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镇轶事》 石头镇轶事 第 1 部分阅读 作者:曲直1949 第一章(一) 世上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石头镇镇长文达理的独生儿子垚垚几年前突然精神错乱,搅得一家人没能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 文达理的家就在石头镇上。一条宽阔的公路自北而南从石头镇西侧穿过,小镇往东约摸十里路是一溜不高的山,翻过了山就能看见海;往西约摸十里路是一串海拔几百米不算高也不算低的山,有几座山肚子里藏着青石,经过不知多少代人开挖打凿,山肚肚被掏空了一大半,露出了青灰色的肚腔;往北约摸十里路是一道山梁,公路从那儿开了口通往二百多里外的省城;往南约摸十里路是一堵山岭,公路穿过岭口儿通往人称“金三角”的东南小平原。石头镇就座落在这四周被山环抱、算得上盆地的中央。这年月小镇街道两旁新建的四层五层钢筋混凝土楼房和低矮的石头房木板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高楼低屋交错,新店老铺比邻的奇特景象。贯穿镇中心的南北街是条人们走过了千百年的石板街,不久后这街上的石板就要被拆除改铺成水泥街面。这条街的南段西侧有条巷子,巷内的路面也是石板铺成的,人称石苔巷。巷子深处住着两户人家,北侧的那户人家姓文,文家斜对面不远处的南侧住着白家。巷子的尽头矗立着一堵古旧的暗灰色的约摸两人高的石墙,墙斜对着石苔巷,墙后是一片龙眼林。墙的旁边是石苔巷延伸进龙眼林的小路。穿过龙眼林走二三百步就到了从省城下来贯穿镇西郊的南北国道边上。墙后曾经是一座豪华的大宅院,不知过了多少年代,宅院的主人家破落了,后又因躲避战乱逃走了,房屋年久失修,破旧不堪。 到了大跃进年代,宅院被拆掉,清理出一块偌大的地盘,种上了龙眼树苗。如今这片龙眼树枝繁叶茂,结出一种皮薄核小肉厚味甜的“九月乌”果子。这堵石墙保留了下来,它的缝隙缀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墙背后有人种了丝瓜,瓜藤悄悄地爬上了墙顶,盘缠交错。离墙不远一棵龙眼树的枝桠横过了墙顶,时有顽皮的孩童从树枝桠攀援到墙顶戏耍。 多少年了,这石墙就这么矗立着。多少代人每天都打这石墙前走过。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于是它一直保留至今,成了石头镇的标志。 这石头镇上的人家可是九家十一姓,传说有一半以上的人家是约一千年前从中原到这儿的镇石将军和他的兵士们安营扎寨后繁衍下来的后代,文家和白家就是其中之一。镇石将军和他的兵士们的后代在这古老的小镇传下了一代又一代,人世间那些恼人的故事也就相伴着演绎了一代又一代。 文家老大达理自打担任石头镇镇长后,就不常待在办公室里,更不常回家去,而是经常下村下田下厂下工地。他心里很清楚,要让小镇变个模样儿,要让老百姓日子好过起来,不狠下力气儿不出汗珠儿咋行。在外头抓工作他劲头儿挺足,但一想到儿子的模样儿,他就像被泼了一瓢凉水,心头早凉了下来,一个月难得回几次家,心情却再也好不起来。 已是初冬时节,日子一天比一天短了起来。这天下午,达理接到姻妹夫东门值打来的电话,请他下班后上星星酒楼吃饭。东门值是酒楼的老板。过了一阵子,东门值又来了个电话,或许是怕他不去的缘故。当达理走出位于石板街北段电影院对面街西侧的镇政府大门时,天就黑了下来。他往南走到十字街口又往西拐,沿街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位于街口跟国道公路衔接处的星星酒楼。他上了二楼宴席厅,东门值和几位朋友正在靠窗的桌子坐着,大家一见他来忙打招呼。达理落了座,和大伙儿一边敬酒一边聊开了天。座中有一二张陌生的面孔由东门值向他作了介绍。达理瞧着大伙儿手举酒杯你来我往频频敬酒的高兴劲儿,心想,人就这么奇怪,酒杯一碰,彼此间的距离就缩短了,气氛就融洽了,关系就密切了。酒足饭饱后,大家上了三楼舞厅,那位朋友提议大家尽兴地唱歌跳舞。达理跳不来舞,独自坐在舞厅角落的沙发上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观看闪烁的灯光下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听着扬声器里播放的悦耳的伴舞曲子。从忙完了一天冗繁的事务的办公室来到了这儿,他真想轻松轻松,尽管他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坐在这儿看着人家唱人家跳也是挺惬意的,自己要感兴趣还可以站起身学它几步,但他惦记着家里,一想到自己独生儿子的病,他的心窝就像被针刺了似地难受。眼前正在跳舞的俊男倩女年纪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他们一个个健康活泼聪明伶俐且能歌善舞,而自己的儿子却疯疯癫癫的,让人一见了就皱眉头。看来造物主对自己真不公平。咦,这世界上烦恼的事有万万千,再烦恼的事时间一久了也就淡忘了,惟独人有了病最恼人,而这种病并非十天半月或一年半载就能好起来的。别的病一旦好了,人的烦恼也就没了,精神也就好起来了,精神上的病却是持续时间最长久最折磨人的。宁愿一个人断手断脚或者瘫痪在床,那也只是肉体上的痛苦,给家人带来的也只是为治病而带来的经济负担,而精神病人不仅给家人带来经济上的沉重负担,更带来了精神上的巨大创伤与痛苦。达理想到这儿,望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不免感慨:人真会创造,创造了这环境,这氛围,换一个人来到了这儿,什么烦恼早都没了,而自己一想到儿子那副模样,这些日子不但不见他好起来,反倒闹得更凶了,心情能好起来么? 一曲终了,舞伴们散了开来,东门值见达理独自一人在靠墙的沙发上端坐着,来到他跟前邀他:“姐夫,跳个舞吧。不会?今天请你来没别的事,就想教你跳跳舞,轻松轻松。来,我教你怎么样?”达理赶紧摆摆手:“我这人笨,学不来,真个学不来,我就看着你跳好了。”这时,服务台那头一位小姐喊东门值接电话,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拿起话筒一听,是若雪打来的:“阿值,阿理在你那儿吗?”“在。”“喊他一声,垚垚又瞎闹了。”东门值放下话筒,急忙走过去叫达理接电话。达理起身来到服务台前,拿起了话筒:“阿雪吗,我是阿理,垚垚又闹事了?好,我这就回去。”垚垚闹事对达理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了,既然家里人让若雪打来了电话,还是回去看看吧,但回到家他又能拿出啥子儿法子来呢?他走过去向东门值和几位朋友打了个招呼,下楼去了。 越往家里走去达理就越感到了烦躁,刚才那番令他眼花缭乱的景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沿着新铺成不久的宽阔的水泥街面向东走了一段,来到十字街口,又往南踩着不久后将要拆除的青石板走过一段路,来到了街西侧的石苔巷口。他沿着巷内的石板道行了几十米,到了家门口——北侧的一截约摸一人高的石头围墙门前。门虚掩着,屋内传出了嘈杂的声音。他推门进去,穿过院子,只见厅堂里刺眼的灯光下摆着的八仙桌盖着块大红刺绣布儿,桌上摆着供品,一对大红蜡烛明晃晃地烧着。垚垚蹲在大门边双手抱着头低声哭着,另一侧门边若冰举着木棍儿正要过来打他,两个道士从中拦着。达理正欲跨进门去,瞧这个情景,皱紧了眉头。 “你还记得回家来,你瞧你讷懵儿子干的好事!”若冰看见达理站在门口,气嘟嘟地冲他道。 “出啥事了,这么闹哄哄的?”达理被若冰这么一指责,心中很是不快。 “我才没吃那么饱爱嚷嚷。啥事儿?你问他去。”若冰仍在气头上。这时一个道士夺下了她手中的木棍儿,把她拉到靠墙边的长条椅上坐下。 “你,又干了啥好事,又惹你妈生气了。”达理走到垚垚身旁,把他拖了起来。 垚垚并不答话,挣脱了他的手,上楼去了。 老文婶从屋后厨房来到厅堂,她瞥了一眼跑上楼去的垚垚,对达理说:“他呀,把钱给烧了。”她指了指八仙桌旁的那口破铁锅,锅里堆积着纸灰儿。 “烧钱?”达理身子一震,感到惊诧。 “刚才烧元宝纸时,他把自个儿身上的钱给扔进去烧了。”一个道士说。 “烧钱?能有这等事儿?烧了多少钱?”达理问。 “这不,你瞧这钱角儿,有一张一百元的,有一张五十元的,还有几张十元的,要不是被我看到,他连钱角儿都要烧哩。”老文婶指着八仙桌上的烛台边的几片钞票角儿说。 “还不上去管管你儿子,站这儿问这问那顶屁用!”若冰怒气未消,朝达理瞪了眼。达理连忙上楼去了。 三个道士摆好架势,又开始打鼓敲锣打钹儿,口中喃喃念了一阵子,然后草草收场了。老文婶让他们上厨房吃点心去,他们摆摆手。若冰见状,心想,不吃也罢,塞给了每人一个红包。他们收拾妥当,走了。 达理上楼来,厅堂亮着灯,他走到东侧北头垚垚房间门前,推了推,门里头闩着,门缝里透出了电灯光。他打了几下门,又叫了几声,垚垚不出声。他想,垚垚不愿开门也就算了,进去打他几下骂他几声也就出出气罢了,还是下楼去洗漱一下睡觉去吧,又想,这下下楼去,若冰准把他当出气筒,他要应了,声音粗了,那准爆发一场舌战,今晚别想睡一个安稳觉,眼下还是躲开若冰的气头为妙。达理打定主意,轻手轻脚,走进跟垚垚房间相邻的靠南头的房间,连灯都没拉亮,脱去外衣裤上床去了。 垚垚一溜烟上了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急急拉上了门闩,往床沿一顿,使劲蹬掉了鞋,衣服没脱就一头扎进了被窝。很快地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阿爸上来了,他正在气头上,进来非要训斥他甚至打他一顿不可。他不愿听大人们唠唠叨叨,更不愿遭受皮肉之苦。过了会,拍门声停止了,他那绷紧的心也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眼前出现了刚才烧钞票那一幕—— 破铁锅旁堆放着几大捆元宝纸,老文婶正坐在一张小凳上解开一大捆元宝纸,再把其中的一小扎一小扎抖散开来。垚垚蹲着把那抖散开来的一张张元宝纸投进燃烧着的破铁锅内,每投进去几张,火苗就往上窜了一下,火光把他的脸映得红红的。老文婶抬头往锅里瞄了眼,把身边一根木棍递给垚垚,说:“你瞧你,锅底下那些没烧透,把它翻翻。”接过木棍儿往锅底搅翻去,火苗又窜了上来,那些烧得半黑半黄的纸张儿霎时化成了灰儿,忽地一阵轻风吹过,灰儿飞到了供品桌上,又在厅堂四周打转转。风把供品桌上的蜡烛给吹熄了。“轻点!轻点!”老文婶叮嘱。她立起身来把供品桌上那根被吹灭的蜡烛重新点燃,然后提起酒壶给桌面上的酒杯添酒。 垚垚继续往破铁锅里扔元宝纸,忽然他打了个喷嚏,鼻涕流了出来,他伸手往裤袋掏手帕欲揩鼻孔,一摸,才发觉今早儿把手帕随脏裤子换洗去了,却摸出了几张大大小小面额的钞票。这钞票是往日里向阿嬷阿爸阿妈讨来的,还有那压岁钱,只是每次他上街去总觉得没啥东西好买,这钱就这么留着。蓦地,一个奇怪的念头如一道闪电在他的脑中亮了一下,这元宝纸还不是阿嬷她们用钱买回来的?既然用钱买回来的东西可以烧,那钱还不一样儿可以烧?烧那么多元宝纸多费劲,还不如把钱给烧了省时省事?元宝纸烧了成了灰儿,听说阴间阎王小鬼要的就是这灰儿,钱烧了也一样成灰儿,还不一样给他们?再说钱这纸片儿这人捏那人抓挺脏的,烧了成了干净的灰儿有啥不好?化学书中不是讲过“物质不灭”定律吗,这钱灰儿还不一样在哩,它又没飞出地球去呀。想到这儿,垚垚从裤袋里摸出了钞票,一张,又一张,往破铁锅里扔去。钞票没元宝纸那么容易着火,慢慢儿燃着,发出了桔黄色的光。火光映照着垚垚那被烤得通红的脸蛋儿。他死死盯着那被火舌一下一下吞噬的钞票,心里像刚喝了蜜糖甜丝丝的,嘴角儿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把裤袋里的钞票全掏出来了,投篮似地投进那火堆里去了。哎,只恨这钞票太少了,就这么几张,要多了烧起来才带劲哩。垚垚为钞票太少而感到烧得不够过瘾,心里怏怏的,冷不丁手背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一瞧,阿嬷正抢过木棍儿疯狂地从火苗堆里往外拨那还没烧完的钞票角儿。随着阿嬷一声叫喊,道士们不再唱念了,停止了锣钹鼓儿的敲打,若冰也急匆匆从厨房里出来了。 若冰紧张地朝破铁锅瞧去,看见有几朵灰儿成扭曲的奇特形状,还在发出深红色的余光,似乎不愿被烧掉,在做最后的痛苦挣扎。突然,她感到自己的心窝被人剜了一刀似的,在滴着血。哎,迟一步了,她真想扑过去把那灰儿还原成一张张挺刮的钞票。她痛苦,她难受,又气又急又恼,这么个儿子呀! …… “钱为啥不能烧?有啥子儿错?有啥子儿错?”垚垚躺在床上仍自言自语。突然,他发现周围的人们一个个都围着钞票在打转转,顿觉好笑。钞票,灰儿,他感到天旋地转,昏昏然睡去了。 达理出生后两年,石头镇解放了。文家几代下来直到达理的父亲文登榜都是单传,且都以舞文弄墨为生。文登榜在石苔巷口外的石板街边上摆一张横桌,每日里给四乡八村的人代写契约阄书,写诉讼状纸,写信函。他不光写国内的信函,还给人写出洋的信函,那出洋信函的内容倒不难,反正用的是咱汉字儿,出洋的华侨哪个不识汉字?写信封儿可就犯难了,信封儿上用的是洋文,他压根儿没学过洋文。不过这难不倒他,他叫人家拿来洋信封儿,透过眼镜片仔细端详那些弯来扭去的字母儿,依样画葫芦,写出的信封居然能寄到海外收信人手中,还不曾见到他写过的出洋的信封儿被退回来过。这位不曾学过洋文的“文代笔”在四乡八村名声响了起来,每天找他写这写那的人络绎不绝。人多了,他也不慌不乱,并不潦草应付,一样儿认认真真地写,叫迟来的乡下人先去办别的事儿,办好了再过来。后来他还给人填起了各种表格儿,写洋信封儿都难不倒他,填表格儿算雕虫小技,自然不在话下。年关到了,街道干部大队头儿填报表填不及,找他来了。更有那些评先进提干部升学入团入党的,掂着表格慕名找他来了,他们还图他字写得漂亮,看了顺眼儿。文代笔是来者不拒,一一收了茶水费,靠这些收入他养活了一小家子。文代笔一辈子跟文字打交道,写过的字纸儿可以装下几大麻袋子,但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做学问上仅仅是站在大门口,只能算个门外汉。别的不说,只说洋文你都认不得,你肚子里的墨水能有几两?真正的文化人应该要上大学,要钻研很深的学问。自个儿吧,帮人家填填抄抄写写,那只是做表面上的文章。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盼着将来儿子能够金榜题名上大学,成为一名肚子里装着真学问的文化人。 一晃悠又一年过去了,这年秋天达理考上了高中,虽然还在石头镇中学就读,但这所全县惟一办在公社所在地的完全中学教学质量并不差,几年前办起了高中部后,每年居然也有好几人考上了大学本科。达通也上了幼儿园。文代笔瞧着一双年岁相差颇大却聪明伶俐的儿子背着书包上学去放学来,心中顿生几分惬意,尤其是达理书读得好,上了高中就等于迈进了大学的半个门槛,他对达理的期望值也就一天天升高,认为他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将来一定能当个什么官儿的,出人头地,那时他就再也不用窝在这街边巷口顶风冒雨给人抄抄写写赚几个辛苦钱了,他就可以悠然自在地呆在家里沏上一壶茶水捧起一本古书消磨那悠闲的时光了。 那年头老天老是不下雨,似火的骄阳把大地晒得裂开了缝儿,四乡八村的水田变成了旱田,秧苗儿被晒得打蔫了。收成没指望了,农民们没多少粮食卖给粮站,镇街上居民户每人每月只能从粮店买到几斤的定额大米。石板街上的男人女人中有人得了水肿病,用手指儿往腿肚儿上一压就显现出一小块死白的没有血色的印儿。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饿得瘦骨伶仃,文代笔心里一阵酸楚。他感叹每天耍弄的笔杆儿不能变成锄头往地里刨出粮食来。老文婶每餐只量了一小罐儿大米,煮了半锅可以数出来粒儿的稀饭,先给两个儿子又给老头子各装了一碗稀饭,只给自己舀了碗汤。文代笔见了,把饭粒儿倒回了锅里,也给自己舀了碗汤。老两口开始吃炒谷糠,吃番薯叶儿,一家人长时间没吃上油。文代笔得了水肿病,他全身上下浮肿起来,再没能上街边给人抄抄写写了。他住进了镇医院,诊断为肝严重硬化,治疗了一些时间。虽然医院里药品挺缺,但文代笔还是感到这些日子断了收入,再住下去花销不起,就出了院,回家后没多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文代笔的去世犹如倒了顶梁柱,一家子的生活断了来源。老文婶在当初文代笔给人写信的巷子口摆起了小食摊,好歹挣了点钱撑起了这个家。达理上高中后,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学习中,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列在年段的前一二名。进入了高中三年级,他的状态依然出类拔萃。有时他闭起眼睛,那一所所名牌大学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闪过,随着高考日子的一天天临近,这,已不再是遥远的梦想了。 一九六六年初夏,达理全力以赴投入了紧张的功课复习中去。一夜之间,校园里骚动了起来,一场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政治风暴袭来了。教学楼外墙上、楼内走廊出现了大字报,师生们忙着写大字报,写批判稿,课上不下去了,后来就停课了。当达理听说大学招生停止时,他心急如焚,就差一步之遥的大学梦就这么破灭了,他心有不甘。 学校里乱哄哄的,同学们早都把课本收起来了。校大门内两旁的橱窗栏成了大字报栏,每天都有新大字报出现。有几位平日里倍受人们尊敬的老师成了大字报上集中“火力”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课没得上了,达理每天到学校就是看看大字报,有几位往日里挨过老师训的喜欢捣蛋的学生撺掇他一块写大字报,达理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他走进自己的教室,大部分课桌椅堆放到了后半间,前半间摆着几张桌椅,几个同学低着头抄大字报,其中一个抬头见他进来,招呼他过去帮着抄写。达理颇感为难,不抄吧,准被同学耻笑议论;抄吧,心中又很不情愿。想想,还是硬着头皮坐下来,拿起毛笔照着稿纸抄了起来。一会儿,他抄完了,那位同学走过来瞧着达理那酣畅淋漓的毛笔字,满意地笑了。“喂,你给签上个名。”我尿急,要拉出来了。”达理急急去厕所,一出厕所又急急回家去了。 第一章(二) 达理不愿再上学校去,在家里待着,有时到巷子口帮母亲卖米时粿。秋天到了,石头镇中学成立了红卫兵。一天,达理到学校去,看见办公室门口挂着‘红卫兵总部‘的牌子,里头坐着几个挂红卫兵袖章的学生。一个跟达理相熟的学生见达理在门口徘徊,走了出来,对他说:‘阿理,你不是想上大学么?这下去上大学要看表现,不参加红卫兵就上不了大学喽。你还没参加哩。‘达理听罢心里一阵紧张,连忙跟他进去报名登记,领了一块红卫兵袖圈。 破除‘四旧‘活动开始了,高中部的红卫兵带头实施这一行动。这天,几个红卫兵上达理家喊他上学校去,他跟去了,知道要参加破‘四旧‘行动。他从小就不信迷信,如今要破除的正是那些迷信的东西,他没得说,但他认为真正要破除的应该是迷信的意识,听说要去捣毁好好儿的东西,他又有点儿于心不忍。他后悔跟同伴们来到学校集中,想着寻个什么样的借口溜回家去。同伴们一个个摩拳擦掌,他思忖着,自个儿这一离开,日后上大学表现这一关怎过呢?他想好了好几个借口,但话到喉头又咽回了肚子里,没勇气说出来。他硬着头皮跟随队伍从学校出发了。他们来到了坐落镇北头小山半山腰的镇石将军庙,一伙人呼啦冲进去挥镐舞锤,没几下就把将军和土地爷塑像给捣碎了。达理没有进去,只站在大门口往里瞧。捣完了将军庙,红卫兵们兴头正足,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奔了十几里路,冲到了西山翠竹寺, 捣碎了佛祖和菩萨的塑像。达理仍没往里头去,站在大雄宝殿外朝里头看着。人多嘈杂,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敲打锤砸上,没人注意到他站在门外看热闹,也没人喊他进去。砸完了寺庙里的塑像,红卫兵们意犹未尽,几天后,他们沿着石板街一家家破‘四旧‘来了。‘演戏丢不下敲锣儿的‘,达理又被同伴们叫去参加了。他们结队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通知主人主动把带有‘四旧‘色彩的书画古玩和各种物品摆在石板街上,随后他们进店入屋检查,发现被主人藏匿的物品,则对他训斥一顿,再扔到大街上。一些人家古式床橱上镂雕鎏金的才子佳人、花草虫鱼、龙凤虎蛇的图案成了破除的对象。这些笨家伙抬也抬不动,移也移不了,他们找来了刀斧砍斫了一阵,累了,只得吩咐主人自个儿砍刮去,又吩咐,要不除去,明儿来检查,就不这么客气了。主人自是战战兢兢刮削起来。他们转向了下一家。每到一家,达理就站在门外看护那堆搜检出来的物品。队伍来到了石苔巷口,达理直奔巷内,从自家抱出了一摞早已捆扎好的发黄的线装木刻本古书。同伴们见他带头破‘四旧‘,也知道他家穷,不可能有什么新大陆发现,就懒得上他家去。白家倒是被红卫兵们蜂拥而进抄出了一堆东西。达理往自家抱出古书后就在巷子口看护着,没上白家去。 下午三点多钟,被搜缴的各种物品在十字街口堆了约摸一人高,往日那些被藏匿在屋角床底或发黄发斑或蚁咬虫蚀难得见到光线的东西这当儿全都被抖撒在刺眼的阳光和众人的目光之下,有几盒散落的避孕套跟古书旧画混杂在一起,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抿嘴偷笑。一个红卫兵提来了一小桶煤油往物品堆泼去,又划了火柴给点着了。达理站在旁边看着,他瞧着自家的那摞古书被火舌吞蚀掉了,化成了纸灰儿飘散开来,蓦地,一股莫名的惆怅袭上了心头。 物品堆的火慢慢熄灭了,围观的人们先后散去了。达理奔波了一天,感到又饥又累,看看队伍里的同伴们散开了,他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他穿过院子走进厅堂,老文婶正在摆弄饭菜,看见他进来,阴着脸,说:“你好积极,也晓得肚子饿了,回家来了。”达通坐在桌前摆弄着筷子,瞪着达理说:“哥,咱家灶膛都没得烧了,你把那书抱到外头烧去,干嘛不撂家里烧饭。”达理盯了他一眼,说:“你不懂,别嚷嚷。妈,我也是没法子儿的,我要不主动拿出去,到时还不照样查到咱家来,一家子折腾得乱糟糟的,还不更糟糕?”“唉,还好你爸早走了,他要还在,那才。。。。。。”老文婶叹了口气。 破除了‘四旧‘,紧跟着开始了揪斗‘牛鬼蛇神‘。文家斜对面的白家的主人白化雨土改时被评为富农成分,他还信基督教,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那天上午,红卫兵们踹开了白家院子门,给战战兢兢的白化雨戴上了纸糊的高帽,拖他出去游街。老白婶、若冰、若雪唬得蜷缩在厅堂角落里直打抖,直到鼎沸的人声远去了她们还没敢站起身来。 达理从自家院子里听到了从白家传出的叫喊声口号声,他隔着门缝看见红卫兵们推拉着头戴高帽的白化雨往巷子口走去,心想,这些天自个儿懒得上学校去,今天他们这么早就行动,劲头可真足。瞧着一行人渐渐往巷子外去了,达理开门出去想看个究竟,走过白家门口,白家母女仨正倚靠门旁朝巷子口张惶望去。达理只当没看见她仨,低着头默不做声朝巷子口走去。他来到巷子口,挤在人群堆里朝石板街上望去,红卫兵们押着白化雨和几个戴高帽的人往北游行到十字街口去了。街两边站满了人,好多小摊子不见了,老文婶摆的摊子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两天她担心外头乱没啥生意,就没摆出去。达理站巷子口看了会儿,想着,红卫兵们没人发现他在这儿看热闹,他也无需赶去参加游街的队伍,于是转身返回巷内去。他打白家门前走过时,母女仨仍倚门朝巷子口张望。他扫了她仨一眼,回家去了。 白化雨游街游了好长时间才被放回家来,看看天要黑了,本以为可以好好歇它一宿,不料红卫兵们又来了,这次要押他上镇北头影剧院开批判会去。一个红卫兵上文家喊了达理,达理见他来喊了,想想自个儿白天游街没参加,这下再不参加说不过去,就来到白家门口,尾随押送白化雨的队伍出发了。 到了影剧院,白化雨和几个‘牛鬼蛇神‘被押上了戏台。刺眼的灯光照射着他们,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站立着。白化雨脸色惨白,身子筛糖似地颤抖着。几个红卫兵从戏台边走过来了,给每个挨批者胸前挂上了大木牌,木牌白纸上的名字被打了个大大的红色的‘×;‘。一个红卫兵用手把挨批者的脑袋一个个往下按,挨批者顺从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批判会开始了,一个红卫兵站在台上举起手臂喊了口号,台下一些人跟着喊。呼完了口号,另一个红卫兵站在一张桌前打开稿纸对着话筒大声念了起来。 达理在台下靠台沿的一侧朝上观看着。一个红卫兵又走到挨批者跟前把他们的头一个个使劲往下按去。按到白化雨时,他的腰弓得更低,双腿抖动得更厉害。发言的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宣读着‘牛鬼蛇神‘们的一条条‘罪状‘,念完一段停下来呼口号,台下的人跟着呼喊。达理望着一片树林般竖起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挥起手臂跟着呼喊。 红卫兵发言后,一个贫下中农代表上台来了,他手上没拿讲稿,站在话筒前显得有点紧张,声音结巴断断续续地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白化雨垂头弯腰站着,听着听着,他的身子不颤了,腿也不抖了,一直想笑,但他明白,这一笑出来后果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憋足劲咬嘴唇,强忍着不让笑出来。这一憋憋出了尿尿来,尿滴湿了裤裆湿了鞋帮湿了地下。幸好尿滴不多,滴了一会儿不再滴了。白化雨脸涨得通红,腰更弯头更低了。他竭力掩饰着,身子又开始了轻微的抖动。台下的人们正伸长耳朵听着贫下中农代表含混不清的发言,没有人注意到他。 贫下中农代表讲完退了下去,又有人上台来发言。白化雨心里暗暗着急,巴望着这会早点儿结束,发言的人却用不紧不慢的声调讲着,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心里更着急了,他急的并不是站在这台上挨批,他知道自己算得上老‘运动员‘了,这场面并非第一次经历,批就批嘛,他急的是尿了裤裆要被人发觉了,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撂呀。这批判会他感到比过了一百年还要长。发言人讲的什么内容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惦着快快散场。不知捱过了多长时间,到底散场了,群众陆续退场了。这时,一个红卫兵来到他们面前喊了声:‘你们把牌子摘下来,都给我滚蛋!在家老实待着,随叫随到!‘白化雨千等万等就等着这句话,他急急忙脱下沉重的木牌,转了下脖颈,走下台去,低着脑袋匆匆往家去了。 达理瞧着批判会结束了,台下人们陆续散去了,台上有几个红卫兵正在收拾话筒和喇叭。他上了台转了转,帮着把台正中的桌子抬到一边去,接着又把‘牛鬼蛇神‘们脱下的木牌收拾起来。该收拾的都收拾清楚了,他才和几个红卫兵最后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整场会自个儿都在台下,会完了自个儿也走了,保不准台上的同伴们就没人看见他来过,那样子还不等于没来。看来会结束时上台做点事很有必要,同伴们全都看到了。这日后上大学要看表现,自个儿现在要不积极,参加这运动,拿不出个表现来,能争取到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从白家传出了哭声。老文婶急忙过去打听,一会她回来了,对达理说:“当家的死了。”“我看他还是好好儿的,咋就死了?”“还不是你们这些红卫兵要批他斗他,他心脏有毛病,能受吗?”“妈,我也只是跟着去看热闹的,又不是打头阵出风头的。他有这病,咋就没有看到他上医院去?”“他三天两头要游街去,批斗去,敢去住医院吗?要住了医院,还不要罪加一等?再说他那人脾气犟,有病就这么捂着,一天到头又提心吊胆的,能不死吗?一个好人呀,就这么走了。”“他是死得早了点。”达理叹了口气。 天黑了下来,白家的哭声仍断断续续传来,老文婶带了达通要上白家去,问声:‘阿理,你也一块过去吧。‘‘我等一会儿。‘达理这么应着,心里却想着,好久没上白家去了,自打白化雨挨批斗后,他每次打白家门口过也少往里头瞅一眼,生怕跟白家来往沾上了个立场不稳表现不好的嫌疑。眼下天黑了,这巷子内不比大街上,来往人少,要去了,红卫兵中不会有人看见的,这人死了是最后一次机会,不过去看一下,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机会了,再说,白化雨游街批斗归游街批斗,他人缘还是蛮好的,对邻里乡亲总是客客气气的,常问寒问暖。听父亲说,咱文家和白家的祖先都是随镇石将军从北方下来的,世世代代就住在这石头镇上。他小时候常随父亲上白家去听他们侃天说地,或白化雨过门来跟父亲在院子里摆上张小桌子,沏壶茶谈古论今,这当儿他常常蹲在一旁听入了神。两家主人神侃一通后,就在小桌上摆开象棋‘厮杀‘起来,两人棋艺不相上下,常常‘杀‘得难分难解,大半天后不得不和棋。后来,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白家背了个‘富农‘成分,白化雨怕再来往下去会连累文家,才渐渐疏远了文登榜。自文登榜去世后,白家知道文家倒了顶梁柱日子难捱,老白婶时常遮遮掩掩地往文家送点吃的穿的。想到这儿,达理鼓起了勇气往白家走去。。。。。。 翌日,白化雨遗体被装进了棺材。老白婶上街找了几拨抬棺材的,人家都不愿意抬,嫌他是黑四类分子,臭。无奈,老白婶最后找到了一拨人,出了双份的工钱,人家才勉强答应。棺材打石板街上抬过时,没什么人观望。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母女仨哭哭啼啼跟在棺材后上了西山,草草下葬了。 白化雨走了,红卫兵们也不再上白家寻事了,石苔巷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垚垚的出世给文家带来了欢乐。他有着宽阔的前额,头上长着稀疏的淡淡的毛发,尤其是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人见人爱。他聪颖可爱,老文婶视他如掌上明珠。垚垚是根独苗苗,他哭一声或喊一声‘饿‘,老文婶、若冰都要紧张起来。有一次他生病发烧到四十度,老文婶若冰急得不得了,在镇医院病房里从天黑守候到第二天天亮。老文婶总感到垚垚少了个伴儿,时不时问他:‘垚垚,让你妈生个小弟弟小妹妹伴你玩儿,要不要?‘这时垚垚态度坚决地摇摇头,说:‘我不要!我不要!‘垚垚没个伴儿玩,大人们更是各忙各的,很少有时间陪他玩儿。若冰担心他到外头玩会跟顽皮的孩子野去,更担心大孩子引他到石墙后龙眼林学爬树,倘若爬到那石墙顶摔下更不得了。她常把他关在楼上房间里,有几次她打开房间门,看见他正呆呆地坐在楼板上脸朝着墙发愣哩。 垚垚一天天长大,上学了,他认生字、口算的速度比别的孩子快。他看见老文婶经常到供菩萨的房间烧香跪拜,甚感疑惑:‘阿嬷,那泥巴做的东西又不会说话,拜它干啥?‘‘嘘,小声点,别让菩萨听到了。你还小,不懂,别瞎说。‘老文婶连忙制止。垚垚一天天长大了,他喜欢上学校去,他感到学校比家里热闹,读书写字蛮有趣的。然而时间久了,他的新鲜感消失了,心里嘀咕着,这一天到晚老是背书写字,多没意思,尤其一个生字要重复写好多好多遍,一篇课文要反复背好多好多遍,多乏味呀。渐渐地他不太愿意上学校去,常常要在老文婶、若冰的反复催促下才很不情愿地背起书包往学校走去。在学校里,他好不容易从星期一捱到星期六,盼着的星期天到底来了,不用早早上学了,可以痛痛快快待在家里了。在家里待着他又感到了憋闷,总觉得不如在学校里那般热闹。本来他盼着星期天早点到来,待到星期天真的来了,他却盼着星期天早点过去,他就这么矛盾着。他怕上学,又怕待家里,感到这世界上实在没有一个可以让他自由快活的空间,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自由快活的时间。 垚垚变得沉默寡言了,在家他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到了学校,下课了,他也常常独自坐在教室里,很少跑出去跟同学们玩。逢游戏活动或体育比赛,他害怕参加,只站在靠近人堆的地方观望着,旋即离开了。当他一人独处时,渴望着和伙伴在一起,而当他走进伙伴们中间时,却又感到无所适从,又想离开他们。年纪不大的他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想上它三天三夜,尽管他的心海里涌起阵阵波涛,他的外表却又显得那么平静。在老师和同学眼中,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腼腆的孩子。一年又一年,垚垚长大了。一天又一天,他内心里聚集起来的那股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清的感觉就像地底下的岩浆在寻找着突破口。一晃眼,垚垚将要初中毕业了,最后一个学期半期考试后,老师阅卷时发现垚垚跟同桌的作文写得一个样,把他俩叫到办公室询问。同桌的一口咬定垚垚向他要了作文,拿去抄袭。垚垚心明如镜,这篇作文同桌的绞尽脑汁写不出来,求他帮一把,他给了,如今同桌的反诬他。他好不痛心,他想争辩,一股气从心底涌了上来,张大嘴巴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师见他一声不吭,以为他承认了,就对他的错误行为进行了批评。垚垚霎时脸颊涨得通红,迸出了一句:‘卷子还给我!‘老师以为他想看看卷子,再承认错误,就从桌面上翻找出他的卷子,正欲递过去,岂料他一把抢了过来,在老师和同桌的惊诧的目光中飞快地跑了出去。他跑回了家,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卷子撕得粉碎,随即把脑袋往墙上一下一下撞去。。。。。。打那以后,垚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总是以充满疑虑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们,冷不丁喊出声‘墙!墙!‘让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要吃饭了,若冰喊他不应,上楼来推开房门一看,他正一页一页撕着书本。她顿时心凉了。垚垚仍时不时冒出胡话来,周围的人见了都摇头叹息,说他癫了。老文婶在观音菩萨跟前香烧得更勤了,跪拜的次数更多了,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菩萨保佑‘,然而,垚垚的病不但不见好转,手舞足蹈疯癫状动作反而多起来了,‘墙!墙!‘的叫喊次数也多起来了。老文婶若冰瞧这阵势,商量了下,决定去问巫婆。巫婆告诉她们,妖魔已经附在了他身上,必须请道士驱赶。道士到家来了,摆上供品,口中念念有词驱赶起妖魔来。道士表演了一场又一场,文家钞票用了一沓又一沓,垚垚还是那个样子。达理每次回家来一见到道士在表演就蹙起了眉头,但他要说上几句,准得和若冰爆发一场冲突。几场舌战过后,他心里虽老大不愿意让道士表演,也只得默认了。就这么由着道士‘咚咚锵‘折腾了一段时间后,仍不见有什么效果,达理趁机提出看 (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2 部分阅读 ,达理趁机提出看医生的建议。老文婶、若冰感到精疲力尽,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依了达理。达理领着垚垚从镇医院到县医院最后到了省城大医院,找了各式各样的医生,吃了许许多多的药,却看不出有什么大效果来。有一位医生建议他们到省城郊区精神病医院看,达理带垚垚上了那儿,来到医院门口,垚垚死死盯着门口挂的‘精神病医院‘那牌子,突然嚷了起来:‘我没病!我要回去!我没病!我要回去!‘死活不肯进去。达理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垚垚硬是不肯进去。达理无奈,只得领垚垚回到了家。求医问药无大效果,达理回镇里上班去了,老文婶若冰又去问巫婆。巫婆告诉她们非请道士不可。道士来了,竭力要把附垚垚身上的妖魔驱赶走。眼看着道士表演了一场又一场,垚垚依然如故,老文婶认为这是自己不够虔诚的缘故,她更频繁地在菩萨跟前烧香跪拜了。往日里达理每每见到她们拜菩萨请道士心中甚感不快,总要皱起眉头说上几句。当他领着垚垚往大小医院跑了个大圈,腰酸腿软回家来时,老文婶、若冰知道他再也使不出啥新招数来,对他所说的也就不怎么重视和理睬了,自然理直气壮地请道士去了。 第二章(一) 垚垚把钱给烧了,文家上下对他盯得紧,不让他在家里乱翻乱动,也不让他到外头乱跑。垚垚在家里闷得慌,又是吵又是闹。老文婶跟若冰商量后,决定送垚垚到十多里外的西山翠竹寺住些日子。垚垚听说要上那儿去,自然满心欢喜。到了翠竹寺,若冰送了个红包给长老,长老欣然收下,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厢房安排了个干净的小房间让垚垚住下。翠竹寺的几任长老跟文家有交往,文化革命后翠竹寺重修,老文婶捐了钱,因此每次文家来人,长老都要热情接待。 垚垚在翠竹寺住了半个多月,吵着要回家,长老连忙托人往文家捎话。若冰雇了辆三轮摩托车往西山,把他接了回来。 垚垚到家了,老文婶打量着他那比先前稍稍瘦了点的身板子,觉得他这种样子更有精神,暗自欢喜,莫不是他在寺里住了这些时日,真个儿要好起来不成? 垚垚看到场院里堆着几大捆松软的尼龙网料,一屁股坐了上去。老文婶见了,赶他上楼去。这网料是石板街上一家专门为渔民和鳗场鳖场老板加工尼龙网的,这几天生意好,人家等着要货,店老板知道若冰、若雪会车缝手艺,缝纫机又都闲着,就往文家白家送来了网料。 老文婶在厨房里忙着,她煮好了一小锅切面,用肉丝、虾仁、牡蛎、花蛤炒白菜做料了口,味道蛮鲜美。她盛了三碗放厅堂桌上晾着。若冰在院子东头油毛毡棚下车缝着,见老文婶喊吃饭,走进来端了碗,自回到缝纫机前吃去了。老文婶和垚垚坐在八仙桌前吃了起来。老文婶有心试他一试,问道:“垚垚,你不是爱往寺里去 ,怎么这么快就想回家来?” “阿嬷,我自个儿也并不明白,在家里你们这个嫌我那个骂我,又说我有病又要把我这样那样的,我好想出去散散心。可到寺里自在了几天,我又感到了不自在,哎,咋就寻不着个自在的地方呢?” “垚垚,你又说傻话了。我问你,上次你为啥把钱给烧掉?你爸你妈为你花了那么多钱,你把钱给烧了,没了,日后拿啥子儿给你治病?” “阿嬷,你干嘛老说我有病有病的,我这不好好儿的么?那钱是阿爸阿妈还有你给我的压钱,你说说看,你们都可以把钱换成了元宝纸,拿去烧成了灰,我想,拿钱去换元宝纸挺麻烦的,这就给烧了,还不一个样?” “垚垚,你越说越傻了。这可大不一样,大不一样呀!这钱一烧就没了,日后哪来的给你买这买那呀。” “阿嬷,你不懂,这叫做物质不灭。我学化学做过实验,不管啥子东西,就是这钱烧了,这东西还都留在地球上,并没有飞出咱这个地球去,就像水蒸发了变成氧分子、氢分子还留在空气里一样,日后又可以化合成水,这就叫物质不灭嘛。再说,我把最肮脏的钱变成了最干净的灰,有啥不好呢?明明我好好儿的,你们老是爱说我有病,老是爱把那一沓一沓钱送给那些装着样子给我治病的人。我才烧了那么几张钱,就老是说我,你们一次次花那么多钱买元宝纸烧掉,算一算谁划算来着?” “你呀,越说越糊涂了,还说我不懂哩!我是不懂你这些胡言,但你这些胡言千万不敢到外头说去。” “我又没说错,为啥不让我在外头说!说说有啥关系,有啥关系?哈哈!” “没药治了!没药治了!” 老文婶气得把碗往桌面上一顿,举起筷子要打垚垚。垚垚慌忙站起身躲闪,他的手肘碰翻了碗,“啪哒”一声碗掉了地上,碎了,切面条撒了一地。然,垚垚用一只手扶住桌角,俯下身子作呕吐状。老文婶见状,不忍心打他,赶紧放下筷子,走到他身后轻轻捶拍他背部,让他吐出来。 若冰在院子外头听见了垚垚的嚷嚷声和碗落地的响声,起身过来了,一瞧这情景,她脸霎时阴了下来,正要发作,又咬咬牙忍住了。 老文婶看着石板街上一户又一户人家拆了旧房建新房,心里痒痒的,就跟若冰谈了把这旧房拆了重建的想法。若冰自然赞同。这天中午达理回家来吃饭,老文婶提起了这事儿,达理也有这想法。他们商量后,让达理给在日本的达通去信讲这事儿。 达理给达通去了信。不久,达理接到了达通打来的电话,同意把旧房拆掉建新房,叫他把早先寄回来存银行中的钱拿一部分出来用。 达理利用一个星期天丈量了自家房屋的面积,然后自己画了一张新房的平面图。 光阴似箭,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文家院子东侧的棚子里堆满了待车缝的尼龙网。老文婶在院子西侧井边洗完了衣服又洗菜。院子里以前养鸡鸭,若冰揽了尼龙网加工的生意后,怕鸡鸭在网料上拉屎,就不养了。垚垚在楼上厅堂看了一会儿电视,感到腻了,下楼来对老文婶说:“阿嬷,电视不好看,我出去走走。” “好吧,别跑远,回来吃午饭。”老文婶叮嘱道。 垚垚离开了家门,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在石苔巷内奔跑着跳跃着,一忽溜上了石板街,忽然看见有位道人正蹲在街边地摊前给人算命。垚垚凑上前去伸长脖子瞧了会,待别人算好了命,|Qī…shu…ωang|他挤到了道人跟前,说道:“师傅,帮我算个命好么?” 道人朝他瞪了眼,让他蹲了下来,先仔细端详了一阵他的脸,又让他伸出左手掌来察看,忽然说道:“你这人生来命好,一辈子吃穿不愁,有人供养,你又秉性聪明,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能看到,别人悟不出的道儿你能悟出。” “师父,你说我这么个好,可人家都说我有病哩。” “小兄弟,你真真儿没病,说你有病的人他自个儿才有病,说你没病的人那他才没病。” “师父,那啥时候才没人说我有病呢?” “你本来就没病,你现在不就好好儿的么?” 说完,道人伸手向垚垚要钱,垚垚慌忙摸了摸身上,一个钱儿也没有,他又窘又急,连忙说:“师父,我回家拿钱来,你等一会儿好吗?” “算了算了,我本来想带你去别处玩玩儿,你身上没钱,就别去了。”道人说完,把手一挥,地摊上算命的东西竟自动卷成了一个布包儿,他掂起布包儿,一蹦一跳地往街南头去了。 “师父,我跟你玩玩儿去!我跟你玩玩儿去!”垚垚叫嚷着,一脚高一脚低紧随其后追赶着。他沿着石板街向南追了一程,忽然一堵墙横在了面前,道人倏地跃过墙去了,他只觉得一头撞在了墙上,竟跌倒了,顿觉脖颈疼痛难忍。他隐隐听见了道人的声音:“小兄弟,对不起,让你吃苦头了,你要想不吃这苦头,那可得……”他瞪大眼睛,却再寻不着道人,就站起身来,身不由己地车转身沿石板街飘飘然跳跃起来,嘴中念叨着:“墙!墙!”不知不觉中竟拐进了 石苔巷,来到了家门口。他发觉身后乱哄哄的,回过头来一瞧,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正跟上来哩。 老文婶、若冰听见院子门外声音嘈杂,来到门口一瞧,只见垚垚正作疯癫状,口中叫着“墙!墙!”十几个小孩围成一圈起哄着。“这些孩子,有啥好看的,都回家去!”若冰眉头紧蹙,喝叫道。小孩们站着不动,不肯离去。忽然,老文婶瞧着垚垚歪着的脖颈叫了起来:“垚垚,你脖子咋弄的哩?”“刚才遇到 了一个算命的道士,我想跟他玩去,他不让我跟,我追他追不上,碰墙了。”垚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意识到歪了,他转动了一下,疼得“嘘嘘”叫。 “道士在哪儿?找他去!”老文婶焦急地说。 “他收了摊走了,大哥哥去追,我们也追,不见了。”一位男孩道。 “大哥哥肚子饿了,要吃饭了,你们回去吧。”老文婶说完把垚垚拉进了院子,虚掩上门。孩子们见状,都散开了。 老文婶把垚垚拉到跟前,说:“你看你,不在家好好儿待着,把头给歪了,难受吧。” “叫你在家待着,就是不听,就是要乱跑,自作自受!”若冰绷着脸甩了句,自回缝纫机前车缝尼龙网去了。 过了会,老文婶出门去,请了石板街上给人治跌打骨伤的师傅回家来,搬了张凳子让垚垚坐在院子正中,那师傅让垚垚轻轻晃动脖子随后用双手夹住脑袋进行矫正,弄了几次都矫正不过来,垚垚疼得直叫,不让再弄。那师傅只好作罢,告辞走了。 垚垚脖子疼,躺到床上去了,躺直了闹疼,要侧身躺着。晚上,他正要睡去,忽然道人来到他跟前,扯住他的衣袖说了声:“小兄弟,你跟我来一下。”他一跃而起,跟随道人出去了。“师父,我正要找你,上次我追你没追上,脖子撞墙给撞歪了,你能帮我弄弄好吗?”他问。道人并不答话,携他来到十字街口,对他说:“你们年轻人没吃过苦,也该尝尝苦味儿。你这脖子不打紧,过些日子这儿有人需要你帮助,只要你帮助了人,脖子自会好起来。你想玩么?我还有事儿,下次带你好好儿玩去。”说完,道士松开了手,竟自飘然而去。垚垚拔腿就追,发觉自个儿竟滚到床下来了。 几天来,老文婶见垚垚喊脖子疼,给他又贴膏药又敷草药,都不见效。垚垚感到心烦,不愿再上药。老文婶、若冰盯得紧紧的,不让他到外头野去,他只得一天到晚待在家里看电视。垚垚几次吵着要到外头玩玩去,她们死活不答应。 这天,垚垚憋不住了,对老文婶说:“阿嬷,我受不了了,我要到阿丕舅公那儿玩去,我要憋死了。” 老文婶暗自思量,活脱脱一个大小伙一天到晚关在家里实在不是个办法,到乡下玩一玩,有阿丕看着,应该不会出啥事儿。她沉吟了一会,到底答应了:“好吧,我让阿丕明早儿来带你去,别在外头乱野。脖子还疼么?” “不疼了,歪就歪着,不管它。阿嬷,我会听舅公的话,就让我住一个晚上,好么?” “好吧。” 翌日上午,阿丕从蔗林村来了。他是老文婶的堂弟,五十来岁了,只有一米四几的身高,脑袋像个大南瓜,脚板成“八”字,走路像旱鸭子,从背后瞧像个大孩子,没个女人看得上他,只好打光棍。 蔗林村在石头镇西南方,离镇街约三里多路,文家托上街的乡下人捎话给阿丕,他就来了。 阿丕快走到石苔巷口,就看见若冰扛着尼龙网从巷子里出来往石板街车缝铺去了。他走进文家院场,不见人影儿,喊了声:“姐,你在哪?啥事儿喊我?” “有事有事,进来吧。”老文婶正在厅堂后面厨房洗碗筷,听见了,忙应道。 阿丕跨进了厅堂,来到八仙桌前,掀起桌罩,瞄了一眼,伸手往盘子里夹了块炸鱼抛进嘴里,又往另一只盘子里抓了把炸花生,然后放下了桌罩。 老文婶从厨房那边过来,对阿丕道:“垚垚要上你那儿玩去,让他住一宿得了,你可要看好他,别让他到外头野去。” “好的。”阿丕一边答应一边把一粒炸花生抛进嘴里。 老文婶打开桌罩把炸肉炸鱼炸花生装了一塑料袋递给阿丕,又喊垚垚下楼来,让他跟阿丕一块去。三里多路不算远,他们一会功夫就走到了蔗林村。阿丕没个家,他父母早逝,又没个兄弟姊妹,长相孬且手无缚鸡之力,干不来农活,平日里由文家给点吃的穿的。随着年岁渐渐大了,他成了村里的五保户。阿丕自个儿没有房屋,住在祠堂里,给村里看管祠堂。垚垚以前来过这儿,又宽敞又清静,他顿觉舒心了许多。天黑后 ,他和阿丕一块睡在祠堂后边厢房的稻草铺上。村里曾给阿丕垫棉,他不要,文家要给他一床旧褥垫,他也不要,他说只有稻草才睡得香。他房间里装过电灯,一次换灯泡时他被电麻了手,他不敢再用电了,求电工把房间里的开关、电线、灯头全拆去。这会儿他们点了蜡烛就吹熄睡去了。 这儿没个电视,垚垚一时还无法入睡,渐渐地,他的耳畔传来了一阵又一阵虫鸣声,比电视里的音乐还悦耳,他越听越爱听,不知啥时候竟睡着了。 清晨,垚垚被祠堂外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唤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早已醒来的阿丕说:“舅公,这儿真好睡,又比我家好玩,今儿不回去吧。” “那哪行呢?你阿嬷说好让你住一宿的,今儿不回去她会担心的,下次再来吧。” 阿丕到祠堂外菜地摘了棵白菜,在厢房外靠天井的小灶煮了锅米粉,两人吃了,一块回镇上去。 这天早上,若雪上文家串门,只见若冰一人在院场东头棚下踩缝纫机。她来到若冰跟前,拉了张凳子坐下,问道:“他们呢?” “阿理啥时在家过?阿妈去菜市场了,垚垚睡还没起来哩。” “姐,阿值想办个养鳗场,地点都选好了。” “阿值的心也够大的,有了酒楼舞厅还不满足?真个儿是睡了踏板想上床。”若冰笑道。 “哪个做生意的不想扩大规模?不想多赚钱?只是……” “有啥难处?” “办养鳗场动辄要百多万块钱,如今上银行贷款挺难的,我想,你家阿通在日本,能不能……利钱嘛保证比银行高,每月可以给两分五。” “咱咋会看重那利钱,只是阿理挣那芝麻点儿的死工资够养活谁?他当那小官还不如没当好,不会变法儿。阿通是挣了一笔钱,但眼下家里准备着拆房建房,要用钱,况且钱是阿通的,我也做不了主。” “姐,我问问罢了,没有没关系。阿值急着要建养鳗场,叫他自个儿寻门路去。” “阿雪,你这样瞎摸乱撞上哪儿借到钱,就算你愿给高利息,人家也不知道。你瞧咱这街上那几家搞储蓄的储金会,名义上挂这村那村办的,还不都是私人办的,只因为利息高,哪家不是弄到了好多钱?” “对呀,阿值的一个朋友办储金会,地点好熟人多,上那存钱的人多,早把养鳗场给办起来了。人家明摆着的道道儿咱咋就没看到,今晚儿我跟阿值说说去。” 聊到这儿,若雪无心再坐下去,自个儿回家去了。 第二章(二) 几天来,垚垚待在家里大门不出。老文婶、若冰见他不再提出去玩的事,就没对他盯得那么紧了,放心地各忙各的去了。 年关一天天逼近,垚垚不时摸摸歪着的脖颈,啥时候这脖子才不歪呢,他心中没个底,顿觉如坐针毡。他脑子中时而浮现出道人交代他上十字街口做件好事的情景,要做啥子儿好事哩,自个儿一没本事二没力气,能干些什么呢?他在楼上厅堂和自己房间穿梭着,电视机打开着,里头播放着一个又一个介绍英雄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的画面。他想,那些英雄能做出的事儿自个儿为啥就不能做,这辈子难道就不能当他一回英雄?人家英雄能上电视,好风光,自个儿并不是非要上电视不可,只要能做件让人感激的事,能在这小镇上光一下也就心满意足了。怎么做这好事呢,他心中实在没个底。他坐下来看电视没看上几分钟就看不下了,站起来踅进了房间,往床上一斜溜躺了下去,躺了几分钟又立起身来踅出了房间,回到电视机前,一天如此往复无数次。自打烧钱事件发生后,家里人都不再拿钱,他要什么东西都由她们上街给买回来。这些日子老白婶答应帮垚垚在主跟前祈祷,文家也不再请道士来驱邪了。垚垚被“禁闭”在家里,没别的啥子事儿好做,一天到晚只能与电视、床铺为伴,万般无聊之中他忽然悟到,电视里那些英雄之所以能够产生英雄的行为,就在于他们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而你呢,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啥子条件也不具备,凭什么去当英雄,凭什么去干出一番英雄的业绩哩?既然你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本事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还是自认倒楣窝在家里吧。老是窝在家里又心有不甘,唉,看来要办啥子事儿都得有个钱,有钱就能引起旁人对你的注意,有钱旁人就会围着你转。瞧,上次你只不过烧了那么几张钞票儿,就引得众人惊恐不安起来,这次呢,自个儿要干就得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垚垚几次踅进爸妈的房间,他知道写字桌大衣橱从来不上锁,他把各个抽屉翻了个遍,又把大衣橱搜遍了,除了翻出几张角票和几枚硬分币,再也找不出钞票来。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下午了,垚垚正心不在焉看着电视,他爸上楼来了。他提着个包进了他的房间,过了会儿他虚掩房门出来,下楼了。垚垚走到厅堂南面的走廊上看着他爸走出了院子,走进了巷子。那包里装的啥子儿呢,他很想知道。好奇心驱使他推开了爸妈的房间门。他的目光扫遍了墙上床上桌面上都没看到。他动手翻了抽屉,打开了大衣橱,仍没找到那包儿,只得沮丧地回到厅堂看电视。“提包里装的啥?”他心不甘,又进房间搜寻了一遍,仍没找到。他又退回厅堂看电视,看了一会,他又看不下去了,又踅进了房间。他又打开大衣橱门往里瞄了瞄,不见有提包,他索性把衣服翻了起来,一个棕色的提包从衣服堆里露了出来,他急忙把提包拔了出来,拿在手里挺沉的。他拉开拉链,发现里面是一扎报纸裹着的东西。他把它掏了出来,解开报纸一瞧,顿时傻了眼,竟是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钞票,他数了一下,一共十小捆,都是十元票。他把钞票又用报纸包好,重新放进包里,拉好拉链,随后把提包又塞进衣服堆里,掩好大衣橱门,退回厅堂看电视。 发现了这包钱犹如发现了新大陆,垚垚不再踅来踅去了,他有了一种满足感,终于静下心来看电视了。 晚上,垚垚看完了电视,还不见他爸回家来,他妈累了一天,一上楼就进房间睡了。阿嬷关好了大小门,自在楼下房间睡。 垚垚被一阵又一阵鞭炮声震醒了,天亮了,他知道今天是农历年除夕。他下楼草草吃了饭,又上楼来打开了电视机。他无心看电视,不时踱到南边走廊朝楼下院子张望,过了一会他看见阿嬷提着菜篮子出去了,随后他妈抱着一捆尼龙网走了出去,她还回过身来掩上了院子门。 垚垚返回厅堂关掉电视,急急走进爸妈的房间,打开大衣橱门,从衣服堆里翻出了提包,拉开拉链,掏出了那扎用报纸裹着的钞票。他心里一阵激动,口中禁不住喃喃自语,钞票呀钞票,你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黑暗的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有啥子用处呢?现在我要让你回到大庭广众中去,让你变成人人都喜欢的东西。本来钞票就是这世上人人都需要且一日也离不开的东西,可是人们偏偏喜欢把它藏匿起来,生怕让人看到,真是不可思议。其实这钞票跟报纸还不一个样儿都是纸做成的,报纸一旦印了出来巴不得以最快的速度跟人见面,而钞票印出来后大多的日子却是悄无声息地躺在银行和各个家庭的角落里难见天日,现在,该让这些钞票重见天日了。念叨到这儿,他把钞票夹在腋下,把提包又塞进衣服堆里,掩好大衣橱门,退出了房间。 他腋下夹着钞票“咚咚咚”下了楼,出了厅堂出了院子,上了石苔巷,上了石板街。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从他的心底油然升起,他发现自己正抱起炸药包冲向敌人阵地上的暗堡,为战友开辟通向胜利的道路;他又发现自己正用劲托举起卷帘门,让商场内被大火浓烟吓懵了的群众从自己的身旁逃生。此刻他正在完成一项光荣而又伟大的使命。他还发现往日里自己憧憬着有一天能当上英雄,这一天不实实在在来到了吗?看来,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有勇气,当英雄不是很难的。垚垚低着头沿着石板街边走边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将有一番不寻常的作为,蓦然间他眼前闪现出阿嬷阿爸阿妈恼怒焦灼的目光,她们肯定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他这一举动,她们知道后必定要火山爆发般发作一通。垚垚呀垚垚,那种场面你又不是第一次见过,你也算得上是一个久经赛场的“运动员”了,从来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她们眼里总是被认为是错的,这回你又做“错”了,她们能饶恕么?要不,这盘你就车转身回家去,那时,啥子儿暴风骤雨的场面铺天盖地的攻击劈头盖脑的斥骂全都没了,一切都将是那么地平静。然而,这平静又有啥子儿意思呢?天天都那么平淡无味,还不如死了好。你呀你,亏你还是一条汉子,后生仔做事就要敢作敢当,怎能就此打退堂鼓,那样子,你非但成不了英雄,还要成为被人耻笑的懦夫逃兵。现今你是上了正往大海开的船了,由不得你退回去了,纵然前头有八百里暗礁五千里狂涛,你也只能硬着头皮儿闯下去了。垚垚一边思忖一边不停步地在石板街上走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匆忙走动着,谁也不曾注意到他,更没人朝他瞄过一眼。 垚垚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石板街跟新拓建的东西走向的新石街交叉的十字街口,这儿是石头镇的中心点,商店密布,人流熙来攘往,一派繁华。新石街的一些地段正在建设中,要过年了,卖各种年货的小贩们把十字街口四周围全给占了,只露出中间一小块空地,让行人自行车摩托车勉强能够通过。垚垚昂然站在了十字街口的中央,并没有人注意他,人们都在低头选购年货,在讨价还价。过年了,人们最缺的就是这钱,最需要的还是这钱,要不要帮人一把呢,要帮,那就把这腋下钞票送人好了,怎么个送法呢,要一张一张地送,那围上来的人还不把你给踩个稀巴烂,还是鬼不觉神不知地悄悄儿撒出去为妙,谁捡到了就归谁。要不要撒呢,他徘徊着,矛盾着,犹豫着。他明白,这钞票一撒出去就没了。没了是没了,却换来了那么多人注视你议论你感激你,那多舒畅呀。这世上人要办任何一件事儿都得付出代价,今儿个要寻得自个儿心儿快活舒畅就得付出代价,这代价值得。忽然,他伸手摸了摸歪着的脖颈,心想,兴许办了这好事儿,保不准就不歪了。管它歪不歪了,反正豁出去了,他把牙一咬,终于下了决心。他蹲了下去,把腋下的钞票放在地上,解开了裹着的报纸,取出一捆钞票拆散开来往空中一抛,见人们没有反应,他又迅速抖散开一捆,又往空中一抛。 “钱!钱!”有人尖声叫道。一张张钞票在空中飘舞着,缓缓地落了下去。小贩顾客推自行车的骑摩托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停下了手中的一切,仰起头张开手跳着扑着叫着抓住那在寒风中飞舞的钞票。一眨眼间垚垚抛出了九捆钞票,他抖散开了最后一捆钞票,使出吃奶的力气往空中一抛,这时,他顿觉全身上下如释重负,感到了无比的轻松,情不自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不自觉地转了转脖颈,好轻松哟,不疼也不歪了。他的耳边响起了道人的声音:“小兄弟,你真有勇气,你办了件大好事,我没有理由让你再吃那个苦头了。记住,说你有病的人他才有病,说你没病的人他才没病。”他想跟道人谈谈,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哪有道人的影儿?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瞧,是阿丕,手中正抓着三张十元钞票。 “垚垚,刚刚你扔钞票,我正好走到这儿,捡了这三张,哟,不捡白不捡。”阿丕道。 这时,捡到钞票的人们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着辨识着。 “真的?” “假的?” “真的?” “是真的!” 有人发出了斩钉截铁般的叫声。顿时,人们聚拢了过来,希望还会有钞票从天而降。 “你这钱还扔吗?”一个小孩指着阿丕手里捏着的三张钞票问道。 “这是我捡到的!扔啥子!”阿丕大声嚷道,他拉起垚垚的手挤开围观的人群就跑。 “原来一个是癫子,一个是半癫。” “怪不得把钱扔掉。” 人们手里抓着捡到的钞票议论纷纷,然后喜滋滋地散开了。 阿丕拉着垚垚沿着石板街往南跑去,街上的人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俩。 “垚垚,刚才你扔钱那架势真带劲,二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你爸也是站在那地方手里抓着一大叠纸张儿一扔,好多人围上去捡呀抢呀。” “什么纸张儿?” “传单呀。” 垚垚和阿丕一块沿着石板街往文家走去。垚垚抬头望天空天空晴朗朗的,今天的太阳似乎是专门为他而升起的,连街道两旁的房子也好似在向他点头致敬。只因为刚才那大胆的一撒,刹那间,他感到自己成了千百人注视的中心,这整个的石头镇,这整个的大地,这整个的宇宙,一切的一切,万物的万物,都在围着他旋转,多惬意呀。 他俩一阵风拐进了石苔巷,来到了文家院子门前,门洞开着,他俩先后进去了。若冰手持一根木棍正虎视眈眈地站在院子中央,一见垚垚进来,她挥起棍子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劈头打去,垚垚慌忙躲闪,棍子砸在了肩膀上,他疼得“哎哟哟”直哭叫。若冰举起棍子又要打,阿丕连忙上前挡住,并趁势抓住她的手腕,夺下了棍子。若冰气得眼眶噙满泪珠,紧握双拳往胸口捶打,哭叫道:“造孽啊造孽!我天亮忙到天黑图个啥,还不为了多挣几个钱?克勤克俭还不为了这个家?这孽种却一把给扔了。留他有什么用,还不早死早好!就当我没这儿子,我要打死他!”若冰又要抢回阿丕手中的木棍,阿丕急忙把木棍往墙角扔去。若冰举起手要打垚垚,阿丕又拦住了,垚垚趔趄着往后退去。 这时,老文婶提着一篮子年货回家来了,老白婶、若雪跟着进来了。撒钱事件像一阵风传遍了石头镇的各个角落,她们全知道了刚才街上发生的那一幕。看着若冰这副架势,老白婶走上前劝道:“阿冰,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损失就损失了,钱有得来,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往死里打,出了事咋办?” “就当我没这儿子,早死早好!” “姐,凡事想开点,你把他往死里逼,逼出个三长两短来咋办?再说,你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咋办?”若雪望着若冰泪眼欲滴的样子,劝说道。 老文婶把菜篮子放在了地上,她那布满皱纹的脸绷得紧紧的,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闹了半天,你们问了没有,他钱从哪儿来?”老白婶突然问道。 “难道他拣来的不成?昨天听他爸说这房子拆建要预订材料,到银行拿了一万块出来,不知放哪里被这孽种偷了出去,看他爸回来不打断他的腿才好。”若冰怒气未消,说道。 “我没偷。钱分给人家,这钱还在地球上,钱烧了,这灰还在地球上,都没有飞出地球,物质不灭嘛。”垚垚嘟嚷道。 “他又胡说了,看我掌他的嘴脸!”若冰气又往上冒,走过去要掴他,众人连忙把她拉住。 “那位算命道士说话算数儿,他让我吃点苦头儿,我做了好事,他就不再让我这脖子歪了他还说我没病,都是你们乱说我有病。”垚垚边说边转了转脖颈,竟好端端的。 众人一瞧,奇了,他的头一点也不歪了。 “上回那个治骨伤师傅弄半天没能把这头给弄正,今儿个自然给好了起来,看样子他的病真要好起来了,要是这样,他扔掉那些钱还是值得的。”老白婶道。 大家好歹又劝了一阵子,若冰的气慢慢消了点。外面的鞭炮声一阵接一阵不绝于耳,老白婶说:“你们都忙事情去吧,不要再去想刚才的事了。我家里正忙着哩,我们先走了。”她和若雪回家去了。 阿丕瞧着老白婶她们走了,从衣袋里掏出三张十元钞票递给老文婶,说道:“姐,刚才我捡到了三张,给你。” “你捡到的就归你,过年你好歹要买点东西。村里给你们五保户发钱了没有?” “发了五十块钱,还有一套衣服一双鞋,我给穿上了。”阿丕指了指身上穿的新做的蓝色土布老式布扣衫和脚上的新布鞋,说道。 “阿理穿剩下的衣服日后整理了,你拿去穿。” “姐,我穿不来那种用钮扣拉链又绑皮带的洋衫洋裤,前几年过年村里送来的衣裤被我退回去了,这两年村干部找了咱这街上一个会做老式服装的老裁缝给我做上一套,穿上这土衫土裤我感到自在。” “阿丕,刚才垚垚撒钱你看到了吗,干吗不去拦他?” “我打那儿走过时,他把钱都撒光了,我要不去捡,恐怕连这三张也没了。” 他们说话间,垚垚早已上楼去了,若冰也走进厨房忙去了。阿丕瞧这光景,连忙告辞了。老文婶提起一篮子年货走进了厅堂。 天黑了,整个石头镇快要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淹没了。垚垚好似忘了白天的事儿,拿了串长鞭炮用一根细竹竿挑着,手持一根点燃的香在院子门外燃响了鞭炮,随后,他不理会阿嬷母亲正在厅堂摆供品烧香忙碌着,自个拿了碗筷到厨房里夹了几块炸蛎饼吃了,上楼看电视去了。 老文婶若冰祭拜完了天地祖宗,撤下了供品,在八仙桌上摆上了年夜饭,荤的素的摆了满满一桌子。他们坐了下来,老文婶说:“垚垚先吃饱了,阿理还不回来,咱不等了。”话音刚落,达理推开院子门匆匆进来了。 若冰一见达理回来,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他骂道:“死东西,你一天到晚忙阿公的,阿公给了你屁好处!” “阿冰,大年大节的不要骂了。阿理,今儿的事想是你听说了。”老文婶怕若冰发作,急忙制止她。 “妈,今天我下乡去,在乡下听说了。”达理说完,急匆匆上楼去了。垚垚正在厅堂看电视。达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房间,火急火燎打开大衣橱门翻出了提包,一瞧,拉链开着,包里空空的。他气急败坏地退了出来,厅堂电视还开着,垚垚不见了。他来到垚垚房间门口,推了推门,里头闩着,他“嘭嘭”地拍打了几下,里头没有反应。他走到电视机前啪的一声关了,怒气冲冲地下楼去了。 “妈,垚垚把我提包里的钱全拿出去了,你们咋不看住他?”达理沮丧地摊了摊手,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年到了,哪家不忙的,你不回来看住他,还怪我们?你钱拿回家来干吗不藏好?”若冰气又打心头起,反诘道。 “咱家橱子桌子钥匙早没了,上哪锁去?我把提包藏够密了,谁知道他给翻出来了。” “阿理阿冰,大年大节的,我不许你们吵架,我看还是想想个法子才是。”老文婶瞧了瞧达理,又瞧了瞧若冰,说道。 若冰用愠怒的目光朝达理扫了一眼,不再吭声。 “妈,我跟建筑公司的人商量了,年过后咱这房子开始拆建,水泥钢筋要买一部分回来,我怕正月初那几天银行关门,要用钱不方便,昨天就把阿通存银行的钱拿了一万块出来。这钱没了,日后我怎么个向阿通交代呢?” “阿理,这钱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了,没了就没了吧。我看垚垚的病是更重了,妖魔附他身上附更紧了。垚垚病成这种样子,明年拆房建房是不是吉利?依我看眼下还是这旧房子先住着,等垚垚病好点后再建不会迟。” “妈,你又讲迷信了,垚垚的病跟拆房建房有什么关系呢?” “你别假正经,不信迷信,你儿子的病要真好了,我就由你不信去。你儿子把钱都扔了,上哪儿去补回这些钱?一万块,我要缝多少尼龙网哪!你自个儿算算,你一年拿回家来多少工资?既然垚垚病成这个样,房子嘛,还是迟点盖。”余怒未消的若冰一直听着他俩讲话,终于忍不住了,插上嘴。 “你们都这么说,我就依了你们,房子缓建的事我得写信告诉阿通。唉,如今哪个家庭不望子成龙?咱呢,却是成条虫都办不到,若是像虫那样静静地待在那儿倒也没有妨碍,也不带来这么多的烦恼。” “烦恼?你也懂得烦恼?你啥时顾了这个家,啥时顾了管管儿子?今天过年了,你才记得回家来。这镇上,你已经够出名了,如今你儿子比你更出名了。唉,都是你传下的好种。”说罢,若冰的脸蛋涨得绯红。 “你们说这些有啥用,也不想想个法子。依我看,日后对垚垚不能去刺激他,因为妖魔附他身上附得太紧,你训他骂他打他不能解决问题,也赶不走妖魔,只能慢慢儿开导他,没啥大不了的事儿就顺着他,由他去,只是平日里多盯住他,不让他乱野就行了。垚垚把钱扔了,大家心疼,我咋不心疼?因为咱家不是很富的,钱是用血汗儿一点一滴攒来的,来得不容易。退一步想,咱信佛的人行善为本,垚垚把钱扔了,给那些手头紧日子难过的人帮了点忙,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比起赌博输了或是干啥坏事花掉了强得多,不然,他那歪脖子咋没人给调弄就自个儿好起来了,这不明摆着是他办了善事,神灵在保佑他么?” “日后阿通问起这笔钱呢?还是由我慢慢儿还吧。” “你那点工资够个屁,一家人不要吃不要喝?你要积到猴年马月去?”若冰狠狠地瞪了达理一眼,说道。 “别争了,阿通以后问起这钱,我来回答,就说我用掉就是了。” …… 大家只顾说话,桌上的菜早凉了。她们无心去热菜,老文婶夹了一小碗素菜吃。达理吃了几口,上楼去了。若冰胡乱吃了点,草草地收拾了起来。 第三章(一) 垚垚把一万块钱抛撒掉了,对于一个曾经饱受了穷苦煎熬的人来说,她的心能不疼么?老文婶只是把疼痛的心情深深地埋藏起来,她明白,她要是像若冰那样又急又吵,这个家岂不要乱了么?她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六十年代初困难时期,丈夫病倒了,去世了,她在临石板街的巷子口摆了个摊子,夏天卖九重粿和大米糕,冬天卖米时和元宵丸,挣了点钱,节衣缩食过日子,好歹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了。瞧着达理上了工农兵大学又有了工作,又瞧着达通去当了兵,复员后去了日本,她感到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好好歇歇了。垚垚小时候挺乖的,她疼得不得了,总是拿出最好吃的东西要他吃下去。她这辈子几乎都在这小镇中度过,她的娘家就在石头镇附近的蔗林村,解放前三年她嫁到了镇街上的文家。后来娘家人为躲避战乱搬迁到外地去,解放后,她多方打听却一直没能得到娘家人的消息。她的堂弟阿丕一家人仍留在庶林村,但阿丕的父母很早就先后病死了,他没有兄弟姐妹,又天生一副二等残废的身段子,没个谋生的本领,成了五保户。她时常让阿丕上文家来,给他一些钱和吃的穿的东西。 年轻时的她有过种种美丽的幻想,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走出这小镇,到那不曾到过的好美好美的地方去走走看看,但最远她只到了离这儿约二百里外的省城,像上海啦,北京啦,那些大城市她终究没个机会去。随着日子的推移,两个儿子的出世及带来的繁杂的忙不完的家务琐事使她只能把年 (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3 部分阅读 那些大城市她终究没个机会去。随着日子的推移,两个儿子的出世及带来的繁杂的忙不完的家务琐事使她只能把年轻时的愿望深深地埋进了心底。一天忙下来的她累得腰酸腿疼,往床上一躺下来就呼呼睡去,有时夜半更深醒来,那埋在心底的愿望陡然升起,但她明白,自己已经被囿在了文家的小天地里,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儿,哪有可能轻易离开这个家。老是呆在家里总有一种闷的感觉,她多么想到外头走走逛逛,不敢奢想去远的,就是在邻近地方玩玩也好,到底没个时间,总感到动身离家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当她烦闷已极时,有一次斜对面邻家老白婶送来了一张戏票,邀她一块上镇影剧院看戏去,她欣然去了,居然迷上了,隔三岔五就要上影剧院看一场戏。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戏禁演了,全国八亿人民八台样板戏,影剧院偶尔放映样板戏的电影,她也去看看。影剧院大多数时间闲着,成了开批斗会的会场。她晚饭后有时也上那儿去,坐在后排座位看着台上台下群情激昂的场面,听着一阵比一阵响亮的口号声,她不想去了解批判的什么内容,甚至连台上被斗的是什么人,发言的又是什么人她都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待在那儿比待在家里时间过得快,也少了那种闷的感觉,使自个儿晚饭后好歹有了个去处。文化革命结了,电影开禁了,影剧院天天晚上有了电影,隔天换一部片子,她也就跟着隔天看一场,使自个儿在晚饭后又有了个去处。电影看多了,她连片名都记不准了,更甭说演的啥内容了,有时还看了重复的片子,这对她无关紧要,她主要的目的是让自个儿累了一天下来有个去处,好排除掉一天积下来的烦闷,轻松轻松。后来,电视普及了,电影被人们冷落了,影剧院演电影的场次越来越少了,她就不再上那儿去了,就在家里看电视。有一段时间她成了电视迷,每晚都要看到荧屏上出现“再见”才关机,后来,孙子垚垚突然发病,搅得她对电视也无心看了。垚垚的病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为了这,她提起的心一天也没放下过。 岁月不饶人,一晃眼她六十七岁了,她感到自己消瘦的身子还挺硬朗的,也许是“千金难老来瘦”吧,只是头发白了一半多了。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她就醒来了,然后洗漱干净,走进楼下跟她的卧室相隔的北侧房间,点燃三根香,向着桌上供放的观音菩萨塑像跪了下去,口中轻声念叨着:“菩萨保佑,保佑一家人平安,保佑阿通出门在外不生病,多挣钱,保佑垚垚病早好。”逢初一、十五,她要在菩萨塑像跟前摆上三五种水果,三五种素食,燃香点烛,随后到院子门外燃放一挂鞭炮。她虔诚地相信,只有菩萨才能救垚垚,在菩萨面前不能有半点的私心杂念,要真心实意。到菩萨跟前烧香跪拜成了她每天生活中的一项重要的内容,有时她感冒了,早上睡过头了,也要挣扎着下床去,到菩萨跟前点上香,跪拜一会儿。 春节很快过去了,文家上下对垚垚盯得紧,他也不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了。他口中常嚷嚷着“墙!墙!”的胡话,老文婶、若冰听多了,习以为常,并不去理会。他在家一待久就感到憋不住,吵着要出去。老文婶只得吩咐阿丕来把他带到蔗林村玩上一天。阿丕来时,老文婶让他带点吃的东西去,又给他几块钱。 瞧着垚垚这副样子,老文婶把文家传宗接代的希望移向了达通身上。达通去日本打工快五年了,走时他二十九岁,如今三十四岁了。那年他临去日本前,老文婶给他物色了个这石板街上苗姓姑娘,小他五岁,彼此都认识。在老文婶的一再劝说下,他俩见过两次面,但达通态度暧昧,不置可否。达通去日本后,老文婶让达理写信提了这事,还把苗姑娘家的地址寄去了,希望他能给她写信。苗姑娘等了一阵又一阵,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却不见达通一个字儿信来,就嫁人了。如今她常常牵着两岁多的儿子走在石板街上,见了老文婶大老远就打招呼,老文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老文婶又气又恼,向达理要了达通的电话号码,到镇南头邮电局挂通了往日本的电话,要达通立马考虑婚姻的事儿,不管在哪儿找对象都行,反正不能再拖了。达通找了各种理由辩解,老文婶听了更气了,在电话里狠狠地骂了一顿。 老文婶骂归骂,达通但凡大小事儿自有自己的主张。他打孩提时代起遇上事儿就要按自己想的去做,不喜欢大人插手,更不喜欢大人包办。上小学了,第一次新学期注册由老文婶带他去,他老大不高兴,嘴巴翘了老高,跟老文婶怄了几天气。后来每逢新学期开学前注册,他总要自个儿拿了钱上学校去。老文婶不放心,说:“你还小,把钱丢了咋办?”“人都不会丢,钱咋会丢?”达通应道。连续几个学期他都独个儿拿钱去,倒也没出差错。新学期又开始了,这天达通拿了钱上学校去。他沿着石板街连蹦带跳朝东北头镇中心小学走去,走到十字街口,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牵着个流鼻涕的男孩正在向过路人乞讨。达通走到近前,那妇人把手伸向他面前,哀求着:“小弟弟,能给点钱吧?”说罢,眼珠儿竟掉落了下来。那小男孩一张脏兮兮的脸蛋,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像饿极了的样子。达通停住了脚步,心想,她俩肚子一定很饿很饿了,应该要帮助她俩。围观者中有人对达通说:“小孩,你手上的钱被她看到了,她在向你讨哩。”达通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钞票,很快又把手心松开来,拔出惟一的那张十元钞票,迟疑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妇人吃了一惊,泪眼里放射出喜悦的光彩,有点不大相信地收了下来,忙不迭地点头致谢。围观者和过路行人惊奇地观看着他这小孩竟然把市面上流通面值最大的钞票送给了乞丐,倍感不可思议。达通感到了人们惊诧目光的扫视,挺不自在,转身急急忙回家去了。 达通回到了家里,老文婶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正感疑惑,达通开口了:“妈,给我钱注册。”“钱丢了?”“没丢,我看见乞丐又饿又可怜,给她了。”“你呀你,你哥要读书,你也要读书,家里钱刚刚好的,你给人了,哪再来的钱?你同情人家,又有谁来同情咱家?妈只能借钱去了,你下午再去注册吧。” 长大后达通才知道,那时十元票是最大面值的钞票,有工作的人要用二十几三十来元月工资养活一家子,黄金一钱才值九元多,钱可真是来之不易呀。 达通每天背着书包走出石苔巷,往北穿过长长的石板街到镇中心小学去,放学了,他又穿过长长的石板街,钻进石苔巷回家来。有一天,校园里忽然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纸张儿,石板街上出现了一拨又一拨游行的人们,小学二年级功课就要结束的他和同学们被通知不用上学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今日的人们跟昨日比都变了个样儿,他不明白。长长的游街队伍走过来了,他挤在巷子口人丛中观看,那戴高帽子挂牌子不是校长吗,还有几个戴帽挂牌的人他不认识,这到底怎么啦? 游街队伍一拨又一拨,辩论争吵一场又一场,达通看腻了,也懒得上街观看了。也不知过多少日子,有一天,一个小伙伴来家喊,复课了,上学去。他又背起了书包上学校,但每天只学语录。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达理下乡去了,达通上了中学。镇中学里老师无心教,学生也无心学,没有作业也没有考试。几年后达通高中毕业了,下乡去了。当了几年知青,有一天部队招兵来了,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报了名,没想到竟那么顺的,体检政审一关关都过了,居然穿上了军装。到了部队,他满怀希望能当个文书或是掌握一门技术的兵,岂料上头却派他当了个伙头军。他一下子泄了气,真想溜号回家去,又想,才当了几天兵就开小差,回家去有个脸面见人吗?再说这一溜回去,能在家待下去吗,还不照样当知青去,与其再去握那锄头把儿,还不如就当这伙头军儿,好歹也是个兵儿,总比当那知青强。 炊事班长是个老兵儿,他瞧了瞧愁眉苦脸的达通,拍了拍他的肩儿,说:“不喜欢干这?我刚当兵那阵子分到这儿,也跟你一样的心情,后来想想,这世界上上至总统元首,下至小民百姓,哪个离得了吃,饿上一天你受得了么?还是干下去吧。” 听老班长这么一说,达通没啥说的,只得硬着头皮干这差事了。他想,伙夫伙夫,就烧烧火煮煮饭炒炒菜,再简单不过了,谁还不会?他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念头混日子,不知不觉中竟也掌握了好几样菜的炒法,他突然发觉自己掌握这门手艺的速度比别人快得多,经他手焖的饭比起别人来要更香,经他手炒的菜比起别人来要更可口,战友们的夸奖声多了起来,领导还几次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了他,他没想到自个儿最感枯燥最不喜欢干的工作竟然也干出了名堂来。有一段时间上级提出要改善当兵的伙食,连里买来了一套烤箱,老班长懂得做面包糕点,每天都有香喷喷的面包糕点奉献给兵哥儿们,吃腻了肉包馒头的兵哥儿们换了口味,对伙头军大加赞赏。达通对制作各种糕点来了兴趣,竟把老班长那套糅、搓、捏、蒸、炊、烤功夫学到了家。达通全身心投入了糕点的制作,他制作的糕点成色越来越上乘,口感越来越好,不知不觉中竟度过了两年半时间。三年服役期只剩半年了,连长让他离开伙房干别的工作,他说啥也不依,硬是干到了退伍的那一天。 达通离开了部队,回到了石头镇。他跑了几趟县城,上头一时没能给他安排上工作,让他在家等着。达通在家待了些时日,着实感到闷得慌,就到街上租书店租小说,薄的一天啃它一本,厚的二三天也就啃完了。看小说好歹帮他打发了时光,但他还是感到寂寞,感到沉闷,他怀念起当兵的日子,兵哥兵弟们凑一块儿一天到晚有做不完的事儿,有侃不完的话儿,热热闹闹烈烈轰轰的,总感到那时间过得才叫快。如今回到了这小镇,没啥子儿地方好去,哥是个大忙人,阿公那儿有忙不完的事儿,难得回家来坐上会儿跟他聊聊天,妈和嫂子一天到晚忙着家务事儿,他跟她们没有太多的话儿好说,侄儿上学去,放学回来他偶尔翻翻他的课本,看看他的作业,询问询问他学习的情况,再下去就没啥更多的话儿了。 过了些时日,镇上有人去了日本,打电话回来说,那儿工好找,钱好挣。达通听人说了,心热乎起来,暗自盘算着,咱干吗老坐家里等工作,为何不到日本去闯它一闯呢?达通说服了一家大小,把复员费加上老文婶达理给的一些钱,又向人家借了点钱,凑齐了费用,办理了申请手续,兴冲冲上日本去了。 达通刚到日本感到什么都特稀奇特新鲜,他每天穿梭于语言学校、餐馆和宿舍之间,无论上日语课还是干活儿,总觉得蛮有意思,日子过得挺快的。没多久,达通开始寄钱回家还债。有一天,他忽然发觉自己天天重复着上午上语言学校学习下午晚上在餐馆干活夜里十点多回宿舍睡觉这种生活,而这条三点一线的线路是多么单调乏味。虽然语言学校的功课不算紧张,但他还是感到自己又回到告别多年的学生时代。这天底下有三百六十个行当,当学生不知能不能算得上个行当,却是个最累人的差事儿。达通渐渐地不那么积极准时上语言学校去,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考试了他临时抱佛脚突击一下,倒也通过了。“年老学打拳”,达通尝到了当老学生的苦头,刚来日本时那份舒畅的心情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餐馆干活他挺卖力气,在语言学校学的日语正好派上了用场,日常会话他能够应付过来,老板见状,让他当上了领班。达通领着一班人把活儿干得井井有条。餐馆生意红红火火的,老板心里乐滋滋的。达通一声不吭地端盘送菜侍候客人,那种烦腻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又袭上了他的心头,日子每滑过一天,那股不安烦躁的潜流就在他的心底里搅翻得愈厉害。他想快快结束在餐馆的工作,有几次他都决定好了要向老板辞别,但临开口了又把话咽回去。这天,他感到再也受不了了,好歹挨到了下班,对老板说:“明儿我不干了。”老板惊诧地打量着他,一再挽留他,许诺给他加工资,这一切都未能打动他,他还是离去了。 达通回到了租住的小房间,闲了几天,他又感到了憋闷,又想找个事儿干。他开始留意报纸上刊登的招工广告,对一则糕饼铺的招工告示产生了兴趣。他按报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铺子,老板听他介绍懂得制作糕点,高兴地留下了他。达通心里喜滋滋的,想不到当兵时学的那点儿手艺今天竟派上了用场。他向老板建议,推出一些中国式糕点,让顾客换换口味怎样?老板欣然同意了,让他做了些中式糕点,试着摆了出来卖。早已吃腻了日式西式糕点的顾客争相购买新出的中式糕点,吃后啧啧称赞。糕点铺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老板给达通加了工资,达通寄了几次钱回家,把来时借的债还清了,余下的钱让达理存了银行。达通全身心投入了糕点的制作中,一天,他感到头重脚轻,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几天。那几天来买中式糕点的顾客向老板反映,吃起来口感没那么好。老板心知肚明,待达通病好了,赶紧给他加了工资。达通又在作坊里揉面搓馅忙乎开来,糕点天天脱销。老板每天都要到达通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夸奖一番,到发工资时又另外塞给他一个红包。达通干起活来更加起劲,每次当他捧起那刚出笼的冒着香香热气的糕点,就像捧着一件刚完成的心爱的作品,他感到了满足 。他知道刚出笼的糕点最鲜嫩,口感最佳,可惜人们很少能赶在出笼时买到它,失去了一次享受的机会。随着一笼又一笼糕点的出笼,他的那份满足感渐渐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制作这些糕点实在是一种负担,一种累赘。这作坊,这灶台,这炊笼,他感到一丁点儿也不亲切,反而一见到心里就烦。时间一天天滑溜过去,他这种烦腻感与日俱增,有时他真想一锤子把这桌台,这灶台,这炊笼统统给砸了,又想,这些又不是自己的东西,砸它有啥用呢?不砸就不砸吧,但他实在没心思在这儿再干下去了。这天,达通终于鼓起勇气对老板说:“我 想走。”“为啥?嫌钱少?”“不关钱的事。”“是我待你薄了?”“不薄。”“哪为啥?”“我感觉闷。”老板不再问了。 这天晚上,老板邀达通上一家娱乐场。他们刚入场坐下,小舞台上表演就开始了。几位身着华丽服饰的年轻女子跳了一阵舞,接着她们扭扭捏捏摆开了各个不同的姿态亮相,随后她们把最外层的衣衫剥落下来,露出了紧贴胸脯的半透明的薄衫。观众中发出了唏嘘声、口哨声。强烈的灯光似乎要把她们穿透,她们剥掉了半透明的薄衫,台下爆发出一片叫喊声。随着一层层薄衫的剥落,只剩下奶罩和短裤遮掩着最后一道防线的她们那白皙的肌肤那浪荡的动作似乎更显得妩媚诱人,蓦地,她们连身子上那一丁点的遮饰都不要了,特意把裸露的奶子往前一倾,观众中有人吹响了刺耳的口哨,响起了猥亵的笑声。达通感到有点眩晕。老板正兴致勃勃地瞧着,他扭过头来看了眼达通,说:“底下还有更精彩的哩。”“我有点不舒服,咱回去吧。”达通说,就跟老板退场了。 他俩上了轿车,老板边驾车边问:“刚才那表演怎样,还刺激吧,现在不闷了吧。”“不闷也只是一下子,过后那感觉还不照样来。”老板听他这么一说,不好再说了。 达通又天天埋头在沉闷而又单调的糕饼制作中。这天下午,老板突然邀他:“走,咱到外头吃饭去。”达通正想散散心,就去了。 他们来到一家古香古色的酒楼,进了一间包厢,刚坐下,就有秀气可人的小姐送来了茶水,递上了菜单。老板向达通征询:“想吃啥?”“你点好了,我随便。”老板点了几样他爱吃的价格不菲的菜,要了法国葡萄酒。一会,酒菜送来了,老板殷勤地敬酒夹菜,达通却感到嚼不出啥特别的味儿来,也提不起高的兴致来。老板瞧着,往墙上开关按钮按了下,那秀气可人的小姐从门外进来了。老板吩咐:“请过来斟酒。”那小姐忙走上前操起酒瓶往他俩杯里斟满了酒。老板示意那小姐在身边坐下,说:“你陪陪这位客人。”又对达通说:“我去一下盥洗间。”随即起身出去了。小姐把身子挪向靠近达通的椅子坐了下来,频频给他夹菜,劝他喝酒。趁他仰起脖子喝酒的当儿,小姐竟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大腿上,直往他怀里倒。达通嗖地立起身来,小姐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她急急忙爬起身来,圆瞪杏眼,疑惑地问:“刚才那位先生把钱全付了,让我陪你玩,陪你……你咋?”“我不想……”“难道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吗?”“我跟你萍水相逢,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要是我喜欢你呢?”“你要喜欢是你的事,只是我现在没这个兴趣。”“你——”小姐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达通,眼眶里盈满泪珠儿,希望达通能靠近她,拥抱她。达通望着她那含情脉脉楚楚动人的模样儿,暗自思忖,她这是在做戏呢还是真真儿动了感情,难以判断。小姐见达通跟她面对面站着不动,用纸巾拭了拭泪眼,说:“你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想知道我的身世吗?”达通心里对自己说:“你要听下去,你这心一定会软下去的。”嘴上嘣了句:“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达通回到了糕饼铺,老板已经在铺子里,他看见达通回来了,忙解释:“刚才我从盥洗间出来就接到咱店里打来的电话,生意上的事要我立马回来,我来不及跟你说一声。你咋这么快就回来,那妞模样儿还过得去吧,感觉怎样?”“没啥感觉。”“我想你工作够辛苦的,让你泡泡妞轻松一下。”“我没泡过妞,也不想泡那妞。”“为啥?”“不为啥。” 达通走进了作坊,他忽然向自己发问:“到底为啥,你自己也说不清哩。”他又埋头做起了糕饼。 第三章(二) 入夜,达通离开铺子,回到宿舍,他迷迷糊糊地躺下,发觉自己被一溜墙圈了起来,他竭力要跳出墙去,但每次都不成功,老是掉回墙内,他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跳…… 最近他经常做这样的梦,醒来后笑自己,笑自己成了金钱的奴隶,为了几个臭钱被囿在一个地方,多不自在呀。他又感觉到了憋闷,这种憋闷感一天比一天强烈,就像地下的岩浆在不停地翻搅着,随时就要冲出地壳。这天,他到底忍不住了,对老板说要走,老板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天终究要到来,一脸无奈的样子,很快算好了工钱,又递了一个红包给他,叮了句:“外头工要不好找,再上我这儿来。” “好马不吃回头草。”达通肚子里嘀咕了一句,走了。 达通又闲了下来,他又开始留心报纸上的招工广告。 这天,他按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了一爿五金店,店主是一位老头,他需要一个帮手,达通当起了售货员。干了一段时间,店主见达通手脚勤快,彼此渐渐熟悉了,就跟他拉起了家常。达通才知道他老伴已去世了,儿女也早都成家了,他不愿让儿女来供养,就开了这爿店。没多久,店主忽然病了,这天,他拖着病体在店里挨到了打烊,关好店门后他把达通叫到跟前,递给了他一张支票,说:“这些日子你帮了我,我没啥别的好给你,这里头是一千万日元,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儿女有的是钱,他们不需要我这点钱。我这么大岁数了,剩下的日子就跟做客似的,你们中国有句老话‘生带不来,死带不去’。钱财我是带不走的。你还年轻,要过的日子还很长,没个钱,日后怎么个发展?”达通肚子里念叨着:“无功不受禄。我来此时间不长,怎好受此厚礼?”他执意不收,老头好歹要他收下,说:“你别不好意思,这天下钱供天下人使,我要遇上别人,也照样给的。你要不收,我可要生气了。”老头停顿了一下,感慨地向达通抖出了隐藏在内心的秘密。他年轻时正逢日军发动侵华战争,由于他不幸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了腿,才没被征召入伍。他憎恶那场战争,对在战争中死去的中国人他内心里一直埋藏着一种深重的负疚感,多少年了,他一直想寻个机会,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今天,他送上这点钱,算是热爱和平的日本人对那场战争的忏悔及对中国人的歉意。达通只好收了下来。 老人病日益沉重,住进了医院,达通每天都去看他。没过多少日子,老人去世了。 达通盘算着自己来日本快五年了,当初千里迢迢到这儿来还不是为了挣钱?如今老人给了这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既然不缺钱,还去打啥子工?再说来日本这么多日子了,可说是一天也没自在过,那种老是萦绕心头的憋闷感怎么赶也赶不去,这么长日子了,石头镇一定大变样了吧,那条石板街还在吗,家人呢,得回去看看了。一想到家,达通心里一阵激动,就买了飞机票,回国去了。 这天,达理接到了达通打来的电话,知道他很快就要到家了。达理连忙回家告诉老文婶,老文婶和若冰一起连忙把楼上西侧靠南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达通回家来了,厅堂里摆放着他带回的大包小包。老文婶扯着他的衣襟左瞧瞧右瞧瞧,说道:“还是那么高,黑了点,胖了点。” 若冰正蹲在井边宰番鸭。 “垚垚呢?”达通问。 “在楼上,怕他出事,不让他乱跑。”老文婶道。 “后生仔怎么能一天到晚关在家里呢?让他在外面走走不碍事的,越闷在家里越糟糕。”达通边说边上楼去了。 一会,垚垚跟着达通下楼来了。 “垚垚,这次我带回了录像机,还有一些片子,以后你不想看电视时,就放放录像片看。”达通指着地上一个包对垚垚说,又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了他,“不要跑远,就在街上走走,玩玩电子游戏机吧。” “谢谢叔叔!” 垚垚接过了钱,像出笼的鸟儿出了院子门去了。 若冰正在给番鸭拔毛,抬头一见垚垚跑出去,想起身拦也来不及了,只好作罢。 晚上,达理回家来了,兄弟见面,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垚垚吃完饭就嚷着要看录像。天黑前达通安好了录像机,这时他上楼去教垚垚放片,然后下楼来了。 老文婶想向达通提婚姻的事,又转念,儿子刚回来,一家人难得这么高兴,不要这么急,他在家日子长着哩,过几天再说也不迟。 若冰炖熟了番鸭肉,又炒了几盘菜,端了出来。过了会,她感到困倦,上楼去了。 老文婶独自吃了素食,也进了楼下厅堂东侧自己的房间睡去了。 达理达通围着八仙桌坐着。达理倒了两杯啤酒,递了一杯给达通,说了声:“干!”他举起杯一饮而尽。达通也一仰脖子喝了个干。 达理又斟满了两杯啤酒。 “阿通,你在日本这几年没学会抽烟,真好。” “哥哥,从小我就看着你不抽烟,受了你的影响,在日本时天天看到的又是抽烟危害健康的宣传,就下决心不沾烟的边了。” “这两年我苦闷时偶尔也抽过一点烟,后来一想,抽玩的也不行,上瘾就糟了,就再也不抽了。人是要有一点毅力的,对待抽烟如此,对待其他事也如此,像我当了这几年镇长,想要改变石头镇的面貌,办合资厂,旧街改造,困难再大也要干下去。” “哥,当初我刚到日本时,遇到的困难真不少,人生地不熟,不懂日语,找工难,找到了工工资又低,真想买了张机票回家来,后来还是狠了狠心挺过来了。” “阿通,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孔子说的‘四十而不惑’这句话的含义,我大了你十二岁,很多事理是这几年才明白过来的。外头人以为我当镇长神气派头,却不知我的苦处和难处。我一天到晚有开不完的会有忙不完的事儿,整个人被束缚在事务堆里,没有时间的自由,连看一本书的时间都没有;没有空间的自由,不能够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没有行动的自由,走到哪儿总是有一种责任感压在心头,总是牵挂着镇里会不会出事。我真羡慕阿丕舅,他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啥儿就干啥儿,没人干涉他没人约束他,你看他都五十几的人了,额上还不见有很明显的皱纹,还留存着十几岁小孩的天性,那种人一辈子都老不了。” “哥,我也有这种体验。当初去日本前我天真地认为,这下子出国了,可自由自在了,谁知到了日本后竟一点也不自由,想找份工由不得你,做事要看老板的脸色。国内的人总认为到了日本就仿佛到了天堂,他们总看到贼吃没看到贼挨打,似乎日本遍地是黄金由着你捡。没出国的人实在不了解出国人的苦处。我宁愿像阿丕舅那样一无所有但活得自由自在,也不愿为了几个洋钱到国外去受洋罪,去当二等公民,遭人白眼,下次再叫我出国打工,打死我也不干。” “其实在国内有的人办工厂办养鳗场,收入不比出国的人少,自己当老板当主人,更自在。当今社会不少人羡慕当官的,羡慕名人,依我看,恰恰是这两种人不能当。你当了个小官,上头压底下顶,一天到晚气够你受的了,你干了很多事却吃力不讨好,人家总要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当了大官,比如当了总统、总理,其实也不自在,每天的日程都是安排好了的,并且排得满满的,走一步随从保镖前呼后拥,没有行动的自由,就连你想吃某样爱吃的东西也得先经过检查。名人也当不得,倘若你是个出名人物、大明星,连上街的自由都没有,周围的人非得把你围个水泄不通不可,人们将像观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围观你,你自在么?可见名人是当不得的。所以,我一直盼望着什么时候我这个镇长不当了,卸下了担子,那时才真正是无官一身轻哪。” “哥,你当了个小官,自然有了那种体验。我一直认为还是当个平民百姓自由自在,记得以前在家时我最爱看的一个电视栏目叫‘动物世界’,你看那些猫科动物犬科动物在辽阔无垠的大草原上驰骋,多自由多带劲。虽说我们人类是最高等的动物,但一道道看得见的墙看不见的墙却把我们围了起来,限制了起来,一点也不自由。什么时候人类能够冲出墙去,像大草原上的动物那样无拘无束悠哉自在地生活呢?恐怕这一天难以到来。” “阿通,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有限,我知道很多人从年轻起一直到年老都有着远大的理想,宏伟的目标,但到死了理想目标却终究没能实现,何况你刚才说的追求那种虚幻抽象的境界,不是我们这一二代人所能见到的。以前我也想过当这个家那个家,现在看来这辈子是实现不了的,眼下不说别的,光垚垚就伤透我的脑筋了。” “你也不能把垚垚一天到晚关在家里,就说他有病,也不能老让他闷在家里,不跟人接触,那样他的性情只会更乖戾,性格更孤僻,反而更不好。其实,放心让他在外面走走玩玩,说不定不知不觉中病就好了。” “以前家里人不怎么盯他,让他在外头跑,但他却跑出事情来了。阿通,这件事我该怎么向你说呢,上次过年前我到银行取回了一万块钱,准备买水泥钢筋,谁知这傻小子竟把一万块钱拿到十字街口扔给了过路人,气不气人?这些钱是你辛辛苦苦打工赚来的,他却这么随随便便地给扔掉了,真拿他没办法。” 达通听到这儿,心头微微一颤,他举起了酒杯,说:“哥,咱光顾着说话,酒都没喝呢。”他干了,达理也干了,他举起酒瓶又斟满了两杯。 “哥,你们一天到晚把他关在家里,他心里自然不满,就生出这反常的举动来,这叫做物极必反嘛。钱扔了就当花掉算了,不必太认真去计较。李白有句诗叫‘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对钱财历来是很看破的。天下钱财供天下人使,钱扔就扔了,难道我要叫垚垚赔不成?”达理听达通这么一说,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达通又道:“垚垚是受了刺激才变成那样的,凡事不要跟他去计较,顺着他,让他点,兴许慢慢儿他会好起来的。还有这房子,说好要改建,咋又改变了主意?” “妈和你嫂子不同意现在就建,说是缓一段再说,我拗不过她们,只好由她们去。” “反正要建的话,我那些钱就拿去用,不想建,眼下也可以住就是。” “阿通,你回家来了,日后想干啥事?办企业还是做生意?” “眼下我还不打算干啥?只想到外头散散心,旅游去。” “那你也该找老婆哇,妈都为你着急哩。” “找老婆眼下我不想考虑,在国外,事业上有成就的男人哪个不是等到三十几四十几才结婚?国外像我这样年龄还单身的多得很,其实,一个男人到了三十几四十才算是真正成熟,有人把四十岁的男人比作一朵花,这种说法不是没道理的。” “阿通,我不想跟你争,这事由你自己做主,最好不要再拖了。” 他们又喝了几杯啤酒。头顶上的吊扇早已把菜吹凉了。达理不时用巴掌拍打蚊虫。达通张嘴打了哈欠。达理瞧了瞧手表,快十一点了,忙催达通上楼睡去。 达通从日本回来了,亲朋好友中陆续有人掂了大番鸭或大公鸡和蛋、线面来看望。达通见状,忙对老文婶道:“妈,这些繁褥礼节我最怕了,你来应付吧。” 老文婶满怀喜悦道:“你出远门回来了,人家送这些东西来是给你脱草鞋的,还礼就由我来办,你玩去吧。” 白日里,老白婶捎来了话,请老文婶一家子过去吃晚饭。天将黑时,老文婶一家全去了。文婶、若冰、垚垚吃完了先回家去。达理、达通和东门值边喝着啤酒边谈天说地,坐到了半夜才散。 次日,阿丕来了,他走进厅堂就直嚷嚷:“阿通回来啦!”随手掀开八仙桌上的桌罩,抓起了盘子里的一块卤鸭肉往嘴里送。 达通在楼上听到了阿丕的声音,下楼来了。 “举人回来了!”阿丕一边嚼着卤鸭肉一边叫道。 “阿丕舅,我是出去打工的,你千万不敢这么说。”达通说。 “上省城读书算中了秀才,出国留学咋不算中举人?”阿丕说着走到达通跟前,拿自己的身子比了比,说道,“哟,比我高两个头哩,以前我比过,只高一个半头,还胖了点哩。” “阿丕舅,你看花眼了,我的身高没变,以前是一米八,现在还是一米八。”达通笑眯眯地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阿丕舅,你等下,我上楼去就来。”他上楼去了。 阿丕又掀起桌罩,抓起一块卤鸭肉往嘴里送。 达通下楼来了,他手里捏着一叠人民币,走到阿丕跟前,递给了他,说:“我不知道你爱要什么,这一千块钱拿去,你自己买吧。” “一千块?一千块?” 阿丕接过钱,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手中的这叠钞票。 “阿通,我想这钱还是放你那儿,啥时要用再问你拿,平日里我有点零钱花就行了,这么多钱给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花。” “阿丕舅,你爱吃啥就买啥,爱要啥就买啥,还不好么?你就拿去吧,放我这儿,我常不在家,你来拿几个钱也不方便。” “那我就收下了。阿通,你学了日本话了吧。” “学了,大体上听得懂讲得来。” “从前的举人还不会讲外国话哩,我讲你是举人就没错。阿通你真有福气,坐了飞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看了那么好看的世界,多快活呀。我这辈子呀,县城都没到过哩,最最远只走到了邻近的乡镇,听说城市地盘好大街道好多,街道又都是一个模样的,迷了路就回不来了。汽车我都没坐过,更甭说火车飞机了,见都没见过,只是送垚垚去翠竹寺时才坐过了几次三轮摩托哩。” “阿丕舅,啥时我租上一天‘的士’,让你坐个痛快,好么?” “我只是说说玩的,坐进去把车子弄脏了不好办,我不坐!我不坐!” 达通瞧着阿丕这副模样,感到好笑。 “阿丕舅,我楼上房间的东西刚刚整理了一半,先上去一下,你在这坐坐吧。” “不坐了,我想回去。” 阿丕见达通要上楼去,连忙告辞了。 几天后,阿丕又来了,他走进了厅堂。老文婶正好从里间厨房走了出来。 阿丕走近八仙桌掀起桌罩探手抓了块米粉肉送进嘴里,说道:“真香!真好吃!” “阿丕,阿通给你的钱可要藏好,别丢了。”老文婶道。 “我把钱全用掉了。” “咋花的?才几天都花光了?”老文婶心中一颤,追问道。 “我都五十几的人了,古人说五十岁算上了寿,我想该给自己买口棺材,我就把一千块钱放进了棺材铺,让老板给我留口棺材,啥时我两眼闭上起不来了,也好有个睡觉的床哩。” “你呀你,不去想买点东西补补身子,却想到那地方去了,难怪人家说你跟垚垚是一挑子,不去想正经事儿,专门往歪道儿想去,专爱拣没人做的事儿去做。”老文婶叹息道。 阿丕见自己讨了个没趣,连忙告辞了。 达通在家休息了几天后,背了个旅行包,提了架照相机,出门旅游去了。他到了重庆,乘船游览了长江三峡,又沿长江到了九江,上了庐山,再乘船到芜湖,前往九华山黄山游览,跑了一个月时间,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回来。 达通回家来了,老文婶瞧着他坐在八仙桌旁喝茶水的当儿,心想,他回来这么多时日,外头也跑了,心情也好了,这回该问了。她到底开了口:“阿通,你岁数不小了,讨老婆的事儿该考虑考虑了,咱这石板街上就有好几个姑娘,要多俊的都有,只要你答应,我立马托媒人去讲。” “妈,我找老婆倒不一定要多么多么俊,你以前不是常说,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地上的蛇还怕没有?想结婚随时都可以,只是眼下我还不想立马就结婚。” “你知道地上蛇多,为啥不去找?你不想立马结婚,先订婚也行。你还记得那个苗姑娘吗,你不想要,如今人家的儿子都上幼儿园了,你呢?” “管他苗姑娘条姑娘,我没印象,反正我不想立马结婚。” “文家祖坟哪个地方缺了,专出怪人,你侄儿爱说胡话讲怪论,你也搬了一套歪理来应对我。你阿丕舅个子矮家境差讨不起老婆,你呢,走出去哪点不比别的男人强,缺钱还是缺人样,偏偏不想讨老婆,真拿你没办法。”老文婶愠怒道。 达通不想再跟她理论,嘟着嘴上楼去了。垚垚不在楼上,上街玩电子游戏机去了。 达通感到在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有一种被关进鸟笼的感觉,感到沉闷,感到烦躁,他懒洋洋地斜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在东京打工下工回到宿舍,也是这么一吱溜斜躺在床上,也是这种沉闷烦躁的感觉。当初自己走在东京街头,望着那一幢幢林立的高楼,那高楼中一格格的窗户,那窗户里一间间的房间,常想,那多像一只只鸟笼呀。人就是这么奇怪,生来最喜欢自由自在,最喜欢无拘无束,却偏偏给自己造了那么多的笼子,把自己关了进去。有的人给自己造了一个笼子还嫌不够,造了好几个笼子,刚从一个笼子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笼子。并非那些人就那么喜欢钻笼子,而是笼子里有他的事业,有他的小小的天地。现代 (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4 部分阅读 子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笼子。并非那些人就那么喜欢钻笼子,而是笼子里有他的事业,有他的小小的天地。现代化的通讯设备和电视进了笼子,使更多的人养成了惰性,宁愿呆在笼子里。如果说房子像笼子把人关起来,使人感到不自在,人要离开房子毕竟是容易的,婚姻却像一条无形的链子把人捆绑了起来,更使人感到不自在。一个人一旦结了婚,想干什么就不那么自由了,就得两个人商量,对方要是不同意,这事就不一定能办成。一旦有了孩子,就像背上了一个包袱,你就得承担起抚养的义务,诸多的事情就将困扰着你,凡事你更得三思而后行,你就一点也不自在了。看来还是不要急着找老婆,单身一人才无羁无绊,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啥儿就干啥儿,才真个儿逍遥自在。 翌日上午,达通提了个包下楼来,对老文婶、若冰说了声:“妈,嫂子,我上省城办点事去。”就走了。 “到了那儿给你哥打个电话,办完事就回来。”老文婶叮嘱道。 达通到省城去了,半个多月后,他又回到了石头镇。他手里提着包儿满面春风地走进了石苔巷,喜气洋洋地跨进了文家院子门,站在院子中间兴高采烈地叫道:“妈,嫂子,我回来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老文婶闻声从厅堂里出来了,若冰放下了正在车缝的尼龙网,走了过来。 “啥好消息,带了个姑娘回家啦?在哪?让妈瞧瞧哩!”老文婶笑道。 “不是,是我炒股票赚了钱哪。我运气真好,十五天就赚了人民币十五万块哪。今早儿我打电话给哥了,他没说?” “他啥时回家来着?阿通,我看你这钱用来讨老婆正好。” “是啊,阿通,我看这事不能再拖了。”若冰接过老文婶的话茬说道。 “妈,嫂子,你们一天到晚三句话不离讨老婆,眼下我真的不想讨老婆,我想用这笔天上掉下来的钱旅游去。”达通眉飞色舞,说道。 “旅游旅游,旅游能当饭吃?”老文婶心里很不自在,嗔怒道。 第四章 转眼秋天到了,达通准备着再次出门旅游。这天,垚垚翻看着影集里镶嵌的达通上次旅游拍的照片,对他嚷道:“叔叔,我也要去旅游,带我去吧。” “你叔叔不光去旅游,还有其他任务,要走很长的路,要爬很多的山,还要游过好多的河流,要吃很多的苦,下次你叔叔没任务了,单单去旅游,那时带你去,好吗?”达通哄道。 “我不干!我不干!这次我一定要跟你去!”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叔叔要去的地方好危险,山好陡,还有老虎野猪哩。” “老虎野猪我不怕!” “这样吧,我去买台游戏机回来,以后你想看电视,看录像,玩游戏机,全凭你,好吗?” “好吧。” 几天后,达通到省城买回了一台电子游戏机和几盘片子,摆在了楼上厅堂。垚垚高兴地玩了起来。 中秋节过了,达通背着旅行包,提着照相机,又要出门了。达理不在家,垚垚到石板街上逛去了。 达通站在院子里对老文婶、若冰道:“妈,嫂子,这次我想西行到圣华山和其他一些地方玩玩,可能时间会长点,你们不要老念着,我会常给哥打电话。你们自己身体要保重,照顾好垚垚。” “妈到车站送送吧。” “又不是出国去,就在国内走走,去玩的,不要送了。你们忙去吧。” 达通跨出了院子门,就像一名奔赴战场的战士雄赳赳气昂昂走出了石苔巷,走出了石板街。 达通乘汽车到了省城,从省城搭上了西行的列车。列车爬过了山地丘陵,驰过了平原,越过了数不清的江河溪流,又穿过了一道道沟壑峡谷,到了山区的一个小城。达通下了火车,乘上了往西开去的长途汽车。 客车载着三十几位旅客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中爬行着,爬上了高高的山顶,然后又沿着盘山路下到了深深的山下小盆地。在山下小站,有几位旅客下了车,上来了两位理平头的年轻人。客车继续行驶着,出了小盆地,前面是一片丘陵,坡度不大,车子也走得比较稳。 售票员小姐见年轻人上车良久没有掏钱买票,走上前去问道:“小师傅,上哪去,买票呗。” “急什么?”其中一位不耐烦地应了声。 售票员小姐瞧他恶狠狠的样子,倒抽了一丝凉气,不敢再吱声。 客车继续在山路间行驶,偶尔有一二辆车迎面疾驶而过。秋日的中午,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汽车发动机发出单调沉闷的响声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旅客们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停车!” “都不许动!” 随着一阵粗暴的叫声,达通睁开了迷糊的眼睛,只见一位年轻人用匕首对着女售票员的胸部,并夺下了她的售票袋,另一位年轻人则用匕首顶着司机的脖颈,车子嘎一声停了下来。车内一派混乱,老人哭,小孩惊叫,女人嚷。夺下了售票袋的年轻人已经放开了女售票员,顶在车门口,叫道:“把钱都拿出来,谁动捅死谁!”车内顿时静了下来,人们很不情愿地往衣袋裤袋里掏钱。 “且慢!”达通从靠窗的位置站了起来,叫道,“小兄弟,你们不是要钱么?要多少钱,我给你们,好么?”“你?!” “小兄弟,我看这些旅客都是穷人,不信你搜搜看,他们能有几个钱?我劝你们不要伤害他们,放了他们。” “你有多少钱?” “三千块。” 达通说着解下了裤腰包,掏出了三千块钱来。 “不行?三千块算小意思,我们要一个个搜来。”堵车门口的年轻人喝道。 “这样吧,我这儿还有一张信用卡,五万块,全给你们,怎么样?” “拿不到钱,没用!” “我跟着你们走,前面就是六六湾市,到那儿我去银行取出钱给你们,你们再放了我。” “到那儿你会去报告公安局!” “我走一步你们跟一步,还怕吗?我要报告了公安局,你们就捅死我。” 这时,旅客们纷纷开口了: “小师傅,我身上只剩这一点点钱,前头还要转车买票哪!” “我住旅店吃饭都没钱啦!” “小师傅,放过我们吧,我给你磕头啦。” 两位年轻人见状,凑在一起咬了阵耳朵,然后,其中一位叫道:“今天算你们运气好,有这位老板愿意解囊,就放了你们一马,但是我要警告你们,事后谁到公安局报告,就捅死谁。” 车内顿时鸦雀无声。 “小兄弟,你把售票袋还给小姐吧。”达通道。 “小师傅,里头总共才二百多块钱,不信你数数,乘客大多是从车站买好票上车的,路上上来的没几个。小师傅,求你们了。”女售票员用哀怜的口吻说道。 “小兄弟,放她一马吧。”达通又道。 “好吧,看在这位老板的面上,还你。” 年轻人把售票袋扔了过去。 汽车又发动了,约摸开了一个多小时,六六湾市到了。 在进城的岔路口,年轻人喝令司机停车。车子停下了,年轻人一前一后夹着达通下了车,汽车进城去了。两位年轻人拦了辆出租车,他们上车来到了一家银行门口。一年轻人随达通进去取款,另一人在门外守着。 一会,达通取出了款,来到了门外,守候的年轻人又拦了一辆出租车,他们簇拥着达通上了车,往郊外开去。到了效外僻静处,他们下了车,出租车开走了。 达通从旅行背包里取出了五万元钱,又从裤腰包里取出了三千元,双手递上,说道:“小兄弟,钱全给你们了,你们该放我走了吧,我现在身上可是一分钱也没有了,我得想想用什么法子才能回家去。” “瞧你这人挺守信用的,没钱回家也挺可怜的,这样吧,五万块钱我们要了,三千块就还你啦。”一年轻人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说道。 达通就把五万块钱递了过去,把三千块又塞进了裤腰包,然后说道:“有了这三千块钱,我就不想回家去了,这次出来就是要到圣华山看看,那儿有三十六涧七十二寨沟,风景可美啦。小兄弟,你们想不想去?要想去,咱们就交个朋友,跟我一块去吧,一切开销由我出,钱花完了,我打电话叫家里寄来。” 两位年轻人面面相觑,沉吟片刻,终于答应了。 他们三人沿着公路往前走。 一年轻人手里揣着用报纸包裹着的五万元钱感到很不自在,他俩故意跟达通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停下来商量了一会,趁达通只顾低头走路的当儿把各自身上的匕首扔进了路边的草丛中,然后其中一人走上前对达通说:“老板,我们这钱没地方放,还是先放回你包中,我们不怕你跑了。要是你报告了公安局,我们身无分文,也不怕。” “我这人一贯守信用,答应了你们不去报告,就不会去报告。你们要是真的信得过我,那就放进来吧。”达通说罢,脱下了旅行背包,拉开拉链让他们把钱放了进去,又拉紧拉链背上包,继续赶路。 他们沿公路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了一个小村庄,靠路边有家小旅店,他们住下了。 翌晨,他们在公路边拦了辆开往圣华山的汽车。汽车开了大半天,来到了圣华山脚下。他们乘坐上山的缆车,不多会,就到了海拔二千五百多米的圣华山顶。他们参观了圣华寺。达通取出照相机要给两位年轻人照相,他们执意不照。一年轻人走过来帮达通照了几张相。晚上,他们投宿在圣华寺旁的山顶旅馆。 早晨起来后,达通对二位年轻人说:“今天我们到三十六涧玩,圣华山范围很大,各个风景点都去至少要五六天时间。我去买点干粮。” 达通来到旅馆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些面包方便面矿泉水,又买了张风景区地图,一一塞进了旅行背包。 他们沿着石阶小路从后山下山了。 “小兄弟,咱们算是朋友了,能不能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我好称呼呀。”达通说道。 “我叫二毛,他叫大毛。”一年轻人答道。 “我也介绍一下,我姓文,名达通。”达通道,“你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认真看挺难辨哩,是双胞胎吧。” “正是。”二毛说。 “昨天我给你们照相,你们为啥不照?”达通又问。 “我们不是没有顾虑的,照了相,日后你想去报案,只要把相片一拿去,公安局通缉我们还不容易吗?”大毛道。 “我这人是讲信用的,如今跟你们交朋友了,哪能去告你们哩?”达通保证道。 圣华山的风景十分迷人,那红红的枫树青青的松树翠绿的竹丛,在秋日和煦的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他们上山下山上山下山奔跑了一天,天黑前刚好来到山谷边的一家小旅店,住进歇下了。 次日早晨,达通在旅店小卖部又买了些干粮矿泉水,他们向七十二寨沟风景区出发,又顺着小路爬山下山爬山下山,中午来到一处风景点旁的小饭店,每人吃了一碗炒米饭,wωw奇Qìsuu書com网不觉得饱,又用开水冲了碗方便面吃,歇了会,继续往西走去。下午一点多钟,他们来到了山谷间的一条小溪旁,他们踩着溪中的石块到了对岸,忽见一块大木牌竖立在面前,白漆板上四个红色大字赫然入目:“游人止步。” “这儿是圣华山风景区的边缘,不能进去了,咱们回头吧。”达通指着木牌说道。 “咱们蛮进去看看,不好看再回头也不迟。”大毛道。 “越是不让人看的地方才越刺激,时间还早,进去玩玩吧。”二毛赞同道。 “好吧,要是不好看,咱就早点回头。”达通只得同意道。 他们沿着小溪边的小路向上游走去,溪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穿过了树林,又往前走,小溪变得窄起来了,路没了,墨绿的水从山上流下来。他们踩踏着小溪半露出水面的乱石上山,有的地方没有石块露出,他们顾不上脱鞋,就踩进水中前进,他们就这样跳跃着往上走了好长一段路,一瞧,小溪被阴翳的杂树藤蔓遮盖住了,左侧是一道悬崖,崖壁中间裂了开来,有一道缝似乎够一个人穿过去。 “哎哟!”二毛一吱溜从一块滑溜的石头上跌进了水中,他撑着石头勉强站了起来,晃了晃左脚,叫了声:“好疼哟!” 达通、大毛靠拢了过来。“脚扭了吧。”达通让他坐在石块上,脱下鞋袜,往背包里掏出一瓶风油精,往他左脚踝倒了几滴,按摩起来。“疼哟!”二毛眉头紧皱着。“我看是筋扭了,按摩几下就会好的。”达通一边安慰一边按摩。过了会,二毛感觉好些了,他站了起来,晃了晃脚,说:“好些了,不碍事,可以走了。”“要不要找根棍子?”达通怕他走不稳。“不用了,慢慢儿走,没事的。”二毛应道。 横亘在面前的巨大的悬崖把阳光遮挡住了,达通发觉天色暗了下来,他一瞧腕上的表,五点多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大毛二毛,天快黑了,回头去还是再往前?”达通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他俩。 “回头去?二毛脚刚扭,走不了一半路天就黑了,那时要在小溪中过夜了。”大毛说。 “那就往前去吧。”达通听大毛这么一说,也就同意了。 小溪的顶上被杂树藤蔓封住了,再也不能上去了,惟一的出路就是穿过崖壁。 “我来试试,行,你们再上。”大毛自告奋勇。他双手紧按着崖壁,双脚小心翼翼地踩着崖缝里的岩石一步步往前挪动,挪动了几十米,忽然,他的一只脚滑了一下,他的双手死死抓住岩石的菱角。达通二毛的心绷得紧紧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大毛继续往前挪动。 “这段有水滴下来,滑点,不打紧,能过去。你们过来吧。”大毛招呼道。 达通让二毛先上,他殿后,二毛张开手抓住崖壁开始艰难地挪动着。 “二毛,你脚没事吧。”达通问道。 “没问题。文老板,你小心点。”二毛缓慢挪动着。达通也张开双手抓住崖壁开始挪动。 他们三人就这么一步步地向前挪动着,天色一分一秒地黯淡了下来。 “大毛,抓紧时间过去,咱总不能这么贴着崖缝过夜。”达通道。 “崖缝长着呢,见不到头哩。”大毛说。 夜像一块巨大的黑幕徐徐地降了下来。起初,他们还能模糊地辨认出同伴的位置,后来,竟然完全看不出了,只能依据声音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大毛二毛,再往前去,出了这崖缝就安全了。” “我吃得消,文老板,你行吗?”大毛道。 “行!” 他们又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都感到了精疲力尽。 “糟了,我的手没地方撑了。你们小心,把手按在地上。”大毛叫道。 二毛达通的手也都扑了空,贴不着崖壁了,他们只得用手掌按撑着身下的岩石,像小虫一样缓缓地蠕动着。达通伸手往身子两边探了探,竟是空洞洞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心都冰凉了。 “大毛二毛,我们骑在悬崖顶上了。”达通说道。 大毛又往前爬了几步,伸手向前摸了摸,身子俯着的岩石前头是空的,叫了起来:“文老板,二毛,我已经在悬崖边了,再动要掉下去了。我们只能待在这儿过夜了。” “大毛,我什么也看不见,这该死的夜,有把手电筒就好了。” “你们俩有打火机吗?” “我俩都没抽烟,没打火机。文老板,你呢?” “我也不抽烟。噢,我背包里有两盒火柴,我来找找。” 达通掰开双腿夹骑在岩石上,松动胳膊肢往后褪下背包,又向身后伸出手抓背包带,没抓到,却碰翻了背包,听到了“啪嗒”一声,背包竟滑落了下去。他再伸手往身后乱摸,哪有背包的影儿。达通急了起来,身上直冒虚汗,叫道:“大毛二毛,我的背包掉下去了,许是掉到崖底去了,真是倒霉透了。” “文老板,背包要是找不回来,五万块钱我们就不要了。”大毛打趣道。 “钱要丢,那也没法子了。大毛,你在崖边要小心点,整个人不要掉下去。” “我像坐在飞机头,三面临空哩。” “我像是骑着马儿,两边悬空哩。” “二毛,我们俩应该像在踩钢丝,风一吹过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哎,背包要在就好了,那里头有干粮哩。” 达通这句话使大家想到了饿,从中午每人吃了碗炒米饭方便面到现在,他们再也没有吃过一口东西,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但眼下两只手除了抓摸着坚硬的岩石面上的沙粒外,别无他物,忍着吧。 天依旧黑黢黢的,一切都像浸在墨汁里,什么也看不见。 “今天是什么日子,没月亮,连个星星也没有。”大毛问道。 “今天是旧历八月底吧,你看满天尽是黑云,哪来的星星?”达通道,此刻他感到口干舌燥。 一会,下起了毛毛细雨,雨丝被风吹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达通连忙张大嘴巴,伸出舌头吮咂着雨丝儿,感到口腔内清爽了许多。 “你们口渴,张开嘴沾沾雨点儿。”达通说道。 “我正沾着呢。”二毛答道。 一会儿,雨止了,一阵山风刮过,达通感到浑身上下颤抖了几下,上下牙不停地磕碰着。他们三人都只穿一件单衣,如今身上是雨水汗水粘在一起,被山风一刺激,自然感到了冷。 “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二毛用一只手触摸着臂上的肌肤,说道。 “你们可要趴稳,不敢真睡去,底下起码有几十层楼深,掉下要成肉酱的。”达通叮嘱道。 “记得一篇什么课文里讲到红军战士夜晚睡在山路上听到各种声响,现在咱们的处境真要比红军战士艰苦哩。”二毛道。 “那是初中课本里的一篇课文,叫《老山界》,是陆定一写的。咱现在的处境确实像老山界,应该说比老山界还要那个。你们哪位会写文章,日后把今晚这情景描绘下来奇Qīsuū。сom书,一定很动人的。大毛二毛,你们读书读到几年级了?” “勉强读到初中毕业,我没补考,大毛补了考才拿到毕业证书,学过的东西如今又还给老了。” 又一阵山风刮过,他们感到又冷又饿,只得死死地趴在岩石上。 “大毛二毛,你们在学校学唱过《国际歌》吗?以前我学唱时只是哼哼,今天算是真正体会到了‘饥寒交迫’的滋味。” “文老板,我一点力气都没了,我们还是少说话吧。” “好吧,你和二毛千万别真睡去,再苦再累也要熬过这一夜。你们要打打盹可以,我来值班,隔一会提醒一声,我在日本打工时上过夜班,熬得起夜。” 他们再也无力说话了。夜像一口大黑锅,把他们罩在了锅底,达通感到仿佛回到了远古的洪荒年代,四周是那么的静,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蓦地,一阵山风刮过,把寂静撕裂开来,世界仿佛在这撕裂声中诞生了。又有几缕雨丝飘洒下来,本来被汗水雨水粘着肉体的衣服还没干,又潮湿了。 “大毛二毛,睡着了没有?” “没有。” “眼皮正要合上呢。” 长夜最难挨。达通想起了往日在火车站等车,列车晚点了,等了一分钟又一分钟,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车站墙上大钟的分针过了许久才很不情愿地跳动了一下,一个小时过得比一年还要长。在车站等车还有个希望,等下去列车终究会到来,现在呢,俯伏在这危崖顶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整个身子摇摇欲坠,死神每分每秒都在招手,还奢求啥希望呢?不知现在是啥钟点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腕瞧瞧表,啥也瞧不见。夜显得更浓重更深沉了,仿佛全世界的墨汁都被倾倒在这儿了。此时此刻,达通才真正体会到了大自然原始的威力,这对于生活在大都市中的人们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并且永远无法领略到的。尽管文明的人类极少去领略它,但它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存在着,在它的巨大的威力面前,人的生命是多么地渺小啊。 雨丝不再飘了,山风也倏然而止。达通感到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强制着命令自己:“不许睡!不许睡!”他到底敌不过骤然袭来的睡意,俯伏在岩石上不动了。 达通用力睁开了阖着的眼皮,哟,眼前出现了微弱的亮光。他的心情为之一振,睁大眼睛一瞧,大毛二毛正趴在离自己几米远的前方睡得正香呢。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仍是阴沉沉的,灰色的云团在疾驰着。他扭转头望身后,东方的天边露出了一个大裂缝,呈现出了鱼肚白,裂缝旁的云朵像一片片鱼鳞闪亮着。达通用手臂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一瞧,自己身子底下是一块长长的棒槌形的约摸一米多高的岩石,岩石脚下是一片长满青草的平缓的山坡。他转过身来瞧那崖壁,崖壁离这儿有几十米远,昨晚他们爬过了崖缝,过了崖缝又顺着岩石爬了一段路。黑夜捉弄了他们。达通又气恼又兴奋,使劲地跺了跺脚,叫嚷了起来:“大毛二毛,快起来!天亮了!” 大毛二毛被叫醒了,用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望了望周围的景物,一跃身子都站立了起来,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嚷道:“嗨,老天爷偏要跟我们作对,把我们给耍了。”“害得我们受了一夜的罪,这一夜过得比一千年还长。” “我的背包呢?”达通的目光在岩石周围搜寻着,蓦地,他看见背包正落在岩石左侧的草丛中。他激动地从岩石上跃了下去,捡起了背包,冲着大毛二毛叫道:“昨晚要知道是这个样子,咱们都从这上面滚下来睡多舒服呀。” 大毛二毛也先后从岩石上跳了下来。 他们都感到了饿,慌忙打开背包,每人拿了一袋面包,又打开了瓶矿泉水,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第五章(一) 大毛二毛住在离六六湾市约二百公里的坐落在山间盆地中央的川岳县城郊的一个村子里。他俩从小就生活在一个争吵声不断的家庭里,当年母亲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撒手西去。当驾驶员的父亲对他们很少关心,每次出车去丢下几个钱给他们算了事,而出车回来一听说他们学习成绩不好,不加细问便是一顿打。后来他俩初中毕业了,父亲寻不到门路,无法帮他们找个事干,只给了他俩一点钱,让他俩在家闲待着。不久前,父亲突然出了车祸死去了。父亲没个单位,是个体运输户,还是保险公司按规定给了大毛二毛一笔钱。他俩要吃要穿,有时还要上县城去找朋友玩,上上馆子,花销挺大的,没多久,那笔钱所剩无几了。 几天来,他俩手头拮据,不敢再上县城玩去了。这天,大毛二毛睡得很迟才起床,快中午了,二毛到外头买了几个面包回来,两人胡乱吃了,然后来到厅堂看电视,看了一会,大毛看不下去了,问二毛要不要看。二毛摆了摆手。大毛走上前去关掉了电视机。他俩无精打采地坐在木沙发上盘算着下去的日子怎么过。 “哥,咱手头剩下这一点点钱花不上几天就完了,这日后没个钱怎么过日子呀?” “管它什么日子不日子,现在先要解决的是如何填饱肚皮,是得想想法子了。” “那怎么办呢,总得想个法子去赚钱呀。” “赚钱?一靠本钱二靠手艺。咱一没本钱,二啥技术也不会,靠啥赚钱?” “哥,咱得到外头去找找工做,有个粗工做也行,总比在家里饿肚子好受。” “眼下找工不见得那么好找,咱这地方新办的企业少,要用工的单位很少。你没看到这儿的人一个个都往东往南去了么?” “咦,只可惜咱浑身是劲没个地方使,要是早生几十年就好了,咱就可以像董存瑞那样去托炸药包,像黄继光那样去堵机枪眼,当个英雄多好啊。可咱现在不要说当英雄,就连个狗熊都不如。” “是呀,咱没那个福分,没能赶上那个年代,没那个机会当英雄。当然,战争年代是充满危险的,其实越危险越能让人有所作为,越能让人大显身手,‘时势造英雄’嘛。不用说离咱远的年代,就是离咱很近的那一个年代咱也没能赶上。” “离咱很近的年代?” “上山下乡运动呗。听说当年有一部分知青很怕上山下乡,有的人硬着头皮去了,主要的原因是怕扎根在农村,回不了城。现在看来,其实上山下乡是很有意思的,一伙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一起劳动一起生活,相当有趣的,也不必为肚子挨饿而发愁。” “一伙人,特别是合得来的朋友在一起生活是蛮快活的,现在要是再来个上山下乡,我肯定第一个报名去,就是到北大荒,到新疆西藏,到再远的地方,我都去。” “到哪去呢,现在是啥子地方也没得去,你有钱吗,没钱是寸步难行的。本来嘛,我是想咱到沿海地方闯闯去,咱这儿不是有很多人都往那儿打工去了么?但那儿离咱这儿挺远的,要花上一笔路费,我正愁着哩。” “上哪儿去弄钱呢?” “去偷我不干,那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要干就要光明正大地干。” “咋干哩,难道去抢?” “你甭说那么难听,好么?我是想圣华山那地方是旅游区,去那儿游玩的一般都是有钱人,但是,咱上那儿总不能低声下气向人家要钱呀。叫我当乞丐,求人家施舍,我是办不到的,所以……” “是啊,要是人家不肯给,难道咱要给他下跪不成?” “我看只有……” “去抢?” “你又说这么难听了。咱就只来它这么一次,只要凑够到沿海地方去的路费就行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以后再也不干了。” “这样看来,除了这么办,再也没别的路子好走了。” 他俩聊到这儿,终于下了决心,决定干它一次。他俩认真讨论了具体的行动步骤。 东方天边的裂缝越来越大了,露出了瓦蓝瓦蓝的天空。渐渐地整个天空灰色的云团退去了,消散开了,呈现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青天。酡红的霞光映照在远处的山峦上。太阳出来了,金黄色的光芒照在了湿漉漉的岩石和沾着水珠的青草上。倏地,一块游移的云块把太阳遮挡住了,太阳又收敛了它的光芒。 他们三人吃完了面包,商量着下一步的计划。 达通从背包里找出了圣华山风景区地图,摊开来,在图上查找了良久,最后无可奈何地说道:“找不到我们现在的位置,地图上没有标,看来我们进入无人区了。” 大毛二毛围了过来,要了地图观看,他俩在图上查看了半天,又失望地把地图交给了达通。 达通收起了地图,背起背包,说:“我们是下山去呢,还是顺着昨天的路往回去呢?” “过崖缝都快把人折磨死了,再回头,昨晚下了小雨,滑滑的,人要掉下去的。”大毛道。 “我看还是下山去,好走,到了山下,说不定转转就出去了。”二毛接着说。 他们三人顺着山坡往山下走去。到了山下,眼前是一座长满了树木的不高的山坡,没有路,他们踩着林中的茅草,翻过了山坡,横亘在面前的是连绵起伏的山林,山不很高,树木却长得越来越粗,越来越高,树林也越来越密。 达通望着眼前的情景发了愁,对大毛二毛说道:“如今咱们困在这山林中真难办,你们瞧,这四周连一条小路也没有,可见从前极少有人来过这儿。现在是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咱可真要成了鲁滨逊了。” “哪个鲁滨逊?”二毛问道。 “鲁滨逊是英国人,一个人在太平洋上的一个荒岛生活了二十八年,远离人群,缺少生活资料,他硬是靠自己坚强的意志顽强的毅力才活了下来。”达通解释道,又说,“咱们不能再盲目地走下去,一定要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最好要找到有水的地方,没水咱们都甭想活下去。” “我去探路吧。”大毛道。 “要沿着山的边缘走,那儿树木稀点。我估计这儿就是无人区的原始森林的边缘,钻进去迷了路永远也甭想出来。大毛,你走一段距离叫喊一声,要让我们听得到,保持联系。”达通叮嘱道。 大毛往前头探路去了,他走了一段距离就大喊一声,二毛立即大声应着。 太阳升在半空中了,他们还在艰难地绕过一棵又一棵树行走着。 “水!这儿有水!”远处传来了大毛的声音。 达通和二毛听到叫声,兴奋得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去。 达通顾不得裤管被荆棘刮破,来到了跟前一瞧,这儿是一小块开阔地,周围是密密匝匝的树木,惟独这里长着一片青草和灌木丛,从前方山谷中流淌下来的一条小水沟正从青草中穿过。 “看来老天爷还是可怜我们的,赏给了这块地方。就在这儿休息吧。”达通道。 他们又累又乏,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我到那头看看去。” 二毛站了起来,跑到了小水沟边,一个箭步跃了过去。 “这儿有个好地方,快过来呀。”二毛叫了起来。 达通和大毛跃过水沟跑了过去,转过几个灌木丛,只见开阔地的边缘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的前半部向前伸展着,底下淘空,很像张开的鸭嘴。达通端详了一会,说道:“这岩石形状挺像鸭嘴,咱就叫它鸭嘴岩吧,住这儿可以躲风雨,还可以防野兽。” 他们朝鸭嘴岩下走去,这儿岩石淘空的部分较浅,只能算半个岩洞。达通放下了背包,环视了一下,对大毛二毛道:“你们去捡些干树枝来,到晚上没有火是不行的。” 大毛二毛蹦蹦跳跳地出去捡树枝去了。 达通解下了腰包,又拉开了背包的拉链,翻了翻,五万元钞票,照相机,一副墨镜,几套换洗的衣裤,毛巾香皂牙膏牙刷牙罐,还有三袋面包,两袋饼干,两袋油炸蚕豆,三瓶矿泉水。他的心里犯了愁,这么点食物还不够三个人吃一天哩。他在包底找出了两盒火柴,掏出一根火柴梗,划了下,不着,又掏出一根,划了下,又不着。“受潮了。”他自言自语道,走了出去,把火柴放在石块上让阳光曝晒。 达通又进去拿了毛巾,走到了水沟边,他盯着流水瞧了瞧,又捧了掬水闻了闻,然后放下毛巾蘸湿了,拧干来擦起了脸。 达通擦完了脸,走到石块边瞧了瞧晒着的火柴,干了,他收了起来,返身进了洞内。 不一会,大毛二毛各抱着一捆枯树枝回来了。 “休息会,洗洗去吧,幸好我带了条毛巾,咱们合用吧。”达通招呼道,把毛巾递给了他们。 他俩接过了毛巾,就到水沟边去了。过了会,他俩又进洞来了。 “文老板,有吃的东西吗?我的肚子在提意见了。” “我的肚皮都贴到背上去了。” 达通指了指摆在地上的食物,对他俩说:“喏,吃的东西全在这儿了,咱说不准要待多久哩,要节省点。” 达通分给了每人两块面包,说道:“面包只有这三袋十五块,现在已经少掉六块了,剩下的那点东西真要吃还不够一天,咱要精打细算。明天我们要出去采些野果,最好能打到小动物。” 达通打开了一瓶矿泉水。他们咬着面包,轮流喝着矿泉水,倒也感到几分惬意。 他们感到了困乏,靠着岩壁歪歪斜斜地躺倒了。 岩洞外见不到阳光了,洞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来。 达通站起了身,摊开手臂伸了伸腰,拿了一些枯枝放在洞口,取出了火柴,划着了一根。他点着枯枝上的叶子,让火慢慢燃起来,火把枯枝烧着了。达通蹲在火堆旁,把枯枝折断,一截一截往火堆里扔去。 夜又落下了厚重的帷幕。火堆的火旺起来了,火光把达通的脸膛映得通红。 “文老板,夜里火光会不会招来野兽?”大毛问道。 “火光会引来野兽,但野兽也害怕火光。眼下火对于我们的生存是很重要的,这火种不能断,白天得保留着,明天我们还得多拾些柴火。昨晚我们都尝够了没有火光的滋味,火光在夜间会给人壮胆,也会驱走寒冷。大毛二毛,你们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境地吧。我比你们年纪大,插过队,当过兵,恶劣的环境遇到过,但没有像这次这么险恶。现在,我们要像我们的祖先原始人那样为生存而努力了。” “文老板,我真不明白,我们出来游玩竟会落到这种地步。”二毛道。 “这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活在世界上就要准备应付瞬息万变的情况。大毛二毛,你们年纪轻轻的,正是读书学习的好时光,干吗跑出来呢?” 大毛二毛相对望了一眼,大毛感叹了一声说道:“文老板你不知道,我俩是没法子才出来闯世界的。我俩今年十八岁,在我俩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看到听到的是父母亲吵架,后来母亲服了农药死去了。父亲是个司机,一年到头出车在外,平日里丢下几个钱给我们用,很少关心我们,偶尔回家来,一看到不顺眼的地方就打骂我们。一年多前,父亲因车祸死去了。我们俩生活没了着落,我和二毛只好铤而走险,那天就上了你搭乘的那部车。” “你俩是第一次干这吧,那天我就看出来你们不像老手。” “是第一次行动。”大毛答道,“还有一个原因,我和二毛在家里待久了,实实在在闷得慌,没事干,又没个去处,总有种被关在笼子里的挺难受的感觉,就冲出来了。” “我也是在家里待闷了出来走走玩玩的。我是一感到闷就要出来走走的,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有钱可以支配,可以爱上哪儿玩就上哪儿。你们呢,年纪这么轻,应该先干番事业,等到事业有成了,那时有足够的钱了,你们就可以像我现在这样爱上哪儿玩就上哪儿了。” “文老板,我总感到这世界很不公平,有的人那么有钱,有的人却两手空空。我们去抢有钱人的钱,把他多余的钱分给我们花用,有什么不对呢?”二毛说道。 “当然不对。那天我搭的那辆车上有几个有钱人?还不都是些穷人。一个人出门在外,带上的钱都是算计好了的,给了你们,他下一步怎么办?就算我有钱,你们又知道我这钱是怎么来的?也许有的人的钱财是用不正当的手段聚敛起来的,我却不是,我到过日本打工,那儿钱是好挣,但是我流了很多的汗水,经常一天上两个班,工作十几个小时。当我从日本回来时,真有一种从牢笼里冲出来的感觉。回到家后不久,我的那种冲出来的感觉消失了,感到自己又陷入了另一个牢笼中,又想冲出来。这不,这一冲不就冲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了么?实际上,整个社会就像一道看不见的墙包围着人类,每个人在墙内都有自己的位置,有一条看不见的链子把每个人都拴着,久而久之,使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憋闷,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并且忍受了一辈子,只有极少数人受不了这种束缚,要冲击墙去。我们算是极少的勇敢者之一,冲到了这没有墙的世界来。在这儿,你干了好事,你干了坏事,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人知道,你真正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文老板,当初我们抢了钱要是逃到这儿来,警察永远也抓不到。”二毛说。 “警察是抓不到,但是你抢了钱逃到这儿走不出去,这钱又有啥用,这不跟抢金块丢弃在荒野中一样?一个人活在世上,头顶天脚立地,在做每件事时都应该想到,苍天有眼,在看着我,大地有眼,也在看着我,这样,自然而然就会约束自己。我这人不迷信,也不信教,据我所知,世界上的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宗旨都是劝人从善,反对恶行。一个人应该要有良心,人要是丧失了天理良心,那跟野兽又有啥区别?” 谈着谈着,他们都感到了困倦。达通又往火堆里放了好几截枯枝,然后,他找了一根粗的干树枝,摸了几块石块,退进洞内,把背包当做枕头,伸展开手脚睡去了。 半夜里,一阵嗥叫声把达通惊醒了,他侧耳听了听,不知是哪种野兽在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粗树枝和石块,心想,只要它不到这儿来,就不管它。野兽的叫声渐渐地远去了。达通又睡着了。 附近树梢上鸟儿的叫声把他们吵醒了。天亮了,他们起来了。达通舒展了几下身子,说道:“今天要弄一些树叶或干草来,这下去天天睡在这岩石上,又潮又硬,会得关节炎的。” 二毛拿 (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5 部分阅读 附近树梢上鸟儿的叫声把他们吵醒了。天亮了,他们起来了。达通舒展了几下身子,说道:“今天要弄一些树叶或干草来,这下去天天睡在这岩石上,又潮又硬,会得关节炎的。” 二毛拿了毛巾搪瓷罐往水沟走去,忽然惊叫道:“熊猫!熊猫!” 达通大毛连忙走出洞外,只见一只大熊猫立在水沟边,发现有人在瞧它,惊恐地往树林里逃去。 “听说这儿还有野人。”达通道。 “要是能逮住野人,要轰动全国哩。”大毛兴奋地说。 “野人身材高大强壮有力,撞上了,我们不被它伤害就好了。眼下我们自己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拿什么去逮它?”达通反问道。 二毛洗脸漱口完了,回来了,达通大毛接着到水沟边洗漱。 他们每人吃了两块面包,就分头到树林里拾干树枝去了。 “不敢走远,回不来就不好办了。”达通叮嘱道。 达通到树林里专捡带叶的树枝,又从矮树上折断了几根树枝,拖回了洞口,他把树枝上的叶子摘下来,撒在了睡觉的岩石上。 大毛二毛各抱着一大捆干树枝回来了。 “刚才我遇到了一只松鼠,刚要拣石块砸去,它一吱溜没影了。”二毛道。 “松鼠机灵得很,你想砸到它?嘿,除了死松鼠被你撞上了。”达通笑道。 他们休息了一会,下午分头出去采野果。傍晚,他们陆续回来了,每人拖回了一大捆枯枝,却都没采到野果。 天黑了,达通蹲在洞口往火堆里添加了枯枝,把火燃旺了,然后进洞休息。 “采不到野果,下去的日子就难办了,剩下的这点食物半吃半饿,两天内就完了。”达通心情忧郁,说道。 “白毛女躲在山洞里那么久,还不照样活下来?”大毛道。 “白毛女虽说躲在山洞里,但那儿离村庄不很远,可以偷偷跑到娘娘庙里拿供品吃,还可以采到野果充饥,这些条件我们都不具备。就算树林里能够找到野生的食物,并不是都能吃的,比如野菇中就有毒菇,吃了会死人的。还有水,静止而又变质了的就不能喝。幸好这条水沟的水是流动的,大体上是干净的。”达通应道。他们又聊了会。达通打开背包,把衣裤拿出来,扔给了大毛二毛一人一件衣服一条裤子,自己也拿出了一套,说:“昨晚你俩睡得死,我也忘了把这些衣裤拿出来,半夜里会冷的,我就带了这些薄薄的衣裤,遮一下也好。” 达通把裤子铺垫在岩石的树叶上,用背包当枕头,躺了下去,然后把衣服遮盖在身上。他的身边仍放着几块石块和一截粗树枝。 大毛二毛各用一块石块当枕头睡。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早晨,他们一个人吃了几块饼干,分头出去了。 将近中午,他们陆续回来了,每人拖回了一捆枯枝,其他仍一无所获。 他们每人吃了几块饼干,半饿着。 下午,他们再也没有气力出去了,就躺在洞里休息。 “现在看来,平日里很不起眼的东西都变得很重要。我在树林里拉屎,没东西揩屁股,只好用石块来擦。”二毛说。 “我用树枝来揩。”大毛笑道。 “我用树叶揩。这有什么稀奇,我插队那阵子,山民们就用竹片来揩屁股。”达通说道,“现在看来,现代文明对于人类的生存是多么地重要,你别看那边远闭塞的小山村,文明的触角照样会延伸到那儿,一个小卖店就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需品。我们现在呢,除了我的背包中带了一丁点儿东西外,生活中需要的东西我们都没有,我们得像几百万年前的原始人那样为了一个简单的工具或用品进行创造了。” 他们很清楚眼下的处境,都无力地躺着,此刻,他们真希望天上有一架直升飞机降下来或者有一群人突然出现在洞口,他们又明白,这只是无望的企盼,奇迹不可能发生。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白日里,他们吃完了剩下的一点饼干,打开了最后一袋食物——油炸蚕豆,蚕豆上沾着细盐粒。大毛嚼了几粒,高兴地说:“哇,这咸味好香呀!天天吃甜的吃怕死了。” “盐是很不起眼很不值钱的东西,但人的生存却实实在在离不开它。蚕豆吃完了,这塑料袋可不能扔掉。这里面的每一小粒盐对于我们的生存都是需要的。记得上中学时有一次老师带我们到山里野炊,煮菜饭,忘了带盐,油、肉、味精下得再多,吃起来还是没味道。”达通深有感触地说。 矿泉水喝光了,达通用搪瓷牙罐到水沟边接了水,放在火堆上烧。二毛感到口干舌燥,跑出洞去,伏在水沟边喝了起来。 “别喝生水,等一会儿我这儿水就开了。”达通瞧见忙叫道。 二毛并不理会,猛喝了一通,又把脑袋伸进沟里洗了起来,立起身来,用手抹着湿漉漉的头发,叫道:“痛快!痛快!” 第五章(二) 天黑后,二毛直嚷头疼,达通走过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大毛也过来瞧了。达通心里犯了愁,二毛发烧了,病了,这儿没有任何药品,怎么办呢?“大毛,你把毛巾拿到水沟去蘸湿,快点!”达通吩咐。大毛拿了毛巾急急出去了,很快又回来了,达通接过湿毛巾,折叠成长方形,敷在二毛的额头上。达通把盛着开水的牙罐放在了二毛的身边,随后又拿起了装蚕豆的空塑料袋,用手指尖儿往袋中抠了几粒细盐粒儿,再把蘸着盐粒儿的指尖伸进牙罐中溶化。“大毛,你把矿泉水的空瓶拿去灌瓶水进来,省得半夜里出去。”达通又吩咐。 大毛拿了个空瓶子出去,装满了水进洞来了。 “现在二毛睡着,我们也小睡会儿,过会给他换毛巾。”达通对大毛说。 夜里,达通不敢睡过头,醒过来了几次,把二毛额上的毛巾取下来蘸湿又敷上。到了天亮,二毛的烧终于退下来了。 天大亮了,二毛醒了过来,拿起牙罐呷了口开水,翻身起来,出去小解了。一会,他进来又躺了下来,说道:“今天尿有点难拉,尿特别黄。” 达通、大毛满脸忧愁,面面相觑。过了会,达通开口道:“二毛,你不知道,人在野外生病是很危险的,尤其像眼下没有任何药品,更危险。一旦生了病,只能看他的运气了。二毛,幸好你的烧退了下来,不然我和大毛都束手无策了。” 二毛感到喉咙干干痒痒的,端起牙罐,把带点咸味的冷开水喝个精光。 达通见状,连忙拿了牙罐出去,装了一罐水回来,又把火堆的火拨旺,放在上面烧煮。 二毛躺了一天一夜,喝了好几罐开水,终于感到精神好多了。 翌晨,外面忽然下起了雨来,雨点飘洒向洞口的火堆,达通连忙来到洞口,用几截粗树枝把火堆往洞内拨移。大毛二毛也跑出去把一些干树枝搬进洞内,还有一些来不及搬移,只好任凭雨淋了。 洞内显得拥挤了许多,不时有风吹过,雨丝儿飘洒了进来,扑打在脸上,使人感到凉飕飕的。达通急忙往火堆上添枯枝,撩拨火舌,不使熄灭。 雨淅淅沥沥下了将近一天,傍晚,雨停了。一阵秋雨一阵凉,天气比往日凉了许多,他们三人都是衣裤单薄,一阵风吹进洞内,顿时感到瑟瑟发抖。他们围在火堆旁烤了起来。达通把火拨旺,火的热量使他们浑身上下感到暖融融的。他们在火堆旁烘烤到了将近半夜,才分头睡去。 天亮了,他们醒来了,一瞧,洞外被雾笼罩着。达通起来到洞口张望,好浓好浓的雾,远处的树林近处的青草水沟全看不见了,迷迷濛濛的雾似乎把整个世界吞裹了。达通退回了洞内。雾的湿气在洞内弥漫着,达通往火堆里添了枯枝,火焰和烟把湿气逐渐吹散开去。 冷和饥饿困扰着他们。一丁点儿食物也没有了,他们只能用水来填肚子。他们三人轮换着把搪瓷牙罐架在火堆上烧水,水开了,冷却后倒进空矿泉水瓶,然后又烧。达通把又一罐水架在火堆上烧煮,他盯着被火舌熏得焦黑的搪瓷罐,说道:“这次出门我差点不想带这牙罐,后来想想刷牙方便,才带上了,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要没这罐,真不知该怎么办。幸好遇到了这条小水沟,要不,还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到今天呢。据我所知,一个人连续十几二十天不吃食物,只要喝水,还能活下去。要是他不吃食物又不喝水,那只要七天左右就可能死去。光喝水还是不行,我们总不能坐着等死。记得以前报上书上常说旧社会农民吃草根野菜度日子,草根农民能吃,我们为啥不能吃?等会雾散了,我们出去拔些草根洗干净煮煮看,试着吃吧。” “好!” “这是个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 大毛二毛一听来了精神,高兴地叫起来。 将近中午,雾渐渐地消散开了,大自然又露出了它原来的面目。树叶上青草上缀满了露珠儿,在阳光的照射下露珠儿开始坠落蒸发。他们三人走出了洞,蹲在草地上用手拔起了青草,不一会,就拔了一小堆,他们把青草拿到水沟边洗。“蚂蚁!”二毛叫了一声。达通大毛围过去看,一长列蚂蚁正在水沟边的草丛中爬行。“蚂蚁可以吃,二毛,你去拿个瓶子来装。”达通说道。二毛进洞拿了个空矿泉水瓶出来,旋开了盖子。他们三人蹲在水沟边,扒开草丛,一只一只捉起了蚂蚁,塞进了瓶内,不一会,就捉了小半瓶蚂蚁。 他们又回到了洞内。达通把火堆挪移到了洞口。他拿出搪瓷罐,抓了一小把洗净的青草塞进罐内,放在火堆上烧煮。不一会,青草煮熟了,用啥来夹呢?大毛灵机一动,掐断了两截细树枝,拿到水沟里洗干净,跑进洞对达通二毛道:“筷子!筷子!”大毛拿起罐子,觉得还热热的,他用嘴吹了吹,用“筷子”夹起了几根青草就往嘴里送,随后,他把罐子、“筷子”送给了二毛,说道:“你先吃吧。” 大毛嚼了几口,感到又苦又涩,难以下咽,说道:“真难吃。” 二毛咬着咬着,把草叶子啐了出来。 达通接过来尝了尝,说道:“这草叶子拗口,难吃下,根苦点,可以吃。二毛,你病刚好,汤多喝点,这草汤挺凉的,也利尿。” 达通把罐子又递给了二毛。 烧煮下一罐时,他们把草叶子摘掉,留下草根放进罐里,很快又烧好了。他们勉强吃完了草根,达通建议换口味,把瓶子里的蚂蚁倒出了一些放进罐里煮。达通蹲在火堆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火舌舔着罐子底,说道:“你们没吃过‘忆苦饭’吧,我当学生时吃过,当兵时又吃过,那是野菜甘薯叶掺在麦糊里煮,难吃是难吃,但比现在这草根好吃多了。那时吃‘忆苦饭’多少有点不情愿,认为生活好了干吗还要吃那难咽的东西,现在却是心甘情愿地吃,再难吃也比饥肠辘辘好受,也比坐着等死好。” “文老板,你那背包里啥吃的都没啦?”大毛不放心地问。 “早都吃光啦,还能有新大陆发现?”达通应道,“就剩下照相机,还有那五万块钱和腰包里的二千多块钱。钱这东西也真怪,如今我们脱离了人群,脱离了社会,钱一点作用也没有,还不如草纸,草纸还能揩屁股哩。” “现在有谁能给我一块面包,我宁愿用五万块钱跟他换。”大毛道,“我实在饿得受不了啦。” “面包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在这儿有钱也买不到任何东西。喏,蚂蚁煮好了。”达通一边说一边用毛巾裹着手指儿往火堆上抓搪瓷罐耳朵,拿了下来放在了地上凉。凉了会,达通抓起罐子,说道:“我尝尝看。”他把蚂蚁连汤喝了进去,微微蹙了蹙眉头,说道:“没味道,有点涩,比草根好喝点,饥不择食,蛮喝吧。”他把罐子递给了大毛,大毛喝了点,递给了二毛。 他们喝完了蚂蚁汤。大毛发愁道:“文老板,你看这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老是待在这儿呀,要想办法出去。” “眼下我们不能轻举妄动。”达通说道,“现在我们体力早已没了,走也走不动,遇上凶猛的野兽只有被它吃掉。这个小洞虽然差劲,毕竟是我们现在的窝。我们要想活下去,就不能轻易离开这个窝。鲁滨逊在荒岛上等待了二十八年两个月零十九天才离开,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等待呢?或许哪一天考察队员或猎人打这儿经过,我们就得救了。这儿有野人,迟早会有考察队出现。虽然这儿是禁猎区,但偷猎的人总是有的。” “要是有通讯工具跟外界联络就好了。”二毛叹息道。 “……” 夜间冷起来了,他们把达通带来的换洗的衣裤全穿上了,但薄衣裤抵挡不了寒气,他们只好围在火堆旁取暖。 他们三人就这么每天捡枯枝,捉蚂蚁,烤火,吃草根,喝蚂蚁汤,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饥饿寒冷每天都在困扰着他们,再加上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他们的寂寞感,使他们感到度日如年。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白天他们捡枯枝捉蚂蚁,吃草根喝蚂蚁汤,然后围在火堆旁烤火聊天。 “幸好我们是三个人困在这儿,算是一个小小的人群,若是一个人待在这儿,遇上胆小的,那他可能早吓死了,就是不被吓死,恐怕他也抵挡不住这无边的寂寞。原始人就是以群居的方式谋求生存,可见人类很早就意识到了用集体的力量保护自己,只有人才能保护人自己,像现在这处境,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安全感。”达通用枯枝把火堆的火拨旺,用忧郁中又带有几分自我安慰的语调说道。 “文老板,小时候我的胆子挺小的,晚上听见老鼠叫都会怕。大毛胆子比我大点,他学猫叫把老鼠吓跑。天黑后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会感到害怕,大毛进来了,才不怕了。后来我长大了,我的胆子才一天天慢慢地大起来了。” “二毛,现在你的胆子也大过头了,连抢钱的事都敢干哩。”达通笑道。 二毛低头凝视着火堆里飘逸出来的烟,脸涨得红红的,没有吭声。 大毛叹了口气,说道:“文老板,你不知道,我们也是没法子才走上这条路的。离开了学校,我们想做生意,没个本钱,想做工,没个手艺,想过日子,身上没个钱,所以就横下一条心,抢他几人再说。” “这种行为将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们想过没有?” “没有认真想过。被判刑、劳改甚至枪毙是一种惩罚,被困在这死人脚边的地方看来也是老天爷对我们的一种惩罚。文老板,我们现在待在这儿跟关监牢有什么两样?关监牢还有刑满出狱的一天,有个盼头,困在这儿要是出不去,还不等于被判了死刑?”大毛苦笑道。 “能不能出去,那要看运气了,只要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我们都要坚持下去。这蚂蚁汤难咽,但是要生存就得咽下去。”达通端起搪瓷牙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人活在这世界上总是忙忙碌碌的,有些事没想到是对的还是错的,没想清楚该做还是不该做,就莽撞做了。现在,老天爷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有这么多的时间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进行认真的反省。你们还很年轻,人生的路只走了短短的一段,有许多道理还没有真正领悟到。我像你们这般年纪时,也是血气方刚,火气挺旺的,凡事认赢不认输。《三字经》上第一句话是‘人之初,性本善’,说的是每个人生下来本性都是善良的,只是后来生活环境的不同才变成了好人坏人。我不这样认为,依我看,人是猿猴演变来的,在人的身上或多或少还保留着动物的野性,就像至今某个人生下来还留着一截尾巴一样,这种野性在大多数情形下被抑制着,并且被长期形成的社会道德准则及人们的善良的情感所同化了,但是在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情形下,这种野性会在某些人的身上暴露出来,促使他干了坏事,成了坏人。” “文老板,真新鲜,我今天第一次听说人有野性哩。”二毛忍俊不禁,笑道。 “现在想来,往日在家里妈妈念叨数落,爸爸打骂,对我们好歹是个约束,有的事我们想干也不敢去干。妈妈没了,爸爸也没了,没人管束了,我们自己管自己也就管不住了,胆子也就大了,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刚才说的野性也就发作了。”大毛说道。 “我相信每个人小时候在家里都接受过大人啰啰嗦嗦的念经般的训话,这种训话虽然恼人,还是有一定的好处,至少你想去干一件不该干的事时不至于轻举妄动。学校老师也是婆婆妈妈的,你倘若有个小缺点小毛病,他都要给你指出来要你改正。老师有一定的威严,我总感到对他有一种敬畏感,有时对他的批评我心里不服气,但脸上还得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小时候我妈总是说我家里大人的话听不进去,老师的话比圣旨还灵。看来受教育对一个人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它可以磨去一个人的野性,使人变得斯文懂礼貌。你们知道吗,欧洲的绅士一般都受过较高的教育,谈吐温文尔雅,举止彬彬有礼。如果整个社会人人都成了绅士,大家都遵纪守法,彼此尊重,我看什么警察局法庭监狱都不必设立了,政府也不必为设立这些机构花费那么多的钱,也不必有那么多的人一天到晚为处理犯罪的事忙忙碌碌了。现在有相当部分的年轻人受教育的程度不高,却夜郎自大,嗓门挺粗火气挺大的,我真为这种人担心。” “文老板,我和大毛挨到初中毕业算是很不错了,不少人初中上不到一半就上不下去了,毕业前又走了一些人,连毕业证书也不要了。” “我不是教育家,对这方面的事不想去专门调查研究,但我知道,现在的老师对成绩差又调皮的学生是很头疼的,你不来读他也不想去找你回来,这些年轻人走上了社会,没了老师的管教,家里大人更管不了,坏事就干上了。” “文老板说得对,学校总认为把吊儿郎当的学生赶出去是摔掉了一个包袱,这些学生能让他离开学校是他巴不得的,留在学校里他总感到被关在笼子里似的,这下子他可以海阔天空地到处跑了。”大毛道。 “把表现差的学生赶出校门是一个笨办法,老师感到一时轻松了,没了包袱了,却给社会添了新的包袱,实际上这是某些老师对社会不负责任的一种行为。差学生刚刚离开了学校,他会感到自在,没了束缚,好像这天底下只有他最大了,想干啥就干啥,等到犯了法被抓了起来,判了刑,那时才感觉到高墙内的日子比在学校在家里难过得多,他才开始后悔了,为了争取走出高墙,他只能默默地忍受了。唉,话说回来,我们现在这处境跟被判刑关了起来差不多,并且更危险,因为判刑被关毕竟是安全的,生活在人多的地方生命才有保障,生病了也会得到治疗,刑期满了还可以回家去。如今我们待在这儿,却不知哪一天能够走出去,生命呢,时时刻刻都会遇到危险,不用说野兽袭击,我们自己一旦生病就很难办,上次二毛发烧我就非常担心,因为这儿什么药品都没有。我不信主,也不信神,但愿我们能平安,活过一天算是一天的福分。” 大毛二毛听达通讲到这儿,一时脸上布满愁云,他们无心再谈论下去,默默地围着火堆烤火。 达通他们试图寻找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几次分头试探着往树林里走去,没走多远,都感到腰酸腿软浑身乏力,再加上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寒冷,只得返回鸭嘴岩。 这天上午,天气有点转暖,太阳不时从云层后探出脸来,把暖烘烘的光芒撒在了鸭嘴岩上,他们跑出洞外晒太阳,为能获取难得的暖意而欢喜不已。中午过后,一簇簇浓云从不远处的山峦后边压过来,天气又变得冷起来了,过了会,雨像一股股白色的麻绳从高空掷向大地,雨粒溅落在鸭嘴岩上。达通他们慌忙把火堆移到洞内。 “千万不能让这火堆灭了,这火对于我们的生存是很重要的。”达通叮嘱道。 火堆移进了洞内,洞内显得更拥挤,被雨溅湿的枯枝半燃不燃着散发出浓烈的烟,呛得他们三人又流鼻涕又咳嗽。 过了一阵子,雨下得没那么密了,又过了一阵子,只剩下一些雨丝在飘洒着,他们把火堆往洞口挪出了点,烟飘往洞外去,他们感到好受了点。 “嘿,那天明明牌子上写着‘游人止步’,咱咋就被鬼打懵了,偏要撞进来,如今窝在这鬼地方,真憋气!”二毛显得有气无力,说道。 “那天我就有点担心,劝你们回头,你们却说好玩,刺激。也怪我没主见,依了你们。算了,如今说这些后悔话也没用,最重要的就是要争取活下去,希望有一天能被人发现,能被救出去。当然,也有可能我们待在这儿永远不会被人发现,总有一天,我们的体力全部消耗尽了,就死在这儿,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要咬紧牙关活下去,都要等待着。现在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生病,一旦生病,病魔随时可能夺去你的生命。说到死,我相信谁都不愿意,不要说那拥有财富江山的国王不愿意死去,想再活上一百年,就是没衣穿没饭吃的乞丐也不愿意死去,即使又饥又冷,他还是很喜欢用眼睛看这个世界,国王可以拥有这片江山,乞丐却可以走遍这片江山,看够这片江山。我认为,活着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美好的,所以谁都不愿意轻易死去。我从来不信人死后有什么魂灵,上什么天堂下什么地狱,不管他是国王还是乞丐,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一旦去,什么享受都没了,什么痛苦也都没了,死去一个人跟死去一匹马一只鸡没什么两样,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文老板,这样说来,我们一旦死在这儿,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没人能知道我们死在这儿。”大毛接过话茬道。 “是这样的,除非将来有人到这儿,才会发现的。认真想起来,这世上的人忙忙碌碌都只为一样东西——钱。我有个侄儿,年纪比你们大点,他对钱却看得很透,当家里人给阴间烧纸钱时,他把真钱给烧了;要过年了,他把大把的钞票往街中间撒去,你们说他怪不怪?他还有个说法,叫‘物质不灭’,认为这钱是烧了还是扔了,反正都在这地球上,把钱留给自己花还是分给别人花没有什么两样。世上的人要是都像他这个样,也就不贪心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也都没了。” 大毛瞪大惊奇的眼睛,说:“这号人我从没听说过,咱这世界也真怪的,啥号子人都有。” “说怪其实也不怪,”达通继续说道,“我刚才说过了,人跟动物一样,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如今科技发达了,人可以乘飞船上太空,可以往地球肚子里取石油,谁见这天堂和上帝?谁又见过地狱和阎王?有人偏偏热衷于给死人修大墓呀,超度亡灵呀,烧纸钱呀,其实纸钱也是用钱买来的,这样看来,烧纸钱跟烧真钱没有什么区别。钱这东西也真怪,像我们现在这处境,拿钱有什么用,买不到任何东西,还不如这堆树枝,树枝可以烧火取暖,使我们得以生存下来。有一天我们再也没力气去捡树枝了,我就把包里的这些钱拿过来烧掉,给我们最后取取暖,多活上几分钟,这样子,比起人死了这钱还搁在那儿,好歹对我们还有一点点用处。” “文老板,想不到你会这么健谈,讲起来条条是道,原先觉得不在理的事儿听起来也变得有理了。文老板,你肚子里装着这么多东西,真可以到学校去当一名老师,或者到电视台当一名主持人哩。”二毛用敬佩的眼光注视着他,说道。 “到电视台当主持人我没那资格,到学校当老师我没受过专门训练。我看那电视主持人,大多是事先背好了台词,由导演操纵着,像傀儡似地做去,着实别扭的,叫我来干着实受不了。我这人自由自在惯了,想说啥就说啥,想去哪就去哪,受不了那种束缚,受不了被人摆布。” 二毛忍不住又说:“文老板,你一定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知道了那么多的事儿,明白了那么多的道理。以后要能出去,我一定要看好多好多的书,要游好远好远的地方。” “现在咱这番经历并不比读完一摞书差,哪一天咱们能从这儿走出去,我相信你们俩一定会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达通用充满信任的目光环视了一下他俩,说道。 这时,洞外的雨早已停了,露出了湛蓝湛蓝的天空,阳光洒在了洞口,瞧着这和煦的阳光,一种希冀从他们的心底升起,他们站起身来,把火堆往洞外又移出了一些,然后,他们到水沟边拔草根捉蚂蚁去了。 光喝水吃草根蚂蚁毕竟抵挡不住那一阵又一阵袭来的无边的饥饿。由于长时间没吃上有营养的东西,他仨瘦得快要皮包骨头了,手脚酸软乏力。达通和大毛二毛商量后,决定到离鸭嘴岩远点的地方寻找野果。 翌日,他仨早早醒来了,达通对大毛二毛说:“我当过兵,单独行动问题不大。你俩一组,分头找找去,注意不要迷了路,着实找不到啥,早点回来。” 大毛二毛顺着水沟往下流的方向走去了。 达通手执木棍沿着水沟上方慢慢走去。他走了一段路,决定拐进密林里去,林子里没有路,杉树松树枫树还有那些叫不出名的树一棵比一棵粗壮,野草有半人多高,他挥舞棍子往左右击打野草,硬是踩出了一条路。他每往前走一段都要回过头来瞧,那些半倒不倒的野草竟成了不显眼的“路标”。他约摸走了几百米,眼前豁然展现出了一片灿烂的阳光,哇,这密林中竟有如此一片开阔地。达通顾不上藤蔓绊脚野草扎身,加快脚步往开阔地走去。开阔地稀稀站立着几棵长着长圆形叶子的树木,树枝上挂着栗色的果子,那不是栗子吗?达通喜出望外,走到树前,伸手可触到树枝,他采下几个果子,想掰开一个尝尝,壳很硬,掰不动。他像一个寻宝者突然发现一堆珍宝似地贪婪地往树枝上摘果子,一会儿在地上堆起了一小堆。用什么来装呢?他瞧了瞧自己身上穿着两件衣服,脱下了一件,把果子包扎成一包,又把裤袋塞满满的。 达通往回走去,凭着当兵时练就的野外识别目标的本领,他顺着刚才用木棍击打野草留下的模糊痕迹,到底走回了水沟边,回到了鸭嘴岩。 大毛二毛还没回来。达通感到筋疲力尽,他还是使出吃奶的劲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大毛二毛,你们在哪?快回来喽——”声音不大,还是往密林那边传递去。 达通喊了几遍,喉咙干了,没劲了,就不喊了。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微弱的回声:“我们来了……” 过了阵子,大毛二毛两手空空、神情沮丧回来了。 达通把衣服包着的栗子抖开来,他俩见了,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达通告诉他们发现栗子树的经过。 大毛二毛迫不及待地找来石块,就在洞口岩石上敲打起了栗子壳。 他们敲打完一个就急忙把生栗子肉抛进嘴里嚼着。 下午,大毛二毛随达通往那片开阔地寻去,随后每人用衣服裹了一包野栗子回来。 几天来他们把那几棵野栗子树上的果子一颗不留地采了下来,带回了鸭嘴岩。 他们把野栗子放在阳光下晒,还抓了一些放进搪瓷罐里烧煮。 望着洞外晒洞内晾的几堆野栗子,达通高兴地说:“这野栗子虽然皱皱小小的,没街上卖的那么饱满好吃,但它可是咱的救命粮哩。有了这些果子,熬过这个冬天有希望了,咱还是不能大手大脚的,得省着吃,草根蚂蚁还得搭配着吃,底下的日子还长着哩。” 大毛二毛不说话,心里却美滋滋的。 第六章(一) 达通出门旅游去了,文家人生活跟往常一样,老文婶仍每天给菩萨上香跪拜,若冰仍忙着车缝尼龙网,日子就这么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滑溜过去了。 这些日子垚垚倒不再闹事,使一家人好歹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垚垚有时自言自语“墙,墙”,有时喊头疼。若冰一听见他喊头疼,就连忙拿来镇定药给他服下,让他睡去。达理仍是每天在镇里操劳着,一个月难得回家来睡上几宿。若冰白日里车缝了一天尼龙网,累得腰酸脖子硬,晚上一上楼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了。这天夜里,若冰躺下去睡了一会,忽然醒了过来,想再睡竟一下子睡不着。夜是深沉的,一缕微弱的月光从窗口投进了床前,四周静悄悄的。达理又没回家来,若冰心底涌起了惆怅的感觉,此刻别人家夫妻正搂抱着也许在贴着耳根说悄悄话,也许在甜甜地香香地睡着,而自己呢,夫妻虽在一起却形同两地分居,有丈夫跟没丈夫还不一个样?她有点恨达理,倒不是恨他没能满足自己的性要求,而是恨他把时间都花在了阿公的事上,对儿子关心不够。儿子自小好好儿的,只是到了初中临毕业时才发病的。达理总是说儿子是受了刺激才得病的,自个儿还是赞同婆婆的看法,儿子是被妖魔附在了身上,妖魔一天不赶走,儿子的病就一天好不起来。为驱赶这妖魔,不知请了多少次道士,不知花了多少钱,但效果总不大。自己的娘家人信教,母亲建议,让她在祈祷时求主救救垚垚,一段时间过去了,看来效果也不大。 若冰对自己嫁到文家并不后悔。她比达理小三岁,白家在巷子的南侧,文家在巷子的北侧,仅二三十步的距离,他俩自小儿就认识了。达理在学校比她高三个年级,他又生性腼腆,少跟女生来往,他俩很少在一起玩过,谈不上“青梅竹马”。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开始时,达理上高三,若冰上初三,学校派高中学生担任初中学生的辅导员,达理刚好到若冰所在的班当辅导员,和若冰有了接触。那时,他俩都即将毕业,面临着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对前途感到十分渺茫。 文化大革命运动在镇中学,在整个石头镇开展得轰轰烈烈,他们想上高一级学校的指望落空了。达理加入了红卫兵,参加了破“四旧”的活动。后来红卫兵分裂成了两派,发生了武斗,达理不再参加了,躲在家里成了逍遥派。不久,一场上山下乡运动席卷了全镇,达理马上报了名,成了第一批下乡知青。若冰自打学校停课后就回到了家里,只因家庭成分偏高,父亲又是批斗的对象,她没资格参加红卫兵。她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只要一听见院子门外嚷嚷声,她就胆战心惊,知道造反派又来抓父亲去批斗了。父亲在一次挨批斗回来后心脏病发作死去了,她家门外的嘈杂声才消失了,她那心惊肉跳的心理才渐渐消失了。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若冰没去报名,她实在不愿意和那些曾经批判过她父亲的红卫兵一块下乡去,实在不愿意和那些曾经批判过她父亲的红卫兵再见面,实在不愿意和那些人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过了段时间,她把户口迁到了母亲娘家所在的乡村,算是下了乡,后来轮到若雪该下乡了,她也把户口迁到了那个村。若冰曾经到那乡村住了一段时间,下过几次田,但她大部分时间住在石头镇家里,到了每年夏收秋收分粮食时,她拿钱去交给生产队,才分到了粮食,待村里有拖拉机开往石头镇时运回家来。 岁月无情地流逝,户口还挂在乡下的若冰不觉已二十大几了,这年龄在农村算是偏大了,乡下的女子到了这年龄早当上妈了。当文家托了媒婆来提亲时,若冰有点不大相信,心想人家是工农兵大学毕业,堂堂一个国家干部,在外头还怕找不到当官的女儿,会看上我这户口还在农村又没个工作的?她犹豫着。媒婆以为她眼光高,费了三寸不烂之舌在她面前罗列了一堆达理的优点。若冰心里头早已答应了,她想,既然文家对她如此有意,就不能再犹豫了,倘若拖延下去,文家以为她不答应,另寻门户,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若冰答应了,不久就嫁到了文家,生下了垚垚。那时达理在县城工作,逢休息日回家来,夫妻相敬如宾,恩恩爱爱,日子过得挺美满。几年后,上头不再搞上山下乡了,知青陆续返城,若冰、若雪的户口迁回了石头镇。文家老二达通当初也下了乡,下乡后他去当了兵。垚垚一天天长大,开始上学了,文家一家子在平静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达通复员回来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就和石头镇上一批往日本自费留学的青年一道到日本去了。垚垚突然患病了,文家人陷入了焦躁不安之中。达理从县城调到石头镇当镇长,他带了儿子从本地到外地寻医问药,终不见好转,他也感到束手无策。垚垚的病不见好转,若冰开始怪这怪那,她怪起了达理对神明不恭敬,对达理就不再有以前那个好态度了,时常在他的面前发脾气。垚垚的病非但不见好转,看样子更沉重了。若冰的脾气变得更坏了,她的气没地方发泄,常常就往达理身上出。儿子的病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她生性好强,平日里啥事都想领先人家一截,偏偏生了这不争气的儿子,使她在人家面前不得不把往日里连珠炮般的话语吞回了肚里。儿子虽说那个样儿,却一天天在长大,日后终究要讨老婆的,这个样儿,谁家姑娘肯嫁过来?这石苔巷内,这石板街上,谁人不晓,哪个不知?人家晓是晓的,总不能让儿子干的傻事成为人家的谈资笑料,更不能让儿子的传闻传播扩散开来。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辈子儿子真要找不到老婆,没了后代,怎么办?老天爷呀,你就这么折磨人,是不是我前世造了孽,这辈子该受惩罚呢?老天爷呀,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答应,把我关到十八层地狱我都答应,我别无所求,只求儿子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就行。看来自己的心要诚,多求老天爷,多求菩萨,该花的钱要舍得花,总有一天,感动了老天爷,感动了菩萨,兴许儿子的病就好了。 若冰经常这么祈盼着。 达通出门旅游去,几个月了,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也没给达理打过一个电话。冬天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人们都穿上了毛衣,老文婶忧心忡忡,这天,她对若冰说:“阿通走时带的是热天穿的衣服,现在南方都这么冷,他去的地方一定更冷,他会冻坏的。” “阿通身上有钱,天冷了他自会买衣服。他是老出门的了,又不是小孩,自会照顾好自己的。”若冰安慰道。 “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感到阿通要出事了。” “不会的。看来是阿通在外头玩高兴了,带的钱不花完就不想回来。” “不可能的,阿通一定遇上什么难了。晚上阿理回来,让他上电视台登个找人的广告。” 达理在老文婶的要求下,花钱到省报登了寻人启事,又到省电视台播了寻人广告。日子一天天滑过去了,达理没有接到达通打来的电话,文家也没有收到达通的信。一天又一天,老文婶时常站在院子门口朝巷子外望去,始终没有达通的身影出现。她常常在夜半醒来,拉长耳朵仔细听着有没有达通的敲门声或脚步声,但这声音到底没有出现。老文婶盼穿了双眼,终于感到了失望。 这天,老白婶到文家串门,告诉老文婶、若冰,镇上一批人计划在镇北头小山半山上建庙,自发成立了理事会,大家推举东门值担任理事长,正在开展捐款活动。 老白婶走后,老文婶对若冰道:“阿冰,我看咱家出了这么一连串事,许是触犯了神灵,这回建庙咱应该出钱,求神灵保佑。” “是啊,听说这回要建镇石将军的庙,应该出点钱。”若冰赞同道。 “我嫁到文家时就听这街上的老人说,镇石将军是唐朝武则天派来开发南方的一位大将军的部将,他和士兵们从中原来到这儿,这条石板街就是由他们建起来的,后来他们不回北方去,就在这儿住了下来,跟南方人通了婚,一代一代传下了今天这些人。虽然一千多年来天灾人祸使人们迁来移去了不少,但这镇上各种姓的人中仍有部分是他们的后代。 (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6 部分阅读 各种姓的人中仍有部分是他们的后代。不知哪个朝代有人给镇石将军建起了庙,世世代代逢年过节香火挺旺的,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这庙才给砸了。” “我和阿雪小时候常去那庙里玩,那将军塑像真大,威风凛凛的,够吓人。从前那庙在,有将军的神灵保佑,人们生病少,做事也顺当,现在可不行了,看来神灵是惹不得的。” 她俩商量后,决定捐一些钱把庙早点给修起来。她俩知道达理不信这东西,他又少回家来,说好不在他面前提捐款的事儿,避免惹出话端来。 达理一个月里难得回家睡几个晚上,镇上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事儿等着他处理,但他明白,再忙要回家去总还可以挤出点时间,他实在不大愿意回家去,一见到儿子那模样儿,妻子那张脸,母亲那神态,他就感到烦,就想早点逃离,他也就更多地或睡在了镇政府宿舍,或下村迟了住村委会,或上县开会住招待所,或出公差住外地。这天晚上快十点钟了,达理想该回家看看了,他叫了门,老文婶开了门。他在楼下洗漱完上楼,电视机关着,看来垚垚睡去了。他自己房间的灯亮着,他轻轻推门进去,若冰正斜靠在床头织毛线。达理见她阴着脸,就不说话,解下外衣裤上了床,跟她并排躺着。 若冰乜斜了他一眼,说:“阿通这么多时日没个消息,他是你兄弟,你也不再想想法子?” “能使的法子都使上了,找不着,叫我咋办?” “咱家尽出怪人怪事,这街头巷尾人们早都在议论着哩。” “嘴长在人家脑袋上,他要咋说由他说去,咱总不能把人家的嘴给封上。” “好了,别人怎么说咱不去管他。我想跟你说件事——”若冰停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下来,“前几天我跟你妈到岱口村找神婆请教去,神婆说咱文家风水出了点问题,应该找个风水先生看一看。” “怎么个看法?” “先看咱住的这房子,再看你爷你爸那坟,该要怎么个改动还是得改动的。” “你也知道我是不信那些东西的,你跟妈实在要请风水先生就请去,我反正不管。咱这老旧房子几代人都住下来了,如今也是住不长久的,早晚要拆掉的,要说风水有问题,早几代人都发现了,还会住到现在?我爷我爸那坟,都埋下多少年了,现在再去把那骨头移来移去,我不赞成。古人说‘落土为安’,咱有啥子理由再去动它哩。那些神婆风水先生还不是为了赚钱,咱垚垚光做这迷信就花去了多少钱哩。” “我看那神婆发起神来好似要把咱问神的人也给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她可把咱家的事儿说得真真准。我就想,她跟咱家从来不认识的,咋就知道咱家有几口人,都干了什么来着?” “碰巧被她说对了吧,再说我这当镇长的,又出了那么个儿子,即使她跟咱家素不相识,耳边也会有所闻吧。我相信别人去问时,她也会有说不对的时候,那时,人家对她自然就不相信了。” “阿理,往日里我怨你不信迷信,咱家才落了个这么个样儿。有时我平心静气下来,也退一步想想,光给垚垚做迷信就算不清用去了多少钱,巴望着他的病能好起来,没想到一丁点也不见效。迷信这东西到底对咱有啥帮助?常听人说,‘迷信迷信,可信可不信,信其有则有,不信其有则无。’这说法看来不无道理,所以,请风水先生的事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还有,你妈的意思是想多找几个神婆问问,看看有没有不同的说法。既然这样子,我的意思也是先撂着它,日后再说吧。” “这样也好。迷信迷信嘛,还不是迷迷糊糊就相信了。我是不迷糊的,所以也就不迷不信它了。” “噫,现在想起来当初要是再生一个就好,今儿个也用不着愁这么多了。只怪我没能坚持住,依了你,那时要是生了,不管是男是女,现在都二十几了,一定挺像样儿的,咱就不用犯那么多愁了。噫,都怪……如今咱这么大把岁数了,就是能让你生,也没那个兴头了。” 达理感到喉头塞塞的,无言以对。 说着说着,一阵倦意袭来,若冰打了个哈欠,瞧达理脸朝里躺着,她收拾起毛线针,下床去拉熄了灯,又上来躺下了。 若冰很快入眠,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达理脸朝里躺着,却没睡着,他轻轻地转过身来,打量着黑暗中已进入梦乡的若冰,往事走马灯似地在眼前转动着,结婚二十几年了,今晚若冰算是对他态度好些,这些年来她火气越来越大了,脾气越来越躁了,这也不能全怪她,生了这么个儿子,她的心情能好起来么?若冰刚才所言不无道理,当初要肯听她的话,再生他一个,管他是男是女,如今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在跟前,至少也会减轻一些烦恼。只是少时的垚垚伶俐可爱,看不出犯病的迹象,到垚垚稍大时,政府大力倡导只生一个孩子,他想,自己是个党员干部,应该带头响应政府的号召,便打定主意不再生孩子。后来若冰多次在他耳边吹风,他自然听不进去,垚垚发病了,他忙着给他求医治病,只盼着他的病能早点儿好起来,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滑溜过去了,今天看来,垚垚的病好不起来,要是再有个孩子,这个家就不至于成这个样儿了。但现在想这些儿又有啥子用哩,这世界上啥子儿的药都可以买到,就后悔药买不到。垚垚害病后,这石板街上风言风语灌了他一耳朵,有人说文家风水出了问题,有人说妖魔附在了垚垚的身上。他毕竟接受了两年高等教育,对迷信的东西从来就不相信。奇怪的是,为啥时常在报纸杂志上读到某个大学生或研究生对迷信笃信不疑的报道呢?人,真个有灵魂吗?要有的话,几千年来不知死了多少人,那么多鬼魂都在这世界上游来荡去,这世界不是拥挤不堪么?人们爱谈论鬼魂,倘要认认真真问谁真个撞见了,是个啥子儿模样,那谁也答不上来。他记起上大学时读的哲学,按照世界是物质的观点,就没有理由相信鬼魂的存在。他斥责自己不该对这问题有疑问。他感到脑子里像塞满了乱麻,索性啥子儿也不去想它,不知过了多久,竟睡去了。 东门值成了镇上最忙的一个人,他是星星酒楼老板,又是储金会负责人兼会计,最近又成了镇石将军庙筹建理事会理事长。镇上一些人对重建庙宇表现了很大的热情,陆续有人捐出几十元上百元乃至几百元,东门值忙着登记收款。瞧着丈夫回家来不时念叨着“这阵子事儿多,够忙的”,“睡不够,真累”,“想玩都没时间了”的话语,若雪总感到心疼,劝丈夫吃好饭睡好觉。她想,丈夫在外头干事业办大事,应该支持他,他领头建庙是办善事,办了善事能保一家平安,更应该支持他。丈夫常常很迟回来,一回到家就一头扎进被窝睡去了,天亮一起床,他草草吃了点稀饭,又急匆匆出去了。她想跟他聊聊,却一直寻不到机会,虽是同床共眠,却只是各睡各的,没个话语,更没了寻欢作乐。几次半夜里醒来,一时睡不着,拉亮了灯,可一瞧他睡得那样沉,不忍心把他弄醒,只好强按捺住自个儿,熬了过去。想来丈夫是真个累的,早些年自家缺了个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丈夫办起了酒楼,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后来他在自己的怂恿下,挂了一个乡下村委会的名义,在石板街上办了家储蓄储金会,用比银行高的利息吸引了不少的存款,又用更高的利息把钱贷给那些急于借钱的养鳗场老板、工厂老板。丈夫有魄力,有法子,能赚钱,自己还嫌他什么呢?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丈夫经常晚上回来得很迟,有时天快亮才回来,有时整晚不回来,待他回家来问他时,他说酒楼里晚上生意好,事多,就在那儿睡下了。自己听了,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快,又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东门值在星星酒楼里有自己的房间,酒楼的事务他基本上交给手下的人去管,但他是老板,每天都要过问一下生意上的事儿,夜间迟了,他就在酒楼睡下。酒楼的生意大多在晚上,白天他到储金会去。储金会的出纳叫林香,是位外来妹。林香刚到石头镇时,在一家酒楼干活,老板叫她陪客人喝酒说笑,她拒绝了。她来到一家鞋厂做工,厂里按件计酬,工资低又常常被老板拖欠,她不干了。东门值的储金会开张了,需要一名出纳。林香来了,她把职业学校财会专业毕业的文凭拿给东门值看,他二话没说答应收下她,月工资八百块,还在星星酒楼开了个小房间让她住,免收房租。储金会租了新石街上一间小店面,办理储蓄贷款业务,东门值自己担任会计。每天,望着坐在写字桌对面的林香,东门值心里总会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快乐的感觉。当他第一眼看见林香时,“阿诗玛来了!”他差点喊出声来。林香长得太美了,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S型的标准的身材,那宽亮的额头,那有着两个深深酒窝的挂着笑靥的脸蛋,人见人爱。他见过不少漂亮的姑娘,不说别处,光星星酒楼里就有几位评得上高分的女孩儿,不知怎么搞的,别的女孩儿再漂亮,多看上几眼,或者多跟她待上一阵子,总是会从她身上发现一点不够味的地方,到底什么地方让自己感到不很舒服,却也说不清。惟独林香,自己没有丝毫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是上天特意造了个如此完美的生灵让自己欣赏,真是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越看越舒服,越看越不愿离开她。他常在心里念叨着:“就她这模样让自个儿瞧,一个月给她八百块都值得。”东门值喜欢跟林香在一起,偶尔忙别的事,一天没见到林香,他就跟掉了魂儿似的,干啥事也打不起精神来,再好吃的东西也嚼不出味儿来。晚上他回家躺在床上,望着身边的若雪,虽然她当年算得上这镇上的一朵花,但这朵花毕竟枯萎了,早已没了林香那诱人的光彩和青春的气息,他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只是想睡。 东门值喜欢林香,他的内心里火烧火燎的,犹如掀起了五千里狂澜,表面上他却十分平静,平静得近乎于无动于衷。日子久了,林香和他相处得很熟了,认为他实实在在是一位正人君子,对他也就不像对别的男人那样心存这样那样的戒心了。 几天来林香总是闷闷不乐的,东门值瞧着她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心想,莫不是啥地方对她不住,惹恼了她,细细一想,没有呀。这天上午,他瞧瞧店里没有顾客,忍不住问道:“我看你挺犯愁,为啥呀?” “说了也没用。” “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点忙呢。” “真的?”林香双眸一亮,问道。 “你先说给我听听。” “我哥要去日本自费留学,需要十几万块钱,我老家是个穷地方,哥写信来叫我想法子,我有啥法子呢?”“……” 东门值沉默半晌,没有出声。 “刚才你嗓门还挺大的,说可以帮忙。怎么,这下子没声音了吧。” “这么大数目的钱,是有困难的,再说,我开酒楼做生意要有资金周转,咱这储金会的钱是别人存放进来又贷给经商办企业的,都是有利息的。” “我向你借怎样,人家多少利息我也多少利息。” “我考虑考虑吧。”东门值没有一口回绝,留了个余地。他心里很清楚,钱若借给她,等她哥哥出国去,还得去打工挣钱,才能慢慢儿还你,若是遇上了个吃不了苦又会花钱的,或是在那地方水土不服身体不好挣不了钱的,没个钱还你,这钱还不是白送了他,但是,眼前这个美人儿又如此地迷人,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几天后,东门值给了林香十三万元钱,林香急忙把钱电汇回老家,帮哥哥圆了出国梦。 第六章(二) 面前是一溜又一溜的山,左右是山,背后还是山,林香的家就在这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里。小时候爷爷奶奶对她说,他们这辈子最远只走到了六十多里外的小镇街上,是挑山货赶墟去的,来回要走上足足一天,再远的县城是个啥模样儿都没见过。后来爸爸妈妈又对她说,他们比爷爷奶奶走得远点,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县城,那儿街道比小镇宽敞,铺子也多,人更多。他们还想到更远的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一直没个机会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长了个粗脖瘤,听人说是吃盐太少,缺了个叫“碘”的玩意儿,脖颈后才生了那瘤块儿,到了林香和她哥这一代脖颈就不粗了,许是当今那含碘的盐吃多了的缘故吧。爷爷奶奶很早就死去了,在林香的记忆中印象并不深。林香上初中时,爸在一次雨天上山挖笋时跌伤了,血就像雨水流个不止,抬到村医疗站时却找不到止血的药和治破伤风的针,那血到底流干了。妈去世时林香正在县城读职业高中,妈是在睡眠中平静死去的,许是太劳累了吧。打从到县城上职高的那一天起,林香就暗下决心要离开大山,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爷爷奶奶穷了一辈子,爸爸妈妈又穷了一辈子,就因为他们困在这大山里,最终连骨头都埋在了大山里。要想改变命运,要想出人头地,就要走出这大山。她哥也跟她一样,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走出大山。哥在县城上完高中,但在向大学发起冲刺的高考中败下阵来,落榜后他不愿回小山村,留在县城跟人合伙开了爿小店。城里陆续有人出国去了,他心里头也痒痒的,苦于手头缺钱,只得把这念头强按捺下去。林香职高毕业了,几位同学邀她上沿海地区打工去,她答应了,找哥哥商量,希望他能一块去。哥一心只等着出国的机会,对上沿海打工不感兴趣,不想去,但他见林香有女伴同行,还是支持她去。 林香和女伴们坐了好长路途的火车,来到了东南沿海的省城,由早来这儿打工的老乡介绍,她们分别进了几家酒楼,当起了坐台小姐。林香天生一副好身段子,姣脸蛋儿上那两只深深的酒涡儿人见人爱,要求她陪喝酒陪说笑玩儿的男人自然也多。一次,有个男人竟要求她坐在他的膝盖儿上,还把手儿伸进她的衣内。林香一急从他的膝盖上蹦了起来,她径直找了老板,表示不想在这儿干了。老板见她态度坚决,无奈地让她走了。 几天后,林香听人说离省城约百多公里外有个叫石头镇的地方挺不错,同乡中曾经有人到过那儿打工。她辞别了还留在省城的女伴们,独自南下石头镇去了。 石头镇往东离海约摸十来里路,往西离山也约摸十来里路,往南往北远处丘陵环绕,镇街附近为平地,惟独镇北头有座不高的小山,山上林木葱茏,成了镇上人们登高观赏小镇风光的去处。半山腰有块平地,是当年镇石将军庙所在地,庙中的将军塑像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砸了,那儿成了一家小工厂,后来小工厂搬走了,如今剩下残垣断壁,四周杂草丛生。东门值筹集了几万元募捐款后,和几位理事商量停当,雇了支外乡建筑队,开始在半山腰清理场地,建新庙宇。 这些日子,东门值骑着摩托车时而到小山的工地察看,时而回基金会坐坐,晚上又到酒楼看看生意。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回到家就感到心里闷,一见到若雪就感到烦躁,提不起精神来。但他不能有一天没看到林香,林香在他的心中占的位置越来越大了。 日子在不紧不慢中过去了,东门值从不向林香问起她哥在日本的情况,不提借去的钱啥时归还。这天,林香忽然对他说:“老板,谢谢你借给那些钱,我哥到日本了,他写信来了,因为急着要挣钱,就上午在语言学校读书,下午晚上去打工,太累了,又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所以……钱还不能很快还你,很抱歉。” “哪里哪里,既然借了,你就别把这事老挂心上。我这人并不把钱看得很重,钱这东西历来就是从这边手过来往那边手出去的。这辈子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把将军庙建起来,现在动工是动工了,只是捐来的钱跟工程所需还差一大截,还得想法子,让人们再捐一些;二就是真不希望你将来嫁人,希望能让我天天见到你。阿香,我这么说,也许你会认为我这人太自私,请你不要生气吧。” 东门值一番话说得林香面红耳热,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深夜,东门值步履蹒跚地走进了石苔苍,站在白家院子门前,他推了推门,门虚掩着,他走了进去,把门闩好,然后上了楼。房间里亮着灯,他推门进去,一瞧,若雪正半躺半靠在床上织毛线衣,身上裹着被子。 “十二点多了,你还没睡?”他问。 若雪没有回答,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打着毛线衣。 他脱去衣裤,换上睡衣,上了床。若雪打了个哈欠,把毛衣往床角儿一扔,不织了。 “里外门都没闩上,不怕贼进来?”他忍不住又问。 “还不是等着你回来,你一星期回来过几次?贼进来,有啥好偷的,最好把我偷去才好哩。”若雪嗔怒道。“阿雪,不说这些了,今儿我是有事想跟你商量的。” “噢,你是有事才回来找我,没事就不回来啦。” “阿雪,我想跟你来个——假离婚。”他终于鼓足勇气甩出了这一句。 “你说什么?假离婚?你不是说梦话吧。” “是这样的,我办的那个储金会的钱大都贷给了各养鳗场。你也听说了,如今这鳗价一跌再跌,光咱这镇上就有几家养鳗场想要关门。我有几十万块钱放在外头,看这形势,你有通天的本领也难收回来。万一我的那些储户知道我的底细,都来向我要钱,我拿什么给他们?古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过些时间我想到外地躲上一阵子,我怕连累了你,想来想去,再没法子了,只能来个假离婚。” “假离婚?你说得倒轻松,你女儿就不养了?你呀你,外表上生意做得轰轰烈烈的,外头人哪个不认为你有个上百万的,如今呢,却落了个这种地步。” “我再没钱,岚岚总是要养的,这钱我一定会给你,请放心。我要是不躲开,日后讨钱的人一拨又一拨来,咱受得了吗?我躲开了,要是不跟你来个假离婚,天天有人来向你讨钱,你受得了吗?今儿的法律讲‘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离了婚,来讨钱的人就没有理由纠缠你了。” “就算假离婚,外人也把你当真离婚看,多丢人呀,日后叫我怎能在人前抬起头来。要离你自个儿去离,我才不愿意哩。” “我一个人去怎么能离呢,当然,这么办我也是万般无奈的,不然,没有别的法子呀。再说,就算离了,你还住这家里,躲过了这阵风,日后我回来了,照样跟你在一起,还可以复婚,这不很好么?” “你讲得是有道理,但是我心里总感到不愿意,就算我同意了,我妈也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但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现在只能是逼上梁山啦。你妈的工作由我来做,我把利害关系说给她听,我想她会同意的,我有言在先,你妈要是同意了,你可得同意呀。” “我有点担心,就怕你跟我假离婚后,外头又跟别的女人相好,跟她结婚,要那样子,我可不答应。如今的男人呀,一有了钱,一当了官,就养起了情妇,明媒正娶的老婆就扔下不要了。听说你跟储金会里那个叫林香的外来妹子挺好的,外头都有些风言风语了,许是你的魂儿被她勾去了,耍了这个花招要跟我假离婚,待离了,你就真个儿讨她做老婆去了,要这样,打死我也不离。” “阿雪,你想到哪去了,我说的可句句都是真话。这街上人也闲得没地方去,多嘴多舌的,没事儿都要编出个故事来。你看哪个单位里头不是有男有女的,这么说,男的就不能跟女的一块儿工作了。你千万别疑心,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了,你看我像那种寻花问柳的男人吗?这街上的人总爱说这人得了梅毒,那人得了淋病,还有那可怕的艾滋病,我得过了吗?请你一定相信我,我要真的成了那个样子,就让我没个好死。” “阿值,你也不用说这么多,反正一个人心里想什么,隔着肚皮我也摸不着,你也是信菩萨的人,还当了建庙理事会的头儿,只要你心不坏就行了。” “……” 这时,他俩都感到困倦已极,各自睡去。 翌日早晨,吃饭时,东门值把昨晚的话儿对老白婶说了一遍,老白婶听了,瞧了瞧若雪。若雪不说话,低着头往嘴里扒饭。她又瞅了眼东门值,感到左右为难。这时,楼上传来了岚岚的哭叫声,她醒来了,老白婶连忙上楼去了。 连续几天东门值都回家来,找老白婶讲,又找若雪谈,他再三向老白婶、若雪表示,只是假离婚,并不当真。老白婶经过反复掂量,终于咬了咬牙同意了。若雪见母亲点了头,自个儿一时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只得勉强答应了。 这天,东门值、若雪一起来到镇法庭,双双递交了离婚申请诉状,经办人用怀疑的眼光瞧了瞧他俩,浏览了一遍诉状,请他俩先回去。东门值回家想了想,哎,自个儿聪明一世,咋就糊涂一时,如今时兴送礼,不花一个子儿,谁给你办?第二天,他掂了一袋好烟好酒送到了经办人家里。几天后,他和若雪又到镇法庭找了经办人,各自陈述了一堆要求离婚的理由,经办人做了记录。过了些日子,东门值又到法庭催了几次,终于领到了离婚判决书。 东门值跟若雪办了离婚手续的事,镇上人一点都不知道。东门值仍跟往日一样,隔三岔五回一趟白家,跟若雪睡上一觉。平日里他大多住在酒楼里,酒楼的生意跟往常一样。 一段时间以来,东门值在林香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博得了林香的好感,林香也把他当成亲哥哥看待,跟他无话不谈。这天,储金会里就他们两人,东门值瞧瞧没有顾客进来,跟林香侃了一阵子听到的各种新闻,打趣道:“林香,眼下许多外来的妹子不是投向某个大款就是投向某个干部,好让自己有个靠山,你呢?” “我不想给人家当情妇,名不正言不顺的。” “要是有人真的喜欢上你呢?” “等日后遇上了再说。” “要是那人现在就喜欢上了你呢?” “不会吧。” “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林香,这么久了,你都看不出来,我真真个喜欢你呀,我觉得你是那么完美,从头发丝到手指儿都是美的,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真的,我在你身上找不出半点儿缺点来。唉,要是早十几年就好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你了。” “老板,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该这么胡思乱想。难道男女之间相好就一定要成夫妻?往日里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但愿我们能像往日那样保持友好的关系,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知怎么搞的,我不喜欢那个家,每次回家去,总有一种憋闷感,待久了更是难受,一出了家门就有一种鸟儿飞离笼子的感觉,所以,我喜欢待在外头,更喜欢和你在一起。”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我在老家那阵子,没个事干,手头紧巴巴地想买东西都不敢买,那阵子差点要把我闷死。我下决心闯出来了,刚刚出来时那个心情呀,真比掉到岸上的鱼儿又游回大海还要舒畅。” “林香,说真的,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好比非常好吃的东西一下子就吃完了。回到我那个家,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就像夏天雷雨要来前那窒息般的闷热难受。虽然这辈子认识你迟了点,但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我一直和钱打交道,但我对钱并不看重,钱这东西很可爱,但钱也会垒起一堵堵墙,把人圈在里头,束缚人的手脚,抹杀人自由的天性。我真盼望有一天能够摆脱繁杂的事务,远离尔虞我诈的商场,自由自在什么也不去考虑什么也不去操劳地过上一段日子,当然,我最大的愿望还是你能够天天跟我在一起。” “老板,真想不到你这么喜欢我。本来我的年纪还轻,不想这么早就考虑那日后的事儿,日后你真个要娶我,我并不嫌你这个那个,但有两个条件你得答应我,一是你要离婚,然后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跟了你;二是你至少要有一个套房,你我都住酒楼里,人多嘴杂,丢人现眼的。若是有一条办不到,那咱就只能保持眼前这种朋友关系了。” “买套房倒容易,现在新套房多的是,看中了,钱拿出去就买回来了。只是离婚没那么简单,不是我一个人想离就离,这得双方心甘情愿才行。如今这个世界上,一方要离,一方不让离,由吵到闹到骂到打的不知有多少,所以,一定要有恰当的借口,要有充足的理由,才能使对方答应离婚。” “什么借口?什么理由?她要是不同意,照样跟你闹翻天,那个时候,再好的借口,再足的理由也不顶用。依我看,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不争不吵地就离了婚。” “啥法子?” “假离婚。你瞧现在这镇上最时髦的风尚是啥,还不是假离婚?你没看到那几个最爱慕虚荣最讲派头的女人正在跟丈夫双双办理离婚手续,不争不吵就办完了,然后她们又急匆匆地要跟海外的男人办结婚手续,急着要圆出国梦,为了顾及面子,她们对亲戚朋友口口声声说是假结婚。这法子人家可以用,你为啥不能试一试呢?”“这倒是个好法子,我为啥就没想到呢?”东门值不禁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了起来。 东门值感到终于可以舒一口气了。他跟若雪悄悄地办了离婚手续,又花了七万多元悄悄地在新石街以东的镇郊偏僻地段新建的住宅小区买了一个套房,让林香住了进去。这儿的楼房刚竣工不久,还没有人搬来住,挺清静的。这天傍晚,东门值到新套房来,他坐了一会,迫不及待地对她说:“林香,我婚也离了,房也买了,你提出的两个条件我都办到了,咱就住一起吧。” “不行,咱得先去办结婚手续,然后才……” “办结婚手续,我刚刚离了婚,又立马跟你去办结婚手续,这不太快了吗?再说,若雪那边要是知道了咋办?我跟她说的是假离婚,她才同意离的。现在我跟你去办手续,这不露馅了吗?” “你还替她想,就不替我想想,叫我当情妇,我不干!” “咱可以先同居嘛,过些日子再去办结婚手续也不迟。你看那外国人不是都这个样子吗?” “外国人是外国人,咱是中国人,就得按中国人的规矩办。” 东门值见林香如此口气,不敢造次,又坐了一会,自回酒楼去了。 东门值住在星星酒楼里,白天他和林香一起在储金会上班,晚上他到酒楼做生意,每晚要忙到十二点多,待客人们都散去,他才回到小房间歇去。忙了一天下来,当他往小床上躺下时,浑身就像绷紧的发条一下子松开了,软绵绵的,再也没了白日里的那股跃跃的劲儿。往日里他一躺下就睡去了,这当儿却一点也睡不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事儿像潮水般在他的脑海里翻涌着,一会儿又渐渐地平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黑暗中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没了睡意。他痛切地感受到了做人难,当老板更难,当老板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当老板要忙的事儿永远也忙不完。看来还是打工单纯,上头吩咐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伤那么多脑筋,即使像机器人那般死命干活,也只是付出了体力,犯不上愁这愁那。当老板要愁的事儿实在太多了,愁完了这个又愁那个,似乎永远也愁不完。当然,最愁的是赚不到钱,最怕的是亏损和破产。这几年你着实奋斗了一番,你的事业在局外人看来是红红火火的,“没个千把万,少说也有几百万。”局外人总是如此欣赏你,殊不知,你如今成了纸糊的骆驼,说倒就倒的。那天,林香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突然叫了起来:“老板,你有白头发了。”你才明白,动脑筋真会使人衰老。人就这么奇怪,就喜欢图名誉,图地位,图金钱,图美人儿,而这些东西最伤人害人,最容易使人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其实做人还是像阿丕那样最自在,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一张小孩儿似的脸,看不出老的痕迹,虽然他吃不好穿不好,但他不伤脑筋不犯愁,无忧无虑过日子。还有那垚垚,虽说他半癫不癫的,但他不用愁这愁那,也不用动这么多脑筋,日子过得单纯、逍遥。你呢,随便一件事都可以愁上三天三夜,贷出去的一笔又一笔款收不回来,林香借去的钱一时还不来,买套房又硬撑着花了七万多,虽说酒楼舞厅有点生意,但雇了一批人,开销够大的,时不时要应付这个检查那个检查,要交这个费那个费,每日里也是捉襟见肘的。再说建将军庙吧,筹集的款子不够,你把储金会的钱挪了一万多块垫上,想等下次捐款时把钱还上,好不容易打好地基砌好墙,屋架也上了墙,谁知前几天达理把你叫到镇政府去,说前一段时间他到市委党校学习去,不知道建庙这事儿,回来听说了,一查,只是镇土地所个别人口头同意,没有办理手续也没有报县土地局批准,属于乱建,要停建,按照镇政府规划,那地方日后要建一个公园;再者,那地方变成搞封建迷信的场所,上级知道了要处理的。一听达理如此讲,你虽费了许多口舌辩解,但他态度坚决,根本不理睬,口气强硬地要求马上停工。无奈,你只得让停工了,当初要早知道有这结局,开头干脆不去募捐,不建这庙,图个省事清静。如今这架势真叫个骑虎难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东门值越想越感到后悔,越想越气馁,最后迷迷糊糊睡去了。 第七章(一) 这些日子东门值神情憔悴,心事重重,人瘦了许多。这天天刚黑了下来,他走出了一半店门朝向公路一半店门朝向新石街口的星星酒楼,拐进了东西走向的新石街,街上灯光闪烁,各个商店还开着门,刚才他把酒楼的事务对手下人交代了一番,想到外头走走,散散心,却感到没个好去处。他想往镇北头小山的将军庙工地走走,一想到工程被停工了,到那儿看心里会更难受,就不想去了。他走到石板街跟新石街相交的十字街口,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两瓶啤酒,沿新石街向东走过了一段街道,到了镇郊,又向前走了一小段高低不平的土路,路的两旁是几座刚建成的楼房,来到了一座五层楼房前。他抬头一望,只有顶层的窗口透出亮光,就像黑夜中孤岛顶上的航标灯。大楼楼梯口黑漆漆的,他摸索着上了楼,到了五楼,敲了敲门。林香开门,一见是他,忙让他进去。 东门值把啤酒放在客厅桌上,拉了张椅子坐下,问道:“林香,你吃过了吗?” “没有,我正在炒菜。” “多炒点,我想喝酒。” 一会,林香炒好了菜,端了出来,也在桌旁坐了下来。东门值打开啤酒瓶,倒了两杯,他一口喝了半杯多。林香连忙把面前的酒倒进他的杯里,只留下小半杯。 东门值喝了几杯酒,脸色微微发红,说道:“林香,这做人也真难的,一天到头恼人的事没完没了,还是喝点酒痛快,半醉不醉的,啥恼人的事全不记得了。今天咱不去想那恼人的事儿,先痛快痛快吧。” “老板,以前我很少看见你喝酒,最近咋变了?”林香问道。 “我酒楼里啥酒没有?但我是老板,要有个好样子,所以在那儿我一般不喝酒,这样才能保持我的威信,管好手下人。酒楼舞厅虽然热闹,但是待久了会感到烦腻,总有一种被困在墙内的感觉,总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到了你这儿,我就感到自在多了,舒畅多了,没了顾虑,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心里憋着的话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老板,酒喝多了伤身体,那醉样子也不好看。” “又不是醉倒在大街上,在这儿没外人看见,怕什么?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才喝一点点,又没醉。林香,往日里我一回到那个家就感到憋闷,而一跟你在一起那种憋闷的感觉就没了。也许你会认为我这人喜新厌旧,其实并不这样,我那一代人找老婆并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这样挑挑拣拣的,有个姑娘肯跟上你就高兴得不得了了。我呢,很早就没了母亲,跟着在电力系统工作的父亲四处漂泊,后来父亲调到这镇上电力站工作,在一次架设电线时摔了下来,受了伤,后来死去了。那时我正在上山下乡,后来从乡下回镇上,我一没房子二没钱,找老婆实在难找。有人对我说白家要招一个男人,我看白家房子挺大的,若雪又长得标致,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白家呢,也正需要我这样上无父母下无兄弟的男人。在白家生活了这么多年,在外人看来是很美满的,进门入赘这事却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我总感觉那儿不是我真正的家,我在那儿并不自在。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谈倒插门被人招的话儿,也最不愿意听人们谈论‘宁愿站着晒,不愿被人招’。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够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在那个家里,我才是主人,一切都无拘无束。林香,你的出现,你那两个条件的提出使我下了决心,促使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虽说咱还没结婚,但我毕竟成功了一半。” “我叫你一起去办结婚手续,你自己不干,要拖着,能怪谁呀?” “上次我就对你讲过了,眼下我有我的难处。好了,不谈这个了。”东门值又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我费了好大劲才建起来的那个将军庙,现在上头不让建了,你说烦人不烦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个烦恼结束了,另一个烦恼紧跟着又冒了出来,没完没了的,总是不停地折磨你。也许,这就叫做人生吧。” 东门值还想说出新的烦恼,说出储金会面临的危机,他又担心这话题惹得林香不自在,以为在向她讨钱,这些话到了嘴边又打住了。他又喝了几杯酒,劝林香喝,林香勉强喝了开头倒的小半杯,他想再给自己斟酒,不料两瓶酒都喝光了。 东门值脸涨得红红的,感到脑袋有点儿沉重,说了声:“林香,今晚我就住这儿啦。” 林香并不答话,把他领进中间为客人准备的房间,让他在床上躺下,然后出去收拾桌上的碗碟杯儿。 东门值一躺下去就睡着了,半夜里他醒来了,拉亮了床头柜上的灯,一骨碌下了床,来到林香的房间门前,推了推,里头牢牢闩着,推不动,他想敲门,怕把林香吵醒,惹恼了她,只得悻悻地回自己房间睡去。 东门值想再睡下去,不料刚才那一醒来,那睡意竟全没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他嫌灯光刺眼,拉灭了灯,但眼睛依然没能合上。他又瞧窗外,灰暗的夜色已渐渐褪去,露出了蒙蒙的白光。他注意听了听隔壁林香房间,还没个动静,他一跃下了床,开门下楼去了。这些日子他就住在酒楼里,但睡眠却成了一种负担。以前他失眠过,那是因为天花乱坠地胡思乱想,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自然睡不着。虽说睡不着,但所想的事儿毕竟海阔天空,不着边际,想过之后也就不当回事儿。如今可大不一样,这所想的事儿件件跟自己有关联,比如拆庙啦,储金会钱啦,跟若雪离婚啦……哪件事儿不让他愁个够,烦个够?这些个日子,他时常就这么个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到了天亮。由于一夜没睡着,大白天他感到头重脚轻,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他猜想自己一定满脸憔悴,两眼布满血丝,样子一定很可怕,但他又不愿照镜子瞧自己的模样儿,每天早晨总是用毛巾蘸冷水拼命揉双眼搓脸,想把那眼里的血丝抹去,把那憔悴的模样儿抹去。白日里头晕脑涨的他又得为那些烦杂的事儿费心留神。到了夜晚,有时他实在想睡阵子,但那磕睡虫竟不知爬到哪去了,他强逼自己合上眼睛,忽然间脑子却出奇地清醒,只感觉到浑身上下左右张着一张?(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7 部分阅读 强乃婢共恢赖侥娜チ耍勘谱约汉仙涎劬Γ鋈患淠宰尤闯銎娴厍逍眩桓芯醯交肷砩舷伦笥艺抛乓徽糯笸盟谱拧K破茸约捍右豢际思赴俸笏馊缘慈晃薮妫怖恋迷偈氯チ恕K蛔啪退蛔虐桑幸欢伦泳挂裁悦院模袷怯形奘簧咴诓抛约海婺咽埽昧﹃且恢恢簧撸伲卟患耍醋约夯姑凰帕ā?br /> 东门值就这么艰难地度着时日。 达理到市委党校去学习,几个月不在家,这几天刚回来,就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他处理。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里正忙着,接到了东门值打来的电话,请他下班后上星星酒楼吃饭去。过了会,东门值又打来了电话,盛情难却,他答应了。傍晚,达理上了星星酒楼二楼,东门值早已在大厅边的柜台后等着,一见他上来了,忙把他迎进了一个小房间。他俩在小圆桌旁坐下,服务小姐送来了几碟菜、几瓶啤酒。 “这儿我是老板,在自家酒楼里我一般不喝酒,难得姐夫你来这儿,今天我破例陪你喝上几杯。”东门值打开了瓶啤酒,斟满了两杯,递了一杯放达理面前,说:“来,咱先干一杯。”他一仰脖喝干了,达理也喝了。东门值又往各人杯里添了酒。 达理一杯酒下肚,脸微微发红,说道:“我这人一空腹喝酒脸就红。”他夹了一筷子菜吃了起来,又说:“阿值,这些日子我不在,你咋就搞出了那么多的名堂,又是捐款又是建庙,你办了用地审批手续没有?那地镇政府是另有用途的,打算日后在那儿建个小公园,所以,那庙是不能建的,已经建了的那部分是要拆的。还有,听说你跟阿雪离了婚,这是咋搞的?” “咦,这事儿一言难尽……” “都多少岁数的人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得要离婚?” “你是姐夫,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办的那个储金会,把钱借给了那些鳗场鳖场老板,眼下鳗价鳖价下跌,老板们没钱还我,一些存款人的存期又到了,我只能动员他们续存。现在再吸收人来存款挺难的,让我拆东墙补西墙都来不及,我想来想去想不出别的法子,只有先离一下婚,这样日后讨钱的人就不会找阿雪的麻烦,天大的事儿就由我一人来承担。等将来这麻烦事儿过去了,那时我再跟阿雪复婚。眼下我这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储金会的事儿你可不要对别人讲,传出去可不得了啰。” “噢,原来你有这么个难处。本来搞存贷款是公家金融机构的事,现在各村都办起了储金会,利息又是自定的,给公家金融机构造成了冲击。看来非得要按照上级有关规定,对储金会来一番清理整顿不可。” “姐夫,怪不得人家说你那么四角,凡事总有个灵活性么,要按你所说的,这庙也不能建,这储金会也不能办,干这也不行,干那也不对,那啥事儿也不得干了。” “话不能这么说,用地的事儿国家有政策,就算我不当镇长,别人当镇长,照样不会同意的。” “这些事儿烦人,好了,咱不谈这些,谈别的吧。阿理,最近我听到了一些顺口溜,不光在酒楼间流传,在咱这镇上也传开了,不知道你听到了没有?” “你说说给我听听。”达理顿觉有趣,催促道。 “有这么几句,第一句是‘听医生的话——饿死’。如今当干部的一个个吃得油脑肥肠,大腹便便,十有五六不是血管中胆固醇含量高就是血压高,医生就劝他们这鱼呀虾呀不能吃,那肉呀蛋呀也不能吃,要真个听医生的话,不是要饿死么?” “那第二句怎讲?” “第二句是,‘听老婆的话——闷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是住家——办公室——住家,下班后天天守着老婆子,瞧着同一张脸蛋儿,不要说又丑又老的瞧着心儿烦,就是漂亮点的一看再看也厌了腻了,你说能不把你闷死么?话说回来,哪一个当老婆的会喜欢把自个儿留在家中,让老公上歌厅舞厅玩去?还不是巴望老公天天守在自个儿的身旁?” “第三句呢?” “‘听领导的话——干死’,这句话你们当领导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哪个单位里不是那些好使唤的牛拼命使唤,不是那些老黄牛勤勤勤恳恳干得半死?在许许多多单位里,你干多干少,有干没干,都领一份工资儿,这样子,不是越听领导的话干得越死么?” “那第四句讲的是啥子儿?” “这句话粗了点,是说‘听歌女的话——操死’。这歌女实际上是指那些三陪女,而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有权有势的人在家里瞧着半老徐娘的老婆子自然心烦,见到了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能不心猿意马,乐得让她们三陪么?” “那你这店里呢?有没有搞三陪?” “陪吃饭喝酒,陪唱歌跳舞玩玩儿是有的,陪睡觉我是不允许的,一旦弄出了事可不是闹玩的,还有那种艾滋病更是吓死人。” “这样就好。办酒楼不能只顾赚钱,应该要讲社会公德,不能做有悖社会伦理道德的事,那样子不仅给酒楼带来坏名声,还给个人、家庭和社会带来极大的危害。” “阿理,除了刚才说的那四句,我还听到了其他一些传谣,听起来也挺好玩儿的。是这么说的,‘身体是自己的’,就是说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就只有一个身体,你要是不顾健康状况只顾拼命赚钱,到头来你纵使拥有百万家产,什么东西都不缺了,但身子却累垮了,早早死去,那再多的财富跟你也无缘,所以,人活在世上要保持身子棒棒的,命儿长长的,才是最最要紧的。” “有道理,接下去呢?” “再一句是,‘老婆是别人的’。一个人再有本事,要是命儿短,撇下娇美的老婆子西去,如今的女人会一辈子给你守活寡么?还不是再嫁人么?那时老婆不成了别人的么?” “底下还有吗?” “有,最后一句是‘钱财是儿子的’。如今的人只顾低头拼命赚钱,置下了再多的家业,积下了再多的钱财,到后来自己累垮了,老了,还来不及享受,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把财产全留给了儿子。这种人其实最傻,白白苦了累了一辈子,做人又有啥意思。古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今人实在没必要为儿孙操那么多的心,自己该享福就是要享福。只是这道理嘴上好说,做起来可就难了。比如说,我天天窝在这小镇上,总想有一天能到外头去看看这世界,解解闷散散心,但总是办不到,不是这原因就是那事儿缠着你不能脱身。我周围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挺想去旅游,我听他们说了许久,到现在呢,一次也没去成。你说,人的这种生活怪不怪?”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世界上是有一条看不见的链子把人链着,使得每个人都不能轻举妄动,并且大多数人都习惯了被这么无形地链着。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些顺口溜,可以看成是老百姓对当今社会某些现象的一种概括,有一定的道理,但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消极了点。我认为一个人应该直面人生,对生活有所创造,对社会有所贡献,而不能老是想着如何保养自己的身子,自己一旦死去后又怎么样怎么样。在战争年代有许许多多的志士仁人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为了革命的成功,他们没有犹豫没有怨言。在今天,虽然是和平年代,但是一个人的生命如果能够换来社会的安宁和发展,就应该做到毫不犹豫,这种付出是完全值得的。这就是我的观点。” “姐夫,你们当干部的自然三句不离正经八百的大道理。你做报告时多讲大道理自然不会犯错误,乌纱帽也不会丢掉。我还是认为,如今许多事嘴上好说,真要办起来可就难了。” 他俩喝酒吃菜,又侃了一会,达理要起身回家去,东门值送他下楼去了。 第七章(二) 几天来,东门值是在烦躁与不安中度过的。这天天黑后,他又往镇东郊走去,来到了林香的套房。林香知道他想喝啤酒,早已买了一箱子回来,待他在饭桌旁坐下,她摆好了菜斟好了啤酒。 东门值举起酒杯呷了口,说道:“林香,你也知道了,这几天来存钱的人很少,存的数目也很小,来取钱的人却比往日多,有的人没到期就来取,前两天还可以应付一下,昨天和今天咱再也没有钱付给人家了,只好给人家讲好话,让人家过几天再来。过几天又怎样,还不是照样拿不出钱来,这可真叫人头疼呀!” 瞧着东门值忧心忡忡的样子,林香沉默了许久,突然说道:“老板,我知道你手头紧,明天我打电话去日本,叫我哥无论如何要寄一些钱来,欠你的钱,我心里一直很难受,还有,你 也可以把这套房卖了,我到外头租个房间住。” “林香,你别误会,我这人是讲义气的,你哥有困难,我应该帮助,他刚到日本不久,没赚到大钱,我怎好就向你讨?再说把这套房卖掉,卖个几万块钱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如今这套房并不好卖,你瞧这栋楼房卖出去了几套?买了的几家还不都是香港客,人在香港,没回来住的。剩下的这些有谁来买呢?还不就咱在这住?我跟若雪离了婚,这儿留着,我好歹有个窝。现在的问题是,大笔的钱搁在了鳗场鳖场老板那儿,这些人赚不了钱,没钱还你,你总不能把他们的鳗鳖捉来抵债。最近有一家鳗场亏不起关了门,问我鳗场给我要不要?我要那破砖烂瓦干啥?他那破场壳子变不了钱,债就给你赖着。还有那将军庙,我带头给建了,钱不够,我给垫进了一万多,本来想过一段时间再来个捐款给还上,谁知道上头不让建,想要捐款也没得捐了,这,能不恼人吗?” “老板,我看那些老板并不是都没钱,有的人很会装穷,能拖能赖就尽管给你拖给你赖。我看还是上法院去告他们。” “上法院?我也想过,打官司是很费劲的事儿,到时候给判下来了,他却没个钱给你,把空场壳子估价给你,你要不要?最希望鳗鳖能够畅销,那些老板腰包鼓了,自然就会还钱来,但这奇迹不可能出现。我算是看透了,这世间数不清的矛盾纠纷,道不完的悲欢离合,根源都是一个钱字。要是没有钱这东西,人们也就没了那么多的烦恼,那多美妙呀。我真佩服文家两个人,一个叫垚垚,别看他疯疯癫癫的样子,他有勇气把钱往大街上撒,让人捡去,我想,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勇气了。一个叫达通,他也把钱看得很轻,走南闯北游了很多地方,这也得有一定的勇气。这辈子我很想到外头走走看看玩玩,总觉得自己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走出去看看,不是白来了一趟?每次我产生这个念头后,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脱不了身,打消掉了这念头。看来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都被一堵墙挡着,我们实在没有勇气冲过墙去。” “老板,我看这世界上不要钱,把钱撒掉,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不要说把钱扔掉常人没这个勇气,就拿我出来打工来说,想换个好点的地方,换份好点的差事都没那个勇气,总是感到磕磕绊绊的,至于到外头去游山玩水,我没那么多钱,连想都不敢去想。” “没钱人没能到外头玩去,但有钱人并不见得就有闲情逸致,他们有太多的苦闷,太多的烦恼,他们手头有钱却拿不出时间,下不了决心走出去。我还是羡慕文家那两个人,他们最自由自在,他们不怕旁人议论,不怕被人说三道四,他们我行我素,做自己想做的事儿,所有这些,可惜我们办不到。林香,我总感到今天的人太虚伪,一个个戴着假面具,人跟人之间的交往不是真心实意的,而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就是跟自己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丈夫或妻子、兄弟姐妹、亲朋好友都不敢说百分之百的真话,不敢推心置腹地交谈,更不要说在对待同事、邻里,在社会交往中要留一手了,彼此之间时时提防着,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什么时候人跟人之间才能做到不设防呢?” “老板,你对人情世态看得真透。我也有过这种感觉,从前我曾经真心实意待人,但人家可不这样,有的人会把你当傻瓜看待,有的人会钻你的空子耍弄你。现实教训了我,使我对人不得不提防着点。” “你说得有道理,这个社会太复杂,啥样子的人儿都有,有心计的人太多了,迫使人们相互之间不得不设防。我看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设防……” “哪两种人?” “一种人就是小孩子,天真纯朴,童言无忌童心无猜么,他们之间不设防。再一种人要处在特殊的环境中,就是远离社会远离人群,一伙人突然来到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又遇到了重重的困难,那时不管你身份多高贵还是多低贱,为了生存下去大家必须同舟共济,那种情形下人跟人之间是无须设防的。” “这么说,只有在特殊的环境下人跟人之间才会更亲近。” “是的,你只要认真观察就会发现,一个人老是生活在一个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那他对谁也不会亲近。后来,他突然离开了家乡,到了外地,只要一听到乡音就会倍感亲切。他到了更远的外省,只要一见到本省的人就格外亲近。他到了国外,只要一遇到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就有遇上亲人的感觉。可见,环境不同,人跟人之间的亲疏感觉也大不相同。” “像我这样远离老家出来打工的,体会最深了。我感到人这种东西最奇怪,他总是不喜欢窝在一个地方,总是喜欢到处漂泊。” “林香,我多想有一天能够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我窝在这地方太久了,太厌了,我想,我应该到新的地方去,到新的地方去……” “老板,你喝醉了。” “醉?早哩!我啥时喝醉过?我一点都没醉,我喉咙干,我要喝,喝了才痛快!痛快!” “我倒杯开水给你,好吗?” “白开水没味儿,还是啤酒好喝。林香,现在我散在外头的钱讨不回来,存钱的人来取钱我拿不出钱来,这储金会要倒了。我在这地方要再待下去,将会天天被讨钱的人包围住,那时我一天也不得安宁。我想过几天就悄悄离开这地方,到很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那时讨钱的人就找不到我,就没了那么多的烦恼。我很想带你一块去,又怕连累了你,让你吃苦。要离开你了,我心里总感到不是个滋味。” “老板,我才不想离开这儿哩。你醉了,累了,该歇歇了。”林香劝道。 东门值边说着话儿边一杯接一杯把啤酒灌下肚去。他劝林香喝,林香每次只呷一小口。东门值喝完了几瓶,林香的一杯酒还没呷完。林香瞧了瞧墙上的挂钟,九点半了,又瞧他开始打饱嗝,忙说:“别喝了,歇歇吧。”她开始收碗筷进厨房。 东门值到墙边的沙发上坐下,他腰间的BP机“嘀嘀嘀”响了起来,他瞥了眼BP机上显示的数码,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过了会,BP机又响了起来,他又站了起来,说:“我下去打个电话。”林香闻声从厨房出来,说:“这么晚了,别出去了,明天再打不也一样。”“不行,我得下去一下,打完电话就上来,很快的。”他走过去拉开了房门。林香瞧他醉醺醺的样子,脚步有点不稳,忙说:“我跟你下去。”“不要不要,这么晚了你跟我一块上街,让人看见了像什么!”东门值摆摆手,迈着踉跄的步子下楼去了。 林香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上来,等了一阵又一阵不见敲门声,不觉困了,竟歪倒在沙发上睡了,朦胧中她瞧了眼墙上的钟,十二点过了,想道,许是他有急事找人去了,怕来这儿迟了,不来了。 翌日上午八点多,林香来到新石街上的储金会,打开了店门,见东门值还没来,她端了盆水把桌椅揩干净,坐了下来。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递上一张存单,要取钱。 “这单子没到期,你就要取?” “要,就一万块。” “今天没这么多钱,过几天再来吧。” “不行,今天我就要取。你那老板都死了,我现在不取,以后上哪取去?” “什么?老板死了?” “天亮时,有人在公路那边的西郊池塘看见死着一个人,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去了,把尸首拖上去,检查了,说是昨晚喝醉酒掉下去浸死的。很多人认得,死的人是你们老板。” “真的吗?真的吗?” 林香顿觉眼前一团漆黑,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她撇下了那人,冲出了店门,上了新石街,向东飞奔而去。那中年男人还愣愣地站在柜台外,望着她消失在人流中。 林香回到套房后,连忙关门闭窗,随后瘫软在沙发上,她后悔自己昨晚态度不够坚决,没有拦住他,又后悔自己没跟他一起出去,要是一起出去,那他就不会死。“唉,都是我错!都是我错!明明知道他醉成那个样子,还要让他出去。”她不停地责怪自己。 过了一会儿,派出所的人找上来了,向林香询问了东门值昨晚在这儿的情况,然后带林香一起前往储金会。几位干警和镇里的干部让林香交出钥匙,当着她的面把各种账本、单据和一些现金清点了,锁进保险柜用封条封了,最后把店门关上封了。 林香又回到了套房。中午,一阵激烈的敲门声炒豆般响起,她心往下一沉,知道定是讨债的人找上门来了。她用手捂住耳朵,不去理会。敲门声夹杂着怒骂声越来越响,并有猛烈的撞击声。林香知道拗不过去,只得起身开门。“呼”的一声,十几个男男女女涌了进来。林香吓得躲往沙发边的墙角,两个女的走上前把她拖了过来,一个女的挥手掴了她一巴掌,骂道:“破鞋!狐狸精!”她们正要打她,被领头的一个男人挡住了,他神情严肃地对林香宣布:“你那老板死了,听说他早就破产了,欠了我们的钱,这套房我们要接管抵债,你走吧。”林香连忙走进自己的房间,众人紧跟着进去。在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她找了一个背囊,拉开布衣橱,把挂着的衣服取了下来,胡乱塞进背囊,又在众人的监视下,她提着背囊下楼去了。 东门值落塘淹死,消息传到白家,若雪哭得十分伤心,她和老白婶、岚岚到水塘边去看了,连忙买了口棺材,雇人抬往西山埋去了。 几天后,白家院子里聚集了一群人,那些人手里拿着储金会的存单,粗话声骂声此起彼伏。 若雪听见了,连忙下楼去。老白婶、岚岚吓得躲在楼上房间里,不敢下去。 “你们是干啥的?乱哄哄的!” “干啥的?你老公欠了钱,来讨债!”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的钱又没交给我,找我干啥?” “他死了,我们不找你找谁?” 若雪和众人在院子里僵持着。 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若雪的鼻子命令道:“你去把钱拿出来,要是不拿出来,就用这房子抵债。” “我就没钱!用房子抵债,你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咋不敢?” “告诉你们,我跟他早没关系了,我们早离婚了,他欠钱关我啥事?” “你骗人,我们不信!” “不信,好,我拿证明让你们瞧瞧!” 若雪转身疾步上楼去,又旋风般下楼来,手拿着一本离婚证书,打开蓝色封皮让大家瞧。大伙儿围拢过来细瞧,一时倒没了声响。 “离婚归离婚,以前你们是老公婆,他把钱藏你这儿,你就应该拿出来。”一个女人怒气未消,说道。 “你看见他把钱藏我这儿了?我自个儿生活都顾不过来,哪来的钱?反正要上法院上哪儿告随你们的便,我跟他早离婚了,不关我的事。”若雪一只手握着离婚证书,一只手叉腰,理直气壮地说。 “上法院告去!” “就是要告!” 众人嚷嚷着,但声音没先前那么大了,三三两两往院子门外退去。 岚岚原先晚上跟老白婶睡,若雪跟东门值搞假离婚前后他都时不时回家来住,如今他死了,她顿感孤单,让岚岚过来跟她一块儿睡。这天夜里,若雪上了床,懒得去关灯,她瞧着岚岚甜甜地睡去,不禁感叹,人要是一辈子都是小孩子该多好呀,无忧无虑,不知道啥叫烦恼,不知道啥是愁的滋味儿,但愿一个人永远不要长大,永远不要成家,然而,这些却永远办不到。人一长大了,这不顺心的事儿总是一茬接一茬,老摆脱不掉。阿值死了,那些债主告到法庭去,昨天法庭开庭让她去了,亮出了离婚证书,还钱的事法庭判了跟她无关。法庭正派人查对阿值贷出去款的账目,准备通知那些鳗场鳖场老板,让他们还钱。星星酒楼,还有阿值瞒着她买的一个套房被法庭封了。现在想起来,当初阿值动员她跟他离婚是对的,若是不离,讨债人肯定揪住她不放,连这房子都要被封,后果真不堪设想。看来阿值还是疼我关心我,为我想到了这一步。听说阿值的魂儿被那个当出纳的小狐狸精勾引去,钱被她骗去了许多,连整个儿身子都被她勾了去。以前只听到街上人传闻,并不当真,如今算是证实了。那小狐狸精被溜掉了,要不,真要狠狠揍她一顿才解恨,说不定阿值就是被她害死的。自己跟阿值结婚这些年,也有过温馨快乐的日子,也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只是这一切都已成了过眼烟云。阿值走得太突然了,他算得上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挺会赚钱,一生老是跟钱打交道,最终还是被钱所害。本来自己指望跟他假离婚一段时间后再复婚,快快乐乐地过上这下半辈子,他这一走,这指望成了泡影。往下的日子还很长,自己心中没了个指望,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泪水顺着若雪的眼角淌了下来。她看了一眼灯光,泪眼中的灯光恍若万花筒,一片破碎的景象。 第八章(一) 几天前到白家讨债的人乱哄哄来又乱哄哄离去,几天后,白家院子又走进了一位头戴长舌帽的三十几岁男人,若雪、岚岚不在家,老白婶在厅堂内瞧见来人,走了出来,她满脸不悦,问声:“你有啥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因为我往储金会存了一万八,我是乡下人,这钱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比不上那些大老板,钱就这么没了,我心有不甘,想再问一问。”那男人答道。 “这事不是交法庭处理了吗?我女儿跟她男人早离了婚,这事跟我家不相干,你找我家干啥?” “大婶,你不知道,法庭只先考虑解决那些十万八万以上的,像我这样一二万以下小数目的,能排上号吗?这一下子不光利息没了,连母钱也没指望了,够倒霉的了。大婶,既然钱的事儿是这个样儿,我就不找你麻烦了,不过,我还有件事儿,不知道你能不能帮个忙,或许……” “啥事,你就直说吧。” “我老婆有个妹子,今年二十五了,很想在镇街上找户人家,我在这儿没亲没戚的,又没个熟人,不好寻问。这几天来讨钱,我想您是本地人,求您正合适,虽然我们不相识,但我还是厚着这张脸皮说了,或许你能帮上个忙。” 老白婶听他这么一说,眼睛一亮,态度顿时变得热情起来,连忙说:“噢,你想托我当媒人哪,这事嘛——后生仔这街上有的是,要找当然得找人品好家境好又有钱的,当然,最好是各个方面都要好的,我帮你寻寻。” “太感谢您了,咱这真叫做不打不相识呀。” “我这人心软,吃软不吃硬,能帮人家办的事我会尽力去办。好吧,过几天你来我这儿一趟,有消息我会告诉你,还有,你带一张那妹子的相片来,到时候男家要瞧个相片的省得你再跑。” “大婶,这事拜托你了,我走了。” “噢,我忘了问你,住哪个村的?” “我是水川乡荔林村的,离这三十几里路,我叫阿亮。” 阿亮满怀着希望离开了白家。 水川乡荔林村有姐妹俩长得如花似玉,姐姐叫彩霁,妹妹叫彩雯,她们的父母得病先后去世了,留下了一片承包的责任田,家中没个兄弟,重活没人干,彩霁托媒婆四处打听有没个男人愿上门。邻村有个阿亮,家中兄弟四个,三个哥成家后自立门户,他最小,又早没了父母,快三十岁了,手头没钱,又生了个癞痢头,哪个姑娘肯嫁上门?他正发愁中,那天媒婆问他愿不愿让人招上门,他满口答应,急忙换了身新衣服往荔林村去,一见彩霁那俊模样,口水一直往肚子里咽,生怕对方不肯答应。彩霁瞧阿亮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嫩,只是那癞痢头令她嫌恶。阿亮走后,媒婆在彩霁面前念叨了一堆阿亮不赌不嫖不偷不懒人品如何好的优点,反复强调如今男人比女人少,寻个入赘男人如何如何难的理由。彩霁再三考虑,反复掂量,终于答应了。阿亮入门后,那年水稻收成好,荔枝、龙眼、甘蔗卖了钱,一家人好不高兴。一年后,彩霁生了个男孩,更是喜上眉梢。几年后,阿亮剩了钱,听人说到石头镇储金会存钱利息比别的地方高,就上那儿把钱存了。前几天听人说老板死了,储金会倒了,他半信半疑的,去了趟石头镇,证实这事是真的。阿亮自小就穷怕了,好不容易赚了点钱,如今一下子没了,他的心口就像被刀剜似地疼极了,几个晚上都没睡着。彩霁本来挺疼他的,现在却忍不住了,像轰炸机似地对他轮番攻击。他受不了了,硬着头皮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上石头镇去。临走前,彩霁给他下了命令,一、钱要想方设法去讨;二、给彩雯打听个镇街上的好人家。阿亮知道这一去希望不大,没法子,只得顶着发怵的头皮再进白家讨债,不料,钱没个着落,彩雯的事却有了个苗头,叫他好不欢喜。 阿亮回到家急忙把这事告诉彩霁。彩霁听了,忘了向他追问讨钱的事,把彩雯叫来,开门见山就说:“姐夫帮你在镇街上寻个好人家,你去不去?”彩雯一听,羞得两颊通红,急忙低下头,跑开了。彩霁见此情景,知道她想嫁到镇街上去。几天后,彩霁催阿亮再上石头镇去。 阿亮来到白家,找到老白婶,迫不及待地问:“大婶,有消息吗?” “别着急,先把那妹子的名字、生辰八字报来。” “她叫彩雯,彩色的彩,雨字头下面一个文字,生辰八字我不知道,今年二十五了。我把相片带来了。”“这事不比吃光饼,一张口就成。我保证帮你找个好人家,相片就放我这儿,过两天你再来听消息吧。”阿亮见她这么有把握,就放心地走了。 农村姑娘很少留到彩雯这般年纪还没寻到夫家,为她寻对象的事儿,彩霁心里急,三番五次催阿亮到外头打听个好人家。老婆的话如同圣旨,阿亮不敢怠慢,托了媒婆四下里打听,又求了外村的熟人留意寻访。媒婆和熟人曾介绍了几个后生仔,都是家住乡下的,彩雯一听是种田的,就不愿意见面,有两个勉强见了面,她把头一摇,这事也就吹了。这些日子也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滑溜过去了,彩霁心里急了,催阿亮在外头加紧打探。阿亮压根儿也没想到,这次为着讨钱却给彩雯讨到了个婆家。 荔林村坐落在丘陵地带,村民们的房屋散散落落建在几个小山丘的脚下。彩霁姐妹的家门前是一条水渠,水渠外是一大块稻田,屋后是山丘,是一片她们家承包的荔枝树龙眼树。她们家独家独院,只有在离这儿几百步外的水渠拐弯处才有另一户人家,这儿虽比不上眼下有钱人家在乡下建造的豪华别墅,但她们却享受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如今,荔林村的每户人家都装上了电灯,每家都有了彩色电视机,只是房屋分散,还没有自来水。阿亮来到彩霁家后,雇人在屋边厨房前的空地上打了个手压机井,就是把镀锌水管底部钻了一些小洞,然后打入地下,在水管的上部装上手压泵,用手一压,地下水就冒上来了。家里的饮用、洗澡水就用这种手压泵抽上来,再装到一个大水缸里。洗衣服由彩霁姐妹到水渠边去。每天晚饭后,彩霁带着淘淘先上楼看电视去了,彩雯对这段时间的儿童片不感兴趣,掂了桶热水进屋边厨房隔壁的洗澡间去了。阿亮要数着鸡鸭进窝,遇上不进窝的,他要去赶。水缸里的水用了一天快干了,他要把水缸底的水舀掉,再打满一缸水。他来到了水压泵前,往泵里灌了一瓢水,开始使劲地一上一下压起来,水“哗哗”地从水管口喷出来,注入了铁桶,发出了阵阵的响声。手压泵就装在洗澡间门外几步外,洗澡间是阿亮搭盖的,门是用木板皮拼成的,做时找不到像样的木板,仓促钉成了,留下了几条缝隙。平日里谁进去洗澡,把门一拉关上,谁也没在意。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洗澡间里昏黄的灯泡亮了。阿亮正低着头用双手一上一下使劲提压着水泵的机械铁臂抽着水,水从管口汩汩地冒了出来,溅到铁桶里发出了“哗哗”的声响。不一会,一桶水打满了,阿亮伸直了腰,走上前去掂起水桶要往厨房的水缸倒去,不经意地往洗澡间瞥了眼,透过木板的缝隙,他看见了彩雯那洁白的胴体。他轻轻放下水桶,蹑手蹑脚地靠近木板门前,瞪大眼睛往门缝里瞧去,只见彩雯的背正对着门,她那乌黑闪亮的头发瀑布般地垂在肩上,臀部微微翘起,双手正往白皙的肌肤上抹着肥皂,一会,她稍稍侧转了身子,S型的胴体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幅用简洁的线条勾画成的美人画,又像是一尊诱人的塑像。阿亮美滋滋地瞥了一会儿,担心彩霁从楼上下来,连忙提起水桶往厨房去了。他倒完了水,又来到水泵前慢悠悠地压起了水来,眼睛仍不时往那门缝里瞄去。一会,门开了,彩雯穿着宽松的睡衣睡裤从里头出来了,低着头从阿亮跟前走过。阿亮扭转身来目送她走进大门,“咚咚咚”上楼去了。 打那以后,每天晚饭后天刚要黑下来那阵子,只要彩霁、淘淘上楼看电视去,彩雯一进去洗澡,阿亮就必定站在手压泵前不紧不慢地打水,他就要目不转睛地透过门板缝儿瞧彩雯那诱人的胴体。这段短暂的时光成了他一天中感觉最美妙的时刻,每天他都盼望着这一刻早点到来。当彩雯每次洗完澡从水泵前走过时,阿亮顿时感到怅然若失,就像一盘特好吃的东西摆在面前刚吃了几口就没了那样难受。世上有许许多多再好看的东西只要反复看上几遍就会多多少少有点厌倦的感觉,只有漂亮的异性才令他怎么看也看不厌,总想多瞥上一眼,哪怕多瞥上一秒钟也好。每天他都巴不得天早点黑下来,巴不得那一刻快快到来。他暗暗庆幸自己当初钉门板时留下的那几道缝儿,幸好那时找不到好木板,他又急于去干别的事儿,就这么粗粗钉了,要是用好木板钉,没了缝儿,如今也甭想天天有好“戏”看了。听说石头镇街上的影剧院晚上时不时有外地的歌舞团来演出,去看的几乎都是年轻人,女演员一边蹦蹦跳跳表演一边把衣服裤子一件件脱下,那样儿叫做什么“三点式”。影剧院放电影没什么人看,三天两头要停放,一个月里演上二三场歌舞晚会却是全场挤满了人,大概是那些年轻人争着想看“三点式”吧。叫我花上十几块钱去买票看,我才不干哩。我也到过那影剧院门口,看了那镶在玻璃窗里的大大张的演员妞的照片,全身脱得只遮了那三个点儿,那脸蛋儿上了妆,笑掬掬的,总感觉比不上咱家彩雯漂亮。咱在自家里不用花上一分钱,可以看到比那影剧院里更好看的模样儿,不是更舒畅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彩霁催阿亮到外头给彩雯寻婆家,婆家一时没寻到,阿亮心里却有了个失落感。他真不希望彩雯一下子寻到婆家,让她在家里多待上哪怕一天也好。但他明白,让彩雯永远留在家里是不可能的,她迟早要嫁人的。 这天,邻村一户亲戚家新房落成,彩霁带淘淘去赴酒宴,早饭后就去了。晌午,彩雯从田里回来,脚上手上都沾着泥,就提了桶水进洗澡间冲洗去了。阿亮上午去了趟石头镇镇街,赶早回来了,煮好了午饭,上楼去看电视。他看了一会,不看了,下了楼,在楼梯上正遇着彩雯洗完澡上楼来。阿亮瞧着彩雯那亮丽的额头,白里泛红的脸蛋儿,沾着水珠的闪亮的发丝和透过薄纱般的衣服隆起的胸脯,心中不禁一阵颤动。彩雯跟他擦肩而上时,身上散发出一股香皂的清香的气息。阿亮终于按捺不住,下了几步楼梯后,突然返身跑了上去,伸出铁钳般的双手从彩雯的身后把她拦腰抱住,嘴里喃喃说着:“我想死你了!我想死你了!”随即把脸庞从她的耳后伸出贴近她的脸蛋儿就要亲她。 彩雯猝不及防,又紧张又恐惧,用力挣脱开来,跑上了楼。阿亮紧跟着上了楼。 “姐夫你……你……”彩雯惊恐地望着他,语无伦次说道。 “彩雯,你真好看,我只想亲亲你,没别的……你要真个不肯,就算了,千万别告诉你姐!千万别告诉你姐!”阿亮见她不依,连忙求道。 彩雯飞快窜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彩雯没下楼吃午饭。 吃晚饭时,彩霁带淘淘回家来了。彩雯下楼来吃晚饭。阿亮悄悄察看彩雯的脸色,跟往常一样,但他还是把握不准彩雯会不会把中午的事儿告诉她姐姐,到底捏着一把汗。 几天来阿亮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他明白彩霁一旦知道了那件事儿将会闹出什么样的结果来。他细细观察她姐妹俩,一切都跟往日一个样,慢慢地,他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在姐姐姐夫跟前,彩雯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受委屈的表情,依然每天地里家里忙碌着,但当她单独跟姐夫在一起时,她就跟他少讲话,有啥事儿就匆匆做了,躲开他。往日里一有空闲,彩雯少不了坐在楼上厅堂看电视,如今闲暇下来,她关在小房间里打毛线衣。有几次彩霁推开门叫她出去看电视,见她摇摇头说不爱看,依然低下头去织毛线,后来彩霁也懒得再去叫她了。彩雯越是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她的憋闷感就越强烈,她多么希望能离开这儿,离开得越远越好。什么时候能到一个离这儿远远的地方,一切对自己都是那么陌生,那么新奇,那该多惬意呀。她胡思乱想了一阵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这儿是自己的家,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怎能说要离开拍拍屁股就离开哩,但自己还是有条件离开这儿的,那就是,必须嫁人。她暗暗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只是人家给自己介绍的几户人家都是附近村子里的,那种环境那种家庭自己再熟悉不过了,跟自己的家有啥两样?到了那儿还不照样憋闷,所以,自己不等人家介绍完就摇头了。要嫁到远的地方去吧,看来不太可能。自己有心要嫁到不算远的石头镇镇街上,那儿繁华热闹,就是买样东西也比乡下方便,只是自己一天到晚窝在这乡旮旯里,那镇街上的后生小伙认识不上一个,姐姐已经够为我着急了,叫了姐夫又托了人四处儿打听了,我还好再开口吗? 阿亮手里提着个老旧的皱皱的黑皮包儿,雇了辆摩托车上石头镇去了,包儿里装着一万八千元钞票。他知道眼下时有拦路抢劫的事发生,特地拿了个旧包儿装钱,不会引人注目。他打听清楚了,把钱存储金会利息比银行高,存一年利息一分二厘。 阿亮来到了石头镇街,他站在十字街口徘徊着。过了一会,他沿街向东走了一小段路,在一家储金会门前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前踌躇片刻,终于下决心跨进去。柜台里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约摸四十出头,正埋头写着什么,女的约摸二十多岁。 “存钱吗?”女的站起身来,热情地问道。 “存钱。这钱一时用不上,我想存它一年。”阿亮说。 女的递给了阿亮一张纸条儿和一支钢笔,阿亮接过来,用长着厚茧的粗手捏着钢笔歪歪扭扭地填写上了,他瞧了瞧那字儿,感到太蹩脚了,想撕掉重写,到底没撕,递了过去。 “这钱数不能 (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8 部分阅读 女的递给了阿亮一张纸条儿和一支钢笔,阿亮接过来,用长着厚茧的粗手捏着钢笔歪歪扭扭地填写上了,他瞧了瞧那字儿,感到太蹩脚了,想撕掉重写,到底没撕,递了过去。 “这钱数不能用小写,要大写。”女的接过来瞥了眼,把纸条儿退还给他。 “这大写数字儿我写不来,你帮我写下吧。”阿亮没接,说道。 女的很麻利地把纸张儿给填好了,随即道:“钱拿来。” 阿亮小心翼翼地拉开旧包儿的拉链,又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了一包用报纸裹着的东西,把报纸打开,露出了几叠钞票,他郑重地把钞票递了过去,说:“一万八,你数数。” 女的接过了钞票,开始一张一张数了起来,阿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的一双手在钞票上翻动着,生怕她数错了。盯了一会儿,他感到累了,心想,我都数过多少遍了,应该不会错吧。他把目光移到了女的脸上,一下子呆住了,这张脸儿竟跟彩雯一个模样儿,再瞧那高高的颧骨,那亮丽的前额,那长长黑黑的头发往后扎成了一把,再瞧瞧衣服,她穿的是红色呢子大衣,里头是白色圆领套衫,上面绣了朵花儿。彩雯今早儿要下田去,穿的是旧牛仔衣牛仔裤。一会儿,那女的把钱数好了,递给了对面那男的,她随即麻利地写好了存单,盖了章。那男的把钱数了一遍,又接过存单盖了章,把存单递还给女的。那女的把存单给了阿亮,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下次再来。”阿亮接过存单,发现那女的笑时两边脸颊露出了深深的酒窝儿,彩雯也有这样一对酒窝儿,再瞧那身段子,竟跟彩雯一样儿高一样儿苗条。他正疑惑间,猛然发觉那女的还在朝他笑着,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瞄了瞄存单上的数字,一看没错,急忙把存单塞进衣兜,掂起旧包儿,又朝那女的扫了一眼,然后走出了门。 阿亮回到了荔林村家中,正值中午,一家人围着吃饭,他把彩雯细细瞧了一遍,发现她跟储金会那女子除了装束不一样,其他地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但那女子显得洋气,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彩雯身上却有着更多的乡下人的味儿,说的是本地话,她俩还是能够区别出来的。阿亮正要把这见闻说出来,话到了嘴边又咽回了肚里,到底没说出来,心想,还是不说好,要说了,她姐妹俩肯定要问这问那寻根究底,弄不好她姐妹俩还要上石头镇亲眼瞧瞧去,搞得满街风雨,使自己一家人成为人们议论和注意的焦点,往后他走在镇街上被人指指点点,一点也不自在,那样岂不糟糕?这时彩霁忙着哄淘淘吃饭,彩雯自顾吃饭,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正揣着满腹心思,大家吃完饭又各忙各的去了。 这天中午,达理回家来,吃过了饭,他正要出去,老文婶把他叫住了:“阿理,有句话对你说。” “啥事儿?” “给垚垚讨个老婆。” “这不是开玩笑吗?垚垚的病没好,怎好讨老婆?” “他天天就那个样子,那一辈子都不要讨老婆啦?” “他还年轻,再说现在连自个儿的生活都不能自理,怎么能讨老婆,这不害了人家姑娘了吗?” “二十三了,还年轻?你爸这个年纪早当爸了。垚垚结了婚,冲个喜,说不准这病就好了。” “我不同意!” “管你同意不同意,都得办!” 若冰正在外头踩缝纫机,听到了厅堂里的争执声,停了下来,走了进去。她狠狠地瞪了达理一眼,问:“你不同意?这个家你啥时候操心过?你呀你,自家的事一丁点儿都不去操心,外头的事儿管得挺宽,你做什么去封那庙,真是没人干的事你尽拣着干。” “这是按上头的通知办的,没经过批准乱建庙宇都要拆。我不当镇长,别人当镇长也照样拆。” “拆,拆,你知不知道你闯下的祸吗?外头人都在说了,是你拆了庙,把阿值给害死了。” “阿值是自个儿落水淹死的,死的原因是经济问题,跟拆庙有啥关系?” “你说没关系,外头人却说有关系。文化革命你砸了庙,如今你又去拆庙,你咋就不吸取一下教训,少管点闲事?” “这跟文化革命是两码事,怎么能够扯在一起呢?” “你呀你……反正你儿子讨老婆的事,我不许你说三道四!” “你们要是强要办,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不管最好,讨了媳妇是给你文家传种的!” 达理不想再争辩,转身出门去了。 老白婶到文家提起了给垚垚娶老婆的事后,自个儿心中掂量着,虽说女家追得紧,但垚垚那副样子,相起亲来凶多吉少,要想个稳妥的法子把这事办成。她来到了石板街上常给人做媒的张歪嘴家。张歪嘴见她进来,忙迎上前,叫道:“哎哟哟,今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歪婆子,有件事想求你,咱文镇长家公子要找老婆,想求你去说说。”老白婶一本正经,说道。 “对象在哪?” “对象有啦,过一二天女家有人来,你就跟过去了解一下。日后事成了,镇长家定会好好谢你!” “谢不谢,我不在乎,他公子那个样子,我也感到可怜,讨了老婆,或许会好起来。” 这天,阿亮上白家来了,老白婶叫来了张歪嘴,让她跟阿亮到水川乡荔林村走了一趟,张歪嘴见到了彩雯,有心促成这桩亲事,就跟阿亮、彩霁定了双方见面的日子。 阿亮上次从石头镇回来,钱虽没讨着,却带回了帮彩雯寻夫家有了个着落的消息。阿亮先对彩霁说了,彩霁问了彩雯,见她羞得垂下了头,不言语,最后轻轻点了点头,知道她有心要嫁往镇街上去。彩霁催阿亮再上石头镇,阿亮这次回来后对彩霁、彩雯介绍了一通男的父亲是当镇长的,叔叔从日本回来,家境好人缘好的好处。这天晚饭后全家人围坐在楼上厅堂看电视,彩雯看了一会,一时感到没多大兴趣,自回小房间去了。她半躺半靠在床上,想找本爱看的书一时竟找不着,想睡时间又早,她的脑海里盘桓的是石头镇、房子、男人……一幅从未见过的全新的美妙的图景在她的心中浮现了出来。石头镇她去过,今日的石头镇远非昔日,经过改建扩建,变得更繁华更热闹了。未来的夫家不知在哪个角落,想来房子一定挺宽敞,当官的儿子一定风流倜傥、英俊帅气,他家的日子一定过得有滋有味。只要嫁过去,她就将离开这偏僻而卫生环境又差的乡下,就不用再住这老式的房子,就不用再握那七尺锄头柄,就将永远摆脱长年累月跟泥巴打交道的又苦又累又脏的日子。展示在她面前的将是陌生而崭新的生活,她的男人将驾着摩托车载着她风驰电掣般奔走在石头镇的大街上,她的男人将带上她出入大小商店,让她挑选喜欢的时髦服装……这一切多舒心多惬意呀。也许她的男人还要带上她下馆子,美美地吃上一餐,上卡拉OK厅教她唱上一曲,下舞厅教她跳上几步,但下馆子唱歌跳舞她并不感兴趣,将来他若一定要邀她去,到时再说吧。噫,她感到自己想得太多了,嫁过去的生活将会是个啥样子呢?她想,应该像刚才自己想像的那个样子,顿觉心里头甜蜜蜜的。 这天清早,张歪嘴雇了辆摩托车到荔林村来了,随后,她领了阿亮、彩霁、彩雯一起分乘几辆摩托车往石头镇去。 相亲地点定在老白婶家。张歪嘴一行走进了白家厅堂,老白婶、若雪等待已久,一见她们来了,连忙招呼让座。若雪往来人打量了一番,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彩雯身上,定定地瞧了好一阵子,瞧得彩雯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雪看见她笑时脸颊两边露出了一对深深的酒窝儿。若雪察觉到彩雯已发觉她在注视着她,赶忙把目光移开,退出厅堂往厨房烧开水去了。若雪在厨房里暗自思忖,那女子分明就是害死阿值的那个当出纳的小妖精,你瞧那宽亮的额头,那往后拢成一把的乌黑的长发,还有那脸上露出的酒窝儿,能有假么?只是这女子穿着没那小妖精洋气,嘴唇上也没涂口红。不管怎样,倒得要细细儿地弄清这女子的底细。 垚垚由老文婶带着到了白家,走前若冰给他穿了套新西装,又穿上咖啡色的油光锃亮的新皮鞋,一再叮嘱他不要多说话,坐一会儿就回来。若冰本想一块儿过去,又担心垚垚说话出了岔儿,自个儿听了一旦控制不住发起火来坏了事,就留在了家中。老文婶垚垚进了白家厅堂,阿亮、彩霁、彩雯正由张歪嘴、老白婶陪着坐在藤沙发上扯着闲话儿。老文婶、垚垚在她们斜对面的藤沙发上坐下了。这时,老白婶朝张歪嘴递了个眼色,张歪嘴像背书似地向阿亮、彩霁、彩雯介绍了一遍文家的情况,父亲当镇长啦,叔叔去过日本啦,家里有使不完的钱啦,房子很快要翻盖啦,等等。大伙儿都静静地听着,一时无话。老白婶又朝张歪嘴使了个眼色,张歪嘴连忙说:“初次见面生生的,大家不要拘束,随便说说吧。”待了一会,大伙儿仍没声音,张歪嘴又唱起了独角戏,向老文婶介绍了一遍彩雯的情况。这时若雪一手提着开水壶一手端着盘瓜子过来了,她先泡了茶水,往各人面前送了一杯,然后又把瓜子分成几碟送往各人跟前。大家有喝茶水的,也有嗑瓜子儿的,拘谨地说了些话儿。垚垚不喝茶水也不嗑瓜子,低着头不作声。张歪嘴见状,凑近彩雯身边,附着她的耳朵说:“瞧,他多老实!”彩雯的脸霎时变得绯红。大家又坐了一会儿,老文婶、垚垚先告辞了。 他们一回到家,若冰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看样子没大问题,往下就看歪婆子的功夫了。”老文婶说。 “要成了,得要好好谢谢歪婆子。”若冰顿时笑逐颜开。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若冰估计阿亮一家人已经离开了,她来到了白家。若雪正在厅堂里收拾茶杯瓜子壳儿,若冰问道:“妈呢?” “送客人到车站去了。岚岚还没放学。” “阿雪,刚才你都看了,印象如何?”若冰忙不迭又问。 “初次见面,叫我咋说好说坏的?”若雪淡淡应道。 “阿雪,你对姐还这么见外,把话藏肚子里?”若冰心中不快,道。 “不是把话藏肚子里,我感到这女子像一个人,并且不是一般像,几乎是一个样。” “像谁?” “像在阿值储金会当出纳的小妖精。” “不会吧。” “不信下次你自个细细看去,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躲到了乡下去,改名换姓后嫁人。” “不可能吧,再说这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也是有的,听歪婆子说,那姑娘是自小儿在荔林村长大的,二十多岁了都没离过家一步,怎么有假的?她家还把钱存放在阿值的储金会里,她姐夫就因为讨钱才讨出了这桩婚事儿。总之,这事儿待我让歪婆子再细细了解一下。” 若雪见若冰说得挺在理的,就不再说什么了,又聊了些别的,若冰就告辞了。 第八章(二) 几天来,张歪婆在石头镇和荔林村之间来回奔跑,她知道彩霁是当家的,担心她不答应,在她面前催了又催。 彩霁有心答应这桩亲事,心想,文家条件蛮好的,有当官的,又有出国的,又住在镇街上,只是耳闻那小子会装癫疯样,说胡话,但那天瞧了半天却瞧不出来。辞掉吧,自个儿也得掂量掂量|Qī…shu…ωang|,一个种田家的女孩要想攀上既有权势又有钱财的好家庭,到下辈子还不一定能碰上,这好机会怎能轻易失去?再说彩雯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她问彩雯,看了那小子印象如何?彩雯羞答答的,说听姐姐的。她猜出彩雯心里有意,羞于说出口来,又想,就是答应了,也不能掉身价,礼金不能少。 张歪嘴从彩霁口中探知她赞成这门亲事,就单刀直入问起了礼金。彩霁开口就要三万元,她认为太高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彩霁答应减至二万五千元。她告诉了老文婶、若冰,她们只肯出二万元。她经过几次穿梭奔走,最后以二万三敲定。 文家送去了礼金,并挑了娶亲的日子。 达理对垚垚的婚事心里老大不高兴,临近娶亲的前几天,他告诉老文婶、若冰,他和几位干部要到外省参观学习去,就动身走了。 老文婶明白达理的心思,决定以低格调操办这场婚事。 迎娶那天,文家在自家院子和厅堂共摆了七桌酒席。垚垚由张歪嘴和石板街上的几位年轻人陪着分乘三辆轿车到荔林村接彩雯。中午,接新娘子的轿车停在了巷子口外的石板街上,彩雯下了车走进了石苔巷,在众人簇拥下跨进了文家门,她那披着婚纱的光彩照人的身影出现在厅堂时,博得了宾客们的惊羡和喝彩。 进行完了婚礼仪式后,宾客们陆续往酒桌上就座。 楼上垚垚住的房间做了洞房,垚垚、彩雯一起上楼进了洞房。过了会,垚垚溜了出来,下了楼在厅堂院子之间进进出出,又沿着酒桌踅来踅去,宾客们见状暗自好笑。 这时,院子门口出现了一个道人,笑咧咧地往里头张望着。老文婶在院子里瞧见了,叫了阿丕过来,说:“你往厨房拿点东西给他。”阿丕进去了,急急地端了一碗炸鱼炸肉出来。这当儿,垚垚突然抢在阿丕面前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向院子门口冲去,他拉着道人的手叫道:“师傅,你好,好久不见了。”道人并不答话,牵着他的手转身就向巷子口外奔去。“墙!墙!”垚垚跟着道人边跑边嚷道。 “追呀!快追呀!”老文婶见状,朝阿丕声嘶力竭叫了一声。阿丕忙把碗搁在地上,冲出院子疾步就追,老文婶、若冰紧随其后,众宾客跟在后面,朝巷子口跑去。 垚垚跟着道人来到了巷子口,正要转上石板街,垚垚忽然一个趔趄,扑倒在了地上。阿丕急忙上前搀扶起垚垚,众人随后纷纷围了上来,一瞧,若雪正站在垚垚面前。大家正诧异,若雪道:“刚才我上了街,心想酒要开席了,正往这赶,看见垚垚在跑,我就拦住了他。” “道士呢?”众人急问。 “哪来的道士,我就看见垚垚一人呀!”若雪感到蹊跷。 “我们明明看见道士拉着他跑,这就神了。”众人面面相觑,惊诧道。 “墙!墙!”垚垚口中嚷嚷着,又要往石板街上冲去。 阿丕和一位宾客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众人簇拥着,往巷子内走去。 回家后,老文婶吩咐把垚垚关进楼下她住的房间。 “墙!墙!”垚垚在房间里嚷嚷着。过了会,房间里没声音了。阿丕找了几块砖垫脚,趴在靠院子的窗前,伸长脖子朝里瞧,垚垚正歪躺在床上睡去了。 下午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后,酒席开始了。宾客们一边吃喝一边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酒席散了,老文婶、若冰站在院子门口送宾客们,一些年轻人留了下来,准备天黑后闹洞房。 “请你们包涵点,晚上别闹过头了。”老文婶朝年轻人叮嘱道。 若冰、若雪和几位亲戚朋友正在收拾桌椅碗碟残菜剩肴。 老文婶打开自个儿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垚垚还在睡着。她走近前瞧瞧他睡得正熟,忙退了出去。过了一会,老文婶、阿丕又进去了,这时垚垚醒来了,口中喃喃:“师傅,我跟你去!我跟你去!唉,你怎么一个人跑了?” 老文婶皱了皱眉头,吩咐阿丕:“他又说胡话了。阿丕,你小心看住他,别让他跑了。” 老文婶刚出去,若冰进来了,她一手端着杯温开水,一手拿着几片镇静药,她和阿丕一起哄着垚垚把药片吞了下去。 天黑下来了,文家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一伙青年男女簇拥着垚垚上楼进了洞房,年轻人知道垚垚有病,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坐着站着,说了些笑话,嗑着瓜子嚼着糖果,玩了一阵子,散去了。 这时,房间里就剩下垚垚、彩雯两人,彩雯红着脸垂着头坐在床沿,垚忽然冲着她嚷道:“你?你在这干啥?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你出去,给我出去,你要睡觉,跟我妈一块睡去!” 彩雯听着他这一派胡言,脸色刷地一下子变得苍白,“呜呜”地哭了起来,立起身子冲出门去。 若冰正在楼上厅堂打扫着,她听见了垚垚的话语,瞧见彩雯啼哭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她急忙拦住了彩雯,连哄带劝把她拉回了洞房。垚垚看见彩雯进来了,又冲着她指手画脚嚷道:“你要睡,跟我妈睡去!”若冰勃然大怒,走上前去重重地掴了他一巴掌。若冰抡开巴掌又要打,垚垚连忙用手捂着印着巴掌痕的脸蛋,往后退去。若冰瞥了一眼彩雯,把举起的手放下了。 老文婶在楼下听见楼上的争吵声,上楼来了。她走了进去,见此情景,连忙把彩雯拉到床沿坐下,好言安慰了一阵子。若冰气呼呼地朝垚垚训了一通话。最后,老文婶、若冰见垚垚、彩雯都不再有声音了,才虚掩上房门出去了。 彩雯暗自伤心,强咽下泪水,脱去了婚纱,换上了睡衣,闷闷不乐地上床去了。 垚垚感到了困乏,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倒在楼板上睡去了。 阿亮目送接彩雯的披着彩带的轿车缓缓驶出路口,回到了家里。自家也办了五桌酒席请邻里乡亲来吃喝热闹一番,彩霁和厨师此刻正在厨房里紧张地料理着。阿亮感到了累,走上楼往自己房间床上歇去。彩雯出嫁了,这一天到底真真地来了,是嫁到了镇街上当官的又有钱的人家,这户人家还是自己帮着找寻的。彩雯都二十五了,这岁数在乡下算是偏大了。她不光模样儿长得俊,还实在是个安分的女孩子,一年到头圈在家里埋头干活,连村子里都少走动,更少到外头玩去,不像别的姑娘年纪轻轻就邀起了男朋友,偶尔有媒婆来提亲,彩雯听了总是摇摇头。她是想在镇街上找户好人家,但苦于没门路。看来彩雯自恃身段儿好,脸蛋儿俊,才不着急岁数儿大了点。是啊,她只要肯点下头,这十里八村的哪个小伙会不想娶她?近日来耳闻文家那后生有点疯癫,把钱都抛撒掉了,彩雯这一嫁过去,迟早会发现那后生的癫样子,要受了委屈,在夫家待不下,她必定要回家来,她这一回来要是不回夫家,长住这儿就好了。他又责怪自己,阿亮啊阿亮,你咋就这么自私,只顾着为自个儿的快乐打算?这次文家娶彩雯给了礼金二万三千块钱,听说彩雯的婆婆是老白婶的大女儿,她们一再要求不要办任何嫁妆,只要一个人过来就行了。既然这样,不办就不办吧,但新衣服总得置上几套,请邻里乡亲的酒席总得摆上几桌,花去一些钱,剩下来的钱跟自己存储金会讨不回来的钱数大体能抵平了。但,这毕竟是两码事呀。管它一码事两码事,现在终于见到了那曾经从自己手中拿出去的一万八千块钱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也就不再有那笔钱刚讨不回来时心里被刀子剜那般难受了。这时,楼下响起了鞭炮声和酒席开场的喧闹声,阿亮心里记挂着还有许多事要他料理,不敢再赖床了,连忙下楼去了。 彩雯进了文家后,常常暗地里悲叹自己命苦,在乡下时,她憧憬街镇的繁华热闹,向往着有一天能嫁到街上,出门由自己的男人开摩托车载着,夜晚由自己的男人陪着上酒楼,过上舒适快活的日子,如今,这些幻想全破灭了。最糟糕的是自己的男人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他连姐夫都没得比,姐夫虽说长了个癞痢头讨人嫌,但他有本事让姐姐生了个男孩子。那次他抱我抱得那么有劲儿,还要亲嘴哩,只是我不依。现在想来,当初就让他抱上几下子,亲亲嘴儿,又没人看见,有啥不好哩,那时我真够傻呀。眼下怎么办呢,在这个家中我是小小字辈,上有公公婆婆,再上有太婆婆,轮不到我说话的份儿,凡事还得小心谨慎。看来是前世欠了他家的债,如今掉进了这个窟窿,想跳也跳不出去。跟了这个癫男人……唉,都怨自己命苦。 垚垚一天到晚不是在楼上厅堂看录像玩电子游戏机就是上街走走逛逛,无所事事,彩雯感到自己跟他无话可说,就是想说,自己是个成熟的大姐姐,而他呢,连个不懂事的小弟弟都不如,有啥好说呢,即使说了,十有八九他听不懂。 彩雯感到这种生活腻透了,向老文婶、若冰提出要回荔林村看看姐姐,她们答应了。 彩雯回到了荔林村,见到彩霁劈脸就问:“姐,你好眼力,帮我找了个好男人,又癫又傻,叫我怎么过日子?” “彩雯,这都是命啊,命里注定了你要跟这种男人,跑也跑不掉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彩霁劝道。彩雯在姐姐家住了十来天,还没有回家的意思。这天,若冰接她来了。彩霁劝了又劝,彩雯怀着忧郁的心情随若冰坐上了雇来的摩托车回石头镇去了。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慢悠悠地滑过去了。老文婶特别注意观察彩雯的肚子,几个月过去了,彩雯的肚子还是平平的。老文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几次吃饭间她张了张口想对彩雯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这天,楼下厅堂里就剩她俩,老文婶终于开口了:“你这么大了,那种事你男人不会,你也不会?你就不会教教他?” 彩雯顿觉血从心底涌上来,脸涨得通红。她沉默不语,迅速扭转身子,跑上楼去了。 彩雯更加郁郁寡欢,经常独自待在房间里,一待就是半天。这天,她突然对若冰说道:“阿妈,我帮你踩缝纫机吧。” “你会?” “我会。” 若冰心中暗喜,媳妇有了事干就不会整天愁眉苦脸的,也就能够把她的心拴住,在这个家待下去。若冰知道若雪家还有台缝纫机闲着,就向她借了过来,两台缝纫机摆在一起。彩雯搬张凳子坐在缝纫机前埋头车了起来。 彩雯嫁往石头镇上去了,阿亮感到恍恍惚惚,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忒没劲。阿亮的一肚子心思,彩霁一点也不知晓,她白天忙田里的活儿,晚上顿觉疲乏,电视看不上一阵子就眼皮打瞌,自睡去了。淘淘第二天要早上学,阿亮每每要把他从电视机前赶走,有时干脆把电视关了,赶他回小房间睡去。阿亮上床后却每每睡不着,彩雯的身影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论身段子,论脸蛋儿,彩雯都比她姐强得多,同样一套衣服,穿在彩霁身上不怎么样,穿在彩雯身上却挺好看,彩雯不论穿什么样的衣裳都让人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这些年来,也许是生孩子带孩子加上劳作的缘故,彩霁明显地憔悴了,彩雯呢,却更丰满更诱人,身上时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青春气息,这样的美人儿每天瞧在眼里不吃饭也就饱了,尤其是她那脸蛋儿上一对深深的酒窝儿笑起来时似在滴溜溜地打转儿,真不知要倾倒多少后生小伙儿。彩雯毕竟不能一辈子留家里,她迟早要嫁人,乡下姑娘家留到大二十几是要遭人议论的。彩霁着急了,父母不在了,她成了当家的,就四乡八村托人说媒,但不是高不成就是低不就,终究没看上一个。这方圆几十里就数石头镇街最热闹,如今有钱人家都往那儿买地盖房子,彩霁估摸妹子有心要嫁到镇街上去,就让阿亮往镇街上留心打探。老婆的话就是圣旨,阿亮咋敢违拗,他心里老大不愿意彩雯嫁人,又一转念,不愿意有啥用,你要不去打探,照样有人来作媒,到时她还不照样嫁人。先前他因讨债在石头镇上寻到那户人家时,心里好一阵激动,认为这事儿该算是自己的功劳了,后来他打探到那小子常弄疯卖傻,又感到沮丧,再后来他又意识到,彩雯真要嫁个棒小子,日子过得甜甜美美的,必然少回家来,要想多看上她几眼也不容易,倘若自己偷看她的举动被那小子察觉,岂不要挨揍?如今彩雯嫁了个差差的窝囊小子,日后定然在婆家呆不下去,定会常回家来,自己就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岂不美哉? 彩雯出嫁后回家来了几趟,每趟一进家门她就向姐姐姐夫诉说那小子如何癫如何傻,她不想再回那个家去了。彩霁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切都是命中安排好了”的话儿开导她。阿亮嘴上附和着安慰了几句,内心里却乐了,彩雯在家多住一天,他就可以多看上她一天,巴不得她长住不走哩。彩雯回来后,帮着做做家务事儿,但她不再像往日那样准时洗澡,阿亮也没能寻到机会。早晨,淘淘上学去了,彩霁端了盆脏衣服往屋外水渠边洗涤去了,厅堂里彩雯在收拾碗筷,阿亮坐在餐桌旁不动,用直勾勾的眼睛往她身上盯。彩雯知道姐夫在偷瞧她,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端起碗筷往大门外水泵边去了。阿亮紧跟着出去,站在水泵前手握压柄压起了水来。彩雯拉过一只铁桶接水,蹲下身子洗碗,彼此都不说话。一会,水打满了,碗洗好了,彩雯进屋放好碗筷,上楼去。阿亮紧跟着上楼梯,彩雯站在她房间门口,转过身来,她的眼光正好与阿亮直勾勾的目光相遇,她说:“姐衣服该洗好了吧。”阿亮心中一颤,不敢造次,赶忙走到厅堂那头打开电视机,往沙发上一坐,看了起来。 彩雯进了房间,拿起了本书,斜靠在床头翻着,翻了几页,她听见楼下彩霁晾晒衣服的声音。她无心翻书,眼前又出现刚才阿亮直勾勾盯她的情景,感到好笑:姐夫这人真好玩,自个儿也不掂量掂量,姐姐招他进这个家,待他不薄,但他还不满足,真个儿是睡了踏板还想上大床,又打起了我彩雯的主意。姐夫这人生性懦弱怕事,这个家大小事儿皆由姐说了算,姐只要吓一吓,他都要变成一只鸭哩。他无论怎样想我恋我迷我,都只是单思罢了,谅他没那个胆子,不敢生出那越轨的动作来。他那癞痢头着实叫人恶心,但他眉目还算得上清秀,皮肤也白嫩,他要不是因了那癞痢头,一个堂堂男子也不至于倒插进这个家门。他对我这么个样子,说明他这人挺喜欢女人。我倒不是嫌他恶他什么的,他跟姐算得上好好的一对儿,他虽有非分的念头,也不能让他得逞。倘我满足了他的要求,让姐知晓了,这个家岂不要乱了么?他痴想归他痴想,反正姐不知晓,我呢,也没必要把那层纸捅破,彼此就这么维持现状,也蛮有意思的。再说,今儿的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我已经出嫁了,那一头才是我的家,才是我实实在在要长久生活的地方,这儿毕竟是娘家,不是能够久住下去的地方。一想到回那个家,彩雯的心就沉甸甸的,啥滋味儿也没了,啥劲儿也提不起来了,啥精神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这件事上她现在还有点生姐夫的气,姐夫出于好心帮她寻婆家,但也太粗心,只知道那家家境好上下大小好,却忽略了对最重要的我要嫁的那男人的打探。要知道我要嫁的不是他家的上上下下,而是他。也怪我当初一听说是镇街上当官的人家就迷糊了眼,对他的大毛病儿没去打探个明白。往日里听人解说“婚姻”二字,这世上的小女子开头总是挺高傲挺有身架子的,非要来个“一家有女百家求”不可,到头来还不都得要嫁人?就 因为这女子有一段时间忽然间昏昏沉起来,想着要寻伴求偶,就啥子清高也丢了,啥子身架子也没了,就跟着人家走了…… 彩雯脑子里正乱糟糟地从这件事儿跳跃到那件事儿时,楼下传来了淘淘放学回来喊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彩霁喊她下去吃饭,彩雯下楼去了。吃饭间,彩霁劝她回婆家去,彩雯不做声。 几天后,文家来人了,大伙儿一阵好说歹说,彩雯很不情愿地跟随若冰和张歪嘴搭上了雇来的摩托车回石头镇去了。 彩雯这一走,阿亮顿觉一件心爱的玩意儿被人家抢走般难受,上床扯起被子蒙头躺了半天。天黑后,彩霁见他没下楼吃饭,上去喊他,问他生病了还是怎样,阿亮只“嗯嗯”含糊应答,并不下床去。那晚阿亮饿着肚子躺了一宿,彩霁以为他生了小病,要躺就让他躺,并不很在意。 彩雯走后,好长时间没回来,阿亮时常闭上眼睛想着她的模样儿,他很想再见见彩雯,心里盘算着,啥时候上文家瞧瞧彩雯。他几次想动身去,又转念,他跟文家素少来往,上那儿生人生面的,必然拘谨,倘要多瞧上彩雯几眼,恐会引人注意,自个儿也不自在。阿亮心里好矛盾,一时想要去,一时耳畔又响起了理智的声音,喝令他别去。一天,他上石头镇买农药,他在石板街上行走,走到石苔巷口,正要往巷子里去,忽然他感到腿软得不行,几乎迈不动了。当他车转身往回走时,双腿不知哪来了股劲儿,竟大步流星地迈开了。回家后,阿亮暗暗庆幸刚才没上文家去,要不,那心儿该多慌乱,脸儿该涨多红呀。日后,阿亮偶尔又生出要去看彩雯的念头,到底没勇气去。不去就不去吧,彩雯迟早会回娘家来,待她回来了,再把她痛痛快快瞧个够。 这天晚上,达理回家来,他上了楼上厅堂,垚垚在看电视,他也坐下看。不大会,垚垚困了,进他房间去了,达理朝房里瞥了一眼,不见彩雯。达理关了电视机,走进自己的房间,若冰已躺在床上了。达理脱衣上床,发现若冰还没睡着,问她:“彩雯上哪去了?” “今早儿回她姐姐家去,她说过两天就回来。” “我看彩雯一天到晚闷闷不乐的,垚垚的病又没好,把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困在这儿,这不害了她?她要是想离婚,就让她离吧。” “呸!你说得好轻巧,离婚?讨媳妇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离了婚想让你儿子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现在讲婚姻自由,强扭的瓜不甜嘛。” “你媳妇一句都没提过要离婚,你倒替她操这份闲心。告诉你,现在她在帮我踩缝纫机了。她在咱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再说三道四的,我跟你不客气!” 达理不再吱声,扭过头睡去了。 自打彩雯和垚垚在白家相亲,若雪第一次见到她起,对她就没了好感。虽然若雪后来明白彩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跟林香一点儿也沾不上边,但她俩长得比双胞胎姐妹还像,若雪在内心深处还是把她当成了林香的化身,总认为阿值就是被她害死的,自己这个家庭的悲剧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成了这个世界上一切邪恶的集中代表。若雪有时到文家串门,看见彩雯那一举手一投足一蹙眉似乎都是冲着她的,就是彩雯那露出酒窝儿的笑靥好像也是对她的蔑视和挑衅。时间过得越久,她越发把彩雯跟那个被大家称为妖精的女人混淆在了一起,那女人的影子在脑子里怎么抹也抹不去。每当她想起阿值,就愈发憎恨那女人,要是没那女人,阿值到今天还好好儿的,也不会那么早早地就走了,也不会跟自己闹出那说不清到底是真还是假的离婚事儿,自己也不至于落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她跟阿值何止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些日子她经常梦见阿值,有一次阿值带了她和岚岚要坐飞机去旅游,她们刚要登上飞机,突然,那女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硬是把她和岚岚给拉下了飞机。她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拽着阿值的胳膊上了飞机,飞机腾空而起,载着那女人和阿值飞走了。她心如刀绞,禁不住“啊”的一声哭了起来。她睁开了眼睛,发觉刚才在梦中,嘴还张大大的,胸脯还在紧张地起伏着,伸手摸了摸眼角,竟有泪水顺着脸颊淌下。翌日,若冰过来串门,若雪把梦中的事儿告诉了她。若冰听了,一脸愁容,说:“往日那女子常在这街上走动,我见过几次,并不很注意。后来彩雯嫁过来了,听人说她长得像那女子,我才开始留意起彩雯的模样儿,想想,她长得确实像那女子,怪不得有人就把她当成了那女子。我那媳妇听说在乡下还挺勤快的,不料过门后却对她丈夫不理不睬的,一天到晚眉头紧锁,更要命的是她结婚这么些日子了,肚子还是平平的,这能不叫人着急吗?”“唉,女人就是要生儿育女,才会死心塌地待在家里,才会要这个家。一个女人不生不养,就像那不会下蛋的母鸡,她的心思就不会放在这个家,日后什么花样儿不会使出来?那才真叫人不放心哩。”“是呀,但又有啥法子哩。”若冰听若雪这么一说,叹了口气。 第九章 达通、大毛、二毛在鸭嘴岩洞里靠嚼草根吃蚂蚁采野果寻栗子苦苦撑着日子。 冬天来临了,他们捡了几大堆枯树枝堆在了洞外。整个冬天,他们把火堆的火燃得旺旺的,依偎在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不停地用牙罐烧开水煮草根,才驱散了身上的寒冷。下雪了,鸭嘴岩上草地上树梢上全沾上了白色的雪粒,小沟里的水也结成了一层薄冰。他们每人只穿两件单衣两条薄裤,冻得瑟瑟发抖。他们拼命往火堆里添枯枝,大口大口地喝热开水,借火舌和开水的热量烘暖自己的身子。 这儿远离人群,远离现代文明,一切都那么单调、枯燥、乏味,若不是为了活下去,他们感到连一天甚至一小时都挨不下去了。 这天早晨,天寒料峭,他们醒来后围在洞口烤火取暖。约摸九点多,二毛走到水沟边用双手掬起一捧冰凉的水抹了抹脸,接着,他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朝天上望了望,整个天空就像刚被水洗过一般,蓝湛湛的。阳光给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梢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色彩。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二毛感到整个身子暖和了许多,突然,天色陡地暗淡了下来,他发现刚才那令人眩目的太阳不见了,他一时不知所措,惊恐地叫了起来:“太阳黑了!太阳黑了!”达通、大毛闻声从洞口出来了,他们站在水沟边的青草地上仰望,只见往日那刺眼的太阳变成了一个黑盘子,黑太阳的周围是一圈柔和的银白色的光环,黑太阳的下方出现了两颗闪亮的美丽的星星。这景象太迷人了,他们伸长脖子凝望着,屏气凝神欣赏这神话般的美景。正当他们看得如痴如醉时,黑太阳的右上角露出了一个白色的亮丽圆点,它像一颗珍珠闪烁着,又像一颗钻石璀璨夺目。 “太阳长耳朵了!太阳长耳朵了!”二毛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看更像太阳的眼珠。”大毛道。 他们正说话间,黑太阳右上角那闪亮的圆点犹如昙花一现,消失了,太阳又现出了它那光芒四射的本来面目。 @奇@大毛、二毛意犹未尽,还希望太阳能够再黑下来一次,再看一看那瑰丽的景象。 @书@达通跑进了洞内,从背囊里翻出了墨镜,又急急跑出洞外,用墨镜朝太阳瞧了瞧,摇了摇头,走到火堆边,拿起搪瓷罐,把罐底的黑灰用手指刮下,然后小心地涂抹到墨镜片上,拿起墨镜又朝太阳看去。 @网@“大毛、二毛,快过来看,真好看。”达通招呼道。 大毛、二毛连忙靠拢过来,二毛从达通手里接过了墨镜,把它放在眼前,眯起眼睛朝太阳瞧去,说:“哇,太阳缺了个口子。” “我看看!我看看!”大毛急了,急忙从二毛手中要过墨镜,索性戴了上去,瞪大眼睛朝太阳望去,叫道:“太好玩了,多像光饼被咬去一口!” 大毛看了好大一会,才把墨镜摘下交给二毛。二毛拿起墨镜又朝太阳瞧了一阵子,然后还给了达通。达通把墨镜举在眼前瞧了一阵子,他发现太阳亮度越来越大,阴影部分越来越小。达通又把墨镜递给大毛、二毛,他俩又看了一会儿,总感到没刚才太阳全黑下来时那么好看,就不想再看了。他们回到了鸭嘴岩,达通把墨镜放进了背囊。 “还是刚才太阳全黑那阵子最好看!”大毛感到惋惜。 “那一刻才叫激动人心,只可惜一下子没了。”二毛不无遗憾地说。 他们在火堆边或蹲着或坐着,达通用枯枝把火拨旺,说:“你别小看日全食才那么几分钟,在某个特定的地区要想看上一次却要等上上百年时间,这对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要想在一生中见到一二次并不容易。今天我们算很幸运了,竟然看上了?(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9 部分阅读 =裉煳颐撬愫苄以肆耍谷豢瓷狭耍饨凶龌鲋杏懈#颐且皇窍萑胝庵志车兀蔷涂床患馊杖沉恕N掖颖ǹ柿仙现溃杖撤⑸比炒苷挥卸傥迨饺俟铮淙坏厍蛏显济咳昊岱⑸酱稳杖常蠖喑鱿衷诖笱竺嫔虾突哪卮嵌奈奕搜蹋行壹降娜瞬⒉欢唷O裎颐窍衷谡舛灰舱呛芷У牡胤矫矗俊?br /> “文老板,这日全食到底怎么个来历?既然人们那么爱看,我想刚才那日全食应该会引起科学家和天文爱好者的注意,说不定离这儿不很远就有人在观测呢,那样子我们就有救了。”二毛推测道。 “有这种可能。日全食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们地球,还有月球、太阳都在不停地转动着,当这三个天体成一直线时,月球把太阳全部遮掩,就发生日全食了。由于月球的影子成锥形投射在地球上,所以全食带很窄。虽然全食带对整个地球表面来说只是一条细线,但是对人来说这条线已经够宽了,而全食带的长度则有几千公里,这范围就更大了。现在有没有人向我们这方向靠拢,我说不准。不论怎样,我们一定要活下去,等待着有一天有人发现我们。” “文老板,我听人说过,一个地方要是发生了日全食或异常的自然现象,就会有不寻常的大事儿发生。比如,一九七五年大陨石掉在了东北,一九七六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也是一九七六年,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先后去世。很多人说,三个大人物的去世跟天上掉陨石、唐山发生地震有关联,特别是前一年出现陨石就是个预兆。这次日全食发生,会不会又要发生什么大事儿?”大毛担忧道。 达通“扑哧”一笑,说道:“你也太杞人忧天了。日全食完全是很正常的自然现象,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国古人常常把天上的某一颗星跟人间的某一位帝王将相联系起来,天上的那颗星陨落了,预示着世间的某个重要人物要去世了。从今人的角度来看,这种联系是十分荒唐可笑的。如今的科学技术越来越发达,人们对自然的认识也越来越全面越来越深刻,所以,人们对一些自然现象的出现也就不至于大惊小怪了。” “文老板,天上那么多星星,听说很多星星都比咱这地球大,那上面有没人住呢?”二毛问。 “天上的星星光我们用肉眼能看到的就有几千颗,那些星星绝大多数是恒星,而每一颗恒星都是一颗像我们现在看到的闪闪发光的太阳,因为它们离我们太遥远了,所以我们看上去只有那么一个小亮点。你们在夏天夜晚看到的横在天空中央的那条白带子似的‘银河’,实际上是由一千多亿颗恒星也就是太阳组成的。那些星星上有没有人居住呢?这问题我也说不准。我们知道太阳系有九颗大行星,但只有地球上面才有生命,其他行星上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生命,至少没有高级生命。我刚才说了,天上那么多的星星大多数是一颗颗燃烧的太阳,它上面是不可能有生命的,只有那些远方太阳带有行星,而行星中又有一颗像地球这样离太阳不远又不近,其体积跟地球差不多大小,有适当的阳光、空气和水,才会有生命出现。即使有了生命,它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是高级的还是低级的,是比咱地球人更聪明还是更愚昧呢?这事儿谁也说不准。” “这么说来,那么多的星星上面都是静悄悄啰。”二毛又道。 “是的,咱太阳系九颗姐妹行星中,八颗是静悄悄的,已经寂静了几十亿年,还将永远地寂静下去,就连离咱最近的月球上面也永远是静寂无声的。只有咱住的这个星球是最热闹的了,几十亿人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在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着。正因为这个星球上有这么多的人在活动,才生出了那许许多多纠缠在一起的事儿,也才引发了那数不清的故事。咱今天困在这儿,不也是这数不清的故事中的一个么?” “听说现在飞船都飞出太阳系去了,地球上的人可以跟几亿公里外的飞船联系上,可咱呢,就在这地球上,却偏偏跟外头联系不上,困在了这儿,你看气人不气人。”大毛感叹道。 “有了通讯器材,自然跟再远的地方也能联络上,咱现在呢,还不跟原始人差不多,拿什么去跟外头联络呢?但我认为,今天这日全食或许是个好兆头,或许不要很久就会有人发现我们,那时就有救了。” “只希望好运气能早点来。”二毛抬头望了望洞外的天空,说道。 达通腕上戴的电子表电池用完了,走不动了,他脱了下来丢进了背包里。没了手表,不知道钟点,也搞不清过了多少日子,他们就这么一天一天硬撑着度过了艰难的难熬的冬天。 春天到了,他们感到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白天他们常常在水沟边的草地上晒太阳,夜间还得烤火才能驱赶寒冷。 日子在极其难挨中过去了,在这漫长的日子里,他们始终没有发现有人从这附近经过,除了看见过熊猫、猴子、松鼠这些温顺的动物和在水沟边发现蛇、蚂蚁外,没有看见凶残的动物光顾过这儿,也没有见过野人,使他们能够安全地生存下来。 饥饿仍时时折磨着他们,他们决定继续寻找食物。这天,达通突然对大毛、二毛说:“咱在这鸭嘴岩待这么久了,背后是啥样子哩,咋不瞧瞧去?” 他们说走就走,出了洞外,绕过鸭嘴岩,岩背后是一处平缓的山坡,长着一排又一排树木,但没有鸭嘴岩对面林子那么密。他们绕过一棵又一棵树,下了山坡,眼前出现了一片小竹林。他们走近前去,达通仔细瞧了一会儿地面,兴奋得跳起来,叫道:“看呀,这儿有竹笋,太好了!太好了!” 果然,粗壮的竹子旁边的泥土里冒出了几株尖尖的嫩嫩的翠绿的芽儿。他们找来了树枝石块就挖了起来。他们挖掘了一堆笋,兴高采烈地回到了鸭嘴岩。他们把笋放水沟里洗净,剥了几片放罐中往火堆上烧煮。大毛、二毛剥了生笋吃了起来,感到泥土的生味儿很重,苦涩难咽,还是吞了下去。达通也吃了几片生笋。 每隔几天他们就去挖一次竹笋。搪瓷罐煮不了几片笋,他们大都吃生的,虽然十分难吃,但毕竟填了肚皮,不至于那么挨饿。 竹笋没多久就被他们挖完了,他们算计着慢慢儿吃,仍继续在水沟边拔草根捉蚂蚁。 这天上午,他们拔完了草,正在水沟边洗草根,达通忽然仔细瞧了瞧大毛、二毛的脑袋,笑道:“你们俩头发好长啰,都成长发男了。” 大毛转过头来认真地打量着达通满脸的络腮胡子,打趣道:“哈,文老板,你都成了马克思啦。” 这时,他们才相互仔细瞧了瞧对方身上,白衣衫已变成灰黑色了,裤管上污迹斑斑。 达通忽然说道:“我们许久没脱这身衣服了。我记得带了块香皂来的,只可惜没了。” “我们早晚洗脸洗手,一天抹一点,早用完了。”二毛道。 “哪天我们能够出去,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我在日本打工时每天至少洗一次澡,那儿的浴室都装有热水器,水温可以自动调节,洗起来可舒服了,还有穿的内衣,一天换洗一次。这回出来算是最最窝囊的了。” “我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理发店理个发,再换上一套好衣服逛大街。”二毛紧接着说道。 “我嘛,啥地方也不去,就想吃份冰淇淋,再找一本巩俐的画报美美地看个够。” 听大毛这么一说,达通和二毛都“扑哧”地笑了起来。 他们洗完了草根,回到了岩洞内。达通望着洞口的火堆,沉思良久,说道:“咱们总不能永远在这儿待下去,一定要想个办法跟外界联络上,只要有人发现了我们,就得救了。” “怎么个联络法呢?”大毛问道。 “我想在水沟边的草地上燃个大火堆,那儿开阔,烟会升得很高,或许远方有人看见了,就好办了。总之,我们一定要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想办法离开这儿,不然的话,我看我们再也没有体力逃过下一个冬天了。”达通道。 下午,他们分头到树林里各捡了一大捆枯枝。 翌日早晨,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他们在水沟边的草地上堆放了一大堆干树枝,达通从洞口的火堆中抽出了一截燃着的枯枝,把水沟边的柴堆点燃了。烟升起来了,长长的烟柱直指蓝蓝的天空,似乎要跟天上的云朵衔接起来。 连日来,他们拾来了大量的干树枝堆放在水沟边。眼下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柴堆的火燃得旺旺的,让烟升得高高的飘得远远的,好让外界的人注意到这儿。 十几天过去了,没有发现外界有人朝这儿传递任何信息。他们不死心,继续捡枯枝,继续燃烟火。 这天下午,远方的天空突然传来了引擎声,这声音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他们三个都听到了这声音,犹如原始人见到荒原中闪烁的第一缕火光那么激动,冲出岩洞,仰头张望。 “直升机!直升机!”二毛指着在远处山峰上空盘旋的直升飞机叫道。 “快!快把火烧旺!”达通指挥道。 达通、大毛急忙往火堆上添树枝。 二毛脱下了身上的衣服朝空中挥舞着。 不一会,直升飞机朝这儿飞过来了,在附近树林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又渐渐地远去了。 达通望着从火堆中升腾起的长长的烟柱,高兴地说道:“直升机上的人一定看见我们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希望的曙光出现了,他们激动万分,等待着,等待着。 他们又捡来了大堆的枯枝,把柴堆的火烧得更旺,烟冒得更浓更高,飘得更远。 几天过去了,他们仍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这天中午时分,他们三人感到又饿又乏,四肢无力,躺在岩洞里歇着。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声响。 “什么声音?” “好像是人的声音!” 他们兴奋地叫起来,挣扎着爬起来,来到了水沟边的火堆旁。 “添柴!添柴!”达通指挥着。 大毛、二毛连忙往火堆里加树枝。 这时,从岩洞对面约摸二三百米远的密林边缘闪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他背着行囊,手里握着一支步枪,紧接着,又闪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达通他们见状,急忙挥动手臂叫道:“过来呀!快过来呀!救救我们吧!” 他们三人朝这儿走过来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用步枪枪口警惕地对着达通他们,他们跃过了水沟,走到了火堆旁。 “你们是什么人?”其中一人问。 “我们是到圣华山旅游的,走迷了路,困在这儿了。”达通连忙答道。 达通仔细瞧了瞧他们,每人都背着行囊穿着长筒皮靴,其中两人腰间佩挂着手枪匕首。 “我们是野人考察队的,前两天接到直升飞机驾驶员传来的消息,说这范围内有野人的踪迹,今天大清早我们就往这儿来了。”其中一人说道。 “今天是几月几日?我们都忘了日期了。”达通急忙地问。 “今天是八月八日,立秋。你们走得动吗?” “真真走不动了。我们困在这儿快一年了,差点要饿死了。” “好吧,我们先回去。过一二天我们组织人来救你们出去。” 他们三个解开背囊,掏出了几袋面包、压缩饼干、几瓶矿泉水,放在了地上。 “同志,有盐吗?我们快一年没吃到盐了。”达通满怀希望问道。 “有,还有药片,给你。”其中一人边说边从背囊中摸出一包盐和一瓶药片递给了达通。 “同志,这些东西多少钱?我有钱,给你们钱。”达通说道。 “你们还没脱离危险哩,还讲什么钱钱的!这出去连路都没有,叫我们背你们也是背不动的,你们在这儿好好待着,千万别离开,过一二天我们会叫人来的。” 考察队员返身进了密林,往回走了。 “你们一定一定要再来呀!” 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密林里,达通他们齐声叫道。 大毛、二毛迅速撕开了塑料袋,拿出了面包。二毛狠狠地咬了一口,笑道:“值五万,值得。” 大毛把面包放在鼻孔前闻了闻,说道:“好香!好香!”然后狼吞虎咽啃起来。 达通撕开盐袋,用手指尖抹了几粒盐粒往嘴里送,叫道:“好味道!好味道!”接着,他拿起一瓶矿泉水,旋开了盖子,“咕噜噜”喝了小半瓶。 大毛、二毛也一人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起来。 “这火堆还得烧,要让烟冒得高,救我们的人才好发现目标。”达通说道。 他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又往火堆里添枯枝。 第三天将近中午时分,达通他们正围在水沟边火堆旁,忽然发现一队人在树林的边缘出现了。达通喜出望外,连忙走进洞内整理背包,他瞧了瞧,没什么好整理的,带的衣服全穿在各人身上了,包里就五万元钞票、照相机、墨镜、风景区地图、手表和装有二千多元钱的腰包。他提了背包走出洞来,那队人已经到了,一共九个人,上次来的三个考察队员和六个当兵的,带来了三副担架,几个当兵的正用空矿泉水瓶往水沟里装水,把两个火堆的火浇熄。 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达通心里反而感到依依难舍,他望了眼洞口,目光忽然停留在了火堆边的烤得黝黑的搪瓷牙罐上,他俯下身子拾起牙罐,把它扔进了洞内,说道:“留个纪念吧。” 当兵的放下了担架,让他们躺上去。 达通对大毛、二毛说:“我们先走一段吧。” 大毛、二毛点头同意。 达通背起背包,回过头来最后望了一眼鸭嘴岩,跟着大伙儿动身了。 他们跃过了水沟,离开了青草地,走进了树林。每走一段距离,一位考察队员就用指南针校对一下所在的位置。约摸走了二十几分钟,达通、大毛、二毛都感到双腿发软,再也迈不动了,只好蹲在了地上。当兵的连忙放下担架,让他们躺了上去,然后抬走。他们在密林中走了好长的距离,终于走出了密林,来到了一个较开阔的山谷。这儿搭着几个帐篷,达通他们被抬进了帐篷。 大家在帐篷里休息着。这时,达通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叠钞票,对考察队员和当兵的说道:“同志们,谢谢你们救了我们,这点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要是为了钱,我们就不会来救你们了。”一考察队员连忙谢绝道。 当兵的都摆摆手,表示坚决不接受。 达通无奈,只好把钱收了起来。 他们在帐篷里过了一夜。 次日,他们被送到山谷外的公路上,上了一辆部队的卡车,被送到了县城的部队医院。他们在部队医院接受了身体检查,打了针,输了液。他们在医院澡堂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他们还先后溜到街上理了发,达通给自己和大毛、二毛各买了一套新衣服。 在医院住了几天,他们的体力恢复了。出院那天,达通交了一千多元住院费用,和大毛、二毛一起向医生护士再三表示了感谢,拎起背包,走出了医院大门。 他们站在了医院大门外,达通手里提着背包,把身穿崭新的白色运动衫的大毛、二毛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们瞧,现代人跟原始人之间就差这么一套衣服。” 大毛、二毛都笑了起来。 达通忽然往背包里掏出钞票,说道:“大毛二毛,这些钞票该给你们了。” “文老板,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不要!不要!” “那你们打算上哪去?日后干啥呢?”达通问。 “我们先回家去,干啥以后再说。”大毛道。 “我们交换个地址吧。”达通说完摸了摸身上,没笔。 他们上了街,进了一家文具店,买了圆珠笔、笔记本,在柜台上各自在本子上写下了地址,撕了下来相互交换。 他们到了长途汽车站,大毛、二毛这才发觉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达通帮他俩买了车票,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叠钞票递给了大毛,说道:“这一万块钱送给你们,你们想做生意还是学啥手艺都行,没个本钱,咋行?”大毛无奈,只得收下,说道:“文老板,这钱算是我借的,日后我一定还你。” 达通瞧着他俩上了客车,忽然觉得鼻子一阵酸楚,眼眶潮湿了。他想起了他们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朝夕相处,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忘的三百多天,如今就要分手了,wωw奇Qìsuu書com网他再也抑制不住澎湃起伏的感情。他望了望从车窗探出头来的大毛、二毛,他俩的眼圈也红红的。汽车发动了,缓缓地驶出了车站。达通挥了挥手,泪花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双眼模糊了。 这时一阵山风吹过,达通感到了秋天的凉意,他望着渐渐远离去的汽车,禁不住为大毛、二毛的前途担忧起来。 第十章 达通回家来了,这消息轰动了整条石板街,轰动了整条石苔巷。 在楼下厅堂,老文婶拉着达通的手左瞧瞧,右瞄瞄,生怕缺少了什么。若冰、彩雯忙着在里间厨房煮线面、太平蛋。一会,彩雯端出煮好的蛋面放在八仙桌上。 “她是?”达通疑惑道。 “你侄媳妇。”老文婶笑着介绍。 彩雯的脸上刹那间笼罩起一层红晕。她低着头转身到院子东头踩缝纫机去了。 “垚垚呢?” “又到街上逛荡去了。” 说话间,垚垚从门外进来了。他朝达通瞪了好一会,说道:“叔叔,你瘦了,这些日子你都上哪去了,有好东西带回来吗?” “你爱要啥,叔叔就去给你买。” “楼上的片子都看厌了,买新的吧。” “好,明天我就去买。还有,片子可以租,不太好看的片子租更合算。” 达通说完,掏出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了过去。 垚垚接过钞票飞快地跑出去了。 达通坐下来吃蛋面。 不一会,垚垚手里拿着几个片子从门外进来,上楼去了。 天黑后,老白婶、若雪带着岚岚来了。 楼下厅堂灯火通明,文白两家子人有围八仙桌坐着,也有靠墙坐着,大家饶有兴趣地听达通讲述他在鸭嘴岩的经历。 若雪隔八仙桌跟达通面对面坐着,她津津有味地听着,向他询问一个又一个问题。 彩雯在靠墙边的凳子上坐着,面朝达通,十分认真地倾听着,她的眸子闪烁着快乐的光彩。 岚岚在楼梯口跑上跑下。那晚大家坐了很久才散。 第二天中午,达理回家来,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达通忽然对大家说:“我想给家里装部电话,有啥事儿联系起来方便,省得我在外头老往哥那办公室打电话,他少回家,传话也不方便。你瞧白家早装上了,这街上也快要有一半人家装上了,咱不能再落后了。” “听说一个月有打没打都得交钱,办申请要交两千元,贵着哩。”老文婶担心道。 “那叫初装费,这钱我来出,现在降价了,早装的都交了五六千元哩。月租费才十几元,不贵。”达通解释说。 达理、若冰表示赞同,彩雯知道轮不上她说话的份儿,只顾低头吃饭,垚垚早扒完饭上楼看电视去了。 达通下午上镇邮电局办了申请手续,交了钱。几天后,邮电局派人上文家安装,电话机就安放在楼下厅堂楼梯角的一张小方桌上。 达通在家待了没多久,上省城炒股票去了。 达通的出现如同一块大石落入了湖中,在彩雯的心底里激起了阵阵的涟漪。这天晚上,彩雯失眠了。到文家来后,她听说过有位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的叔子,出远门旅游去,好长时间了,没个消息,是吉是凶不得而知。今儿他到底回家来了,这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何况他至今还孑然一身。只是这世间的事儿就这么不凑巧,这命运就这么偏偏爱捉弄人,眼前这么像样的男子汉你却无缘攀上,偏偏嫁了个比那“三寸丁谷树皮”强不了多少的窝囊货。老天爷怎么对你就这么个不公?你也明白这世间的事儿不能比,倘要比起来,可真得要“人比人,气死人”。倘这家里没这个小叔子,也就没得好比了,今儿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立在了你跟前,你能捂着眼睛不瞧不比么?瞧归瞧,比归比,小叔子是个没开苞的童男儿,只要他肯点下头,多俊的女孩儿怕不排成个队?你呢,身上背了个“一出了”的名分,却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还要想入非非么?噫,恨只恨你自个儿命不好,苦哇,苦哇! 这天,垚垚又在院子里说胡话,彩雯在楼上听见了院子里的声音,她来到走廊往下望去,若冰正在训斥垚垚,伸出手来要掴他,他躲闪开了。彩雯回到厅堂,顿时又气又恼,脸色先涨得通红,很快又变得刷白。 垚垚上楼来了,打开了电视机,坐在厅堂里看了起来。 彩雯瞧都不瞧他一眼,独自进了房间,掩上了门,坐在床沿暗自伤心。唉,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嫁给了这个白痴似的男人,难道是前世欠他的债,命里注定的么?瞧别人家小夫小妻有说有笑有逗有乐,夫唱妇随恩恩爱爱,这一切却离自己那么那么地遥远,看来今生今世是没指望了。自己的男人虽说二十几岁了,所想所说所做的还不如一个孩童,对男女间的事一无所知,自己几次逗他,他却躲躲闪闪。虽说天天晚上跟他同睡一张床却是一人一头,犹如伴着个孩子睡觉。以前常听村里的女人说守活寡,总觉得好笑,如今自己算是尝够了守活寡的滋味。唉,自己的男人跟他叔叔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叔叔不仅有副标准强健的身材,英俊潇洒,而且有着丰富的知识,到过很多地方,谈吐风趣文雅,自己真希望能够跟他呆在一起,哪怕是瞄上他一眼,心里都像吃了蜜糖似地舒畅。只是他很少待在家里,如今他又上省城去了,有作为的男人就应该像他那样,在外面闯荡,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哪像自己的男人这般窝囊,一年到头窝居在家中,还要别人来养。自己真不明白,他叔叔这么一个有作为的男人为什么不找老婆?也许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贪恋美色吧。唉,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有什么法子呢?今生今世自己倘能跟了他,下一辈子就是变驴变马也心甘情愿。 彩雯胡思乱想了一通,感到困乏,便懒洋洋地躺倒在了床上。 达通到省城炒股票,亏了三万多元。他明白,眼下股价下跌,股市正处于低谷,他决定不炒了,回到了石头镇。 达通回到了家里,一时还没打定主意要干啥,他到书店买回了一摞中外文学名著。白天,他经常关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晚上有时和垚垚一起看电视或玩游戏机,有时去看一场电影或上卡拉OK歌厅唱唱歌。不久后,他接到了大毛的来信,信中说他用那一万元钱做资金,跟随朋友到南方采购龙眼运到北方卖,跑了几趟,赚了一万多元钱。最近,一位朋友邀他到西藏拉萨城郊合股办汽车加油站,本来想要还那一万块钱,后来资金不够把钱都带上了。二毛于近日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达通看完了信,为大毛、二毛感到高兴。 达通一直拿不定主意要干啥,仍在家待着,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滑溜了过去。这天,他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二毛寄来的。 文老板: 如见!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好想念你。 当兵使我有机会来到一个完全陌生而又崭新的天地,军营生活是那么新鲜而富有朝气。领导上注意培养我,让我参加培训后当上了连队宣传报道员。领导上越是信任我,我心里反而越感到不安。一名真正的军人他的过去怎么能有污点呢?我越来越明白自己是混进部队里来了,我愧对神圣的帽徽领章,愧对这身光荣的军装,我努力用自己的汗水洗刷过去的污点。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我还是感到那污点并没有洗净。无人区的经历算是老天爷对我的一次惩罚,但这种惩罚还是不够的,我应该继续接受惩罚。在那个夏天,我随连队到长江边参加抗洪抢险,我和战友们白日扛沙袋,夜间查险情。一天,我昏倒在雨地里,被送到医院治疗。后来连领导要给我请功,我坚决不接受。我请了个假上邮电局跟远在拉萨加油站的大毛通了电话,我俩最后讲好,一起去坦白。我终于鼓足勇气向连领导抖出了那段往事。我知道你是不会去告发的,但我听说部队曾经派人向你了解那件事的前前后后。后来军事检察院来人找我谈话,可能是“坦白从宽”的原因吧,只拘留了我一段时间,就让我提前退伍。回老家后,县里知道了我的事,让我到一些学校和单位做普法演讲。我把自己的转变过程写成几篇文章在报上登了出来。现在我被一家地区报社聘为通讯员。 大毛接到我的电话后离开了拉萨,主动到六六湾市公安局坦白交代,接受惩罚。他被送去农场劳动教养,半年后他被释放,又回拉萨加油站去了。 文老板,我永远忘不了在鸭嘴岩那段艰难的日子里你对我兄弟俩的教诲,正是你那些教导才促使我兄弟俩摆脱了昔日的阴影,开始了新的生活。 谢谢你的帮助! 二毛 即日 达通看完了信,心里默念着:大毛、二毛,你们有勇气,你们进步了。 达通在家,垚垚感到有了个谈得拢合得来的伴,常到他房间坐坐,说说话儿,有时拿起书本翻翻瞧瞧,但没翻上几页又感到厌倦,连忙跑到厅堂打开电视机看。垚垚不怎么闹事了,文家一家子在平静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老文婶的心里却很不平静,孙媳妇进门这么多日子了,肚子一直鼓不起来,哪一天能抱上曾孙呢。达通的婚事,自己催了又催,他却一拖再拖,没有半点想要娶亲的意思,如今自己也懒得再去催问了。唉,一个有条件生崽的却不想结婚,一个讨了老婆的却生不下崽来,怎不令人心急如焚呢?老文婶绞尽脑汁,到底想不出好办法来。在达通、彩雯不在跟前时,她和若冰为这事合计了几次,却无计可施。 这天上午,彩雯回荔林村去了,达通不在家,垚垚也上街逛荡去了。若冰正在厨房里切肉,老文婶在揩洗锅灶。老文婶瞧瞧四下无人,说道:“阿冰,依我看,垚垚对那种事真个不懂,怎么办呢?” “……” “眼下有我们俩看着管着,彩雯还不敢造次,日后我死了,你也老了,她的胆子就大了,哪天想离开这个家就离开,你拦得住么?就算她不想离开,勾了外头的野男人,生下的崽不是咱文家的种,岂不丢人现眼?” “是啊,彩雯长得俊,外头会有男人想她的,要不是咱盯得紧,把她一天到晚箍在家里,说不定早就……” “我想了许久,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只是……” “啥办法,阿妈,你咋不说呀?” “……唉,还是不说算了。” “为什么?” “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也说说,听听也不妨碍,说不定还能办哩。” “真个难以开口哩,为了咱文家,这也是不得已的。我想制造个机会让彩雯跟阿通睡上一觉。” “这……” “你看那电视剧《杨贵妃》不是讲唐明皇把自己的儿媳妇娶过来做老婆吗?皇帝能干,咱平民百姓为啥不能干?” “要是他俩不肯呢?” “阿通算得上半个美男子,女孩子见过他没有不喜欢的。彩雯算是过来人了,有机会让她喜欢,咋会不喜欢?彩雯这蹄子犹如一堆干柴,一点就着的。阿通不想结婚,那是他极少跟女人接触的缘故,彩雯毕竟够漂亮的,只要她一勾引,‘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一家子天天在一起,能有机会么?” “机会是靠人去创造的。彩雯虽说嫁到了文家,依我看她现在还是个处女,要是她能跟阿通睡上,第一,咱文家有了传宗接代的种;第二,就算她不喜欢自己的男人,毕竟有了小孩,她会把感情倾注在孩子身上,就不会对外头的男人想入非非了;第三,她跟垚垚名分上的夫妻就能维持下去,咱这个家也就能巩固下来。这不是一箭三雕的妙计么?” “只是担心日后外人议论……” “外人咋会晓得?结婚好多年才生孩子的多的是,谁会知道垚垚干不来那事?再说,彩雯的肚子里要是真个让垚垚下了种,生下的崽跟垚一个样,疯疯癫癫的,岂不成了咱家的又一个灾难?倒不如不要还好。” “看来得抓紧时间行动。” “是呀。” 婆媳俩的看法取得了一致,终于下了决心要制造出个机会来。 达理回家来说,他和镇里几位干部要到邻县参观学习人家办乡镇企业的先进经验去。几天后,达理出差去了。 达通几天来都待在家里。 这天上午,老文婶托人捎话去,把阿丕叫了来。 “阿丕,垚垚这几天又吵着要到乡下玩,就到你那儿住上两天吧,晚上就跟你睡,注意要盖好被子啰。”老文婶吩咐道。 若冰到厨房冰箱里捡了一塑料袋吃的东西出来,交给了阿丕。 垚垚兴高采烈地跟着阿丕出了院子门,嘴里瞎嚷着:“快活呀!快活呀!” 他俩出了石苔巷,出了石板街,往蔗林村走去。 下午四点多钟,老文婶、若冰各吃了一点素食,随后把彩雯叫到了跟前。老文婶说道:“彩雯,我和你阿妈现在要到翠竹寺去。” “这么迟了,明儿去吧。” “明天还要赶缝鱼箱网哩,现在正好有空去。我们要在观音菩萨跟前烧香,求他送一个孩子给你。晚上我们要在寺里住下,要祈个梦。彩雯,你要早点关好家门。阿通这会在楼上吧,等一会儿你跟他讲,没事晚上就不要往外头跑。好了,我们走了。” 老文婶的一席话说得彩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不禁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真希望它能奇迹般地突然隆凸起来。 老文婶、若冰走了。她俩到了石板街南头汽车站旁雇了辆三轮摩托车,往翠竹寺去了。 老文婶、若冰走后,彩雯真不希望有人进来串门,到底没人进来,天就黑了下来。彩雯连忙关了院子门,摆好饭菜,就上楼叫达通下去吃饭。达通正斜靠在床上借着床头柜上的台灯光看书,他放下了书,下楼去了。吃饭间,彩雯不时用眼角斜睨一下达通,生怕他说出要外出的话来。达通一声不吭,匆匆吃完了饭,又上楼去了。彩雯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收拾好了碗筷,又关牢了院子门、楼下厅堂门,然后上楼去。达通房间的门缝里漏出灯光来,他正在看书。彩雯无心看电视,没去打开电视机,随手熄灭了厅堂的灯,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拉亮了房间的灯,把门开条缝,以便于观察厅堂斜对面达通房间里漏出来的灯光。彩雯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冷,她连忙脱去外面的衣裤,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她的心中不禁一阵酸楚,眼下是早春时节,年过完不久,春耕还没开始,正是乡下人最空闲的时光,此刻,在这深沉的夜幕下,不知有多少对夫妻捂着被子正在寻欢作乐哩,有的夫妻兴许正边看着电视边在被窝里有说有笑着哩。唉,现在自己却独拥寒衾孤枕难眠。那个废男人在身边跟没在身边还不是一个样?有几次夜间趁他睡熟,自己用手去按摸他腰下那东西,竟软绵绵的。结婚这么久了,自己还没见到过他腰下那东西硬挺过,看来他不光是精神上有病,身子里也有病,而这种病又是最让人窝火的。有几次半夜里醒来,忽然听见屋顶上母猫求偶的哀叫声和随后传来的追逐声,心中真是火烧火燎般的难受。瞧了瞧身边睡得死猪般的男人,一股凉气不禁从脚底直升脑门顶,心想,自己连母猫都不如,有什么法子呢,只能久久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从一片漆黑到微微发亮。今晚偏偏这么巧,家里人恰恰都有事出去了,猜不透是太婆婆、婆婆有意安排,还是碰巧呢?不管怎么样,这是个难逢的好机会,决不能失去。现在,自己真希望他叔叔会突然冲进来,像猛虎一样扑在自己身上,自己即使像虎口下的小羊羔那样立马死去也心甘情愿。她正胡乱想着,斜对面的房门忽然打开了,她心中顿时掀起了九千里狂澜,立即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庄严神圣而又万分激动的时刻的到来。等了半天,却不见有动静,她又睁开眼睛,这时她听到达通上楼来关熄厅堂电灯走进他自己房间的声音,原来他刚才到楼下卫生间去了。 彩雯心中感到了失落,又转念,你从未向他传递过任何钟情于他的信息,他怎知道你对他有意,即使他对你十二分有意,在没弄清对方真实想法的情况下,决不敢贸然闯进一位异性的房间。现在你完全是一厢情愿地在胡猜乱想,单思罢了。彩雯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她从门缝里瞄了瞄斜对面门缝里漏出来的灯光,想道,他叔叔这下还在看书哩,找个话题过去跟他聊聊多好呀。思来想去,却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借口,她瞄了眼桌上的石英钟,十点半了,太迟了,怎好唐突到他房间去呢? 彩雯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透过自己房间门缝一动不动地盯着斜对面门缝里漏出来的灯光。白日里她常到达通房间里擦拭床桌,擦洗地板,知道房门的弹簧锁坏了,关不死,他也从不把房门关死过,过了一阵子,那漏出来的灯光熄灭了。他叔叔睡了,彩雯心中一阵暗喜,想道,等他睡着了,就摸过去,躺在他身边,待他醒来知道了,那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纵然他不愿意也拿我没办法。彩雯又等了一阵子,终于下了决心,掀开被子下了床。她感到了冷,从床上抓了件薄毛线衣套在了身上。她拉灭了房间里的电灯,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她来到了达通房间门外,却犹豫了,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她和他叔叔之间横着一堵墙,是退回去呢,还是冲过去?她感到紧张,彷徨,身上冒出了冷汗。退回去吧,日后再也难有这种好机会了,就这么默默地守一辈子活寡么,不甘心,死也不甘心。纵然自己面前横着一堵墙,也要冲过去!冲过去!彩雯咬紧牙关,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她摸到了床边,小心地躺倒在了床沿上,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的脑袋,倾听着达通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躺了一会,她感到了冰凉,伸手轻轻地撩开被子的一角,把身子慢慢地往被窝里挪去。她跟达通并排躺着,达通身上的热量迅速传递了过来,她感到身上暖烘烘的,全身的血顿时热了起来。她禁不住伸出手往他腰下摸去……这时,只觉得他叔叔侧转身子把腿踢出了被窝,猛一个翻身压在了彩雯的身上。达通醒来了,发觉身下压着一个人,惊恐地伸出手拉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一瞧,是彩雯。达通连忙跳下床,正要发作,他的目光刚好碰上了彩雯哀愁的眼光,心顿时软了下来,用温和的口吻问道:“彩雯,你怎么到这儿来?” “他叔叔,我苦啊!我好苦啊!”彩雯从床上坐了起来,竟呜呜咽咽哭起来。她明白,天底下的男儿并不都是铁石心肠,自己这一哭或许会打动他的心。彩雯一边轻声哭泣着一边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他。 达通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听着,一阵寒气袭来,他颤抖了一下,起身走到床边拿了件毛衣套在身上,又坐下来继续听着。 彩雯叙述完了,仍低声抽泣着,此刻,她多么希望他叔叔过来抚摸她,拥抱她。 达通望着坐在床上的她像一只受伤的羊羔,动了恻隐之心。他站了起来,走到衣橱前拉开门找出了件大衣,来到床边,他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拥抱她,吻她,抚摸她,安慰她,但他克制住了。他把大衣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然后退回椅子坐下。 “彩雯,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达通用充满怜悯的口吻说道,“但是你不能采取这种方式呀,我毕竟是垚垚的叔叔,我不能做有悖天理对不起家人的事呀。” “他叔叔,你心里只有文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我。我命苦呀!我命苦呀!” “彩雯,有的事不能感情用事,凡事得有个准则,为了一时冲动把什么都不顾了,叫我日后怎么做人?就算我们要干的事谁也不知道,也应该想想古人说的,每个人的头顶三尺上都高悬着一盏灯,时时刻刻在监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这也正是迷信人所说的头上自有神明在。我不信迷信,但是做完一件事毕竟要想想,对神明能否有个交?(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10 部分阅读 痪僖欢庖舱敲孕湃怂档耐飞献杂猩衩髟凇N也恍琶孕牛亲鐾暌患卤暇挂胂耄陨衩髂芊裼懈鼋淮约旱牧夹哪芊竦玫桨参俊<堑迷谌毡敬蚬な保夜ぷ鞲傻贸錾幸惶炖习逖疑弦患揖瓢桑酝娴姆延糜伤读恕N颐敲烂赖睾攘司瞥粤瞬耍习逵惺孪茸吡恕U馐保晃荒昵崦烂驳呐幼吖从萌沼锱阄伊奶欤蛭医彩隽怂纳硎馈W詈螅嫠呶遥愎硇矶喽嗟哪腥耍挥薪裉旒轿宜哦诵模爰薷摇N腋嫠咚沂侵泄耍创蚬さ摹K苏晕宜担肥迪不段遥灰以敢馊⑺梢园镂野炖碓谌毡径ň拥氖中N叶运担骸也幌肴⑷毡九樱膊幌朐谌毡径ň樱蚁牖刂泄ァN宜淙幻挥泻芏嗲窃谥泄沂嵌ヌ炝⒌氐恼嬲闹魅耍挥每慈思业牧成焓拢挥迷谌思颐媲扒孔靶α场!蟾械解耆蝗羰В艘换幔岢鲆阄宜酢N颐淮鹩ΑK难壑朽咦爬峄ǎ晕宜担骸隳俏焕习灏亚几读耍凰梢裕竽愕椒考淅匆幌拢灰阜种樱妹矗俊腋诵》考洌檬种噶酥复财蹋疽馕冶先ァK丈狭搜劬α⒃谀嵌欢欢N易呱锨叭ケ保难劾岬温湓诹宋业牧臣丈稀N野阉Я似鹄矗崆岬胤旁诖采希硐蚝笸巳ァK懿磺樵傅乜醋盼依肟疑焓掷攀保搅怂诘蜕奁N野研囊缓幔抛吡恕!?br /> “他叔叔,你真够狠心的,难怪你今天对我也这样子。” “彩雯,请你相信,我这人始终恪守一条宗旨,跟我睡觉的女人必须成为我的妻子,所以,在我结婚以前,我不想跟这个那个女人睡觉。” “他叔叔,你真称得上正人君子,将来哪位女子成为你的妻子也是够幸福的。我知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你有勇气冲出人们为自己设置的篱笆为自己筑起的墙,去尽情享受心灵深处的自由与愉悦,但是我想告诉你,实际上你并没有百分之百地完全地冲出了墙,你的精神还被禁锢在墙内,你没有勇气接受那位日本女子和我现在对你提出的要求,正说明这一点。” “彩雯,真没想到你一个农村女子竟有如此的见解。你上了几年学?” “初中毕业。当学生时语文成绩特别好,作文常常受到老师的夸奖,却怕上数理化课。毕业后爱租借文学书籍看,特别爱看言情小说。” “你爱看书,为啥不来我这儿拿几本看去?” “在你们家,白天车缝了一天尼龙网,还要忙家务,累得很,晚上有时看看电视,不看电视想睡觉,哪来的时间看书?” “彩雯,你刚才说我没有勇气冲出精神上的墙,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他就必须对她负责,倘若有了小孩,他就必须担当起父亲的责任,这样,他不就无形中把自己禁锢在墙内了吗?只有当他一个人的时候,没有羁绊,没有拖累,他就有条件就有力量冲出墙去。一个男人要是随随便便地跟女人发生关系,不负责任,即使他自己感到心安理得,我想,他头顶三尺上的‘神明’总有一天要惩罚他的。” “他叔叔,你见多识广,又讲得头头是道,我说不过你。依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离婚。” “离了婚,叫我上哪儿去?回我姐姐家去,还不被人笑死!” “这……” “他叔叔,要是我离了婚,你敢娶我吗?” “彩雯,你回你姐姐家都怕让人笑话,那你跟文家的人离了婚,又再跟文家的人结婚,这不更让人笑话吗?” “不离婚可以,但我只爱你一个人,你答应吗?” “彩雯,你这不明摆着要把我圈在墙内吗?” “他叔叔,我知道这世上的男人有千千万万,但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去了解他们,我只看上你一个。你在家,我一天到晚看着你心里就舒服,你要远走高飞,我拼死拼活也要跟上你,最好现在我们就一块到你讲的那个鸭嘴岩去,就死在那儿我也甘愿。” “彩雯,要是我讨了别的女人做老婆呢?” “那我立马就吊死在这房子里。” “彩雯,你叫我怎么说呢?好吧,很迟了,回你自己房间休息吧。” “回去可以,我没别的要求,只求你抱我过去。” “好吧。” 达通走出去拉亮了厅堂和彩雯房间的电灯,然后进来,俯下身子抱她。她把身上披着的大衣抖落在床上,伸出手臂紧紧地箍住达通的脖子。达通把她抱了起来,走出房间,穿过厅堂,进了她的房间。达通把她放在了床上,她的双臂仍紧紧箍着达通的脖子,不愿松手。 “松手吧,要受凉的。” 彩雯猛一松手,“呜呜呜”地低声哭了起来。 达通望着灯光下她那楚楚动人的白皙的脸蛋,她那蜷缩着的身躯像一只受了伤被抛弃在荒野的羊羔,顿时酸甜苦辣一起涌上他的心头,他真想走上前去把她抱回自己的房间奇Qīsuū。сom书,但他咬咬牙忍住了。他到床沿拉起被子往彩雯身上遮去,毅然走出房间,掩上了门。 彩雯匍匐在床上,把脸埋进了枕头,不愿出声但哭泣得更凶了,泪水把枕头沾湿了。 达通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时没了睡意,躺在床上看起了书。 楼上两个房间和厅堂的灯光一直亮到了天明。 彩雯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地躺着,猛地被楼下一阵敲门声吵醒,她睁眼一瞧,屋子里亮晃晃的,天早大亮了。她急急忙忙起床披衣下楼去,先开厅堂门,又穿过院子开门,一瞧,是若雪。 “都几点了,还在睡哪!亲家母、阿冰她们呢?” “她们……”彩雯迟疑了一下,只得实说:“昨晚住寺里去了。” “我看见垚垚上阿丕那儿去了。这么说,就撂下你跟阿通在家喽——”若雪故意把“喽”字拖长,狠狠地盯了下她那疲惫的脸,又说:“我来拿阿冰昨儿车好的网,顾客在我那儿等着哩。” 若雪自顾往院子东头缝纫机旁尼龙网堆走去。 彩雯脸颊顿时烧得红霞似的,低下头匆忙往厅堂里去了。 第十一章(一) 翌日上午,老文婶、若冰从翠竹寺回来了,文家又像往日一样忙碌起来了。 下午,垚垚跟随阿丕从蔗林村回来了。阿丕走进厅堂,顺手掀起八仙桌上的桌罩,拣了几块鱼肉塞进嘴里,冲着垚垚笑道:“今晚这餐饭我免了。”他坐了一会,向老文婶、若冰告辞走了。 达通仍躲在自己房间里看书。 彩雯有事没事一天中竟有好几次上楼来,她瞧瞧四下无人,情不自禁地朝达通的门口望了望,接着走进自己房间,站在门内又朝他的门口看去,然后才走出房间蹒跚下楼去,回到院子东头缝纫机前车缝去了。 吃晚饭时,老文婶装了饭就在厨房里吃,平日里她不习惯上桌。垚垚胡乱吃了点就上楼看电视去了。若冰端了饭坐在缝纫机前吃,那儿亮着电灯,吃完饭她想再踩一阵缝纫机。彩雯坐在达通对面,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大胆地抬起头,舒舒服服地把他瞧了个够。达通明白她在盯自己,就低下头来,把脸贴在饭碗边。彩雯把饭碗凑在嘴边,一边慢慢地扒着饭粒,一边目不转睛地朝他瞧着。达通瞧瞧自己碗里的饭粒没了,赶紧放下碗,起身到院子的井边盥洗去了。彩雯独自一人仍在不紧不慢地吃着,最后懒洋洋地站起来收拾碗筷。 这天午饭后,若冰让彩雯上白家去取一捆尼龙网料过来。彩雯心里老大不愿意去,无奈婆婆难得支使她一二次,不好推诿,只得硬着头皮往白家去。 彩雯刚推开白家院子门,突然岚岚背着书包像只松鼠从她的腋下窜了出去。 “这么早就上学了。”彩雯说了声。她穿过院子,走进厅堂,老白婶、若雪正收拾饭桌上的碗筷。彩雯说明了来意,她们让她坐一会儿等等,说过一会儿街上店铺就会有人把网料送过来。 彩雯拉了张凳子坐下。老白婶、若雪收拾好碗筷,见彩雯难得到这儿来,也不忙着去洗,陪她坐了下来,想跟她聊聊。 “彩雯,我看你一天到晚都关家里,没见过上我这儿串串门,想来你俩口子有说不完的亲密话哩。”若雪故意挑逗她。 “唉!”彩雯叹了口气,“跟他有啥子儿话好说哩。” “结婚一年多了吧。”老白婶问,言下之意是“也该抱个宝宝了。” 彩雯脸上霎时笼起一层红晕,低下头来不做声。 “垚垚也算得上一个大小伙子……”若雪笑道。 “他呀,他懂个啥,他啥也不懂哩。”彩雯不再感到羞涩了,忿忿地说。 “那你都没跟他来过那个?”若雪作吃惊状,“我们原以为他人怪怪的,没曾想到他会不懂得干那种事儿。” “反正我嫁给他倒霉透顶了。” “你不会教教他,男孩子发育迟着哩。”老白婶表示同情和关心。 “他呀,何止是发育迟不迟的问题,他不光脑瓜儿有病,下身也有病哩。” “我还以为你是蜜蜂撞进了大花丛,快乐得没时间出来串门了。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了,他难道是个木头人,不常摸摸你?”若雪又问。 “结婚头天晚上他就自个儿睡地板去了。他呀,发育程度连个小小孩都不如。每天晚上他一睡下像死猪似的,跟他在一起有啥子快乐可言。” “他会睡说明他思想单纯,那种事你应该教教他,世间哪有猫儿不吃腥的。”老白婶嘴上这么开导她,骨子里却护着垚垚,他毕竟是自己的亲外孙。 “被窝里我也常常去碰碰他,却软绵绵的。看样子他身骨子里这种病三年两载是好不起来的,所以我想,迟早还是跟他去离婚才好。” “今儿个我们随便跟你聊聊,你千万别生出离婚这念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能凑合就凑合着过日子。依我看,垚垚还不大懂事,一旦懂事了,那种事他一定挺喜欢的。”老白婶劝道。 正说着话儿,有人扛着几捆尼龙网料进院子了,她们急忙起身出去。一会儿,彩雯挟起一捆网料往文家去了。 望着彩雯和送货人一前一后跨出门去的背影,若雪朝老白婶叹息起来:“妈,阿冰和我咋就这般命苦。她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连累了媳妇。咱家阿值说走就走了,撇下我娘儿俩就不管了。怎么这世上苦事儿尽出在咱家哩。” “你仔细瞧瞧哪家哪户没几桩苦事儿,只是有的人家遇到的多点,有的人家遇到的少点,你没去认真打听,自然不大知晓。这世上哪个家庭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又有哪个人他不曾有过一肚子苦水?就算是皇帝,他也有他难言的苦处。世人常说‘世苦,世苦’,人一生下来一直到死都在不停地受苦,刚生下来时第一声就是痛苦地啼哭,到老了又要经历了一番痛苦才死去,还要让人痛苦地哭着送他走。反正做人就是这么回事,苦就苦呗,凡事想开点就得了。我有时也跟那传教布道的人下乡去,别人家的苦事儿也就多听多见了些,想来还是要心诚心善,时时忏悔,活着时纵然多受苦点,死后才能够升入天堂去。” “妈,你又说到主那儿去了。我是想说,阿冰苦是苦,但文家还有个希望,她小叔子一表人才,他要讨了老婆,还怕没个好后代么?只是听说他不想结婚哩。” “哪会不想结婚?她小叔子是个走南闯北见大世面的人,他想干一番事业,自然不着急结婚,将来事业干得差不多了,他自然而然就会安下心去找老婆了。” “阿通是个好后生,谁要嫁了他,算是她今生的福气。唉——”若雪叹了口气。 自打东门值死后,若雪开始尝到了失去男人那种孤独、痛苦的滋味。以前虽说跟阿值离了婚,但她一直相信那只是场假离婚,日后他俩还是要复婚的,阿值还时不时在夜里回家来睡上一觉,给了她一种温馨充实的感觉。如今阿值再也不能回来了,她顿时感到了心灵上的巨大的空虚。夜间,她常常辗转难眠,有时隐隐约约听到了阿值上楼来的脚步声,恍惚间阿值正走进房间,待她拉亮电灯,才发觉啥影子儿也没有。唉,此时要有个男人陪伴在身边多好啊。男人的身躯似一座山,女人就是那山脚下的一棵小树;男人的胸脯如一泓港湾,女人就是那停靠岸边的一只小船。蓦地,一个魁梧英俊的男人的身影如一道闪电在她的眼前划过,阿通,无论是身材相貌还是言谈举止都不亚于他哥哥,阿理这几年许是工作操劳加之垚垚发病的折磨,明显地老了,白发依稀可辨,背也有点驼了,阿通呢,浑身上下却充满了勃勃的生气。你倘没结过婚该多好哇,就可以托人说媒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他。到如今你早已人老珠黄了,时下人们爱说的一句话是“四十男人一朵花,三十女人臭婆娘”,而你还是个死了男人的女人,这条件更是一落千丈哩。你胡思什么,你难道还痴想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成?若雪顿感自卑,她努力把思绪引开,不去往这事儿上想,却又办不到,达通的身影在她的脑子里变得越来越大,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蓦然,一种生怕他被别的女人占有的念头变得愈来愈强烈了。稍稍过后她又冷静了下来,自斥这种念头的荒唐可笑,责令自己要正视现实,不该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然而过不了多久,那种念头又铺天盖地般涌来,她还不止一次喜滋滋地感受着幻觉中的成功的欢乐哩。若雪就在这现实与虚无、企盼与无望之间彷徨着苦恼着。 “咣铛”一声响,文家院子门被推开了,一伙人拥了进来,站在了院子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老文婶从厅堂里走了出来,疑惑地打量着他们,问道。 “找储金会那女的,她就藏在你家。” “你说什么?储金会女的,藏我家,这话我听不懂!”老文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 “那女妖精嫁到你家来了!” “她是储金会老板的姘头,卷走了我们的钱,我们来讨钱!” “噢,你们是说我那孙媳妇吧,她可从来没在储金会做过事,欠钱跟她有什么关系?”老文婶提高了声调。 “没关系?你家孙媳妇不是那妖精是谁,还会有错?” “我家孙媳妇是咱这乡下人,你们说的那女人我还不知道,她是外地人!你们别认错人了!”老文婶声音更大了。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吵了起来。 垚垚正在楼上看电视,院子里的闹声搅得他心烦,他看不下去了,关了电视机,走到廊前往下面看了看,霎时一股无名火从他的心底升起,他旋风般下了楼,从厅堂门后摸了一把扁担,站到了院子中间,把扁担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骂道:“你们这些鸟人,有完没完,讲我老婆是妖精,你们才是妖精!”他举起扁担就要向众人打去,众人连忙向后退去。 老文婶急忙拖住了垚垚,对大伙儿说:“我家孙媳妇今天不在,回娘家去了,不信,你们到乡下问问去,就知道她是不是咱这乡下人。” “跟这些鸟人啰嗦什么!他妈个X!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垚垚边骂边挣脱了老文婶扯他衣襟的手,又举起扁担要向众人打去。众人一见势头不妙,纷纷退出了院子,往巷子两头逃散去了。 老文婶连忙虚掩了院子门,拿下了垚垚手中的扁担,叫他上楼看电视去。过了一会,若冰回来了,她送尼龙网到街上铺子去,老文婶跟她说了刚刚发生的事儿。她们都想起来了,彩雯跟在阿值储金会当出纳的那个外地女子长得几乎一个样,但那些讨钱人也太莽撞了,没弄清楚就瞎闯进来闹轰轰的。垚垚癫是癫,这时候却不癫,把那些人给轰走了。 晚上达理回家来,老文婶把白日里的事儿给他说了。达理听了,说:“那些人贪利,把钱不放国家银行,如今心疼那钱,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女子只是阿值雇的出纳,是做工的,就是找到了她,又有什么用?阿值死后,账本、剩下的钱,还有房子、酒楼都封了,交法院处理了。大概是那些封了的财物远不够抵债,那些没能讨回钱的人心有不甘,就瞎闹闹了。这事跟咱家没半点儿关系,他们闹有啥用?”“那些人下次要再来,我可要教训他们几句。”老文婶说。 那几天达通上省城去了,他从省城回来后听老文婶说了这事,当他听说彩雯跟那女子长得一样时,感到挺有趣的,向老文婶问了那女子的来历。 仲秋时节,下了场秋雨,人们刚刚感受了几丝凉意,太阳一出来又要忍受热的煎熬,每到傍晚,房前屋后蚊子成群结队。太阳出来热是热,还有点风,几天后太阳忽然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时隐时现,天气似要下雨又不下雨,异常闷热,惹人烦躁不安。垚垚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午饭后就跟阿丕到蔗林村去了。天黑后,天空堆起了一堆又一堆浓厚的乌云,临近半夜,巨大的闪电似乎要把整个天空撕成两半,“轰隆隆”的雷声好似整个大地要塌陷下去般震响着,一阵狂风从石头镇上空刮过,紧接着“噼里啪啦”下起了小冰雹,小冰雹过后又是一阵豆大的雨点。镇供电所值班人员为了安全,拉断了电闸,霎时,全镇沉浸在一片浓墨般的黑暗之中。冰雹雨点下了一阵子,戛然而止。凌晨一点半,镇供电所恢复了供电,早先断电时许多人家的灯都没关上,这时候镇街上许许多多的窗户都透出了格外亮的灯光。有的人沉沉地睡去了,有的人被灯光照得似醒非醒,懒得下床去关灯。不知哪家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随即街头巷尾的狗跟着叫了起来,吠声此起彼伏,一阵比一阵响。睡梦中的人们隐隐约约感觉到正乘着小船在波涛中摇晃,有的人被摇醒了,透过灯光看见墙壁在微微颤动,衣橱在左右晃动,听见床发出“嘎吱嘎吱”声,急急跳下床,慌忙穿起衣裤跑出去。那些刚吹熄蜡烛趁着明亮的灯光仍在搓麻将的人们发现麻将桌在摇动,灯泡在晃动,有人连人带凳被摇翻在地板上,他们惊恐万状,夺门上了大街。在街上,人们看见孤零零的电线杆像根筷子在猛烈地晃动着。有人站在街中间喊叫:“地震啰!地震啰!”有人打电话给亲朋好友,一家又一家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一家又一家的人接了电话后叫醒了全家人惊恐地出逃。一阵又一阵敲门声把没电话的人家叫醒,一阵又一阵叫喊声把尚在睡梦中的人们唤醒。人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来到了大街上。有人喊:“到操场去!那儿安全!”人们潮水般涌到了镇街东南方的石头镇中学有着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上。一路上奔跑的人中有抱着棉被的,有举着枕头的,有紧紧把金银首饰盒箍在胸前的,有把用报纸裹着的钞票夹在腋下的,也有背着书包的。操场上聚集了一二千人,有的人披头散发,有的人只穿着睡衣睡裤,趿拉着拖鞋,还有用轮椅推出来的瘫痪病人。操场的一角传来了哭骂声,有个小学生跑出来时背了个空书包,昨晚她把书和作业本丢在了桌上,这时要回家去拿,大人不依,骂了起来,她哭了。 床铺的晃动和犬吠声使老文婶醒来了,快半夜雷雨交加时她没睡着,这下子刚刚才睡着。她下了床,房间和厅堂灯全亮着。她上了楼,正要叫醒若冰、达通、彩雯,他们竟不约而同都起来了。达通刚走出房间,门又晃动了几下,忙说:“发生地震了。刚才我迷迷糊糊那下子震得最厉害,这是余震。” 他们都下了楼,走到院子里,正准备出去,达通忽然说:“等等,我打个电话问问。”她们跟着进了厅堂。 达通来到楼梯角,拿起话筒拨“一一四”查问县地震台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发出了忙音,他放下了话筒。 “地震的力度就第一下最大,余震的威力就慢慢减弱了,刚才房子没倒,看来问题不会很大。我上楼一下就下来。”达通说完一人急急上楼去了。他打开电视机调了几个频道都是一片空白,迅速关掉了。他走进自己房间往床头拿了半导体收音机,飞快下楼去了。 达通打开了收音机,对大家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弄清地震中心发生在啥地方,是在咱这儿还是在别处。刚刚我开了电视,没节目,现在就听听广播吧。” 达通调弄着收音机,中央台省台没播新闻,他继续调着,却传出了台湾台播音员正在播报最新消息:“今天凌晨一时四十七分在台湾南投发生里氏七点三级地震,台湾中部北部地区发生大面积停电,震中地区房屋倒塌,人员伤亡数字不详……” 达通把收音机放在八仙桌上,大家围坐在桌旁屏心静息听了起来。 “我给阿理打个电话。”若冰起身往电话机那头走去,她拨通了镇政府办公室电话。 “喂,阿理吗,你也是刚刚震醒,正在值班吗?上头有没有通知?” “没有。” “你知不知道刚才那地震中心在啥地方?” “不知道。” “刚刚收音机里台湾台广播了,台湾发生了大地震,震到咱这儿来了。” “我还没得到上级的通知,你不要随便传播。你们要注意安全,阿通在家吧,他有经验,再发现有震感,要立即疏散到外头去。” 若冰搁下了话筒,回到了八仙桌旁,收音机里台湾台仍在播送大地震的报道。 “阿冰,咱上白家瞧瞧去。”老文婶邀若冰一块起身,开了院子门,往白家走去。 白家院子门洞开着,屋里屋外灯火通明,老白婶、若雪手捧厚衣服,岚岚背着小小的书包,正要往外走去。 “你们上哪去?”老文婶问。 “上中学操场,那儿安全。”老白婶道。 “阿通那收音机里播了,说台湾刚才发生了大地震。”若冰接着说。 “那咱过去听听去。”若雪提议。 她们关上了院子门,一行人往文家走去。她们进了厅堂,围着八仙桌或坐着或站着,听收音机里台湾台记者从现场发出的报道。 大家听了一大会儿,岚岚开始打盹了,若雪打起了哈欠,彩雯顿觉无精打采……达通见状,忙对大家说:“台湾离咱这儿二百公里,地震波传到咱这儿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威胁不大,这房子倒不了,我看大家还是休息去吧。” “我刚才听见街上人声挺大的,有很多人往中学操场跑去了。”老白婶说。 “他们没听收音机广播,不知道台湾发生了大地震,自然会紧张。咱知道这底细了,犯不着那么紧张。现在离天亮还早,还可以睡一会儿。”达通建议。 “垚垚还在乡下哩。”老文婶担心着。 “没事的。”达通安慰她。 老白婶、若雪、岚岚回白家去了,文家人各自回房间歇息去了。 老文婶心里牵挂着垚垚和阿丕还在乡下,躺下去并没睡着,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正要往厨房煮饭去,院子门“砰砰砰”响了起来。她急忙走出去,问声:“谁呀?” “我,阿雪。” 老文婶开了门,若雪并不进来,站门口紧张地说:“刚刚我接到了一位熟人打来的电话,说地震从台湾移到咱这儿来了,就要震了,你叫叫你家人,赶紧走。” 若雪说完,一阵风走掉了。 若冰被打门声吵醒了,下楼来了。老文婶把若雪的话复述了一遍,她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往蔗林村叫垚垚、阿丕去。若冰上楼叫醒了达通、彩雯。达通、彩雯站在各自房间门口,若冰交代:“阿通,刚才阿雪过来喊了,听说地震要移到咱这儿来了,我和你妈到乡下叫垚垚去,钥匙我带走一串,还有一串放厨房碗橱,你自个带着,走时把门锁好。” 若冰下楼去了,老文婶走进房间找了把手电筒,她们掩上院子门出去了。外头天还黑黑的,她们亮着手电筒,快步从巷子尽头那堵石墙前走过,穿过龙眼林,到了国道上,往蔗林村方向走去了。 达通彩雯从楼上下来,来到院子中间,达通借着从厅堂漏出来的灯光,看见地面湿湿的,他抬头望天空,昨晚的浓云早已不见了,星星正发出微弱的光。瞧着眼前这番宁静的景象,他判断眼下没有任何就要发生破坏性大地震的迹象,心中坦然多了。他想回房间睡去,又想,既然起来了,再睡也睡不着,到外头看看热闹也好。他问彩雯:“我妈和嫂子到乡下叫垚垚去了,她们也够紧张的了。我才不信地震中心移到咱这儿来,天快要亮了,我想到外头看看热闹去,你呢?”“既然大家都出去了,那咱也走吧。”彩雯同意。达通到厨房找到了钥匙,锁了厅堂门院子门,就和彩雯一起走出了石苔巷。 第十一章(二) 垚垚离开让他感到烦闷的家,跟阿丕来到蔗林村祠堂,顿觉自在了许多。晚上,他和阿丕并排躺在床上从皇帝到牛偷吃麦苗侃了起来,待半夜里那阵闪电、雷声、大风、小冰雹、雨点过后,他们就进入了梦乡。垚垚睡了一会,忽然间醒了过来,只见房门开着,外头天光亮亮的,一位道士笑吟吟站在门外,垚垚觉得好生面熟,一瞧,正是他要找的那位算命道士。垚垚连忙下了床,说:“师傅,许久不见了,我正要找你哩。我老待在家里要憋死了,你带我去玩玩吧。”“今天我正好路过这儿,你想玩玩,那就走吧。”道士招了招手,就牵了垚垚的手儿出去了。垚垚只觉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一会儿在云雾间漫游,一会儿又在地面上跳跃。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奇葩异卉的花园,这些花园都没有围墙,他们又穿过了一座又一座别墅式的漂亮的房子,每座房子都没有墙,只用柱子支撑着,房子里摆放着最时髦的家具,最新潮的电器。他们走累了,停下来歇着,道士忽然说道:“如今这世上的人们都活得不耐烦了,传说要大地震,但眼下你们这儿是不会发生大地震的。要真的来了场大地震,把世上的房屋都震塌掉,墙没了,有钱人没钱人都变成了一个样,那才叫过瘾哩。”他们正说话间,忽然传来了“要地震啰!要地震啰!”的喊声,倏地,道士不见了,垚垚正要寻他,忽然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睁开眼一看,房间里正点着蜡烛,阿丕已经下床穿衣,房门开着,村长带着几个人站在门口,说:“地震了,快走!”随即他们匆匆离开了。“垚垚,快起来,村里人都跑了,咱也该走了。”阿丕看见垚垚醒来了,催道。垚垚连忙下了床,穿好了衣服,阿丕吹熄了蜡烛,一同走出了祠堂。 他们来到了蔗林村通往镇街的土路上,在熹微的晨光中,他们看见村口、路边的空地田埂上已经站了一些躲避地震的人们。路上有一些人在跑动,他们往镇中学操场去。“很多人到中学操场去了,到底会不会地震,在那儿可以听到消息,咱上那儿去。”阿丕建议道。“我才不信有啥地震哩,”垚垚自信地说,“操场好玩,咱到那儿看热闹去!”他俩随着一些人向东一路小跑而去,不一会,他们穿过了横贯镇西侧的南北走向的国道,沿着石板街南边的新街又跑了一段路,来到了石头镇中学大门前,走进大门,只见微明的天光下,偌大的操场上这儿一堆那儿一群密密匝匝地站着人。他俩穿过一堆又一堆人,来到操场西侧的看台跟前,阿丕指着看台,感慨地说:“垚垚,你还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这操场上吧,以前闹文化大革命可经常是这样子喽,那时你爸就站在这看台上,他是红卫兵。开完了大会就游行,队伍从这校门口一直排到了街上,真热闹!”“哇,今天也好热闹,好开心!”垚垚眉飞色舞,说。突然,他看见那位道士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向他招手,他踮起脚尖,叫了声:“师傅,我跟你玩去!”拔脚就追那道士。阿丕一见垚垚跑了起来,知道他又犯病了,急忙追他,想把他拉住。垚垚恍恍惚惚看见那道士在人堆的间隙穿来穿去,他紧紧盯着在人堆间穿梭追赶,口中喃喃念叨着:“地震啰!墙倒啰!地震啰!墙倒啰!”一会又变换了声调:“哪来地震?哪来地震?你们这些傻瓜笨蛋,待这儿干屁!待这儿干屁!还不滚回家去!还不滚回家去!”操场上的人们被他这一跑一嚷一骂,全都惊愕地朝他看去。一些人知道他又癫了,并不去理会,一些人看着他的形态感到好笑。人们乐得听他的胡言,看他的热闹,但都站着没动,担心着过一会儿真有大地震要发生。 天色大亮了,一辆巡逻车开到了镇中学大门口,达理和镇派出所所长从车子里出来。他俩走进校门,往里走了几十米,到了操场边上,达理手中举着一个扩音话筒,对着人群宣布:“同志们,乡亲们,今天凌晨台湾发生了七点六级地震,但地震部门预测了,现在咱这儿不会发生破坏性地震,请放心回家去!”达理又复述了几遍,人们听了,蜂拥着朝校门口,朝操场四周散去。达理和所长见状,回到校门口,坐进巡逻车走了。 垚垚追着跑着,忽然不见了那道士,这时,他看见人群散了,人们不再听他嚷嚷了,他自觉腿脚酸软,往操场中间的草地上坐了下去。阿丕气喘吁吁追赶着,见他坐下不跑了,急忙拢上前去,在他身旁也坐了下来。他俩坐着歇了一会,阿丕拉垚垚起来,往文家走去。路上,阿丕问:“垚垚,你咋恁不听话,这一瞎跑全镇人都看见了,这回去你妈不骂你才怪!”“我不是瞎跑,我看见了那道士,他叫我跟他玩去,我追他老追不上。”“哪来的道士,我咋就没看见,许是你眼花了吧。”“我没眼花,我明明看见他在我前面跑。”他俩一个说看见了道士,一个说没看见,争执着往文家走去。 达通和彩雯走出石苔巷,来到了街上,天已蒙蒙亮了,他俩在徘徊着,街上走动着陆续从家中出来,躲避地震的人们。达通望着朝南跑去的人们对彩雯说:“我看这么多人到中学操场去,要出了啥事,地震震不死人,人挤人倒真要踩死人,上那儿最不安全,依我看,咱还是上别的地方去才好。”“你说得有道理,我也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彩雯赞同道。 他俩正商量着要往哪个方向去,突然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壮年男子指着彩雯对大家说:“这不是储金会的出纳吗?找得我们好苦,到底让我们碰到了。” “你们找她有啥事?”达通连忙走上前去,问道。 “有啥事?你问她去,我们钱存她那个储金会,倒闭了,老板死了,我们不找她这个当出纳的找谁?”壮年男子气呼呼地说。 “你们怕是认错人了吧,啥子储金会,啥子出纳,我不知道。”彩雯急了起来,脸涨得绯红,针锋相对应道。 “你自个做事自个心里明白,还想狡辩!” “皮剥下来我都认得,不是你是谁?” “还想耍赖?告诉你,这次躲不过去了!” 众人情绪激昂,议论纷纷。 两个青年人靠了上来,欲揪彩雯的衣服,彩雯急忙躲到了达通身后。达通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把胸脯一拍,说:“想动手么,要打就往我打吧。好男不跟女斗,你们欺负一个女子算啥本事?告诉你们,她是文镇长的儿媳妇,娘家就在这不远的乡下,有地址有名姓,你们可以去查去问,看看有没有她这个人。明明认错人了,你们恁死心眼儿的,这般无礼。上次已经有人把她认错了,不再找麻烦了,不信你们问问去。你们要打了她,可要负法律责任的。” 两个青年人见达通如此说,不敢造次,往后退了几步。 彩雯见达通替自己撑腰,胆子也壮了,声音也响了:“你们要再啰嗦,我可要告你们侮辱人!” 达通见众人仍站在跟前,不想离去,灵机一动,吓唬道:“就要地震了,你们想让这两边的房子倒下砸死不成?钱比命还重要?你们这些小气鬼,还不快走!” 众人似乎感到街两边的房子正摇摇欲坠,就要倒下来,连忙散开,往南朝镇中学操场方向跑去了。 “我看咱还是往小山那边去,那儿没人。”达通建议。他俩向北快步走去,沿街行了一段路,到了街头,顺着小路上了小山,到了半山腰的开阔平台上,他们歇了脚。这儿将军庙建了一半,停工了,地上散乱堆放着一些砖瓦木料。 天半阴半晴的,几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到了小山郁郁葱葱的桉树、梧桐树、榕树和松树上。达通笑道:“大地震远在台湾,咱这儿好天气,哪来的大地震?” “是啊,我也不相信什么大地震,咱白跑出来了。刚才要不出来,也不会发生那事,他叔叔,多亏了有你在。”彩雯说。 “出来也好,对那些人就是要把话讲得明明白白,不然日后他们还会找麻烦。彩雯,听说这儿要建一个公园,倒是挺好的,空气清新干净,往后可以常来这儿走走玩玩。要是建了庙,一天到晚烧香烧纸钱把空气都污染了,我是不喜欢来的。不论迷信还是宗教,我从来都不信,我只相信活人最有本事,你看这世上哪一样东西不是人创造出来的,人活着就有没完没了的故事发生,人一死了,什么书都合了。人们总是把庙里的塑像当作一个地方的守护神,真儿要发生了地震,那泥巴塑像有能力制止吗?有能力保佑每个人都不死不伤吗?要是震得厉害,庙还不是照样要坍塌,塑像还不是照样要震毁。那些泥塑的东西毕竟是人们精神空虚时的一种寄托罢了。彩雯,我走过了不少地方,见过经历过了不少的事儿,到底明白了,那些东西只是虚假的摆设,对那样的东西我干吗要相信呢?也许你认为我说得过火了,我知道乡下人大都信迷信。” “乡下人过年过节都得烧香摆供品,不迷信也得迷信了。其实乡下年轻人也并不大相信那东西,只是老传统老规矩传了下来,不那么去办要遭人议论。现在的年轻人烧香摆供品只是做个样子,形式也简单多了。我也不大信那东西,你刚才说的我认为十分在理,只是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而我的命运就不好,我一直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没有这个能力,一直办不到。一讲到命运,既然自己无力改变,很多人自然就把它跟迷信跟宗教联系起来,想求神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说,人们不迷信也要迷信了。” “命运,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它受到客观条件、生活环境和一个人自身及周围种种因素的制约,所以,一个人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谈何容易。” “我嫁到文家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可能是我命不好,我没找人算过命,但我想我的八字肯定是很不好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又无能为力,这不是命不好是什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垚垚本来就不应该找老婆,看来即使社会进步到了今天,在乡下能真正自由恋爱的还是少数人,很多人男婚女嫁还是要听媒妁之言,媒人往往又掩盖了事实的真相,造成了婚姻的不幸。彩雯,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只怪我妈我嫂子还是旧脑筋,只想着文家早日添后代,其他什么都不顾了。这种婚姻实在害了你,我很赞同你有决心改变自己的命运,依我看,眼下你只有利用法律的手段,就是到法院去离婚,才能达到目的。” “他叔叔,我也想到过离婚,但是你应该知道,在咱乡下离婚是很不光彩的事,要遭多少人讥笑唾骂,要成为多少人的谈资笑料。再说,要离了婚,让我回乡下我姐姐家住,不被全村人议论死才怪,所以,这事儿我想都不敢想下去。真个要离婚,只有一个条件……” “啥子条件?” “他叔叔,你敢娶我么?你要敢娶我,今天我就上法院去提离婚。” “彩雯,你应该明白,这不是我敢不敢娶你的问题,因为你已经嫁在了文家,已经是我的侄媳妇,我是你的长辈,现在你跟文家的人离婚,又要再嫁回文家,并且是你原来丈夫的亲叔叔,想想看,人们将会怎样议论我们,日后我们能在这个家在这石头镇住下去吗?我又该怎么面对我妈我哥我嫂子和侄儿呢??(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11 部分阅读 矗嗣墙嵩跹槁畚颐牵蘸笪颐悄茉谡飧黾以谡馐氛蜃∠氯ヂ穑课矣指迷趺疵娑晕衣栉腋缥疑┳雍椭抖兀恳悄阆衷诨乖谙缦旅怀黾蓿蛘叱黾拊诒鸬娜思依肓嘶椋俏乙欢ㄈ⒛恪T偎担伊┠炅渖舷嗖钜泊罅说恪!?br /> “他叔叔,你不要说年龄,也不要说什么长辈不长辈的,现在三十几四十几岁男人找二十来岁姑娘的多的是,年龄大点的男人更成熟,更懂得体贴女人。也许你会认为我是过来人,比不上那些还没结婚的女孩子,高攀不上你。我自个儿也弄不清楚,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让我认识了你。那天晚上我就对你说了,这辈子别的男人我不认识,他们再好再坏跟我无关,我只认识你一个,我就喜欢你,我就希望你能娶我。” “彩雯,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我并不嫌弃你已经结了婚还是别的什么,说实在话,我现在还不打算考虑结婚的事,叫我怎么表态呢?” “我一直认为你思想那么开通,讲大道理那么会讲,想不到在这件事上你却有点虚伪,有点自私,因为你首先想到的还是文家,还是你妈你哥哥嫂嫂侄儿,还是你自己的名声,你的心中还没有我这个弱女子的位置,所以你就不会首先想到我。你的心中要真有我,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离开现在这个家,为什么不可以到远远的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生活呢?文家人不是天天都在想要个后代么,在他乡异地我们生下的孩子难道不是姓文么?我好想远远远远地离开这儿,你是走南闯北的人,只要你肯去,天边海角我也跟你去。他叔叔,你可能嫌我啰嗦,这些日子里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你说,却一直没个机会,今天,我想痛痛快快地把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也想提醒你不要忘了那晚我对你的表白。” “彩雯,说实在的,我跟你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我对你的了解并不多,那晚你的表白确实打动了我,今天你的这番话又着实令我感动。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想上哪儿脚一抬就走了,要结了婚,有了家庭有了孩子那就大不一样了,你就必须担当起一个家长一个父亲的责任,那时你要上哪儿就不可能一拍屁股就走,你首先必须考虑的是如何养家糊口,你还得征求老婆的意见,她要不同意,双方还不要吵上一场,所以,眼下我还不那么急着要结婚。” “他叔叔,你要不急着结婚,那我也不急着去离婚,我等你,多少年我都等你,哪一天你想要结婚了,我就去离婚,再跟你结婚去,那时,咱就远走高飞,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 “彩雯,我不想重复刚才说过的话,眼下让我考虑这事,着实叫我为难。” “他叔叔,我真的好想你,好喜欢你。今天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话,算是我长这么大了心情最快活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一个整天绕着父母膝前转的女孩跟一个没有父母的女孩是大不一样的,只要我俩能在一起,什么样的活我都会干,什么样的苦我都不怕。他叔叔,我总感到跟你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是快乐的,幸福的,就是让我三天三夜不吃饭不睡觉,就这么站在你面前,我都心甘情愿。他叔叔,你能吻我一下吗?” “不行,这是在外头,会让人看见的。”达通惶恐地朝山脚下望了一眼,果真有几个人正从底下走上来,连忙说:“看来不会有地震了,咱还是回去吧。” 彩雯也发现了有人正朝这儿走上来,只得怏怏地和达通一块下山去。 他俩回到家里,只见一家人都坐在厅堂里热烈谈论着地震的事儿,大家朝他俩看了一眼,继续谈论着。 达通把钥匙往八仙桌上一撂,上楼去了。 若冰从厨房过来,对大家说:“饭快好了,阿丕舅你别走,等一会一块吃饭。阿丕舅,听说垚垚刚才又在操场上演戏,让大家笑话是不是?” “他是在操场上跑了圈,但他是告诉大家不会有大地震,只是大家都不相信他的话。现在看来还是垚垚的话对,那么多人相信有大地震,倒是都错了。”阿丕解释道。 “我说没大地震就没大地震,那些人脑子真不开窍,现在呢,怎么样?”垚垚急忙争辩。 若冰又说:“你这人的样子都让人怕死了,谁信你的话。刚才要让我看见你瞎跑,不把你……”说到这儿,她忽然发现彩雯正默不做声在一边站着,把话打住了。 “阿丕,我和阿冰从家里出来,先到你那儿找你们俩,没找着,听人说你们俩走了,往中学操场那边去了。我和阿冰又赶往操场去,天早都亮到哪里去了,快到学校门口就看见巡逻车开出来了,人们都说没大地震了,从里头涌了出来,我和阿冰也就跟着大家回来了。”老文婶接着说。 大家又闲扯了阵子,都感到饿了。若冰连忙进厨房去打饭,大家各自洗漱准备吃饭去了。 这一段日子里,达通去了几次省城,从省城回来他就待在家里,很少到外头走动,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看书。每逢达通在家时,彩雯也懒得干别的事儿,常常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老文婶、若冰知道垚垚还是那副模样儿,为了把彩雯的心拴在这个家里,她们不敢打发彩雯干这干那,凡事由她去。彩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当楼上没人时,她就打开房间门,站在门内朝斜对面达通的房间望去。那房间门半掩着,她知道达通正斜靠在床头看书。她很想走过去跟达通聊聊,很想见到他,此刻,她只能把这种愿望强压下去。太婆婆、婆婆就在楼下,随时都有可能上楼来,垚垚这盘许是到街上逛去了,他来去更是没半点儿规律,时不时会窜上来,打开电视机看一会儿,忽然间又“啪”的关了不看了,“咚咚咚”又下楼去了。眼下她跟达通相距那么近,就那么几步的距离,又好似隔得那么远,比在天边还要远,远在天边的人只要拿起电话机立马就可以通上话,痛痛快快地谈上它一顿,近在咫尺的她和他却不能说上一句话儿,只有在这时她才真正体味到了以前常在书中读到的“咫尺天涯”这个词的含义。可见,人跟人之间就隔着那么几步,要跨越那几步又何其艰难。她奢望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儿到远远远远的地方去,在那儿,周围没有监视的眼睛,人们之间不用设防,也没了那道把人隔开的看不见的屏障,没了隔阂,没了猜疑,可以大胆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儿,可以高兴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儿,那多舒畅哇。当然,不是自己一个人跑到那儿去,最好能够跟他叔叔在一起,只有跟他在一起,这日子才过得有意思有滋味,这生活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有这个机会吗,这个日子会到来吗?她心中没个底。她又胡思乱想了一阵,感到困乏无聊至极,懒懒地往床上躺下了。 第十二章 自打东门值死后,若雪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很长一段时间没到文家串门。 这天,若雪跨进了文家院门,她看见若冰、彩雯正在院子东头棚下紧张地踩缝纫机,径直走了过去。 若冰指了指身旁的一张凳子让她坐,自己继续车缝着尼龙网。 若雪坐了下来,说道:“姐,有个姑娘想找个好婆家,我想阿通正合适,想帮他们撮合撮合。” “谁知道他想不想讨老婆?” “你都知道给垚垚讨了个这么漂亮这么能干的老婆,他叔叔你就不管啦?” 若雪一边说一边朝彩雯瞟了一眼。 彩雯把头埋得低低的,只顾把缝纫机踩得响响的。 “他人在楼上,你自己上去跟他说去。”若冰道。 若雪起身进屋,上楼去了。 彩雯真想朝她啐一口,但婆婆在身边,她不敢鲁莽造次,只好把口水往肚子里咽。 过了一会,若雪从厅堂出来了,站在院子里朝若冰打了个招呼,出院门去了。 彩雯朝着她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 连续几个晚上,达通都上白家去,彩雯本来少看电视,这几晚她都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约摸十点钟,达通回来了,彩雯看着他上楼来,当他打她身边走过时,她闻了闻,有酒味,等到达通走进自己房间去了,她才关掉电视机,离开厅堂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瞧了瞧睡在床上木头人似的垚垚,心中一阵酸溜溜的,又气又恼又恨,种种情感交织着。她真怕达通把那个姑娘娶过来,她想阻拦达通上白家去,但无计可施,只能由他去了,但愿达通看了不中意。她开始恨若雪,恨她多管闲事,但若雪是婆婆的亲妹子,在这个家只有她们说话的地位,能轮到你说话么?噫,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想占有他,总感到他现在成了你的一部分,不能离开你,要是哪个女人成了他的老婆,你就要跟她拼命,要么她死,要么你立马死去。你现在才明白,这种感情是多么地自私,你的占有欲是多么地强烈,也许这就叫爱情吧。这种真爱的感情虽然自私,但又是纯洁无瑕的,没有半点的虚假成分。你脑子里想的一切只有自己知道,旁人无从知晓。男人的情感可以像火山般爆发,有事可以大大咧咧地渲染;女人呢,纵然她的心底像大洋底层的暗流在翻滚潜移,但她的表面却像大洋的表层那样平静。这,也许就是女人的性格特征。女人最容易被人遗忘,你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女人更有谁会注意,有谁会关心呢? 彩雯海阔天空地想了一通,随后懒洋洋地躺倒在了床上。 这天晚上,达通又被若雪邀去,白家厅堂吃饭桌上摆满丰盛的酒菜。 “亲家母和岚岚呢?”达通问道。 “到乡下看戏去了,晚上不回来了。咱们吃吧。”若雪边说边打开了一瓶啤酒,斟了满满一杯递了过去。“阿通,我帮你介绍的那几个姑娘都挺不错的,你怎么一个都不想见,是嫌……” “我并不是嫌那些姑娘不好,只是眼下我还不想结婚。” “那你什么时候想结婚?” “哪一天我认为自己各方面条件成熟了,想成家了,就结婚。” “那时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女子呢?” “听天由命吧。” “阿通,你岁数不小了,我认为不应该再拖了。” “我认为婚姻不应该受岁数的约束,一对男女结婚应该寻求思想上的沟通,而不应仅仅为了寻求性欲上的满足或为了传宗接代。有的人年纪轻轻就结了婚,早早地为自己垒起了墙,把自己圈在狭隘的小天地里,实在是太可悲了。” 若雪见达通只顾说话,连忙劝他喝酒吃菜。 “阿雪,这几天对象我没谈上,却劳你好酒好菜招待,真过意不去。” “你不来,我家也是这么办菜的,以前阿值在时天天都是这么吃喝的。” “唉,阿值死了,真不值得。” “他这人死要面子,脑子又转不过来,被狐狸精迷了,走了那条路。” “阿雪,阿值这一走,你还年轻,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若雪沉默不语,接着他们相互劝酒,又喝了几杯啤酒。 “阿通,我想最后一次帮你介绍一个对象,你看怎样?”若雪喝了几杯啤酒,两颊通红,乘着酒兴问道。 “什么样的人?” “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 “阿通,我不过说说玩的,你别见怪喽。” “阿雪,阿值走了,撇下了你,我很同情,只是……” “阿通,我真真喜欢你。这几天我请你来。名义上是帮你介绍对象,心底里是我自己喜欢你,想多瞧瞧你。阿通,讲真心话,我还真怕你喜欢上了哪位姑娘,那我就争取不到你了。” “可是……” “你是担心我要招男人入赘吗?是怕被人笑话‘宁愿站着晒,不愿被人招’吗?只要你答应,我嫁给你,行么?” “这……” “我跟我妈合计好了,只要你肯娶我,我住在你家也行,要是你嫌你家挤,我嫁给你后,我们再搬回来住,日后这偌大一座房子不全归你么?” “阿雪,这事我实在连想都没想过,你怎么就跟你妈合计了,这不是叫我骑虎难下吗?” “你是嫌我结过婚了,嫌我老了,丑了?我是比你大了两岁,你侄媳妇不是也比你侄儿大两岁吗?我知道如今镇上人都夸你侄媳妇长得俊,你应该知道,年轻时我也是这镇上的一朵花,五官皮肤哪点输你侄媳妇?那天我稍加打扮上卡啦OK,人家还把我当成姑娘哩。” “阿雪,我不是嫌你,只是……” “只是什么?” “阿雪,你应该明白,我对你是十分同情的,但是,同情并不能代替感情,更不能代替爱情。” “阿通,咱自然比不上年轻的姑娘小伙在柳梢下月光前卿卿我我那般浪漫,我只感到,我离不开你。” “阿雪,你这是给我出难题了,叫我怎说呢?” 若雪不再吭声,只是劝达通继续喝酒吃菜。达通喝多了,感到头重脚轻,他站起身来对若雪说道:“我该回去了。”若雪急忙走上前去搀扶他,说道:“很迟了,就在这儿休息吧。”“不,我要回家去,回家去。”达通执拗地说。他感到两眼朦胧,双脚轻飘飘的,身不由己地由若雪搀扶着走开去。 达通一觉醒来,窗外早已大亮,他发觉不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掀开被子,这才察觉自己上半身仅穿背心,下半身赤裸着,身下的垫被湿漉漉的一滩,想是昨夜跑马了。他找到了被抛置在床角的衣裤,急急穿上了,打开了房间门下楼去。他又急又恼,想找若雪当面质问,找遍了厅堂厨房卫生间,都不见她的影儿,想是上街或上菜市场去了。他出了院子,拉开虚掩的院子门,像一只受惊的野兔飞快地朝自己的家奔去。 达通回到了家,匆匆上楼去。这时,彩雯正下楼来,他们在楼梯口相遇。彩雯停下了脚步,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达通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朝她瞄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眼圈底下有两道暗色的晕影,想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达通急忙低下头,快步穿过厅堂,进了自己的房间。 彩雯只感到浑身软绵绵的,无精打采地下楼去。 达通接到大毛从拉萨寄来的信,得知大毛的朋友把加油站整个交给大毛经营,朋友要抽走自己股份的资金去做别的生意。达通挂通了拉萨的电话,告诉大毛,准备跟他合股办加油站,过些日子将动身到西藏去。 中午,达理回家来了,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老文婶被达通叫上桌来坐。 “妈,哥,我的一位朋友在拉萨城郊办了个加油站,让我跟他合股,我准备上那儿去,你们看怎样?”达通朝老文婶、达理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上次你去旅游差点丢了命,现在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放心。”老文婶反对道。 “男儿应该到外面去干番事业,怎能老是窝在家里?他这次是出去干事业,又不是去旅游,再说是在城郊,靠近城市,会安全的。”达理表示支持。 “听说那儿是高原,伸手可以摸到天,空气挺少的,人到那儿会得一种叫什么病的。”若冰担忧道。 “阿通身体挺不错的。据我所知,一些援藏干部年龄比阿通大,身体也不如阿通棒,他们去了都没事。阿通到那儿后,能适应就干下去,感到吃不消就回来嘛。”达理又道。 “那儿一定好玩,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垚垚急着说话,把饭粒喷到了桌上。 “你再胡说!看我……”若冰站起身呵斥道,她伸出手掌刚要掴他,望了眼彩雯,止住了,放下手来往桌面上扫饭粒。 彩雯眉头紧蹙,脸色铁青,丢下碗筷,上楼去了。 大家见状,也都匆忙扒完饭,各自散去,只剩下垚垚一人还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吃着。 彩雯上了楼,走进房间,一歪身斜躺在了床上。她暗自叹息自己命苦,嫁了个如此没用的废物,使自己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唉,长此下去,这日子怎么过呀!自己一天到晚忙这忙那又有啥意义呢?想到这,她也懒得下楼去踩缝纫机了。她感到待在这个家中烦透了,对这种活守寡式的生活腻透了。他叔叔要到西藏去,何不……蓦地,这个念头像一道电光在她的心头闪了一下。对,这是个机会,在这儿自己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在这个家,上有太婆婆、婆婆,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自己一切只能逆来顺受,温良恭让,听到再难听的话儿只好往肚子里吞,遇到再不顺心的事儿也得不露声色,有时还得勉强装出笑容。这次要不抓紧机会冲出去,那这辈子自己只能永远待在这儿了,只能任凭岁月在自己的容颜刻下一道道皱纹,只能长时间地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只能听凭自己这颗不安分的炽热的心在时间的抽打下慢慢地冷却最后死去。瞧瞧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太婆婆、婆婆不都是默默地守着文家这小天地,悄无声息地度过这一辈子极平凡又枯燥的日子么?也许她们年轻时曾有过美好的憧憬和无穷的幻想,虽然不敢奢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至少向往过看一看造物主留给我们的比这儿更精彩的世界。然而,现实是无情的,它残酷地把人囿在了这块小天地中,使他不可能轻举妄动。岁月的流逝把人身上仅存的一点勇气销蚀掉了,使人产生了惰性,安于现状,自我满足。太婆婆、婆婆对这种日子早已习以为常了,难道自己今生今世也就像她们这样子走下去么?跟她们比,自己年轻,今后的日子还很长,着实不甘愿就这么个样子活着。唉,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不合理,这么可笑,偏偏让自己嫁到了文家,偏偏不是嫁给自己中意的他叔叔,偏偏嫁给了不知道谈情说爱不懂得过性生活的癫子。这世间许多事儿似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有时人们在某种场合往往会说出自己并不想说的话来,会做出违背自己的意愿的事来。记得几年前自己到乡邮局打电话,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电话,拿起话筒挂通后,想要说的话一时间却说不出口,无关紧要的话却说了一堆,电话挂断后,又后悔自己当时为啥不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这种体验在自个儿的生活中时有发生,发生过后对自己责怪、懊悔了一通,心里默念着下回遇上一定要把该说的话儿说出去。过一段时间在人家面前又把很想说的话儿卡在了喉咙口,面红耳赤,嘴里喃喃不知说些啥,过后冷静细想,又痛悔自己当时没勇气把话儿说出去。可见,人们有时要把该说的话儿说出去都缺乏勇气,更何况要冲出生活中自己早已习惯了的小天地。你有这个勇气吗?你有这个勇气吗?她叩问自己。她犹豫,她徘徊,她迷惘,若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表面上看自己将平平安安地过上一辈子,但这平安的下面却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和快乐,这种生活又有啥意义呢?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学学他叔叔呢,他说要去西藏立马就去,家人不赞同也要去。彩雯呀彩雯,你为啥就这么软弱?鼓起勇气,鼓起勇气,跟着他叔叔去,就是死在外头也比活在这儿强。想到这儿,彩雯暗自下了决心。霎时,她感到精神好了许多,从床上一跃而起,下楼踩缝纫机去了。 达通到底说服了老文婶、若冰,要往西藏去。这天早上,他提着旅行袋站在院子门口,老文婶、若冰要送他到汽车站,他连忙摆摆手说:“家里忙,别送了,现在交通方便,我会常回来的。你们要照顾好垚垚。” 达通提起旅行袋走出了院子门。 老文婶、若冰见达通这么说,就不送了。垚垚不在家,老文婶担心垚垚吵着要跟达通出门去,昨天下午就吩咐阿丕来把他带到蔗林村玩去。 彩雯站在楼上厅堂外走廊上,看着达通走出了院子门。彩雯知道达通今天要走,在昨天向老文婶、若冰打了招呼,说她好长时间没回荔林村了,明儿要回姐姐家玩几天去。她们答应了。 约摸过了半小时,彩雯穿了套新衣服,掂着个包走出房间,她忍不住转过头来朝房间瞧了一阵子,这儿毕竟是自己熟悉的窝呀。“别再犹豫了,走吧!”她在心中鼓励着自己,毅然迈开脚步下楼去了。 彩雯走到院子里,若冰正在踩缝纫机,老文婶正在井边洗菜,她说了声:“阿嬷,阿妈,我这盘走了。”“玩几天就回来。”老文婶边低头洗菜边说。 “别空手,到街上买点东西带去。”若冰头也不抬,一边踩动缝纫机一边叮嘱。 彩雯掂着包离开了院子,突然有一种将永远离开这儿的感觉,禁不住眼眶潮湿了。她咬了咬嘴唇,跨出了院子门,走了几步,忍不住扭过头又朝文家张望了一眼,默念:“别怪我狠心肠了!”疾步朝巷子口走去。 彩雯到了汽车站,在人堆里瞧了半天,没见到达通,心想,他早该乘车走了。 这时,一辆自南向北开过来的往省城去的客车停在了车站外,车门打开,有人下了车,彩雯掂着包急忙跳上了车,车子马上开走了。 彩雯到了省城火车站,在站前广场上一堆又一堆的人群中寻找达通,却不见影儿。昨天吃饭时明明听他说坐火车走,难道改变了不成?此刻,她心里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找不着达通,怎么办呢?这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旅客中没一个自己认识的。她来到了售票大厅外,见墙上挂着火车时刻的大牌子,走过去瞧了瞧,出省的火车傍晚才由这儿始发。 她走进了售票大厅,这儿排着十来支长长的等着买票的队伍。她开始往一支又一支的队伍中张望,终于,她在中间一支队伍的前半截发现了达通。她喜出望外,走过去激动地叫了声:“阿通!你在这?” 达通转过身来,一见是彩雯,吃了一惊,问道:“彩雯,你怎么上这儿来?” “你帮我买一张票。” “上哪?” “你上哪我也上哪!” “不行!你快回家去!” “我不回去!你必须给我买张票,不然……” “你……” 他俩的争执声引得周围的旅客投来了惊奇的目光。 达通见状,怕事态扩大,忙说:“我买就是了。” 彩雯站在他身旁,跟着他随队伍一步一步往窗口挪动。 达通买了两张票,从窗口前退了下来,走出售票大厅,来到广场边的大榕树下。 “彩雯,你出来家里不知道吧。” “我骗她们说回姐姐家去。” “日后她们找不到你呢?” “不管它!你要是告诉家里我跟了你,我立马死在你面前!” “要是刚才我赶你回去呢?” “回去后我立马吊死在你家里,让那房子日后没人敢住!” “好,好,我算让步了。你衣服带上了没有?” “带了两套换洗的。” 彩雯拉开了提包拉链。 “这点衣服怎够?那儿冷呀。” “路上可以买呗。” “行,行。” 他俩在大榕树下的石椅上坐下休息。 傍晚,他俩上了火车。火车“呜——”一声长鸣离开了滨海的省城,向西驶去。达通和彩雯面对面坐在靠窗口的座位上。 “彩雯,你是第一次坐火车吧。”达通问。 “嗯。”彩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河流,河对面连绵不断的山峦和眼前一闪而过的房子树木电线杆。 “彩雯,你最远到过啥地方?”达通又问。 “省城,那是以前读书时由老师带领全班同学去的。看来人还得要有一点勇气,我今天要没下这个决心,就甭想坐上火车。”彩雯说道,她的眸子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彩雯,我发现你身上有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是吗?我这人想做一件事就立马去做,就要做到底,把刀搁我脖子上我也不退一步。” “你这一走就不担心我一家人,还有你姐姐一家人到处找你呢?她们一定十分着急的,你就不替她们想想?” “替她们想想,那她们咋就不替我想想?我这么大人了,有啥好担心的,大不了死了算了。” “你真要死了,那我们文家可有责任了,你姐姐一家肯定不会罢休的。” “我宁愿跑出来痛痛快快玩上几天,要死就死,也不愿再在你家待下去。” “本来垚垚就不应该结婚,你又在我们家待不下去,我劝过你了,可以提离婚嘛。” “离婚?你说得轻巧,能说离就离吗?”彩雯情不自禁提高了嗓门。 “嘘,小声点,别让人以为我们在吵架。”达通急忙向她摆摆手,下意识地扫了眼旁边的几位旅客,他们有的正伴随有节奏的车轮声昏昏欲睡,有的在翻看杂志,走道那边座位的四个人正在全神贯注地打扑克牌,没有人注意到他俩的谈话。这时,车窗外的天慢慢地黑了下来。 他们在列车上颠簸了几天几夜,到了青海的格尔木。 他们住在了格尔木,达通带彩雯上街买了几套衣服。回旅店后,达通突然问:“彩雯,你带上身份证没有?带了,咱就坐飞机,没带,就只能坐汽车进藏了。” “带了。听人说出门要用身份证,我特地带上了。” 彩雯跑回女客房找出了身份证,又过来。 “阿通,你真好,下一辈子我变驴变马都要侍候你。” “别说这些了,订飞机票去。” 达通拿了身份证到旅店服务台预订了两张到拉萨的飞机票,并拨通了加油站的电话,告诉大毛将乘的航班。 两天后,达通、彩雯从格尔木乘飞机到了拉萨机场。大毛在机场接到了他们,随后他们坐上了由大毛驾驶的老式吉普车离开机场到了拉萨城内,又向城郊西南方向的公路行驶了约摸二十公里,到了加油站。 第十三章 加油站位于拉萨出来的公路的右侧,宿舍和厨房膳厅建在公路对面的左侧。加油站里有几位藏族工人在工作,他们会说流利的汉语。 在膳厅,他们三人一边吃着馒头喝着青稞酒,一边叙述着各自的情况。 “她是?”大毛用疑惑的口吻问道。 达通把彩雯在文家的境遇讲述了一遍,最后叮嘱道:“大毛,你千万要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日后你若跟我家的人联系,也不要提起她。” “文老板,请你放心,我一定做到。”大毛答应道,又说:“刚才你们坐的老吉普是我最近花了八千元买来的,这种老式车被淘汰了,我想加油站需要车,就买下了。我又学了驾驶技术。明天我开车送你们到市内玩去。” “大毛,我带来了信用卡,明天正好到城里取钱去。”达通道。 他们用完了餐。达通跟大毛穿过公路到加油站,达通拨通了给家里的电话,告诉她们,自己平安到达了拉萨。 翌日上午,大毛驾车送达通、彩雯进城。到了城里,他们一起到了银行,达通用信用卡取出了九万五千元,他们又一起到邮局,达通把九万元交给大毛,大毛汇款给原来合股办加油站的朋友。 出了邮局,大毛驾车送他们到人民公园。大毛介绍道:“人民公园又称罗布林卡,藏语意思为宝贝林园,面积约为三十六万平方米。”达通漫步在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中,感慨道:“大毛,我以前总认为这儿是荒凉的边陲之地,真没想到竟有如此别致漂亮的大园林,一点也不比江南的园林逊色。” 他们参观完了人民公园,又驱车前往布达拉宫。 雄伟巍峨的布达拉宫在高原煦丽的阳光照耀下金碧辉煌。 他们漫步在新建成的宽广的布达拉宫广场上,仰望神圣庄严的布达拉宫殿,心中无比激动。 达通凝望着广场正前方中央的旗杆上飘扬着的五星红旗,对大毛、彩雯说道:“我到过许许多多广场,只有两个广场最能使我产生神圣感,一个是天安门广场,一个就是这个广场。” 彩雯张开双臂,学着藏族姑娘舞蹈的动作旋转了几圈,动情地说道:“哇,好自在呀!我们不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吗?阿通,现在我才明白,垚垚为什么把钱抛撒掉,人们只看到他的癫样,却不明白他苦苦追寻的正是只有我们今天才体会到的这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只可惜他被圈在老家的小天地里,这恢宏壮观的场景,只怕他永远也看不到,这种用语言难以说清的感觉,只怕他永远也体会不到。” “看来人要有点勇气,我和彩雯要是没有勇气,恐怕到不了这儿。”达通笑道。 “阿通,在这儿照张相多好。”彩雯道。 “噢,早上我忘了把照相机带出来了。大毛,还记得上次旅游你不让我为你拍照吗?”达通用手拍了拍脑门,说道。 “记得。我有车,来这儿方便,下次来把照相机带上照个痛快。”大毛道。 他们离开了广场,参观了布达拉宫,然后驱车回到了加油站。 加油站的生意挺不错,彩雯跟藏族工人一起在站里上班。 过了一些日子,达通给达理打电话,达理在电话中告诉他,彩雯失踪了,家里人和她姐姐一家人到处寻找,找了好些日子没找到,达通在电话中说了些安慰的话,把电话挂了。 加油站经常有前往喜马拉雅山地区的汽车来加油,他们中有科学考察的,有探险的,有旅游的。达通见了,挺羡慕的,那颗不安分的心又怦然跳动起来,心想,到了西藏,不到闻名于世的喜马拉雅山走走,岂不是白来了?整天守着这加油站,还不是又把自己圈在了墙内?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毛和彩雯。 “上次鸭嘴岩遇险,你不怕吗?”大毛笑道。 “不怕!要是一个人怕溺水,那一辈子也学不会游泳。”达通道。 “那我和你一起去。”大毛又道。 “不行,这站里没你主持,怎行?这次我一人先去,我回来后,下次你去,怎样?” “这样也好。” “不行,阿通要去,我也要去,他一人去,要是病了,没人照顾咋行?”彩雯道。 “你身体吃得消吗?我看还是不要去。”达通反对道。 “我身体哪样输人?反正你去我也要去,你不让我去,我也坚决不让你去!”彩雯固执地坚持着。 “文老板,她要去就让她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安全。”大毛说。 “好吧,等机会到了再决定吧。”达通做了让步。 黄昏时分,一辆中巴在离加油站不远的路面上抛锚了,司机把车修好后,开进了加油站加油。随后,司机和车上的人借宿在加油站对面的宿舍。 膳厅里,司机和七位年轻人正在用餐,年轻人中有五男二女。 达通正在厨房里烧菜,过了一会,他来到膳厅,问道:“朋友,你们是哪来的?上哪去?” “我们是北京的大学生,到喜马拉雅山地区进行科学考察。”一位瘦高个子的男青年答道。 “我想到喜马拉雅山旅游,跟你们一块去,行么?”达通又问。 年轻人商量了一下,答应了。 达通回到厨房,彩雯正在厨房里,听到了他和大学生们的谈话,表示坚决要跟去。达通带她又找到了大学生们商量,他们答应了。 晚上,大毛知道了,找了达通,对他说:“文老板,你又不安分了,又想出去了。我看别去了,还是在这儿好好待着吧。” “也许我这人跟别人不一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有被圈在墙里的感觉,总想走出墙去,到外头走走,散散心。” “文老板,你这次要去的地方比不得鸭嘴岩,那儿是世界屋脊,环境差,条件苦,又特别冷,你可得当心呀。” “正因为那儿极少有人去过,才更神秘,更吸引人,我才更想去看看。” “文老板,我总觉得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我劝你不要去。” “大毛,在这个世界上干任何事都是有危险的,人们不是常说‘平平路跌死人’吗?不过,万一我这次出去回不来了,日后你若不想经营这个加油站,要卖掉的话,请你把我的股份的一半资金捐献给西藏的希望工程,资助那些上不起学的藏族孩子,剩下的一半资金,其中的一半送给你和二毛,另一半请寄给我家里。” “文老板,看来这次你是做了思想准备的。” “大毛,万一我出了意外,相信你会照我吩咐的去做。” “一定办到。” 翌日上午,达通、彩雯身穿羽绒衣裤,各背着一个旅行背囊,和大学生们一起上了中巴,向着世界上最年轻又最高大的山脉——喜马拉雅山进发。大毛含着泪花目送着车子远去了。 中巴沿着公路向西南开了几天,到了一个小镇。在小镇他们换乘上了三辆吉普车,在坎坷不平的高原上奔驰着。他们来到高山草甸,吉普车不能行驶了,大学生们卸下了仪器行李。夜晚,他们宿在藏民的帐篷里。翌晨,他们请了两位藏民当向导,雇了几只牦牛驮行李和仪器。他们在高山草甸穿行了几天,到达了海拔六千米以上的冰雪线。这儿的空气比拉萨稀薄得多,他们感到了呼吸的急促。这儿像一个无比巨大的平台,地面的泥石掺着冰雪。他们又行进了一程,远远地眺望到了珠穆朗玛峰,他们的心情无比激动。大学生们从牦牛上卸下行李仪器,在藏民的帮助下搭起了帐篷。安顿好后,大学生们请藏民回高山草甸运一些食品蔬菜上来。他们在帐篷外架好仪器,开始对珠峰及其周围进行观测。 藏民赶着牦牛离去了,几天过去了,还不见藏民上来,达通和大学生们心里开始着急起来。他们又等了一天。这天上午,达通对领队的瘦高个子说:“藏民会不会走错了方向或是有别的事耽误了,还有,你们整天搞观测搞考察,我们又不懂,老待在这儿闷得慌,所以,我和她想到山口那边转转玩玩去,看看那边的风光,说不定会遇上藏民,要是遇上,我俩就回来。” “去瞧瞧玩玩也好,你们千万别走远,遇不上赶紧回来,我们这儿有通讯设备,可以跟山下科考队联系,这儿食品还够得上吃几天,就是吃完了,虽然山下路远点,但我们可以请求科考队派人送上来。”瘦高个子叮嘱道。 达通和彩雯背起背囊,离开了帐篷,朝来时的的方向走去。他俩走了一程,忽然,天阴了下来,浓云密布,狂风乍起,风裹挟着冰雪砂粒拍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俩侧着身子顶着风十分艰难地行走着,走着走着,他俩感到精疲力尽,再也迈不开脚步了,双双扑倒了下去,昏迷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俩醒过来了,风早已停了,抬头仰望,天空像被水洗过般湛蓝湛蓝的,太阳像一个金黄色的圆盘高悬在蓝色的天幕上。他俩坐了起来,蓦然发觉珠穆朗玛峰离自己似乎更近了。珠峰像一个无比巨大的白色金字塔矗立在他俩的面前,它又像一个肌肤白皙的少女默默地注视着他俩。 他俩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四周,除了前方那岿然不动的珠峰及其邻近的雪峰,近处的景物是那么地陌生。达通此刻无心欣赏远近的景物,有一种身陷绝境的感觉,又窘又急,说道:“糟了,如今咱摸不着方向了,彩雯,你瞧,咱现在既找不着藏民,又见不着大学生们的帐篷,怎么办呢?” “他叔叔,上回你在鸭嘴岩不是也找不着路么?不是照样脱险么?你头顶上有神明保佑,福大命大,跟着你没事的。”彩雯笑着安慰。 “这回咱是在世界屋脊上,这儿空气稀薄,气温低,气候条件恶劣,一般人来到这儿不说别的,光呼吸就受不了,咱俩身体还算挺不错的,能适应下来。我有一种感觉,这回凶多吉少,比不得上回鸭嘴岩呀。”达通满脸忧愁道。 “那就听天由命吧。我总认为,人来到世上,该活多久,该在什么地方死去,怎么个死法,都是命里注定了的,你想逃也逃不掉。”彩雯又道。 “这要看他身处的环境条件,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即使身处困境他也要进行抗争,直到他用尽了最后的努力也摆不脱时,那时他才只好认了。你别看咱周围的一切如诗如画般美丽,实际上这种环境是最危险的,现在最要紧的是能够遇到藏民或考察队员,这样,咱才能得救。”达通说道。 他俩背起了背囊踉踉跄跄地走了一程,感到又困又乏,只好停了下来,珠穆朗玛峰像一堵巨大无比的墙横亘在天边,他俩又坐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它。 “彩雯,你知道珠穆朗玛峰的高度吗?”达通忽然问道。 “听说它高八千多米,准确的数字记不来了。” “它离海平面高八千八百四十八点一三米,是世界第一高峰,人们又称它为地球的第三极。” “他叔叔,珠穆朗玛 (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12 部分阅读 “彩雯,你知道珠穆朗玛峰的高度吗?”达通忽然问道。 “听说它高八千多米,准确的数字记不来了。” “它离海平面高八千八百四十八点一三米,是世界第一高峰,人们又称它为地球的第三极。” “他叔叔,珠穆朗玛是啥意思呢?” “据说在这青藏高原上有五座山峰,被称为女神五姐妹,其中珠穆朗玛峰是第三女神的意思。你瞧,这山峰不正像一个圣洁无比的女神吗?” “听说一个人要是能登上它的峰顶是很荣耀的。” “一个人有幸站在我们这个星球的最高点上,他能不感到荣耀吗?再说,全中国十二亿人中,全世界六十亿人中,只有那么几个人才登上去了,他能不感到荣耀吗?” “这些人真不简单,以前我从收音机里听到过某某登山队某某人征服了世界最高峰的消息。” “登上去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用‘征服’这个词是人们夸大其词,其实,在大自然面前人是非常渺小的,一个人的能量也是十分有限的。即使你登上了珠峰,你也不过在它的顶上停留了一会儿wωw奇Qìsuu書com网,就要下去了。珠峰依然矗立在那儿,它的高度并不因为你爬上去而矮了一厘米,几千万年几百万年来它就是这么默默地矗立着,尽管本世纪以来陆续有人登上去过,这一举动也不过是一只蚂蚁在巨人的皮肤上爬过而已。” “他叔叔,要是我们能登上珠峰顶,再到山那边去,那该多好啊!” “彩雯,如今我们连活下去都成问题,还有力气去登珠峰?眼下我实实在在感觉到,这珠峰就像一堵高墙横在我们的面前,尽管我们有勇气冲出自己心中的墙,有能力跨越别人为我们设置的墙,眼下却没有力量逾越大自然这堵最伟大的墙,今天我才算真正领略了大自然博大无边的法力。” 他俩感到了饿,从背囊里掏出了饼干啃了起来。地面是潮湿的,雪粒冰渍跟碎石砾沙粒掺和在一起。他们把背囊放在了身边,从里面取出干衣服铺在地上。 夜悄悄降临了,气温陡地降了下来,他们感到了切肤刺骨般的冷。 “他叔叔,我冻得厉害,你抱抱我吧。这儿没第三个人,你怕什么?你还害羞,还不敢碰我么?” “现在我才发现帐篷是多么重要,没了帐篷就没了护身符呀。” 达通张开了双臂,彩雯把身子挪到他的身旁,把脑袋埋在他的胸部,他俩利用各自身上产生的热量取暖。“他叔叔,我真幸福。”彩雯呢喃道。 “彩雯,刚才你说这儿没第三个人,你瞧珠峰这位女神不正瞧着我们哩。要是我们做了不轨的事让女神看到了,她会惩罚我们的。”达通笑道。 “你呀你,这时候还寻开心。”彩雯说着,干脆把整个身子趴到他的身上,把他抱得紧紧的。 他俩就这么度过了一个难挨的夜。 白天,阳光给他们带来了温暖。他们舒展开身子,把脸朝着太阳,充分享受着每一缕阳光带来的温暖。 达通受了阳光的刺激,打了一个喷嚏。他的目光朝四下搜寻着,这儿没有干柴,没有枯草,见不到可以燃火之物,他为又一个寒冷的夜的即将到来而发愁。 “彩雯,以前我在鸭嘴岩是靠篝火才活下来的。现在这儿没有燃火之物,怎么办呢?” “要死就死吧。这辈子我能够从你家走出来,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担心我们很难熬过今晚。” 达通说完,从背囊里摸出饼干,递给了彩雯几块,吃了起来。 达通害怕夜的到来,夜还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到来了。暮色中,达通对彩雯道:“那边有块大石头,咱到石头底下去,或许能躲躲寒冷。” 他俩提着背囊,迈开无力的脚步摇摇晃晃地向岩石走去,到了岩石底下,他俩在地上铺垫了衣服,用背囊当枕头,裹紧羽绒衣,躺了下去。这儿同样寒气袭人。他俩蜷缩成一团。他俩又抱在了一起。 “彩雯,你知道印度大文豪泰戈尔吗?”达通忽然问道。 “不知道。” “泰戈尔写过很多诗、小说,他一生中有个愿望,就是想到这世界屋脊走一趟,因为这是最令他神往的地方。后来他到底到这儿来没有,我不知道。可见,这青藏高原,这喜马拉雅山,这珠穆朗玛峰,对中国人,对印度人,对全世界的人,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今天,我们能够来到这神奇的地方,是很荣幸的。” “他叔叔,管它什么地方,能够和你在一起,我确实感到很荣幸。我宁愿和你待一天就立马死去,也不愿在那个家待一辈子。古人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有这事吗?”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认为,时间是有弹性的,所以说应该有这种可能性。反过来说,倘若一个人的生命终结了,那时间和空间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管它什么时间空间,管它什么有意义没意义,他叔叔,能够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立马死去我也甘愿。” 他俩边说话边相互依偎着,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达通醒来了,他睁眼望了望头顶的苍穹,一弯下弦残月正挂在西边天际。他感到寒气侵入了肌骨。他瞧了一眼彩雯,她正睡着。他不敢惊动她。不一会,彩雯被冻醒了,她翻转了个身,对达通说:“我冷!我冷!”连忙扑到了达通怀里。 达通用手臂箍护着彩雯的身子,但他感到自己的身上再也产生不出热量来了。他感到死亡的威胁,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彩雯,我担心我们挡不住这寒冷,熬不到天亮哩。但我相信我们还是能活下去。” “他叔叔,我冷,真冷,要死就死吧,我已经很满足了。”彩雯虽然偎在达通身旁,但禁不住哆嗦几下,说道。 “你听说过天葬吗?” “听说过,但不知道怎么个葬法?” “这是藏族地区较普遍的一种葬法,我没见过,但从书上知道,藏民死后,由亲人把他的尸体运到天葬场,把尸肉割碎喂鹫鹰,认为吃干净了才吉祥,又有人把它称为鸟葬。” “哇,那多残忍多可怕呀!” “其实人死后,啥也不知道了。” “从前我听村里的老人讲,城里人死了送去烧,是会疼痛的。” “这是不可能的。其实人死后怎么个葬法是由当地的风俗习惯所决定的。火葬干净,天葬实际上也是很干净的。” “那我们怎么办呢?” “幸好我们的头顶就是岩石,这儿虽不是天葬场也是个天葬的好地方。倘若我们死在这岩石下,天上的老鹰发现不了,让野兽叨了去,岂不糟糕?” 达通说到这儿,用手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了起来,他鼓足力气往岩石上爬去,岩石不很高,也不怎么滑,他挣扎着爬上去了。彩雯也开始往上爬,他伸出右手把彩雯拉了上去。奇Qīsuū。сom书他俩头枕着岩石并排躺着,刚好面对着珠穆朗玛峰,镰刀似的残月正向珠峰旁的一座雪峰背后慢慢地坠下去。 “彩雯你瞧,咱躺在这世界的屋脊上,面对着地球的最高峰,真够浪漫的了,咱现在所见到的对于许许多多人来说也许一辈子也别想见到。” “但我们自己以后也同样永远见不到这珠穆朗玛峰了。他叔叔,我们这次冲出来,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是我不后悔,值得。” 岩石上比底下更冷,一阵风吹过,他们冷得直打颤,赶紧依偎在一起。 这时,下弦月已经往雪峰背后完全坠下去了,暗青色的天幕上星星正发出惨白的光。珠峰像一座白玉垒成的金字塔发出柔和的光。 “彩雯,你看,这天上的星星比其他地方看到的更大颗更亮。” “我看到了,是更大颗更亮。他叔叔,天亮后老鹰来啄我们的肉,会疼吗?” “不会疼的。” “人有灵魂吗?” “我想是没有的。不过老鹰把我们的肉和灵魂全带走了,算是实践了一次物质不灭的定律。” 岩石上寒气逼人,风吹过如针往骨子里扎,他俩冻得上下牙不停地磕碰。 过了一阵子,东边的天际露出了微弱的白光,黎明悄悄地降临了。 “彩雯,天要亮时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我担心咱可能熬不过这一刻。”达通说。一阵风刮来,他身子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卷紧了羽绒服,一卷钞票从裤袋里滑落出来掉在岩石上,一片又一片钞票随风飘舞着,落在了岩石下掺着雪粒的砂土上。达通似乎意识到裤袋里的钞票被风吹走了,他蜷缩着身子,并不去理会它。 天慢慢地放亮了,珠峰及周围的雪峰显得更白更亮了。 “他叔叔,我的腿都僵了,不能动了。” “我感到血管里的血快要冻住了。” “我看到老鹰飞来了,我……怕!我……怕!” “你看花了眼,哪有老鹰?别怕!” “他叔叔,我一直都没吻过你,你能让我吻你一次吗?” 彩雯艰难地挪动身子,把自己的脸颊贴近达通的脸颊,费劲地凑近他的嘴唇吻了一下。 他俩并排仰卧在岩石上,睁大眼睛注视着前方巍峨雄伟的珠穆朗玛峰。 东方的天际露出了玫瑰色的晨曦。 珠穆朗玛峰像一位披着白色纱巾的少女,默默地注视着他俩。 太阳升起来了,远处的雪峰又焕发了耀眼的光芒。 阳光照射在了岩石上,达通和彩雯感到了一丝暖意,他俩血管里的血似乎又在流动起来了。 湛蓝的苍穹下,雪峰洁白耀眼,连绵不断,映衬着岩石上两个小精灵,在蠕动着,挣扎着…… 珠穆朗玛峰像一幅巨大的幕墙倒映着两个正在顽强不屈地移动着的小黑点。这黑点越来越小,渐渐消溶在银白色的雪山之中。 第十四章 这天上午,老文婶正在井边用吊桶往井里提水,突然,她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吊桶竟脱手丢下井里去了。她无心找绳索铁钩去捞吊桶,赶忙走进自己房间往床上歇去了。 若冰正在缝尼龙网,猛然间踩不动缝纫机,只觉得一阵晕眩,扑在了缝纫机台上。 垚垚正在楼上厅堂看录像,忽然抓起一盒录像带从走廊往院子里摔下去,然后,“咚咚咚”跑下楼去,口里嚷着:“物质不灭!墙!物质不灭!墙!”一阵风冲出院子门,嚷嚷着往巷子外去了。 老文婶在床上躺了一会,感到好些了,连忙走进跟自己房间相邻的北头空房间内的观音菩萨塑像跟前点燃了三根香,插在香炉里,跪了下去祷告着。 中午,达理回家来,老文婶对他说:“阿理,我胸口极少疼过,今天怎么一阵疼痛把吊桶都掉井里去了。我猜想阿通会不会出事了?” “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写报告,钢笔却从手中掉到了地下,接着,我喝了口茶水,不想却呛进了鼻孔,喷了一桌面,把茶杯盖子都摔坏了。” “阿理,你赶紧打个电话,看看阿通怎么样。” 达理拨通了拉萨城郊加油站的电话。 “你是谁?大毛,请叫达通接电话,我是他哥哥。” “达通不在,他到喜马拉雅山旅游去了。” “去多久了?啥时回来?” “去好些日子了,一直没有消息,不知啥时候回来。” “有消息请打电话给我。” 达理把自己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大毛。挂掉了电话,他的心情沉甸甸的,一种不祥之感袭上了心头。 回到镇政府办公室,他用钢笔在台历上做了个记号,记住了今天这个日子。 自从那晚留宿达通以后,若雪再也没有见到他,后来听说他到西藏办加油站去了。若雪对达通又恨又恼,恨他不近情理,恼他就这么跑往外地去,使自己再也难见到他。不久后,她发现月经没有了,她并不以为然,认为月经推迟了。又过了些日子,月经照样没来,却爱吃酸东西,时常想吐。这天,若雪把秘密告诉了老白婶。 “怀孕了,跟谁有的?”老白婶心中充满疑惑,问道。 “还不是那晚跟阿通……”若雪脸上顿时泛起红潮,羞涩地说道。 “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你是想生下来呢还是上医院打掉?” “上医院打胎,万一传出去岂不满城风雨?只恨阿通无情无义,他要是肯娶我,这孩子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生下来,也不影响计划生育。听人说,偷生的孩子特别聪明,说不定是个男孩哩,所以,我舍不得打掉,还是想生下来,等以后阿通回来了,就要他认这个孩子。” “好吧,幸好岚岚只上幼儿园,让她到乡下我娘家那儿住一段时间,就在那儿上幼儿园也一样。” 若雪趁着肚子还没鼓起来,这天她和老白婶、岚岚一起到汽车站乘车到乡下去。到了乡下,安顿好岚岚,老白婶、若雪等天黑后雇了摩托车,悄悄回到了石苔巷。次日,老白婶来到文家,告诉老文婶、若冰,若雪到外地做生意去了,把岚岚也带上了。她见到街坊邻里也如此说。若雪则躲在白家楼上房间里,不再下楼来。 光阴荏苒,若雪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了。这天,老白婶突然告诉她,达理打了几次电话到西藏,都没有达通的消息,可能失踪了,文家一家子又着急又发愁哩。若雪的心中猛地一揪,脸上布满了愁云,孩子很快就要生产了,日后怎么办? “彩雯不是早就失踪了?”老白婶的眼睛突然一亮,说道:“孩子生下来后,假托是彩雯生下的,送给文家去抚养,怎样?” “到时也只能这样子了。”若雪低头沉思片刻,无可奈何道。 若雪怀着忧郁愁苦的心情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这天傍晚,若雪的肚子开始疼痛。老白婶早早关上了院子门和厅堂门,不时走进走出女儿的房间。她年轻时干过接生工作,有接生的经验。现在她早已准备好了接生所需的各种工具,并用酒精消了毒。 到了半夜,若雪的肚子疼痛得更厉害了,老白婶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女儿的床边。下半夜三点多,婴儿的头先出来了,一会整个身子出来了,老白婶干脆利索地剪断了脐带,接着把婴儿放在温水盆里擦洗,一瞧,是男孩,不禁高兴万分。婴儿啼哭了几声,她把婴儿包裹好,交给了若雪,对她说:“男的。”若雪的眼眶里滚动着激动的泪花,把小孩放在身边,用被子盖好,看着他甜甜地睡了。 老白婶赶忙下楼去,熬了碗人参汤上来,递给女儿喝。这时,她才真正感到筋疲力尽,回自己房间歇去了。 天大亮了,老白婶才起床下楼去,她把楼下楼梯口的门用锁头锁住,把厅堂的门打开又虚掩上,院子门没打开。她到厅堂后面的厨房里煮饭去。 这时,“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外面传了进来。老白婶心中一沉,想道,莫非若雪生孩子让人知道了,管计划生育的干部来了不成?她磨磨蹭蹭地走出去拉开厅堂门,站在院子里,懒洋洋地问道:“谁呀?啥事这般急!” 她拉开了院子门门拴,一见是若冰,刚要责问,若冰气急败坏地说:“妈,不好了,垚垚不见了,刚才有人看见他跟着算命道士走了。” “上几回他不是都回来了么?” “这回不同了,咱家连着丢人,怕是回不来了。妈,我先走了,等一会你帮着找找去。” 若冰风风火火地走了。 老白婶连忙回厨房去了一会,急急出来,锁上了院子门,到文家去了。 文家内一片混乱,达理、若冰、阿丕围着八仙桌坐着,一个个愁眉苦脸,老文婶蹲坐在楼梯拐角口哭啼着:“造孽呀!造孽呀!一个接一个走了,这个家散了呀!散了呀!老天爷,你就不长眼睛呀!你就这么惩罚文家呀!” “亲家母,你这般哭也没用,得把垚垚找回来才是。”老白婶走过去劝道。 达理站起来对大家说:“咱们还是分头去找吧。” 接着,达理往镇北头,若冰往镇南头,老白婶和阿丕跨过公路往蔗林村方向寻找去了。老文婶留在家中等消息。 傍晚,出去寻找的人陆续回来了,大家愁眉苦脸,面面相觑。老文婶煮好了晚饭,招呼大家吃饭。大家无心吃饭,阿丕掀起桌罩,抓了几块炸海蛎吃了,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说:“姐,我不吃饭了,回去了。”老白婶见状,也急忙告辞。达理没吃饭就走了出去,上镇政府去了。 阿丕走后,并不回蔗林村,他到镇西边的公路上转了转,看着天黑下来了,又踅回石板街,潜回石苔巷,瞧瞧四下无人,一闪身溜进了白家院子。 老白婶见他进来,急忙闩牢了院子门。老白婶招呼他到厅堂饭桌旁坐下,摆上饭菜和他一同吃了起来。白日里老白婶和阿丕一起走了好一段路,哪里寻得着垚垚的影儿,看看没指望,她先回了自己家,上楼下楼忙了一阵子,然后,她再到文家去,回了寻找不着的话儿。 “阿丕,白天我跟你讲的,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 “来,这五百块钱你先拿去,办成了,日后我再谢你。” 老白婶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递了过去。 “我这人花不上啥钱,不必了。”阿丕连忙推辞。 “这点小意思,你好歹得收下。” 老白婶硬是把红包塞在了阿丕的手心。阿丕执意不收,把红包又塞回给老白婶。老白婶只好作罢。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着。 老白婶起身到厨房又炒了一盘菜端出来,让阿丕继续吃,随后,她端了碗鸡肉泡线面上楼去,一会,她下楼来,对阿丕道:“再等一会儿。” 阿丕又举起筷子慢慢地吃着菜。 又过了一阵子,老白婶瞧了瞧墙上的挂钟,九点多了,她急忙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儿,她下楼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用小棉被裹着的婴儿。 “他正睡着,阿丕,拜托你了!” 阿丕接过了婴儿,瞧他正甜甜地睡着,说道:“得赶快行动,等下他一醒一哭就不好办了。” 阿丕来到了院子里,老白婶拉灭了厅堂的灯,顿时,四周一片漆黑,老白婶走到院子门前,轻轻地拉开门闩,伸出头往巷子两头瞧瞧,只见不远处电线杆上挂着的一盏昏黄的灯照着巷子内的青石板,没一个人影。阿丕连忙向离白家不远的文家走去。 “嘭嘭嘭”,阿丕伸出一只手拍打文家院子门。 “谁呀?这么迟了!”若冰在里头叫道。 “我!阿丕!” 若冰急忙打开院子门,阿丕一闪身跨了进去。 “垚垚有消息了?”若冰惊喜地问道。 阿丕并不答话,径直走进厅堂,若冰急忙跟随进去。灯光下,若冰发现阿丕怀中抱着一个婴儿,甚感诧异,问道:“这是……” “彩雯的孩子。” “她在哪?” 这时,婴儿“哇”的一声啼哭起来,若冰急忙从阿丕手中接过婴儿,抱在怀里边哄边轻轻地摇晃着。 老文婶在房间里还没睡着,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和婴儿的啼哭声,披衣下床,走了出来。她一见眼前这情景,愣住了。 “姐,天快黑时我回到祠堂,看见彩雯抱着小孩正站在我的房间门口等着,她见我回来了,求我把小孩送到文家。” “彩雯人呢?”老文婶急切地问。 “她说她看破了红尘,当尼姑去了。” “你都不会劝劝她,叫她回家来?”老文婶又道。 “她态度坚决得很,我咋能劝得动?她刚把小孩交给我,就从外头进来了两位中年尼姑,一人夹住她的一只胳膊就往外走,她转过头来叫了声:‘送文家去,叫她们看好我的骨肉。’就被那两人架着走了。我急忙去追,天黑下来了,小孩哭叫了起来,我追了一段路,不见了,只好回祠堂。” “阿丕,辛苦你了!”若冰道。 “我歇了一会,就抱上小孩一路走了来。” “男的还是……”老文婶问。 “男的。” “太好了,文家有后代了。老天爷还是有眼睛,咱一生做善事到底有了好报应。”老文婶激动地说,走近前去端详着若冰怀中的婴儿。 “姐,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回去了。” “阿丕,这么迟了,黑灯瞎火的,就在这睡一晚吧。”老文婶急忙说。 “我睡惯了自己的床铺,再好的床铺也睡不来。我习惯走夜路,没事的。” “阿冰,手电筒放哪?” “我用不来那东西,我走了。” “明儿要有了垚垚的消息,早早来报告呀。”老文婶叮嘱道。 阿丕走后,婴儿啼哭了起来。“我上街去买点东西。”若冰说着把婴儿交给老文婶抱,自己出去了。她来到石板街上,大冷天的,有几家店铺还亮着灯开着门,她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葡萄糖奶粉。回到家后,她找了个旧奶瓶,洗净了,用温开水泡了葡萄糖,装进了奶瓶给婴儿吮咂。婴儿安静了许多。 “这孩子饿坏了。”老文婶道。 若冰从老文婶手中接过婴儿上楼去,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个夜晚,婴儿醒来啼哭了几次,她一会儿给他喂葡萄糖水,一会儿又给他换尿布。厅堂的灯亮着,她懒得出去关灯,恍惚中,她透过半掩的门似乎看见垚垚在厅堂踅来踅去,她想叫他一声,又感到太累了,浑身无力,终究没叫出声来。 天亮后,老文婶上楼来,一进房间,若冰就对她说:“阿妈,昨夜里我好像看见垚垚在外头厅堂走来走去,说不定今儿就回来的。” “能回来才好哩,许是你看花了眼吧。”老文婶道。 婴儿哭闹了一晚,现在正睡着。她们先后下楼去了。 吃早饭时候,达理回家来了,他径直上楼走进自己房间,要换身衣服。他瞧见了床上睡着的婴儿,大感诧异,急急换了衣服,下楼来瞧见若冰正往八仙桌上摆碗筷,急忙问:“哪来的小孩儿?” “你媳妇生下的。” “彩雯不是失踪了吗?” “谁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生下了这小孩,昨晚交给阿丕抱来了。”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这下你文家有接班人了吧。你呀你,就知道工作工作,昨晚一出去就不回来了。” “昨晚镇政府开会,讨论石板街拆建事儿,会开得很迟,我就在宿舍里睡了。” “你就想着阿公的事儿,垚垚呢,你还去不去找?” 这时,院子门外传来了大声说话的声音:“我不回来!我不回来!求求你带我冲出墙去!冲出墙去!” 达理和若冰不约而同地往外头望去,只见院子门口立着两个人,那位算命道士正拽着垚垚的胳膊呢。 达理、若冰急忙往院子门口走去。道士见状,把手从垚垚的胳膊上松开了,转身往巷子口奔去。达理来到院子门口,垚垚正呆呆地站着哩。达理不理他,冲进巷子去追赶道士。|Qī…shu…ωang|那道士在前头忽高忽低地跳跃着前进,出了巷子口,上了石板街,又蹦跳着往南去了。达理追到了石板街上,那道士奔走的速度加快了,街上人来人往,达理想快快不来,眨了一下眼,那道士竟不见了。 达理神情沮丧,回到家里。他走进院子门,垚垚正站在院子中间嚷嚷道:“昨儿我跟道士玩去,多痛快多自在呀!今儿他要送我回来,我不干,他却硬把我给拉回来了,多难受呀,我又要待在这墙内了。阿通叔叔他多自在呀,他冲出墙去了!阿丕舅公他也比我自在呀,他好歹冲出半截墙了。我呀,呜呜……我冲了半天还掉在这儿,我要把这墙这房子全拆掉。救救我,救救我呀,怎么就没人救我呀……呜呜……” 若冰见达理回来了,急忙闩牢了院子门。大家见垚垚的病又发了,不去理会,让他自个哭叫去。 垚垚哭叫了一阵子,止住了,他感到了肚子饿,走进厅堂,坐在八仙桌旁,拿起碗筷就往嘴里扒饭。 若冰从厨房里端菜出来,放在桌上,她瞥了一眼他那副饥饿的模样,暗自好笑。 达理在家吃过了早饭,又出去了,若冰紧随其后关上了院子门。 过了一会,垚垚上楼去了,若冰跟着也上了楼。 “垚垚,你到妈的房间来一下。”若冰说着把垚垚拉进了自己的房间。老文婶怀里抱着婴儿正坐在床沿,她的一只手拿着奶瓶正让婴儿吮咂着。 “垚垚,这是彩雯生下的孩子,过来瞧瞧吧。”若冰道。 垚垚并不走上前,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两只眼睛直直地怔怔地望着那婴儿,许久,忽然说道:“他被关进墙内了!他被关进墙内了!” 若冰见此情景,摇头叹息,拉着垚垚走进他自己的房间,对他说:“垚垚,昨天你在外头跑了一天,累了,歇歇吧。” 若冰虚掩了房门,走了出来。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老文婶手中接过了婴儿。 老文婶从墙角拿起空热水瓶,走出房间,随手掩上房门,下楼去了。 若冰抱着婴儿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婴儿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靥,她见了,笑了。过了会,她瞧见婴儿睡着了,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盖好了被子。 第十五章 林香被前来讨债的愤怒的人们赶出了套房。她走出了镇街,来到了公路上,茫茫然不知往哪儿去。她背着背囊在公路边徘徊着。几年前她初到这儿时,就喜欢上了这个南国的小镇,她喜欢长长的石板街和街两旁正在逐渐消失的古色古香的店房,后来她又喜欢上这儿新崛起的楼房和投身商海的人们的匆匆的身影。这儿虽比不上繁华的大都市,却是个可以落脚的港湾。她真希望能够在这儿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安个家,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一晃几年过去了,如今她的希望破灭了,她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在这儿,她感到羞于见人,感到无地自容。她恨这小镇,她要永远离开这儿,永远不再回到这儿。她恨这儿的人,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不知不觉中,她来到了汽车站前,一辆客车就要开走了,广播里在叫喊着让旅客上车。她跳了上去,找了个位子刚坐下,车子就往北开去了。她透过车窗张望公路东侧的小镇上一排排新建筑物,心里默念着:“别看它!别看它!”却忍不住回过头来瞧,直到车子开远了,再也看不见那些建筑物了,她才转过身来。过了一会,跟车售票员过来了,她连忙摸了摸裤袋,幸好有钱,她买了张到省城的票。 到了省城,走出汽车站,她茫茫然又不知往哪儿去。她又在大街旁徘徊着踌躇着,她明白,自己身上只带着一点钱,在这高消费的大城市里一下子就会花光的,这地方没钱是一个钟点也混不下去的。她上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她走进售票大厅,上哪儿去呢,她犹豫着。她不想回老家。她来到一个窗口前,把裤袋里仅有的九十块钱递了进去。 “上哪儿?” “这钱够上哪儿就哪儿。” “神经病!” 售票姑娘骂了一声,摔给她一张票,退还了十块钱。买完票,她到火车站边的商店用仅剩的十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两袋面包,塞进背囊。傍晚,她上了火车。火车离开了滨海的省会,风驰电掣般向西开去。她感到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望了望车窗外,天色蒙蒙亮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拿了毛巾牙杯到盥洗间洗漱一番。回到座位,她摸了摸裤袋,想掏出火车票瞧瞧,决定下一步上哪去。她往裤袋里掏了半天掏不出火车票来,又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囊翻了个遍,也找不到。她去了盥洗间看看,也没发现。没了车票是要被罚款的,自己身上没钱,这可怎么办呢?她心急如焚,她瞧了眼窗外,火车渐渐驶近一个小站,“咣铛”一声停下来了。她连忙背起背囊,来到车门口下了车。她并不向车站出口走去,而是沿着站台顺着跟铁路平行的方向向西走去。这时,火车像一匹刚刚喘过气来的野马吼叫着从她的身旁疾奔而过。 她沿着铁路踩着枕木小步跳跃行进着。她不时回过头望了望,小站渐渐地离远了。这儿是山区,铁路沿着河岸蜿蜒伸向前方,周围远近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她继续走着,天越来越亮了,入秋了,她感到了丝丝凉意。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现了铁路跟公路的交叉口,她停了下来,决定不走铁路,沿公路走去。这儿是一处山谷,公路顺着山脚边向前方延伸。她感到了饿,停下来吃了块面包,继续上路。已经是秋天了,这儿仍是满山青翠,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愿想“下一站到哪儿了”,“下一步怎么办”这心烦的问题,此刻她只想让自己彻底地轻松轻松。是呀,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总是被许多看不见的条条框框束缚着,一点儿也不自由,一点儿也不自在,刚刚懂点儿事就要读书,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那九年够长够难熬的呀,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又硬着头皮上完了两年职业学校……唉,想这些心烦的事儿干啥,她放松脚步向前走去。公路左边是山,右边是一条大溪流,隔着溪流还是山。她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拐弯处,这儿竖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上方古栈道八千三百坎,前方十五公里,迷濛山气象站。”古栈道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不想再沿公路走下去,决定上古栈道看看。她来到了古栈道口,这儿是一级级青石块铺成的坎层,从山脚下一层层向山上伸展去。她踩着石阶往上登去,石阶两旁长满了野芭蕉,右侧是一条小溪流,流水穿过石缝树丛向下流淌着。石坎路靠山而凿,越往上走树长得越密,有的地方枝叶藤蔓相互交叉把阳光遮挡了。她往上登了一段,气喘吁吁,停下来歇了歇,解下背囊掏出矿泉水喝了几口,又抖擞精神继续往上登。不知往上登了多少坎层,头顶上出现了一个亭子,她加紧脚步登了上去,一瞧,这儿是一个拐弯口,又是一处小空地,一个石亭子坐落在这儿,亭中有一石桌,桌旁是四张石凳。她走进亭子,顿感腰酸腿软,就在石凳上坐下,又觉冰凉凉的,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石柱上缠着老藤,亭外靠山墙竖立着一块石碑。她顿觉稀奇,走上前细瞧,但见碑上爬满苔藓枯藤,似有字迹,斑驳难辨。石碑上方是通往山上的石坎层,她仰头望去,数不清的石阶向上伸展开去,她想再往上登,一时脚下没了劲儿。这时,她发现亭子边有一条小路向右延伸。她想探个究竟,顺着小路向前走了一小段,拐了一个弯,只见路旁是一棵够几个人合抱的老樟树,树底部豁然开着一个洞。她来到跟前,钻了进去,这洞比她高点,一个人站在里头正好。她闻到了樟树发出的刺鼻的香味儿。待了一会,她钻了出来,离开老樟树,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一道溪水横在了面前,小溪的对面有一排石垒的房屋,一座独木桥横卧在小溪上。她走到近前,却发现是两根粗大的木头并排横着。她踩着木桥走了过去,这是一块不大的开阔地,有一排旧石头平房,她数了数,有八个房间。平房的两旁长着高大的野芭蕉和几丛粗大的竹子,正面一堵石墙上是白灰涂刷的大字“八千三百坎知青点”。她走近前,发现房间门虚掩着,全没上锁,门楣和窗棂挂满蜘蛛网。她推开中间的房门走了进去,房间挺宽敞,靠墙有个铺,是用木板铺在两截石头砌成的短墙上,她按了按,杉木板很厚很结实,地面上撂着两个脸盆。她又逐个房间看了遍,有间厨房,里头有铝锅瓷碗筷子汤匙等,另一个房间里有锄头、砍柴刀、棕衣。她回到中间房间,把背囊解了下来,想着,这儿作为知青点当年热闹过一阵子,现在虽说人走房空,但要想在这儿住下去不成问题。只是天黑会让人怕,自个儿从小在山区长大,经常跟着大人在草棚里睡,晚上要巡查有没有野猪糟蹋庄稼,草棚附近有好几个坟,有时大人有事摸黑回村里去,留下自个儿一人并不害怕。自个儿不信世上有鬼,也从来没见过鬼。现在这地方几乎不会有人来,不用担心有坏人,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野兽,晚上把门关紧也就不怕了。她打定主意后,端起脸盆到外头小溪边舀了水,回来把床铺板和门窗擦了一遍,又找了砍柴刀出去割了一大捆草,把草铺床铺板上,还用草扎了一把扫帚。 林香做完了这些事,天开始黑下来了,她从外面搬了一块长石条进屋,把门闩上,用石条顶住。她解开背囊翻出面包矿泉水,吃了两块面包,随后上了铺,从背囊里拿出衣服遮在身上。正值初秋,并不怎么凉。她想,这地方比起当年白毛女住的山洞好多了,只是粮食成了问题,明儿得上山顶看看去。此刻她又困又累,顾不得身下的草儿扎身,竟甜甜地睡去了。 翌日早晨,林香醒来后吃了块面包,背起背囊,离开了“知青点”,来到了亭子前,顺着石阶向上登。她登了数不清的石阶,终于,可以望见山顶了,那儿开着一个大口子,口子上有几棵挺拔高大的杉树,杉树边有一座房舍。她兴奋起来,加快脚步登了上去。她来到房舍前,石阶到这儿没了,她一瞧,这房舍开着两个门,一个门朝着石阶,另一个门竟朝着公路。哇,这么高的山顶上竟有公路,她大感意外。 房舍里是个小卖部,一位中年妇女正坐在里头,看她进来了,盯着她瞧了许久。 “大婶,这山顶还通公路呀?”林香问。 “这公路是通往气象站和林场的,那边山头比这儿更高。你真有干劲,从底下走上来。”中年妇女说。 “听说这地方叫八千三百坎,够长的哩。” “叫是叫八千三百坎,何止哩,我看至少有一万多坎。从前我这店里的货得从底下挑上来,够费劲的,后来修了这公路,汽车给运上来,方便多了。小姐,你是来玩的吗,想买点什么?” 林香被她这一问,感到十分窘迫,半晌没出声,后来解下背囊,掏出几件衣服递上去,问道:“大婶,我身上的钱用光了,这衣服跟你换点东西,行吗?” “你这……”中年妇女摆了摆手,感到为难。 林香见状,只得把自己的处境告诉她。 中年妇女听后,瞪大惊异的眼睛说:“这么说你想在半山亭那儿住下,你胆子也真够大的。那儿有个知青点,我有个妹妹插队时在那儿住过,她跟一个男知青谈了恋爱,后来那个男知青上调回城了,我妹妹还留在那儿,她进城去找那男的,那男的找了种种借口要甩掉她。我妹妹精神上受到了打击,回知青点后不久,告诉同伴说她又要进城去找他,这一走就失踪了。刚才你上来,我看你挺像我妹妹,当年她也是你这么年轻漂亮,她脸上也有两个酒窝儿,只是没你这么深这么好看,看见了你,就使我想起了妹妹。好吧,你也不用拿衣服换了,我送你点东西,你可以在半山亭摆个茶水摊。这古栈道名声挺响的,虽说没有寺庙什么的,平日里总会有几个爱游玩的人上来走走,偶尔遇上一拨人马上来,就有生意了,茶水可以卖钱,也可以跟他们换点干粮什么的。日后你缺什么,可以上来拿。今天我那老头子下山采购去了。” 说到这儿,中年妇女拿了一个袋子,装了十几斤大米,又把几包面包、榨菜、一包茶叶、一个茶壶、十来个杯子、几盒火柴一并塞进袋子,交给了她。 林香谢了又谢,背起背囊,提起袋子顺着石阶下山去了。一路上,她手提酸了,就用肩扛,肩扛累了,又用手提,大步小步往下去,好歹回到了“知青点”。 林香有了食物,不再那么担心挨饿了,她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住在这儿十分清静,自个儿好静,正符合心意。可笑那石头镇真像一个戏台,形形色色的人在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戏,那喧闹声,那争吵声,无休无止,永远不会停息。如今自己远远地离开了那戏台,来到了这称得上世外桃源的地方。上初中时读过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自个儿真要成了桃花源中人吗?这儿毕竟比不上桃花源,一个人独处偏僻的地方总是危险的,不用说饥饿寒冷的威胁,一旦什么病发生都可能突然死去。说到死,东门值死后,自个儿突然想到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曾经想到过自杀,后来又想一个人来到这世界是多么不容易,既然来了,何必那么急着走呢?身无分文,回老家是断不可能的。尼姑庵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那儿够清静的,多少看破红尘的女人在那儿度过余生,但尼姑庵清规戒律多,有人群的地方再清静也是复杂的,再说一个人长期待在那儿,等于被关在了笼子里,一点儿也不?(精彩小说推荐: ) 石头镇轶事 第 13 部分阅读 不自在,唉,想来还是这儿好,自个儿支配自个儿,爱咋样就咋样,与世无争,世间的万种恩怨与己无关。哎,想它那么多干啥,准备一下,一二天上亭子卖茶水去。 林香每天烧好一锅开水,到亭子卖茶水,有时一天中会遇上好几批拾级而上的游客,有时一整天一个人也遇不上。过了一小段时间,她积下了点钱,就上山顶小卖部买大米和食品,她还向中年妇女要了菜苗,在“知青点”旁边的空地上种了菜。 这天,林香又到亭子摆茶水,一个上午没见一个游客上来,她自觉困乏,伏在石桌上迷迷糊糊打着盹儿,忽然,一位道人从山下上来,走进亭子,朝她抚掌笑道:“好地方,好地方,你真有眼力,寻了这好地方,修心养性,与世无争。可笑那世上的男男女女为了几个臭钱终生奔波劳碌,一天也享不到你这份清福。”她连忙站起来,把一杯茶水恭敬地递到道人面前,说:“先生请喝,不收你钱。”道人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了,接着,他走到石碑前,端详了一阵子,说:“这上面的字我认得,我把它擦拭擦拭,让字现出来,这样,以后上来的人会过来看看,你这茶水就会卖多了。”道人从肩挎袋里掏出一块黑布,他吐了口口水把布弄湿,就往石碑上使劲擦拭起来,不一会功夫,碑上竟现出字来。道人擦拭完毕,把黑布放回袋内,说声:“好了,我走了。” “等等……”林香叫道,她还想问问道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发觉自个儿正伏在石桌上睡着呢。她急忙抬头往上山的石阶望去,哪有道人的影儿,想是刚刚做梦罢了。她站起身,走到石碑前一瞧,奇了,上面那苔藓和藤蔓不见了,竟是一段清晰的文字,她浏览了一遍,是一段警世的文章。她回到石桌前瞧茶水杯,果然有一杯茶水没了,想是遇上仙人了,她又惊又喜,沉浸在刚才奇遇的回忆中。 过了些日子,上山来游玩的人比以前多了,林香的茶水生意好起来了。喝茶水的客人都要到石碑前转转瞧瞧,有的人还在碑前照了相。人们喝了茶水有给几角钱的,也有给一元两元的,更有慷慨的掏出五元十元,说了声“不用找了”,就送了她。林香有了收入,隔些日子就上一趟山顶小卖部买了大米食品下来,在屋边种的菜也够她吃的,日子就这么在平静中一天天滑了过去。 二毛当兵时是部队的宣传报道员,复员后,他应聘到一家地方小报当上了通讯员。大毛早已把拉萨附近的加油站卖了,把达通拥有的股份中的一半资金按照达通的意愿捐给了西藏的希望工程,剩下的一半资金中的一半寄给了达理,另一半是达通送给自己和二毛的,就留下了。大毛回到老家做生意。这天,二毛回家来,晚上兄弟俩睡在一起,二毛说:“哥,最近我想写篇文章,把当年在鸭嘴岩的那段经历写出来,一定很吸引人。还有文老板的老家石头镇,听说那儿发生过不少离奇的故事哩。” “可惜文老板失踪了,想是在喜马拉雅山遇难了。你上石头镇去采访,这不更让他家人伤心么?” “前几天夜里,我梦见有个道人告诉我,要想知道石头镇的事儿,可以到一个叫八千三百坎的地方,那儿半山有个亭子,亭旁有块石碑,再过去有排房子,住着个姑娘,她从石头镇出来,懂得很多那儿的事儿,白天她在亭子里卖茶水,可以找她采访。” “八千三百坎在啥地方?” “道人拿出一张方位图给我看,我醒来后,还记得那图中的位置,赶紧找一张纸给画了下来。这不,我把图带回来了,你看不?” 二毛欲下床去拿图,大毛忙说:“不要这么紧张,明儿看不也一样。要上那儿,咱一块去好了。” “那太好了,打鸭嘴岩出来后,咱都没一块儿出去玩过。”二毛高兴道。 几天后,大毛、二毛按方位图指引,来到了八千三百坎脚下。他们登上了半山亭,已是满头大汗。亭子里没个人影儿,他们从背囊里取出矿泉水喝了起来。二毛发现了石碑,走到跟前,轻声朗读了起来: 浩瀚宇宙兮惟地球乃生命之摇篮,苍茫大地兮惟人类为世界之主宰。自天生日月,乃有昼夜之分,阴阳之别;盖地呈凹凸,才有雌雄之差,男女之异。天降甘霖,始有四海繁花硕果森林五谷;地涌川岳,方有九洲肥鱼美虾六畜百兽。劣汰优胜,万物精灵中惟有人独掌乾坤;喜怒哀乐,人世间演出几多悲欢离合之事。纵览历史,从古至今多少英雄豪杰演出一部文明史;横看人生,都市乡村无数普通男女各走不同之人生路。人生路,条条通黄泉。长也罢,短也罢,何惧荆棘遍地,哪管坎坷崎岖,只低头匆匆赶路,猛抬头,已近阎王府。悔也罢,恨也罢,一切皆成过眼烟云,烟消风住。人生路,多少人为金钱误,钱财皆为身外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精心聚财又何苦?人生路,多少人为子女苦,屙屎拉尿多艰辛,讨了老婆忘父母,一代欠下一代债,如此循环真糊涂。人生路,多少人梦求功名促,十年寒窗无人问,一鸣惊人万人慕,功成名就手莫伸,一旦伸手断前途。人生路,多少男儿为美色误,花儿哪得百日媚,二八佳人也终憔悴,爱美之心人皆有,岂能单恋美色把青春赴?人生路,英才豪杰传千古,乱臣奸贼臭万户。无名百姓无所求,但求平安走完人生路。人生路,我你他,各走一截短暂的路;儿孙们,代代延续不尽的路。竖看人生,死死生生;倒观人生,忙忙碌碌。忙碌何为?为财,为利,为权,为名,或为填饱肚皮免饿死,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不管为哪桩,是非功过任评说,一切莫忘为人类服务。生死何故?顺生,难生,偷生,时时有新生命降人间;病亡,事故亡,年老亡,刻刻有人儿离世上。添儿郎东家报喜喜洋洋,失栋梁西家悲哀哀戚戚。是喜,是哀,是笑,是泪,生生灭灭难违拗。自古人人求长寿,活到百岁几人有?天才、文才、将才、栋梁才,猝然死去太可惜;乞丐、无赖、流氓、社会渣滓,难熬光阴嫌日长。古代忠良多命短,宏图未展赴九泉;秦桧严嵩倒寿长,苟活世间数十年。噫,你道这人间公平不公平?公平也罢,不公平也罢,自古人间多憾事。寿长命短谁也不知晓,生命之每日皆属于你,管他寿长,管他命短。看今日世界多美好,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了一遭。 二毛读完,连声称赞:“奇文,奇文。”他从衣袋里掏出钢笔本子就抄了起来。 “抄什么呢,多费事,照张相不就得了。”大毛从背囊里取出了照相机,对准碑文照了张相。 “你照你的,我抄我的。”二毛说。 过了一会,二毛抄完了,提议:“咱往那边找去吧。” 他们沿着小路往右拐,来到大樟树前。树洞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先后钻进树洞里探出头来照了相。离开大樟树,他们走过“独木桥”,来到“知青点”前。他们见房间没上锁,一个个房间推进去看,只见各个房间都收拾得挺干净,却不见那姑娘的影儿。 “想是她发现有人来,躲起来了,不肯见人。”二毛猜道。 “也可能是。这地方比起鸭嘴岩好多了,以前只看到画画中有‘小桥流水人家’,这儿哪点输画儿中画的?要不为赚点钱,咱搬到这儿来住多好。”大毛说。 “哥,我看这儿虽然没有桃花,却不输那桃花源。将来咱老了,干脆搬来这儿住,再种上一片桃花,这儿就成了实实在在的桃花源了。”二毛笑道。 他们站在屋前空地照了几张相,又前后左右转了转,怀着难舍的心情离开了。他们回到亭子,歇了一会,继续往上登。他们上了山顶小店,向中年妇女买了面包矿泉水,跟她聊了起来。大毛问:“大婶,你知道半山亭子有个卖茶水的姑娘吗?” “知道,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往日她隔些日子就上我这儿来买点东西,最近好长时间没上来了,前几天我问了从山下上来的人,都说没看见她在亭子里卖茶水。你们刚才没看到吧。”中年妇女说。 “没看到,我们还到她住的房子去找过,也没找到。”二毛道。 “你们认识吧。” “不认识,听说她是位奇女子,想拜访一下。”二毛又道。 “那女子胆子够大的,那地方够偏僻的,从前住着知青,十几个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当然不怕,如今她一个人敢住,真不敢想像。那儿不像我这儿靠着公路,每天都有汽车上下山,我又是一家子住这儿,热闹多了。”中年妇女说。 大毛二毛跟中年妇女又聊了会。这时,一辆卡车从山上下来,他俩急忙拦住了,上了卡车下山去了。 大毛二毛离开八千三百坎后,各忙各的了。这天,二毛又回到老家,晚上兄弟俩又睡在一起,聊起了天,二毛又谈起了八千三百坎的话题,说:“哥,咱打那儿回来后,我把所见所闻告诉了报社的一个记者,前些日子他往那个方向去采访,抽了个时间上了八千三百坎。听他说,他到了半山亭,没见到那女子,却发现石碑上的字被人用泥巴糊上了。他上了山顶小店,问那中年妇女,她告诉他,不久前那姑娘又回到半山亭卖茶水,还上山顶小店采购,并对她说:‘大婶,我原以为那石碑上有了字,上山玩的人多了,生意好了,挺高兴的。以前游客喝完茶水就走,现在呢,喝完茶水又看碑文,一待就是老半天,有的男人不停地看着我,有的小伙子问我结婚了没有,欲向我求爱,清静的地方变得不清静了。我用泥巴把碑文给糊了,那儿要再不清静,我想往别的地方走走,天涯海角总会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那姑娘把碑文的字糊了,卖了几天茶水,就不见了。‘那她上哪去了呢?’记者追问。中年妇女回答:‘或许她走向大山的更深处,或许她又回到了尘世间的人流中去。’” “二毛,我看这姑娘不论上哪儿,她毕竟还活着,比达通和彩雯有福气。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头老挂着他俩,他俩就那么离开了,太……”大毛叹息着。 “是啊,我又想起八千三百坎那段碑文,人生的路就这么难走,人的一生要是把握不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我发觉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摆脱不了掉进墙内的感觉,你看那姑娘到了那么偏僻清静的地方,那比寺庵还要偏僻还要清静的地方,也还是受不了这种感觉的困扰,还是要往外走去,更不用说被困在繁华闹市中的芸芸众生了。” “二毛,你现在有机会耍笔杆子,为啥不把这种人人都感觉到的而又没人去写的体验写出来呢?” “我是有这个打算,只是怕写不好,被人笑话。” 尾声(终) 一晃眼快一年过去了,歹仔在文家慢慢儿长大了,他开始学站立,学走路,平日里老文婶、若冰轮流看护,有时垚垚也抱着他看电视。老文婶、若冰教他说话儿,他只学会叫“爸爸”。垚垚有时让他骑在肩脖上在院子里兜圈圈,他会用小手抓住垚垚的头发喊“爸爸,爸爸。”“我不是你爸!我不是你爸!”这时垚圭就把他从肩脖上放下来,冲着他嚷道。 若冰在院子东侧棚下踩着缝纫机车缝尼龙网,她听见了,呵斥道:“垚垚,你又说胡话了,你当爸爸就当爸爸呗,咋说不是他爸爸?你再胡说,我可要不客气了。” 文家人弄不清歹仔出生的准确时间,就把一年前阿丕抱他来的那天当作他的生日。歹仔一周岁生日到了,这天,文家请来了老白婶一家子彩霁一家子还有阿丕,在自家备了两桌酒菜庆贺。若雪提着一盒生日蛋糕一包玩具和老白婶、岚岚一道来了,她放下礼品,从老文婶手中把歹仔接过来抱,亲了亲他的小脸蛋,逗他笑,跟他说话儿,玩了许久,才把他交还给老文婶。 中午,达理没回家来,若冰从厨房过来,对大家说:“阿理看样子不会回来了,不用等了,咱们吃吧。”厅堂里摆了两张八仙桌,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吃了起来。 忽然,一阵风从石苔巷刮过,文家虚掩的院子门被吹开了,阿丕正面朝院子门坐着,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子正站在门口朝院子和厅堂内张望着,他感到有点眼花,用手背揉了揉眼,定睛看去,只见她那宽亮的额头,白皙的脸儿,往后拢扎成一绺的乌黑长发,那容貌那身段子多像彩雯。她微笑着,两颊露出了一对深深的酒窝儿。 “彩雯!彩雯!”阿丕举起了手中的筷子,朝院子门口指去,叫道。 众人被阿丕这一声叫喊,全都朝院子门口看去,那女子连忙转身朝巷子口外走去。众人虽不曾看清楚,但见她样子挺像彩雯,都从厅堂里跑了出来,想把那女子叫进来看清楚再细细询问,不料那女子顺着巷子快步小跑起来,她倏地出了巷子口,上了大街朝南去了。众人跟着就追,追出了巷子,追上了大街。 众人正在大街上追赶那女子,忽然,垚垚“噗”地一下跌倒在地上,众人急忙上前扶他起来,再往前一瞧,那女子早不见了踪影。 “碰墙了!碰墙了!”垚垚嚷嚷道,并用手摸着额头。 “墙?在哪?在哪?”众人顿感诧异,一瞧垚垚的额头,果真肿起了一个包儿。 大家沮丧地往回走去,回到了文家,老文婶正抱着歹仔站在院子里等着,刚才她留下来看家。大家站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彩雯也真是的,走了一年多了,让我们好找!我原以为她就这么没了,她到底还活着,我也宽心了。今天来了也不见见面,就这么又走了,唉……”彩霁又高兴又伤心。 “她不是彩雯,我看她是储金会那女的。”垚垚说。 “垚垚,你看花眼了,她是彩雯。这女人到了家门口也不进来看看歹仔,把亲骨肉都不认了。”若雪用不容置疑的肯定口吻说。 “我没看花眼,她真的不是彩雯,是储金会那女的。你们说刚刚这门口站着几个人?我看见了两个人站着。”垚垚又说。 “站着两个人?明明就那女子一人。”众人感到又惊又奇。 “我看见了那个算命道士,他跟储金会那女的一块站在这院子门口,是他拉着那女的跑,我追着追着就撞墙上了。”垚垚说完伸手摸了摸额上的肿包。 “奇了,道士、墙,我们咋都没看见。”众人愕然相觑。 “我亲眼看见那算命道士,他跟那女的跳过墙去了,我跳不过去,撞墙上了。”垚垚十分肯定地说。 这时,老文婶、若冰招呼大家进去,大家走进厅堂又坐下来喝酒吃菜,继续谈论着刚才的奇事儿。刚才站在院子门口若隐若现的女子是彩雯还是林香,大家谁也说不清楚,谁也无法断定。 巷子尽头那堵爬满枯藤缀满苔藓的石墙依然矗立着。也许有一天这石墙将由于风雨侵蚀而坍塌,也许有一天它将被拆除,取而代之的将是高大雄伟的新墙。也许它就这么永远地矗立在那儿,目睹着石头镇的世代沧桑。 (精彩小说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