是不能上船,整个计划就会全部泡汤——计时器和启爆装置都在他拿着的皮箱中。 73。吃屎也赶不上热的 望着二宝顺利地上了船,丁少梅挺自得。临行,他教给二宝一句日语——腌菜。如果日本兵拦住盘查,他只讲这一句,指着装黑索金的坛子告诉他们,是“腌菜”。 丁少梅不时地看一下手表,他与二宝间隔10分钟大约就可以出发了。 突然,几十辆卡车开到码头上,头几辆车上的日本兵跳下来分散警戒,后边是一队队的士兵扛着行囊和步枪,列队登上长江号。这下子有麻烦了,这船不单运文物,原来还是艘运兵船。丁少梅又看了看手表,二宝已经上去20多分钟了,如果他再不上船,俞长春多半会以为他害怕,撇下他们逃跑了。 又来了几十辆卡车,卸下更多的士兵和装备, 夏日里,天亮得早,太阳从东方刚一露头,丁少梅就明白,自己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撒腿就逃,要么硬着头皮往船上闯,这天一亮,他已无处躲藏。 也罢。他摸出根香烟来,揪下半截剩个烟头,叼在嘴里点上火,把厨师的白帽子往后推了推,用力挤挤眼睛,做出睡眼惺忪的样子。同志们,开始吧。他拎起皮箱,半伸着懒腰,往舷梯那边走。 走到近前看清楚了,新到的这批日本兵,都是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嘴唇上茸茸的还没长胡须,一个个瞪着吃惊的小眼睛,很是不安的样子,没有人理会他。 堪堪就要走到舷梯边上,一个站岗的日本兵把他拦住了。“什么的干活?”“厨子,烧菜地干活。”丁少梅怕他那函馆口音的日语反倒引起对方注意,便用协和语回答。 “什么的厨子?”刺刀指在他的鼻子尖上。丁少梅一哈腰,把刺刀的刀锋闪到肩外,“我的,烧菜,小鸡子,罗卜饭的,咖哩,天皇的爱吃……。” 日本兵又把刺刀指向他手中的皮箱,“什么的,打开。” 皮箱可不能打开,里边的东西,即使是最没有常识的人,也能识出是炸弹。 这时,水手长从舱门口伸出脑袋,冲着丁少梅破口大骂:“你个浑帐王八蛋的东西,叫你买几块桌布,你他妈的死哪去啦。”他跑过来对日本兵道:“太君,我昨天叫他去买点船上用的东西,就是餐桌上的布,可他一准是灌猫尿去了,这会儿才回来。”他又转身照丁少梅腿上猛踢一脚,“还不快去干活,削土豆,洗胡萝卜,太君的早饭是牛肉汤烩大米饭。” 丁少梅的脚步刚刚迈上舷梯,又一辆卡车冲了?(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20 部分阅读 烊ジ苫睿魍炼梗春懿罚脑绶故桥H馓阑獯竺追埂!?br /> 丁少梅的脚步刚刚迈上舷梯,又一辆卡车冲了过来,从车上跳下两个穿便装的日本人,还有两个大盖帽上有两条红箍的宪兵,手上架着个穿长衫的中国人,脸上肿得像发糕,已经看不出模样。 “是他们么?”一个矮壮的日本便衣指着水手长和丁少梅问。老赵勉强点了点头,便又把脑袋垂在胸前。水手长忙道:“我可不认得这小子,他跟我八杆子也打不着。” 两柄刺刀逼住了丁少梅,皮箱被打开来,里边的东西能够说明一切。 “同伙的有?”那日本人一提水手长的胳膊,给他来了个柔道中的背摔,把他摔出七八尺远,脸在水泥地上戗出大片伤口,然后才问。 水手长指指丁少梅,垂头丧气地说:“就是他,这不还没上船。” 丁少梅心中大感宽慰,这个贪财的水手长还有几分良心。他把双膝略略一屈,用两只手肘撞开刺刀,身子从两杆枪下向打开的皮箱窜了过去。只要能容他五六秒钟的功夫,让他把导线连接在电池的接线柱上,然后轰然一响,一切就都解决了。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摸到连接电雷管的铜线时,一只枪托横向里击打过来,正击在他右耳后侧,他翻滚在地,便人事不知了。 天还没亮,老吉格斯的汽车就冲到丁少梅家门前。老头子下定了决心,这次就算是绑,也要把女儿绑走。但屋内只有宋嫂一个人,一问三不知,他怒气冲天地楼上楼下搜寻,确是没有人。东方公主号早上9点钟启航,他没有时间耽搁。怎么办呢?只有另想办法,日后从香港来信催促女儿,或是乘丁少梅带着他女儿到香港处理黄金业务时,把女儿扣下。这个丁大少现在是一身的麻烦,旦愿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别给他女儿招祸。 出得门来,真子早已等在汽车边上,穿着一身轻便的旅行服装,手上提着只小皮箱。“德川信雄那老小子知道你要走么?”他问。真子答道:“知道。他今早接到宫口先生的电话,然后就让我离开。”老吉格斯的好奇心起来了,问:“什么事?”真子也不清楚。她早便计划好,要偷偷地跟老吉格斯一同前往香港,原本就没打算对德川信雄讲,这个突然的变故,倒免去了她辞行的麻烦。 “大概要出事。”老吉格斯自言自语,不能留下来观赏事件的变化,他挺遗憾。 离开自己创业的城市,老吉格斯的心中有些怅怅的不舒服。即使是在他登上了东方公主号之后,望着码头上蚂蚁样匆匆的人群,出行的,送行的,车夫、脚夫,另外还有些刺眼的持枪的日本兵,|奇+_+书*_*网|他突然伤感起来,掉下了几滴泪水。当年他就是从这个港口登岸,开始了多姿多彩的一生,如今不得不放弃亲手开创的事业,转道他乡去寻找新的开始,这不由得不让人感伤。几十年的时间,他早已把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乡,而对他的出生地苏格兰,他早已记忆模糊。 别啦!天津城。不知今生是否有缘,再能踏上这片土地。 真子即使是穿着皮鞋,也踏着木屐式的小碎步,远远地奔过来,对老吉格斯道:“我找到他了,也在一等舱,是15号房,与我们不在同一条走廊。” 让帕纳维诺伯爵带着大笔黄金逃回意大利,老吉格斯一直以为这是对他的愚弄。关雨侬太女孩子气,太中国气,资金是用来干大事的,如果帕纳维诺决定留在本地,这件事就不必操心,即使他把那笔黄金挥霍掉也不要紧,因为人在人情在,他总得要在委员会里继续帮忙。现在他要回国高就,让他把钱带走就是毫无远见的浪费。 “请问,什么时候动手?”真子背着海风,轻声问。 老吉格斯笑了,到香港得有十几日的航程,他们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将伯爵手中的黄金托运单弄到手,真子随身携带的毒药和迷药一定种类繁多,把这件事交托给她,他一百个放心。 “不用着急,不着急,先让他吃几天船上的饭。”他道。 74。计划外错误 范小青的本特利确实是辆好车,为了提高车速,她把折叠的牛皮车篷也合上了。如果说日本人入侵华北方后干过什么好事,那就是他们把津塘公路铺上了柏油路面,以便于港口与市区间的运输。 因是后半夜,路上清静得很。汽车的前大灯时时能照见路基下的水面,洪水已经将周边的田地淹没了。6个汽缸的大马力发动机轰鸣起来,在夜空中隆隆如远方的雷声,范小青一只脚踩在油门上,一只脚踩着刹车踏板,这是她跟一位跑过汽车拉力赛的法国朋友学的技术,平日里施展的机会不多。雨侬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手紧紧地抓住车门上的拉手,一手拉住胸前的安全带,范小青猜想她一定是在庆幸没有亲自驾驶这辆汽车。这是一匹纯种马,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驾驭的。 五妞把高大的身子蜷缩着躺在后座上,一手拿着瓶水,一手拿着一大块酱牛肉在啃,仍是觉得浑身乏力。临出门时,她身上的瘀斑已经扩展到脖颈和手腕,但她却拿出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头,让范小青帮她在裙下的吊袜带式的皮带上插了六七把飞刀,说是自己省些力气好救人。她的毛瑟手枪个头太大,身上没地方安置,范小青只好拿了自己的一只高级手袋给她,反正大半夜的也没人会在意她的衣裳搭配不协调。 自从上车,三个人都未发一言。这种压抑的气氛让范小青忍无可忍,便没话找话:“早知这样,应该弄两枝步枪,或是找苏联人买两杆手提机关枪。”那是苏联人的最新发明,缺点是射程短,精确度差,优点是射速快,发射子弹如暴雨,号称“战壕清扫机”。 雨侬仍然对丁大少的冲动行为心怀不满:“早知道,我就该把他直接押回家来,省得他发疯惹事。” “正格的,我问一声,委员会选举怎么样啦?”范小青问。 他竟然把选举的事告诉了范小青,冲他这种不负责任的随便态度,这位丁大少就不适合担任情报市场的主席。雨侬心中埋怨,口中道:“他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去拼命,那我们这后半辈子就有得烦心了。” “怎么啦?你没让着他?”范小青转过头来吃惊地望着雨侬,手上一晃,汽车险些冲出公路。雨侬寸步不让:“我为什么要让着他?他本来就干不了那个活儿,都是日本人闹的,非得鼓掇他出来竞争,要不哪会有这些麻烦。” “不对呀,我老爸原先跟我说过,小丁可是他的接班人,培养了十几年,不会说放弃就放弃。” 雨侬把语调尽可能地放得平缓些,以免当真争吵起来,影响救人,“这件事你最好亲自去问吉格斯先生,他为什么要选我,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老爸会看上你?这怎么可能。你确实有那么一点小聪明,可担当这么重要的职务,哼哼!”范小青摇着头,表示不信。“我说,你别是为了当上主席,跟我老爸睡觉了吧?” 雨侬刚要发怒,正赶上前方是个左向的急转弯,范小青猛打方向盘,身子和头用力向左倾,长发都扑到雨侬的脸上。刚刚转过弯来,她们便发现,前方不远处行驶着一辆涂有日本宪兵队标志的卡车。 雨侬接忙伸手按在范小青的腿上,对她道:“慢慢地靠上去。宪兵连夜往塘沽奔,也许就是押解叛徒的那辆车。” “你怎么知道?”五妞也从后边坐起身来。 “我得到情报,宪兵队正在搜捕一个姓赵的走私犯,这次上船,俞长春就是跟这个家伙联系的。”雨侬把眼凑近前挡风玻璃,紧盯住前面。她能够看清,车厢里只有两个日本宪兵,抱着枪坐在那里。突然,前边车子一晃,从卡车后挡板上露出个人脑袋,在她们汽车雪亮的大灯之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是个满脸伤痕的中国人。 “可能就是这辆车,现在,我们只有抢在他们前边找到丁大少了。”雨侬把身体向后一靠,叹了口气。 范小青低吼一声:“各位坐稳啦。” 她先是松开油门,把车退到4档,与卡车拉开两三丈的距离,这才把大灯一闪一闪地给前方的卡车司机打信号,告知她要超车。日本人的交通学习的是英国的规则——左向行驶,这对范小青这辆英国汽车恰好合用,所以,当她提到6挡在右侧超车时,还伸臂向驾驶卡车的便衣日本人打了个客气的招呼,却望见了一双色中恶鬼的眼睛,让她一阵心悸。 不管怎么样,即使是把车速提到每小时80英哩也没有用了,她们已经驶入塘沽港区,再快也不会比卡车提前多少。 “怎么办?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上哪去找他们。”范小青把车子拐进一条小街,让过了后边的卡车。 说得也是。雨侬在心中告戒自己,要冷静,拿出你的智慧和勇气来,这是你在情报市场上永远也得不到的战斗锻炼。 五妞说道:“二位姐姐,他们要是抓住了丁爷,不也得往回走么,我们在半道上等着他们。” 这倒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三个女孩子相视一笑,五妞道:“万一我猜得不准,咱们姐儿仨可就都变成寡妇啦。” 一阵乱轰轰的声音传来,像是有许多人正下到后舱。这绝不会是丁少梅,俞长春连忙把暗舱盖放回原处,吹熄蜡烛,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外边的人哇啦哇啦讲的是日语,也有中国人用协和语指点着他们码放货物,听动静搬运的物件很是沉重,哼哧哼哧喘粗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上边人来人往,震动着暗舱顶部的钢板,一阵阵细细的灰尘飘落下来,不用看,俞长春的鼻子首先就感觉到了。他连忙凑近二宝,低声道:“把鼻子和嘴捂住,千万不要打喷嚏。”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丁少梅能够在他们把货装完之后溜上船来,如果他不上船,自己这几个月的心血也就白费了。没有启爆器,他手中的炸药就是废物。 到了上午8点多钟,外边安静下来了,想必是货已装完。如果丁少梅要来,也就该在这个时候。俞长春凑到暗舱口仔细地听,外边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些人声远远地传来。 他把蜡烛重新点燃,装金属粉的胶管还有几处需要调整,但并不费事,只要是有丁少梅的皮箱,一两分钟的时间他就能够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然后安全撤离。“你去把舱盖打开,等着丁大少过来。”他对在一边举着蜡烛照亮的二宝说。 二宝把蜡烛放在地上,爬向舱口,不一会儿,他又爬了回来,悄声道:“俞老师,好像是有东西压在外边,舱盖打不开。” 哪来这么多麻烦?俞长春爬到舱盖下边,伸手往上推了推,没动静,他想把舱盖往边上挪一挪,也没有动静。“怎么样?”二宝端着蜡烛给他照亮。俞长春躬起身子,用脊背顶住舱盖,用力,再用力,舱盖纹丝未动。“什么意思?就是坐上个大胖子也没这么沉。”俞长春索兴盘腿坐下来。 着急已经不济于事了,照这个样子,就算是丁少梅上得船来,他也没有力气搬开压在外边的东西,更何况,他也许就根本没能上船。 后舱里一定是被日本兵装满了货物,这帮没眼的东西,把东西老老实实地码放在货物架子上多好,满世界乱放,堵了他们的逃生之路。 看舱盖那分量,硌得他后背生疼,外边压的多半是弹药。有这些东西,爆炸起来当然效果会更好,但他们走不出去,启爆器又没在手边上,他的爆炸计划设计得再巧妙也是白搭。 要不说少爷羔子屁用没有呢?那个丁大少可真是有钱,有气派,吃穿讲究,外面漂亮,嘴上说得豪气干云,可一到真拼命的时候,你看他怎么着?凉锅贴饼子——溜了。 75。美人救英雄 天已经大亮,港区里的店铺纷纷开门做生意,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多是些赶早班的码头工人。 “咱们得找个不显眼的地方,等到押解丁少梅的卡车过来好跟上去。”雨侬不住地往街两边张望,想找个隐蔽的所在。 “我知道哪最好。”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五妞身上,她道:“最保险的地方是饭馆,不显山不露水,还可以边吃边等。” 范小青不放心,“可他们要是从别的路上回去怎么办?” 雨侬道:“这倒不必担心,回城的公路只有这一条。” “看见没有?”五妞突然大叫,指着路边一家小吃摊。“羊杂碎汤,热热地,辣辣地来一碗,给你个县长也不干。” 另两姑娘皱了皱眉,那东西一听就够可怕的。开着车转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家干净些的饭铺,早晨没有炒菜,可是有芝麻烧饼和热汤面。 新出炉的烧饼松软酥脆,雨侬叫了碗肉丝面,就得烧饼一起吃;范小青怕肉不新鲜,叫小伙计出去给她买一碗豆腐脑,指明要素卤。五妞说:“我还是想吃炸酱捞面,小力笨,你给一块办了。”饭铺的规矩是管煮面条不管卤,谁要是吃炸酱得自己带酱来,他们倒是管炸。 不一会儿,范小青的豆腐脑到了,花椒油、辣油、韭菜花,佐料齐全,她把烧饼掰成核桃大小的块,泡在豆腐脑里边吃。五妞有些不耐烦,一个劲儿地催促赶紧给她做,说是多给钱。等到小力笨端着酱碗跑进门来,范小青眼尖,一下子看到门外宪兵队的卡车飞也似地冲了过去,街上的行人像见了瘟神一般躲闪不迭。 “快呀。”雨侬往桌上丢了张票子,当先冲出门去。五妞跟在后边,嘴上不住地骂饭铺的小力笨脚笨。 远远地跟着卡车出了港区,认清了日本兵确是走的回城的道,雨侬问范小青:“看清楚没有,丁少梅在车上么?” “肯定是他,后车帮放着,里边押着仨人,靠外边的那个就是小丁,可是他穿件白上衣,不知为什么。” 雨侬发愁:“对方还是那4个人,倒也不太可怕,就是怎么才能让他们停下来呢?” 范小青道:“我有个主意,可就得你多做些牺牲。” “牺牲我不怕,就是怕救不下人来。” “我保证能救下人来。只是,我开着车不方便开枪,你行不行?”范小青没见雨侬放过枪,对她不大放心。 五妞把话头接了过来:“不就是对付司机么?交给我,您老瞧好吧。” 当她们敞开车篷,再次追上宪兵队的卡车时,正是行驶在一大片旷野之中,两边的田地都淹在水里,庄嫁只露出一点点尖稍。这一次看清楚了,歪倒在车厢里的正是丁少梅,只是瞧他的样子,像是昏睡不醒,头随着汽车的震动一摆一摆的。 “准备好了么?”范小青问雨侬,同时扬起手臂,跟车厢里抱枪的两个日本兵调情,那两个家伙也挤眉弄眼地哇哇乱叫。 雨侬穿的是一身白亚麻的套裙,这会儿裙子的下摆被撕下去宽宽的一截,变成了超短裙,她双手扶住前窗,一只脚踩着皮椅,另一只脚蹬在车门上,短发在迎面吹来的风中乱舞,十足放浪的模样。 范小青小心地把车从卡车后边露出头来,做了几次超车的试探,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超车,而是要把这一车疯女人的样子展示给前边的司机。一直等到卡车司机把头从驾驶楼子里探出来,盯着雨侬嗷嗷乱叫,范小青这才轻踩油门踏板,让车子平稳地把速度提上去,与卡车并行。 “嗨,下来,心交心交的。”雨侬也扯开嗓子乱喊,连卡车副驾驶座位上的便衣宪兵也吸引了过来,两只脑袋挤在一边的车窗中,车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左晃右晃地意马心猿。 范小青可不能让他们放慢车速,速度太慢翻不了车。她一点一点地加速,卡车也紧紧地跟在她的旁边。看看差不多了,她突然伸手拉下了雨侬的裙子,裙腰上的钮扣飞溅出去,两个日本兵嗷地一声把脖子伸得老长。 躺在后座上的五妞一直在等这么个机会,她一跃而起,手中接连飞出三把飞刀,接着抄起她的毛瑟枪,冲着司机楼子就是一梭子子弹打过去。 子弹都打在了车帮上,不过,范小青真真切切地看到,一把飞刀深深地插在卡车司机的喉咙上。她轻抬油门,减慢车速,把醉酒般晃来晃去的卡车让过去。 许是垂死的卡车司机把脚蹬在了油门上,卡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左摇右晃地,突然一下子前轮锁死,车身横着向前翻倒过去,歪在了路边。 范小青和雨侬举着两枝0。44口径的史密斯·韦森左轮手枪,打出一阵弹雨,给后边押车的两个日本兵的头上身上敲出不少的窟窿。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日本便衣从车楼子里爬了出来,像是有些天旋地转,晃晃头,揉揉眼,这才看清对手,往身上一摸,没有枪。范小青和雨侬上前抡枪就打,但两个人同时听到咔哒一声空击,方才打得兴起,子弹打光了。 五妞客气地对她们道:“二位姐姐让开些,瞧我的。”说罢抢步上前,飞起一刀,却只射中那日本兵宽厚的肩膀。这小子必是个练家子,五妞自许眼力颇高。 这是怎么话说的?现在是赤手空拳的三个女孩子,面对一个训练有素的日本宪兵。五妞明白,这时候不能让那两个娇姐姐儿上前,她们当不得对手的一巴掌。于是她张开五指伸手一晃,告诉日本兵“且慢”,这才撩起裙角,把裙子挽成两只丫角系在腰间,露出两条满是瘀班的大腿,左踢右踢,两手拉开了架式。 对面日本兵看明白了,便踢掉鞋子,也拉开了架式。中国式摔交与日本柔道有相近之处,只不过胜负方式不同罢了,但这是生死相扑,也就没有了规矩可言。五妞岔开两腿,微屈着双膝,围着日本兵转圈子,不住地伸手来抓对方的肩头;日本兵两手如锁,总想要锁住五妞的手臂。过手几招,五妞被横向里摔了出去,臂肘、膝盖在柏油路面上擦得血肉模糊。 这时雨侬已经上好子弹,一手提着裙腰,一手举着枪,对五妞喊道:“你快让开。” “等等。”五妞又冲了上去,一手扳住日本兵的肩头,一手掏向他的腰带,可是,她用力把对手往怀里带了两带,脚下踢了两踢,都没奏效,她自己却觉得一阵头昏,体内的疲弱突然来袭。 日本兵躲过了五妞的两招,便伸出两臂缠向五妞的腰间,要给她来个抱摔。五妞猛地向前一顶,又一次用尽全力把日本鬼子往怀里带,同时一口唾沫吐到对手眼睛上,这才借着对方后仰的劲,身子前扑,将腿套入对手膝弯处,给他来了一个正经八百的“跪腿儿德和乐”。 日本兵轰然倒地,头撞在了车帮上,一时人事不省。范小青上前扶起五妞,雨侬随手一枪打在日本兵的脑袋上。 “丁爷呢?”五妞问。 汽车翻倒,把丁少梅跌出去三丈多远,只这一跌,倒把他从昏迷中跌醒过来,望着三位女友,开口头一句不像人话:“我该不是上了天堂吧?” 老赵的脑袋被压在车帮底下,范小青伸手摸了摸他的脉,心脏已经不跳了。另一边,雨侬用刀割断了水手长的绑绳,只跟他讲了一句话:“车上没座位,对不住,您自己逃吧。”便催促众人上车,赶快离开这里。 “你还嫌惹的麻烦少么?”回程的路上,雨侬忍不住埋怨丁少梅。丁少梅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问:“俞长春他们呢?” 雨侬说:“我看见皮箱里的启爆器了,他们既然炸不了船,也就没有危险。”见丁少梅一脸不满意,她又安慰道:“这样吧,他们要么晚上就能回家来,要么就是跟船去了青岛。万一见不着他们,我派人去青岛把他们给接回来。好不好哇,我的爷。” 汽车将要进城时,他们才发现,五妞歪倒在后座上,早已昏迷不醒。 76。最后的麻烦 丁少梅中午才刚到家,就立刻被德川信雄的电话请了过去。也就在这个时候,洪水起了城。 “您往楼上请。”德川信雄在前边引路,领着丁少梅上了二楼。洪水涨得倒是不太快,但也已经把楼梯淹没了两三阶。 二楼尽东头的房间,是间佛堂,香烟缭绕,供的是日本的天照大神。 德川信雄跪坐在一只蒲团上,见丁少梅也在他对面坐下来,这才说道:“我猜想,你今天大概就要离开本地了。”丁少梅莫名其妙,自己没有出行的计划呀!老头子接着感叹:“你这一走,也许今生今世,我们再不会见面。早先说请你去日本观礼什么的,都是笑谈,不可能的事,所以,在你临行之前,我想兑现对你许下的诺言。” 丁少梅收敛心神紧盯着他,思量着这老家伙又使什么花招。 “大丈夫绝不能食言而肥,我活到八十多岁,怎能够临老失节?就在这里,就现在,请你协助我把事情办了吧。”德川信雄垂首正式行礼,倒不像在玩花活。 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宫口贤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听起来倒像是个孝顺学生的口气,很是替他担忧,同时也为老师受到军部的误解而愤愤不平,最后,他终于把参谋总长亲自签署的命令一字不落地读给老师听了。 “这么多年来,你很想我死吧?”德川信雄禁不住口含揶揄。“有个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地压在你头上,这滋味一定很不好过。” 宫口贤二在电话那头没有出声,也没有把电话挂断。 “你一定很是怕我活着回到东京,对吧?这些个小小的阴谋原本就是你搞的鬼,你怕我万一不死,回过头来倒霉的就该是你了。”其实我这学生也没有太大的错处,我们大和民族对亲情友情的理解,绝不似中国人那般古板可笑。“你把这个情况提前通知我,而不是带着人径直来抓我,我很感激。我想,你该不是给我机会逃跑吧?哈哈,我是绝不会逃走的,在这一点上,你对你的老师终于有了一点真切的了解。” 宫口贤二在那头道:“我不想您去受辱。” “好孩子,一语中的。”德川信雄高兴起来。俩人商量的结果,是宫口贤二等到午后两点钟再带人来——给他收尸。 德川信雄从剑架上把长短两柄日本剑都取了下来,平放在蒲团前边,又去卧室取来两幅白床单放在手边。他将绣着家徽的外褂脱下来,理得整整齐齐地搭在衣架上,这才又跪坐在蒲团上。 丁少梅端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面色平静,只是呼吸有些沉重。 德川信雄脱下衬衫,露出松弛多斑的胸膛,将床单撕成两幅,往肚子上缠。“若是在正式的典礼上,此时该有个后辈来帮我做这些琐事,我老了,力气不足,不能缠得很紧。布缠不紧,切腹后内脏就会流出来,那可不是武士应有的体面。” “您多幸苦吧。”丁少梅看着德川信雄吃力地勒紧肚子上的白床单,突然发觉,自己此时居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玩笑的心情,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出滑稽戏,因为,他并没有完成与德川信雄当初达成的协议,既没有打垮联银券,也没能当选情报委员会的主席。 “你一定是觉得奇怪吧?”德川信雄看出了丁少梅心中的迷惑。“我这是怕你不肯实现你的那一部分诺言,我先把我该做的事情做了,你这一生就都在欠着我的债务,所以,如果你是个真英雄,是个大丈夫,你就该在我死后还上这笔债。” 丁少梅并不怀疑这老间谍真要自杀,只是对他的动机有所怀疑。他们这种人,出门买盒火柴也要转三个街口,没有一件事的目的是直截了当的。 “请放心,我一定会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他也正式行礼。 “那你给自己加的利息可就太大了。”德川信雄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还是说正事吧,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抽出那柄长剑,把衬衫向空中一掷,衬衫飘落到剑刃上,顺滑地断作两截。“这对剑是我们家传的宝物,乃是日本最著名的铸剑师的得意之作,我的祖上德川家康将军,就是佩带着这对剑,打败了丰臣秀吉,成就了300年的幕府制度。” 用这东西抹脖子一定很便利。丁少梅安静地等着老头儿引颈成一快。 “孩子,”德川信雄的眼中好像是有些泪光。“一会儿你拿着这柄长剑,站在我左边侧后一点,留意我切腹的动作,等我将短剑刺入腹中,从左切到右的时候,你再挥剑斩下我的头胪。” “怎么做?”丁少梅有些不大明白,但老头子想死这是真的。 德川信雄将双手一前一后地握紧剑柄,给丁少梅演示道:“手要握紧,双臂举过头顶,略微偏向右方,这样斩首时才不会碰到我的肩头。我拜托你,小心仔细,万万不要伤及其它地方,特别是脸,破了相我死去的老婆可不认我。”见丁少梅神情紧张,他又开玩笑道:“你要保证一剑断首,可不能像剁肉馅一样没完没了。” “请放心。”尽管他是杀父仇人,丁少梅也对这套仪式产生了几分敬意。 德川信雄从剩下的床单中捡了块干净些的,用短剑裁出一方布巾,把它在短剑的剑刃上缠紧,下边仅露出一尺左右的锋刃。“唉,这样草草行事,不合我的身分。一个真正的武士,自裁时竟然没有块仙台特产的白布巾可用,悲哀呀。”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的肚子太大,双臂太短,即使是把双手握在缠住剑刃的布巾上,露出的那一尺长的剑锋还是无法直直地对准腹部。缩短剑锋当然成,但剑锋太短,跟女人拿剪刀自尽还有什么区别?更不要说是从左到右切腹,到时候怕是只能划破肚皮而已。如果当真是这么个结果,消息传回国内,他的一世英名可就都毁在这肥硕的大肚皮上了。 他无助地抬头向丁少梅望过去,这个聪明机变的小子也许会有办法。一个武士竟然无法完成自己最荣耀的义务,这对他可真是个天大的羞辱!老头儿急得要哭。 有人在敲窗子,急如擂鼓。丁少梅打开窗子一看,原来是雨侬,外边的洪水已经将要淹没一楼的屋顶,雨侬是坐着宋嫂的洗衣盆,划水过来的。 “你赶快回去吧。日本兵马上就要来抓你,快跟我走。”雨侬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外拉。 丁少梅甩手挣脱开来,大叫道:“我还有事情没了结,等仇人死了,我自然会回去。” 雨侬竟然急得哭了起来,“就算你不怕死,可五妞已经要死啦!” “啊?”丁少梅大惊失色,把长剑往德川信雄跟前一丢,说道:“对不住您老,你自己照应自己吧。”便踊身一跳,游水回去了。 天啊!天照大神啊!地藏菩萨呀!你们就真的忍心让我这样屈辱地死去么?像女人一样自尽,来生怕是要轮为畜道。德川信雄哭了几声,便将剑柄拄在地板上,剑锋对准自己的心脏,将胖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扑……。 五妞脸色晦暗,眼窝已经塌陷下去,嘴唇干裂。 丁少梅问:“这倒底是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 “我刚刚打电话问过我家的私人医生,他说这种症状,很可能是中毒。”范小青道。“前两天你带她到德川信雄家里吃过饭,你忘记了么?那老头子可是你的杀父仇人。” 会是这样么?丁少梅一时间觉得头脑发昏,两眼冒火。如果老家伙真的下毒,那他想害死的也不会是五妞,而是他丁少梅。他猛地回想起那天晚上真子冲的两杯可可,他自己的那杯被他让给五妞喝了。 “我要杀了他。”丁少梅的哭喊痛不欲生。我原以为这老家伙有些身份,懂得些自重自尊,我错了,我是个天大的蠢蛋,竟然以为这伙侵略者有什么绅士风度,会按规矩办事。 他拼命地挣脱雨侬和范小青拉住他的手,要游水回去找德川信雄算帐。他大叫道:“我现在就得去,要不这老混蛋就先自杀啦。” 雨侬被他挣脱了手臂,便扑倒在窗台上抱住他的大腿,叫道:“他是死是活先别管啦,日本兵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保护五妞要紧。” 就在雨侬划木盆去找丁少梅之前,她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当了情报委员会主席确实有好处,至少是有了信誉,有人肯先给她提供情报,过后再收钱。电话的内容,就是关于军部命令绑架丁少梅的消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提供情报的家伙,本职工作是日军华北司令部的通讯参谋,掌握着司令部所有的电讯情报,也不时地拿几条他认为不要紧的情报出来换钱花。 丁少梅知道,自己再怎么混蛋,也不能将这三位夫人的生命置之不顾,特别是在雨侬讲明情况之后。见他终于肯从窗台上下来,雨侬忙道:“你现在要冷静下来,大事当前,我们需要你的机智,更需要你的保护。” 雨侬的话不多,都在关节眼儿上。他略一沉吟,理智渐渐地恢复了,说道:“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条船。” “有船。”范小青道。“这原是我跟五妞的秘密,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我们约定的是,洪水一进城,她父亲就立刻派船过来。”她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两点钟,估计也该到了。” 她的话音未落,左应龙的大嗓门就从窗外响了起来,“闺女,闺女,别害怕,老爹接你来啦。” 77,哪里有英雄,谁又是勇士 宫口贤二之所以来迟一步,是让洪水给耽搁了,到他好不容易抓了条农民送菜进城的木船,带人赶到德川信雄的家中,已经是下午3点钟。等他发现老师已死,再来绑架丁少梅时,那里已是人去楼空。 左应龙驾船载着他们,沿海河直驶三岔河口,一路走一路骂,把丁少梅骂了个狗血喷头。“我活蹦乱跳一个大闺女,交到你手上没几天,怎么着?这都不认人啦。小子,我闺女好好生生地活回来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我家老太太可没我这么好说话,就算是追到阴曹地府,也得把你小子剁巴成肉馅……。” 还是雨侬会开解人,终于说动左应龙放他女婿一条生路。 不过,左应龙粗中有细,“他拍拍屁股走人了,我闺女好过来找我要人怎么办?”雨侬笑得越发地好看,道:“看您老说的,我哪能让他平白丢下我们,跑得找不见人?等五姑娘身体好起来,我过来接她,您老放心,有我的爷儿们就有五姑娘的爷儿们,保证错不了。”谁也没想到,斯斯文文的雨侬还会江湖口儿。 就这样,当天晚上,丁少梅和范小青由宋嫂护送,坐上了北去的火车。 丁少梅原本不肯往北走,按他的主意是要去香港,因为他的黄金在那边,他知道,离开了资金,他就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 雨侬劝慰他:“算了,先别想这些,到晋察冀边区住些日子,走走看看,我已经通知了那边的朋友,他们负责接待你们。这几个月来,你也辛苦了,好好体息些日子,路上的安排宋嫂都知道,她送你们去。” 丁少梅没有听出雨侬的弦外之音,执拗道:“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再者说,包有闲带着那批黄金去了香港,这么大的事我可不能丢下不管。” “得放手时且放手,”雨侬只好直言相告,“你的那批黄金,没在包有闲手里,我们已经安排他在下一个港口下船,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回到本地。” “怎么回事?”丁少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雨侬道:“你的这些黄金,反正也是骗来的,不管是英帝国主义的,还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也都不是好来的,放弃了就算啦。正义事业更需要这笔资金。” “你是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我只不过是你们的一个筹码?”丁少梅感到深受污辱。 “哪里,这原本是你自己的抗日行动,我们也不过是见财起意罢了。”雨侬拉住丁少梅的胳膊,将身子依偎在上边。“你别太当真了,都是为了抗日嘛。” “可我抗日的资本没有了,那我还算个什么东西?”听说自己并非从头至尾都在受骗,丁少梅的心情好受了些。 “你放心,你还是你,魔法师!”雨侬的口吻转向半开玩笑。 范小青在一边拉下脸来,她觉得丁大少被雨侬这般玩弄于股掌之上,大是不该,不过,对她自己未必不是好事……。 丁少梅道:“原来你肚子里一清二楚,看来最傻的人就是我呀!。” “别这么说,还有大事等你去做呀。”雨侬越发地小鸟依人。“晋察冀边区正在筹备开办一家银行,准备发行自己的货币,可就是没有现代银行的管理人才。为这事他们没少来信催我,让我安排你早些过去。到了那边,你可以大展身手。” 丁少梅苦笑:“可我吃不惯山西的面食。” 雨侬却格格地笑个不停,“不会太久的,等那边一切上了正轨,我们在纽约还有一大笔基金等着你去管理,到时候我带着五妞去那边跟你会合。” 见丁少梅的脸色还是不善,雨侬适时地捧了他两句:“我倒看不出,只几年的功夫,你倒成了香饽饽,不单英国人抢你,连八路军的最高领导也紧催着我说服你。这次能从日本人手里把你挖过来,我可是大功一件。” 也罢,到哪不是抗日?反正德川信雄那老小子也死了,留下在这里,也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在火车上,丁少梅突然发觉,原来事情闹得这么大,原因却是如此的简单,所有的麻烦只因为一件事——他丁大少是个香饽饽。 “小青,”丁少梅绝不会冷落身边的女人,“你跟我到那边办银行也不错,听说山西馆子有道不错的菜,叫过油肉,鲜嫩滑腻,到了地界咱们尝尝?” 范小青自从离家以来,一直非常冷静,此时,她从容地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硬纸,打开来铺在火车的小桌面上。丁少梅认得,这是张结婚证书,有英租界工部局的大印,还贴着3块钱的印花税。 “到了那边没有这个可不成,八路军不许轧姘头。”范小青深绿色的眸子中带着一丝狡黠。她取出钢笔,在结婚证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把宋嫂叫过来,让她在证婚人一拦中签上名字。 “丁大少,你不后悔吧?”她问。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快活。”丁少梅确实是满心欢喜,雨侬把他发往穷山恶水的不快也已烟消去散了。即使那地界再穷,开银行的也饿不着。 他接过钢笔签过字,随口一问:“好像得按手印吧?” 范小青道:“我千算万算,还是把这件事忘了。”说着,她将食指伸进齿间一咬,鲜血立时冒了出来。她自己先把血涂在拇指上,按过手印,又给宋嫂涂了也来按过。最后,她拉过丁少梅的手,给他的拇指一层一层仔细涂上她的鲜血,故意不去理会丁少梅脸上激动得几乎要落泪的表情。 等到鲜血半干时,她抓着丁少梅的手指在结婚证书上按下一个清清楚楚的拇指印,同时快活地瞟了他一眼,却不发一言,只是心中暗笑:小子,别臭美啦,共产党只许一夫一妻! 长江号的驱动轴开始转动的时候,俞长春看了看表,恰好是下午5点钟。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定时器应该在晚上10点钟点燃镁条,10点零30秒另一个定时器启爆炸药。 “他妈的,这要是把锤子该多好。”俞长春用力合上怀表的表盖,冲着二宝大声发劳骚。在螺旋浆巨大的噪音中,他的声音像落入水中的雨滴。 “你说什么?”二宝大声问。俞长春凑到他耳边喊道:“我是说,要是有把锤子,哪怕是带着只钣手也好哇。” “干什么用?舱盖上压着重东西,打不开的。”二宝没精打采。 “要是有把锤子,我就能引爆炸药。那黑索金最怕震动和撞击,拿锤子一敲,立刻就炸。”俞长春不顾地上的肮脏,躺倒在船底,一个劲地吸烟。 不想二宝双眼晶亮,像两朵跳动的火苗,脸对脸地对他大声叫道:“我有锤子,你来看。”他把手一举。俞长春猛地爬起来,抢过二宝手中的物件,凑近蜡烛一看,原来是一根金条。 “我是我师父给我的,日本鬼子给他送钱收买他,他却故意气他们,赏给了我。我没家没业,就一直带在身上。”烛光下,二宝眉飞色舞。 20盎司一根的金条,并不大,俞长春也没有把握真能用这东西把黑索金敲响了。他握紧金条,在船底用力地响打一阵,将一头敲出一块略宽一些的锤头形状。 “好啦。”他又点上烟,在手头上掂了掂金条的份量。“再过几个小时,船就驶进深海区了。到时候咱们再看 (精彩小说推荐: ) 纵欲时代 第 21 部分阅读 。 “好啦。”他又点上烟,在手头上掂了掂金条的份量。“再过几个小时,船就驶进深海区了。到时候咱们再看吧。” “看什么,干吧。”二宝非常兴奋。 俞长春道:“要干也得先睡觉,躺下睡一会儿。”他心中却道,你这孩子大约没想到,我把黑索金鼓响了,最先粉身碎骨的就是咱们俩。 这会儿,他已经不恨丁大少了。世间万事都有定数,不管自己计划得多么周详,事情还是出了差错,为什么?这是目标的原因,我想把几千件珍贵的文物沉到海底,这本身就是一行大罪,老天不罚我那才叫一个怪。再者说,那些都是几千年,几百年的宝物,谁知道哪一件成了精,邀请我与它们同游水晶洞府。他根本睡不着,只好自己跟自己打哈哈。 过了许久,二宝突然说道:“俞老师,你有什么愿望么?” “什么愿望?”听这话问得奇怪。 “一会儿炸弹一响,我们也就都死了。我想,临死之前,你总有想干却没干成的事吧。”原来二宝什么都清楚。 真的,什么是自己的愿望?俞长春有些茫然,便道:“也许,我应该早些娶个媳妇。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也是。”两人相对大笑。二宝又道:“娶媳妇是不可能了,这会儿我倒想抽根烟试试,看你们抽烟有滋有味的,也不知怎么个好法?” 这个愿望好实现,俞长春从衣袋里掏出烟盒,却是空的,随身带的香烟,已经被他方才一顿猛吸,抽光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常八九,临死之前,连根烟都没抽上,那就太可怜了。 “没有就算了。”二宝是个懂事的孩子。 俞长春看了看表,马上就要到10点钟了,在深海区沉船,日本人没有办法打捞。他对二宝道:“二宝好孩子,你抽过烟屁股么?现在咱们俩人找一找,地上肯定有烟屁股。” 烟屁股找到了,一长一短,俞长春把长的那根给了二宝,自己撮起嘴叼住短的一只,两根火柴并到一处,擦出一团雄壮的火苗,他先点燃了镁条多点燃烧的集合点。 看着镁条与金属粉放射出炫烂无比的光芒,燃烧的软胶管组成一个美丽多彩的几何图案,俞长春对二宝道:“来,抗日小英雄,把烟点上。” 在二宝猛烈的咳嗽声中,俞长春把最后一口烟深吸至火烧到嘴唇,这才抡起右手,用手中的金条砸向黑索金……。 俞长春不愧是北洋大学的高材生,计算得非常精确,只用了28分钟,长江号客货两用轮船就像块石头一样,径直沉入海底。 (精彩小说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