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江南》 梦断江南 第 1 部分阅读 作者:飞鸟樱桃 凤翔天宇之梦 一 清冷的,铁锈的气息,在清晨弥散开来。剑与剑交击的铮然响声,剑的火花。 还多说什么呢?什么也不必多说了。这一切,应当结束了。 忘了么?你与我,我们都是一样的。不论逃离还是什么,你与我都是一样的。 我们都是死人,我们都活在那虚妄的梦中,我们都必须觉醒。 你是一个懦夫,和我一样。 第一章 昔日踟蹰至今日 走进红袖招的时候,面前霎地暗了下来。凌昀抬起手遮了一下眼睛。在一刹那的时间里,他已看清了店子里的所有人,转眼之间也有六十个刹那呢。他听见店子里有笛声,倦恹无力,让他有些丧气。 凌昀穿着制服进这酒楼也不是第一次,那是法度森严的槿国所特有的红黑双色捕快制服,却也宽袍大袖极不利于捕快抓捕犯人。凌昀也向金陵府尹提过很多次这类问题,只是府尹说是国体问题,之后也未有答复。 酒楼主人见是官爷来了,眯起细长的眼睛笑着让他坐。凌昀只是微笑谢了店主,因他是来办事的,不好在工作时在公开场合饮酒。但他也诺了会在晚间过来喝几杯酒,随即一把抓住一个正准备悄悄溜走的小贼,逼他掏了身上所有偷来的东西,在酒楼里发现自己被偷的人都领了失物之后,他将剩余的东西塞入了袖袋。 在酒楼里巡了一周,凌昀没见什么人再做坏事,便出了店子。听不见那店中笛声,他方有些安心下来。天阴沉沉的,他胸口又有些钝钝的痛,眨了眨眼睛,只在街上又逮了几个小贼。然后回了金陵府向府尹交了差,这一日工作便算终了——换了他素日青衫,凌昀走出府门的时候,雨疏疏地落了下来。 那是金陵九月的第一场雨吧,如离人珠泪一般,点点滴滴沾湿了年轻人的青衣。他却忽想起一句久远的诗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却不知怎么想到的。 胸口的痛楚,是那一处旧伤,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右手按住了心口,抬起头,雨落入他的眼,眼里也有点点刺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现在可以把他们忘却了吗? ——忘不了啊。什么声音在他的心中开口,淡漠而戏谑,你忘不了,他们也决忘不了啊。 雨愈发大了,凌昀觉得身上湿冷,找了个地方避雨。青衣贴在身上,更显出他瘦削身形来。站在屋檐之下,他望着来去的行人,目光倏地锋利起来,忽便冲入雨中,揪住了一个人。那人面色赤黑,身长八尺有余,虎背熊腰,让身材颇高的凌昀在他面前也变得很瘦小。然凌昀左手揪住那人衣领,右手瞬便卡上那人脉门,“请跟我走一趟,黑袍周五,我是金陵府捕快凌昀。”他声音恬淡。 那条大汉看对方只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却在一瞬之间制住自己,面色骤变,“你——” “黑袍周五,一千五百两的红货,可吃得消?”凌昀微笑,“做下什么,便一定会事发。我捉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行人见那个青衣年轻人似是捕快,身手又好,不禁停下脚步来,却又起了几起行人相撞事件。街上蓦地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凌昀未管那些人,只是押着人犯冒雨前去了牢狱,吩咐狱卒小齐明日将犯人提上堂让府尹审了。小齐答是,并问凌捕头有没有闲工夫喝一杯,抑或听闻临安府来了三位大捕头为了几个别国之人等等,凌昀只微笑,婉拒了对方邀请,遂离开了牢狱,却又自己进了酒楼。 金陵红袖招,便是酒楼的名字。老板韩钰只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却也已在此开了七八年的店,显是不显老之人。他其貌不扬,总是眯眼微笑。因他眉目细长,常教人叫做狐狸一类,他也不以为忤,自便名号银狐。无人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却也有传说这红袖招韩老板一身内外功夫,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然那也确是人道听途说,因也无人见过酒楼韩老板出手。凌昀走进酒楼,走到他惯坐的拐角处,要了一壶酒,也是平常二十文钱一壶那种。他坐在桌边独酌,温热的酒流经咽喉流至胃里肠里,他可以感觉到那种热度。酒楼里没有笛声,只有琴韵凝在空气之中。 听见那琴声,凌昀便望了一眼琴声来处,弹琴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然他听得那琴声技艺却已有了小成。那个少年坐在远端角落中,垂着头,露出微带蓝色的发丝,映着烛光。凌昀知他是极西邺国来的人,邺地尚武,但国家颇不宁定,有许多人在外流亡,也给官府造了不少麻烦。凌昀也知道,在红袖招中弹琴的少年其实是个颇为可怕的杀手——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名,或许连那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凌昀不想惹他,但又想起了府尹的通缉文书—— 凌昀听那琴声疏懒,只是尽了一碗酒,看见酒楼主人走近那少年,低声说了几句,那少年忽抬了头,双手在琴弦上重重一按,却将酒楼中客人都吓了一跳。凌昀看见那少年的眼,浅紫色的,右眼的色泽略深,却无神,凌昀知那孩子右眼有疾,更肯定了他的身份——便走上前去,低声道,“不知飞鸟小兄竟在此地,只是上次淼城城主遇刺一案,可是——” 那少年又抬起眸子看了凌昀一眼,凌昀忽发现那是个很好看的少年——眉目颇为清秀,有些疏懒的感觉,带着轻微的厌世——少年的唇边漾着笑,“阁下可是近来金陵出名的神捕凌昀凌捕头?或许可以说是——凤翔天宇的凌烨之?”他那样淡淡笑着,眼神却忽地冷厉起来,“没想到在下小小角色,也会被阁下认得。” 听到少年叫出凤翔天宇四字,凌昀叹了一口气,“小兄何必——”他淡淡道,“只是槿国向来法度森严,金陵府亦有小兄卷宗一份。在下身为金陵府捕头,虽不想与江湖朋友为难,这也只是迫不得已。” “凌烨之,你却也不用摆出官样了。”那少年冷笑,“淼城城主确是在下杀的,可是在下也不想进牢房。” “凌捕头,”旁边有人忽说话了,是一直笑眯眯的韩钰,“请借一步说话,以飞鸟的性子,他是不会走的。” 凌昀遂与韩钰出了酒楼,听对方说了几句,便白了面色,问,“这是……”韩钰叹口气,道,“是的。” 凌昀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便走了。他一向是记着酒钱月底再付,也是个很有信誉的主顾。 他转过长街的时候,那少年抱着长琴走了出来,仰首问韩钰,“你说了……” 韩钰也答,“是的。” 他伸手摩了摩少年的发,“不说怎办呢……难不成真的让你被他带走?” 少年道,“我……我可以杀了他。” 韩钰叹气,“你杀了他也不是办法……而且现在的你,已经杀不了他了。” 那少年抱紧了长琴,久久,垂下了头,“韩大哥,谢谢你。” 凌昀走得不快,因雨已经小得多了。但也因为雨的关系,他胸前的旧创一直在痛着。方才被叫破来历表字——这是几年了?第一次罢,被叫出了那个已经不愿再提起的名号,那个合称——他想到另一个人—— 但他毕竟不愿意再想了,只是走回与几个小捕快合住的地方去。打开门的时候酒气忽地扑了上来,小鹞子定然又喝得多了,他暗忖,然后看见几人之中最年轻的严鹞喝得大醉吐了一地。他皱皱眉头,打扫干净污物,将严鹞拉上床去,给他掖好被子,听那少年口中嘟嘟囔囔,“……就因为我是捕快,你看不起我……”不禁苦笑了笑,走回自己床边,也坐下来,一手按着胸口——那块玉佩还带着血呢。那墨舞剑还光亮如初吗?……你如今还好吗?眉心还是有那么深的皱痕么?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危险么?……他让你幸福了么? “喂,凌头儿,在吗?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人物!”门被撞开,同住的孟可的大嗓门传了进来,另有一人声音平静,“孟捕头,不要这样,怕有兄弟睡了,别扰了他们。” 孟可声音更大,“鸢捕头,小弟这屋里尽是兄弟,可务要——啊!” 凌昀已一手掩了他的嘴,“小鹞子还在睡,他又给姑娘甩了,可不要吵了他。” 另一来人见了凌昀,眉头微皱,道,“兄台便是孟捕头口中的金陵神捕凌昀总捕,实在很是年轻啊。” “哪是什么总捕,是孟捕头说笑了。”凌昀笑道,“鸢捕头看似比在下更要年轻,也与声名不称呢。”他双手一抱拳,“凌昀问鸢捕头好。” 那被叫做鸢的年轻人只是一笑,又道,“我们可见过面么?总觉得兄台好生面熟。” 凌昀一笑,“在下长得普通而已,兄台方会觉得面善。……不知兄台来金陵府是为了什么案子?” “不瞒凌捕头,”鸢皱了眉,静静道,“听闻有几个江湖门派将在此地附近火并,槿国法度森严,主上不愿此事在国中发生,故让在下前来制止。听闻那群武林人之中有名唤叶青及邵隐的二人,更为危险——主上因派我及隼师妹和鹰师弟前来,但听闻那些别国武林中人均武艺高强,现只想请金陵中有本事的捕快帮一下这个忙。” 凌昀略一思度,便道,“金陵府中捕快均为制一些宵小恶人而设,对武林中人实无法子。鸢捕头恕罪则个。” “凌头儿,你谦虚什么?”大嗓门孟可又喊,“谁不知道凌头儿武功胆识都一等一的好,上次那群人还不是凌头儿……” “小孟!”凌昀皱眉,打断了孟可的话,却见鸢面上似笑非笑神情,叹了口气,道,“在下也只能制些强盗贼寇,还不能敌武林中高人——叶青邵隐这些名姓我也听闻过,都是传说中的俊才人物,文才武略都远远过人——”他顿了顿,道,“这个忙,凌昀怕是帮不成。” 鸢见凌昀语意诸多躲闪之辞,只叹了口气,“没想到江南第一剑凌烨之,也会如此怕别国武人。” 凌昀倏地抬眼瞪他,胸口旧创又一阵痛,他面色也发了白,“鸢捕头,你认错人了。”他冷冷道,径直走出了屋子。 孟可却不明就里,看看一旁的年轻人,“从未见凌头儿这么发火过,鸢捕头,你是怎的让凌头儿也发火的?江南第一剑又是什么?凌头儿?不像啊。” “我也只是听闻——”鸢垂下眉睫,“金陵神捕凌昀,传说表字烨之,正是当年不知所踪的凤翔天宇中的凤翔剑……今日一见,果然是的,然他自隐了身份姓名至此,也不知为何——这一次要平乱,还需靠他出力才行。” 凌昀站在屋外,胸中搐痛不已——因为那是你刺的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好么,可瘦了么? 那一刻他又听见笛声,很远很远,从边关传来的笛声。 是你在吹笛吗?你的眉眼依旧么?你为我哭泣过么?你哭泣过么?我已经死过了,死了很久很久了啊——他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从那埋了千年万年的土中挖出来呢?我是不能再见到你的啊,无论如何—— 他胸中抽痛,右手按上心口,坚硬的东西硌着他的手,他的神色愈发凄凉,在那金城细雨之中,——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却没有办法再相逢了啊。 二 第章 旧识如梦问剑痴 凌昀是靠在屋墙上睡着的。半夜的时候云雾都散去了,清寒月色洒在他的身上,更显出他身板的单薄来。鸢有几次想要唤醒他让他到屋里去睡,看他的神情,却都忍住了,只让凌昀继续睡下去。连大嗓门孟可都很意外的没有在那一夜说太多话,就算小鹞子半夜醒了问他自己有没有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的时候,都只是摇了摇头而已。 那一夜非常寒冷,鸢也就是翟岚回忆往事的时候尝为后人说起,伴着唏嘘。那一夜后半夜的时候凌昀便消失了,第二天金陵府尹也只收到了一份手书,上述离去之意,也正是凌昀所写。在那之后金陵公门之中,便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名为凌昀的金陵神捕最后去了哪里。 其实凌昀是在四更时分离开住地的,那个时候却连酒楼也已关了门。金陵的夜晚十分寂静,他在无人的街道上徜徉,听着自己的脚步,却不知道应何去何从。——从他再一次听见凌烨之三字,他便已有了离去之意。 如果你也知道我在这里,你会来么?你可不要来啊。 金陵南门守城的兵士在之后的十年之中,一直喜欢对同僚说一个相同的故事,他会说在某一年的九月初七那天夜里四更三刻,梆子刚刚敲过的时候,有一个黑影轻飘飘地飞过了城墙,纵他喊了半天,也再没有见到半个人影。然旁人却只笑他没见过世面,说槿国崇文是崇文,别的国度可也有尚武的呢。那些国度的人即使本领高到可以翻过墙了,也用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当一个故事讲出来罢。而守城兵士每次听那言辞,都只是冷笑置之而已。 凌昀那一夜出城,朝着一个方向跑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方向。〃奇〃书〃网…Q'i's'u'u'。'C'o'm〃他不知为何要离开,也不知要去何方,却知道应该离去,因他已不想再见…… 唰的一声,素白衣襟被割下半幅。那双墨一样黑的眼瞳凝过来,“今日——便在此割袍断义。之后你我为死敌,我会尽我全力杀了你。” 声音极平静,似乎早已准备过千遍万遍,“因我的一切,不能毁在你手上。” 可是……可是我毁了你的什么?倒是你带走了那么多,包括力量。凌烨之已经死过一次,又过了三年,何苦不让我安睡? 风卷过静寂的树林,树叶上的水珠纷纷洒下,落了林中的青衣人一头一身。他被水珠一激,伸手欲拔剑,手伸到腰际却觉空空如也。还是不能改掉这种习惯呢。他苦笑,如今既然只为寻常人等,槿法森严,槿民崇文,又何苦总想着剑呢? 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凌昀觉是连夜赶路之客,也当偶然邂逅,不隐起身形,只欲擦肩而过。他见一洗蓝衣逐渐行近,风中又有微咳之声,暗觉不好,却也已无法隐藏起来,直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那过客面色颇为苍白,毫无血色,两颊略微凹陷,病容满面,但他一双眼睛却是明亮的,如将他自己所有的力量全聚在那双黑得发蓝的眼中一般。过客走近凌昀的时候,腰间那柄略细的长剑忽越鞘而鸣,他微抚长剑,抬眼而笑,“在此地又一次遇见江南第一剑凌烨之凌大侠,真是叶某人荣幸。” 那便确是那个恶名昭著的叶青了!凌昀暗叫不好,他是听说过对面年轻人的诸多恶名的,从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到强抢民女诸般皆有,虽然他很怀疑以对方那个身子骨抢人民女又能作甚。但传闻最广的还是他昔日拜在梦想夕云门下之时所作罪孽——传闻他十六岁时欲强暴小师姐不成,将其杀害后对遗体作尽污秽之事又掩盖罪行,二十一岁便弑师叛门而出,后又几乎屠尽全门——然后他便是江湖之中人人得以诛之,却无人能成的恶人。 但是在那之前,他们有过一次相见,那一次……那一次,忻瑞也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是恶人最长命啊。凌昀有些讥讽地想,却全无顾忌地道,“没想叶大侠又从关外回来了?这般回来,看来身子好了许多啊,又想再做些什么呢?” 过客微微一怔,方似明白凌昀所言何物,遂一耸肩,也不知是真是假地道,“自是要作尽天下坏事,杀光世间侠客,凌大侠可满意在下这答案?” 他说话的时候却一直冷冷笑着,笑得凌昀有些毛骨悚然,然后又敛了笑容,正色道,“在下再进江南,只为了寻两个人。” 凌昀抬眉,也不说话,便欲离去,擦肩之时,他听见过客轻轻道,“凤翔剑凌烨之既已在此,天宇谌忻瑞又在何方?” 凌昀脚步止住,苦涩一笑,“凤翔已死,天宇远去。墨舞璧人,白首偕老。” 他抬步欲行,忽觉身后什么不对,心念方转,他已转身,却恰与叶青又打了个照面。叶青仍然抚着他的长剑,微微咳嗽着,他看见叶青抚剑的手指很奇怪,手指细长,指尖却颇粗大,如石杵一般。叶青见凌昀光注意他的手指,因笑道,“有甚好看,病久了便如此,握剑也不方便。” 他的目光依旧明亮却淡散,全不在意凌昀一般,“这无名之剑,或也要换换主人了……”他喃喃,又问凌昀,“你身边为何没有凤翔剑了?且你与谌忻瑞焦孟不离,怎如今谌忻瑞不在,连凤翔剑也没了?”他的目光中带上了怜惜,“可惜一柄好剑,又遇到不识之人。” “可惜一柄宝剑,遇见一个恶徒。”凌昀静静回答。 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叶青以拳叩唇止咳,眸中点点蓝光闪过,他望着凌昀叹道,“……果真是不行了,现在的侠士,全也没有当年那份勇气了。凤翔天宇割袍绝义,清洌ゾ惴磁讯魅耍匆膊恢歉鲂」媚锬懿荒艹殴グ !?br /> “叶楼主已平了叛乱,不用你再来关心。”凌昀道,“还是多看看你自己罢——只今侠士未死,只凌烨之已死而已。”他顿了顿,又道,“今日英雄耻姓叶啊,这些年了,你却无一丝悔过之心。” “你们说你们的,与我何干,我又为何要改过?”叶青的笑容淡定又桀骜,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却同时浮现在他苍白的脸上,“我弑师伤友,这已成定局,我认了,也不想逃,其余的你们要说就自己说去,只是,谁要再提到与云忻师姐相关的事情,我就要他的命。”他一字字道,“想要叶某人的命,也可以尽管来,只是怕叶某太扎手,你们拿不下。” 凌昀悚然——他知道那一次,他也记得那一次,那时忻瑞也还在……那个时候他们刚刚行过冠礼,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天下无敌,那个时候他们眼中的叶青还只是一个少年剑客,带着静静苍白的笑容,却一抬手便是惊艳得令人叹息的招式——那样一个洒脱淡定的人,却也是如今这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真不像呢。 “你扎手得很,我拿不下。”凌昀点头,让叶青看自己右腕上横贯的一道伤痕,“我现在要凤翔剑还有何用?”他带着凄凉地道,“你活着满是骂名,我死了反得侠名,其实活着死了还有什么不同呢?” “你果真是聪明人。”叶青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惜无酒,否则当浮一大白。”他止住涌上来的咳嗽,正色望着凌昀,“你还是个真的好人,现在好人不多了啊。”他微微喟息,“侠义之心死了没有,又有谁能知道……人生不过一场大梦,谁又知道自己何时能醒觉呢——你在做着你的梦,我不能杀你。” 他把手放开了剑柄,长剑的剑鸣也止了。蓝衣的年轻人咳嗽着,眼中不再有那种蓝色的光线,他道,“你也走罢,若是见了你那位云碧姑娘,替叶某人问声好。” 叶青自己却先迈开了脚步,单薄的身影在那晨风之中显得很伶仃,凌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然汗湿。 方才——真是凶险,若答错一句,那无名的长剑,便会刺穿自己的咽喉罢——若是那样,十个凌烨之都未必挡得住。 而他自己也不想再战斗下去了,人生只是一场无色彩的梦幻,但他遇到的也皆是真实的。世事几度秋凉,百年之后不论侠客还是恶人,终究都只是白骨一堆。他已经过了十几二十那种年岁,纵马击节而歌,扬言管尽天下不平事,而天下不平之事又何其多,空侠骨丹心,也根本管不过来。当年他们也有力量,但他们不是神,那力量也太强大,连他们自己也一并吃掉。 而叶青刚才提到了你呢。你的容颜他也一定记得吧。可谁又能忘记你呢?你是这样一个危险的女子,世上又有谁能忘掉呢?但是我们一定要互相忘却啊,而我在这里希望你能忘却,你会忘却吗? 他想到那里,胸口又痛了起来。他终于第一次取出了那块玉佩,玉是方形的,柔润坚硬,用小篆镌刻上长生二字,却有一缕血迹和一个缺口,微呈剑尖的模样。 长生,这世界上又有谁能够真正长生呢?他看着那玉佩上的剑创以及血迹,目中带上了淡淡的伤痛。有血色在他的眼前洇染开来,——那是你刺的呀。因为是你刺的,我才会这样痛……云碧。他的手指攥得更紧,因为我还是忘不了啊。 他已经死在这个梦中了罢,这一个不会结束的梦。凌昀继续走着,手中握着他的佩玉。那玉上的血色闪在他的指间,血色还是鲜艳的,红得有些触目惊心。他想起那一日,那血不仅染在剑上,玉上,也染在——那心中的伤啊。 用血才能洗去的伤。凌昀又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金陵有叶青这等人来,他却要在这时逃离——他却怎能再逃离呢?已经死了那么久,金陵也已经成为他所寄情的地方,怎么可以再一次逃走呢? 他忽然转了身,不再走路,使起轻功飞掠而回。之后的事情,是不能再让兄弟知道的,绝不可以。那些人是金陵捕快凌昀的兄弟,而他现今,不欲却又不能不成为凌烨之,那昔日江南第一名剑客,也是早已死去的人。 如果会有那么多人来,那么忻瑞……忻瑞也会来罢,而她呢?那样的话,应该躲起来么?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呢?他身形微滞,那样的话,到那个时候再思量罢,现在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 凌昀听见笛声,在他再次接近金陵的时刻。那笛声清越而孤高,远远飘来。那是谁人在吹笛呢?他想知道,又怕知道,却终向那声音方向去了。那样的话,可以去看一眼罢,因为不会是她的,一定不会是她,她现在已经不再吹笛了。 行了不久,他便看见了那吹笛的人。那吹笛的人坐在一棵树上,披散着长发,身形显得颇为瘦小,那却是那红袖招中少年琴师的模样。他在江南清晨的水雾之间,吹着一首哀伤的歌子。 此时他已不是金陵名捕,只是普通的凌昀。他走过去,在少年身后开口,“小兄在此吹笛,真是雅兴颇足。” 笛声止了,少年并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姿势,“官爷又是想要将在下带走么?”他的声音很平淡,“那样的话……在下只得逃走了。” “并非如此,小兄不必担心。”凌昀道,微叹口气,“因此日凌昀已不再为官门中人,小兄所作之事凌昀听过,也不违侠义。” 少年依旧背对着他坐在树枝上,纤细的身形如一个幽魂,“那么为什么来呢?”他问,“你过来,不定就要遇见一些人了,他们或许你不想见到,却也不会忘记。谌天宇,那与你齐名的人,也已经向红袖招递了帖子了。” 三 第章 少年心性化缁衣 凌昀愣了一愣,声音变得有些生硬了,“你如何知晓的?”他望着树上少年那纤瘦背影,咬紧了牙,“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会投书到红袖招?”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少年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种奇妙的刮擦感,“你若要问,去问他自己——你才是他的友人。” “不。”凌昀低下头,不去看那个少年,“我与他只是死敌——再见的时候,定有一个人死在对方的剑下。”他开口,摸着腰间并不存在的剑,“他若来了,会是来找我的……我知道。”他轻微地笑笑,“因为另一个人……” “你未免也太高抬自己了。”少年却冷笑道,“你怎知他定是寻你而来?你不过是个小捕头,还不是那尚武国度,而是这崇文槿国的。他与你之前纵有什么过节,又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近日这里要来的许多人名头更大,你怎知道他定然是来找你?” 他也似不想听凌昀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中湛碧玉笛举至唇边,又吹了起来。笛声依旧是哀伤的,一曲挽歌,也不知道吹给什么人听。凌昀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在后面一棵树上,听那少年吹笛。那笛声和他曾经听过的都不同——不同的,他在寻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再吹笛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再吹笛了。她说这世界就是歌谣带坏的,那些歌谣都不是好东西,笛子也一样,所以她已经不再吹笛了。 而他面前吹笛的人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吹这么悲伤的歌?少年吹了一会笛,忽止了,只望下树,淡淡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只是有些好奇……”凌昀道,“贵庚几何?小兄如此身手以及乐艺,不像这般年轻之人。” 少年失笑,从树枝上回头,“你看我像几岁?”他又自回答,“韩大哥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现在还不到十六岁,却也没几个月好活了。”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凌昀,却看着凌昀脚边的一朵开败的小黄花,“你今年是二十六岁吧,看起来也像有三十了。大叔,但是你能不能说话像点年轻人样子啊?”他似是觉得自己的话也很可笑,便笑了起来,许久方正色道,“反正我要死了,即是说给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不是知道那段话么,邺出武夫,卫出良将,邵出隐者,邱出诗人,浚出神医,汴出名臣,而槿国只出酸才子的话。”他又笑了起来,“我是邺国贵族出身,但是谁家我不能说,说了也只给他人增恼,我也知道你是酸儒生家出的。” 他的话很多,也无甚头绪,凌昀皱皱眉,却有些好奇对方的真实身份——他知一些别国中事,也知邺地贵族子弟极少有在外的。邺地尚武,贵族中却有规矩,不使子女进江湖——那是为了教平民在江湖之中不会败得太惨。而这少年杀手,又怎会是邺贵族出身呢? 他却听少年又道,“还有些别的,不能讲给别人,只是……午夜门三高手回来了。”他在树上站起身形,“后会无期,但是,在你听说我做一件大事之前,不要死在谌忻瑞的手中罢。”他的眼眸很明亮,但右目却有些失神,凌昀听得一头雾水,却忽想起要问之事,遂道,“不知小兄姓什名谁……” 少年已纵身而起,只见他一身白衣在林中闪过,风中飘过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微的叹息,“到那时,你们自会知晓。” 在那之前不要死么?凌昀自笑了笑,带着一些凄苦,要是死是那么容易的话,在那之前早就可以死了,但是他还不能死呀。纵使和忻瑞割袍断义,与兄弟绝了交情,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只是如今残生,如果可以为自己的国度做些什么,也是好的。槿国不似邺国,是崇文的国度呀,所以用不着太高强的武艺,只要他那一颗心就可以——只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心没有呢?他伸手摸上胸口,那青衣之下伤痕犹在呢,隔着衣服也不平坦,那么心在哪里呢? 昔日他鲜衣怒马,与兄弟情人纵横江南绝无敌手,被称为江南第一剑,他手中的凤翔原本只是没有名气的剑,经他之手也成了天下名剑之一,然后他遇见了一个人,让他做天下第一的愿望成了泡影,然后他的兄弟又…… 而那之前,迷蒙细雨之中一剑伤心,又让他伤得如何?那时江南细雨迷蒙,却冷似极北之地—— 凌昀迈开脚步,直至金陵西城门。他进了城,便看见城墙上新贴出了几张通缉文书,他见一张画像画风有些不同,不免多看几眼。那幅画并非工笔细描,而是写意泼墨,却惟妙惟肖描出了画中人神情——那本是一张平凡至极,顶多说是普通英俊的面庞,带着一丝讥诮的笑,底下写着流星门主邵隐,悬赏一千两纹银,最下有一行小字。凌昀凑过去看,才看得真切。邵隐敬赠金陵尹府上。 他遂想起江湖中人传七样绝技来,那是近年来七位少年成名的人所特有的绝技——飞鸟的琴,叶鸣翮的棋,燕逸秋的诗文,邵隐的画,叶青的剑,苏城月的酒,还有柳断影的歌。之中只有叶青以及邵隐是男儿,叶青以剑技闻名,丝毫不在他恶名之下,而那流星门主邵隐行事一向张扬,传闻他在各国均杀过许多作威作福的贵族老爷,关于他的身世也最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从小被贵族欺压,却也有人说他从服饰与形貌都似出身名门——他姓氏为邵国国姓,服饰却也像是邺国贵族,甚至是王室——但槿国却不管那些,只是通缉那些槿以为作恶的人。 在那之外的几人,飞鸟的性别与身份都是谜——他一向以少年琴师模样出现,却也有人传闻他女子装扮在众歌姬之中出手一剑刺杀淼城城主,取其头颅之后飘然远去,连飞矢也追不及其身形——却也不知他究竟是个秀美似女儿的俊俏少年,还是真个女扮男装的勇武少女。 而苏城月一贯以流星门副门主铁扇君莹的身份出现,虽名为副门主却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之事,他人也皆传她武艺之强不下于门主邵隐,手中酿一壶南柯,更可叫人三月口齿余香。 叶鸣翮是清洌ブ鳎桕廊闯脚阎馐裁匆膊恢溃嘁萸锏拿烙胨亩荆丛诮厦扛錾倌甑目谥辛鞔拧?br /> 柳断影却是当今武林的第一人,从没有人能在她的手下走过五十招,除了那个以剑成名的叶青——也有好事人言,柳断影一颗芳心,早已系在了那个恶名昭彰的叶青身上。 当今江湖,反是女子多胜男啊。凌昀笑笑,也没办法,现今男儿还需顾及养家糊口种田等事,纵是贵族子弟,也要分心庙堂,反是那些女儿家喜欢舞刀弄剑的,一点女孩气也没有—— 他的目光仍然在墙上那张通缉文书上,听得后面一个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微薄的笑,“怎样,画得还像么,这位大侠?” 凌昀一转头,便看见画中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人有着与中原人比更白皙的肤色,与一双最深蓝色的眼睛,让人看出他的血统,他唇边带着与画里一样的笑意,“若是画得像,便请笑一笑。” 凌昀却笑不出来,若他还穿着他那红黑双色捕快制服,他定然会走上去说些类似不好意思请跟我去金陵府走一趟阁下的事发了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之类的话,但此时他已辞了捕快官衔,要抓人的话也不太好,便只得挤出三分苦笑,道,“邵门主也来了金陵?” 他又看见画中人身侧站着一个少年,身材颇高大,却稚气未脱,一双茶色的眸子清浅明亮,便也对那小少年道,“小兄弟也好。” “您怎么知道在下姓萧的?”那小少年道,“在下还没有向阁下通报姓名呐。” 凌昀哑然失笑,这少年却这样听串了,傻傻报出了姓氏么,却听那画中人对少年作了回答,“除去卫国檀瞻城萧氏,又有谁家贵族有这样的眼?小萧,人家可是老江湖。” 那画中人又向凌昀笑问,“阁下看了在下的画许久,是为画技,还是为价格?” 凌昀笑笑,“均不为,只是凌某本为金城捕快,有这习性罢了。”他又问,“邵门主为何自写这通缉文书呢?” 这次是那萧姓少年回答,“门主觉自己做了事,迟早会被贴出来。以前人家画得都太丑,门主不喜欢,便自己画出来了。”他站在画中人邵隐身边,虽身材略高,看起来却似年幼许多。邵隐也颇年轻,但举止行为老成得多,让人看不出他的年岁——十七八岁还是十八九岁?凌昀有些无聊地想,那还是个孩子呢。现在的江湖之中,尽是些小孩子。 “小萧,”邵隐忽道,“用不着向他解释这些,否则我也画你的捎去,小心你父亲知晓。” 那小少年听了此言,面色白了白,赔笑道,“可不要——父亲若知了门主,不知会……唉。”他苦笑摇头,“门主说什么我都依,行了罢。” 邵隐一笑,伸手拍拍小少年肩膀,“休要怕呀,小萧,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 他又转向凌昀,“你是一个剑客,我闻得出来。”他深蓝色的眸子闪着光,“而且你之前很有名,在人们的心中,甚至可以与叶青先生一拼。” 邵隐以先生称呼叶青——凌昀却不知这是为何,只是淡淡道,“在下无名,也不用剑。” “你既然是剑客,又何必要逃避江湖?”那少年邵隐道,“做剑客又有什么坏处了,名声什么的就是身外之物,你是大侠,又和那恶名昭彰的人有什么差别了?被自己一套规矩束着,真是可笑。” 凌昀淡淡摇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为侠义,两国相争时仗剑卫国也为侠义,凌某并不拘于自己的规矩,只是你并不是侠士,所以你不知道。你年轻,而且是杀人犯。” “若谁能抓了在下,那就是在下能力不济罢了。那样的话,在下要做的事情就不可能完成。因我不是侠客。”少年邵隐笑意浮起,清清淡淡,“在下是刺客,只是自己的刺客,以手中三尺之剑,刺天下不义之人。” 现在天下以为自己在行侠的小孩子还真多。凌昀暗忖,都是些小孩子。没有受过太重的伤,也没有背叛与被背弃过。那群人还是小孩子,却还以为是什么侠客了。止戈为武,光会拿剑杀人的,哪算是什么好剑客啊。 然他只抬眉,道,“哦,那些大贵族作威作福,其罪当诛么?这样下去,你最后岂不是要去刺杀各国王上?” 凌昀见面前少年面色蓦变得更白,之后却又红了双颊,紧抿着唇,把唇咬得发白,旁边萧姓小少年拉他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怒视着凌昀,久久方道,“在下不会刺杀——除了邺的王上,在下总有一天要杀掉。” 四 第章 路遇嘉客诉往事 凌昀却不知那小小一句话为何会教那少年那么愤怒,遂他又想起那些传闻——那少年邵隐本是邺国的贵族,却在外仗剑杀人,莫非是家族为邺王削了封地还是什么……不过邺地只是出武夫嘛。凌昀笑了笑,“别突然发火嘛,小侯爷。” 那少年又突然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很冷很静,一笑的时候又带了种奇异的讥讽在他的笑容里,“我怎么发火了呢?”他道,“阁下还不到让在下发火的地步,阁下是凌凤翔,远远不及在下所见过的另一些人,”他又道,“却不知阁下为何会说这么多昏话。” 凌昀抬眉,“昏话?”他笑问,不知不觉又想摸那不存在的剑,“在下说什么昏话了?” “我的服饰虽是邺地贵族的色泽,却也是卫国最卑下的颜色。”少年邵隐道,“所以从服饰看我的身份,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并且,阁下手指上的趼还在呢,怎地还说自己不是剑客呢?”他反手打在那萧姓少年的手上,萧姓少年吃痛缩了手回去,邵隐又微微一笑,“在下来此金陵,是要寻一些人。很久以前就有这样传言,说一些人回来,不知道有没有……”他止住话头,垂目道,“萍水相逢,在下为他乡之客,却在此地多言,还请凌前辈多包涵。” “你们为何要来金陵,又是什么人先提起的?”凌昀敛容道,“近几日凌某见遍江湖奇人,这槿国金城向来法度森严,也不教江湖人胡乱行事的,这几日我却已将江湖中有名的杀手刺客连同恶人一并见了个遍,莫非……是有人想刺杀金陵府尹?” 那少年邵隐愣了愣,大笑起来,“谁胆敢杀金陵尹那个老僵瓜,放尽武林人也没有一个尝试过的。黑道嫌钱少,他也无甚仇家,还有谁会雇凶杀他?若是在下这样的高手出手去杀一个酸儒生,岂不教人笑掉大牙?” 凌昀却没有听他继续讲下去,只看见远远朝这边方向来了一个人,从那长街的另一头缓缓步入。一个女人,鸦色的长裙曳地。她的长袖掩住了手,青色的头巾雾一般笼在她的长发上。然后她又走近了一些,凌昀便看见了她的面容。她极年轻也极美丽,面容带着少女的稚嫩,眼里却有掩不住的狠戾,她走得很慢,什么也不说,目中似只有那少年邵隐的后心,寻机一剑刺入的样子。她缓缓而来,至他身后两丈,手里便忽地多了一柄青色的剑,一剑便刺了过去。 凌昀一惊。 看他面上表情有变,那少年邵隐右手一抬,转身旋步堪堪躲开那一剑,手中一柄长剑便随着他的动作摇曳而出。原本无风,但在他的剑拔出的那一刹那,一旁树上的叶子也摇了一摇。 那萧姓少年却讶然叫道,“逸……燕逸秋!”他的手指攥住一只铁色蝴蝶,“你要做什么?流星门不已与未知约法三章,三年之内不作敌对之事么?” 那女子绽出灿烂微笑,“我是毁诺了,又怎地?今日便让这位凌大侠见证一下,我燕逸秋抓捕人犯的功夫。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2 部分阅读 那女子绽出灿烂微笑,“我是毁诺了,又怎地?今日便让这位凌大侠见证一下,我燕逸秋抓捕人犯的功夫。” 萧姓少年面露难色,讷讷对一旁拔剑在手的邵隐道,“门,门主……” 邵隐并不看他,只是笑道,“小萧你当知道,邵某剑下,不杀妇人孩子。” 话音未落,他已经挥出了他的剑。 邵隐的身材在他年岁算是相当高挑,他的剑也比一般的剑略长一些。虽是年轻男子,他剑法却走轻柔一路,甚似女子剑势,看得凌昀心中略微硌硬,但在他剑法起承转合之间,另有一分别样的倦怠与忧伤,自他剑下流淌而出。 而与他相对那女子的剑法也是极阴柔的,那青剑划出的剑光却比杀伐更似媚眼,只教对手懈怠时方一剑杀着,二人却并不像是在决生死,而是在做一场盛世剑舞,要将这秋日的气息全数舞走一般。 一边的萧姓少年脸都白了,不住嘟囔些类似若是莹姐姐来要怎么办之类的话,凌昀听他话语觉得颇好笑,便靠在墙上,看那二人剑剑相对,不觉又想起从前——他曾经常与忻瑞比剑,剑尖相击之间颇有种微妙的感觉。有风吹过,太阳光强或者弱,晨钟暮鼓,他们都可以将之击为剑招。他记得那个时候云碧也会在,她会在一边温一壶酒,笑吟吟看二人比剑,等他二人打完,然后—— “哎,阿隐你打架怎么不叫上我?”忽有一个明亮的声音从一旁屋上传来。凌昀抬头,见一个素衣少女坐在屋檐上,双腿晃着。她穿着邺地男儿服饰,长长的头发却只随便挽起,不似男儿的发式,鬓边也还有一朵珠花。她面容颇秀丽,却也不及燕逸秋许多。最让人不能忘怀的,是她那一双聪慧而痛苦的铁蓝色眸子,让她就连笑的时候都隐藏着一丝化不去的伤怀, “那是谁啊?你又和女孩子打架,我可不饶你!”她咯咯笑着拍了拍身后屋檐,身子轻飘飘的下了房,瞬而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光一抖刺成九朵剑花,直朝少年邵隐身上就招呼过去。 那萧姓少年看着三人,却似都要哭出来了。围观的人愈发多了,看这久久难得一见的江湖客斗狠比武,有几个人还为一个漂亮的招式或者其中一个美丽的姑娘拍手叫好。 到三人注意到别人,满面通红地停下之后,有一个看客扔了一小串钱过去,随即又有许多铜板伴着叫好的声音飞向那三人。那萧姓少年早就藏到凌昀身旁去了,只那三人面带羞色地呆在一地散钱之中。 中途加入战团的少女抬头问那少年邵隐,“喂,阿隐,你是没有钱在这里卖艺么?这样好丢脸啊,早知道我就不下来了。陪你丢人还好说,居然还要陪未知之主丢人,你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燕逸秋冷哼一声,身形向后急掠,手中也多了一串风铃,她轻摇那风铃,便有一顶轿子从小巷中抬了出来。她掀帘上轿,朝后抛去句话,“邵隐,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她话音未落,夺的一声,她的长袖已被一只蝴蝶钉牢在了轿子上,她撕下半条袖子才得摆脱。那萧姓少年的手已经空了,他看着自己的手,目中神色有些异样。久久,他走至还在吵嘴的二人身边,“门主,副门主……” 那少女又咯咯笑了,“反正没人认识我们,随便一点比较好。你叫他阿隐哥哥,叫我莹姐姐就行了。” 邵隐忽道,“城月,你不是去了苏州吗,为什么又会来金陵?” 那少女立刻皱了眉,“我去过了!小萧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你不当我是你朋友?” “城月,苏州离那个人的城池最近,你打听到消息了么?关于那个人……”邵隐也不顾凌昀在附近,直问道。 少女眉头紧锁,连连摇头,“阿隐,你去不得那里!那里不是江湖人能去得的地方,自剑神号令七国以来,能在那里全身而退的只有苏柳二人,而他们也是联手合力,才以一颗纽扣之胜,活着回去的!苏柳二人你也应听说过,苏皓智谋无双剑技超群,柳慕风更是当年中原武林第一高手,那已经过了三十八年了,而传闻这一代剑神更胜上代……” 凌昀听得却有些悚然——那苏柳二人他也曾从师傅口中听闻过,苏皓柳慕风二人是至交密友,联手出击天下无人可挡,可是最后也因故生隙,苏皓最终生死未卜,柳慕风心灰意冷淡出江湖——那二人联手才仅以一颗纽扣胜过的剑神非鄞,不仅武功实力深不可测,还有以一只尾指号令六国的权力……那样深不可测的人,会是他面前这少年的目标么? “那些便再说罢,”少年邵隐一笑,拉起少女的手,“以后再说,在这里不好。凌大侠见我们这样,想必会有些嫉妒呢,但是凌大侠不用嫉妒,我和她只是好友,若想要这小辣椒作夫人,可是要能配得上的人才行呢。” “你!”少女怒呼,抽了手,一脚踢在他腿上。少年身子斜斜飘出,笑声也随风远去,“看你这样,以后怎嫁得出去?” 少女一跺脚,身形如剑疾射而出。萧姓少年走至凌昀面前,因笑道,“让您见笑了,却请不要对别人说起。门主与副门主小孩心性,实也不是有意要在凌大侠面前……那么,后会有期。” 他却只是悠然缓步离去了。那个时候太阳全升起来了,暖暖的阳光照在凌昀身上,他便开始想起云碧来,那样一个骄傲危险的女子——你还好吗?现在不会那么爱哭了吧。和他在一起你快乐吗? 他立在阳光下,微闭双目。那一天又回来了——他那永不消失的梦魇,那一场江南之梦。 那一天又回来了——他记得自己立在山崖,背后无路,前面是他最好的友人,用一柄银色的剑对准他的心。 你知道吗?那一天你鞋边的一朵紫色的花,开得很艳丽——那时还不是春日吧。 在春日的江南温一壶水酒,在河畔草地上把酒笑谈,就当那日子长得可以持续岁岁年年,那样朋友永远都是朋友,敌人也可以成为朋友。剑有何用?只是用来指着别人的心罢了。 那时谌忻瑞神色冷冷的,凌昀从没见到过忻瑞露出过那种表情,带着伤痛也带着愤怒。那时他知道自己的心中有一道剑创,不是忻瑞刺的,却愈发剧烈地疼痛,疼得他再说不出只字片语。 “你是为了她……”他只能那么开口,声音瑟瑟的,“那么,你会爱她吗?她会爱你吗?你爱她什么呢?” “她很危险。”忻瑞笑的时候,用左手拭去了唇边的血迹,“我喜欢她是危险的,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是危险的,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危险,我就喜欢。其余什么,让别人操心好了。” 凌昀倦怠地笑了,“若是这样,我也不说什么了,这样也罢了……罢了。今日我并非败于你,而是败在自己的手里。我认错了你。” “你自己也打不败自己的。”谌忻瑞静静道,“你败给了她。” 他的笑容很淡,如同随时都会被风吹走,“那么,你要我现在杀了你,还是准备自我了断?” 五 第章 运命无端渺归时 凌昀猛地从梦魇之中惊醒,那梦魇似是从过去而来的伤痛,将他生生扯住。他是站在阳光之下的,却丝毫不觉暖意。金城的秋日来了,他自忖,秋日过去,便又将是那严冬了罢。这里是江南与江北的最后一道分界,他站在这一边,却没有勇气踏向任何一方。 凌昀,他已经不是一个剑客了,连捕快都不是。他只是他自己,一个普通的凌昀。那些江湖人为何还要找上他,他却不知道了。 凌昀又在西城门处怔怔站了半刻,方拾步离去。 秦淮河畔本便是莺歌燕舞之地,槿法虽严,却不管风月场所,只教其按时缴纳岁贡便可。太阳高挂之时自便不是此地生意红火的时候。凌昀顺那秦淮河畔缓步行去,身边时有画舫经过,水珠有时会溅到他身上,染污了他的青衣,然他却不以为意,只仍然静静走着,不知自己要去何处,只从日头高挂走到日落西山。他忽发觉一个平常人的世界是那样狭小的,因走了那么半天,还出不了这城池呢。这就是槿国大部分人的日子,而他,或多或少还是一个江湖人呢。 太阳西沉,凌昀找了一家小酒馆坐进去,要些简单酒食——半斤牛肉,一斤水酒,他吃喝得都不多,似是他连吃喝的兴致都没有了,只待羽化飞升了一般。酒馆中只有零星几个客人,老掌柜在柜台边打着瞌睡,不时把自己惊醒。凌昀觉得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不错,当年又缘何去学剑呢?留下的不过是满身的伤,还有满心的仇恨罢了。 酒馆破旧的门响了一声,老掌柜见是有人进来,而非有人吃了白食后逃出去,只抬了一下头便又低下。凌昀已有三分酒意,抬眼看去,进酒馆的人却是那酒楼红袖招的老板韩钰。 韩钰头发散乱,脸上有尘土和血迹,笑容也早消失了。他找了张最偏僻桌子坐下,双肩起伏,似是在喘气。不久他看了看酒馆中人,看见凌昀,他细长眼睛眯得更细,“凌捕头,今日怎不见你巡查,反到这里来了?”他还不知凌昀已然挂冠,以一贯称呼叫着凌昀。 凌昀只是淡笑答道,“甚是不巧,在下已经挂冠不干捕快了,却不知韩老板缘何沦落到此?” 韩钰叹了口气,“红袖招楼子被一帮武林人端了,如今韩钰只是只侥幸逃出生天的老狐狸罢了,如此狼狈,还教凌捕头见笑了。” 凌昀目光蓦地锐利,酒意也消了,他低声问,“是不是天宇剑谌忻瑞做的……他不是向红袖招递了帖子么?” “天宇剑谌忻瑞也素有侠名,怎会是他,还不是午夜门与貔貅帮的事情,(奇。书。网)因午夜门前三高手之一在敝店帮工,店子便被貔貅帮端了。”韩钰唏嘘,“今日本也有官爷意欲相助小店,却叫那些贼子打伤了——唉,幸得那孩子走了,否则以他性子,怕又得血流成河了。” “……抱歉。”听得韩钰说到官家相助,凌昀只低了头,讷讷道,“在下未能助韩老板……真是过意不去。若是在下前去,怕能免红袖之灾也不定。” 韩钰终笑了,眯起他细长的眼睛,“也是,若江南第一剑凌昀烨之肯相助,小店或可保住,然之前便有算师为在下算过,红袖招火劫之后,便是在下大限——此乃天意,实不可违。”他又叹了口气,“凌捕头,你既是不再作江湖中人,也勿要再管江湖中事了。能那样离开,怕很多人还求之不得呢。” “韩老板,却多谢足下好意了。”凌昀微笑,“只是凌某入了江湖,便再难以脱身了。今日早些时候见过一些异人来此,更明了吾心所思,在下是不能背离金陵——若是连一城捕快都因惧而亡,这国还成何体统?然之后,在下却不再是捕快,而要靠江湖规矩办事了。” 韩钰又眯他细长眼睛,仔细打量了凌昀一会,道,“凌捕头,不,凌烨之若意欲如此,我却有一份帖子,是一位远客教我交与凌烨之凌大侠的。” 他从衣中取出一份帛书,掷于凌昀,凌昀伸手接住,展开看了看,面色先变得铁青,遂褪成苍白,“凌昀知晓了。”他抬头,韩钰已不在那桌前了,只在老掌柜的桌上摆着整整齐齐十枚铜钱。 他目光又聚向那帛书,绢上淡薄墨迹,字体狂放不羁,是出于忻瑞的手笔——烨之兄安启,一别经年,兄弟甚是想念,望于君一会。三月初三,清洌デ埃辰Ы6源帧?br /> 是谁告诉忻瑞他还活着的?凌昀的手指按紧了那帛书,目光却转向地上——地上躺着一柄长剑。 他颤抖的手指向剑柄伸去,触及,那是真实的剑。凌昀拿起长剑,赤褐色的剑鞘,黑色的剑柄,那都是他自己的。他看见剑柄上铭刻着两个小字,因长久被握已然淡化,他伸开右手,那两个字就在他的手上。忘却。他念着它们,拔出了长剑。 那是他记忆中的凤翔剑,他的凤翔剑。三尺秋水流淌在他修长的指间,青青如碧。 他的胸口又剧烈地痛了起来,那处旧创,当年是不是和这柄长剑一同哭泣呢?过去还是没有放过他,且连未来,都不再答允他什么了……他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啊,这难道不是一场长得没完没了的江南之梦吗? 他静静地收了剑,把它系在他的腰间,然后起身走出了酒馆。钱也是随便放在老掌柜面前的。他静静走了许久,那么久,久到弦月都要西倾了。明日会热还是会冷呢?他自忖,那个窃了钱塘镇百户人家的大盗抓住了么?那个少年邵隐会不会被捕快抓去领赏呢?清洌ァ谀歉艉恿阶÷ブ咸镉曛撂烀鞯囊堵ブ鳎嵩谙胧裁茨兀?br /> 为什么忻瑞会来这里呢?为什么凤翔又会回到自己手中呢?为什么我们只能伤害彼此呢? 他有千百万个没有答案也没人会知道答案的问题,在他的心中打下一个个死结,——你爱的人是谁呢? 他静静地走着,听得一边有咳嗽之声,便让了让,听淡淡一声“承让”,却是那昔日恶名远扬的叶青的声音。凌昀记起这日早些时候与那人的相遇,心中自不大舒爽,腰间的剑又有些硌着他的骨头,那种时候他甚至有拔剑求死的冲动,然他没有拔剑,只是继续走着,久久,风中没有咳嗽声,凌昀却听到后面飘来声音,“凌烨之手中有剑,心中也有剑,为何方才不出剑?” “我若出剑,哪有生还之理。”凌昀有些悻悻,便道,“足下到金陵来究竟作甚?昔日函谷关外足下不是发誓不入中原了么?如何今日毁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给在下加的那些罪名可以不管,当日在下却也只是迫于形势。邺地风沙太大,不利我的咳嗽。”叶青声音平平淡淡,“我来金陵就为了找两个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凌昀不听他的,只是加快了脚步直至飞奔,他实在不想再与那煞星打交道,因他知艺不如人,空凭自己只有送命之理,绝无生还之能。他一边跑,后面声音还是不紧不慢地传来,“为何还要走?或许叶某人武艺早已不如从前,或许你可以轻松杀了在下,为何不尝试?” 凌昀只是叹着气,轻功已然展开。那个声音仍然在他身后一丈,不远也不近,“为何你连看叶某一眼都不敢?” 凌昀猛然停住身形,他转过身子望着那个人。叶青的面容与身形都被埋藏在夜色和月色余烬之中,他自己也一样罢,但那些无关紧要。凌昀的手指按上了长剑,然叶青又道,“是要比剑,还是杀人?” 凌昀不语,只是拔出了长剑,他左手握着那青青的剑,一剑平指,冷声道,“剑已在手……” 对面夜色中的人发出了静寂的笑声,他一面笑着,一柄剑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从夜色中透了出来。“叶某不在意与人比剑。”他意味深长地道,“你是聪明人,叶某不杀你,要与在下论剑,随时随地奉陪。” 月色余烬照在他的剑上与手上,一只苍白的手和一柄月色的剑,他的身形仍然看不清楚。凌昀的剑却微微摇曳着,二人凝立许久,叶青忽道,“你学剑几年?” 凌昀道,“学剑何用?剑本自心而生,有心便有剑……”他反问,“你呢?” 对面叶青却沉默许久方道,“你言得有理,只那些许还不够,顶多让你作这弹丸槿国的第一剑。”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剑和手却没有动过,“某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学剑最少的人,和某最投契。”他笑道,“我们就是剑,然我们的剑不是我们。” 他的面色也被月色映出了,苍白也如那月色,“那个孩子天性孱弱,难成大器,然他为自己学剑,在下却不为任何人。” 话音甫落,他的剑已挥动了。月色的剑和青碧的剑,在夜中交织出一片华光。 去难忘,伊人逝,几时休。——遗梦重重,又回首清秋时候。月色的剑击在青碧的剑尖,凌昀只觉左腕一麻,长剑顿时飞起,刺进一棵树的树干,却犹自长鸣不休。 “你远不及从前……我却看错了。”叶青淡淡道,“你如今也无甚谈剑的资格了……如清影此类的剑招,在下随意便可挥出,你却接不住。” 他轻挥月色的剑,将其纳入剑鞘,转身而去。呛咳之声也在风声之中弱了,凌昀看着左手虎口微显的血痕,眉头紧锁。 除了蝶影刀客,根本再无人可以阻挡他这一剑——只是若他真是传说中那人的话,为何不杀自己呢?莫非那些真只是欲加之罪? 他尝查证过那些事情,那些被抢的人家都只有咳嗽和武林高手这样的说法,却不曾见其面容——虽非叶青作祟的铁证,却是众人信他作案的根本。然他又忆起了叶青早些时候提到的名字——云忻,那是他记挂的人吗? 云忻……和云碧是同姓的,她们会是一样危险的吗?会是一样美丽的吗? 而凤翔是回到他手中了……他从树上拔出了长剑,用衣襟擦拭,纳回剑鞘,继续前行——天宇在忻瑞手中呢,三月初三的时候就可以再相见了……他却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那么会与你再相见吧,云碧,在那六个月之后……一百八十日,这是多么久的等待呢?比起两年的岁月,却是否是更久的煎熬呢?——再过一百八十日,不不,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九了,是重阳,却不曾登高……遍插茱萸少一人,他们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了吗?再过那些时日,我们就会再相见,之后纵然是死别,又有什么关系呢?生离已经这么久了,死别也已经这么久了。在我是生离,在你却是死别啊。我籍着那些案子和追捕来填心中的伤,填到今日反越填越伤,而你呢?更加瘦了吗? 他微微地笑了,在那长夜未央之时,金陵城中一条偏僻小街上。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忽有一个声音大喝,在他生前几丈。言辞虽是粗鄙,却全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凌昀向前望去,黑暗中立着一个身材瘦高看不清脸的人。凌昀一耸肩,道,“此地非山,盗贼当关,遇得捕快,焉敢叫唤?”他厉声,“谁敢在金陵生事?金陵捕快凌昀手中三尺剑,可不留宵小!” 六 第章 清歌低吟断肠意 那夜中的拦路盗听凌昀一本正经的言辞,不由发笑起来,“你是捕快?那你就快把我抓走好了,我都要饿死了!” 她向前两步,现出身形,是个很高挑的女子,很瘦,腰间悬一柄长剑敲着她的胫骨。她向凌昀伸出手,“你若要给钱或者抓走我,都可以。”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凌昀看清那人,却是个颇美艳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却柳眉倒竖对他叫道,“何谓佳人何谓贼?我快要饿死了才是真的!” 她的声音很大,在长夜未央之时飘得更是远了。凌昀皱眉道,“却问姑娘姓什名谁,家住何方?我也好送姑娘回去。” 那女子冷定一哼,“这哪有你管?给钱或抓走我,否则我要你命!我快饿死了!”话音未落,她已拔剑疾刺过去。 本未料到对方会突施辣手,凌昀险险方避开第一剑,之后却轻松得多,因他看出那女子武艺真正稀松平常,但由对方是女子,他又不好出手,只是一味闪躲。那女子剑法疏散,气势却不现颓势,似真以为他是好对付的。约摸一炷香功夫,忽有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在她的剑上点了一点,剑立时断成两截,那只手又在女子腕上点了点,她立刻弃了剑,捂着手腕大喊,“叶青!你又坏我财路!” “小顾,你不要玩太过火,你武功太差,当拦路盗小心被杀掉。”叶青的声音懒懒的,他已插到二人中间,面对凌昀,“顾姑娘一向好做强梁,然武功实是不济,闹到如今要饿死地步。凌公子既是江南第一剑,也不要和女流计较。” 女子呸了一声,自后抓起了叶青的手,卡住了他的腕脉,叶青并不理她,只是依然淡淡和凌昀道,“这姑娘是浚国顾卿怜,名字可怜是可怜了,人却是个女魔头,若你再躲下去,不定她会吵得你不得安生。” 女子并不分辩,只是道,“小叶你病又深了,再这样下去三十都活不到了!你那肺烂了一半多了,还这样半夜不睡觉在冷风里走,是不是你对那云姑娘用情太深……啊!” 叶青脸色一变,挥手向后长袖击出,把她的手打开,却自觉不对的样子,微咳了咳,回身露出微笑,“小顾,你医术若又精进,悬壶或者背箱子游街都可以,何苦到处抢劫?……你忘了当年初见我差点杀了你吗?” 那却是凌昀第一次看见叶青露出那样的微笑,淡定而温和,不带一丝傲岸与矜持,然那女子却不领情,只是大声道,“叶青你还是老样子,人一谈起她就……”她忽注意到一旁凌昀,耸耸肩,道,“人不是还说你强抢民女么,你关心个小贼干甚?” 也不等叶青回话,她又走至凌昀面前,仰头道,“你叫什么?我忘了。” “我方才说过。”凌昀淡淡道,“我叫凌昀,金陵城捕快。” 她细细地打量了他的脸,噗哧笑了,“你皱纹好深,和老头子似的。这次叶大魔头作梗,我认栽了,你把我带走吧。”她似是已进过无数次牢房的样子,朝着凌昀伸手。 “小顾,算了,我把你抢走好了。”叶青忽又道,“比起民女,我更喜欢女贼。让捕快抓了多丢面子,还连累到你父亲大人来赎你。顾家小姐长到二十七岁还嫁不出去本来就是笑话了,你知道人说……” 女子忽尖叫起来,让凌昀面色发白地掩耳,而她已转身向后,一拳挥向叶青,正打在他脸上。叶青不躲,只受了那一击,偏了头,唇际一线血痕。“小顾,”他忽似认真地道,“你不是江湖人,受不得寂寞,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别再在江湖中打打杀杀了。” 凌昀却已悄悄转身离去了。他不知那顾姓女子和叶青有何关系,却也很不喜欢他们两个人。凌昀只是静静走在路上,不知怎的胸口中又有些抽痛。是要下雨了吗?他抬头看天,月已然落了,却有星子缀在他的发丝上。他吹了口气,发丝颤了颤,星子也颤了颤,然后他抬起左手按着心口,虎口和心口都有点痛,让他微皱了眉,脚步却不停息,只朝着城中而去。 他的剑敲着腿,年轻人挺直了腰,在晨风中寂寂而行,这六个月作什么好呢?这还有六个月呢。 他忽嗅到了一丝焦糊之气,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以往巡视的地方。他一转过眼前长街便看见了红袖招的废墟,安静地坐落在天地之间。这银狐所立的酒楼已然不再是酒楼,主人纵想修葺,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凌昀向那方向望了一眼,却又有一个少年翩然而至,他站在了凌昀身边,望着废墟,忽道,“……这会是谁干的?” 而他却不用任何人回答,“貔貅帮,一定是貔貅帮。”他用一种很凄寒的声音道,“只有他们才做得出来。” 凌昀不禁因那声音注意了那个人。他很年轻,非常年轻,很高,且英挺。他整个人都是蓝色的,从头巾直到蓝色的衣衫,连发丝都有一丝隐隐的蓝色在里面——他背负着足有五尺的长剑,剑鞘也是蓝色的。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凌昀,道,“我是蓝筠清。”他的姓氏居然也是蓝。 而凌昀依旧在打量那个人,从他负剑在后的绳结直至他脚下的牛皮靴,然后又至他的手。那个人的手很大,那样一双大手握住的剑是不会滑落的。而他自己呢?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而那人已然报上名姓,他也不能不说,“在下凌昀,”他淡淡开口,“金陵城捕快。金陵尹曾有令,金陵中人非经官府许可,不得带剑在街上行走。” 那高大的少年又望他一眼,声音依旧有点清凄,“蓝某人所负的只是扁担,至此无非为了打些柴回去。” 凌昀轻轻叹了口气,“然你这话一点也不好笑,任谁都知道午夜门永恒蓝一柄五尺流觞剑的。” “我来迟了一步。韩老板离开,连夜的踪迹也断了,还有……”他不理凌昀,仍然用他凄冷过剩的声音道,“你既是捕快,城中人脉关系应是宽泛。可知晓飞鸟在哪里?” 他问的却是那少年刺客么?凌昀有些悚然,只不知这二人如何关系,便问,“是为何……” 那英挺少年缓缓仰首,“不为何,他是我的兄弟。”他开口的时候,一些话语似是被什么阻塞了,“我只是不能见他送死。” 凌昀看了那少年好一会,却不知应不应告诉他真相——那个孩子却是难以活过来年春天了。然他看那少年神色异样,觉凡事少言为好,便想要离去。转身时那少年在他身后又道,“凌大侠——蓝某人有个不情之请,今日相见,请不要言于旁人。” “我并非多嘴之人。”凌昀冷道,便快步离开,转了一个弯的时候,他听得远远有歌声传来,朝远处一望,竟是一个年轻女子打马长歌而来。那女子有着极北邱地的口音,歌声清扬,让凌昀驻足而望。那女子约摸二十三四,肤色教日头晒得颇深,然她眉目清秀,甚是好看。她肩上负一柄无鞘雪样长刀,直可做镜子用。 “啊,凌烨之,这几年过得可好?”她一见路旁凌昀,忽止了歌唱,勒马笑着招呼,“人都说金陵好,我便来了。这清秋时界确比中原国家好得太多,江南真个是养人之地。却不知你怎的瘦了许多呢?” “柳姑娘。”凌昀躬身作揖,“今日尚记得在下,姑娘下士之心凌某甚是钦佩。凌某先为金陵捕快,日夜案子熬着,却是有些削减。柳姑娘来此地仅是因人说金陵好么?” 那年轻女子见凌昀作揖,忙跳下马万福还礼,“却行甚礼呢?凌烨之,我来金陵实也只是为了些小事。”她笑道,“我来江南,只是为了找些故友旧游,温壶酒,剑舞一场,吟首诗,讲个结局美好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这些而已。” “柳姑娘颇好游兴,却不知那些故友是何方高人呢?”凌昀很好奇,于是他问。那女子却显是迟疑了片刻,道,“铁扇君莹啦,未知之主燕逸秋啦,还有……”她拽了拽缰绳,摸摸马首,“叶青……” 凌昀怔了怔,“叶青?”他讶然问,“那人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么?”他虽已自有些疑惑,却仍然打了点官腔。 “叶青不是恶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柳断影却也不多解释,跃上了马背,再不说什么,便打马离去了。她离去的时候,却没有再歌唱。 蝶影刀客——那中原武林第一人,看来果真如传闻中那样,心系在那病鬼叶青身上,然这一日早些时候见过的顾卿怜,和她口中以及他自己口中谈到过的云忻,她们对于叶青又是什么样的呢?虽然叶青自己不说什么,他也是会思慕的吧。他仗手中三尺剑纵横江湖难遇敌手,虽有恶名又如何?凌昀却开始羡慕那个人了,然他又想起了忻瑞,还有云碧。 他不愿再想,手指攥住了那块带着伤含着血的玉佩。侠客又有什么用?槿国只不过是个出酸儒生的地方——他淡淡笑了笑,笑中却满是凄苦。他似吞下了一口带着苦味的血,就像服下毒药一般。 在极远的地方,似又飘起了那年轻女子的歌声,而凌昀只是用手背抹去了不存在的血痕,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起。 九月初九,天气正是清凉之时。柳断影来得是时候,因金陵每年最好便是此时。冬日寒冷夏日炎热,金陵本不是适合居住的好地方,更兼金陵府尹极酸极迂,以那老掉牙的法子治城,弄得连捕快制服都——他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已经不是捕快了,为什么还想着那个钱塘夜盗百户的大盗呢?他还是改不了那心性,不能只为了自己——他想起了那一天。 谌忻瑞问他,想被杀还是自我了断。 他的目光只是注视着那一朵花——然他却没有给忻瑞喜欢的答案。 他微咳,用手背拭唇边的血痕,他看着手,笑了笑,“忻瑞,你有没有当我是朋友过?” “一日是兄弟,生世是兄弟。”谌忻瑞道,手中天宇平指,毫无动摇,“我不把你当朋友,你是我的兄弟。所以世界上只有我可以杀了你。” “是么。”凌昀讥讽地一笑,俯下身子捡了一根草秆,平平挥出,草被剑绞碎了,而他的左手也已搭上了谌忻瑞的腕脉。 “我们是一样的,忻瑞。”他淡淡道,“一直是一样的,我也可以杀你。” 而他却放开了谌忻瑞,后退几步,直到了绝路。他只是挥了挥手,“那么,后会有期。”他很倦,腕上鲜血一线而下,“若之后能活着,某定会卷土重来。” “这里摔不死人,却足以摔得筋断骨折不成人形。”谌忻瑞若有所思地道,“夜里会有狼,若你摔晕了,连个全尸也没有。” 凌昀苦笑,“我没有路了,你并不是我的路,我也不想再战斗了。这场梦却要开始,你的也是我的。” “烨之!”他忽听到一个声音,远远的,女子的声音——那是她。谌忻瑞的目光闪了闪,人又笑起,“看来,要快些呢。” 凌昀望着那年轻人,口中苦涩。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什么也用不着再说了。他只是转过身子,足尖点了点崖边。 他已然太累了,不想再见到他们。 凌昀记得那一天他全然没有惧怕,只有那短暂又漫长的时间,他听得风在耳边。那声音是在呼喊还是在歌唱呢?他是不知道的,他记得的本也没有多少,因为他本来就不想知道。 他又想起了师傅,那个有些多话的老人。他和忻瑞拜在同一门下,却学着全然不同的剑术。他的剑长于攻,忻瑞的长于守,然他优柔,忻瑞狂放,他攻不完全,忻瑞守不严密,故二人合力方得弥合那些破绽,只不过…… 若是兄弟,也终有反叛一日是么?他惊醒,那又是一个江南之梦吗? 七 第章 还得旧语乱新诗 他如今似愈发喜欢沉浸在那些回忆之中了,如若如此,怕也是要老去了吧。凌昀望向天空,阳光刺痛了他的眼。青衣凌昀立在街道拐角,仍是不知应何去何从。他因这几日间见了太多江湖人士,更担心金陵治安起来。——却只愿他们不伤无辜便好。他所指望的也只有这些,然那貔貅帮连金陵红袖招都烧了,怎叫不伤无辜呢? 若是城中良民因此死了,金陵府尹不知是否又要向下面捕快们大发雷霆,且将事端都归咎他们——凌昀轻微地叹了口气,右手微微抚上腰间长剑。剑在他手下微微鸣动,让他的心里那丝微薄的不安也扩大起来——都这么多年了,恩怨什么的自可去那些只要不污人眼官府就不管的国度,却何苦来这槿国金陵呢?不管是那魔头叶青,还是中原第一人柳断影——他们为什么要来江南呢? 他不知晓,剑鸣却更甚,他怔了怔,回手拔出了青青长剑。凤翔,剑是凤翔,然他却不能翔于九天之上——他只是凌昀,过去的年轻剑客,如今的年轻捕快,纵有神捕之名,也不过抓些宵小罢了。他想要不要离开呢,这是离开的时候了。 忻瑞既然约了地点,便应去都城临安一行。 他转手纳回了剑,唇上也有了丝笑意。 凌昀走出了城南门,走在江南秋日的小道上,安静地一直走了下去,金陵城中发生再大的事情,今后也与他无关了。 安庆,江州,隆兴,信州,凌昀一路走下去,途经许多城池,却均只在城中吃一顿饭,便继续上路。他走得很慢,如普通平民一般,而他离金陵之时也未带他物,只有一点银钱,身上衣衫和怀中长剑。很多时候有老人叫住他因问他是否流浪之人,并言可让他留下,可供他食宿及活计。凌昀却只微笑默认,然后继续走上自己的路途。 他手头的银钱不久便用尽了,遂每至一个村镇便作几日小工以赚些盘缠。村中平民见这清秀年轻人不似能做苦力活计,也都有些不放心,凌昀却轻松地帮王家大婶李家大叔去山上打了几百斤柴火,得了几百钱,都买了烧饼,便揣在怀里又上路去。 每至深夜,阴雨抑或晴朗,他却都会思念云碧,那两年来都不曾思念的相思一日更甚一日,让他喘不过气来,那时他胸口的旧创总会隐隐作痛——因为那是她曾刺过的。 那昔时清歌早已旧了,玉笛也不再作声,为何至今却仍然会思念?情到浓时情转薄,那是否是因为我还不够爱你?他这么自问,仍是没有答案。这情浓情薄,却谁有答案啊。若他情浓,却也不会抛下她来,但若他情薄,这少年时的思恋又怎得如此持续十年?他在人生最绚烂的时候渴望让她分享自己的绚烂,却在失败之后自己藏起自己的失败。而她——她却曾思慕过他吗?他有些时候会那样想,她是爱自己还是爱忻瑞呢?抑或她谁也没有爱过,只是将二人都当成友人?他这么想,总是一瞬,那时他会觉得这夜太过寒冷,宁愿加快脚步,而不教人发现他曾颤抖过。 十一月初四那日,凌昀赶到了临安,那时他已风尘仆仆,青衣也甚是破旧,因他常餐风露宿之故。凌昀并非第一次来临安,而他往日来此却从未如此寒碜。往日他鲜衣怒马,歌诗仗剑,近年虽隐了声名,却也以捕快身份来此一两次。今日如乞丐浪客一般来此,他只觉颇为有趣,城中人尽以鄙夷目光看他,他却浑不觉自己已污了王城。 终有一老者看他不下去了,将他拉回家找了自己儿子两套青衣给他,还告诫道,“小伙子,好好找份工,别整天在街上胡混,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弄得脏得不成,若你父母看见了,定会大怒——” 凌昀只是微笑谢了,换了新衣出去之时,他已摘下了佩玉,放在那家人桌上——那块带着伤与血的佩玉。既然不久便当相见,再留着它又有何用?他知晓这点,然他摘下佩玉,却如把他破碎的心也留在了那里,而他自己只是青衣佩剑,静静行进在临安城中。 临安是槿国王城,本不许人佩剑而行,夜间宵禁也甚严,若人在三更后走动便会被带入衙门关一夜。凌昀知此荒唐规矩,不免行事小心许多,而他这些日子还是在查谁人盗了钱塘人家——他却还没忘此事,也不知是否他太清闲。 他也开始在临安城外练他的剑,他觉受过伤的右腕不太灵活,便练左手。他练剑的时候会回想叶青那一夜挥出名为清影的剑式,还有更早的时候——他也回忆忻瑞的剑,甚至他早年行走江湖之时那些败于他剑下的对手挥出的剑,他回忆那些剑式,回忆他的破剑之诀,也回忆他自己的剑,还舞他的剑在那冬日漫漫长夜之中,第一缕晨光照亮大地之前。 腊月初八那一日清晨,凌昀为他做小工的饭馆挑完三缸水,生好灶火,因天气颇冷,他弄得一脸漆黑才生好火。那时有一个人踏入了饭馆,只要了三大碗白饭。凌昀那时擦了手还没擦脸从后堂出来,看到那人便怔住了。那人并未认出他,只对那掌柜大声道,“对小客如此怠慢可不行呐,店家。” 凌昀正在那里许久,因那是他——他张开嘴,却无法作声——那是他,忻瑞,忻瑞—— 那人只是随便坐在桌前,头发挽起系一条青色头巾,他双肘支着油腻的桌子,双手交叠在面前托着鼻子,似在沉思。他面容俊秀,眼神却是冷漠的。那双漆黑的眸子扫凌昀一眼,让凌昀觉得冰寒彻骨,忙缩回后堂,继续他的小工。 然凌昀的心却跳得很快,剑也在鞘中鸣动不休。他用手指压住剑,那种欢喜与痛楚交织的感觉涌上来,让他透不过气——然云碧却不在这里,那么她会在哪里?她却为什么不曾前来? 他的剑鸣动在鞘中,他问凤翔凤翔,是不是因天宇在附近才这样低诉呢? 凌昀走至后院,打井水洗了脸,他从手中掬着的水中看见自己的面容,眉间确实已经有了深深的刻痕啊,他想,那些刻痕,怕是永远无法抚平了。然那时他又有些心烦意乱了——云碧,你在哪里? 那时他又听见笛声,和他几个月之前在金陵红袖招之中听见的曲调同样,一曲哀歌。他从围墙上眺望过去,他目力颇好,便看见在那河畔一座小楼的一线窗沿上,一个白衣的身影?(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3 部分阅读 厣希桓霭滓碌纳碛埃荻尕辏毙弊拧K撬诖档蚜耍吕唇腥次丛⑸裁创笫隆歉龊⒆永戳侔彩俏烁墒裁茨兀苛桕酪餐嗽票逃脍刃萌穑闷嫫鹄础牵歉龊⒆铀降拇笫拢撬躺遍鹊耐踔鞑怀桑?br /> 他蓦地有些悚然了,却因此为无端猜测,他也不好去做什么。饭馆老板这时唤小凌去集市买些大白菜回来,他便从后院翻墙跳了出去,因他不想见到忻瑞。 在集市买到了老板要的菜,凌昀交付了银钱,忽有人自后拍了拍他的肩。凌昀回身,便看见谌忻瑞站在那里,清冷的眸子锁在他的身上。 他怔了怔,谌忻瑞却先抱拳道,“一别二年有余,不想今日竟又再相见,见凌兄落魄至此,兄弟见了当真不忍。” “我们本不应今日相见。”凌昀沉默许久,方道,“三月初三,清洌デ埃Ы6嗑垡惶浮认偷芊珊柙谙拢臼悄前阈吹摹!彼钙鹉抢Π撞耍叭缃裨谙禄褂谢罴埔鳎娲恰!?br /> 他再不看谌忻瑞,径直走过那年轻人身边,走回小饭馆去了。他甚至没有理那本可能指在他心口的长剑。 但他心口的旧创为何会突然痛了起来?那一剑明明是她曾刺下的,为什么在忻瑞站在他面前时,他也会那么痛? 他记得——他与忻瑞很早就认识了,那时他们年仅六岁,拜在同一门下学剑,彼此相知直为挚友,他们曾不分寒暑苦练剑术,曾一起偷喝师傅的酒,曾在江南烟雨之中比剑较技,在那之后,他们认识了云碧,在他们同是十六岁的那年。 他们二人本是同年生的,却不知会不会因一种奇妙的巧合,在同一日死去。 凌昀却未再思量那么多,只是走回那家小饭馆。老板是训了他为何买菜那般慢,让客人等了,他也只是淡淡笑笑赔个不是。然他听得那一曲哀歌已经终了,他知那是那金陵红袖招中少年琴师吹出的哀歌,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只带着微伤,含着心痛。 他又见到忻瑞了——忻瑞仍然是老样子,优雅傲岸,绝世而孤高——但是云碧呢?云碧在哪里?这个念头跳出来对他呼喊,难道忻瑞并没有和云碧在一起……那么三年之前那一战,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凌昀早也自知他的优柔,他是那样优柔,纵不是为了云碧,忻瑞也不会甘心居他之后——忻瑞是那样的人,陷于不义也决不回头。 他择好了菜,洗干净早上食客的饭碗,这一晨工作便大多完了。凌昀洗了手,又走到后院去。远远那两座小楼隔河相对,他眺望过去,小楼上再没有人坐着了,甚至没有鸟雀停留其上。那样安静的两座小楼,他寻思,安静得一点生气也没有。 那便是江南名楼清洌ィ踔魑┮恍砜稍谕醭堑慕嘏獭D乔邃'楼主叶氏就姓氏而言绝非槿国贵族,只是这代清洌ブ饕睹缂厦羯妻模踔饕苍匏氖酢2还湟斩说叵∷桑翟恫蝗羲窒露ブ髁秩衾搿?br /> 那时凌昀曾寻思,为何叶鸣翮不曾遭林若离背叛呢?那个念头一出,他便骂自己,遭了兄弟背叛,为何要咒别人也遭呢?叶鸣翮不是早教楼中之人背叛过,孤身一人逃亡至洛阳,方招了林若离入楼平叛——那女子那一年方二八年华,便比他自己果敢太多,让他就连想起她也有种敬重之心。 凌昀不再寻思那些,回到饭馆后堂,听得店中有个清亮的女子声音道,“金陵这场大火一起,府尹那老头可遭殃了——那些捕快们怕又要遭王主和府尹双重责骂扣奉吧——哎,这些武夫挑哪国作乱不好,偏要来这槿,临安少不得又要查人身份宵禁延时了,王主只是不嫌这些烦人。” “那又如何?”另一名客人道,“槿地丰产,岁贡又多,剑神之城亦不远,连兵士都不愿多养。王主本便不知如何打发时间,这灾厄怕是还解了他乏呢。” 凌昀听得震怖——金陵竟遭了火劫?他遂出外对那坐在墙边的两客人抱拳道,“在下凌昀,金陵城捕快,为查案至此,却不知金陵遇了火劫,一时半会在下走不回去,直请二位指教金陵何故遇此等之事。” 他用捕快身份实已不应,只为多得些情报不得已为之,却总是有些赧然,“在下在此地查钱塘巨盗之案,也分不出身,二位恕罪。” 那二位客人之中女客是背对他的,听他话语与名姓,不由咯咯笑起,“凌大侠,往年承蒙相助,叶某方得不死,不想今日相见,凌大侠竟作了跑堂?” 那男客却正与凌昀打了个照面。他是个年轻人,眉目疏朗,神情之中却有浓重的傲气,他似见面前女子笑得太高兴,微皱眉道,“小叶,今日你比往常多话,是否因是在楼外,少了名声所累?” “若离,休要这般取笑。”女客笑声又起,“因你话少,我往日也陪你话少,却不是我本话少——闷了这么久,谁都要说说话的。” 八 第章 生平难见是故知 女客盈盈立起,走至男客身后,面向凌昀。她并不是一个可称为特别美丽的女子,粗看之下甚至很不起眼,但她的黑眼睛之中有时会出现一种奇妙的感情,是少年鬓上的白发和老人眼里的童真混合的一种沧桑而活泼的神情,那一双被背叛过却依然含着微笑望向前方的眼。那女子扶住了男客的肩,微笑道,“若离你又为何这样不开心呢?我们不是好不容易才把小夏支开出来走走么,为什么要作出这幅模样?” “小叶你莫要再这般促狭了,小孩心性,教远客看了笑话。”男客淡淡道,复望向凌昀,“在下林煜,表字若离,这位是清洌б堵ブ鳌!?br /> 女客仍扶着他的肩,对凌昀露齿而笑,“小女子叶鸣翮,却不知凌大侠所查之案如今如何,可需要清洌ハ嘀俊?br /> “却不必了。”凌昀直道,“近日大致查出了,那大盗是汴国之人,因槿丰产,在槿地作恶——据查此盗现今已离了临安周遭,往苏州方向去了。我也已传书苏州同行,教他们抓捕。叶楼主与林楼主方才说及金陵大火,凌某近来不查江湖中事,直不知为何,今请二位指点一二。” 女客叶鸣翮微微正色道,“传闻近日金陵中恶名昭彰之人颇多,是谁人放火均有可能,若离信息比我通,若离,你可知晓?” 那林煜林若离并不作声答她,却对凌昀道,“凌捕头既是疑惑此事,如今巨盗又不在临安,凌捕头自可前去金陵察看,这等事问我等小角色又缘何事由?在下不知。” 好一个林若离,当真傲岸至此——凌昀寻思,口中却只道,“凌某饶了二位雅兴,叨扰。” “凌大侠,”叶鸣翮忽道,“你可知谌忻瑞谌前辈也在此地——你二人起初却是为何事反目?” 凌昀本待离去,却也止住,回望那二人一眼,微笑道,“你们都知晓槿出腐儒,吾等不过被情所困而已。” “若是那样,曾有一人托我寻凌大侠。”叶鸣翮道,她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混合着微笑的沧桑,“那个人说,若凌烨之尚在世,便有缘自可相见。” 她盯着凌昀,旁边林若离拉拉她的衣角,她却依然盯着凌昀,凌昀保持着回头的姿势,面上毫无表情,她盯了他一会,觉有些奇怪,却仍道,“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凌昀仍是没有表情,待了片刻,方转过头,道,“谢过叶楼主。”他声音涩哑,却不知是何缘故。 三月过去,距忻瑞所言之日仍有三月时期——他自己是那样优柔,只想等待,纵然自己等待得发上清霜也只想等待。这些时日他见到了那般多飞扬跳脱的少年后辈,知是新人已然换了旧人了。 他虽也不年长,比起那些少年人们终究已经长了约略十岁,十年之前他也天不怕地不怕,那时还有忻瑞在一旁——那时,他们刚刚与云碧相遇。 他出了小饭馆,出了临安城,直到城外小片林中,遂拔出了自己的剑,静静抚着那青色的剑。如今已经是冬日了,树叶落了,草也黄了,他思忖,只有这剑还是这惨淡之中的一抹青色罢。就在他那样想着的时候,在后面有一个声音唤了他的名字,那声音清冷而桀骜,“烨之兄。” 他手指一颤,手下流水般剑身也是一颤,“忻瑞贤弟,三月初三之约,要提前至今日否?”他没有回头,手指仍然在剑上,剑尖微晃出抹青光,映得他神情阴晴不定。 立在他身后的人却悠悠道,“何必提前呢?若非烨之兄有重入江湖之心,那帖兄本不会看见,更遑论赴约了。谌某本以为兄已勘破世事,此生决心投身公门,再不管江湖,却没想烨之兄仍是名武人。”他不待凌昀转身,自走至凌昀面前,“何况某确是想念凌兄。” 凌昀手微微一抖,纳剑回鞘,“云碧在哪里?”他的声音依然有些干涩,“你让她幸福了么?” 谌忻瑞青衣白衫,文士打扮,看似文雅,眉目之间颇有英气。那样英武的男子,本应有很多思慕的少女罢,凌昀不禁又带上了笑意,情之一字,不知困杀多少英雄呢。想这一点,他神情却又黯然了。 他面前那年轻人望定他,似是听到了太过好笑之事,终大笑起来,身上清冷之感却一丝未减,“我们?你当那个危险的女人真个会和我在一起?凌烨之,就算你死了,连骨头也不剩一点的死了,她还是不会选我!”他大笑之时,眸子更加冷厉而讽刺,“你死了,她也走了。不管你还是我,我们在一起时互相伤害,分开了还是一样!” 他望着凌昀,眼神更冷,“你与我是一样的,从很久以前就是一样的,活着死了都是一样的!她不爱我,我知道,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你,那无妨,你却连所有事都压在我头上——所以我要做坏人,只是现今看来,还是做不彻底。” 凌昀终抬起眼望面前那年轻人,“大丈夫终归一言九鼎。”他淡淡道,“你我早已踏出这一步,也回不到从前。你和我活着就终将针锋相对,师傅对我说过,你我所学不同,本是为兄弟齐心,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谌忻瑞低低冷笑,“你记得叶青么?”他讥诮地问,“人传梦想夕云流之人被他杀尽,然他本便是已学尽绝学,可继承流派之人——之前你我也知晓他是何等谦和儒雅之人,只喜小胜留人颜面且不愿伤人,如今还不是教人背弃至此。你身在公门,却不知罢?” “弑师灭门,打家劫舍强抢民女,那些真个是欲加之罪?”凌昀问道。 “也不尽然,弑师灭门是真的,只他小师姐并未死,现今怕已嫁为人妇。那叶青一生多情,至今只得空自伤情而已,虽颇有几个红颜知己,却终只是友人相待。”谌忻瑞冷笑,“你我都得不到云碧的,她何等骄傲,若知你我为她相争,定谁人也不会要。十年前她就这性子,砸了她那笛子。三年前你生死不明,她直便走了——那之后连我也再见不到她了。” 那曾手持墨舞宝剑的狠厉女子,眼角有着泪痣,常常落泪却誓言再不哭泣的女子——阿碧,云碧,凌昀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我胸口的伤是你刺的,那块玉上的痕是你刻下的,你的泪也曾滴在我的伤上,你不爱忻瑞,但你爱过我吗? 他忽真觉得这是冬日了,胸口的旧伤在秋冬总会痛得更烈。凌昀想起那一剑,若非那块佩玉,定会刺穿他的心罢,然若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心,结局会不会比这要好些呢?那样凄烈的结局传到后世,是不是一个传奇呢? 如今女子不再爱了,胸口有着旧伤的男人远远逃开,想要结束一切却没有勇气伸手——他那么优柔,一直在逃,逃到最后终于失去了方向,不知将何去何从,也不知应何去何从。他走了三年,却又回到了这最初的起点。 “你知道飞鸟吹的那只歌子吗?”凌昀忽道,抬起了头,望着很远的地方,不望谌忻瑞,“我听说过那只歌叫风雨。” 双盏酒,杯中句。半阙新词,可敌得世间风雨? 三分缘,意难聚,掷觞断情,却道是紊乱心绪。 空止唇际,千言万语。 “我知道那孩子比你知道得多,因那孩子与我相交更多——你可知那孩子原本是邺地最尊贵家族之一惠宁蓝家的子弟,却因手上染血而不能回去——”谌忻瑞道,目中神色依旧冷冷的,“午夜门与貔貅帮之事你是不知,而我曾在其中做过见证。那孩子原本是貔貅帮最年轻也是最好的刺客,手下从未失手,然与午夜门永恒蓝交好,二人分别叛出,而那孩子还着了一剑——那蓝筠清与他渊源谁也不知,若我未猜错,蓝筠清便是他的长兄,这些种种,却困杀那孩子了。” 谌忻瑞很少说这么多话,凌昀暗忖,谌忻瑞之前一向讷言敏行,讷言因他桀骜,敏行因他聪颖,然他所观,忻瑞武艺却也无甚长进——那是因为他在思念云碧么?这日子还真是冷啊。 久久,谌忻瑞又开口了,“世间谁人不会死呢?那日你曾说过你我皆在做一场梦,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凌昀微点头,那么云碧你在哪里?我躲着你两三年如今悔了要来寻你,你又在哪里?他终不会有这答案了,只是俯身拾了一片枯叶,道,“梦不过是梦,枯了就和这叶子一样。你我是一样的,我承认,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纵我不得不杀了你也一样。阿碧会不会爱你,那也不是我所想的。下一次你我用真功夫罢。” 然谌忻瑞那时已经离开了,凌昀的话也不带内力,稍远一点便再也听不见了。凌昀在林中站了半晌,记起店里有活要做,连忙回去,又教店主好一顿骂,扣了他一半钱。凌昀自知理亏,便也不说什么。这一日客人本不多,因临安这些时日少放人入城之故。店主唠嗑时也曾与凌昀说起王主的命令——外乡人工钱也都要抽二成,凌昀得钱便愈发少了。惟店中包他吃住这点还令他满意,店主却更满意——这小工人呆能干活吃得又少,真是捡到宝了。 那几日凌昀一直很忙,打探消息之时也遭人不少白眼。他知晓了自他离去之后金陵所发生事件,如那年轻流星门主邵隐终吃了未知之主燕逸秋一剑,抑或有人看见叶青与柳断影在城外幽会——莫非那中原武林第一人也成了恶人之类,然再无人提及金陵火信,让他很是纳罕,莫非王主对此下了缄口令不成?而那几日他也听不见笛声了,清洌Я阶÷ブ皇前簿驳亓⒃谀峭矸缰校绶缭偌毙┍慊岜淮刀弦话恪A桕廊丛僖参醇节刃萌鸹蛞睹纾且恢诮腥恕挥泄陀氩幌朐诩易龇沟娜嘶崂捶构荩创蠖嗝挥惺裁聪ⅰ?br /> 那一日腊月廿二,凌昀中午洗着碗,忽听外边喧闹,便好奇搁下碗走出店子。他见街上走着一个素衣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满身血的瘦小人影,那女子面上有未干泪痕,然神情却是极冷。周遭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却似未看见一般。凌昀本道她友伴受伤来城医治,却见她走得很慢,方惊觉她怀中之人已死去多时——却未有人管她呢。他暗忖,忽又见了她怀中之人的形貌,那是个少年的模样,面上有着血迹,唇边仍然有丝微薄的笑意,那是金陵红袖招中吹笛少年。他仍然没有活到次年春日。凌昀思忖,他说他要做一场大事然后死的,那么他做的大事是什么呢? 他望着那行去女子背影,心里有些涩涩,你死了有人掩埋,那我们呢?我与忻瑞是一样的,那我们死了谁来收尸? “那可真是个可怜孩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小凌,你又在偷懒,回去干活!”店主的声音自后响起,凌昀怔了怔,却只得回到店中,继续干活。那孩子仍然是死了。凌昀一边刷碗一边想着,他死前做了什么呢?那抱起他尸体的女子是谁呢?为什么他死了却仍然是微笑着的呢?凌昀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但那些也并非是真的吧。 那一曲风雨不知传下去没有。江湖之中的七绝,这是第一个死去的吧。那薄命的孩子。 凌昀刷净碗,走去院落。暮色早已被夜洗尽了。那远远清洌ド现坏懔艘徽档疲庖估镆裁挥械焉恕M矸绾芾洌盟行┓⒉K判目诘纳耍疵挥心强榕逵窳恕D愀业谋纠淳褪钦獯ι耍愀以俣嗟纳宋叶荚敢狻灰悄愀模灰阍谖颐媲埃灰慊乖诎 票獭?br /> 九 第章 半阕玉笛未相识 那日之后又是三日,临安城亦要迎来这一年之中最大节日了。各家准备迎春之物,本也是小工最忙之时,而凌昀却辞了工走了,教那小饭馆主人好一顿长吁短叹,直道之后再难找这样好小工。凌昀身上本无太多钱物,这店主也不甚慷慨,他算计得纵钱与之前来临安路上工作得钱一齐相计,若想过这三月,仍只得风餐露宿。他在城外待了几日,老天却不住下雨,让他也抱怨连连——但是如果再在饭馆里耽下去,他还能找到云碧么? 转眼也到了大年夜,雨方止了,路边的店铺人家也挂了灯笼爆竹,晚饭之前临安城中满是爆竹声响,让不太喜喧哗的凌昀皱了眉头。他自午后便坐在一个小酒馆之中,那酒馆很偏,因是年夜也不会有人去,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老掌柜坐在柜台后面,安安静静,几乎一动不动。 凌昀只沽了两角酒,掌柜也不管不说,只是示意他自己拿酒角去装。凌昀坐在酒馆角落里静静饮酒,他喝酒不快,偶尔会晃他的酒碗,看能否从中望见自己眉眼,然那酒并不好,颇为浑浊,他也没能用那酒当成镜子。 那老掌柜似是寂寞惯了,从他进门就没有开过口,几近一根木头桩子。凌昀愈发觉得酒苦涩了,然他仍然饮着他的苦酒。 “店家,来一斤酒,并半斤牛肉。”忽有一个声音道,那声音自外徐徐而来,声音主人遂也踏入了酒馆。那正是前几日凌昀所见怀抱红袖招中少年的素衣女子,她身上仍然有已经发黑的血迹。在她踏入酒馆的时候,有一股幽香从她身上飘了出来,充满了酒馆的每个角落。 那老掌柜却似怔了一怔,第一次开口了,声音中有着老人的抖哆,“小店这些时日没有牛肉卖,贵客若想沽酒,可自去打。临安王城这个时候,哪里还有肉卖。” “师兄何苦再装?怕忤逆帮主,不给你解药么,司马师兄?”那女子声音依旧冷冷的,“帮主已殁,即日起貔貅帮便告解散,我来此地,特为给你解血丸毒的药,因那孩子让我如此。之后你想做什么,便只是你自己的事情。”她走至那老掌柜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放在桌上。 “你真是够狠,血樱堂主。”那老人的声音变了,变得年轻而寒厉,他并没有撤去易容物事,那样年轻的声音从一个老人口中发出,总有些不伦不类。 凌昀便想要偷偷从门口溜走了,然他方站起身,那女子清冷声音又道,“那位公子请留步,既是外人,今日也请做个见证罢,貔貅帮代帮主前日为蓝师妹所诛,蓝师妹亦身死该役。血樱作为貔貅帮大堂主,如今宣布貔貅帮解散,之前所为我一人承担便可。希望这位公子可将其公之于众,请众家大侠勿要再寻师兄师弟们是非。” 那装扮成老掌柜的男子却忽道,“血樱,你何苦承担,如要承担,吉堂主与我本比你行恶更多。” “司马师兄,这话以后如能相见,再说无妨。”素衣女子依旧冷冷道,“我最珍爱,要保护的人已经死了,我本来就只是帮主的武器,他死了我也没多久活头,这样你们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以你们功夫,根本无法比拟午夜门三高手。如今貔貅帮中被掠来的邺国孩子,也都可以回家了。” “蓝师妹真是个小傻瓜,原来她是不必自己去死的。”装成老掌柜的男子叹道,“她本来连兄弟都找到了,也一直知道自己是谁家孩子,她就差一步说出,要不是……” “她总归是为了你我死的。”女子声音依然清冷,“蓝筠清是她少兄,之外你我也无甚可说。”她似是极不喜这话题,复向凌昀道,“这位公子在此见证了,可否?” 凌昀点头,“可以是可以,只在下还想知道一些别的。” 女子道,“请说。若我知道,定会相告。” 凌昀道,“不知金陵火劫如何,又是为何缘故?” 女子的面上忽多了种哀伤的神情,那也是她第一次露出表情。“金陵的火,烧了大半条街道,二十几户人家,其中有一家酒店和三家商铺被全毁了。在火中死了十余人,伤者亦有十数。那些人家本是无辜,却为江湖中事牵连,真可为之叹息。” 凌昀皱眉,“莫非又是午夜门与貔貅帮之事?” 女子摇头,“非也,貔貅帮立帮之旨,只是复那亡靖,还未到在槿地滥杀平民。是那魔头叶青在户人家借宿,便有人放火烧街,却只那户人家无一人伤亡,想是那叶青还把自己当大侠了。那些放火的人自然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这件事这样终了,却仍是死了不少无辜之人。” “樱,你说得太多了。”那装扮成老掌柜的男子将白瓷小瓶收入衣中,忽道,“你从不曾说这许多话,性子改了不成?” “司马湛青。”女子的声音低沉冷淡,“帮中秘卷上有你的身份家世,在箭竹山庄紫竹阁正中间房梁上暗格里。那密卷上还有其他人来历,你去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不要再与自己国度为敌了。” 她似是不愿再多谈此事了,又向凌昀道,“公子还想知道什么,请尽管问。” 凌昀微笑道,“无甚要问了,谢过樱姑娘。” 他欲走出店子,那司马湛青却忽叫住他,“还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还好将酒钱记在账上。” “多年以前,在下确有个诨名,现今……”凌昀笑道,踏出酒馆。 “在下姓凌名昀,草字烨之。” “你是凌烨之?”那女子身形却忽跟出,阻住了他,“若真是你,小师妹死前让我问你,说她不需要答案了,但是你需要——你的梦做完了吗?” “梦么?”凌昀苦涩地一笑,“哪里还有梦这种东西。梦做得再长,也终究要完结。二位好自为之,托付之事在下定竭力去做。告辞。” 他走出酒馆,这夜还长着呢。子时过了就是年初一,街道上红灯笼中的烛也渐暗了。他在这夜中,忽又想起了那红袖招中吹笛少年。原来她真的是个小姑娘,说的大事,就是以性命为代价杀了貔貅帮主么?那时大家均为陌路,从未相识过罢,纵使相识,不愿相诉也是一定的。那么曾经相识过的人又如何呢? 他饮了酒,也有了一二分酒意。年夜在大街上闲逛的也只有他一人,连平日宵禁巡逻的卫兵都回家过年了。这夜间还真有些冷呢。凌昀虽自命强壮,却仍是拉了拉衣领,笼了手,走去他前日定下的小客栈——他想通了,先赊上些日子,之后再做工还钱也无妨。 他一面走着,又想起云碧来。她可好么?可快乐么?他总这么问自己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凌昀走进小客栈,柜台边另有一个高挑女子背对他与掌柜言谈。他等了等,听那女子声音道,“一间上房要住三个月呢,不要茶水,店钱能否少些?” 那声音颇熟悉,让他呆立在了那里。 那女客似是听到了什么响动,转过了头,恰与凌昀打了个照面,让凌昀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胸口的旧创又剧烈地痛了起来,他在发觉那之前就应该已经死了。那一柄剑刺穿了他的心。他已经死了,两年以前就死了,不,在那之前,在他为保信州吏平安受她一剑之时,他就已经死了。他还可以看到那墨舞宝剑上的血。然而他愣愣站了片刻,低下头看了看心口,那里没有什么剑创也没有血。他又看向那个女子,她手中的包袱落在了地上,她也一脸惊讶地望着凌昀,丝毫不曾想到就是她把那柄剑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们毕竟又见面了,却是隔了几近三年的岁月。 “阿碧,你,你还好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这几年,你更瘦了……” “这位公子却在说什么?小女子不记得曾与这位公子见面。”那女子却忽道,“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有缘终究相见,然相见却已成陌路。她原本难道就是这个意思不成?凌昀一手按着心口向后退了一步,苦笑道,“怕是我认错人了,叨扰姑娘。” 他的面色发白,口唇也发白,然他只是淡淡一笑,径自上楼回了自己屋中。他觉得那处旧伤愈发痛,让他怀疑它到底有没有痊愈。凌昀按着心口在卧榻上躺了许久,却根本无法入眠。他们又见面了,却似根本未曾相见。她还和以前一样危险,和以前一样美,但她却似根本不愿再言及过去种种了。那他呢?掐算一下,这一年三月初三正是清明时分罢,若真在那一日死了,是否有些太过促狭呢? 他那一夜全不曾睡着,清晨又为城中爆竹之声吵了,于是坐起,却忽听那爆竹声缝隙之中有笛的声音。他记得他与云碧初次相见的时候,她也吹的是这首歌子。 他记起那一年,那时凌昀和谌忻瑞仍然是好友,那时他们正少年,还跟着师傅学剑。 那是谌忻瑞先提起她,谌忻瑞的声音懒懒的,“烨之,你听那笛吹得不错,知是谁人吹的?” 那时凌昀躺在草地上,嘴里嚼一根草秆,他吐出草,细听了风里的歌谣,摇头道,“不知道,忻瑞,你想去看看?” 坐在树枝上的少年跳下树,把他一把拉起来,“一起去,烨之,看看谁吹笛又不会让你掉块肉,你这样吃了就睡,迟早会变得和猪一样肥。” 凌昀笑笑,“肥点总比瘦了好,耐打点,你又不是不知道瘦子怕撞,一撞一块青的。” “你少贫嘴了,快走吧!”谌忻瑞将他一把拽住,推推搡搡向那笛声来处跑去。凌昀脚步不稳还差点被绊一跤。爬上山坡,穿过一片密林,面前顿便是一眼清泉,泉边山石上坐着一个黑衣少女,她微垂着头吹着一管竹笛。少女的额发垂下遮住眉眼,让他们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危险而凛然的气息,似是随时都要拔剑而起一般。凌昀和谌忻瑞躲在树上,谌忻瑞忽小声道,“真想看看她的脸。” 他一说话的时候,就不免有些疏失,脚下踩掉一根小枝,自己也险些掉下去。凌昀把他拉住,笛声却忽止住了。 那少女声音响起,“是谁人?” 她已放下了竹笛,抬起了头。她的面容并非极美丽,表情也颇不开心,但凌昀却看得呆了,跳下树,抱拳道,“小生凌昀,见过神仙姑娘。” “烨之,你见到女孩子就这样搭讪可不好。”谌忻瑞也跳下树,拍了拍衣裳,捶了凌昀一拳,对那少女也笑,“在下谌忻瑞。” 那少女似更生气了,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下在山石上砸了自己笛子,起身拍拍衣服欲走,凌昀又道,“还未请教姑娘……”他听评书上英雄美人都是如此相遇,自己也想要试试。 “你们若再说一句,我就将你们都杀掉。”那黑衣少女冷冷打断他的话,“登徒子,还敢作怪?” “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既是吹笛,定然要有个听者才好。我等慕笛声而来见到姑娘,也算是个缘分。”凌昀笑道,“只是姑娘好大火气,来日金橘上市,小生也定要为姑娘买些清火。” “你是凌烨之么?很好,我记住了。”那黑衣少女冷冷道,“你二人对我出言不逊,我会记住的。” 那一日之后的事情都失了颜色,只有她的怒容在他的心里久洗不去。当凌昀和谌忻瑞因为一言不合打完一架回到师傅那里的时候,他们却又见到了那黑衣少女。 那黑衣少女看到他们,面上又有了怒色,想扭过头不看他们,师傅却将她拉到他们跟前,笑着,“烨之忻瑞啊,这是你们师伯的徒儿云碧,也算是你们同门师妹,你们师伯闭关修行,让她来这里一段时日,你们两个愣小子可要好生照顾她。” 那个时候她忽哭了起来,“他们今天轻薄我!”她抽抽噎噎,没了白天狠厉,“师叔要罚他们!他们都不是好孩子!” 那时两个少年见师傅狠瞪自己,立时装成了吓得不轻的样子。他们相视一眼,却均不知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女孩子不哭——他们本也没有和女孩子打过什么交道,面前这姑娘却和村子里的小女孩都不一样。谌忻瑞和凌昀猜拳之后,输掉的凌昀走到云碧面前,讷讷道,“是我不对,让你生气了——若打我可以让你消气,就打我好了。” 他想到那时那仍然是少女的云碧的眼泪,心里有些涩涩的。相见不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但他却完全不懂得他,不懂得她是否曾经喜欢过他。她是一个他们二人都无法解开的谜,现在谜依旧在,他们二人却无法从梦中觉醒。 云碧又在吹笛了么?只有他们二人都不在的时候,她才会吹笛吧。凌昀站在窗口,望将出去,望着那不知多远的地方。 十 第章 一枕黄粱还卿忆 那客栈主人却似乎比那饭馆老板慷慨得多,因他一直未催凌昀还店钱之故。凌昀乐得在那里住下去——且也因他知道,云碧就在那不远处。他常常听见她吹笛,她只吹一首歌子,那一曲他听了多少遍也不会烦厌的歌子。 他就住在那客栈里。白天在街上转,打听些消息,时而也帮人做工赚些酒钱。时日逐渐近了那个日子,他也愈发喜欢独酌。凌昀酒量不大,也不常醉,但他却甚是喜欢那酒醉的感觉,因只有在他醉眼之中,她才不会对他说他认错了人。 自然他有些时候也会想着,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然后他又不得不自嘲地笑笑,因那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吧,云碧还曾是他们的师妹,他们的友伴,曾经差点杀死他的人。他有时会寻思,为什么她也会来呢?难道她也知晓,三月之后,在这临安王城,定然会有她所熟识的人的死?每每想到那里,他都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但是他有时候还会思忖,那场中将来临的决斗,却是真的必要么?若他想毁约,隐姓埋名离去,本也是可以的——他已经见到了云碧,甚至见到了忻瑞,纵使成了陌路还是相见,那么他为何一定还要留在这里? 他也记得昔日函谷关口,他们一众人逼那叶青离开中原,口称让那魔头不再在六国之中作乱,将他逐去极西邺国。之后一二年间,更是有各种传闻——有说他早已病死那里,也有人传他与邺地贵族交好,更有人说他已偷偷归来,只是没有人见过——然当日叶青曾发下重誓,自然,若那誓言应了,他是不会曾见过叶青的。 誓言这种东西,想来也没什么用处。 但他还是记得那时,他与忻瑞还正少年,那时他们以二对一虽觉得有些歉疚,那个带着懒散笑意的少年却依然将他二人轻松击败,却也留了不少余地。那时他们所见那少年叶青似是愿与所有人为友,而不愿树敌——那一年之后,却无论正道邪道,都成了他的敌人——怕是除了那些个红颜知己罢。寻思至此,凌昀却不由哂然。这世上小姑娘们都看上那人哪一点了?论容貌叶青并不是特别英俊,虽武艺极高,却又是个病人——那便是他红颜知己多的原因么?那些女子们……都同情他?凌昀也未有一分觉自己乱想之感,他只是那么想着—— 而时日却逝得颇快,凌昀还未多觉察,冬日已经终了。时至二月终末,天气暖了起来,亦因将至清明,这江南烟雨更是绵绵不绝。他就那样等待着,倏忽便到了二月廿九,距与忻瑞相约之期也只有三日。 槿地并非尚武国度,国中之人对江湖纷争并不感兴趣,原来午夜门貔貅帮之类事情,也鲜少有人再提。 那是二月廿九清晨,凌昀站在客栈二楼房中窗前,拉开窗子推起窗板支住,却忽见下面街道中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王城的夜禁以及门禁都除去了么?他这般思忖,王主过了年就开始忙了罢,这一年之后的事情,春耕时下拨的耕牛,与别国往来时要送的礼物,还要想着嫁出他的十七公主,再将他新成人的十六公子分封去什么小地方,这些事情都做完了,才能有精力去管市井江湖罢——那样,捕快的月俸,会不会长呢? 他的思绪跑去老远,强拉回来之时,却也看见了那回望他的年轻人的眼。那样闪着浮冰色泽的眼,叶青。凌昀略一皱眉,手撑窗棂跃下,落在那年轻人面前。未待他说什么,叶青却先开口了,“槿的法度并不如传闻中严,昨夜我徘徊街上想进衙门睡一夜,却也无人将我抓去,昨夜雨还甚大,害我湿冷一夜。” 几月未见,叶青更瘦了,且更苍白,但那双偶尔会闪过蓝色光芒的眼里还有不灭的火光。那火种燃在他的眼底,刻在他的心上。但是叶青面上却是微笑,“与天宇剑谌兄弟和好了么?恭喜,在下却还未找到要找的人呢。” “今年至此,这是在下听闻最好笑的笑话。”凌昀苦涩地一笑,“叶青,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叶青道,“我可不一定会回答你,并且若你触怒了我,我很可能会当街杀了你。” “还不至于那种地步。”凌昀疲惫地道,“他们若真加你欲加之罪,你为何不帮自己洗脱罪名还却清白?” 叶青沉默许久,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勤快,口才也不好。知道我的人我无须解释,不知我的人,我又何必非要让他们知晓?”他的面色有一种垂死的苍白,几乎是海浪泛起泡沫的颜色,“我没有什么工夫去做这种事情,你自己也看得出来。——现在该我问你了。”他的目光陡然凌厉了起来,“据我所知,云师姐的事情,连大师兄也不可能对外提起,流派中人均知她因病而死,你可知是谁传此谣言?” “我原以为你比谁都聪明,在这方面却仍然是个呆子!”凌昀听了,忽而大笑,“他们造谣本就造你未干过之事,且谁家师门不收女子,你是你师傅最幼弟子,自然有师姐,后来你师门全没,人若要编你此等罪名,一百条也编得出,却除你自己之外谁又定说过‘云忻’二字?” “原来只是如此之事。”叶青微叹,“原来是我污了她声名。”他声音轻微,方道出又似咽回的样子,继而他剧烈咳嗽起来,那样机警的年轻人,即使他在咳嗽,他也抱着他的长剑。 “这样一直在逃,你不累么?”看对面年轻人吐了一口血,凌昀微微皱眉,终道,“你不愿给自己洗脱罪名,却在一直逃和杀——那样不是更累么?”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能杀死我。”叶青抑住咳嗽,擦了嘴边的血,“那是一个誓言,我三年前立下的。”他的声音很平静,“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和另一个人知道,你也不必好奇,若你能活得比我长,就会知道了。——但是你深陷在你的梦里,怕是会死在我前头了。”他意味深长地道,“替叶某问过云碧姑娘好么?” “我与她,未曾相见。”凌昀沉默片刻,终道,“或许你说得对,我只不过是在一个无法觉醒的梦中存活,或许我自己也觉得梦已经结束了,但是若梦尽了,心又在何处?你不是也在你的梦中么?” 叶青似是迟疑了片刻,那不羁的笑容有一刹那离开了他的唇边,他遂又咳嗽起来,眼色发蓝,两颊飞上红晕。他强抑住咳嗽,苍白的手指按紧剑柄,道,“我?我才不管那是不是梦呢。我不像你。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让给别人,不是我的,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去要。”他又一笑,“你昔日和云姑娘说过心意么?若你没说过,怎能怪她不理你?” 凌昀沉默良久,终道,“不论如何,是时候了。若三月初三之后我还活着,一定会告诉你的。”他声音低沉涩哑,“叶青,往日我曾错怪了你,诸多冒犯,很抱歉。” “你我早就认识,怎用得着这样说话?”叶青笑道,“你说什么,都因为你当时立场。——你并没有错,也不用道歉。叶某人所持罪名即使是他人强加,我也无意不认!”他大笑,拍拍怀中宝剑,径直走开去了。 这般率性,那样矜骄与决断——凌昀自认无法做到。他一遍遍对自己说着不能再逃了,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4 部分阅读 中宝剑,径直走开去了。 这般率性,那样矜骄与决断——凌昀自认无法做到。他一遍遍对自己说着不能再逃了,凤翔剑不是还在他腰间剑鞘之中么?他又怎能再逃避下去?这到现在只剩下三日的时光,他纵要逃,又能逃去哪里? 他站在路边看着行人来去,大多都是平凡的槿国子民。他们有小小一技谋生,不通武艺,略微识几个字,闲来去茶馆听听评书先生说说天下英雄事,然后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孩子长大了,他们老去,最后沉眠在永恒的黄土床上,有人会为他们哭泣。多年以后,他们的姓氏也许会被后人光耀,也许不会。槿人都是这样的。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所希望的。只是这希望不久就破灭成了尘烟而已。他并不悲伤也不愤怒,只是有些叹惋。 在槿地,常常有小孩拍手唱那一曲歌。 花舞兮,柳如烟,烟雨江南二月天。云翾兮,风展颜,携手双双忆少年。 他少年时分也常常听见,之后却知晓,那携手共忆华年,只不过是少年时代的一个幻梦尔尔。 那些少年们总会长成青年吧。少年时的玩伴青年时会相爱吗?少年时的友伴青年时会背叛吗?少年时梦中的流浪到了青年,是不是会变成一场无处不在的驱逐与流放?少年时雄壮的歌唱到青年是否会变成叹息? 少年时代如此,青年时分悲伤的歌唱到中年呢?唱到老年呢?一百年前相恋的诗百年之后会不会成了相离? 他就站在路边,看行人来来去去。有俊朗的少年书生捧着书卷撞到了街边的树,却向着树道歉不迭,有老妇人提着装菜的竹篮悠悠回家去,也有算命先生担着挑子走过,更有些个小孩围着他跑来跑去躲猫猫。 他曾听闻在那上万里外的邺国都城清化,之中常有械斗杀人之类事情。那不安定的邺,传闻国中之人根本不会在意那样事情。 凌昀拉拉杂杂想了许多琐碎闲事,之后他又看见了云碧。那女子从长街另一头走向店子。她走得很快,走路的时候偶尔目光注视地面。那女子依旧一身黑衣,那并非槿地喜爱的服色,而她也有着别国的血,虽然她在槿学武。每个国度都有自己的规矩,也出不同特长的人们。他们都知道这一点,那女子有着卫国的血,卫的女子,总要比槿国的要狠厉一些。 而她眼睛的色泽,也比他们略微浅淡一些。那样一个有着别国血统的女子,定会有着什么不同的。 凌昀看见云碧朝着他走来,当然或许只是朝着店子而不是他。他上一次受了她冷斥,之后亦一直形如陌路,他本不指望什么,她却站在了他的面前,道,“烨之,你可准备好了?” 如果凌昀的剑不是挂在他的腰带上而是抱在怀里,一定会滑落到地上的。他一手又按住了心口,望着那女子,什么话也说不出。 而那女子的眼里,带着三分的伤与七分的怒,她又问一句,“烨之,你准备杀死忻瑞了吗?” 他仍然无法回答,他惊喜与惊讶于这突来的重逢之中,却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阿碧。”他只能这样开口。 她悲哀地望着他,“烨之,你完了,你还是一样优柔,这样只有他能杀死你,你是不会杀他的,除非——”她又笑了笑,但是她纵使笑着,都还有泪盈在她色泽稍浅的眸子里,“为什么我们总要互相拼斗杀死呢?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纵使我也不知道。” “阿碧。”他又道,声音颤抖,“你是真的么?你会再离开,永不回来么?”他手下的伤依旧在痛,“我……我是在做梦么?”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她低声道,“那样的话都是骗人的,你自己也不会去相信。如果我必须离开,那为什么不呢?” 女子忽抬头,直视着他,“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们一直相互背离这点,难道不是真实的吗?你在做着你的梦,早就是梦该醒的时候了。我看了你几个月,你却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早知道那样,我当时就应该杀了你!” 十一 第章 虽言无憾为君死 如若真的那样,当初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凌昀那时有些想要说出那句话,但是他始终未说出,只是淡淡笑笑,“三月初三,我给你答案。” “烨之。”她微抬头,目中的光冷冷的,“你想过什么答案,都不必说了。这一切是应该有个终结,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些。”她那样冷冷道,转身走进了客栈。凌昀依旧一手按着心口直立着,许久方苦涩一笑。 已经是春日了吧,天气应该暖了,为什么还这么冷呢? 午后,天色又阴暗下来,到了傍晚便有细雨落下。凌昀立在雨中,仍雨水淋湿他的黑发青衣。他生得身材瘦削,一经雨淋更显落魄,直如一个来京赶考却未得公民的书生,呆立在那江南烟雨之中。他看着街道上行人撑着纸伞不紧不慢走着,便有一种惫懒的感觉,她或许终于可以把那一切都抛开,只为了自己而前行。 只为了自己而前行,凌昀自忖,是的,他之前所作为他人之事,远逾为己之事。他生性淡泊,优柔寡断,这些其实都还没有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却是将那命运之索斩断的时候了。他逃避了两年又七个月,却必须回到那原点去。 他在雨中抬目往那清洌÷ネィ庋氖焙蚍砷苌匣嵯蛳滦毙惫蚁掠晗吣亍D且堵ブ骰嵩谟晟杏胨前谅挠寻槎赞拿矗咳罩螅谀乔邃'楼前,一切也都会结束了。他寻思,那样就结束了,别的什么也不必去担心。 衣服湿到可以拧出水的时候,凌昀方回到客栈。他不曾在屋里点灯,也不曾弄干衣服,就那样湿着坐在屋中竹椅上,一夜无眠。 三月初一那日,他便显得更加苍白憔悴了,连他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他依旧在临安城中乱转,却也没有见到一个熟人。他没有再见到叶青,也没有见过叶鸣翮和林若离,更不曾见到云碧与谌忻瑞——那曲笛也不曾再响起了。他曾那样期望与等待的人,不过留给了他一个决绝离开的背影。他有那么一刻想去找她,向她吐出自己的心意,但他又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否真正相爱过。 凌昀走在街道上,漫无方向。临安虽是国都,却也并不比金陵大,甚至不如金陵繁华。凌昀看见路边两个老人坐在树下下棋,为了一个卒子争得吹胡子瞪眼,让他看得甚是好笑。但他又细想,难道他自己和忻瑞不也是如此么?为了自身之外的事物相争,本便也是人之常情,为何还要笑话那两个老人呢?他和忻瑞才是不像话吧。而凌昀他自己,也只是个伪君子啊。 他记得那最早最早的时候,他还只有六七岁——那时他刚学剑,刚刚认识忻瑞。师傅让他们二人发誓同生共死永不相弃,但他们都违背了这个誓言。 所以他们必须拔剑相向。 他们只是相互背叛别离,因他们之间早就有了不可弥补的裂隙——因为云碧,因为他们不得不相离。 三月初三日天还未明,凌昀便已走到了清洌ソ畔隆D抢锇簿参奕耍桕老胧遣皇且蛩吹锰缌耍呕崛绱恕?br /> 这一年三月初三也正值清明时分,然并没有雨。晨光熹微,东天已然发白,显是天色渐明。凌昀抱剑立在清洌ブ埃夹饔植恢苋ツ睦铩馐鞘焙蛄耍庖蝗赵诮O碌瓜碌幕崾鞘裁慈四兀炕褂校票袒崂凑饫锩矗?br /> 他抬起头,清洌ド匣姑挥邢ㄈヒ沟啤T洞τ泄μ涿恕U庖蝗眨鹊绞裁词焙颍萌鸩呕崂茨兀?br /> 槿地的人,怕不一定会注意他们。捕快们会把他们抓走么?他自己也算个挂冠的老捕头了,如果遇上熟人要说什么才好呢?难不成要赔笑说请给个方便让在下决斗——那样的话,却也太促狭了吧。 他抱剑立在清洌デ埃苌献蛉盏挠晁蜗吕矗湓诘厣戏⒊龅闵臁K鋈挥窒肫鹉呛煨湔兄猩倌昵偈Γ湍呛⒆恿钊颂鞠⒌拿恕D瞧呔校偈堑谝桓龉嗜サ摹O乱桓龌崾墙C矗科溆嗉溉耍露蓟故怯凶懦っJ僦嗄亍U庖蝗罩螅约耗芄蝗タ茨切┤说拿嗣矗磕歉鲆丫廊サ暮⒆樱只嵩谑裁吹胤酱欧泶痰奈⑿醋乓磺心兀?br /> 这江湖是那些少年人的了,他自己怕已不再有资格评说。那么这样的一切,却真的足够了么?当然或许不够吧,不够又有什么别的可说?他曾经在一个老人的家中见到过一叠诗稿,知那老人祖辈自极西前靖而来,那些诗中具言亡国之憾,字字血泪。 有对故国之忆,还有对敌国之恨,亦有自省其身,更有歌诗国中将士,纵他们战死沙场。 而他与忻瑞呢?为了一点小事,一两个人,就互相杀伐。这还是在这槿呢,如果在邺呢? 那些口音奇特的碧眼儿,他们眼中的江湖,又是什么模样的? 那许许多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就这样涌出来,最后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但是日头还没有出来,那个人也还没有前来。他只是孤单一人,抱着长剑立在天地苍穹之间。天上星子逐渐隐了,该是黎明了,早就是黎明了。忻瑞呢,忻瑞在哪里?他想着,抚摸着怀中的长剑,他唯一的剑。 我们在唱着这样的歌,唱到最后依旧是相离。他抬头,天明了罢。 日头刚刚跳出来,凌昀便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从长街另一端响起,徐徐而来。那是忻瑞罢。他终于来了。凌昀想着,一点也不激动。 就在那等待的一段时光之中,他已经彻底的平静了下来。他不再犹豫,不再踟蹰,他只是变得很平静,如同一潭死水。 那一日之后他就已经死了,和死里的死一样已经死了。所以这一日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在乎,也不会有人在乎他。 他拔剑三寸,微弹剑锋,目光平静如深潭。远处长街底端有一个黑衣年轻人缓缓行来。愈发近时,凌昀可以看见那个年轻人面色很苍白,眼里却有着不灭的火光。那火光只烧灼自己而不烧灼对方。但是那个年轻人又是不紧不慢地缓步走来,如同万事不系于心。 终于到了这一刻么,凌昀并不激动,只是很平静地看着那年轻人行至自己面前,然后他微笑道,“忻瑞贤弟别来无恙。” 谌忻瑞也只是淡淡,“烨之兄别来无恙。”他声音淡雅,也无任何戾气,却仍然有寒意自他身上散出,“今日前来,身后事可备好?”他就那样平静道出,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凌某尚无家小,也无甚牵挂之事,然在下却不认为今日死的人会是在下。”凌昀道,似笑非笑,“或许死的人会是你也说不定。” “久别重逢,立便说此不吉利话。”谌忻瑞淡笑,“你我真是老性子未改,想来这二十年交情也不是白长的。” “只是你逼死了我,也没得到你想要的,最后还是只得消失世外。这样得不偿失,是不是很不开心?”凌昀也微微一笑。 “我是没有得到我要的,但我不会后悔。”谌忻瑞道,“至少我试过了!剩下的是天做主,我输给老天,我无话可说,而你,我不能输给你。” 凌昀又笑了,道,“我优柔寡断,反复无常,这些不劳你多说。你我这么多年交情,对方性子自己也知晓的。” 谌忻瑞望定凌昀双眼,久久方叹口气,“是的,你我本便比任何人都知道彼此,用不着别人提醒,你我就是这样的人。”他声音忽一凛,“我记得,你似乎还没有开过杀戒。你手上本没沾过血,怎敢说你能杀我?” “只因人人皆道邪不胜正,我也只是给自己报仇而已。”凌昀淡淡道,“我有此有信心,可以杀了你,因你走的路已然不正。” “那么怕是什么也不用再说了。话已说尽,剩下的取怀中三尺剑便可。”谌忻瑞低声叹息,“我们说的,怕是太多了一些。” “不,还不够。”凌昀道,拔出了鞘中青青的剑,那剑在他手中长吟阵阵,“但是,剩下的,我们只能用剑来说。” 谌忻瑞微耸了耸肩,也拔出了剑,“那么——凤翔天宇在此作一了结,也只能用剑了。” “等一等!”忽有声音传入二人耳中,两人原本已做出攻势,却都被那声音化为无形。转瞬便有一个年轻人立在二人之间,正是那清洌ザブ髁秩衾耄八颜馇邃'楼前当角斗场来着?你们二人纵是成名前辈,来这清洌デ熬龆纷魃酰拷袢找堵ブ饕诖说纫晃还罂停糇布忝谴蚣埽癫换奁俊?br /> 他言辞颇不留人情面,二人也自觉理亏,无甚可说准备离去之机,有女子声音道,“若离,你言辞太过,又为楼子树敌。”一面有一年轻女子自楼门口行来,对二人道了万福,微笑道,“若是平日,我定不会叫若离如此搅人兴致,只是今日王主要派人来送盘残局,若使撞着了,怕是这城里又得宵禁半年,只是对不住二位了。” “哪里,这本是我的不是,还请叶楼主恕罪。”谌忻瑞对那年轻女子微微笑了笑,转身对凌昀道,“那么,出城去罢。” 而谌忻瑞没有说出的是,一切因缘,也是应在今日了结了。他只是不回首,率自离开。凌昀望了那女子和年轻人一眼,也自后跟了上去。他只是那样跟着谌忻瑞,凤翔剑尚没有入鞘,那青青的光在晨间清冷空气之中闪个不休。 方出了城门,忽有一阵烈风自后飘来。凌昀回剑一挡,却什么也未曾挡到。他又一回身,谌忻瑞也似注意到了什么,止住了脚步,“似乎还另有人要取你性命呢,烨之,那我也可以等待。” 凌昀冷笑,按剑而待,忽有有风声自左侧而来,他左手持剑,便向右旋步,剑风斜斜扫出,然什么也没有。 那让他也有些恼火了,也不管忻瑞知道——他的剑术忻瑞本就最清楚不过,也无甚可掖着藏着——他身形一止,左手平举长剑,那样静静等待对手下一次攻势,青青长剑在风中长吟不止,而他的人却很静,很稳。 那只是顷刻之间,又是一发攻势,他的剑终于与对方武器首次相击,发出一声金铁交鸣。随那一击,那个身影也浮现了出来。不高的人,裹在黑色大氅中,任谁也看不出是什么人的。 而那一刻,那大氅中人手腕一抬,立有一抹雪亮的光自他手中亮起,在凌昀微怔的一刻,人与兵刃一并扑了上来。 凌昀手中的剑与那人兵器几次交击,知来人气力渐颓,但那人一次又一次进击,最后不顾自己露出空门,拼着一个同归于尽——凌昀看不出那是什么招法,目光骤冷,长剑斜斜刺出。他看出那人兵器不过一尺长短,顺势而上,只有那一人会死——那样凌厉的一剑,便刺破了斗篷,刺穿了血肉,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几乎刺透了对手的心。 他的剑止在那里,没有拔出,“你……可有什么遗言?”他带些犹豫地道,手微放开剑柄。 “烨之……”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他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但那个声音确实是……“你一定要活下去,连着我一份。” 十二 第章 黄泉梦魇杳归期 “阿碧!”二人却同时喊了出来。那一袭黑衣无声息地坠落至地,凌昀已冲上前抱起了她。她还活着,但决计活不成了。凌昀望着那女子无血色的面容,胸口的旧伤又剧烈地痛了起来。这一剑刺的,怕仍旧是他自己的心。 “烨之。”她微睁开眼,那双色泽较淡的眸子里不再有泪。女子看见面前人焦急的神情,知道自己已必死,“不怪你。”她吃力地开口,“我本想杀了你们两个……那样由我一个危险的女子作结,之后江湖中人也不会说你们什么闲话。只是……也不怪他,你们本是一样的。要保重,不要哭,好男儿不后悔。”她想抬起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却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就死在了他的怀里。凌昀抱着女子尚有温度的尸身,眼里的泪已然干了。 “是你杀了阿碧。她果然要死也要死在你的手里。”谌忻瑞微咳,冷声轻道,“你们都得到了你们要的,那我也要我的。”他轻抬手,举起了那雪亮天宇剑,“她既然已经死了,你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我?”凌昀低声笑着,“我们不是说过了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忻瑞,我纵要死,也要和你一起。” 他将女子抱到一边树下,温柔地让她躺好,抚去她额边的乱发,想了想,把他的剑鞘放在她的身旁,然后从她的心中拔出了他的剑。那么锋利的剑,尽管上面有着血痕。他自己杀了云碧,他自己也不想再想到这一点。她对他说要活下去,但是他不敢。 我们一直都在相互背离不是么?凌昀记起云碧那句话。我们这样,谁都不会幸福的。沉浸在自己虚无的梦中,我们怎么样都不会幸福的吧。他本平静若死,但她死在他的面前,让他再也无法平静下去。 我们相互背离,也相互辜负了呢。凌昀心中剧痛,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他自己的血与云碧的血混在一起染在他的剑上,那凤翔剑忽与他起了一种奇妙的共鸣。那心跳的声音,他听见了,听得非常清楚。 他抬起头望向谌忻瑞,谌忻瑞的表情消失了,只剩下那讥诮与冷淡的笑意,在他不笑的眼中浮现,“这一切该结束了。”谌忻瑞缓缓道,“这一切不过是你我的一个梦,梦总有要醒的时候,人也要死。如今牵挂什么都也已不再重要了。” 天宇剑在他的手中闪着光华,那本擅于守的天宇。凌昀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染血的剑平指出去。 今生话已说尽,剩下的,便只得以怀中三尺宝剑相叙。之后一切,也已不再重要。 这是你的意愿么?他问自己,在那几乎是天长地久的沉默之中,这样结束一切,真的是你的意愿吗? 然后他自己答复了自己的话语。这是我的意愿,因为我们早已注定相互背离。这是我的意愿。 他疲倦而萧瑟地一笑,因这是梦醒的时候了。这样一场长长的无涯噩梦,总有这样一个时分要醒罢。 修长的指节抚过剑身,天宇剑本极静,却也忽随着那男子的手作一声长长龙吟。谌忻瑞抬头,目光陡然冷厉。 他已挥出了他的剑。那如同三年前一样,是他首先对着自己最好的友人也是兄弟挥出手中的剑。他出剑,身形疾掠,和那一日同样的一式,凌昀漠然斜抬凤翔剑,身形不动,却已封住来人全部攻势——这一切都和那一日一样。 他们二人本是密友,却为了一个女子彼此相离。直到这一无所有的时候,都只得回到这里继续以剑相对。 凌昀忽抬头望天,这是否是老天开的一个大玩笑?他苦涩地一笑,剑锋擦破了他的右肩。 而他手中的剑也同时在对手肋下划了一条口子。凌昀身上青衣被血染污了,但他并不在意,他的心又回到了那三年之前。 两人重复的,分明是三年前的一战。凌昀目光转凝到谌忻瑞面上。那个年轻人,他在想什么呢?随着他的剑的心搏,他自己的心口愈发痛了起来,痛到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手下的剑势依旧没有一丝动摇,他的手也依旧稳定。我们结束这一切。 我们只是要结束这一切不是?反正一切都会死去。剑与剑交击,散出火花。我们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就同年同月同日死好了。 因为江湖而死的人本来就很多,也不缺他们一两个。连让他从死里复生却又死去的云碧也死了,谁又说命运不会死呢? 但是或许命运本身是不会死的吧,那命运看着他们成长,反目,相离,如今是相互杀死。别的什么都死了,但是命运本身不会死吧。 剑与剑的交锋之中,二人都不显劣势。他们本便是江南最出名的少年剑客,在这种时候,或许一切都可以放下,只是除了他们手中的剑罢。别的可以放下的,他们早就放下了,如今,他们只是毫无牵挂。 那么他们又是谁?既然已经放下了一切,为何又不能放下手中的剑?他不回答那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是和尚。 那样一场长剑相对,二人都已受伤多处,但那大多只是皮肉之伤。他们太熟悉彼此,纵使相离二年也无法变得陌生。他知道忻瑞的矜骄,忻瑞也知道他的优柔,他们二人都太知道彼此,所以他们这一场决斗久久无法分出高下。他们的剑,仍然与起初一样锋利,他们的眼,也和刚开始一般凌厉。 他们的心本来就已经伤透了罢。那一剑刺穿的是三个人的心么?凌昀不太想知道那是否真实了。 那些亡国的人曾经唱过那样的歌吧,东西十六郡,南北廿二关,昨日仍属己,今夕又何年? 那些失去所爱的人也唱过类似的歌吧。每个地方的人都唱着不一样的歌谣,而他的歌,就是他的剑了,其余什么也没有。 而这昔日挽歌,也终到最后结曲了。 凌昀冷喝一声,转手长剑画出半道青青华光,不顾胸前空门大开,一剑直刺过去,而那同一刻,他也看见谌忻瑞不再守备,手中长剑带着风吟,寂寂而来——他不曾闭目,直看进对面年轻人的眼眸。那双眼依旧和从前一样,清冷而孤高,带着决绝的死志——那几和他自己一样了。 他们如今已决意求这一同归了么?他苦笑,随着那长剑刺穿他的身体,手下也是一样。两柄剑都刺得很准,两个人都露出了同样的神情——那一刻,在那濒死的剧痛之中,他忽有点恍惚了。 他和忻瑞从很久以前就是一样的,他们一直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凌烨之执著地逃避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谌忻瑞执著于战斗,却在自己也不经意之间失去了战斗的方向。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他用尽最后力气,微笑开口。血从唇边滑落,他也无力去拭。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对面那年轻人抬眼望了他一眼,开口。谌忻瑞的眼神很清冷,让凌昀又忆起了旧日。 众人皆说,人若将死,那些本已淡忘的旧事,都会在心中重现呢。 他记起那一天,云碧的墨舞剑刺穿他心口玉佩,再斜刺入三分,那时他本以为自己死了,但他没有。那时她的眼泪冲去了他伤处的血——那时他几乎以为她爱着他了。但是他自始至终也不明白,那样一个狠厉而决绝的女子,是否真的爱过——更早以前,当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向她道歉,那少女愣了愣,抬手便打了他一巴掌,让他脸肿了三天,还教忻瑞好一顿嘲笑——那女子是他们的小师妹,却也只比谌忻瑞年幼三个月。他们年龄相若,彼此相知——话虽如此,他们二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想着什么,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碧不曾说过什么,他们也不曾打听,只是静静在一旁守望,指望有朝一日她会注意自己,最后若能相爱就更好了。这曾是那昔日两个少年共同的梦吧,先作英雄,后拥美人,结果终究落到此种境地,却是任谁也无法改变了。他们这对昔日密友,怕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彼此相离。 而这一日,他们的梦,终究也断在此处了。那一场无涯的江南之梦,是终究要终结了罢。 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逐渐暗淡的视线之中,又多了一个蓝衣的影子。那蓝衣人先问了忻瑞几句什么,他听不见,然后那蓝色影子又转向他,他勉强认出那是叶青的脸。那个年轻人没有笑,望着凌昀,神情严肃而忧伤,“你有什么未尽之事,要替你完成么——你的梦,终于做完了吗?” 没有什么事了,你也不用炫耀你活得更久了啊。凌昀想说,但已完全没有气力。他连摇头的力量也没有了,只好闭上眼睛,却听那个声音依旧在他耳边道,“安心罢,我会负责你们的后事。” 那样的话令凌昀觉得有些好笑,但他也笑不出了。疲倦的感觉逐渐涌上来,将他拉入无色彩的深井之中。 他在完全死去之前,却似乎听见了一首歌,从某个极远的地方飘来。 “没想到,在那个命运走到尽头之前,我还见了另一些人的命运呢。”蓝衣的年轻人咳嗽着,站起身子,他咳嗽的声音在风中传得很远,“可能会有人替你们准备后事,也可能不会。”他又吐了一口血,用手背擦嘴,“那取决于其余的人心情好不好——连我的后事,怕也要取决于那个呢。” 远远有歌声传来,那是一曲骊歌。那样忧伤的歌谣啊。蓝衣的年轻人怀抱着长剑,那个姑娘怎么会唱这么忧伤的歌呢?这不像她了。他又低头看了看那三个人,如今已经是三具尸体了。那三个人既是同生也是同死的吧,那样的生与死,其实是很教人羡慕的。他自知,他自己是有些羡慕那三个人的,他们可以单纯的这样死去。 那样的话,一切相关的事情,也会消失得了无踪迹吧。他咳嗽着,等待着那曲骊歌的歌者。 那时,他却真的为那三人叹惋了——因他们与他自己并不相同。叶青是一个没有了未来的人,而那三个人本可以活下去,如果他们不曾相识相知,如若他们未曾相互背离,只要他们不再互相杀死。 然而这只是一个局外人的叹息了。叶青咳嗽着,抱着他的长剑,听林间一曲骊歌远远传来。他一直在等待,那样平静地等待下去,直到他要等待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肤色颇深的素衣女子,打马长歌,朝着他的方向缓缓而来。 那正是他所做的梦! 跋 在下友人为此文所作词。 孤舟独下,心语盘桓,农舍轻轩。放马平川,抱膝独望、三分烟雨天。初逢言欢,相识唱晚,双双英雄少年。曾携手,凤翔天宇,决战问鼎江南。 回首何堪,金陵意懒,夜半清歌梦残。剑底红颜,顾影姗姗,却道与谁眠?月月年年,酒乡空盼,命途原是无端。半生缘,昔时旧友,怎生回还。 手稿完结于2007年1月6日19:50,录入完成于23:18。 冷月光寒之梦 一 楔子 天还黑得紧呢,叶青已经抱起了他的长剑,踏上了路途。 他走在有些冷的晨风之中,不禁有些瑟缩,微微咳嗽起来。他一面咳嗽,怀中的剑却抱得更紧了。年轻人单薄的身形在那枯涩的暗夜之中,显得分外伶仃。 蓝衣叶青是自琅轩城一路行来,经过旧靖的都城,邺的全境,穿过七国之中最小的卫国,越过七国最大的邱向西南延伸的一小块地盘,然后才到了槿国。他一路行程直有万里,加上路上遇到并除去想要除去自己的人,花了约摸大半年时间。他一路走着,负着他的行囊,抱着他的剑,风餐露宿,却一直不停地前行。 有些时候叶青会在白天找处阴凉地方打盹,晚上再继续赶路,因他本没有兴致招惹别人,而那些人因他恶名招惹他,也不是他所喜欢的。他曾自数过头上恶名,多得令人发笑,却大多是无稽的,除了——那让他每次听到,都寒了脸色,连剑也变得更不留情的一个。 他自西域逐步踏进了关中,身上还带着伤。他总是在不经意时触碰到那伤处,遂有种带着甜蜜的凄凉涌上他的心头,然后顺着他咳呛出的血,染在他总是微微笑着的唇际。那是一处剑伤,他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那一幕,那一柄银色的剑,染着他的血,将他钉在那极西之地烈日炙烤的城墙上。 他早就背叛了过去,但一路行来,却也再也见不着未来了。年轻人抱着长剑,走在关中贫瘠的土地上。身上的伤可以被日子洗去,但他终究有些厌倦了,咳出的血色也愈发稀薄,他知道,那是那个约定实现的时日了。所以他要来这中原。 第一章 若伤浮生不得闲] 中秋那一日,天尚晴热,正是人称“秋老虎”的时节。叶青刚走出林子,便教阳光射得睁不开眼睛。他眯了一会儿眼,方熟适了这过分强烈的日光,一面还寻思着,这般秋日可许久不曾见过了,还不知晓什么时候天会凉下去呢。一面寻思着,他又看见了那三个年轻人,挡在他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叶青已经可以分辨出那三个人谁是谁了:瘦而高的被叫做鸢,脚力最好;身板健硕的是鹰,武功是三人之中最高强的;而那明丽的小姑娘则被那两人唤为隼,目力见闻都是一流。那三人都穿着这槿国捕快制服,一看便是公门中人,三人合力,方使他三日都没能甩得掉。 若是那妖精在就好了,那个鬼点子多的小孩,一定可以将那三个小捕快骗到相反方向的,只是——只是算了。他思忖到那里,又咳嗽了起来。这讨厌的咳嗽。叶青努力将咳嗽抑下,露出他惯常微笑,“三位小官爷午安,可是找叶某人有事?若有事便直说,无事的话,请给某一个面子,叶某实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咄!叶青,你还敢在这里贫嘴多舌?你案子发了,今日我三人前来,便是要拿你去扬州府衙!”那隼率先叉腰戟指开口。 真不像个良家好姑娘,叶青暗忖,不过捕快或许都这样说话?他笑了笑,又开口,“叶某做了什么案子,隼捕头也说来让叶某听个明白。虽人人皆知卢姑娘是槿国第一女名捕,但若要抓人,也请给在下个凭据罢。” 他并不是常说这么多话的,说着自己也想笑,又咳嗽了起来。叶青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但是若有人可以交谈,他也不会放过那样的机会,纵然被当作多嘴也无妨。他性子还是颇好的,本不如平日人说那样,他自忖,不过平日人说怎样便让他们说去,他自己也没什么所谓。 “你在别国犯案我们不管,但在槿国你只犯了一样案子,杀人者死,这是我们国度的法令。”那小女捕快声音清脆,叶青看着她一本正经说话,面上又有了微笑。那小姑娘看见他笑,却似有些气恼,直道,“叶青,你是认罪不认?” 蓝衣的年轻人面上仍然带着笑容,他的眼里蓝光闪烁,“我不是槿人,你若要治我罪过,须将我遣送回国,由王上处置。当然你们若要这么说,也很可惜,小捕快们,我拒捕。” “你!”女捕快怒道,踏前一步,不料旁边抱着双臂看好戏的鸢本不小心踩到了她的长袍下摆——她的官衣太长,因她自称还在长个子已有三年——她险些跌上一跤。叶青见她窘状,面上笑意却消失了,因他不觉这有什么可笑,而那边的鹰和鸢都笑了出来。 叶青看她重新站稳,方微笑道,“要说武艺,怕是你们三人联手仍然胜不了我。并且我如今有这个。”他逗了那三人三日,也想要清静下了,故从怀中取出一面玉牌。那玉牌巴掌大小,四四方方,上面只铭刻了一柄剑。那三个小捕快见那玉牌,显是一惊,而叶青只是淡淡道,“三四年之前,我出函谷关前——我去了另一个地方,得到了它。”他的目光忽变得很辽远,“一切江湖事由,由我所起的,必将因我止息。”他咳嗽起来,唇边笑意却愈发深。 女捕快后退半步,惊讶道,“你……你从那里活着出来了?你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击败剑神吗?” 叶青面上的笑忽变得有些忧伤,他缓缓道,“我败了……我败给剑神了,侥幸不死而已。”他再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他知道,除非特别好奇,那三人是不会跟来了。 那一日——那一日,也是可怕的回忆呢。他左手不自觉地按上胸口,又开始咳,咳得身形有些佝偻,喉中也涌上了血的气味——那一日,是他少数失败之中的一次。但是那样几次失败,却比胜利还要光耀。 叶青挺直了身子,抱紧了怀中的长剑,继续向着南方行去。还未到正午,太阳已经很毒了。他的头有些发晕,要休息么?不,没有时间了。他一边走,一边不止咳嗽。身后依然有人跟随,他发觉了,便回头,是那名为隼的小女捕快,她见他回头,便快步上前几步,抬头问他,“你见过剑神,他长什么模样,可俊吗?” 叶青失笑,如今这群小姑娘们,可愈发看重人外表了——但他只是笑笑,答她,“剑神身高不足七尺五寸,佩剑三尺七寸,剑术绝伦,才智超群,本非我等平常人能企及。但至于他长什么样子,叶某又非女流,可不会去在意。——如今他三十几岁,儿子怕也有十来岁了吧。” 隼立时露出不快之色,叶青见了,笑笑又道,“对了,你可以去问蝶影刀客,她可是这世间惟一赢过剑神的人,又是个爱俏的小姑娘。”提到那蝶影刀客柳断影,他的笑便温和了起来,“柳断影真是天下无敌,那冷月刀在她手中,远比在她父亲手中相称。” 隼目光又亮,“柳姐姐怎么没和我说过?”她又问,“你和柳姐姐什么交情?” 她原来还是认识柳断影的啊。叶青思忖,耸了耸肩,继续咳嗽,直咳得眼睛发蓝,方道,“我们是对手。”他仰头望天,“我和柳姑娘只是对手。” 他转过身子,又向前走去。正是正午时分了,日光比之前更加炽烈。他因那太阳头颇有些晕,身上却发冷。他咳嗽着,而后面也没有人跟着了。他摆脱了那些跟着的人,怕是可以多赶一些路了吧——却不知道妖精还记得那个约定么? 叶青面色更白,忽咳出了一口血。他耸了耸肩,不在乎地用手背擦了唇际的血迹,搓了搓。这旧症一日重似一日了,他寻思着,这样过了十来年,他虽习惯了那不是因病就是因伤吐血的日子,但这终究不是办法。 他擦拭了唇边的血,前行的脚步却不曾停过。那块玉牌真是管用,虽他也是第一次取出。叶青不禁又想起了杜泠,这一代的剑神。那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了?他那时是逃到那座城池去的,那时他还不曾遇见妖精——叶青摇摇头,不再想了,开始运气调息。再这样,怕是活不到那个约定了。若是那样——那样可不怎么好。他敛下心神,也不再露出微笑。 在那午后走在路上,过分强烈的目光很耀眼,让叶青一直晒得有些发晕。他不大注意面前,而多注意足下,以免踩到石子什么的跌出去。那样走了一会儿,他怀中的剑忽微微鸣动,让他注意了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年轻人站着,双手拢在袖中,眉目英气逼人。叶青忽觉得他很有些面善,便努力寻思,想从记忆之中找出那人的名字——只是他大概还是忘记了,只得笑笑,先开口道,“这位兄台好生面善啊。” “阁下为何要逾阳关而东返?”那年轻人开口,声音淡雅平和,“本知寰宇之中人人皆与阁下为敌,为何要回还?阁下不是此等不智之人。” 叶青由是笑问,“那兄台呢?执意也与叶某为敌?”他微咳,手指已按了剑,“或是,只想劝叶某人回邺国去?” 那年轻人微叹,伸开了他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手中空空,没有武器。他用他的黑眸望叶青,道,“谁敢与阁下为敌,那可是不要性命之举。谌某并非此等托大自命不凡之人,且尚记得六年前一场比试,阁下昔日之力在下今日亦难企及,在此地,不过是偶遇问候而已。”他的面上有一丝笑意,而那双黑眼睛却没有笑。叶青已然记起那是凤翔天宇之中的谌忻瑞,便又微笑,“若是如此,打过招呼,在下也有事情,便先走了。怎么未见到凌兄呢?” “烨之与我反目了,是我背叛他的。”谌忻瑞直道,没有什么表情,“他躲起来了,谁知道躲在哪里。” 叶青一怔,微咳起,苦涩笑道,“你们这又是何苦,既已义结金兰,又为何如此——你们素有侠名,某本以为不至于。” “我与他只是注定相互背离。”谌忻瑞淡然道,“你呢?你又回中原干什么?” 叶青不回答他,也不想回答他,只是微侧过身子越过那人,向前迈步出去。他肩上的行囊压得肩膊有些痛了,遂换一边背。蓝色衣衫的年轻人依旧抱着怀中的剑,左手握剑柄,右手搭在左肘,将剑拥在怀中。他从第一次拿起那柄剑,一直是那样怀抱的,虽然他是右手剑,左手之力,不过相当于常人。 年轻人怀抱着剑,剑鞘轻轻叩着他胸上的伤。伤早已经收口了,差不多就要痊愈,有些痒痒的。叶青感觉到那种奇妙的触感,却在风中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并不是伤让他咳嗽的,且若不是他咳嗽,那伤本可以杀了他。他就是那样一个奇特的人呢。 叶青从正午?(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5 部分阅读 F涫挡⒉皇巧巳盟人缘模胰舨皇撬人裕巧吮究梢陨绷怂K褪悄茄桓銎嫣氐娜四亍?br /> 叶青从正午行至黄昏,自行囊里取了半个馒头吃下,也不就水,就那样硬生生吞下去,然后又咳嗽了一阵,两颊绯红。天色正当黄昏,他也走近了一片林子,听见远远有鸟雀吱喳。叶青咳嗽了一会,便缓缓自鞘中拔出了他的剑。 他每日都要花一二个时辰练习他的剑术,因他自知若想提高剑术造诣便必须苦练。他的剑略细,约有三尺七寸,是他半身的长度。剑呈银色,剑脊上有几点奇特的痕迹,泪滴的痕迹。叶青看着那泪痕,苍白的手指微抚长剑,那剑顺着他的手指低吟。他顺便摆了个起手势,那是他流派的招式,然他看到自己的起手势,便又咳嗽起来,目中泛上蓝芒。 那时他已对着天空挥出了他的长剑。 那时明月初升,时节又逢中秋,望月之时纵有些怀乡意也是人之常情罢。他的剑映着新生月色,那清冷的华光映得他更加消瘦苍白。年轻人忽闭了眼,就提着剑负着行囊在月下剑舞,一面轻声吟着,“去难忘,伊人逝,几时休——遗梦重重,又回首清秋时候。”吟罢,猛然张目,踏步侧向,一剑挥出。那旁边一棵树抖了抖,瞬而一树黄叶全脱了叶柄飘落下来。 年轻人已将手中的剑放回了剑鞘,还咳嗽着,好一会儿才止息下来。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肩上,他拈起那片叶,低声自语,“——也确实是清秋了。叶子黄了,之后便一定要落下,明年才会有青青树叶长出,——也是我的时候了吧。” 他的眼很亮,面色在那月下却如死人一般苍白。叶青又开始咳嗽,那十年以来不息的磨折又回来了——那样缠住了的死。 他不在乎,只是笑了笑,继续踏上路途。 白日很晒,夜却很冷。叶青有些发抖,却也是因为寒冷的缘故。谁说练武的人就不会畏寒呢?他又不是一个柔弱的人——那样咳嗽的人,在心口穿一个透明的洞而不死,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当然那并不是别人所期望的。 年轻人走在寒夜之中,咳嗽的声音传出很远。他走着走着,觉怀中的剑发出微响,便停步,问道,“是谁?”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后面沙沙的脚步声越发近了。年轻人按住了剑柄,来人却一直不在乎地走至他眼下,问,“在夜里行路,不怕黑么?” 叶青微微一笑,“我是夜眼,看得清的。”就着月色,他已看清了来人。那是个小姑娘,稚气未脱,穿着邺的男装,却戴着珠花。他轻笑道,“小丫头这么年轻,一个人走夜路,却也不怕被采花贼劫了去?” “我快十七岁了,不准叫我小丫头!”那小姑娘叫道,“你一个人在夜里走,不怕么?有很多强梁劫财害命哦,我可是强梁头子。” “我认识一个姑娘也喜欢这么说,有缘定让你们相识。”叶青依旧微笑,“小姑娘一个人走江湖吗?你爹爹娘亲一定不会放心吧。” “也不要叫我小姑娘!”那小姑娘又叫,“我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我是——”她似是突然注意到叶青怀中的剑,又看了看叶青的脸,把后半句换了,“你是谁?” “我呀,我若要说出来,也会吓死你的。”叶青笑得更开心了,“我曾经在一夜之间抢了七百户民宅,抓了一百多个白白嫩嫩的大姑娘回山。我是这百年来出的最坏的大魔头,叫叶青,你怕不怕?” 那小姑娘听他自报了姓名,却闪着一双铁色的眼睛看着他,“你是叶青?阿隐说你很强,他说你的剑法举世无双,但是我自己也这么自认啊!——你有没有空和我比剑?”她的笑脸凑上来,让叶青觉得有些窘,因他没有吓到这小姑娘,却真反有些被她吓到了。他不再那样笑,望定她铁色的眼,正色道,“真的想和我比剑么?你现在还不到十七岁,如若失败了一蹶不振,那可是我的罪过了。小姑娘,叶青的剑是不会让别人的。”他认真地道,“剑是美的,一点疏忽都会将那种美毁掉。” “我说了我不叫小姑娘!”那小姑娘嘟嘴道,“我姓苏,叫苏蘅,字城月,不过大多数人叫我莹啦。”她又对他一笑,从腰间解下了软剑,侧向微微一挥,抖出月影千寻。 叶青笑道,“那好,你既是学剑人,比试自当无妨。那日和这日,我是见到人才了。” 他自怀中抽了剑,将剑鞘握在左手,行囊放至路边,转身轻道,“请苏姑娘出剑,在下不会伤了姑娘。” 那小姑娘嘻嘻一笑,“我可不一定不会伤你哦。”她软剑转手而出,九朵剑花瞬朝他身上招呼过去。叶青侧身旋步让出一招,心中却涌上促狭念头,让他自己也有些想笑。他左手剑鞘格住几下来剑,觉那小姑娘剑技纯熟,足有十年以上武功底子,虽觉不应如此,他还是微微笑了笑,右手长剑第一次使出攻势。银剑带着倦怠的霞光,自极徐之中缓缓上扬,直取那小姑娘手中剑的剑锷。若他一次就击飞她的剑,会不会太不近人情呢?叶青暗忖,但无心再让,剑尖一发力,却有硬物抵了剑,他觉剑身因用力而微弯,忙撤了剑,只好使坏,见那小姑娘身法微有破绽,便直取破绽,剑鞘轻敲她的环跳穴,让她雷击一般跳出老远,戟指骂他,“你好下作!” “叶青本就是这江湖之中第一个恶人,姑娘骂得是。”他此时心情甚好,那小姑娘又是个好玩的孩子,他不由得逗她,“我以前抢了——” 刷的一下,一只小箭射进他的左腕,卡在腕骨之上,叶青吃痛,险些惊呼出声,左手剑鞘落地,这真是上得山多遇见虎了,他暗自苦笑,回剑挑出那小小没羽箭,道,“小丫头真好功夫。” “我这是暗算,不算本事。你剑术的确比我高。”那小姑娘冷着脸道,“这只箭没毒,不用担心,我也避开你腕上血脉,痛一痛而已——”话说着,她觉叶青并未看她,只是看着她身后什么地方,又有些生气,刚待再说什么,叶青已厉声道,“趴下!” 她听得利害,顿时伏倒,只见头顶上一剑急电也似出手,后面便有几声兵器交击,一个人声痛呼,随即有人跌撞跑远。之后她方听见叶青声音,带着懒散的笑意,“好了。” 一只苍白的手伸到她面前,腕上还带着血,她脸一红,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衣上的土,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摸你的手。你现在比我厉害,但是我总有一天会比你厉害的!” “其实你现在已经很厉害了,苏姑娘。”叶青微笑,“你看这么晚了,我还要赶路呢。我是要去江南的,那里有我要寻找的人。你一个人不害怕吧。” 苏蘅抬眼,忽觉面前的人也不是那么讨厌——虽她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不让她讨厌的事情,但他看起来并不是青面獠牙的坏人样子——看起来就像邻居白家的叔叔那样亲切。 叶青遂又微笑,“再见了,小丫头,若有缘再相见,我们还可以比剑。” “你也要去江南?”少女苏蘅咯咯笑了,“我也要去呢,一道走好吗?若是遇上山贼,我也可以保护你呢。”她完全否认输掉的现实,让叶青觉得有些好笑。他便真笑了笑,答道,“苏姑娘,在下仇家颇多,你若与在下同行,怕会卷入是非污了名声,劝姑娘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不知怎的,看着那个有着铁色眸子的少女之时,叶青又想起了那个自命妖精的小少年,那个孩子与她应是同龄的——他微微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接着道,“小丫头,你若是苦练剑术十年,剑技必当宇内无双。” “我就说了我比阿隐厉害!”那小少女苏蘅欢呼,却一把拽住叶青袖子不让他溜走。叶青觉得这小姑娘性情甚是好玩,却仍是要赶路,便装出恶狠狠嘴脸道,“小丫头,你不怕我把你抓去卖了吗?方才你自己说男女授受不亲,现在你的手放在哪里了?” 少女铁色的眸子在月下闪着光,叶青却从中看到了一种奇特的伤怀,少女笑道,“我抓的是你的袖子,不是你的人啊,叶大叔。阿隐曾经和我说起过你,他非常尊敬你哦,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样神像一样的人吧,今日看了,果然如此呢。” 叶青哭笑不得,他年纪虽长她八九岁,但面相颇年轻,也还未到宁肯自认叔叔地步。旁人总以恶贼之类称谓相称,之前妖精虽不同,也只是称他大哥,他在此时是第一次被叫大叔,还得认栽,苦笑道,“小丫头,快放大叔走,叶大叔还要赶路的。” “我也要去江南啊。”少女苏蘅以快快乐乐的口气道,“我是从邺国弓月城来的,之前从没有去过别国,这一次从卫到槿,认识了不少人呢。叶大叔和我同行的话,我不会给大叔拖后腿的,因我剑术天下第一哦,而且我方才伤了大叔,算个赔罪吧。” 二 第章 风雨潇潇暗夜寒 叶青苦笑,因他已然实在不想再拖下去了。无论他性情再好,也还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快些走了。“我昔日见过苏诚前辈,浑不知她那样雍容之人,怎会有这么个捣蛋女儿呢。”他淡淡笑着道,“若再这样耗下去,不定还会有人来寻在下麻烦,那么再见了。” 叶青并指为剑,割下那被苏蘅扯着的半截衣袖,身形立动,拿了行囊背上便向着东南方抛去了。那时夜已过半,他跑在月下,感觉星子缀在自己的发丝上。月光映着他怀中的剑柄,蓝衣的年轻人独行之时也一直面带笑容,那一直在他脸上的笑。有时他寻思,这小姑娘怎和小顾一个脾气呢?女孩家的,干什么不好,装模作样要当什么山大王,也不怕世人看了笑话。 想到小顾,他又想着,那姑娘也该嫁人了吧。女儿家二十六岁还没能把自己嫁出去,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有些奇特罢,且小顾还是个漂亮姑娘呢。 后半夜之时,叶青有些困倦了,看见地边上瓜棚,想这时节应无人,便走进去,在落满灰尘的土榻上躺了一躺。他行路时有了困意,躺下去却胸闷气喘得睡不着,只得又坐起来,略微打了个盹。他有些怕做梦,虽然他平素睡得很少也浅。这半宿他却未再咳,睡得也还安稳,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叶青刚刚睁开眼睛,就见一双眼盯着自己,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土榻去。定睛看时,又看见那少女苏蘅笑嘻嘻表情,不由有些恼了,“为什么总这么吓唬人?”他问道,也不见了笑。 苏蘅摸摸头发,道,“我以为你死了,刚想找个地方埋了你,你就这么睁开眼瞪我,才吓死我了呢。若你没死,那我就走了。”她说着,对叶青露齿笑笑,便跑了出去。叶青揉眼,浑不知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了。 不过比起从前去哪里都被夹道欢迎,如今真是清静多了。叶青正发呆,那小苏蘅又苦着脸跑了进来,“叶大叔,有几个捕快要拿我,你帮我出出主意吧。”她叫得熟络,叶青却只得苦笑,因他也听见了外边鸢与鹰的讲话声,这小女孩又不似喜欢吃牢饭——他忽想起,便问她,“你犯了什么案子?” 女孩吐吐舌头,道,“我没干什么,他们说我和阿隐是共犯,抓了我就可以抓到阿隐了。” “邵隐么,那小子名气还真大。”叶青一笑,道,“你既然没干什么,也不用怕捕快。传说扬州府新来了个府尹,换了所有牢头,牢饭很好,你去吃几天也无妨。” “但是如果那样,阿隐一定会来的,他若来了——”苏蘅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眼巴巴望着叶青,“叶大叔,帮我把他们打发走嘛。” 叶青长叹,又咳嗽起来。他站起身,道,“那样,你就赔我一身衣裳罢,还有,不要叫我大叔,我今年也只有二十六岁!”他走出瓜棚,看见鸢抱着双臂站在那里,鹰肩上挂着铁链子站在他旁边,二人正在闲聊些酒啊女人啊之类的无聊话题,而隼却不在。叶青咳了一声,道,“二位捕爷辛苦了,那小姑娘家也没做什么坏事,高抬贵手放过罢。” “那小姑娘家可是和你齐名的铁扇君莹,公门人人得而抓之的小鬼头。若非现在没人肯去守国境,我们不会让一个邺人进来!你们来了就是东惹祸西惹祸,和所有国家的人看不惯就动手,我们吃公门饭的人最讨厌就是你们这样人!”那鹰没好气地道,“槿国法度最严,你们就偏偏喜欢在槿国做些什么,可以让你们自认为强不是?国人都说你们今天在这里滴点血,明天在那里留个死人,晦气死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听那鹰一长串话,叶青眼都蓝了,见一旁鸢捧着肚子偷笑,不觉也笑起来。他一笑又开始咳嗽,咳到上气不接下气,方有气无力地道,“那些关在下什么事——本是别人事由,又骂我做甚。那小姑娘再有名也是小姑娘,你们是小捕头,不就是他们打架么,教训下也就成了,若要都捉起来,牢狱可是关不下他们呢。” “是的是的!”小姑娘躲在瓜棚里应腔,“其实叶大叔啊,我不是打不过他们,他们三个人我都不怕哦,但是阿妈说不能和官差动手,否则会变笨的!” 她探出半个身子做个鬼脸,那鹰肩上铁链已飞了出来,卷住了她的右腕,就待把她从瓜棚里拖出来。小姑娘苏蘅开始以一切可以想到和想不到的包括邺国与卫国两个地方的方言咒骂,言辞中词语的丰富让叶青听了都汗颜,情愿从未认识过那个可怕的小姑娘。但至少祖籍在同一个国度罢,他还是拔出了怀中的剑。那略细修长的剑带着线迷蒙的光华闪过,那条铁链已自中断开。鹰大怒戟指,“你——” “若是卢捕头在,你或不会如此吧,莫捕头。卢捕头可是你们的舌头。”叶青微笑,“舌头能说的,其实比拳头要多很多。” “说得好!当浮一大白!”那少女苏蘅拊掌大笑,“叶大叔,改日定送君美酒千觞,以谢今日!”她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不管鸢鹰隼,都是些鸟人啊!”她又教自己的话弄得笑得更开心了,“要是真用拳头,姑娘今天还不想杀人!” 她一手扯下手上半截铁链,硬生生拽断,将一节毫不费力拉直,指尖一弹,已没入鹰身旁树木三分,鸢与鹰面上皆变了颜色,叶青暗叹自己又多手多脚管这闲事,那小姑娘身后却忽多了一个人,自背后连点了她十三处穴道,一手搭肩将她转过来,连哑穴也点住,“小姑娘家说脏话,教爹娘知道的话,要掌嘴的。”隼笑容盈盈,“不过放心,待我抓到邵隐,定然会放了你,这些日子先吃些牢饭罢。” 叶青见这形势巨变,也不知要怎么做。待隼将苏蘅双手缚起,他却看到那小少女气鼓鼓快要哭出来,不禁又起了好管闲事之心,径直向隼道,“卢捕头好身手,居然连在下也未发现你到了瓜棚里边。” “我两个师兄站在这里演这出戏,他们可不是傻子。”隼露出狡黠笑容,“你们又爱说话,自然不会听见我从后面包抄。” 叶青又一笑,“单论武艺,你们三人倒都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这样抓到她,叶某甚是佩服。她今后也当记住这教训。不过你们拿一个小姑娘当诱饵,这也实在太阴损了些。我原以为你们身在公门,会比江湖中人多些正气,心中也有侠义,没想仍然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之徒啊。” 隼的笑容不变,“听叶青大魔头教导侠义,我等实是不敢自比。这小姑娘本是那邵隐共犯,我抓她也是因法令而定,别的也不必多说。兄弟们,回去吧。”她大笑,推着怒火熊熊又无法出声的苏蘅从叶青身边走了过去。 叶青咬了咬嘴唇,忽开口道,“隼捕头,剑神杜泠,可称天下第一美男子。”他眼中蓝光闪烁,手指也按紧了剑柄,却是因为她不逊话语,但他始终按捺着不曾拔剑相向,只道,“让这孩子受此折辱,你们也真是公门中人。我与她母亲本是忘年之交,看我面子上,放她一马。” “这是公事,叶前辈,论私我很想帮你,但这并非私事。”隼道,“回去我会让她过得比流浪舒服。我可以保证。”她声音不小,让叶青听得皱了眉,想着,要不要出手呢,至少小苏蘅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人——虽然她还伤了他的手。他微叹口气,身形急动,左手握剑,右手伸出去切隼的手腕,此时门口鸢鹰二人已然动了,各持铁链向前——叶青笑道,“却是在下自己拒捕,也要让这小犯人逃了,怎样?”一面伸手拔剑,左手依旧持剑鞘,却微转身用手肘撞隼右臂,剑鞘借力解了莹穴道,而右手剑已挥出,让鸢鹰二人手中的铁链皆被两断。此时苏蘅身形也起,手中多了一把银色小扇子,顿时三声脆响,小姑娘远远跳开,笑声在风中传去很远,“叶大叔,多谢了,后会有期啊。” 那三人面带愠色,因那顷刻之间少女已用小扇在他们头上连敲三下,虽不痛却颇失面子。叶青回剑入鞘,且笑且咳,“你们,你们——哈哈,教一个小孩涮了。”也不管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更不管那三人难看面色,回去瓜棚背起他的行囊,暗自又吐了一口血。那是笑太多才吐血么,他面上依旧保持着笑意,应该走了——先去金陵罢,这江南最大的城池。——他们会在那里吗?叶青走出瓜棚,那三个小捕快已然走了。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呢,是赶路的好天气。叶青抱着他的长剑,又踏上了前行的路途。路七弯八折,却终归要通到一个地方的。 叶青从下午走至深夜,云越积越厚,终于有雨落下来。风雨打在他身上,湿透了他的蓝衣。真冷呢。他躲在一棵树下,还是有雨水淋湿他。远远有一点光亮,那会是人家么?他顺着光亮奔跑起来,本以为一刻便到,他却跑至雨停天明都未曾到达。衣服湿冷,让他止不住地咳嗽,直到咳出血来。他每日都吐血有多久了呢,他自忖,这样下去怎生得了,早晚死在——但他不能那样死,这不是他的时间地点。 他始终未曾找到什么地方,那条路迂回曲折,他继续前行下去。月由满月变为朔月,上弦之月在日落之后不久也会落下。他都一直在前行。 那一日走出林子,面前忽是一片开阔。那便到了天堑长江,岸边一座木屋,那算是渡口。叶青行至渡口问了问,这一班的船已然出去了,他便等待下一班。那渡口的人打量他,问他是否是去京城投考的穷书生,他笑答不是,那人目光便更鄙夷了,叶青自己却不说什么。 好容易等到了船,船行至江心时却颇为不稳,让叶青面色更发白了——他有些晕船,若不是江上没可能有桥,他是决不会坐船的。船行了许久方到了对岸渡口,天色业已黄昏。他看着远远一座城池便是金陵,于是找了处地歇息了半宿,在长夜未央之时又踏出了脚步。他的步幅不大,脚步也不整齐,只是一个普通人漫步的步幅,若非他抱着剑,谁也不会以为他是江湖中人。 不过,他可是个可以在小孩子面前提起的人物呢。清晨之时,叶青便见到了凌昀,交换了几句不太友好的言辞,他继续向金陵行去。不久之前下过雨,那水顺着叶子落在他的身上头上,将蓝衣也染湿了。 他一面走着,一面回忆方才的言谈。那凌昀是个好人,但是还是太呆了些。若说那人一直在逃离,逃成那个样子却也实在窝囊。叶青一边走一边咳嗽,在金陵城门口被两个守卫拦下了,问他会不会飞。他怔了怔,笑着答说不会,一个守卫便开始嘲笑另一个。叶青见那二人开始吵,便轻手轻脚过了卡子。也不知后来那两个守卫会不会和人谈起,曾经见过一个蓝衣的幽魂。 进了金陵,这便是叶青半年所见最大城池,他顺着进城一条大路走下去,却未在路边见到客栈。他向路人询问,路人听他邺地口音,总露出些鄙夷之色,还不是因他身份之故。蓝衣年轻人颇是纳罕,却也不再打听,想着露宿惯了,大不了真去吃顿牢饭。 那时他胸口的伤已经痊愈了,手腕的伤也好了。他有时用手指敲敲自己的心口,听听还有多少肺剩下来——他有时会把自己敲得又吐口血。他刚吐了口血,用手背擦掉,便又见到了隼。小女捕头依旧笑嘻嘻地穿着她那过长的官衣摆出副胜利的姿态,然后开口,“你走路很慢啊。” 叶青不看她,只是笑笑,“我知道,我也没想走多快,我还病着呢。” “你知道的事情一直都不少。”女捕快若有所思地道,“你既然有那东西在手,我们就不能抓你。” “那东西又不是只有我一人有,而且我也只是拿来吓唬你们。”叶青耸肩道,“柳姑娘根本不要那东西。” 女捕快摇头道,“柳姐姐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男人,我真是弄不懂!” 叶青面色顿时更加苍白,“你——你说什么?”他又咳起来,右手按住了心口,“你可不要辱没柳姑娘声名。”他咳得眼中蓝光闪烁,“她是世人的榜样,最好的诗人与歌手,怎么会喜欢我这世上最坏的人?何况我不喜欢她!” “我会转告她你最后一句话的。谢啦。”隼又笑得很开心,“她也在金陵哦,你还不知道吧,算我卖你个人情。” 小女捕快笑嘻嘻摇摇手指,转过身子走远了。叶青立在街道上,没料后面一个捧着书卷的人一头撞上来,把他撞得向前趔趄几步,叶青吓了一跳,跳过身子,那白面小书生一个劲地道歉,然后捧着书离开了,让叶青觉得甚是好笑,却又听得后面铮的一声,似是武器出鞘,他手中的剑也出鞘半寸,缓缓转身,便见到一个汉子,举着一柄三尺长刀。 “叶青,你作恶多端,今天死期到了。”那汉子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青按剑而立,淡淡一笑,“我并不想杀人。”他眼中蓝光闪烁,“当街拔刀,在这种地方,怕是会被捕快抓去吧。” “说得真好。”又是鸢来插嘴了,他仍然穿着他那套捕快制服,手中一条乌亮亮铁链,“叶青,你犯的事发了,跟我走一趟。”说着话,他就把铁链往叶青头上扔来,叶青带着冷笑,却任那铁链套上自己脖子,随着那年轻捕快走了,一手却仍然扣着剑柄。走了不久,他便真见到了大牢高墙。鸢这会才道,“怎样,怕了吗?” 叶青微笑,“若我想走,你拦不住。不过金陵牢饭似乎不错,我最近又拮据。” “你果然什么都不怕。”鸢叹口气,松了铁链,“我却怕你当街杀人,府尹又会找下面小捕快麻烦——凌昀那家伙辞了官走了,把麻烦全丢给我们,这地方连个顶事的都没有,连我们三个都被派去巡街。你为什么要来?” “我在找几个故人。”叶青淡淡道,“若不是你,我真的会杀了那个人。” “你是天下第一恶人不是?”鸢有些好奇了,便问,“一夜抢了一百来个姑娘,你吃得消?” 听那话语,叶青大笑起来。他一笑又咳嗽起来,咳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你当叶某什么人?一百来个?两百个都不在话下!” 看鸢面上表情怪异,叶青笑与咳嗽得更厉害了。他好容易才抑制住咳嗽,缓缓道,“你不知道,那一夜叫叶青的人怕也有两百来个。” “叶青之剑,天下闻名,哪还会有人冒充你不成?”鸢虽知那年轻人何意,却仍道,“还有昔日……” 他还未说出,面前蓝衣的年轻人的手忽地动了,便有一道剑光自他怀中流出,清冷而迷蒙,指在鸢的胸前,“若说昔日,你死。” 叶青面色更加苍白,眼却更加明亮而锋利,手中一柄带着泪痕的剑,平指着鸢的心,“叶某平生杀人如麻,也不多你一个。” 鸢神色不变,道,“好剑!” 叶青冷笑,“这是琅轩城萧大师平生第一柄宝剑,之后刀剑都不比这柄伤逝。” 鸢叹口气,道“所以我不说什么了,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杀多少人都封不住口的。” 叶青默然,许久,他叹口气,收回了剑,又开始咳嗽。他单薄的身子咳得有些佝偻。咳了一会,叶青转过身子,抱着他的长剑便走开了。他在金陵走着,咳嗽却一直没有止住。快要死了吧,但是现在还不能,除非…… 抬手擦拭了唇边血迹,年轻人已然看见了酒楼。他平素并不饮酒,这一日却忽想去坐坐。他只要了一角酒,跑堂的用蔑视目光瞅他,他也当没有看见,只是笑笑,不说什么。不久酒便上来了,他倒酒入碗,想要略为喝两碗压压寒气,手却抖了抖,洒出了一些酒。酒辣且呛,让他又咳起来,面上飞红。忽见有一群黑衣人走进酒楼,打头一人道,“哪个是银狐韩钰?听闻午夜门有人在这里,是不是真的?” 叶青看得清楚,那喊话人身长八尺,面皮漆黑,腰间一柄弯弯腰刀,他知是卷入江湖纷争,却不料会在此地,便准备溜走,那时双方已打成一团。叶青往外溜时没注意那跑堂小二正拿一张桌子见人就砸——那桌子砸在他的背上,将他击出门外,他只得又借力翻几个跟斗,落上对面屋檐,立稳之后方觉一阵血气翻涌,险些又要吐一口血出来——他剑已出鞘,剑上染血,然他的眼里,忽又有了种忧伤的光。 方才那小二搬桌子乱砸,本没想到要打食客,而他一剑,却足以让那小二失去一只臂膀——他知那小二武艺不凡,应是江湖中人隐于市井。他咳嗽着,用手指擦剑,身后却忽有声音道,“这位大侠是谁,怎又揽我帮中之事?” 声音清冷,是个女子。叶青转身,见一个女子一身素衣,长发高束,一双眼闪着深紫的光线,不禁道,“邺国人?” 那女子道,“国度不重要,这位大侠,请勿搅我帮中之事。” 叶青见那女子一身素白,左臂袖上一丛修竹,立知她是那近日兴起神秘莫测貔貅帮中之人,于是眨眨眼,道,“姑娘可知道在下是谁?” 那女子声音冷定,“叶公子威名远扬,血樱不敢不知,只请叶公子勿扰我帮平乱,在此谢过。” 叶青遂淡淡一笑,“你如此说,本是知晓在下不会插手的。”他微咳,“在下不过在那酒馆略饮一杯,姑娘知道,酒客喝酒,本不管周围刀光剑影的。” 三 第章 难见新知怅旧年 “叶公子此话一出,便是不准备揽这麻烦上身了,果然机智过人,血樱在此谢过。”素衣女子依旧冷冷道,闪身下房,亭亭走进那已有了血的气味的酒楼。叶青在屋檐上怔了怔,也下了房,见街上已然没有人再想进这店子了,叹了口气,就抱着他的长剑站在街道对过的屋檐下,看着店子里面。 时逢午后,虽是深秋,日头仍颇是毒辣。叶青靠在那日光晒着的墙上,觉得有些温暖了。不久他看见那群黑衣人把那个小二绑走了,他自觉有些对那小二不起,却也无意出手相助,只是看着火焰一点点爬高,将那楼子烧起。纵然隔着一条街道,他还是觉得有些热了。 叶青遂又咳嗽了几声,抱着剑便往别处去了。没走两步,转过一处街角,(奇。书。网)又被一人迎面撞上,这一撞力道颇大,让他差些摔倒。叶青定睛看时,撞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少年,那小少年因这一撞被那叶青见过不久的小苏蘅拽住,两人闹成一团。叶青苦笑,正色道,“小丫头,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早晚要被拆穿的。你还欠我一套衣服,可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那少女苏蘅这才注意到叶青,吐舌笑道,“叶大叔,我才发现你比阿隐高啊,不能偷他衣服给你了。” 那白衣少年也注意到了叶青,直抱拳道,“岁余未见,叶先生可好?” 叶青只得继续苦笑,因这小少年却比小姑娘懂礼貌太多,他遂也还礼道,“尚好,小兄弟也别来无恙。” 那少年一笑,“在下无恙,却不愿问先生这句。城月,你也认识叶先生么?” 他后半句却是问那小少女的。苏蘅咯咯笑道,“叶大叔对我有相救之恩,苏蘅怎会忘记——而且,他说我比你厉害!” 二人又开始拌嘴,叶青却忽注意到后面不远走来的一个更为年幼的孩子——太像了,和妖精——他见那小小少年走到二人身边,道,“阿隐哥哥,城月姐姐——”,便忽问,“你是菡萏剑客萧荷的什么人?” 问题突兀,让那小小少年怔了怔,然他也没有迟疑多久,便微笑回答,“那怕是家兄,先生认得?” 叶青寻思,就是了——那么妖精在哪里呢?他没有立刻问出来,只是也微笑道,“令兄对在下也有相救之恩,如今想要找令兄叙旧。” 那小小少年眨眨眼道,“我也有两年没见着他了,家兄性子颇似家父,最是怪诞,些日来也未找过我,我也找不着他。”他很高大,身材比叶青还略高一些,眼是茶色的,明亮而活泼,“先生既与家兄为故交,他怕是会来寻先生的。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好意思啊。” 这孩子小小年纪,却用这样一点朝气也没有的言辞。叶青暗自想笑,却突听那少女苏蘅跳脚喊道,“阿隐,走了,那三个人又来了!” 她一面对叶青做个鬼脸,扯着那白衣少年飞也似走了。叶青哑然,叹口气,却见那没朝气的小少年并未跟上去,还在原地,便问,“你怎不去追你友人——是了,还未问你如何称呼。” 那小小少年略微踟蹰了一下,露出羞涩的苦笑,“先生问起名姓,那可真是害甚我了——我姓萧名茧,字梦蝶——”他脸发红,“先生叫小萧便好了,邵门主和苏副门主都这么叫。” 叶青听那少年字号,不由莞尔,想一近八尺堂堂男儿竟有如此秀气字号,他不自觉露出笑容,那少年却愈发愁眉苦脸。叶青见他那样,不由敛了笑道,“名姓父母给之,也不好更改。然你兄长萧荷,岂不连名都比你女儿气,你也不必那样多在意了。怕父母也是以为那样好养活。” 他又想起了妖精——那几乎可以说是与他最接近的孩子。他的兄弟也是同伴。他不能再说友人了吧,友人终会背弃的,而且背叛的人是他—— 他回过心神,看那小小少年羞涩露齿一笑,“怕是这样了,少兄他那个诨名也是家父起了四处宣扬的,他怕对此甚是气恼也不定。” 叶青听了,不禁又笑——入关以后,他也很少这么开心了。他看着那小少年,拍拍对方肩,道,“休要再烦恼这名姓了,去寻你同伴罢,那三个小捕快要来了,教他们拿了去可不好。” 那小少年对他鞠躬,道,“在此别过,先生一路走好。”便也一路小跑去了。 叶青遂也叉了路朝长街底端去了。他抱着他的剑走着,这世间又只剩下了他与他的剑,所有的人都只是些过客,他在咳嗽的时候也这般寻思,他自己当然也只是过客而已,希望得到的不曾得到,不想失去的早已失去,他只是一个人。 并且如今,即使回还,他也只是个无法掀起波澜的访客了。叶青走在金陵城中,这繁华富饶的城池不同于他所待过邺的小城。邺的城池散在那星点的绿洲之上,经常有大风带来沙尘——那也是他自己的故乡,但他并不想再想起更久远的过去。 那是他的梦魇,他永远无法忘怀,却根本不欲再提起——那是他的罪,深重地刻在他的身上,印在血肉骨头里。 如今,他的精力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集中了,不管因为剑,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但是他不能死。 漫步长街,江南温润的空气让他觉得很舒适,不觉又在城中绕得远了。日头渐渐倾西,叶青方发现自己拐入了让他有些面红的地方——他向来不涉足声色之地,想找路出去,却又迷了路,转了好一会,天也黑透了。 他就在那暗夜之中寂寂前行,许久之后又见到了本应离去的凌烨之。叶青对于那曾交手过的昔日江南第一名剑客颇有一试之心,然试过之后又觉失望。他走不远,听见小顾大喊大叫的声音,不禁皱眉,寻思,那姑娘又来这地做拦路盗,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了。 他见那边纠缠得紧,便去一解二人之围。那凌烨之不久走了,他方正色向顾卿怜道,“小顾,你又逃了哪家公子的婚?” “那梅家公子还没有你俊俏,我怎可能看上。”顾卿怜做个怪脸,“你成天揭我短,我嫁得出去才怪。反正我也不想嫁人,做大盗要比在家里相夫教子舒服得多。” 叶青不由笑道,“也就你能说——你方才那番话要是换了别人出口,保不准我就出手杀人了。”他敛了笑容,低低叹息,“为了那个,我杀了不少人。” “算我劝你,小叶,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不该回来。”顾卿怜忽道,望着他,她的眼很亮,“你会害死自己的,云忻早就嫁人了,你这样只会让你的病更重。你的心病比肺病可怕得多,这样下去,早晚死在哪个街角,不是我吓唬你。”她皱起眉,“柳姑娘和你很般配的,要不我做红娘?”她露齿笑笑,“我认识你也有十年了,你什么人我不知道?小影儿那么可爱的人,定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叶青却沉默许久,方道,“只要希望还在,我不会死。”他微咳,又压抑下去,“但是不要说柳姑娘了,她和我只是对手。” “你只会说对手吗?你就不把任何人当朋友?”顾卿怜脸色一沉,竖了眉,声音又大起来,“叶青,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别人不说,云忻,阿骏,小影儿,妖精,你都不把他们当朋友吗?你我是敌人,我不会忘,毕竟你我第一次见面是你差点杀了我!” 叶青看那女子发怒,也不知应露出什么表情,只得苦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云师姐恨我入骨,阿骏已经死了,柳姑娘是个好对手,而妖精……”他眼中又有了蓝光,“妖精只是一个同伴。小顾,你不是江湖中人,不会明白这些的,而且,我把你当妹妹。你虽然性子骄纵了一些,但我知道你为了我好。” “叶青,”顾卿怜声音终平静了下来,“以前的事情,现在不要再提了。你这么晚都不睡,病怎么可能好起来。”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叶青轻笑,“小顾你倒是夜里一个人在外面跑,却要小心教采花贼劫了去——啊,你可知道,我是这百年间出的最可怕的采花大盗,你怕不怕?”他见气氛太过紧张,便也玩笑起来。 “怕得很呢。”顾卿怜也顺势玩笑,“怕你不仅采花,还会将小女子煮来吃了,你没听他们说大魔头叶青连人肉都吃吗?” 叶青失笑,“但他们口中的叶青却也不是身长丈二青面獠牙,也只不过是这么个病鬼罢了。” “不过你却是世上最可怕的病鬼。”顾卿怜叹口气,“其实我想不通,他们只要等你一病死了就完事,为何要再追杀——而且那件事已然终了,他们杀你又有何用?” “因为那是旧时代吧。”叶青直起身子,看东天微微鱼白,喟息道,“旧时代的一切,至今不曾完结——当年你我看到的,不过也是那样。” 他又剧烈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顾卿怜扭转身子,不去看他,二人久久都不言语。约有炷香时间,叶青打破了沉默,“你觉那凌烨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应该去找个戏班子。那么好的口才不唱戏太可惜了。”顾卿怜笑道,“你也是一样,总那样奇怪言语,这般下去,却可以当小影儿师弟了——你若和从前中原第一高手学说书,不定也能赚不少钱呢。”她摊开手,“而我现是无甚盘缠了——闹到要饿死地步,叶大魔头打家劫舍惯了,怕定会有些零用罢。” 叶青叹口气,道,“近来我也拮据,要不你去吃顿牢饭,我再劫狱救你出来?”他口中玩笑,心口方愈的伤痕却涌上微薄的痛,让他又咳嗽起来,两颊发热。顾卿怜听叶青咳得厉害,又看他目中泛蓝,一手抓了他脉门把住,凝神片刻,叹气道,“再这样下去,你连一年也活不足了——你怎把自己又弄成这样子的?” “因为我见到云师姐了。”他终还是打算告诉她实情,“她恨我,但是还是没有杀她的小师弟——那时我本准备死在她剑下的!”他的面色又白了下去,眼中蓝光却愈发明亮?(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6 部分阅读 “因为我见到云师姐了。”他终还是打算告诉她实情,“她恨我,但是还是没有杀她的小师弟——那时我本准备死在她剑下的!”他的面色又白了下去,眼中蓝光却愈发明亮,“小顾,你还是回家吧,梅公子也不一定不好。” 听叶青说到梅公子三个字,顾卿怜声音蓦然冷了下去,“叶青,你可是知道我是什么人。”她瞪着叶青,“你我认识至今已有十年,我也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当年我便说过,我要看着你的死而已。你死了以后我不会因为你而哭,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她转过身子,挥手道,“叶青,你知道乌鸦会跟随那些将死之人,我一直在你附近,因为你有死的气味。” “小顾——”叶青欲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看那女子身影远去,终低低叹了口气,咳嗽的时候又踏出步伐,那不知向何处踏出的步伐。他记得那一日,他一直记得那样的一日,他永世无法忘记——那样的一日,北风呼啸,在那极西的城墙边上。 为何离开中原便可以,叶青自己也不知晓。他只是靠在关墙上,望着日落的方向,却又不想前往。邺国的夏日惯来漫长,城墙有些烫手了,他却觉得背上仅是温热而已。叶青为那关墙的温热和身上的冷意而微叹,那时起了风,有些刮得他睁不开眼睛。那时他闭上了眼睛,直到听见一个声音,他不曾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但当他听见那个声音,他却愈发不知,一切是现实还是幻梦。 那时一个声音,女子的,在离他不远处响起,“这般大风,师弟身子本便弱,切莫再站在这里了。” 叶青一惊,睁眼之时,风又迷了他的眼,依稀看那狂风之中立着一个蓝衣的年轻女子,青色的眼眸平静而冰冷,她开口的时候,风的呼啸成了她歌唱一般言语的和音,真切地传入他的耳中,“叶师弟,听师姊的,回城中去。” “云……云师姐!”叶青喊了出来,“师姐,师姐还——那时是为什么?”他话说到一半,又咳嗽起来。女子长叹一般地开口,声音弥散在风中,“那时我不曾死。师弟弑师叛门之前,我不曾死,直至如今。” “那么师姐是来取叶青性命的,为了师傅。”叶青直起身子,唇角上扬,那是他惯常的微笑,“若是那样,请。”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因我听闻你在这里。”女子一步步走近他,声音依旧很淡,“为了师傅,也为了少师兄。”说至少师兄时,她轻微地叹息,从肩后抽出了背负的长剑。剑在风中微颤,剑尖的光却明亮了起来,“大师兄为除去你对师傅犯下了罪,你为师门杀他也是应当,但真正杀死师傅的也是你。少师兄也因你而无法再用剑。叶青,你犯下的罪也足够多了。” 叶青苦笑,“我知道,那些我不能辩解,我也不辩解。”他叹口气,“那时我年幼无知,但这些不能做借口。师姐,请掌刑,叶青没有话说。” “你连反抗都不打算么?”他听见女子的声音,却不愿再回答,只觉疲累至极。如今也终究走到这一步了罢,用不着妖精的承诺,也不用再为其余事操心,他甚至希望那就是他的终结——他是那般希冀着。 而那同一日,他也记得,直到他自己的死也不能忘记。那同一日,他看见顾卿怜缁衣敛容,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他。 他摇摇头,或许不应再这样想了,事已至此,他要寻找的应是——年轻人微叹口气,又露出微笑,他自己知道,那么不用再想了。 走在街道上,他听见有人在歌唱,在那暗夜的最深之处漾起的歌,他知道那是谁,遂停了脚步,凝神听那有着北地口音的歌声,一曲快乐的歌谣。她也还在回忆从前么,那个总是在歌唱的小姑娘——想到她,他几乎笑出了声,听着那不远处传来的歌声,却不欲去寻找唱歌的人。他不能与她相见在此时此刻,他只能站在深夜的街道上听她的歌。 那歌声并未持续很久,叶青也继续踏上他的路途。他在金陵城中寻找,在夜深时也没有困意。他并不知何时能找到他要寻找的人,他只知找到之前他决不能这样死去。他愈发多地想到死亡,并不期待,却也毫不惧怕。 天色鱼白,叶青也终于被一个睡眼惺忪的巡捕以三更半夜在街上闲晃,违反了槿国宵禁令为由关进了衙门,他在长凳上坐到天亮才被长胡子的府尹教训了一顿放出来。叶青觉这规矩颇是好笑,却在街上走时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头昏脑胀,几次险些连剑都从手中滑掉。他觉这样不好,便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一客饭,却未动筷箸便伏桌睡着。叶青平日睡得很少,那一觉却直睡到了小饭馆主人用扫帚将他打出去为止。被赶出饭馆,他方觉又是入夜之时。 叶青本打算找那府衙继续被关,却又迷了路途,不知走至何处,一夜将将过去,他也阴差阳错到了城东门。出了城门,他听见远远有笛声,向东行去,那笛声渐清楚起来,他听得那笛韵清越孤高,不由步履合了音律,便朝那笛音处走。 笛声愈发傲岸起来,他却真开始好奇那吹笛人了,行了阵子,笛音到了上方,他抬头去看,那是一个小少年,披发白衣,坐在树枝上吹他的玉笛。不久笛声止住,那小少年低头下望,浅紫的眸清澈明亮,“一曲终时,先生方至。请问先生有何见教?” “好笛,只是小兄弟年纪轻轻,不应吹此孤傲之音。”叶青微笑,那少年微愣,跳下了树。他个子不高,比叶青尚矮了三四寸,容颜清秀,似是个小少女装扮而成。叶青觉得好笑,却也不便问,只道,“过客叶青,听此笛声,不由驻足。” “叶青?”那小少年显是一愣,忽又笑了,“久仰大名,没想竟是如此清奇相貌。”他笑着开口,“在下姓蓝,名字不便说起。对叶先生失礼,还请见谅。” 叶青微皱眉,“惠宁伯蓝氏,原来你是——”那少年忙开口打断,“先生既然猜出,也请不要再说,以免隔墙有耳。在下早已辱没家族声名,隐姓埋名至此,且命不久矣,只因是叶先生,方未谎言——先生恕罪。”他露齿而笑,“先生既在此与在下有缘,在下也有事相询——先生可知晓貔貅帮之事?红袖失火之时,在下不在,是否是貔貅帮——” “那时我确在场。我所看见的,是个自名血樱的姑娘。”叶青回答,见那少年面色顿地发白,久久才重挤出笑,“多谢先生,在此别过。”他俯身行礼,转身便掠出去。叶青又皱了皱眉,想那孩子真是性情古怪之人,又觉未说出反好。邺人在别国,也是个个都喜欢隐姓埋名。 不过那样的笛,也并非每个吹笛的人都能吹出。如若是那个孩子,那一家——叶青思忖,暗自慨叹,一面咳嗽起来。那孩子自言命不久长,然谁又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叶青不知晓。他本就不知任何人的归期,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着怀中的剑,他甚至除了那柄剑一无所有。 那些旧日曾熟识的名姓,也都逐渐淡落下去了罢。叶青叹息,继续向东前行。去什么地方也无所谓,因他要找寻的人可能在任何一处,他也必须前行。那人不在金陵,那便可能在其余城池罢。每每思忖到那些,叶青总不自觉地浮出笑意。他是个那么奇怪的人,会为了自己的死而微笑。那种缠住了的死,一直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却始终不肯被他抓到手中。 他抱着长剑前行,那上面有着泪痕的月色长剑。那带着铸剑师伤痛的长剑,他不知是何时得到它的,自他有记忆,他便一直怀抱着那柄剑。与他同心同意,看着他的战斗和罪的长剑——剑上染了血可以洗干净,而他的罪以他所有的血去洗,也无法洗去了罢。他早已流了太多的血,剩下的血也稀薄了,让他只有继续微笑。 叶青走着,身后忽有风向前吹起他的衣襟,瞬有一个身影闪到他前面,他停住脚步,见又是那小少女苏蘅。苏蘅拦住他的去路,“大叔这是要去哪里?听人说再东就是海了。海可是很可怕的地方哦。” 叶青淡笑答道,“小丫头你却要去哪里呢?大叔只是随便去哪里而已,生来没见过海,去看看也是无妨。” “我要去找燕逸秋那小丫头!”苏蘅顿时气鼓鼓地道,“偷袭别人算什么大侠?根本坏丫头一个!” “燕逸秋,那是谁?”叶青之前并未听闻过这名姓,不由道,“现在小小年纪出名的小姑娘还真是多。” “就是那个自以为书法诗文天下第一的小丫头。”苏蘅撇撇嘴,“仗着自己长得漂亮,以为可以迷倒所有小孩子,把小萧也——她以为干掉阿隐她就能拉走小萧么?小萧又不是那种人——谁知道她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邵隐?”叶青皱眉问道,“他——那孩子怎么了?”因他颇欣赏那少年,不由多问,“我记得那孩子武艺已然很高,不在任何人之下,今次你这般说,却是为何?” 小少女苏蘅嘟嘴道,“定然死不了是真的,只是阿隐最是争强好胜,让那小丫头片子刺伤了总丢面子得很,不知后面又要去做什么奇怪事。小萧也很生气就是,这不让我出来去找那丫头打一顿消消气。” 叶青微叹口气,“真是小孩子家事情,你们都老大不小,教外人听去岂不笑掉大牙。”他又正色,“你不怕我说出去教你们丢尽面子?江湖之中可笑事多,这件也算上上。” 四 第章 剑起何堪为故颜 苏蘅却突然露齿而笑,“叶大叔又岂是随便传扬小道消息之人?若是叶大叔口才很好,怎可能有那般多奇怪传言?”她似觉露齿笑不甚雅观,掏了扇子掩口,却又因想到烦心事而收了笑容与扇子。叶青看那小少女表情阴晴不定,却想那是小孩心性,也并不在意,只道,“再向东走便是海了,苏姑娘,你却见过真海没有?” 他唇边浮出依稀笑意,抬了头望向东方,日头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记得惠宁与弓月城之间路途上日落山中,那海子连太阳也要歇息呢。” 话音方出,那日头突教云给遮住,身前小姑娘扯了扯叶青的袖子,“叶大叔,”她笑着开口,总是改不掉叫人大叔的恶习,“我是见过海子的,那样蓝蓝的一大片水,小时候与家母从惠远回弓月的时候,走的就是日落山那条道哦。不过大叔啊,我突然想起件事情,能不能帮我个忙啊?”她抬眼望叶青,尽管她的语音一直轻松而快乐,她那双铁蓝色的眸子依旧一直带着伤怀的光华,“因为我苏城月要去挑战剑之神哦,”她笑着开口,“阿隐下了战书,他自己去不了,只得我去。” 叶青听他话语,却是一惊,“你要去挑战那个人——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除了苏柳二人,从没人能全身而退!” “我知道。”少女的眼明亮起来,“但是我不去不成啊。小萧和阿隐本来也不让我去,但是他们两个小孩怎可能拦住我呢?”她又笑起来,“所以,叶大叔,我要打败你。要不然我不会有信心去找那老头子——虽说你曾经说过,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但你也不是有断袖之癖的奇怪人,所以我也不能太相信你那句话。” “你不要胡闹!”叶青正色,“在那里送了性命,你友伴会怎样想?你可不是还有在故乡的亲人么?” “我抢了小萧的剑来。他的剑真好,可平时也不见他用。”少女顾自道,向着叶青展颜,“那一柄剑,有个大得不得了的名字呢,什么抗天——” 她忽撩衣,单膝下屈,是邺地最重的跪礼。叶青向边避开不受她礼,少女的声音忽清冷起来,“向七绝之剑的叶先生出剑,原本便是不智之举,然今日苏蘅在此乞受先生指教,望先生莫再推却。”她礼毕站起,从肩带上取下了剑鞘。叶青看那剑鞘便略细,想剑也是细巧,却又想到那原剑主萧梦蝶,不由又想笑,却只是叹了口气,张手立着,“苏姑娘,这一次我怕不会留情。” 他微皱眉,抑住咳嗽,连颊边红晕也褪去了。蓝衣的年轻人安静地站立在路边,一手持剑鞘,另一手张着。他面色苍白,眼眸却愈发明亮。 少女后退一步,拔出了剑。那是一柄青青如碧的剑,纤细修长,在她指间作一声不经意的轻喟。苏蘅左手弹动剑脊,那轻喟便立时转了龙吟。少女抬头,微笑,“我和小萧不是阿隐那样的剑客,不是最常用剑的人,所以我可以用小萧的剑。” 叶青静静苦笑,却也已有了打算——让那小姑娘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罢,她不是柳断影那样的绝顶天才,不可能这么年轻就——他也记得那一日,那比起胜利更光耀的失败。他不是一个长于忘记的人。 只要风还在歌唱,一切就不会结束。那么到了某一天,当风都只剩下不尽的呜咽呢? 而少女的剑便在那一刻动了。青青的剑带着温柔而痛苦的低叹,在她转手之时缓缓刺出。少女的剑很慢,叶青也不抽剑,仍然连鞘举着,他的声音愈发像叹息,“你想看剑神的剑吗?我让你看到。” 话音方落,他左手剑转之间格住了七下攻势。这时他右手方抬起,握住了剑柄。他抽剑之时,剑上几点泪痕忽地闪了闪,便被他卷进剑光一并刺出。他刺那一剑,面色愈发白,然他眼里又开始发蓝——“你看着。” 他身子只是立在原地,并未移动分毫,而手中的剑也只是向前微递,少女却忽惊叫了一声,向后跳了一大步,“这……这是什么?”她叫道,“怎么会这样——阿隐说你以前打飞他的剑不是这样——算了,我再来!” 她轻叱一声,剑势又转,青青长剑被她双手举过头顶,便如同刀斧一般直斫下来。叶青猛然收了长剑,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夹住剑尖,借力向后掠出一丈,方化解那一式——他看出了那式的来头,那本就是他熟悉的——他甚至连作梦的时候都梦见过那样一刀,从那个喜爱歌唱的姑娘手中挥出,那样斩落下来。“这是蝶影刀客的洗月诀?”他落地时问,咳嗽起来,面色发青,“你见过她了?” 苏蘅咯咯笑起,“柳姐姐知道叶大叔光会使坏,就教我这一招,说能破一切剑技。” “你都叫她姐姐了,为何光叫我大叔?”叶青苦笑,“这样以后若还见得到她,定学小顾叫她小影儿!” “你尽可现在就叫。”忽有女子笑声自一边树上传出,叶青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上去,罪魁祸首便坐在树枝上,背负着雪亮长刀。她向下望着叶青和小苏蘅,溜出来的一缕长发半遮住一只眼,笑得面上露出两个酒窝,“叶青,你还是自认技不如人好了。这小丫头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你若是不用绝学,她现学现用的洗月诀肯定会把你痛快赢下——你那半吊子的剑神一剑,形神都没有!” “……柳姑娘。”叶青低声叹息,向树上女子作揖。女子忙跳下了树还礼,然后摸了摸小少女的面颊,“城月,别再嘟嘴了,苏诚阿姨捎信给我,要我看好你,你别光跟那两个小鬼头混在一起,他们那些小贵族不求上进,还不如你呢。” “柳姐姐又拿我玩笑。”苏蘅撅嘴,收起了剑。她挽住年轻女子的胳膊,向叶青吐舌头。叶青只觉无奈,也实在拿那小姑娘没办法,不由叹了口气,向柳断影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柳断影又笑,“看你破洗月诀一式,武艺又有精进。这么久不见,你反瘦了——你为何要从邺国回来?” “我在找萧荷,他曾允诺过我一件事。”叶青轻笑,咽下了未完的后半句。他知道柳断影不会问他为什么,是什么事情,他们那些长成了的人们都知道不去问别人私事。 那年轻女子果然转了话题,“阿怜姐姐前些日子还看见,说要找你。她可找到你了?”她轻笑着,一手拽着小少女苏蘅,“叶青啊,我还听人说你有女难呢,你自己可听闻了?” 叶青又苦笑,用手背抹抹额头,额上的汗有些冷,抹在他的手背上。年轻人咳嗽着,唇边有了点血迹,他重抱住了手中的长剑,微笑道,“叶某相知之人没有几个,连这也要拿来玩笑的话,便太促狭了。” “你总是那么不开心,若我不取笑些你,你都不会笑出声。”柳断影口中说着,又将苏蘅拉到面前,看了她一眼,叫道,“哎呀,这小丫头又晒黑了,怎和苏阿姨交待呢?”一面捏那小少女的脸。 小少女苏蘅打开她的手,想要开溜,却又被拽了回来。“叶大叔,”她终忍不住求救,“柳姐姐欺负我,帮我啊。” 叶青不由又笑,“小影儿,放了苏姑娘罢,你看她怪可怜的,脸都被你捏肿了。”他走上一步,忽想起正事,神色蓦地凝重,“苏姑娘,你可记得刚才那一剑——那样起手势,是剑神非鄞的招式。而我的剑术,不及他十一。” “呀,对了,城月你说你要去和剑神比试?”柳断影似刚刚想起这些,手中还揪着少女青衣一角,“你可别去,当心死在那里。那人虽长那样一张俊脸,却丝毫没有人情可言,对女孩子可也不让分毫的。” “但是我若不去,阿隐又会——他定会觉得我和小萧只是他的拖累,”小少女眼里已有了泪光,面色,“我比他们两个都强,所以我一定要去!柳姐姐,你和叶大叔都欺负我,但是你们——”她话未说完,柳断影左手已轻叩在她后颈,她不及惊呼一声便软软倒在女子怀中。柳断影微叹口气,“我关起你来也不能教你去——否则怎能向苏阿姨交待。” 女子垂下眼帘,长而弯的睫毛在眼上投下细细的影子,“叶青,这小孩我带走了。你要去找萧二公子的话——”她又望了一眼叶青,“那你就去找好了。还有——下次相见,怕你我不得不亮出兵刃。” “你还在歌唱么?”叶青忽问,“五年前那曲歌谣,你还记得么?”他问着,然后咳嗽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也遥远了,这件事让叶青略惊,按下心神,压住喉中温热上涌的血。他眼中柳断影的脸也有那么一刹模糊了,那一切是梦还是真实,他自己也不清楚。 “歌,自然还在唱着。我有那么多北地的歌,为什么不唱呢?”年轻女子稍愣,便笑着回答,抱起了那小少女,“我要回去金陵了,你就去找萧二公子吧,这一日,当你我不曾见过最好。” 叶青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朝远方走去。他走了不久,便在路边俯身吐了几口血。那样稀薄的血色——他真的没有留下什么血气了呐。——那一个声音,带着戏谑,那么,你要在这里死么? 妖精。他想要开口,却没有人可对之言语。妖精,你又在哪里? 我已经遵从了我的诺言,从那万里之外的他乡归来。风的歌唱早早就成了哀鸣,而剑的生命也本该终结了。那就是早已死去的运命——你是知晓我与我爱着的一切的,所以我能够托付你的那一切—— 日头又从云后跃了出来,让年轻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路上很少行人,他穿的靴子也快要磨出洞了。那些却并不重要,对他而言,重要的东西,早已失去很久了。 顾卿怜,柳断影,她们都是值得信赖的友人,但是只有那唯一的一个人,他会对那个人托付一些事情——他回想着那个少年的音容,那比同龄人略为高挑的身材,疏朗的眉目,那在泪河边上的相逢—— 只是相遇终究意味着相离罢,他以拳叩唇止咳,一手抱剑,他的一生都在相离,相逢和相聚只是那条路上短暂的片断,倏尔又走向相互背离。他平生在意的一切都那么早便离去,即使他变得玩世不恭,那一切依旧那般匆匆。 他一直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进,穿过田野河流,不觉傍晚,他却又看见了金陵城门。叶青觉自己走错,却也只得自认倒霉。在城中又绕到入夜,他找了户人家借宿,那户老夫妻二人愉快地接待了他,还让他宿在自己儿子的屋中——他们说孩子今日方进京赶考去了,也想房里有个年轻人。二人言语之间无尽慈爱,让叶青也觉暖意。 而叶青虽年轻,在夜中失眠已是常事。他有时会想到过去,那常常是在他抱着剑坐在床榻上之时。夜逐渐深了,叶青有些困意,火光却突照亮了屋室。 叶青大惊,冲出门去,却被烟呛得咳嗽不止,那房屋已燃烧了起来。他撞开老夫妻的屋门,不由分说将二人一手一个挟起,不顾剑鞘磕了老人的腿骨,奋力冲出屋子,本想将老人安放在街道上——他看见整条街道都起了火,只得继续跑出去,到一片空地,他将老夫妻放下,安慰几句,刚直起身子,右臂忽地一麻,他看见一根透骨钉钉在右肩上,血已染湿蓝衣。他朝旁边唾了一口,没什么办法,左手抽剑弃了剑鞘,反手挑出右肩透骨钉,剜去旁边血肉,血流得愈发多了,他咬了咬牙,“要取叶某性命的,勿要扰了无辜百姓。”他冷声道,闪身远去,一面用牙咬住剑,封了右肩穴道。用左手——他有些后悔过去没仔细练左手剑了。只是这时后悔又有何用?他不会输与死在此处。只要他不想死,他就不死。 他止住身形之时已有些立足不稳,听身后来人之声也觉不少,回手持剑,微侧身,数来人数目——七个人。 叶青些微苦笑,他长长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调稳气息,道,“叶某不顾江湖道义,却有人更不顾。” 那来人们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武器朝他招呼了过来。年轻人左手持剑,那些记忆之中的招式,他一直以为已经忘却的过往,在他月色的长剑挥动之时流淌出来。那些旧事,他自己早已不愿再想到的,那些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他不愿在这样时候乱了心绪,便微叹了口气,道,“残光。” 而他的眼也在深夜,火光映照之中微微发了蓝。 因右肩伤势不轻,又不常用左臂,叶青出手之间颇有疏漏,即使残光一式,也只让那斑驳泪痕的剑上染了鲜血,尚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气力有些不继,剑却依旧被稳定地握在手中。 “你们些人,太过放肆!”忽有少年声音,三声细小破空,七人之间三人已然倒下,颈项上停着一只蝴蝶,蝶翼微颤,在火光映照之下有依稀血色。倏尔又有剑气破空,带着死的声音的风。 叶青记得那是谁。 白衣的少年就立在不远处,手中长剑洁若冰雪。他见叶青,便行礼道,“这些宵小太过可恶,在下与小萧在酒肆之时,他们也敢烧屋。”火光映照之下他的面色也很是苍白,显是受伤未愈,那双与夜同色的眼中却有笑意,“先生受伤了,快快包扎为好。让小萧帮先生罢,他可是行家。” 他向一边挥手,那一个小少年也从夜色之中走了出来。还未现全身形,便已开口道,“门主,小萧一个人其实就可以——” 而那和记忆中人非常相似的少年出现在眼前时,叶青也似忽有些恍惚了。——那是妖精么?他右肩的伤痛着,而他早已习惯了痛楚。年轻人望向那两个小少年,微笑道,“此次承蒙相救,叶某感激不尽。之后若有用得着叶某之处,某必尽微薄之力。”说着从地上拾回了剑鞘,拭净剑,纳了回去。 “先生多礼了。前日先生救了苏城月,已是我们的恩人。我等才应尽微薄之力。”少年邵隐开口,“只是苏城月抢了小萧的剑说要找人打架,不知去哪里了,让我们却有些担忧。”他挥手让那小小少年快上前,萧茧却似有些迟疑,久久才上去看与裹叶青的伤。叶青微叹息,“因为我的关系,又毁了那么多——而我只能救两个人,看来杀孽又重,注定回不去了。”他说着,不觉剧咳,朝一边吐了两口血,用手背擦嘴,久久也不再开口。 邵隐却盯着他,“先生意思,是要依旧礼……风中,那么先生的出生地又在何方?”他言语直接,叶青也不觉什么,只是淡笑,“我注定不能回还了。就算把我的灰烬洒在风里,也根本回不去了。何况——”他的笑容里带着忧伤,“我本就不知出生在何地。” “那样的话,确实麻烦。”邵隐若有所思地道。 叶青叹了口气,却忽听见少年萧茧在他耳边轻轻开口,“萧荷要杀你哩。” “我知道。”他回答那小少年,却连邵隐也当是回应——那白衣少年微皱了眉,思索之时眼睛更亮,小少年却又在叶青耳边道,“那是你让他杀了你——对不?但你不应让他那样做,这是对你不公,也对他不公。” 叶青忽大笑起来,不仅让萧梦蝶朝旁边跳了一大步,连邵隐也被吓了一跳。白衣少年问,“先生这是缘何发笑?” “不,没什么。”叶青止了笑,听远处燃着的街道之中的火声与人的哭声,笑容逐渐黯淡,“他在哪里?”他问那小少年。 黑衣的小少年跳到了白衣邵隐旁边,二人并肩而立,“少兄向东南方向去了。”小少年开口,“他追随着一曲沉默的歌而去。” “小萧!”邵隐轻斥,“别对叶先生打这种哑谜——你那少兄本也是鬼祟来的,就说出来又何妨?” 小少年萧梦蝶微笑的时候,眼里的茶色淡化开来,清浅明亮,“门主,我也只是说实话呐。家兄性子最是怪诞,和我也没什么干系。何况那些事情是叶先生与家兄的,在这里插话可不大好。” 叶青望那小少年,“你说得对。”他平静地道,也并未去关心自己的伤,“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并不应涉及,那是旧时代的事,旧时代与我之间的纠葛,和你们年轻人无关。” 肩头伤势作痛,年轻人的面色苍白,然他唇边依旧停留着微笑,“二位相救,在下感激不尽,然还有事在身,在此告退。” 他怀抱着长剑,掉转了身子。走了两步,忽听那身后白衣小少年邵隐的声音,“叶先生,在下却有个不情之请。” “是什么?”叶青没有转身,只是问。 “叶先生,那件事情在此地不便说出,想请先生去客栈一叙,不知可否?” 叶青微微一怔,又咳嗽起来。唇齿之间有血的气味。他沉默良久,终转回了身,淡笑道,“无妨。” 他并未听见那两个少年的互相耳语,只是淡然而安静地随着那两个少年踏上路途。他已经干了他要干的,剩下的事情让那些巡捕操心好了。天色依旧很暗,叶青寻思,那少年邵隐的眼睛也是和最深的夜空一样的色泽罢,那个白衣的小贵族公子,背井离乡过这样的生活,看来故国的人即使和风一般不羁,却终究不能得到平静与安宁罢。 叶青一面思忖,甚至忘了肩上的伤。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暗夜之中回响,让他又想起了六年之前,在卫国的土地上,那背负长刀的少女唱起的北地歌谣。 叶青那样走神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很多事情。那些他曾经在意和不在意的,六年前直至今日并且无法结束的长久逃亡。他逃了那么久长,一面回身战斗着。战斗与胜利又有什么用处呢?在那漫长的流离之中,却连希望都消失得了无踪迹了罢。 五 第章 轻书漫笔迩今缘 叶青走到那家小客栈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年轻人因伤和咳嗽,有些不太开心,虽自己看不出,他脸色有些青,且阴沉。他随那两个少年走上二楼客房,进了房门,他便开口,“邵门主究竟何事,非在此言说不可?” “先生,”白衣少年开口,声音淡素而平静,“我欲杀了王上,先生以为可否?”他刻意用了邺的方言,那一旁小少年看似有些狐疑,却什么也不说。叶青是懂得,但他也不知为何——他便也用了方言问,“王上与邵门主有何恩怨,让门主欲杀之而后快?” “那一些先生无需知晓。”邵隐道,叶青忽便觉得那小少年的深蓝色眼眸越过了他,在望向某个不可知的彼方——那样危险的信号。叶青低声叹了口气,问,“那么,你如今还是剑么?” “剑?我或许还是罢。”少年的声音有些低,那已经离开了很久的声音,“我仍然是一柄剑,十年磨剑,霜刃未试。” “你若只是剑,现在的你,便还没有能力去杀了王上。”叶青直道,“且你若杀了王上,又谁堪当新王?” “谁做邺王,与我无关。”邵隐的眼眸这才从万里之外的彼方回来,凝到叶青身上,“邺那样的地方,也不需要什么才能便可管辖——反正涟歌公主已然长成,女王治理邺国也是无妨——而我一定要杀了杨玄清!” 听他那般恨恨开口,叶青也微一惊。他这才注意了那小少年的装扮——邵隐一身白衣,袖口衣襟也无其余色泽点缀,更兼他以前听闻过一些传闻,便确定了那小少年的根底——然叶青并不说出,只是微咳,久久方苦笑道,“若你真心如此,他人也无权相阻。你想作什么人本便由你,因你是你自己的刺客。” 邵隐望着叶青,面上终微有笑意,“只是先生——邵某还未能得到足够力量。在下本意以剑神之力见证,只可惜……” 听他说起剑神非鄞,叶青忽想起那小少女苏蘅,便道,“你友人苏姑娘言说要替你去挑战——她已被蝶影刀客柳姑娘制服了,在这和你说声。” “苏城月——她果然是要去那里。”少年若有所思地道,“这件事却多亏柳前辈,否则先生知道,我目前还未能赢过她,以她性子,更是死也不会在剑神面前屈从——若失去城月,我们就完了。”他低声叹息,“那样,我要做的,就全是空谈。” 他与叶青均以邺地方言对谈,一旁小少年萧茧似听不大懂,一直走神。叶青有时会打量那个孩子,妖精两年前也是差不多大的,只是略矮一些,面部的线条也要柔和一些,还更有活力——这个孩子却似把心中事藏在了他的礼节之中,并没有向别人暴露心事的习惯。 “总之,”发现自己走神,叶青笑笑,也不再说方言,“你要做那件事,也不是现在。你不是有伤在身么?” 邵隐浅笑,也不言语,一旁小少年却开口道,“他总是不在乎——叶先生,门主很尊敬您,还是劝劝他罢。” 叶青轻叹,望着白衣少年,“你是背叛了家族和故国的人,所以才会在这里。贵族子弟流落至此,却又拘于家世声名,却对你前途不利得紧。”他道,“你首先是你自己,不用拘于其余事——除非你想回去,而对于邺的背叛者,那根本不可能。”他又叹了一口气,“孩子,你的未来,不要如我一般。叶青背叛了过去,如今想来,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不再说什么。那过去的蛛网,被禁锢的过去和未来,那从很久之前便响彻至今的哭泣声。那样带着伤与痛的梦。 “叶先生。”少年邵隐开口,“命运这种东西,在下并不相信。且我也不想回去,因那里承载太多仇恨。”他的声音又淡了,那不知向何人诉说的语气,“至少我有许多事要做,我有许多友人,我们彼此不会背弃。” 他最深夜色的眸子透过了叶青,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呢?阳谷罢,那个可以让一切人忘却悲哀的地方,又怎对这孩子而言承载了那许多呢?叶青并不知晓哪些,然他望向那白衣少年之时,从那夜色的眼中读出了某种奇妙的事物。 哪一种淡漠的感觉之下掩埋的,血的温度——叶青又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嘴,血却顺着他的手指淅沥而下。他自己也有无法忘怀的那些事情——并且如今,那一切的一切又涌了出来,无休无止。 云忻拔出了长剑,夕阳的光线因那剑光而有些黯淡了。她走过来,向着叶青,“师傅会乐意见门下弟子如此么?那么拔你的剑!”她声音清冷,青色眸子里没有感情,叶青仍然抱着剑站着,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于是他微笑,安静而温和,比他所有时候的微笑更加忧伤,“师姐,多说无益。你若想杀了叶青,不必逼我拔剑。” “你的意思是,你若出剑,我不一定杀得了你。”云忻的声音中有半分的讥诮,“然你若求死,我一定不会杀了你!” 她忽厉声,“叶青,拔你的剑!流中弟子无一人是懦夫,你逃又有何用?” 叶青叹息,自怀中剑鞘拔出长剑,将剑鞘弃至地上,道,“如此……”他又叹息,声音在风中远去了。 风势一紧,她便刺出了她的剑。年轻女子的剑势很安静,随着她出手带着微薄的残光。叶青只是握着剑,也不动,那刺来的剑击中他的剑身,剑抖了抖,忽地一声长吟。 叶青微惊,目中蓝光闪烁。伤逝伤逝,你却缘何如此——他无声地问,剑却不回答,只是带着他的手,准确地格挡住所有的剑招——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为什么,以及,为了什么。 而他自己本来是一柄剑,却在那岁岁年年之中磨蚀得愈发黯淡。他甚至已然不想回忆他那少年时光,那些早已流走的年华—— 他终究不知那是为了什么,直到他的死,他也不会知道那一切的前因后果。 叶青猛然醒觉,是因那白衣少年急切的声音——“叶先生,您没事罢?”一旁黑衣的小少年不言语,但也在注意他。叶青从出神中醒觉,轻叹,拭去唇边血迹,微笑,“只是老毛病,眼下还死不了。我还没有到那时那刻。” 叶青的笑安静而温和,他大部分时间都不会那样微笑,然这小少年让他想起了什么,使他对那少年微笑,并且说出他原本以为不会由自己说出的话。 “孩子,”他微笑开口,“你们两个都是,之后无论遇见什么,也不要轻言放弃生命——只要活着,即使你们错了,也有机会补回。” 只是以他自己,却无法实践那少年时代许下的不可期诺言了。此时此刻,他仍要祝福那两个少年,“你们有超越我的前程——我已然年长许多,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他抱着剑,向那白衣少年行礼,“公子,在下作为邺人,终要向公子行礼。” “叶先生。”邵隐还礼,“是要离开了么?此一去,今后还有相会之期否?” 叶青不答,只是微笑欠身,便走出了屋门。他出了客栈,肩头的伤还痛着,但他管不了那许多,因他又听见那过去的哭泣,一直在催促着他向前。他是终究不能在这里止息的,无论如何。他必须遵从那久远之时许下的诺言。他是毁过诺背弃过过往,然那样一个诺言,却让他一定要从邺回到中原——因为他不曾在故国的城关处死去。 走至城门,已然午后。秋末的日头并不毒辣,只微有暖意而已。叶青问了城门官方向,城门处所有人却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看身上有血的叶青,最终城门官咳了几声,说他大概与城中近来杀人案件有些牵连,且带着刀剑违反了槿国禁令,然后招呼旁边兵士,缴了叶青的剑,将他用铁链锁了。叶青连辩解的功夫也没有,便直接被关进了牢狱。 槿国的法纪确实颇为奇妙。坐在铺着稻草的硬木板床上,叶青那样思忖。稻草上有醋的气味,是为了防止牢疫,然那气味却让叶青咳嗽不停。他一面咳嗽,听得隔着木笼,旁边那看不清脸的犯人没好气地喊,“有完没完?你痨病鬼现在死了算了,别祸害别人!” “抱歉,吵到尊驾。”叶青抑住咳嗽,苦笑道,“在下也非刻意,不过旧疾,却是一时半会死不得的。”他有微叹气的念头,却是入了牢房头一回。那边静了片刻,声音又道,“听你年纪轻轻,犯了什么事情,居然关进了死牢?” 这原是死牢么,叶青不由又笑,弄成这样子,若教看见了,一定会被笑话罢——那要出去么?什么时候出去呢?他并不担心他的剑,因他知晓它。 “在下却是咎由自取。”叶青笑道,“在下作过的坏事数不胜数,进死牢千百次都不足抵罪,此次被抓了是槿国好事,尊驾也不用太在意——某便是叶青,那老祖母用来吓小孩子的,鼎鼎大名的魔头是也。” 他那样说着连自己也想发笑的罪名,不由就真笑了出来。那样言说却有一种奇妙的快意,尽管无人见他,他的笑却愈发快活,“尊驾也曾听过在下恶名罢,此次在金陵开了杀戒,故教捉了,信不信在下将养两日便冲得出去?” 那边牢中的犯人静默了,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7 部分阅读 陆饺毡愠宓贸鋈ィ俊?br /> 那边牢中的犯人静默了,久久方再响起,“你既是传闻中的叶青,我也有事想问。”他的声音又消失了很久,才继续了话语,“十年前,你为何要杀了阿骏?” 那人甚至没有说出全名,叶青面上方有的一点血色已全数褪去。他并未回答,久久,声音又道,“惠远城郊习姓人家打猎为生,做了什么,值得你杀死——且她当日还救过你!” 叶青不回答,他不分辩也不承认,只是安静地躺了下去,在稻草床上。久久,他掏出了那块四方玉牌,在墙上砸得粉碎。他最终什么话也不说,那边牢里的人也不再说话,沉默在漆黑的牢狱中蔓延开来。 叶青将一只手放在眼上,他自己的手那么冷呢,他也有些疲倦了——阿骏,阿骏。在沉默中他念着那昔日少女的名字,唇边浮出了浅笑。小师姐之后,他又遇到了这样的事——那些乱传言的人什么也不知晓,现在即使杀了他们,也根本不值得——十年了,那样漫长的岁月呐。那时小顾和你结拜为姐妹了,——若你不死,其实一切也许不会如此结局。他暗自喟息,只是往事已了,不久去死之国时,也再无缘相见了罢。 他不觉在牢中睡着了。第二日开牢门的是鸢,年轻人见叶青狼狈模样,不禁浮出促狭笑意,“叶魔头睡得可好?” “一夜好睡,还多谢兄台照顾。”叶青依旧躺着,望着屋顶,肩上伤没有前日痛了。他不看鸢,忽道,“将某囚禁在此,是兄台意愿么?” 他的声音很是懒散,因他又是素日的他,不羁如风,永不回头。 “若是在下还好。城主有令,将城中邺口音和长相的人统统抓起审问,叶魔头嫌疑颇大,加之其余牢房都满了,便送至此处。”鸢似笑非笑,向叶青扔去他的剑,“只是今日事情已查清,故要放大魔头出去。” 叶青接住长剑——那正是他的剑,他入手便已知晓——他自己就是一柄剑。 “多谢。”叶青笑道,“那样在下便可走了么?” 鸢耸耸肩,“悉听尊便。” 叶青便站起身,向着昨日声音来处道,“叶某尚不知尊驾名姓,可否告诉在下?” 那边没有声音,鸢却开口,“那边的人么?他也放出去了。你若要找他,出去再找也无妨。”他带些促狭地笑了笑,“因昨日抓人太多,本府不提供牢饭,更遑论补偿。” 叶青微叹,“只看眼色听口音便抓人,槿地如此,是更让邺家子有了一试之心。然王上若迁怒你国度,又将如何?” “你们王上离这里那般远,怎管得着。”鸢撇嘴,“且就算邺宣战又如何?槿之中仍有剑神在,昔日剑神一人平定六国,传承下的神之力,邺的武夫是敌不过的——”他又笑,“不扯这些了,你走罢。” 叶青离开牢狱,发觉天色已然暗淡,连新月也沉了。他出了金陵,向着星辰指点的方向去——虽他并不知是否正确,但是妖精也许就在那里。妖精追随着一曲沉默的歌——那会是谁的歌呢?他不由又想起了柳断影。 他一生之中,颇有几个相交甚笃的女子。从他自小倾慕的云忻,为他而死的习骏,一直冷眼旁观的顾卿怜,在歌唱着的柳断影,甚至那活泼的小姑娘苏蘅——大多是邺的女儿,自由的风的后裔。 然他自己一生却总在别离,最终还是独自踏上永诀的路途,那就是约定了,谁也不能更改。 走向东南的方向,在那深夜之中,叶青又听见有人在吹笛了。那同一曲歌子,带着伤与泪水的微笑。是那个孩子留下的歌罢,那以琴为心的少年。叶青不由为那笛而驻足,却没有前往的念头。那是一曲好笛,他驻足在夜风中,听那半阕清音,那是故乡的歌。他甚至记得曲词——那些旧日的歌。 他听了片刻,又继续了前行。他的肩伤略有些痛,让他将剑抽出了剑鞘。他的剑,他的另一半身。叶青凝神于剑之时,伤痛也淡去了,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他与他的长剑。苍白的人,月色的剑。繁星已然满天,他就在繁星之下,挥动了名为伤逝的剑。 他流派的起手势,梅祭,在那三月时节。他记得起初学剑之时,榆叶梅正开得盛。那时天气尚冷,他还穿着夹衣,师傅便让众弟子看庭院里那三株榆叶梅,教他们悟流派剑意——那是梅祭时节。叶青记得那时他还很稚幼,对着梅树冥思三日却一无所得,终一怒拔剑——那时伤逝第一次回应了他的心。 只是最终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一切那样开始。 梅祭,漠风,初晴,挽歌,碧颜,清影,残光,他安静地将那些剑势一一使出,他学到的,领悟的,抑或随心而行。 他只是那一个年轻人,安静地行走在天地之间,受过伤,然后痊愈,却终究厌倦了那跋涉的路途。 叶青挥出了他最后的一剑,残光。剑上的光暗淡了,却随着他的手划出了比繁星更灿烂的光华。 他收了剑,肩上的伤口又流出了血,然他并不在意,只是抱着他的剑,继续他的步伐。叶青在荒原之中行走,远远有什么鸟夜啼的声音,涩哑而狞厉,让他小吓了一跳。 叶青虽是夜眼,在夜里看得清楚,然他也未曾看见人家灯火。一路以来与他相逢的人,均未曾得到安慰罢,他前行着,几不知要去向何处,却仍要前行。 那时他的剑格挡住云忻的剑,双剑交击一十三次,蓝衣女子后跳半步,低声道,“好个叶青,武艺精进至此!”一面换了反手握剑,借近巧之力,攻势狠辣许多,“叶青,你若只守,在我手下过不了百招!” 她原本留三分守势,却终将那三分力也化为攻势,叶青微叹,但他自己甚至不想防御,更遑论攻击——他从来不曾想要伤害那女子,然如今他们已成敌人。 “小师姐。”他低叹,声音中带着太息,“记得昔日,少师兄——他如今还好么?” 叶青在剑与剑交击之中咳嗽,唇边又有了血迹,“伤了师兄,是叶青一生之憾——”还有更多的话,他却再不愿说出。少年时代终究已经完结,言语本已无用。 他只是低声吟起一首诗,那不知何时何地的诗人写下的,拙劣的诗句,他甚至有时以为那就是他写的—— 潇湘夜雨几时停,梦魇依稀情未宁。 塞外旧交心已改,关中新友意难平。 夕颜翛然入棺柩,月影婆娑洗雀翎。 醒罢笑言闻铁马,何人又道故都晴。 那同样的一刻,他又忆起了过去,久远到几乎记不清的时刻。那是十年之前,他那时十六岁,还是个小少年。 阿青,他记得师傅的声音,温暖而慈和,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情,都要活下去。只要风还在歌唱,就不要死。 我们相信的世界是风的魂灵,而在我们死后,也会变成风,保护着我们的故国。不要怕活着的时候被禁锢,人生本就是风的牢笼,然若惧怕活着,连风也会死去。 他记得少师兄有时会弹从西方的前靖传来的某种拨弦乐器,那琴声清而淡,却有种奇妙的韵律。少师兄和所有人长得都不大一样,他比所有人都白皙,头发也有些卷,眼是漂亮的宝石蓝色,有如那前往清化路上的海子。有时少师兄会用一些谁也不懂的语言说些什么。叶青觉得少师兄非常神秘,然那漂亮的少年总只是对他微笑,如从天上下来的神祗。 那时叶青还总是努力想要让小师姐看自己一眼,少师兄便已赢得了她的心。 只是事情到了如今,总是温柔微笑的少师兄不再握剑,蓝衣的女子也已成了敌人。 六 第章 歌诗旧日踟蹰念 并且他也忘不了,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师傅看自己剑舞之时露出的笑容。那一切即使他在很久以后用他的第一次杀戮让师傅成了他心中的伤,他还是不能忘记。 那么如果那时死的是他,一切是否就不会如此?风的狂吼之中,叶青又露出了笑容。现今回顾本已无用,连怀念,也早已成了笑柄。他的眼中蓝光闪动,但他放开了手,让手中的长剑落到地上。 随着长剑落地之声,那同样的一刻,女子的剑已然穿透了他的心口,将他钉在了城墙上。那时三伏,他觉得身后有些烫热,胸中却只觉冰寒。随即他又微笑了,那是和过去,如今直至未来一模一样的微笑。他笑着,唇边溢出血,却只觉被剑刺穿有一种奇妙的快意。 无论如何,他还了这一剑,以后是否拖欠,也不再由他承担,即使要他承担,他也不会承担。 城墙烫热,但他却仍觉得寒冷。但是这样的剑是杀不了他的,因为他的心太小了,即使一剑穿透了心口,他还是不能死去。女子的手握着剑柄,抵在他的胸前,年轻人又笑了笑,艰难地抬起手,示意她拔出长剑。那时的痛楚一如以往,但他早已熟识了那种痛,他惧怕的已经不存在了。 叶青靠在城墙上,伤口没有流太多的血,他半边肺早已烂掉了,这一剑也就是皮肉之伤——但是他觉得很累了。风逐渐平息之时,他开口,“斩下我的头颅罢……师姐。” 女子却道,“我知晓我杀不了你,活下去罢,我的小师弟。” 她青色的眼眸里终于多了丝暖意,“对师门的债,你算还清了……今后你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撕下自己一角衣襟,擦拭了剑上的血,重新纳入剑鞘,“只是……”她的声音淡下去,“你大概,还是……因为你无法释怀。” “为什么?”他依然依靠着城墙,眼眸发蓝,“师姐,为什么不杀我?”他不再笑,几乎喊了出来,“如果你不是为了杀我而来,那么你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傻孩子。”女子转过了身子,离去之时,声音随风飘来,温柔而恬淡,“你听那风还在歌唱,你死什么死。” 叶青徒步前行了一夜,却没有什么困倦之意,只他步伐不快,自然走不了多远。如今妖精的存在和诺言,分明是让他继续向前的最后一点力量了。年轻人一路风餐露宿,朝东南方向行了十余日,便看见了一座小城。那小城掩藏在树林之中,城墙几是如树叶一般的青青色泽。 那就是叶青近三年前曾去过的地方,他在那里遭受了生命中最大的一场失败。他本想绕过那座城池,只是看见城门之时,他又想起了那个人,有了与故人一叙的念头,便往城中而去。守门兵士见了他,便拦住,道,“汝非贵胄,不得入城。” “邺家之子,六国之外。”叶青回答,微笑欠身,“吾曾与剑神一剑之缘,如今至此,只为拜会故人。” “若汝与主上有剑缘,怎得如此模样。”另一名士兵白了他一眼,“汝当知晓,凡进城者,非主上之命不得离城。” 叶青微笑,“吾知晓,早在三年之前。如今只一人来此,意欲与剑神相叙。”他的声音很安静,让那二名士兵放了他入城。他进得城中,举目四望,一切还是与他前次来一样——他前次是逃亡而来,而此次,也不过是在归途之上流离。 他进了城,城中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人注意他,都安静地继续着自己的事情,似乎新来的访客并不存在一般。所有的建筑物都为青色,而城正中宫城之内,宫殿的色泽却苍翠如碧。那湛碧的宫殿矗立在天地之间,只为了那一个人立了一千年的宫殿。 以一己之力一统分崩离析之六国,传说中从天上下来的剑之神灵——六国君主自命为王,却均尊那人为帝——那就是他的宫殿。 只是那之后剑神再也无法回到天上,只得在此小城之中一代代传承力量,并且终其一生,被囚禁在这华美的牢笼之中。 叶青走向宫城,走近那翠色的宫殿,忽有小少年细细的声音将他的脚步止住,“站住,你想要做什么?” 叶青转头,在侧方站着的是一个很漂亮的白衣小少年,袖口衣襟都镶着紫色花纹,那小少年看起来十五岁上下,一双眼眸如翡翠一般碧绿。小少年看叶青看他,便又叫,“你新来此,又是何人,是为何事?” “在下叶青,四海为家的闲散人。”叶青回答,“小兄弟又尊姓大名?” “我?我姓紫,邺护国将军少子。”小少年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别的我不会告诉你。” “独目美将军之风仪,某始终不曾见得,实为一憾。”叶青微笑,“更兼传闻护国将军武艺深不可测,叶青布衣乡民,无缘相逢。” 听面前年轻人夸赞自己父亲,小少年只浮出了冷笑,“你看得起将军,是他的荣幸。他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经被所有人唾弃。”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侧身给叶青让出一条道路,“若你我可再相逢,我会和你说。”他伸手递出一样物事,“你是唯一一个敢于重返这里的人。” “唯一一个么,”叶青苦笑,“小兄弟,你却在城中几年了?” 少年没有表情,只是用他翡翠色的眼盯着叶青,“我十岁入城,如今已经十七岁,若无他意,便得终老此地。邺家子死离故乡,分明是最严厉惩罚,”他望定叶青的眼,眸中翠色安静寒冷,“无论我们被羁绊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将不是我们自己。——你眼睛的颜色那么忧伤,你是自愿承受罪的人么?” “在下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叶青淡笑,“一个甚至不知故乡何方的山野草民。承担些什么,并不是我能够定夺的。” 并且即使放弃又有何用,罪那样的东西。他依旧微笑,并且他还不能放弃一切,在命运行至尽头之前。 小少年带着郑重的神情,他的眼眸清澈明亮,“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是活着的。”他道,“这城中所有的人其实都和死了没有区别,大家每日只是重复前一日的事情,就像被他的美杀死了一样,但是你却还活着,拥有我们都没有的生气。” “但是你们都比我更能活下去,”叶青轻叹,“那么,我要去了——有缘的话,或许可以再相见。” 他走进翠色的宫城,内城没有守卫,他虽只进过一次,却知晓其中一切。悬剑廊依旧挂着各色佩剑——那些败亡此处的人留下的剑。叶青经过长廊,沿途也没有一个人。他看见尽头的碧色门扉,便有声音缓缓传来,“不知故人前来,孤失迎之过。进来罢。” 随那话语,青青门扉开了。叶青走进去,大殿之中亦颇安静,让他脚步的回音显得突兀而怪异。年轻人进了大殿之后只走了三步,便又停下,撩起前襟,以邺的跪礼下拜,“邺人叶青冒昧来此。” “来者为客,请起。”那声音淡定温雅,却又如含着漫漫的疲倦与伤怀一般,那并非叶青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他站起,继续走向殿内。剑神的宫殿只是一并碧色,却颇简朴。叶青看见他去拜访的人,长袖大袍,坐在一张木桌后,双手支着下颌。那人穿着青色,与槿国的贵族同样,眼也是黑色的,但他眼眸的黑和六国中人不同,那是极深沉的黑色,吸引了世间所有的光华。 他的容颜姣好有如女子,那一双漆黑的眼却让他更加神秘莫测。 “三年不见,剑进境否?”剑神又开口,“之前汝剑技已可与吾儿阿蘋相较——”他的声音如一声带着惆怅的叹息,“吾觉汝可造,故准汝出城……如今汝归还此地,是有意与孤相试否?” 未等叶青答话,他缓缓站起了身子,从桌上取了一柄剑。叶青暗自叫苦,因他根本无意如此,且右肩伤势未愈,更兼他早见识过剑神之剑——那种起手,他想来,只有洗月诀可破,他的剑,包括残光,都无法抗衡——他忽有些恍惚了,不觉又抱紧了剑。 极远的地方有什么在呼唤么?那样一曲沉默的歌罢! 叶青沉眉,微咬嘴唇,便见一片蓝光将翠色的屋室吞没。细看之时,那蓝光却只是剑尖三颗蓝色宝石的光辉。那已过不惑的男子持剑而立,如少年时分一般。 叶青低叹。也缓缓抽出了剑。月色的长剑上几点铅色泪痕。他抚着剑,眼睛开始发蓝——但他只是安静而低沉地开口,“如今剑中有障……不知如何方得解脱。陛下若能帮我破解此障……”他微笑着,握紧了剑。 风还在歌唱么?不要死是罢。他轻轻地挥出了剑,那不是任何一招一式的剑,只因他的心而起,因他而生。他不需要去刻意控制自己的招式。他就是一柄剑。 但是他也是他自己不是么?如果他只是剑,何妨真沉湎魔道? 对面长剑之上三颗蓝宝石凝一道流光,微点在他的剑脊之上。月色的剑微一长吟。叶青咳血,但剑势不曾改变。他是那样想知道答案,却也了解,连问题本身,都早已遗失在岁月的洪流之中了。 那么引领着他,让他继续挥剑的又是什么呢?他不像那凌烨之,有着被背弃的悲哀和痛失所爱的惆怅,也不如邵隐怀着家国的血仇,他自己曾经欠下的一切都已然还清,又是什么在引领他继续向前?他的剑风微转,不知为何。 终了半生叹,旧游今在否?他轻轻问出,双剑相击——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他反是愉快的。 “汝之心,太过柔弱。”对面的叹息安静地传至他的耳中,“若汝自求一死,剑怎会强大——虽汝之剑渴盼保护。” “保护?”他喃喃问,“您说的是……” 蓝色的剑击中他的剑,他手指发麻,剑几乎脱手,但他努力稳住。肩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血的颜色愈发稀薄,“您言叶青柔弱,只是——”他的声音亦略带叹息,“在下早已——” “汝早应死去,只汝必然存活。”叹息随着剑光而来,叶青侧身闪过,衣服已然被划破,“汝自亦知晓。” “为什么?”他挥剑,追问,甚至忘了敬语,“为什么我必须活着?我爱的一切都死了,为什么只有我必须活着?” “因汝即是剑本身。”杜泠的眼眸比夜更深,比死更深,“汝命定为世上最锋利的剑,与汝命运相交者,必因汝而死。”双剑再次相击,叶青手中长剑脱手而去。杜泠立定,道,“汝之剑诉于吾汝生平——既汝定负此罪,吾不杀汝。” 叶青后退,又咳嗽起来,却将口中鲜血咽下,“为什么?”他笑着,却比之前更多酸楚悲凄,“为什么我注定是剑,要毁坏一切才罢休——我的剑神,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剑?”他声音愈发急切,“那样的话,我曾经的约定——我存在于世是为了什么?” 青衫的男子拾起了地上的剑,递给叶青,他的叹息如风远去,“因汝是剑,不通人情世故。汝本为守此世而生,只生不逢时。先祖统一六国,是为护六国无辜之人,那时七国战乱,苍生涂炭。”他望着叶青,“剑本不应多情为人。剑如此,剑神亦如此。否则,他怎不得回还?”杜泠的笑疲倦而冷淡,“汝可归去。汝终结亦在前方。”他回到了自己的桌前,“冷月光寒之下,汝之梦将终结。若汝可存活在那时,便再无事可奈何与汝。” “您说的……是柳姑娘么?”叶青问,但男子再不回答,只是坐在他的桌前,闭上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叶青走至殿外,胸中忽剧烈的痛了起来,那痛楚让他无法喘息,连咳嗽都咳不出来。那样一小段时间之中,他几乎以为剑之神的预言已然错了,他可以终结在此——虽然他并不想。 片刻之后,他方发觉自己半跪在地上,手中却还紧抱着他的剑。他终究是不能从这样一场梦魇之中离开了。 他站起身子向前迈步,步履却已有些不稳了。自从很久之前就连续不断的伤,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终究受不了了罢。走了几步,他便又在悬剑廊边坐下,努力平息胸中翻涌血气——他方闭上眼,忽听有喊声传来,“杜泠老头,我就是前日下战书的,若你有本事,就和姑娘比试一场——”那声音直让叶青吓了一跳。他睁眼看时,小少女苏蘅大摇大摆趋进廊中,见他模样,露齿笑笑,“叶大叔,你又如何落到如此境地——呀呀,看起来好狼狈也是。” “姑娘无需喊叫,不似个女儿家。”忽有年轻声音,自叶青身后出现。声音沉静而温和,随声音出现的便是声音主人,叶青背对他,看不见他面容,却见小苏蘅怔怔朝那声音处张望,脸上还有奇妙的笑,眼里闪着亮光。他不仅也回头望了那人一眼,看了之后才觉后悔。 他本知自己并不英俊,见那人却更有些自惭形秽起来。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长发以玉冠束起,有着一双沉静而吸取了所有光华的黑眸,那是个比大殿中的君王更美的年轻人,如玉似剑,然他此刻却不是神,他太过年轻,还并未拥有剑神那样绝世而孤高的睿智。 他又开口了,“剑神累了,今日不欲再见客人。姑娘或是等至明日,或可会会劣者。若姑娘击败劣者,剑神怕是会出门相见。” “蘋公子。”叶青忽开口,“许久未见,不知君安否?” 那年轻人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只道,“三年后又见君抱恙在身,劣者不胜唏嘘。” 小少女这才叫出声音,“好……好漂亮!叶大叔你果然说对了——他真的好漂亮啊!”一边说着,她忽拔剑出鞘,那略细而修长的青青长剑随着她的手指向那边杜蘋,“喂,你,虽然你很漂亮,但是我就会会你,怎样?” “在悬剑廊之下挑战劣者,姑娘胆识值得敬佩。”年轻人依旧沉静而温和,“劣者不惧挑战,亦不会相拒。若三年之后依然会失败,劣者本便没有资格承继。”他伸手向上,廊顶的一柄剑跃入他的手中。剑色泽浅灰,看似厚重,“请。”他开口,握着剑的时候,表情更冷而凝定。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我出招了。”她回剑半弧,左手轻拂剑身,“我会胜过你。” “劣者不会低估姑娘。三年之前,劣者也曾败过,那是这边这位公子,和一位柳姑娘。”杜蘋道,“尘世之中的人,亦有他们的力量。” 他开口之时,少女的剑已到了他的心前。年轻人的动作轻柔而优雅,格开她的每次出剑。叶青坐在一边看着——不过半月,苏蘅的武艺又有进境。她已非那与他初次见面时靠暗器方伤了他的泼辣小姑娘,只爱花巧而非实际——此时她已然是有了高手风范的年轻剑客。叶青看得清楚,二人至少在百招内分不出胜负。 那少女的剑路不很快,她刺出剑的时候带着笑颜——但是她的剑却愈发忧伤。那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又会为了什么而悲伤? 叶青并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杜蘋的剑路很优雅,那年轻人一直格挡,浅灰色的长剑在他的手中却明亮如同星辰。但叶青远望见那年轻人的眼,杜蘋墨色的眼里依旧没有透露任何事物,他却似也注意到叶青的远望,便忽开口,“……看此一剑,与神相较何如?”随着话语,他右腕轻送,剑出攻势。 苏蘅却毫无防御之意,在杜蘋转守为攻之时,她却忽地左手抓住剑柄,双手以剑为刀横空一挥,却连杜蘋也为她逼退几步——叶青有些诧异,那半吊子洗月诀本还有漏隙,她又如何在此时使出?然他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眼旁观。 小少女见逼退对方,便笑道,“看罢,还是我厉害!” 那年轻人却也只是笑了一笑,那却是叶青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杜蘋微笑之时,原有的沉静与温和都消失无形,那笑容并未让他接近尘世,反让他更冷淡而矜骄,为他绝世容颜带上隐隐煞气。 “这些都不是你的。”杜蘋安静地开口,“无论剑,还是剑法,都不是你的。他们和你并不同心,你只是在控制这柄剑。” 叶青本以为小少女会跳起来,却没想到她敛了欢笑神色,对那年轻人欠身一礼,“指点得是——苏某资质浅薄,请公子不吝指点——可莫要像叶大叔一般藏着。”她收了那青青细细的剑,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小扇子,打开扇了扇风,“我来了。” 杜蘋敛容,右手一扬,那灰色剑已然飞回原处。他淡淡道,“不必再比了,如今你还太年轻,无法胜于劣者,只十载春秋之后,你将天下无双。若再下去,若赢了你之后你一蹶不振,那是劣者的错。……并且姑娘并不喜欢剑,缘何学剑?” 少女脸色飞红,却依然直率答道,“自然是为了我喜欢的人。如果没有力量,怎能不相离呢?……我也还要保护我的国度!” “爱或者责任,劣者并不懂得。”杜蘋淡淡道,转过身子,“劣者会将姑娘之意转付剑神,请回还姑娘重要之人身边罢。” 他走到叶青身旁,又停住了,“而至于你,叶公子……”他望向叶青,墨色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死去的人抑或活着的人——你如今,是为了什么人而悲伤?” 叶青愕然,杜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远远走了,身影也消失在长廊尽头。叶青胸口又痛起,不由吐了一口血。 悲伤什么的,叶青大魔头怎么会有呢?他想要笑,却忽笑不出来了。转头的时候,小少女苏蘅也不见了人影。他一个人坐在悬剑廊侧,念起那首旧诗,眼睛觉得很干。他就是这样的人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息脚步,但他此刻停留此处,只是为了继续向前。 他有时回忆起当时在函谷关,在那本以为绝无生还之机的时刻,那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驱逐而非杀死——他甚至记得,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时她正在歌唱,那一首属于旧日的歌谣。 七 第章 万里相别梦里还 叶青又在廊中坐了许久,才起了身,朝着宫城之外走去。他走出翠色宫城,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他走了一小段路,方想起那紫姓少年的话,拿出了那少年递与他的物事。打开一看,叶青便皱了眉,那只是一条布巾,包着一块石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不清楚。若有缘的话可再相见,无缘的话,也就至此终了罢。 这样一夜,他又栖身何处为好?叶青漫无目的地走着,身上的伤微微作痛,他却什么也不顾,只是会想着——那一对老夫妻会伤心么?会生气么?因为自己的关系毁却他们的房子和整条街道,他们会责骂叶青么?年轻人微微皱了眉,无论如何,那些血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他而流的。因他而流的血已然那么多,让他的血都流尽也无法偿还——他总是这样想起。 并且,因为杜蘋的那些话语,他也再笑不出声了,甚至连微笑也无法继续。抱剑走在青石板路上,他的脚板被那坚硬的青石硌得有些痛。他走了那么多日子,那么长的路,如今却被小城中的石板硌了脚,想来也是好笑,然而他依旧笑不出来。 他走在夜间,明月初升,月色向他苍白的面上映上一层浅淡浮光。影影绰绰,却反不太似活人了。他的蓝衣颇有破损,也染了鲜血,只是他如今没有衣服更换——若传扬出去,自然又会遭人笑话,他并不在意那许多,他在意的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 “叶青。”忽有年轻声音直呼他的名字,他便停了步,转头看时,正是那白衣的紫氏公子。叶青望望天空,月尚未上中天——他问,“紫公子曾说起那样旧事——此次是欲具言于在下否?”他不再笑了,却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原来你也被他杀死了……”小少年道,他翠绿的眼在月下很亮,如一只美丽的野兽,“剑之神毁灭了那么多的心,我原以为他不会杀你——只是你和我们都一样死了,连同骨头都没有剩下。” 叶青道,“在下愚钝,不知公子言及何处?” 他依旧笑不出来,那就是他死去的地方么?但是不可以在这里。 小少年安静地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指向月亮,“中原的人认为只要用手指月亮就会变哑,而邺的人不相信,所以我们也不会受这样禁忌制约。”他的声音清而冷,逐渐弥散在夜风之中,“你并不信我们自己国度的传说,而是信六国的,所以你可以被他杀死。” 叶青默然,许久,小少年声音又起,“无论何时都抱着剑——你像个剑痴了。不过,在你找到答案之前,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对你的评价为好,不论是我,还是剑神。我们并不是你,看见的也只是你外露的样子。剑中的至道抑或今后的路途,谁人都不一样,也没有必要向别人请教。并且——”他望着叶青的眼睛,“只要你能够生还,就已经证明了你自己。” 叶青依旧无言以对,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总在这样的时候走神,回到那万里之外的彼方。阳关,清化,弓月,阳谷,惠宁,琅轩——那些熟悉的城池,还有那些地方的人,那邺。他的故土。但是他生命的一大部分却在六国的土地上徜徉,并且拼尽全力也无法回还。他自忖,那又有什么办法。 并且,在那冷月光寒之下,他也总是想起那一个人和那一把长刀。那他无法忘却的笑颜和清瞳,他的友人也是敌人—— “请多保重。”小少年最后道,也离开了。剩下叶青一人站在风中。晚风有些寒冷了,让他咳嗽了起来。那样长的一段时间,他却仍然无法微笑——就算他想要笑,也笑不起来。是笑了太多,以后笑不出了么? 他走至城门,守门的兵士也未如入门之时一般盘问,便放了他出门。他知道自己在向着何处迈出脚步。在那众人嫌恶的魔头叶青余下的生命之中,他再也不曾踏进这座翠色的城池,而城中人与他的话语,更是再没有人知晓。他是一个平凡的人,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所以他要去追寻,那冷月光寒之下的一场幻梦。 他走在清寒月影之下,人和怀里的剑都被印了月色。那样一个憔悴而苍白的年轻人,怀中的剑也一样苍白,那不似在人间的剑与人。 那时他偶尔会想到过去,更久以前的岁月和时日。那样一场虚幻的影子,那时他还和那个少年在一起,那时他们在函谷关。 “叶青啊,我们该怎么办?”见没了退路,少年抬头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上依旧是满不在乎的笑容,“杀光他们所有的人然后闯出去么?” “妖精,你好大杀气。”叶青微笑,“不过,你不是不应该随我一起么?他们顾及你是贵族,不会将你如何……” “然后你就可以大杀一通然后壮烈了?”少年笑骂,“好个没骨气的家伙!你和我一起这么久,你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让我和那些人同流合污?除非我弟弟不叫萧梦蝶!”他大笑起来,“你是剑客,我也是!虽然我年纪轻,可我是琅轩萧家的人!” 琅轩——叶青怔住,那个地方,五十年之前被邺国灭了的靖地——他沉吟,终道,“而我是邺国人,你的宿敌。” “不,你不是!”少年大声道,“你说过,我们都是同伴,无论如何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所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我们一起杀了他们,然后冲出去!” 叶青沉默,良久道,“如今我力量不足,倘若柳姑娘来了,她自己虽然不杀,你我却不免败亡此地。” 他微微叹口气,“妖精,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么?”他望向少年,带些萧瑟地笑笑,“我要你发誓。” “那是什么?”少年的眼眸很亮,那双清浅茶色的眼眸,“若你不说是什么,我也不会傻到发誓。” 妖精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呢?想起那少年,叶青不禁有了想要大笑的冲动——然而他的唇依旧紧抿,眉头也略微皱起。在那一日的夜间,他并不想再笑——不,不是不想,他已经失去了微笑的力量,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寻回。 他并不总是一个人,不过也总会给人带去麻烦,那些并非他的本意——七国不动刀兵,他这一柄剑又能守护与谁? 叶青走在旷野之中,月已西倾,东天亦留鱼白。他觉疲累,欲在官道边树下休息片刻。他坐下去便睡熟了,然而那不变的梦魇又回来了——并不久长,那自过去至现在的梦。他总不知那是否真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醒觉。 是痛楚让他从梦中醒来的。那种无法抵御的痛,从他的心中传出——他惊醒,却无力得连手也无法抬起。他突想起,这已然不是第一次——在非鄞城中也是如此,他那一刻心头涌起了恐惧,他并不怕死,但他不能这样死去,否则—— “放轻松,不要运气。”忽有女子清冷的声音,让他心中的惧怕减少了一分,“我看着你死,但不要这么窝囊。”她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手指温暖,他看样子也快要死了吧。想要自嘲地笑笑,却没有力气。“你从哪里弄了这般多新旧伤?流血那么多,你的心已经快不行了——你不知道么?”她低声呵斥,“不准睡,你死在这里一点也不好看,你忘了约定吗?” 约定……呵,那么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但是他还没有赴与妖精的约,怎么能死?叶青强睁开眼,看见顾卿怜半蹲在他的身前,依旧是冷冷的神情。她一手搭他的腕脉,一手从袖中掏了什么,似是粒药丸,“吃了它。”她命令,然后将药硬塞下去,随即拍拍手,往后立起,“可惜对于你,这药始终是饮鸩止渴。” 他吞了药,心跳慢慢强了起来,也渐有了言语的气力,“小顾……”他艰难开口,“你破誓了,这是第二次。” “不救你的誓言?我可没破。”女子淡淡道,“我给你的药只能让你少活而已,其实我是在害你。你现在更活不了多久了。” 他始终还是不能了解那个女子的,每次相见都更明确了这样的感觉,而她却一直很了解他,甚至强过他自己——他却不知那是为何。 “叶青,你为何不会笑了?”女子忽问,“你不是很喜欢笑么?如今缘何不笑了,是怕了死么?你早不怕死,如今怕了,也是天罚。” 叶青只是低叹,甚至不想说什么——她总是了解他的,所以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你这个傻子。”她果然开口,“执着以前的事情有什么用处——云忻已经原谅你了,你还有什么无法释怀的?” 他闭上眼睛,不愿意理顾卿怜。女子一怒,喊了起来,“你到底要怎样?要死是不是?我现在替那孩子把你杀了,好不好?” “请便。”叶青回答,声音淡然,“反正我们已经在梦中相见过。”他微微睁眼,望向女子。那双眼是黑的,那样忧伤的黑,“我和他相见过,他和我也约定过。你知道那样一个约定,你本来就知道一切——那你自己为什么还执着于此?” “执着于你,你想这么说?”女子微笑,“好大口气,叶青,可惜我不是你那些红颜知己,你也莫要会错意。十年之前初见你的时候,我的话你可还记得?你的记性不至于如此不济,我也不必赘言——叶青,你让我失望。” “对我抱有希望,才从一开始便错了罢。”他一手按着心口,力量一点点复苏,他的颊上也有了血色,“我曾也信些什么,只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才什么也不愿相信。相别万里的人,也只有在梦里才能归还。但是我不信神。” “不,你是信的,你只是怕相信了就无法归还。”顾卿怜道,“你是不知道出生地的人,知道自己注定无法解脱,所以你宁愿不承认自己国度的传说——真是可怜,若别人知道叶青大魔头这般可怜,一定会耻笑不停的。” “那就让他们笑好了。”叶青淡淡道,“只要莫让叶某见到,他们尽可自顾去笑。”他的眼有些发蓝,他已经被激怒了——但是那又有什么用?他依旧没有笑,即使是一丝冷笑。他的神情依旧平静,这让两个人都想要问为什么。 而这并非因为什么,而是为了什么。并且连问的人和回答的人都不会知晓答案。 他终于站了起来。方站起时,面色陡地煞白,扶住了树才不曾跌倒。快到那一日了,他知道,他必须前行,不能再耽搁——他听见那声音在呼唤他向前,一直不断。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觉得熟稔的声音,但是他不知道那声音属于谁。 当他回过神时,顾卿怜已然不见了。这是第二次吧,她违背了当日的誓言救了他——但是他没有感激。他知道那些她都不需要,同情,感激,那些人世间的情感。但是她到底需要什么,那些就不是他能够了解的了。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朝着远方缓缓走?(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8 部分阅读 切┤耸兰涞那楦小5撬降仔枰裁矗切┚筒皇撬芄涣私獾牧恕?br />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朝着远方缓缓走去。那地方是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有走,继续朝着不可知的道路和终点。 那一粒药很管用,他气短的病症似乎好了许多,然而他也清楚,那药确实是在用他的未来换取现在。他不能再等。 走了半日,前方隐约有座小城。叶青看见,便想入城买套衣衫替换,省得再吓了别人。他加快脚步至了城门,忽觉身后微微一寒,立觉不好,纵身而起,却有一道青光已然追上。他在半空微举长剑,与那青光一格,便觉对方力道不弱。剑方出鞘,青光又至,他剑已然平动,带着一声清越长吟,点在青光之上。一剑之下,已有一柄青色长剑飞了起来。随那青剑飞起,又有一声轻柔的惊呼,带着童音。一个黑衣的小身影跌在地上,随他剑向前指去,那身影叫道,“叶青果然厉害!” 他定睛望向那人,坐在地上的黑衣人是个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小少女,面容美艳至极,唇边有一点黑痣,她的眼睛如墨与死一样的漆黑。少女被一击之下击败,不由又叫,“怎会这样——邵隐我都打败了,怎么还在你手下过不了三招?” 听她口气,叶青便也知晓她是谁了,不由道,“吟首诗我就放了你,燕姑娘,否则——” 少女柳眉倒竖,道,“诗哪是这样时候写的?你也会在掉到水里以后舞剑么?不要欺人太甚呀,大叔!” 叶青哑然失笑——这小姑娘口气好大,毫不管自己受制局面——并且,又有人叫他大叔了,口气却和苏蘅全然不同。 那一刻,他忽发现,自己又笑了——那才是他自己,他知道,只是走了短短一段弯路,最终仍然是会回还的,“这可不好,你既然是我的俘虏,至少要做点什么事我才好放你。”他笑了笑,“并且,你的剑术还不如一年之前的邵门主,更遑论如今。” 小少女立时更怒,她一字句道,“休要说风凉话!要杀你干脆杀了好了,要给你写诗,想都别想!”她声音依旧稚嫩好听,那样一个小孩子在赌气——叶青觉得这小女孩比苏蘅更好玩,不由也逗她,“你可别忘了你面前的人是谁,叶青大魔头你也不会没听说过威名罢,这样的坏人本就谁都知晓,你不作首诗我就——” 少女忽地冷笑,“别骗人了,叶青,我可和柳姐姐问过你的事,你坏得一点也不彻底,还没有我万之一坏!”她的话语依旧轻柔,面上表情却更加恼怒。少女伸手,手上一只风铃,精致而小巧,“这是未知之主的信物,也是柳姐姐和我的约定。”她开口,“你总不会不给柳姐姐面子罢,所以我要走啦,把你的剑收起来。” 这完全是在耍赖了——叶青不由又笑,“你和苏姑娘很像啊,都喜欢耍赖,”剑轻入鞘,他道,“不写诗就不写诗,你不过是喜欢打架的人里面诗写得好的罢了,随便找个小腐儒应当都比你写得高妙。” “叶青,你够坏!”小少女大叫,“即使这样,也别想要我的诗,除非——除非把小萧给我!” 叶青哑然,这要求却太过分了些。他不由又想起苏蘅对这小姑娘的评价,也觉贴切,遂又笑笑,“那我走了,燕姑娘好自为之——”他越过她前行二步,忽觉背后一凛,依旧是那青青的剑,朝着他背后疾袭。叶青甚是恼火,眼睛也微发蓝,却因她是小姑娘而不好重手——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再挡,只是一手按剑,身形掠向城中。身后剑气依旧紧追不舍,这算是在逃命罢,他暗忖,有些好笑起来。她若以后有心瞎扯,自可以编出诸如叶青自她剑下逃窜的故事了。 叶青掠至城下,身形上拔,半空借城砖一点,落上城楼,成了居高临下之势。小姑娘向上之时他正站定了身形,只将剑鞘一伸,便将她打落城墙。纵燕逸秋轻功不弱,也摔了个七荤八素。叶青大笑出声,自另一面翻墙进了城。 那个孩子可真狠呢,他暗自寻思,真不愧美与毒之名。如今的江湖,已非他久留之地了。 在一家商铺购了套衣装,他不再是那连自己也嫌恶的邋遢落魄模样,虽面色依旧苍白,却已不再肮脏——他是有洁习的人,本便受不得那般脏。 他不知那小城的名字,城中人也只是好奇地指点他和他的剑。他们彼此都只是陌路过客,一面相逢,永不再会。 而叶青自己也是人生的过客,在七国之中行走,却永远没有可以回还的地方。他走在城中,向着遇见的所有人点头微笑,那些人有些还以笑容,有些佯作不知,也有些咕哝些话,说他是呆瓜。 这是他颇为快意的时刻,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然而不能,他的路过只是让自己更接近那个人。 他们相别万里,如今他已然回还,另外一人又在何方?叶青自己不知晓,他会问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然后告诉自己没有问题的答案。他是个奇怪的人,很久以前就是了。不羁于世间一切,却被自己的心禁锢。他强大的能胜过一切,却没有能够拥有的东西。 或许那是因为他不够强大,诚如剑神所说,他的心还太柔弱,但是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若他的心本便柔弱,他应该在十年以前就已经死去。不,他是死了,三年之前就已经死了,如今回来这里,也只是一个没有去处的亡魂。 他终究是回来找寻,一个亡魂寻找一只妖精。他找寻的路途是如此漫长,连自己也无法承受。 但是无论如何,他就是他自己,叶青,那蓝衣漫步,永远微笑的年轻剑客。他知道要做什么,并且不会再迷惑。 年轻人轻吐了一口气,抬起了头。那么继续走吧,穿过小城,那呼唤在前面,并且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完成。 要交出人生给后来人的话,就把旧时代的一切都清除掉罢,他安静地抱剑走在新生月色之下,趁着这样时候,要终结的就一并终结为好。一切过去尽皆灭亡,才是新时代的序曲。 只是,他自己是旧时代的一分子。将自己连同整个旧时代的幕布一并扯下,便是准备退场了。 他的流派因梦存在,因他灭亡。那么他自己呢,又要跋涉到何时?叶青自己是没有办法知晓的。 八 第章 清歌半阕亦无眠 腊月十五那日,叶青走近了临安。叶青走得很慢,加之他亦行了一段弯路,方使他至此时才到王城。叶青并不知晓萧荷是否在王城,但似乎有什么告诉他,这就是他漫长旅途的终点了。他走了很久,也是要休息的时刻了罢。 然而到了此时,他的眼反而更加明亮。那双微微带着蓝色的眼,在他病更深的同时,也显得更亮而利,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叶青走近王城临安的时候,又听见了熟悉的笛声。又是那孩子么?他回忆起那有些不男不女的小少年,不由有些想笑。那一曲笛是一首挽歌,那是吹给谁听的挽歌呢?叶青走向吹笛的人,平静而悠闲。那吹笛的人不曾停,但叶青也看见树上的小少年望下了树,那一双明亮的紫色眼眸,其中有一只色泽比另一只浅一些。 小少年认真地看着叶青,二人对视不久,叶青便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小少年也将笛音吹走了许多。少年放下玉笛,开口道,“又见面了,叶先生。” “小兄至此,所为何事?”叶青问,他并不是很想知道答案,但他喜欢问一问。而小少年只是撇了撇嘴,道,“在此等死。” 他不似在说谎,但这又是什么意思?叶青有些疑惑,然他没有追问,小少年就又笑了起来,险些让手中玉笛滑落地面,“先生是有病的,我也有,在这里。”他左手指指心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碰,我就死了,然后连点灰也剩不下来。” “如果不用火烧,你是不会变成灰的。”叶青道,“然后,你的魂就会一直停留在你的笛子上,永远无法离去。” “我不会。”小少年又嘻嘻笑了,“我已经告诉姐姐了,让她烧了我,然后把我的灰撒到惠宁,那样我就可以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什么能羁绊我。” “那样真好。”叶青亦微笑了,“你可以回去,而我会一直在这里。”他微举怀中的剑,“过去,如今,未来,我不会消失的。” “先生不要那样笑呀。”小少年把笛子换了只手拿,一手捋了捋头发,“你这样笑比哭还难看,既然这样活着也不过是死灰,那我就把它全烧干净了!”他宣告似地开口,“死算什么?先生和我不都是早就死掉的人么?如今消沉又有何用?” 他一面说着,手又抚上心口,而那双紫色的眼却更明亮,“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少年忽道,一按树枝,身形疾掠而去。 “你说得对,孩子。”叶青淡淡道,又咳了几声,“而你和我并不相同——所以不要悲伤,孩子。” 他知道自己的话将不会被那少年听见,并且之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见那孩子的机会了。那个古怪的孩子,明明一直在笑,却一遍遍吹着挽歌,也不知是吹给谁的。他忽又想,自己死后,会有人给自己唱挽歌么?那样的问题是不会得到答案的。他也不指望那些答案。他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叶青便继续向着临安城门前行,有些树上叶子已然掉光了,也有些树上黄叶萧瑟,更有一些树上叶子依旧青青,那些不同的树。他这片叶子,早就凋了不是么?那么快点继续罢,他不愿意再等。而妖精你在何方?他想要这般询问。 走近城门,他忽见剑光冲天而起,惊起一林鸟雀。叶青远远看去,密林之中一个年轻男子,青衣白衫,文士装扮,却将一柄剑舞得剑气破天。那个人,他们不仅相见过一次。记得在函谷关那时—— “喂,叶青,你看来了那么多人,你打败过里面几个呢?”少年笑着,侧头问一边年轻人。叶青微微皱眉,没有回答。那些人之中大部分他均认识,且曾胜过——这算什么啊。他微叹口气,回答,“妖精,我也不记得了。” 那时叶青二十四岁,不大不小,只是喜欢与那自命妖精的少年萧荷闲聊。这样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遇上,实在不甚有趣。 那一刻他见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缓步而出,那年轻人看似文质彬彬,眉目之间却英气逼人。是凤翔天宇之中的谌忻瑞,这样一个人——那年轻人开口了,“又见面了,叶公子。” 叶青淡笑,“四年之前某可不曾想到,你我终究此时相遇。可真是有缘呢。” “喂,你是谁啊?”少年却开口了,他大大咧咧抱着双臂,“我没见过你,而我很有名哦。你报上名来,可饶过不死。” 叶青却被那少年的话逗笑了,“好啦,妖精,莫再如此说笑。你却见那么多人也不怕么?” “有甚好怕?”少年大笑,“琅轩萧氏,也是战场出来的,骨头最硬!可以战死,决不会怕!并且你是我朋友,我不帮你帮谁?” “不,”叶青忽道,“你我不是朋友,妖精,朋友终究会背离。你我只是同伴,你没必要把自己性命搭上。” “不要小觑我,叶青。”少年正色,“我是萧家的人,家族本就是从故土琅轩逃离,在卫流亡的靖国望族。流亡之时只因有人相助,才不致族灭途中。并且,我认为你是我朋友,你就是。不用你做什么,我已经可以和你一起拼命。” “我知道了。”叶青低叹,目光又凝至那青衣人身上,“妖精,但是,我可能会背离。” 他忽厉声,“谁有胆量,作叶青手下新死之鬼?”他知道那少年的力量,而他自己此时重伤初愈,本也无甚力度,他们本不应——再如何言说也没有用处了。叶青轻按剑柄,会来么?他们,那一切的一切—— 远远一曲歌,随着马蹄之声传来。那北地口音的歌谣。叶青忽见自己的手有些抖,因为那是…… “你在怕么?”对面那青衣的年轻人却也道,“任谁也不会想到罢,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惧怕的东西。” “怕?”叶青扬眉,冷笑,“怕什么也不会怕你们的。谁若想死,叶青就成全他!你们这一点点人,想要杀了叶青,还嫌太少了!” 虚张声势么,他暗自又笑,如今这样,怕还是生还不了了。——而妖精,你才十五岁,要活下去啊。 “欸,你们这么大一群人在这里做什么?”那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那曲歌停了么?他望向天空—— “……谌忻瑞。”他吐出林中男子的名字,却并不打算让那人发现,而想寻别路入城。他右脚刚抬,忽听身后人道,“既然来此,何不一叙旧日,再谈分别?” 叶青站住,有些发怔,却终回答,“无妨……我也无甚紧要事。” 他嗅出了一丝死味,从那对面年轻人身上发出的死味。凤翔天宇,当年那一对快乐的年轻人,终究结局如此,不免他自己说过的那些,朋友总会背离。 而他自己就背离了一切,想要回头也无法回还。那对面人身上的死味如此浓厚,他自己也会觉察罢—— “我闻到死的味道,在你身上。”他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与凌烨之,都不是从前的你们了。那时的你们更为强大,现在你们都是有着死味的人。” 如今这样两个年轻人,也都已经泯然众人。叶青暗忖,他们已经无心于世间,那些钝了他们的长剑。 “我们自然比不过叶大魔头。”谌忻瑞唇边微露笑意,但他的眼依旧清冷,“我们这地方只出腐儒,不比别地。” 叶青淡笑,“是么,那剑神为何会在这里而非别国?”他自知这问题得不到答案,听谌忻瑞漫不经心地开口,也是无关之事,“叶公子是否知晓,叶大魔头入函谷关消息一出,昔日函谷关盟誓时人亦已集结,要让叶公子应了昔日誓约?” “哦?”叶青抬眉,“那么多人找在下一人,在下颇为荣幸。只是如今在下并未见得几人,是否在下太过平凡,他们看不出呢?” “不要太看不起他们,叶青,否则你迟早会应誓的。”谌忻瑞道,“你是不会忘却那时罢,还有你的那个誓言。” 叶青冷笑,“你说的那个誓言我完全不记得!我回来是为了另一个约定,我发那誓言的时候,也在函谷关!”他笑的时候眼又发蓝,手指抓紧了剑鞘。他自也知道自己有些火气上涌,却也不打算按捺,“谌忻瑞,我向你保证,那样的人,来几个我杀几个。” 那无非是一种可怕的咒诅了,他见对面年轻人退了一步,便又笑道,“在我死前,怕也没几个人敢来。那些人无非也是欺软怕硬的而已,你们不也是一样?否则当时你们怎么没有一人胆敢动手,直到柳断影来?” 对面年轻人不说话,叶青继续冷笑道,“如今也是一样,就算一群人来,他们也没有一个有胆识。” 那样说着的时候,叶青感觉更倦了。他根本没有心情说那个,他也不想见到那些人,包括谌忻瑞。他厌恶旧时代,却又无法离开。所以他要回来,为了那个承诺。 ——如果有那么一刻,必须让一切终结了,我希望是由你的手来结束。 他望定谌忻瑞,“如果你有信心,也可以。现在敢挑战我的只有些小孩子,他们可不似你们,瞻前顾后,而我也很喜欢那些孩子,江湖以后是他们的。” “英雄出少年,只是我已经老了,收了一争宇内之心。”谌忻瑞淡淡道,“每个人都说的事,我如今依然懒得信了。三月初三,我将与凌烨之决战清洌デ啊D蔷褪侨缃裎椅囊磺辛耍悖米晕铡!?br /> 叶青轻笑,抬手,“好自为之。” 凤翔天宇,昔日那对年轻人,如今仍然走到相背离相杀死的结局。叶青向着城中走去,那两个人,不过是为了女人,那种可笑的理由。 放松了心情,他又咳嗽起来。那种咳嗽也是他活着的证明罢。方才说的那些人快一点全来罢,他怀中的伤逝,又有多久没有染血了呢? 函谷关外,旧日之盟。 那所谓的毒誓,不过是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分明就是他希望的结局。那些人只是不知道,他也无法再有这样的终结了。 走至城门,他又教两个兵士拦了下来,“汝带刀剑,不得入城。”他们例行公事地道,“槿之王城,不见刀兵。” “如此,我不进城。”叶青道,笑了笑,便顺着城墙走远,一路找寻可以跳进去的地方。他绕了半圈,到了另一处城门,天也黑了。他想趁乱混进去,却被赶了出来,城门随即合上,将他关在外面。叶青叹了口气,便靠在城墙上。腊月的天很冷,夜空也阴沉,看不见月亮。身后的城墙也是冷的,但那坚硬的触感让他忆起阳关温热的城墙,还有那处伤。 既然风在歌唱,就不要死是么。他目中那远去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但是如今说什么活着,那也很奇怪了罢。风的声音变成轰鸣,砂砾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并不觉得痛。不管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伤,而那伤处的血也止了。他很疲累,想要睡,却知道不能在此睡去。如今他还是不能死。他一手按了城墙想要站起,脚下却不稳而摔倒下去,再无力气爬起。久久,他看见一双牛皮小靴,那人站在他的身前,那个声音,冷而安静,“方才你为什么丢下你的剑?”那是顾卿怜,“你一定要死在她的手下么?那么,我看着你死。” 他长吸一口气。这样的一夜,漫长得很呢。并且这样没有月亮与星辰的夜晚,更是死寂一片——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忽有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夜中唱起一支歌。那是楚地的调子与词,那不是柳断影,但那是一只漂亮的歌,虽然他不懂其中涵义。“今怀歌兮夜未央,惜长庚兮心藏。胡问余兮所为?挽长弓射天狼!宁驱车以东离,揽裙裾嗅兰芳。君何谓之旧忆?皆吾意兮萧郎。” 那歌也有些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妖精告诉他的一首民歌。那是更久远之前,被邺灭亡的靖国的歌谣。妖精告诉过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告诉彼此,他不在乎国度之别与那些久远之前的仇恨。尽管叶青知道,那些遗民并没有办法忘却那些,至少那支歌不曾忘却。 刺客多独行,只为故国缘。靖亡二十年,仍有歌谣传:昔靖虽鄙远,靖人意实坚,悠悠廿载半,转转星月悬,当日心已死,何复计从前?良将虽已故,何笑靖人言!生死均事小,护国方为先! 少女的歌声惊起飞鸟,翅膀扑扇的声音让叶青听不甚真切那姑娘的歌了。那槿国的小诗人,那燕逸秋。 翅膀的扑扇声沉寂下去,少女的歌也止息了。叶青倚在城墙上,望着没有星辰的夜空。他偶尔也想要在夜间睡片刻,但是这样的夜晚又太过寒冷。天这么阴沉,会不会下雪呢?自然这里是比不及他故国的寒冷,邺地比起这里要冷许多。只是更奇怪的是,他少年时代每一年都期待着冬天,因每到冬日,他的病会奇妙地减轻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那时会想起旧日邺的雪,风卷着雪片打在窗板上的声音,在他耳中如歌唱一般。 他一遍遍地想起故国,但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罢,在函谷关之后他曾想过回去,但物人皆非,他少年时所熟识的一切,都已然成了灰烬。 所以他必须回到中原,再前进下去,在江南烟雨之中寻找他曾经立下的誓言。为了那个誓言,他可以跋涉千万里。应该结束了罢。 叶青方闭上眼,忽觉风声一凛。那样熟悉的感觉,让他拔剑出鞘。听一声尖锐金铁交击,他睁眼时,一个影子一击不中,已飘然而去。 叶青怔了怔,收剑回鞘,又靠上墙。那样漫长的一整夜之中,他就看着天空。没有一颗星子在天上,也不曾有月,尽管那是腊月十五。年轻人因冷和病而微咳,咳嗽的声音在夜中随一林黄叶沙沙声传出去,传到不可知的彼方。 天色鱼白,叶青听得一边城门开启之声,暗自叫好,转了身形便疾掠入城。城门士兵八成今后一个月间都会互相说起罢,那样晨曦方露之时的一个蓝色影子,有如鬼狐一般。 走进王城,叶青忽觉得有些安心了。他应已不用再流离,因他暗暗觉得,妖精就在这城中的某个地方,等待他的到来。 临安是槿国的王城,却也并不比其余城池繁华富饶多少,甚至不若一些大城如金陵那般。城中人多为青衣,那是槿国尊贵的服饰。蓝衣的叶青本也是城中的异类了。他在城中抱着长剑行走,也无人多注意他一眼。叶青不过是一个游魂不是么,这样在城中寻找妖精,而妖精为何还不出现呢?这样一直寻找下去,我也疲累了啊。 黄昏之时,叶青走进了一家酒馆。他要了一角薄酒。他厌倦了跋涉,也不再在意那些——所以他平生不饮酒,却要在此微醉。 杯酒入喉,那丝热流缓缓从口中滑入胸中。叶青微咳,然他的眼睛却愈发亮,也微微闪了蓝光。剑依旧在他的怀中,叶青一手轻摇酒杯,不觉吟出字句——恰黄昏,倾浊酒,掩寒衣。——俯瞰江南,谁人知我漂泊意? 那样轻声吟出不知名的字句,叶青的眼却愈发明亮。他并不想借酒遗忘些什么,他不想忘却,过去的一切,他也几不曾忘记。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他或许只会夭折在少年时,成为师门之中叹惋的对象罢。 而如果那样,他也不会遇见习骏,那个风一般的少女也可以活下来,并且只是为了自己和家人而活着吧。那样的话,他也不会在那时发誓要活下去,即使怀着苦痛。他也不会成为江湖之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至今都无法洗清——但他也懒得去说什么,他并没有那分热情。 又饮一杯,他苍白的颊上也微泛起了红晕。得了这样的病,他本就不应喝酒,而他也不怎饮酒。但他如今已不在乎,只要他还有握剑的力气,他不在乎别的。 四杯一角,酒已然饮完,叶青的面上也有了血色,让他显得不那么憔悴。他在柜台上丢下酒钱,抱着他的剑走出了店子。 在街上走了不久,忽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青。” 那是女子的声音,冷而凝定,“没想三年不见,你仍然如此落魄。” 叶青一愣,转了身子,便见到一个女人,黑色的衣裙,那不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女人,但她有着一种危险而致命的吸引力,不知从何处散出。“或许不记得了?”她开口,“那也没办法,我是云碧。” 她的声音也有些生硬,很久未与人交谈过的声音。那个眸子色泽比旁人稍浅的卫国女子,那个与云忻同姓的人。 叶青微笑,“如何不记得?云姑娘侠骨丹心,是连叶某这魔头也甘心承认的。如今魔头落魄,也只是应当的罢了。” 黑衣的女子淡淡笑了,“不过你的面色却比三年前好了许多,什么灵丹妙药让你也好得那么快?” “鸩酒。”叶青轻道,他咳嗽,避开女子的视线,“这世上最可口的,不过是鸩酒。我用它止我的渴,那使我很快意。” “打哑谜是否让你更快意?”女子道,“我不知你所谓鸩酒是何,也不想知晓。只是如今,我要你遵函谷关之誓。” 叶青本已些微松懈了精神,听她一言未尽,尺长短剑已至心口。情急之下叶青往后便倒,然她短剑变招快甚于他,欲将他杀死在他拔剑之前——函谷关,所有人都一遍遍提这该死的地方。叶青冷笑,短剑在他心口刺出血痕,他已出剑。第一剑格住短剑,第二剑将那短剑击飞出去,第三剑出,他已又站定,剑指着那年轻女子的咽喉。他的眼色发蓝,“如何,”他开口,仍是微微笑着,“云姑娘。” “不杀女人小孩,我曾听人说你有如此癖性,不觉是真的。”女子虽被剑指着咽喉,却陡地笑了,“这样你迟早会死在女人或小孩手上。” “若有人有能力杀了在下,那与他是女人或小孩无关。”叶青淡淡道,“我不怕挑战,也喜欢有朝气的孩子,所以我不会杀他们。”他唇角上扬,“而女人,谁不是女人生的,杀女人的话,我自己是做不到。” 而那些传闻,真是笑死人了。他自己也想要说那些罢。长剑收起,叶青便依然是那个苍白而憔悴的年轻人,“云姑娘,凌烨之和谌忻瑞,你喜欢哪个,也要说出来。否则他们这样下去,注定是两个人都活不了,那可不是好的死法,丢人呐。” “我们之间的事,哪要你管!”云碧冷冷道,“好好看着你自己罢,除了我,还有另一些人等着取你性命。” “一直都有很多人等着杀我。”叶青微笑,“我也在等着他们,但是我等不来那些人,等来的人,也都被我杀死了。”他望向天空,天依旧阴沉,“这真是好笑。”他最后道。 九 第章 旧识成雠云自翾 “是可笑得很。”云碧也道,“你自己也知道可笑——你现在回来,除了死,我却不知你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呵,就在我死之前,杀尽天下自命英雄之人罢!”叶青道,他又大笑,几乎无法自制,“来一人我杀一人,总可以杀尽!” 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自己都知晓自己的眼已然蓝了。他虽一直笑着,但心事也大多写在面上,想掩藏都掩藏不得。他有着邺地的血,那样奇妙的血统,但他也是他自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并且连现在都几乎也失去了的年轻人。久久,他又开口,“再见。” 叶青并不想再见到故人,除了妖精。那些故人总是要让他伤怀,用着各自完美无缺的理由。而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们的正确。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走在街道上,那时已然夜深。那是个奇妙的夜晚呢。他寻思的时候又下起雨,冷雨淋湿了他的蓝衣。那时腊月,年中最冷之月。不久雨又成雪,他站在屋檐下看雨雪交织落下,天气很冷呐。他轻轻对着手心呵气。如果这时有人来,他的剑会不会握不稳呢,无论如何,他自己并不想在这样时刻动手——他忆起小师姐,在这雨雪霏霏之时。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他开始想念。 他的衣湿,身上微冷,但他不曾咳嗽,就在深夜临安望远远一座小楼上几点灯火,忆起那些华年旧事。 叶青站起身子,却几教痛楚又压倒下去。他看着面前两具尸体,唇角些微上扬——总之他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决不。 “师傅,我为你报仇了。”他喃喃,对着散尽繁星的天空微笑。没有力量再向前了么?过去的一切已然死去,云忻,习骏,他们所有人都沿着自己的宿命前进,“对不起……”他喃喃念少师兄的名字,咳嗽着,血从嘴角滑落,“如今,叶青已然无憾……无论是否被原谅。” 他步履不稳,扶住树的时候,手下的树也似成了柔软的。如今连这样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么?那若有一名仇人来,即使只是一个孩子,拿着生锈的刀——他努力抱紧他的长剑,无论如何,他还不想在此时死。 年轻人跌跌撞撞向前,城门处守门的兵士说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了。无论如何,他记得的,只有那少年萧荷所在的地方,以及—— 东天发白,但他无法注意到那些。他只知道他怀中还有剑,并且——“叶青?你怎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抬眼,果然是妖精罢,还是改不了那大呼小叫的性子。不过不要再叫了,他又不是要死。这还不是他的死期。 但他也几无力开口了。只叹了一口气,他便再无法支持自己的身子,任其如一片枯叶滑落。他倒下去,但依旧抱着他的剑。 那剑毕竟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依靠了,甚至比友人离得更近。自他记忆的开端,那柄剑就一直在他的怀中,他连睡觉洗澡也不会放下它。 醒来的时候,长剑仍然在怀中。床头趴着自命妖精的少年,那孩子熟睡的时候打鼾的声音也不小。叶青笑笑,方想起身,又一阵剧痛,让他跌回榻上。他的响动惊起了少年,少年睁开一只眼,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喂,医生姐姐说你要准备好后事了。”他茶色的眼闪亮亮的,“你好可怜啊。” “如果我死了,”他低声开口,“我的剑你拿去——她是你的一位祖先所铸,帮她找个主人。然后,随便把我埋在哪里都可以。” “这是在托付你的剑的后事么?”萧荷眨眨眼,“随便埋在哪里?你的意思是,将要寄心于剑,永不回还?” 叶青低叹,“我本以为靖的习俗不同。” 少年道,“族中若有人死,我们会带他的灰回琅轩,纵使要经过邺也是一样——”他的声音安静而认真,“所以,我们一直都是靖的孩子,死后也会怀抱那片土地。我们一族太过怯懦,不似其余的几家贵族一直想着复国。不过这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了,妖精。”叶青低声,“不过,这一次我不会死——决不。我要江湖见我的喜悦如他们之前。” “你快意么?”少年忽问,他仍然趴在床头,眼睛闪着光,“叶青,若你快意,何不让我分享——其实你是很痛吧。” 叶青望着远远小楼上的灯火,安静地回答,“痛又有什么法子,除非没有活过,还有谁可以不痛呢?” 他忽又咳嗽起来,腥咸的气味,又咳血么?谁在乎!叶青忽在夜中大笑起来,拊掌而歌,“终不忘誓言同日死,抚剑余怅惘。风卷阳关外,情系伊人,愁断枯肠。指颤误落朱笔,起身空彷徨。问何时归期,路途茫茫!作甚浅斟低唱,憾今世英雄,难得楚狂!长歌且长醉,点曲水流觞。一朝醒,半分心凉,只道我不解鬓头霜?” 他歌唱,却不曾终曲,只是生生止住,拔剑起舞。他没有一世情深,更遑论半生义重,他只是舞他的剑如前一般。剑气在雨雪之中更易让人见到罢,他什么也不在乎了,那妖精呢,你在哪里?既然在城中——为何不来? “看剑!”忽有声音破风而来,剑在雨幕之中曳出冷冽残光。那一柄剑便自夜的最深处徐徐而来。叶青抬眉,身形转过,那剑刺空。他抬剑转攻,那寂寞的剑却忽也消失在了寒夜之间,让他剑意不觉用老。侧身有风声,他举剑鞘格去,自己腕子也有些发麻。 无论如何,他的武艺退步了——若不勤练,剑技本也会退步罢。叶青冷笑,然他并不知晓那与他相抗之人是谁——他便冷声道,“来者报上名来,叶某剑下,不添无名之鬼。” 那句话其实也是瞎说——很多人他事实上到最后也并不知道是谁。来人却当了真,“清洌ィ朱先衾搿!蹦鞘堑卮穑ナ迫春鲇惺枋АR肚嗉计普溃簧炝粒橇秩衾氲慕1阋淹咽帧?br /> 叶青收剑,依旧咳嗽,“好剑术,可与宇内英雄一论。今日雨雪,不宜出行,回去罢,我与叶楼主曾有一面之缘,不想杀你。” “我并不是孩子,我已二十一岁。”那年轻的声音道,“你为何手下留情?” “国安无事,缘何自寻刀兵。”叶青淡淡道,“年轻人,回去罢。” 而那林若离在夜中的声音冷而讥诮,“那你为何回来?叶楼主倾她之力保临安平安,你又为何来到这里,是想看天下大乱不成?” “若离,不得无礼。”女子的声音自长街另一端传来。叶青望过去,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撑着油纸伞,站在雨雪之中。那年轻人听她不悦,便收了声,女子又道,“是叶青么……若是,可否到清洌ヒ恍校坑幸慌滩芯郑嘀!?br /> “我不懂弈术。”叶青道,“叶楼主请另寻高明,别过。” 他笑笑,抬步欲走,那林若离又拦在了他面前,“请给叶楼主一些面子。” “叶某若是想走,谁也拦不住。”叶青冷笑,眼中又有蓝光闪烁,“叶某并不欲此都城流血,然若有人欺我,只得拔剑以对。” 那远远女声又传来,“何必如此,若离。若他要走,便让他走了也好。你我不过临安平民,阻不住他的脚步。”女子撑着伞踏水而来,木屐的底踩在水上发出细微声响,“今晚你独自出来,我就觉你有什么不对——莫非是?” 叶青忽觉得这样的夜很冷了,他抱紧了剑,望向那年轻女子,“你友人的剑很好,比我见的大部分都好。”他静静道,“但他的剑没有烈气,是宜守业而非争天下的。”他又笑,“他自矜骄,我不在意。” 他觉得那样的冷,连手也要略微发抖了,但他又浑然不顾,只是仰头朝着前去。雨水落在他的眼里,冷而涩,模糊了他的眼。 那一个雨夜,雨雪的声音如轰鸣在他的耳中回响。他全身皆已湿透,那深入骨头的寒意让他不停咳嗽,唇边却有了温热的感觉。不过即使如此他也要活下去。他决不能死,直到那个誓言应验之日——但是风却不再歌唱了,他也不似从前那样,会在夜中听风的歌。 后半夜时雨停了,叶青也找到了一家客栈。他住进去,却习惯不了屋子和人声。不知他是何时才变得如此的,他因那自度而微笑,那如他少年时一般的笑。擦干头发,他暗忖,还有多久呢?他这条命剩下的时日。他不知道,但他或许已随时可能倒下。 在一两年前,他记得,那时他在邺,曾拜访过阳谷的筱桐公子。那个邱在邺的质子,一个安静而优雅的中年男子,替他的挚友守着那四座城池。他是因夜中的笛找到那个人的,那时那黑眼的中年人看到了他,问他是否只是一个亡灵,因听到他的笛声而来——那一曲夜中的挽歌如此悲伤,连死去的人也会回来听的。 但是筱桐公子吹了那么久的挽歌,却从不曾等到他要等待的人。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叶青刚二十岁,那时他也刚认识柳断影。 不过或许那样的一切都是奇妙的巧合罢,阳谷的人永远是快乐的,但并不包括那些从远方来的人。阳谷可以给之中的居民百年安乐,却无法保护来自异乡的人。惠远,惠宁,宁远,那三座小城均是如此,邺的人一向相信运命。 那种东西,他自己也是一样相信罢。那永远无法止歇的命运走到尽头的时候也应到了,只是他不过是一个过客,跋涉在七国的土地上。从邺的沙,卫浚的黄土,邱的黑土,他踏足过每一片土地,但他终究已然厌倦。不论是战斗,还是—— “妖精,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你发誓。”他再次开口,看着少年的茶色眸子,“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么?” “嘘!”少年立时将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嘴边,止住他接下来的话,“不准说,你什么也不准说,我不会发这种鬼誓!” “我是认真的,萧荷。”叶青微微皱眉,唤那少年名姓,“我并不认为今日必死。”他声音安静,“只是,如此时候,将事情说清楚总比较好,往后万一不查,也不致慌乱。我会拖住他们,只要蝶影刀客来,一切都不会有事。” 柳姑娘不会让人伤害你的,他并未说出那句话,“如果真的必须打,答应我,不论是之前还是今后。”他忽道,“我必终结这旧时代,而我自己,请你协助我。” “我们是朋友。”少年叫道,“从一开始就是!我相信你不是传闻中人——但是我不会答应你这样的事情,我有我的私心!” “你在说是。”叶青微笑,“那么,到了那样的时候,我必找寻你——在那之前,我会背离。”他忽抬头望天,“之后我会回还,在需要你帮助的时刻。那时请擦亮你的剑,妖精,然后告诉我,你是为了终结而来。那时你应已长大。” 而如今,就是我回来的时刻。他无声地自语,我回来了,而你在哪里呢?请不要再躲避了。 他微合上眼,快要入睡时,有人踢开了他的门。他依旧半躺在榻上,手指微握紧剑身,甚至不曾睁眼。有风铃的轻响,劲力破空之声。叶青直剑轻格,却震得自己腕子有些痛。他身子依旧没有动作,格住几下来袭,他方睁眼,便看见另一剑破空而来,刺下了黑衣少女发上的珠花。那同时攻他的人也似忽失去了力量,只是呆呆站着。那美艳的黑衣少女煞白了脸,随之只有一柄剑,青青如碧,握在一只手中。那只手很大,握剑的人却只是个小少年,黑衣束发,“叶青先生对我们有恩,我们不会让姐姐欺负先生。”他的声音柔和而温雅?(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9 部分阅读 战5娜巳粗皇歉鲂∩倌辏谝率ⅲ耙肚嘞壬晕颐怯卸鳎颐遣换崛媒憬闫鄹合壬!彼纳羧岷投卵牛鞍⑶铮倌帧!?br /> “小萧!”她气得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这个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我为何动不得?上一次他就调笑我!”话音未落,她已拔出了剑,青色的剑在空中划过微光,刺向那少年,少年剑尖微压,以阻止少女进攻——叶青却懒得再看,他闭上眼睛便睡熟了,甚至忘记了胸口隐约的痛。他睡得很熟,连谁为自己盖上被子都不清楚。他很疲倦,无论如何,那时他只想睡,纵使长睡不醒也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 如今他似乎已晨昏颠倒。叶青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屋外阴沉,雨却已经停了。屋中昏暗,却无凌乱之迹,他却有些不明白方才那是否真实了。或许他只是在这江南槿都的一间客栈里,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叶青坐起身子,发了一会呆,窗外的天渐黑了下去。他叫了饭送进房中,却全然不想动箸,只是顾及气力,强用了一些。那之后他又继续发呆,往事件件涌上,浑不知是梦是真。 他望着窗外的时候,似有人敲了门。他望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人,年近而立,邺的束发,邺的白袍镶着金边,那样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眼。他有些怔住了,脱口道,“伊……” 却似是因他叫破名字,那人如水泡一般消失了。叶青擦擦眼,这果然是一个梦罢。这样久的跋涉,不过是等待一场无涯梦尽罢了。他身上的蓝衣有些褪色,现出淡淡的灰。叶青望着远方,隔河两座小楼上点起了灯火,他恍觉又入夜了。 入夜了,他那样思忖,从窗子跳了出去。他在槿都城的街道上漫步,因有宵禁令,长街上只有他一人的足音,传出百十丈去。叶青在城中漫步,希望能在某处找到那个小少年,昔日他们曾经共同战斗过,却又不得不别离因世事所迫。 前行不久,他怀中的长剑忽微有鸣动,叶青一手按剑,身形凝定。他听着风中声响,那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那人是否他所认识的,他不能十分确定。剑告诉了他危险,剩下的只有他自己去发觉。 没有声音,他忽见从夜的最深处伸出一把小扇子,朝着他的头拍击下来。叶青未避,便被啪的打个正着。随即有小少女脆脆的笑声,“终于打中你了,叶大叔,现在可以认输了吧。” 叶青忽道,“收声!”剑鞘前顶斜挑,小少女惊叫一声,被他剑鞘拨到一边,那同样的一刻,天地之间忽闪过一道光,那是最后一抹安静而清冷的光华,带着血色,自叶青出鞘剑中流淌出来。剑光映着他蓝色的眼,和面前那张未曾惊呼出声的脸。 苏蘅不过是凑巧碰上,而那个人才是——他想要收剑,却惊觉左手剑鞘已从手中滑落。 他的小臂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只流了很少的血。那样一处伤——或许是什么喂了毒的暗器罢?他自嘲地笑笑,封住左臂穴道,“帮下忙,苏姑娘,帮我捡一下剑鞘。” 他看小少女不情不愿取了地上剑鞘给他套上,少女仰头嘟着嘴道,“大叔一直只是逗我玩,方才那样功夫从未试过,是看不起苏蘅吗?”说的时候,眼里还有泪花忽闪忽闪。 “不要叫大叔啊。”叶青带些疲倦地道,“你们还是孩子,我不会如对敌人般对你们——我很喜欢你们,有那样朝气。”他对小少女微微一笑,“你们不是也未用全力么,点到为止的话,两边都会这样,所以不用在意。”他开口,“好了,不要玩了,方才你差点被杀。” “我?”小少女仰头问,“为什么会是我?他不是来找大……大哥哥麻烦的吗?”她因微仰着头,额上发丝落在眼上,便吹着气想把它弄开,“并且我武艺天下第一,还穿着阿妈给我的护身甲,他如果捅着我,我回头就能把他射成筛子!” “果然还是小孩心性。”叶青微笑,“好了,槿国的宵禁令不是玩的,苏姑娘还是勿再在街上游逛,快些回去。” “我方才打趴了三个要找我麻烦的小捕快,现在已经没人巡夜了。”苏蘅咯咯笑道,“叶大叔,不要每次都着急赶走我啊,我还有件事要找大叔呢。小萧说前次看大叔睡得太熟不敢打扰,又忘了留条子,他那样害羞的人,也不敢再去,所以让我给大叔留条了。”她伸手递出一个蜡丸,叶青怔了怔,因他只有一臂好用,却终用握剑的手接了蜡丸。不知为何,他已暗暗知晓那是自何而来。 “那我走啦,大叔多保重!”小少女挥挥手,笑起来的时候比起从前更为俏皮可爱。那个小姑娘一直是倾心于邵隐的罢,叶青有些无聊地寻思,两个孩子彼此倾慕,将来会是一对好侠侣的,不过那也要看他们自己——只要他们不分离。 然而他自己并没有心思继续在街上了,只是回到了客栈,借屋中如豆烛光检查小臂上的伤。伤口很浅,已不流血,之中有隐隐黑气。他知是毒,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抬头时,叶青见桌上立着一封短笺,取下打开,见是一行字,隐隐有破纸飞去之势,“流华之毒,至死无救。燕逸秋字。” 他看了短笺,面色依旧不变,只是又拿出蜡丸,取出了里面的字条。那字条上是蝇头小楷,甚为娟秀,“与兄别过,不觉三载。往日历历,无尽可言。待寒食日与兄聚于临安城外,些时再叙前事。弟荷字,再拜上。” 还要等到那一日,是否太不似真呢?叶青又微笑,就着烛火烧了那两封短信,顺便解了左臂穴道。忽的,那一种不可抵挡的痛直冲上来,他咬了嘴唇,眼愈发蓝,但那无法杀了他,在他命运结束之前,没有任何东西能杀死他。 窗上咯咯响了几声,叶青望过去,面色因痛楚而发白,然他依旧带着笑,“燕姑娘,不用遮掩了,请进。” 依旧是那美艳的黑衣少女,眼清清的,唇边的黑痣在她笑的时候显得更俏,那如从壁画中走下的少女道,“那个人和苏蘅都是幌子,那时我在一边,用小萧的血蝴蝶掺上流华,打到了你。”她仍然带着笑,“很痛么?这才是刚开始。流华这东西,若是涂在武器上弄进了你的血里,是杀不了你的,但是你会很痛——和我的心一样痛。”她拍拍心口,“纵马高歌均往事,轻书漫笔迩今缘。流华不解怀乡意,只怨孤身棺椁还。” 少女仍然笑着,眼眸愈发明亮,“所以,请尝试这痛。” 十 第章 归途漫漫雨如弦 “痛?”叶青抬眉,冷笑,“这痛还不够!你以为什么是痛?”他的面色更白,颊上却晕出浅浅红色,“你还不够,远远不够。去做你的小诗人梦罢——但再若让叶某看见你,某可不敢保证,不会真的动手杀人。” “哦?如今你还有气力杀我吗?”少女咯咯笑着,抬起右手指了指他,她的手从袖中伸出,洁白修长,指尖朱染,“我是未知的主人,未知可是七国之中最强的刺客组织哦。你可休要看不起我,否则定然会尝到苦头的!叶青,”她望定他的眼,眸子亮晶晶的,“我要杀的人,绝不会死在别人手上。” 叶青不听她的话,只是冷笑道,“当真没有解药么?” 少女一笑,“你的病如果能治好,就有解药了。” 叶青神色不变,“可惜。” 燕逸秋道,“那就是了,流华之毒,与死同义。” “我仍是不明白。”叶青忽道,“你如何会在此自骄,以为凭那等毒药便可让叶某低头。”他眼色愈发蓝,一扬手,剑已然在手中,剑上几点泪痕依旧安静地伏着,那自久远之前而来的伤,“这不算什么,而叶某也不会死。”他宣告一般开口,“直至终结之日。” 话音落下,他猛然挥剑,剑尖在少女颊上划出一道细细血痕,而她甚至无法防备。“燕逸秋,”他开口,“我现在若要杀你,仍是轻而易举。” “但你注定因我而死。”少女咬牙道,“你将会痛苦至你死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她又笑了起来,“哎呀,说什么呢,等着看好了。” 燕逸秋打开窗子,清冷夜风扑面而来,“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哦。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力量杀了你——只要你不因那痛而自戕哦。”她笑着,声音有如她手中的风铃,笑着笑着,她就从窗子边上消失了。 叶青将剑举至面前,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他忽觉得极疲惫,在那永无法止息的痛苦之中。叶青咳嗽起来,血的色泽都深了不少罢,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样都不会死的? 但是他又不能死,即使只为了那寒食相约。 叶青站在窗口,听见笛的声音,从不可知之处飘来。那一曲横吹,他所记得的,那个孩子。 叶青左手轻按心口,努力调息,痛楚却因他运功而愈发剧烈。叶青不甘,只勉力忍住,然连他自己也不知晓,他的笑容已愈发忧伤。 又三四日,叶青将自己关在屋中,却压不下毒性。如真若那燕逸秋所说,那毒最后顶多不过迫他自刭罢了。——只是对于邺的人而言,自尽远是比埋骨他乡更重的罪——以自己手结束性命的,虽死不得安宁,终日流离在七国之滨,夜哭忏悔。 他忽想起十二年前阳谷公,邺公子晔自刭王上面前,王上也将自己兄弟枭首城头。那件事情他是听师傅说的,无非是公子晔反叛不成,教王上所捉,不得不自尽以求速死。——或许那不是真相也不定?也许公子是想以自己的死警示全国?贵族之间的事情叶青不甚清楚,那一切因为什么或是为了什么,就更不为他关心——但他记得那少年邵隐,抛弃了姓名家世甚至故土的少年,——那便是公子晔的儿子罢,那个孩子,口中说着要找王上报仇,却也不知是何年何日—— 叶青想着故国与旧日时,总有奇异念头飘出来——筱桐公子吹笛夜间,是否在等待挚友英魂归来?那样的事情,或许只是王上与自己兄弟演的戏,以免后患——那倒不太可能了。 腊月廿一,近夜之时,叶青走出了临安城,也不知是出城做什么。他已习惯了身上的痛,他总会习惯否则他不会活这么久长。叶青站在城郊的一棵树下,忽听得远处有一声琴,清而辽远,安静而孤寂地飘到他身边,绕他转了三匝,方淡落下去。 那一声琴后,却也再无声息。叶青走向琴声的方向,很远的路途,是那个孩子么?他忽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可堪与他并称之人中,已有一个先行离开,并且不曾向任何人说起他将要回来的时间地点。他走过去,那琴声不曾出现,就那样凝成了终结。 他又走了几步,方觉雨已经落了下来。这样又下了一场雨,在这将近春日的时候。雨点打在旁边树木终年不落的叶上,如钟磬叮咚,伴上风声,也似是音乐又起。这也是他熟识的罢,那风的歌唱。他凝神在风中,却忽见到了一个人。 不远之处,有一个少年,瘦小的身子伏在一张琴上,所有琴弦皆已断去。那少年就伏在断却所有琴弦的长琴上,远远看去唇边还有着笑,温柔淡定,投在他闭着的长长睫毛上,如一个熟睡的孩童。 而那少年的白衣已让血染污了,面颊上的血被雨冲去,只留下唇边若有若无的一点暗色。天色愈发暗了,叶青为这少年的死而些微叹惋,却忽见另一个年轻人自那少年一旁的树后走出。叶青隐起身形,又见那年轻人与自名血樱的女子争执几句。女子抱起了少年瘦小的身体,那少年毫无生气地偎在她怀里,因雨的关系,叶青不知道那一切因为什么,或者为了什么,他只见到连串的死,在这尘世之间。 来自与我同样国度的少年啊,他无声地自语,请珍惜你们的生命——邺的人需要生命以战斗下去,不要尚未开战就双手奉献了你们的武器——他强抑着不咳嗽出来,直至那两人离开,他方走近了那片地方,用手指蘸了地上的血至面前看。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因他不愿。地上有那么多的血,那个孩子是在这里流尽了他的血,才以那一声琴宣告退场的罢,那个傻孩子,即使病在心里,也不用这样急着离开呵。少年都不断死去的江湖,还算什么江湖呢? 他在那暗夜之中,似乎又听见了少年的一曲笛。那混合着邺与卫的曲调的挽歌,雨水的沙沙声成了他心中那阕清音的伴奏。那是因为什么人才吹的挽歌呢?如今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要问的话也问不到了罢,他们需要什么,得到了什么,那样来的一大串问题随着他心中回荡的笛声响了起来,可他依旧没有任何答案可供给予,在他甚至不知将要何处去的时刻。 自然他不会迷失太久,他寻找的东西,需要的东西,不是仍然在不可及的彼方,就已经在时间的洪流中化为岁月积淀的灰尘。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要活下去,直到终结。他不是为了不存在的东西而活,他只是要活下去。 不久,叶青听见脚步,自他身后而出。他回身时,那一个白衣的少年撑着青伞,自雨中缓缓而来。那一个有着夜色眼眸的少年。他走至叶青身旁,忽没头没脑地道,“我来迟了。” 叶青轻轻开口,“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邵隐沉默许久,又道,“那个傻孩子,惠宁城主根本不会说什么——居然自己就……” 叶青笑笑,“当局者迷……死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有些人你以为会活下去,活得很好,也年纪轻轻就死了,这也可以算是运命使然罢。” “先生相信命运么?”少年道,蹲下身去,用一方绢帕包起那带着血的泥土,“很多东西,想要不信或许也不行罢,真是命途无端。” “若说信,未免太过些。我是不大信的,并且,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你我命运的走向。”叶青回答,“我不认为有什么是命定的,除了人人都要死。” “先生真是有趣。”少年邵隐站起身,“也是,除了那件事情,别的都是可以用自己的手夺来的。”他丢弃了伞,小心将那绢帕扎起,“燕逸秋那姑娘,只有小萧能制住。”邵隐似漫不经心地道,“她多疑,善变,好与人生隙寻仇,手下又养了一批被药控制心智的死士,说是个大魔头也不为过。” 叶青轻笑,“传闻公子受的那一剑可不轻。” 邵隐点点头,“专找人不提防时下手,还能说什么——幸好她还算仁慈,没在那剑上涂什么奇怪毒药。”他攥紧了手中的那包泥土,“我总觉得将来会有一天,那小丫头会成为一个真的枭雄,而那时,我必因她而死。” 叶青微哂,“那你这是相信运命了?”雨又湿了他周身,那种深刻入骨的寒意与痛,“或者,你是喜欢了那个姑娘?” 少年也笑了,将绢帕包着的土揣进怀中,“怎会可能,她可是处心积虑要杀了我,我也绞尽脑汁提防她下毒在饭里衣服上。这样下去迟早累瘫——所以我要启程去卫了,待小萧与他少兄的事情结束后,我就与他一起去看,流浪在别国土地上的人是如何活着——”他声音淡下去,不久又轻轻扬起,“然后,我就可以带着我的碎心剑去找杨玄清了。到那个时候,我必有力量超越我父亲当时。” 叶青很是好奇,旧日到底发生什么,让所有人心中这般仇恨——又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是王上,兄弟相残这样事情仍是过了,不由叹息,又听那少年道,“如今将别,邵隐愿再与先生讨教剑术,以正不足。” “也好。”叶青叹息,“再别过,怕便不能相见。你是可造之材,孩子,只是莫要再徘徊了。那些无谓的死,会拖住你的脚步。” 他从怀中抽出了剑,雨水落在剑上,遂又滑落。那月色之上也有了点点涟漪。他看见少年弓身取出背负的剑,那剑雪色清明。他们手持着剑,邵隐便道,“那我便抢先了,可否?” 叶青淡笑,“无妨。” 邵隐亦一笑,手腕便抖,光华流转而出,那样的剑术,其实很是不错。叶青格挡时思忖,其实那少年只是太年轻,若他肯用十年的苦练来锋利他的剑——那样的话,比起那小苏蘅,不,甚至柳断影都不会逊色—— 但是叶青并不能知道,十年之后,他与他曾与之试剑的这名叫邵隐的少年,早已沉眠在卫的土地之下。谁也无法知晓十年之后自己是否存活,但如今他们仍然活着,并且拿着他们的武器。 叶青斜举长剑,月色的剑带起残光。这样的时候,因为湿冷和压迫,那种痛总会减轻一些罢。他看清少年的每一个动作,那似是因为伤而不太灵便,但是正如从前——那是一两年之前,在阳关,那时他们初次相见。 叶青斜倚在炙烤的城墙上,微闭着眼。那时春夏交际,天气却已很热了。他觉得额上烤得难受,身子却又寒冷,怎么换姿势都无法减轻那种感觉,让他有些烦躁,甚至觉得怀中的剑也有些烫手。那时天近黄昏,他睁眼时,见到西北方向,那一袭白衣缓缓而来。 那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少年,容颜平凡,但一双最深夜色的眼眸,让他平凡的面容也有了生气。他一直走至叶青面前,微仰起头,“您抱着剑,又着蓝衣,可是中原叶青先生?” 叶青有些惊讶,答,“正是叶某。小兄弟找叶某有何事由?” 那少年忽对他双手举剑行礼,他怔住,也忘了还礼,只道,“小兄弟,你这是——” 那少年礼毕,高声道,“在下邵隐,请先生赐教剑术!” “拔你的剑。”叶青道,“既是如此,拔出你的剑来,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若你足够强大,我就会拔我的剑!” “先生此言,是对邵隐嘉许,邵隐谢过。”少年道,缓缓拔出背负的长剑。“此剑相传是琅轩萧大师最后一柄剑,在我手里……唤作碎心。” “剑是剑,为何有心?”叶青问。 少年回答,“剑有心,我的心。” 叶青又问,“你是剑?” 少年回答,“剑不是我。” 叶青微笑,“好个邺家子,值我出剑相授。”他抽出怀中长剑,左手仍拿着剑鞘,“请,你是我所见到最与我投契的人。” 少年道,“我不懂。” 叶青微笑,“剑都不懂,但五年之后,你的剑将惊动这江湖。来罢,孩子。” 少年点头,便挥出他雪色的剑。那剑厚而重,他使来却如女子般轻巧灵动,叶青横剑,也不理他虚招,这样的剑术,是下过功夫的……但这个孩子太过年少,那还不是可以杀人的剑。 叶青忽道,“看。”剑尖朝地,左手剑鞘借他转身之力斜斜击上。他听见那剑击中少年手腕的声音,那少年却依旧紧握着手中的剑,只是一抖,便急刺而出。 叶青却只是笑笑,剑鞘尖端就在少年肩井穴轻磕,少年握剑的手忽没了力量(奇。书。网),剑几是被他投掷而出。叶青偏头躲过,剑却在他颈项边擦出血痕,刺进墙壁。 叶青微悚,收了自己的剑,道,“你心中他物太多,还有——你在恨着什么,恨得如此剧烈?你若不克服它,它将会杀死你,而不会让你报仇!” 少年笑笑,“让先生笑了——但是那些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先生无关——并且,也不想累及先生。” 叶青默然,他看着那少年——少年夜色的眼冷而利,藏着无尽之事又不愿诉与旁人的眼。叶青终微叹,开口,“我只忠告你一件事。在你有能力矜骄之前,莫要骄傲——如今的你还很年幼,是可以负败而非战死的——只要活着,你将终究可踏过那些曾击败你的人,连我在内。” “先生不明白,若我可甘心泥淖,我将永无法追回我失去的。”少年仰首,肃然道,“在我寻找的那一日来临之前,我不死,也不败!” 那之后两年,他们终于最后一次相见。这最后一次试剑之后,两人都将踏上归途,在这如弦细雨之中,那将来未来的春日。 双剑再次相击,月色与雪色的剑。少年的剑术进步许多,叶青思忖,但那并非震天下的剑。那少年的剑自繁入简,虽仍是细巧,剑意多变,却总脱不了有限几式。那样想着,叶青只是简单以剑相隔,封住对方攻势——他并不想攻,因他看见对面少年白衣上已有了逐渐洇染开来的深色。在那夜色之中,他看不大清少年的眼,但他觉得少年如在作自己应做的事情一般,平静至极。 “够了!”叶青忽出声叫道,“你伤口都裂开了,还比甚剑?” 少年的声音伴着风雨,自剑与剑的交击声中传来,“与先生之试,本是邵某荣幸——所以拼着更伤,也想试完。” 叶青皱眉,“你又何必——” 少年忽大声道,“先生可看好了!追心诀!” 那少年身形蓦地一转,剑气凝冷,自叶青的剑边缓缓滑过,带着它的光华,极徐中刺出。叶青左手剑鞘疾举,与剑气相格,身形也退。雨水迷了他的眼,那永无止境的雨。叶青咳嗽,唇边温热,右手剑也同时朝左一交,双手发力朝上一挺,那雪色的剑就脱了少年的手,而少年却受力不住,直撞在叶青怀里,让叶青也撞在身后树上,眼前黑了一黑,几乎再吐一口血出来,却紧咬了牙,稳稳落地。二人身上皆湿,却不致弄一身泥。小少年拾起剑,用手指拭去泥水,隔了一回方开口,“先生——” “你回去裹伤罢。”叶青道,“站都快站不住了,莫再逞强。你纵未胜,也是未败的。”他微笑,“你这孩子,又让我弄一身泥。今后若成不了天下第一,可休要说曾与我相识。今次别过。以后种种,请自去追寻罢。而我也老了,不愿再理江湖中事。”他回剑入鞘,抱剑微躬,“公子,请多保重。” “先生!”少年忽高声道,“今日相别,当真是最后相见?那今后先生,先生你——” 叶青回身,提步,“我有我的地方,与公子不同。公子也莫再费神,你的路还长着,那在我看不见的彼方——保重罢,公子,莫使你我太早重逢。” 他笑起来,朝着城的方向前行。我们终将重逢在死之国度,但是少年呵,我希望那是在百年之后。他并没说出,只是仰头向前。雨冲去了他唇边的血,那冷雨。他终在雨中长歌而去,一如疯癫。但他只是以他的心明白,他如今也只有长歌当哭。早在十年之前,他的泪水和伤怀,就已随着假想云忻的死一并远去。他踏上他的归途,但何时才是归期?他想知道这个问题,却根本无法了解直到他的死日。 叶青本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希望也在无休止的颠沛流离之中逐渐磨成沙尘。他想起金陵夜深那场大火,还有很久很久之前,他自己燃起的那把火。他毁灭了他爱的一切在那火中,那么其余呢?他的魂灵,带着破碎的向往,也会在这冷雨之中烧起来么? 他仰头向天,雨水迷了他的眼睛。在这样的时刻,他因了身上的痛和冷而颤抖,却向天举起了他的剑——我们终究走到这样一日,死了那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并不发问,只是举剑向天。他的剑在夜色中闪着冷光,无月的月色。他举剑向天,眸子更利起来。 他的手指湿了,剑也早已湿了。这样下去,即使是绝世的剑,也会有了锈斑罢。绝世的剑经过千百年的风雨也会锈蚀,而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只是十年霜寒,就已无法继续前行。他此刻停留,之后也不欲向前,那只是归途。 叶青翻进城墙,城中依旧因宵禁而无人。他回到客栈,弄干身上,再不想这些事情,只有那永恒的痛伴他入睡。他睡得很沉,那一切的一切都奈何不了他,他只是一个人,就在他的梦中他见到云忻,冷冷笑着,将剑刺进他的心口。 叶青醒来的时候,窗子外面天已然晴了。那过去的一夜变得并不真切,然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依旧因握剑而微微擦破,让他知晓昨日之事并非梦境。他看见桌上又有一封短笺,并没有看,只是拿起它,双手一合,再张开时,那纸张已如细雪片片,之上果真空无一字。 他撑着窗沿望出去,那远远一座二层小楼上,有金铁的反光让他微眯了眼。叶青忽就想到,昨日那死的少年,与他就见过一二面,却不知怎就让他记住了呢?那个惠宁的孩子,阳谷,他想,那极西的故土,那个孩子却终究可以在流离后回还,并且在风中得到他想要的,那很幸福罢。而叶青,甚至连自己的出生地都不知晓。他最早是因那而惧怕死亡,之后因那抗拒死亡,而如今他已经找到了别的地方,较旧日更加好的地方。 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梦,而他如今只是在残夜之中寻梦的旅人。寻到了极多,却并非他的,真觉醒了,梦在何处,他却也迷惑了。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叶青未转身,仍望着远方,问,“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你有自己的人生,这么久了,为了当日一个玩笑,可值得?” “当然不值,但若因不值就不玩了,岂非更没趣。” 女子的声音,清而冷。顾卿怜自屋门而入,立在叶青身后,“如今已十年了?这却无妨。若如今不玩,可是无趣之至。如今你中了剧毒,又病入膏肓,随时都有可能死了,却还这样站着。我早就知晓你不是常人——却不知你会强撑至此,那么,你想再撑几个月,先告诉我?”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带些嘲讽地笑着。 叶青转过身,见她如此,却只是微笑,“小顾你这个人,可真是——你不会因我的死得到你要的,即使你想看且看见了,也不会是你希望的样子。”他眨眨眼,“那么,小顾,你若要看,请在寒食日,冷月光寒之下——我会让我的承诺变成现实。” 十一 第章 英雄无泪空嗟叹 他只是说了那样一句,便又转过了身子,扶着窗棂向外遥望,在那根本不可及的远方,有着太多人梦想的归宿罢。可惜,大多人却终了半生都无法回还。他听见身后屋门合上的声音,知晓顾卿怜已然离开,方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对顾卿怜有些歉疚,虽对别人并不亏欠,他却只受了她恩惠,而从未曾报答——那有着凶恶作风的女子,他费尽全力也无法明白的人。 随即便是年关了,那尚青槿国的城池也挂了喜庆绛红。年夜有爆竹声,脆且响亮。叶青半卧在榻上,却无法入睡,只想着那些旧事,和过去熟识的人,在爆竹声此起彼伏的时刻,这客栈中一间屋室。那样良久,他都无出外的兴致了,只是在屋中回忆。 叶青听见那一曲骊歌自远方而来,女子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对面多人的沉寂,继而他看见了柳断影,自那群人让出的道路之中。 那并非他们第一次相见,但他们彼此都不知应说什么——那女子一脸惊讶,甚至因惊讶而又唱了一句——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叶青暗忖,江湖污浊,只有她永远是她自己,可以歌唱在这无涯尘世之中,享受着无数人的尊崇——而她也确实值得。 并且,她甚至连剑之神都击败了——那么除了命运,还有什么能让这年轻女子低头呢?怕是连命运都不可能罢! “喂,叶青,那是柳断影啊,那么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吗?”少年扯扯叶青的衣襟,“跟我去卫国吧,那里有很大的山和很急的河哦,虽然没有江那么大,但是也够看了。喂——我们可以走了吗?”他向那女子喊,又露齿笑笑,“放我们一条生路啊,你都那么厉害了。” “萧荷,”那年轻女子道,“你怎么和叶青在一起的?——他与你都知晓罢,我们是来捉人的。”她背负的长刀刀尖挂到了一旁人的小腿,顿时一声怪叫,她转身道歉,刀又拍到了旁边另一个人的胳膊,乱成一团。叶青也看得好笑,便对少年道,“你过去罢。” “你什么意思?”少年急了,“方才不是说好了吗?你我二人杀尽那些自命英雄的人——你看我也有剑!”说着他拔剑出鞘,剑只二尺余长,剑柄镶着一块美玉,“坼地剑在此,四方自命英雄者,不受萧某此剑,更待何时?” 叶青看他言行,又笑起来,“妖精,别闹了,你我不同道,过去罢。”他望着少年缓缓道,“这是我的背离,你莫要忘记三尺青天下的承诺。你我不是朋友,昔日虽是同伴,那时你不知我,少年心性,江湖当不计较——去寻你的未来罢,叶青今日不死,却待来日再找你践约。” 那一边年轻女子忽开口,声音明澈悦耳,一如她在歌唱,“叶青,这样好不好?”她道,“你和我打一场,倘若你赢了,却不要动别人,自去你要去的地方便可,若你输了,就发誓离开中原,不再回来,好不好?”她忽举刀向天,“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柳断影在此发誓,决不留情,若叶青胜我,再不过问,若否,倾柳某力,逐其出关。若有违者,不得好死。”她的眼清而利,“若周围英雄不服,柳某也等各位挑战。话不多言,只此而已。”她轻叱,“叶青,以你故土的方式发誓!” 叶青懒懒抱剑望向女子,“柳姑娘,英雄可不会服气呢,你这样不是成心放叶青走了?对个魔头如此,可不定会为天下笑哦,那样时候可休要怪我没说。” 女子浅浅一笑,“是的,柳某人不伤人命,但是这并非对你留情——你那样杀性,他们纵杀得了你,也不免死伤过半。你的剑术我知晓,不愧天下第一,他们却只是听闻就敢前来——所以我为了他们的性命,与你如此赌约。” 小影儿,他暗自思忖,还是这样天真,但并不是一个呆瓜呢。总想着保护别人,也是因为自己已经强大到无需保护,那样灿烂的光呢。 他遂也笑了,“好一个柳断影,赌定了我会同意不是?”他忽向身边少年背上一推,贯力其中,少年跌撞过去,几乎撞到柳断影身上,他跳过步子,怒叫,“叶青,你这是做什么?我站在你一边你懂不懂啊?今日你是吃错什么药了?” 柳断影揪住少年的领子,将他抛进人群之中,回身冷冷,“小孩子懂什么?别再胡言乱语。” 而叶青也举起了剑,向天。他唇边有着笑,那一种觉得世事无稽,平静而讥讽的笑,“叶青在此,以故土邺的名义,向我在风中的祖先发誓。今日一战,若胜,不动自命英雄之众,若负,甘愿远走他乡,不再踏足中原——否则,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他带着奇妙的快意说尽那意味回还的誓言,举剑向柳断影,在她面前拔出月色的剑,“叶某人平生不杀妇人孩童,那些罪名承担也是无事。我敬你是我平生惟一对手,在那之外,一切都无所谓。我是我,谁怕谁!” “不愧是只有你才说得出的话。你有骄傲的资格,也有——做我对手的资格。”柳断影开口,声音中却多了一丝凝涩,“如今,是你我第二次交手,前一次你终究在七十三式上落败,今次,我希望你能更强。”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雪亮长刀。 叶青点头,便挥出了他的剑。一顺着梦想夕云流的剑意,那样一式式下来。剑如水一般流在他的指间,是否有可乘之机?他思忖,那时长刀只是轻微一挥,就将他所有的攻势化为乌有。二人身形交错,那是七十四式,叶青的眼也已发蓝——他反手握剑,低喝,“残光!” 反手握剑,本是贴身肉搏之用,叶青的剑却忽地慢下来,那微薄的日色就教他的剑吸去一半,在那一刻荡成一抹光华,缓缓而出。他刺出那一剑,柳断影清亮声音忽道,“洗月诀!”话音未落,她手中长刀已然斩了下来。简单而平实的斩击,却将他的剑光撕得一干二净。叶青向后跳步,那长刀已然指在了他的颈项之前,“认输不?”女子开口,“或者,再比一次?” 叶青又笑,最后一点尊严都在这里丢了不是?还再说什么呐,真是促狭得紧。他想着又咳嗽,血便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落在地上,一滴滴红得刺眼。他用手背擦拭唇边的血,眼睛更冷而利,“好,我守誓离开——若此地真的有自命英雄的人,请来阳关一叙。”他大笑起来,铮然收剑,“妖精!你可莫要忘记,——到那时候,我自会回来找你,拼着个灰飞烟灭!” “叶大哥,我和你一起走!”忽那少年大叫,冲出人群,“即使,即使那样,叶大哥也需要一个同伴罢!”他道,“所以,我们一起走!” “莫忘记,是我背离你的!”叶青冷声道,“往后自然叶青一人之事,你休要跟着我,否则——我纵杀你又如何?” 让他们都说自己疯了罢,纵是狂狷又如何?叶青带些快意地思忖,反正那众人之中大多今生也难得再见。而妖精……你却不要再做孩子了,快一点长大罢,那样才能光复你的国度,用你的名字荣耀你的姓氏——而这样随我一起,定会毁了你的。这孩子,总是选在不应出现的时间,认识不应认识的人。 他转了身子,面前是那高大的关城。微怔片刻,他终是向着城门的方向行去,没有一个人跟着他,少年想追,却被柳断影拉住了,摔在地上。他抬头看柳断影的脸,女子的神色阴晴不定。少年又望叶青离去的方向,眼泪在眶里打转,却终究不曾流出。 那样最后的分别,叶青并不曾记得。他只记得那一日的夕晖让满天都映了红色,那血与火的颜色。 走在沙石路上,他有些深一脚浅一脚,几次还差点扭了脚踝。他只是望着前方,轻声吟哦字句,“人未醉,莫言归。挥别惘然,梦醒何处追?——梦到如今,早就醒了不知多久,但是,仍然不能就此终结——”他又大笑起来,带着难以言述的讥嘲与涩楚。 叶青忽便不愿再回忆下去了,只是敲敲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方觉自己躺在榻上。他知道自己又瘦了,一具骷髅外面包着一层皮,更讽刺却非如此,他知晓自己活着只是因为他不能死,这算是什么理由,他也无法说服自己,但他确实这样下去。 叶青一向是守信的人,那么让他们烧了自己?火已经把一切都毁了,他又对自己笑了起来,这样倒计着自己的归期,还真是奇妙呢。这没有什么方法,在那冷月光寒之下,他将得到他希望的一切,因他身为一柄剑,却始终不甘为人所用。作为一个人,他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呐。 他又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却连咳嗽的气力也已失去了罢。但他依旧有着握剑的力量。他半抽出剑,泪的痕迹。昔日萧大师铸这伤逝之剑,也是因一件悲哀的事情罢,否则又怎会流泪剑上。这剑里是寄宿了谁的魂灵么?若是那样,那魂灵染了那般多的血,会在夜里哭泣么? 他只是想着那么多事,就又睡熟了。明月从开启的窗子里照下,照在他苍白一如月色的脸上。他是没有听见,在那暗夜之中,有人在唱着一首歌子,他曾非常熟悉那样一首歌,但他睡熟了,对那一无所知。他更不曾知晓,唱那曲骊歌的人,曾望向明月,如他自己有些时候一般。月色照在他们看见的每一处,甚至照上少女的缁衣。那时城中的花灯还亮着,让月也有些不真切了。 他睡了许久,也没有梦。 醒来的时候日已过午,强撑起身子,叶青便看见窗帘因风而微动。他走至窗前,看见窗框上刻着一行小字。叶青努力去辨认那些,希望明白那是什么人写下的什么,但他看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目力已大不如从前,那些字是什么,他始终不曾知晓。 不明白那些,也是没有办法罢。他淡淡笑了,用手指在窗台上刻下字迹。三个字,一笔一划,函谷关。无论如何,那一切他永远不可能遗忘。 他离开函谷关,向着西面前行,到达了邺国。他在邺的边关阳关住了半年,随即前往清化,弓月,惠宁,惠远,再到琅轩。叶青走过邺国的土地,带着身上的伤与痛,一直前行,漫无目的。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邺国了此终生,直到他再次遇见云忻。 他站在窗前追忆小师姐的音容,手不自觉抚了胸前的伤——若是常人,应当被杀了,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在她手下呢——叶青又笑,却愈发感伤,因为她并不同情他,她只是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改变——那青色眼眸的女子,昔日他离开时在他?(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0 部分阅读 从⒏猩耍蛭⒉煌樗皇撬约海挥腥魏稳四芨谋洹乔嗌垌呐樱羧账肟痹谒钌嫌∠虑城炒接。鞘彼股倌辏榛故北阋烟潘姥丁鞘卑⒖ヒ菜懒耍鞘笔辏嗬胨呐牙耄褂兴哪晔奔洹且磺惺撬钌畹镊拭危⒉恢菩没够钭牛钡剿匆磺校鲆锌吭诹胰罩丝镜某乔缴希缭诙吆粜ィ戳抟部薏怀隼础?br /> 他曾认为他失去了一切,直到那时,他本以为他失去的一切都在那时回来了,却在不久之后再次失去,并且永远无法归还,甚至,连永远也没有了。 叶青怔怔扶着窗沿站着,忽地有什么东西飞了上来,正打中他的额角。那是一块石头,让他一边的视线蓦成了红的,温热的东西顺着面颊滑下。他用手摸了摸,一手的血。这时叶青方望下楼去,楼底下立着一个年过而立的汉子,高大而健壮,“兀那恶贼!”他戟指怒目,“还我妹子来!” 同样是那牢狱之中男人的声音——叶青忽想起,是了,是当年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喜将烤了的黄羊腿子抛在桌上——只对习骏说话时露出笑容的年轻猎户,习远……他是为了什么才来到槿国的?叶青无言以对,也不擦脸上的血,任其从面颊淌下。那男子以邺的方言和惠远周边的土语咒骂,叶青不作声,久久才道,“阿远大哥,阿骏死了。”那样说着,他心中的痛愈发烈了。 “我知道她死了,我要的是你的命!”汉子怒喝,“你害死了我的妹子,还敢在这里狡辩?” 叶青闭眼,眼里的血刺得有些痛,他举手拭了,“阿远大哥,你也知道,我喜欢阿骏,本来我们约定了,等我弱冠,便要娶她。”他想起那个风一般的少女,不由心里涩涩,对于云忻他总是一遍遍怀念,而习骏——他不愿再回忆起习骏,只是因为,那是他自己知晓的痛。 这样一切,永远也不会终结罢,他能做的,不过是叹惋命运不公。那楼下汉子愣了片刻,又吼,“你小子骗——” 叶青微微叹息,想要望向远方,却因眼里有血而看不清楚。“阿骏因我而死,这我不否认——但我怎会杀她,”他苦笑,“我绝不可能杀她……” 我爱过的一切都毁灭了。他望着远方,额上的血落下来,有那许多,并不是我——只是,谁也不会相信,并且,纵使相信又能如何? 他又开口,“你自可不信我,阿远大哥,阿骏的情谊,一直在我心中——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让我无法追随她,直至永远。并且,世上也没有什么永远。” “叶青,你还在狡辩什么?”那汉子吼道,“如今还有谁相信你那套鬼话?” “这样啊……”叶青一笑,“不信便不信,官差要来了。” 他走回屋中,擦了面上的血,愣了半天,才觉得旧日所寄全失去了。少年时分虽然痛过,但压在心底,之后也就当将其遗忘,可那般旧事如今回想,却仍是能教人断肠——知之为素性,不知笑痴狂呐。他浮出了笑,苍白而冷淡,一如雕刻出来的笑。 日子就那般过去了,习远不再来,夜中也未再有人吹笛了。叶青把自己关在屋中,直至二月廿八——那一年寒食时分是三月初三。二月廿八夜中无月,且有细雨点点滴滴,他却忽有了外出的兴致,便又踏入了雨中。 春雨淅沥,染湿他的蓝衣,叶青走在临安夜间,雨润湿的气味让他打了几个喷嚏,又咳嗽起来,如今再活几天就足够——所以,还是要活下去呐,他对自己开口。 夜间清冷,天方明时,他又不知自己走至哪里。抬头看去,却是那昔日江南第一柄名剑凌昀烨之。二人交换几句平凡话语,之后他又有些忿忿——但他依旧大笑而去,怀中的剑发出清鸣。那柄宝剑,他永远不会放开。他是他,谁也不怕。 他和凌昀都笑着谈话,他们也总是笑着。他不知自己笑成什么样子,而凌昀的笑里更多含着悲苦。那个年轻人已经被那情障与运命缠绕住了,只活在那属于过去的梦幻之中而无法继续向前,叶青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下他手中长剑,除非他彻底地厌倦。 而这样时分,他已然厌倦了。厌倦了跋涉,厌倦了战斗——甚至连继续存活下去也已厌倦。他厌倦了这样一切,却依旧不能死。 只有明月将一切的一切尽收眼底,这样的日子却也没有月色。无法逆转的命运终将走到它的终点,没有地方可以回去的叶青也只有踏上这最后的路途。 ——但他并不知晓,这会给旁人带来什么,不论他是活着,还是死去。 ……对不起。 他在清晨缓步在临安的街道上,行人见了他纷纷闪开两旁。原来自己真的已那么似死人了,还是游魂?叶青大笑起来,死人是不会回来的,凌烨之与谌忻瑞之间的恩怨,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罢,可莫要再说与别人。为了一个女人而争斗而杀死,让谁听了都觉好笑。 他自己少年时的爱很不起眼,他一直倾慕小师姐,但她选择了有着漂亮眼睛的少师兄时,他也只是暗暗倾慕,直至他认为她已经死了——还有习骏,那样少年时代让人心碎的爱。他在那之后再也不曾爱过,只是一直微笑以对。无论什么样的人与事,终究会终结罢,那之后,不过是风中一曲唱不尽的挽歌。在他停下脚步,风扑面而来之时,叶青思忖。 只余下不多的几日,而他也已终结了一切——江湖事已了,在这槿都临安,叶青不过是个无论如何都掀不起波澜的访客,漫步在这江南烟雨之中。梦已醒了,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句无憾,向着那曾经作出承诺的少年。他如今已然无憾,剩下的,也已不用多言。 叶青抱紧了怀中的剑,它温柔地偎着他,让他几乎不能对它说出离别——只是剑是永远存在的,除非它们折断,或在时间的洪流之中锈蚀成灰。在那之前,或许连这天下也会在风中化为沙尘,而人就更不会例外。一切都会死去,连过去都在他们创立的世界面前崩塌下来。过去随着他们属于它的人共死。他们从旧时代而来,看个新时代的开头,幕布却也匆匆落下,不给他们参与的机会。 叶青在街上止步,身后小书生又撞了上来,他因那小书生吓了一跳,跳转过身,却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由笑问那小书生是否金陵来的。小书生羞赧笑笑,说要在都城考个功名,讨王主喜欢方好。说罢又捧着书在路上走去了。叶青因那少年而发笑,遂又剧烈咳起来,血的气味,那又如何。他冷笑,眼却愈发明亮,又有隐隐的蓝芒闪了起来。世事无稽,正合发笑。 他抱着剑,倚靠在客栈门口。无论如何,他还是将与他的剑分离,直至一切的终结。那分别他知晓总有一日会到来,那么这到来的也是时候了。别离了那么久的时日,是否应到那归期了?叶青微闭上眼,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马上就可以休息了,那么在那之前,可千万不要这样结束。他自语,还有三日,只要再等三日,就是最后结局。他思忖,却又听见有人吹笛,只不知在何处。 三月初三那日,是寒食之节,亦为清明。前夜有雨,这一日却已初霁。叶青从无眠中醒来,站起身子,抱着他的剑望向窗外。晨光让天地之间铺满绛色,下午或夜间又要下雨了罢,他那样寻思,出了客栈。 他抱着他的剑走在街道上,有不久前的雨从檐上滴落,在他脚步踏出时滴答作响。水滴的韵律和着他的步履,交织出一曲骊歌来。叶青就那样抱着他的剑走至城外,忽听见金铁相击声音,他躲在树后探头看,却是那凌昀谌忻瑞二人,相向挥出了他们的长剑。 他看着那些剑,那样两个年轻人,到了最后,也无法摆脱相互杀死的命运。不,他们根本没有试图摆脱,而是自己走上那种路途,为了那样可笑的理由。他们将自己禁锢在牢笼之中,而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剑——江南的人,本就是不应用剑的罢。 那么就继续等待罢,等他们相互杀死——叶青忽看见一边的地上躺着一个黑衣女子,如同沉睡一般,却又有血的色泽,自她身下印染出来。那么多的血,那么她已经死了罢,真是讽刺呐,那两个人都努力想要得到她,却最终用自己的手杀死了她。无论如何,他们或许本来就没有爱过这个女子,所以他们可以最终如此,干脆地以互相杀死,来终结过去以来的一切。 十二 第二卷完 第十二章 但看流云绕指间 那样的几个年轻人,叶青看着他们的相互杀死,终究无法摆脱旧日的纠葛的人。叶青望着他们,看着他们将剑刺进对方的心。 那果然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年轻人。叶青叹了口气,走向那二人,俯下身子问谌忻瑞,“你可有什么未竟之事?我必托人助你。” “不必了。”只有三字,那年轻人闭上了眼。叶青觉得没趣,又走向凌昀身边,他是问了那样的话,而那年轻人也已没了说话气力。 他当真应为那三个年轻人而叹惋,因他们并不似他自身。叶青分明已经失去一切,即使想继续存活,也命不久矣。而那三个人,他们这江南的人,如若开始便不曾相遇相知,或也可以继续人生——只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毕竟是兄弟呵。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却听见一曲骊歌远远而来。他立在林中,新叶因风而沙沙作响。风语萧萧,但是希望却一早便失去了。所以他会抱着他的剑来到这终结时刻,希望将往后与人生都交付给另一个人。 只是,那一个少年会否接受,他却不会知晓。叶青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是他的时刻,他必须来。 骊歌与马蹄声逐渐近了,叶青等待着,看那肤色黝黑的姑娘打马长歌而来,马蹄格格,让他注意了那女子,小影儿,那时她只有十六岁,当他们第一次相遇。那时他刚满二十岁——如今已有七年过去,她依旧年轻活泼,而他却已老了。 “叶青么?”女子停了歌唱,声音从远方传来,“你为了什么,才回来?” 叶青淡淡笑道,“为了今日,旧游相约。” 柳断影叹息,“你不应回来,一开始就是。” 叶青依旧微笑,“是的,我不应回来,但我必须回来,为了昔日承诺,今日相逢。” 女子跃下了马,拍拍马儿,马便自去了。她走向叶青,每一步都不踩响一片树叶,“函谷关之盟,柳断影要守誓。” “还是……我们终究如此。”叶青微笑着,“但是,已经不可能改变了。我曾经想要回去,但是如今无法回去。” “那么,可以这样么?我们一起逃走,到远方,邺,不再回来了。离开这污浊江湖——那样好么?”她忽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柳姑娘。”叶青道,“但是这不可能,我遵守我的约定回来,而你若想要如此,会毁了你的一切。” 她忽开口,“我不在乎!如今我已经有了一切,力量、声名、信念、决心——但是那些我都不需要!你是我唯一的对手,也是我能称为知音的人——” 叶青抱着他的长剑,深深躬下身去,“柳姑娘,”他直起身子时继续微笑,“你不在乎又能如何呢,从你父亲来的责任你要背负,柳先生昔日江湖中人人敬仰,如今你也有了同样的东西,所以,不要言说放弃。你比起我,有着长得多的路。” 他轻吐出一口气,“而我,是不会再回去了。我的故乡在哪里我不明白,如今,只是为了最后一晤旧日同伴。” 他微微叹气,“你看,那三个人活着死了都在一起,先不多言,我想让他们入土为安方好。” “真的到了那死之国,他们就会安宁吗?”女子喃喃,解下了背上长刀。她身材修长,刀也硕大,就那样双手并握拄在身前,“为了什么,他们才会俱死呢?我是不想看见人死,但人都会死,叶青,你也会死吗?”她转头看着叶青,“你不是不会死吗?” “我不会死,只要希望还在。”叶青微笑,“一直如此,所以我背离一切。直至如今。师傅说只要风还在歌唱,希望就还在,但如今我已经听不见了,我想,在这么久远的别离之后,风也只有选择沉默,所以,这也许是结束的时候了。” “但是希望不是一直都在吗?”柳断影问,“如果希望失去就不能活,就不要放弃希望啊,你还没有输呢。” 她举起她的长刀,“我们埋葬他们罢,这样下去,他们当会安宁,一切再在那边说罢,他们自己的梦。” 叶青默然,只见柳断影用刀在地上掘起。那名唤冷月的长刀。中原武林排行第一的人物和第十三的恶徒,只在此地挖一个埋葬人死尸的坑洞,若让旁人见了,怕是会笑得跌足呢。只是这样时日,也不会有人来此罢。叶青仰首,树叶因风微动,那是风的歌,他知晓,但他听不见了,不管是否风的歌唱。 从林中的缝隙上望,叶青看见了天空,他是许久不曾见这样晴天了,或许午后不会下雨?他不知道。他出门许久,也不曾学会看天气的技巧。 他的生命是一道长长的旅途,自他开始跋涉,就一直伸展在他的脚前。受过伤又痊愈,他如今只如一直在听一曲挽歌。 在那旅途之中,只有他的剑伴随着他,剑总是顺着他的心意,那样的时刻他会以为自己永无敌手,直到被一次次地打败。他不是常常败北,除了面向柳断影,还有……叶青微微苦笑,终究,也不用再想这样的事情了。这是为了什么,可谁也不清楚。 他向那墓穴里填入黄土,将三人合葬之中。这小影儿也太促狭了罢,那样三个人,不知会不会在地下也吵闹呢。培了墓茔,他沉吟片刻,将那三人的剑并立在墓前,那么往后,也将只有风来遥祭你们。世事无端,却也要安宁为好,他自语。 那时叶青站起身,用手背擦了前额汗水。他的心愈发跳得快了,在这样一日,一切都会结束,而妖精,妖精他—— “那么,你却觉得现在如何?”柳断影忽道,“还是不愿再回邺去?” 叶青微咳,“我已认定了这一天我的终结,如今我等待妖精前来——你如今是为了什么,才在一直唱着骊歌呢?” 女子微怔,“别的歌,我也不是不会唱。” “那为我唱一支歌吧,柳姑娘,为了你我誓言的应验,为了我叶青最后的承诺,为我唱一首歌罢——我将为你剑舞。” 柳断影愣了愣,方道,“过去的歌,今日已然倦了——但我仍会为你歌唱,而你也为我剑舞罢,我唯一值得尊敬的对手。” 她背负了长刀,扶着树干,便唱一曲清歌。女子的声音清扬而辽远,如一个惊了半醒的旧忆,揉眼在未央夜间。 盈盈秋水绝时,更难消细雨。屐绳断,武陵花非,赢得片章只句。恍长嗟,黄粱未熟,默借问行者来处。休回首,回首不见哀城飘羽。 赋诗湛涟,泉咽乌石,惟道素衫去。恰黄昏,弹铗而歌,怎终华年半曲。朱颜迁,粉面易改,阳关别,乡念千缕。惊流火,挥刀影断,孤星稍驻。 神鸦已远,解鞍停程,却道风如故。一洗缘,青山草低,歌诗方残,徘徊迷途,漫寻归路。碧波鸳啼,离人心头,似剩了眼波楚楚。生无涯,伊地言羁旅。仗剑江湖,空度二十七载,望穿落红几许? 蝶梦尽然,星魂遂陨,聆笙箫对语。绯衣旧,云裳仍薄,月影清泠,霜林枯坐,思神驰骛。白梅枝前,酾酒举杯,醉向游子唤止步。如卿望,寒食往培土。莫忘少日戏言,相会何期,嫁作君妇。 那么这样一切,是否只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梦?叶青忽觉得心也有些柔软了,于是他拔出了怀中的剑,将剑鞘弃至一边。他的动作静而温柔,他仅有的自己与仅有的这柄剑,那是他的心。剩下的旧忆,也早已消散如梦醒初寻。 他便在这新叶之间,作一场剑舞,从那邺的边关舞至江南水岸。年轻人在女子的歌声中舞他的剑,这样一场旅程,万里相别,照样有归还的一日。在这他丢失了自我的地方,叶青听着女子的一支歌,剑舞出他最后的坚持与决绝。 那么我已经回来了,在你约定的时日到了这盟约地点。今生所欠太多,千生万世,怕也无法补偿。所以我只有以我的剑舞来证明我的不败。 他可以被打倒无数次,却终究不会死去。只要他活着,就注定会回到他曾许诺的地方。 如今他已然归还,回到了这曾魂牵梦萦,只为了那一声承诺的地方,却再找不到那与他相盟的少年。 在他最后收起长剑的时候,柳断影还在歌唱。叶青一手握着出鞘的剑,安静地立在风歌之中。女子望着他,依旧在歌唱,却变了调式,变成他们第一次相见之时她的歌唱。柳断影是那样聪敏的人,那个他永远跟不上脚步的行者,多年之后,她是中原武林的第一人,而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任谁也不会知晓,他们会在此时此刻以这样方式作结。 那么,她为什么还会记得那时的歌呢?女子背着长刀,清歌在林间——“一览故乡,墨波未兴,正似那伊人郁郁,望长空,星月如故,不若相思缕缕。” 歌声在他的耳中荡漾,“一十二年,此心怅然,惟能随君去……此情只那时可待,怎得谱曲?” 她终曲,目光缥缈,不知望向何方。 而这是他与她一直等待,在这寒食之日。女子月白小衫和裙裾上落了几片去年树叶,叶青蓝衣落魄,凝立在终结之刻。 静了片刻,他忽手置唇边高喊,“妖精!”声音洪亮,惊起林中一群鸟雀。久久,方有一个淡然而惫懒的声音响了起来,“真是好久未见,你中气还这般足。看来一时半会死不掉,那么,我们明年再叙好不?” 随那话语,黑衣少年自树后走进了叶青视线。三年之后他已不再是个孩童,身材也高了不少,瘦削而修长,俊逸的面容,略微有些柔和的下颌线条,唇上略显的细细绒毛,还有腰间的短剑。“你气色这么好,今年干脆不见了好了,”少年露齿而笑,“叶大哥与柳姐姐也是天生一对,大家都出关好了,谁也别说什么别的。” “妖精。”叶青低声道,“我是来实现我的承诺,希望你也准备了你的剑。” 少年怔了怔,又笑起来,“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光急着这些,真的连一刻也不想多活了吗?那也不像你从前了,那时你伤那么重都不会死,如今气色方好,反要求死了么?” 少年的眼眸是茶色的,清而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眼里也似流入春水,那样灵动了起来。俊俏少年抱着双臂,又道,“柳姐姐也不会说不是吧,反正她自己都那么喜欢你了,干脆一起离开这破国家,再也不要回转,岂不是很好?那样我三十四十年后再去找你也一样。” “妖精,莫拿柳姑娘说笑。”叶青正色,“你当我还能活多久?”他静静道,“若非你让我今日相见,我本活不至今日。” “哟,我说这里谁呢?”忽有银铃一般笑声从树上传下来,叶青抬头,树上坐着黑衣的少女,拍着手,“柳姐姐,你原来喜欢这大恶贼吗?——欸,你是小萧?不对不对,小萧还没你这么高呢。”她跳下树,向着柳断影扑去,柳断影伸手抱住小少女,摸她的头发,“那是檀瞻的萧二公子,阿秋,不要再乱说了。” 少女眼睛清清亮亮,“那么小萧为什么会跟着那邵隐,而不找我来呢?呀呀,真是不开心。” 柳断影玩弄了一会少女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我听阿怜说过你做的坏事,你这孩子,行得太狠,以后莫再如此了,好不?” 燕逸秋只浅浅一笑,唇边的痣抖了抖,更加娇俏可爱,“叶青不总是会死吗?所以我杀了他,不过是为了柳姐姐着想。柳姐姐都二十多了,若不再找个姐夫,柳大叔怎会好受呢?所以我杀了挡路的,这不就好了。” 她话音未落,忽见柳断影变了脸色,她肤色本黑,面色却也变得不显,“阿秋,你这是当真?”柳断影声音却冷冷,“你当自己是谁,可主宰别人生死的神不成?你不是神!” 她忽地推开小少女,叶青却笑道,“算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以后会明白的,在她毁掉自己真正所重视的一切之前。” “那你……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死了吗?”少年萧荷问,他微微闭上眼,“那么,你今日,是要我——” 再睁眼时,少年目光陡然凌厉,“你的剑已在手,能领教江湖之中唯一配用剑叶青的剑术,是萧某平生一大荣幸。”他唇边浮起冷笑,从腰带上取下了他的短剑,“萧氏女子铸剑,男子出游,二十岁前,不得归乡。此剑是吾妹萧豹所铸坼地,不知可否对敌你手中伤逝。” 少年缓缓拔剑出鞘,剑锋清冷,“吾弟阿茧的剑比我的要好,让我很不服气——但如今而来,我方了解,剑本无好坏,萧家的剑均是绝世,却要看用的人如何。宝剑不遇明主,也是一憾。”他淡淡一笑,“若我败死,请葬我剑于墓前。” 叶青点头,“我所求的,早已告诉过你,如今也不用多说——我生来,只是给消灭的,但柳姑娘,叶某败在你手里,可算无憾——”他又微微笑起来,“那么妖精,让我看看你的剑罢——看它能不能杀了我。” 叶青紧握了剑,向前平举,那隐约却不可压制的痛又来了,他思忖,只要片刻,再等片刻——之后,他们就终究可以无憾。他必终结,但这一刻还不行。 叶青看那少年反手握剑,垂下了头,额发遮住眉眼。少年就那般沉静地站着,那一刻二人都凝定了身形。 只是刹那之间,便已如千生万世。二人没有看对方,叶青望剑,少年忘心,那也仅是一刹,之后二人同时出手,一如默契。 剑做长吟,那同样一刻燕逸秋却觉自己剑已鸣动,以手按住,剑却自鸣不休。她怔了怔,向那二人望去,莫非其中真有人是一柄剑,自天上来而要回去不成?她自己是擅长用剑的,眼中见到的,却是连她也不曾见过的精妙剑意。 她目中所见没有杀意,只是单纯剑与剑的对抗。叶青剑意疏懒,带着残留的光华,如从某座不可知的宫阙而来。少年剑势轻灵,反手短剑格挡毫无凝涩,让燕逸秋寻思,小萧最后的剑意到底是什么样子,但终究无法了解。 叶青安静地挥出了他的剑,他问那个少年,在剑与剑的空隙之中。你准备好了么?他一遍遍地问,却不让其余任何人听闻,剑与心,都准备好了么?你这少年,磨利了你的剑来,找到了我,却能不能真正的给我以终结呢? 少年回答,在他挥出短剑之时。我已准备了你的祭礼——就是这剑。若当日你不曾让我发誓,它本不是予你的——纵然你我兄弟一场,我敬你为我兄长,今日我却要在这里,为着你的终结而来。我们曾是同伴,彼此相救——但也为此,今日我们相背离。 二人身形交错,少年看见了叶青的眼——那样一双有着浮冰色泽的眼,是的,他说的是,若不这样,他死在病榻之上—— “用剑者当死于刀兵。”叶青那时曾说过,“我这一生最大愿望,就是终结于战场之上,而非死于病榻。可惜国安无事,江湖事虽多,有能力击败我的,却又不会下杀手。这样下去,若真死于病榻,当教天下人耻笑。妖精呀,你却无如此苦处。” 那时少年回答,用心不在焉话语,“我们靖家子,谁知道什么时候生死。若得复国之愿,一族死了都无妨。——不过我家族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当年琅轩青家宁远白家都战输了,青氏虽仍是琅轩城主,却又哪是贵族之心——若真的打起来,你就会是邺的兵士罢,那时我会为了我的故国战斗。若在战场上见了,可千万不要留情哦。”他眨眨眼开口,“东西十六郡,南北廿二关,昨日仍属己,今夕又何年?” 剑是不应锈蚀而死的,若要死时,就将它折断罢!少年大喝一声,反手一剑刺下,不似他预料之中叶青回剑格挡,那一剑直刺破血肉骨骼,他骇然放手,回首望去,那一剑自叶青背后贯入,刺穿身体。他喊出了声,“叶大哥——” “原来你是不曾喊我大哥,直至函谷关相别。”叶青缓缓回身,那痛却太平凡了,根本不算什么痛。他想着,微笑回答,“从那时起,我就在等待你的剑,而此刻,我终于可以安宁。” 他胸口透出半截剑身,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妖精,你长大了,再也不会有束缚你的誓言,禁锢你的人心。旧时代自我结束,现在正是时候。”他的眼却又亮了起来,如同月影方坠后第一颗星子,“所以,谢谢你,妖精。往后,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的脚步。我的梦,已经做完了。” 甚至,比他想过的一切都好得多呢。叶青微转身形,手指轻弹胸前剑尖,那剑自后斜斜飞出,落在少年手里,染了鲜血的剑仍自鸣动不休。少年仍然说不出话来,看叶青又转身向他,伤口淌血不止,知那已是致命,而叶青如今仍然不死,且能说话动作,却几乎是一件神异之事了。 叶青将剑抱在心口,剑锋划破他的小臂,血染遍了他的衣衫和他的长剑。那剑的脉动犹如心搏〃奇〃书〃网…Q'i's'u'u'。'C'o'm〃,但他很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心,当他看见远远顾卿怜的眼睛,冷然望着他的时候。 小顾。他自语,原来,一切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他微笑了,如他少年时分一般的笑容,那些过去的哭泣吞没了他,那之中,他似乎又见到了师傅。告诉他不要死,只要风还在歌唱,伤口就会痊愈,你什么也不用怕。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意识逐渐模糊,但他的眼却愈发明亮,是的,就是这样,他对自己开口,然后,永远在曾思念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死之国罢——我故乡的风啊,请来带走你离家太久的孩子——我会对风中的兄弟们说,我们已永远同在—— “叶大哥,”少年喊,“叶大哥!” 没有回应。少年走上前去,却发现那年轻人已经死了。叶青的血浸染了他手里的剑,少年上前之时,那双手却忽放开了,将那沾满他自己血的剑送到少年手中。萧荷怔怔看着手里染血的剑,突地流下泪来。他的泪滴在剑上,让那染血的剑上点染出微小的涟漪来。他知道这一切是他应做的,但是——他转过了身子,不愿在那年轻人面前落泪。 分别了那么久的岁月,最终却是我来杀你——用剑者必死于刀兵,那杀死你的我呢?少年默默问,自己知道不会得到回答。死之国中孤独的永恒,那是你终一生寻找的么?那么多的人在你身边,却终究是过客而已——尘世之间要剑又是为了什么? 他并不曾看见,顾卿怜沉默地离开,一如她沉默地前来。 萧荷终于点起了火,是在那清寒夜间。新月早早便沉入地平线下,星子闪亮,映着他点下的火焰。少年安静地架起柴堆,为那年轻人行最后的丧礼——纵使不能回还,也请安睡风中罢。他点了火,忽听一边少女唱起了歌,他因那歌而有些惊讶,那是他旧日国度的一支摇篮曲。萧荷转了头去,看见那黑衣的少女面上也有泪痕,却不知是因为何事。 子兮睡兮,汝父兮边关。执长弓兮擎戈矛,偕行兮同袍。 子兮睡兮,汝父兮乡曹。无音讯兮影渺,望北风兮萧萧。 子兮睡兮,汝父兮王城。近仇雠兮远家小,安归心兮寄聊? 子兮睡兮,汝父兮归家。仇敌远兮国安了,安忘素兮远乡谣? 子兮睡兮,汝父当归。四方安兮刀兵少,胡不归兮杳杳?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一切的一切因为什么,为了什么。少女抱膝歌唱在星空之下,歌声在火苗的哔剥之声中弥散开来。请归来罢,那一切地方都非你的归宿,为何还要流连? “看呐,星子掉下来了。”忽地,少年听到一边女子开口。那中原武林第一人的柳断影,不过也是个会伤心的大姐姐而已。 他仰头去看,夜空之中并没有流星划过的痕迹。月早已沉了,火的声音响亮刺耳,少年坐在火边,不由想起过去来,那些过去与少女的歌声混在一起,什么也分不清了。 而萧荷终究不会知道,那与他别离三年的年轻人,总也是在夜间想起他,以及过去的一切。 少女的歌声渐止,柳断影也唱起了歌。骊歌在夜间飘散开去,远远临安城墙上的士兵只认为那点点火光是某家贵族来了兴致,在城外烧肉饮酒,却也浑不知在那烈火之下,有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跋:吾友所作为叶青词一阕。 三分江南雨,踏歌少年游。盏杯仗剑把酒,无言难说愁。中原辗转关外,漠北他乡独留,漂泊怎登楼。夜半寒门影,笑语映佳眸。 去难忘,伊人逝,几时休。遗梦重重,又回首清秋时候。再看红尘纷由,哂尔侠义英雄,堪谁是敌手?终了半生叹,旧游今在否? 手稿完结于2007年3月29日夜20:50,伴月,无酒。 录入完结于2007年3月30日凌晨0:08,电脑电量39%剩余。 寂红尘之梦 序章 长歌剑底掩啼痕,纵归辰,已黄昏。 鸣马萧萧,游子远烟尘。 若以横吹为素意,风去也,酒还温。 今朝细柳与春霖,倚栏吟,杳知音。 霪雨霏霏,何处葬青琴? 更向君前言旧事,须莫忘,少年心。 序章 扑通,扑通。 他抬起手,放在心口。 还在跳么?这么久了,那颗残破的心,还在跳动么? 少年蓝槭握住了温润的玉笛,仰头上望。 月亮要升起来了。一天又一天,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它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蓝槭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展了身子躺在草地上。 她会来么?还是不要来了罢,谁也不要来了,就自己一个人,反正早已熟识了那样一切,无论如何也—— “阿槭。”忽有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起。那个声音安静而清冷,年轻女子的声音。少年被那声音惊得跳起,却也寻不见那说话女子在何处。他总不知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看重那个名字,而—— “樱姐姐。”他最后道,“是帮主有命,还是……你来杀我的?” 被叫做樱的女子总是一身素衣,鬓边有着朵硕大白花。那个白色的影子自夜的最深处游了出来,如同在千年之前迷途的美丽游魂。她行至蓝槭面前,比那少年也高上半头。那女子颇为美丽,但神情也是冷冷的,如雕像一般。蓝槭抬了头来,露出顽皮笑容,“三月之期已过,我未能破了午夜门,辜负了帮主期望,且又与午夜门蓝筠清勾结,按帮中规矩,该当何罪?” 女子不曾说话,只是望着少年蓝槭。蓝槭似是被她望得不好意思,又低下头去,“掌刑大堂主血樱,这是你的事。姐姐若想怎样,我是不会反抗的。并且既然是姐姐,我反抗又有什么用呢?姐姐的功夫,我一向是佩服得紧的。” “不过你是先师最得意的弟子——阿槭,你为什么不按帮主布置的去做?杀了午夜门三高手,午夜门便算破了……”樱道,“帮主也是姑息你,方不让你再去刺杀那些贵族——再这样下去,你纵受宠,也总会败光的。那时候,我只有杀了你。” 樱的声音总是淡淡的,那一种不萦于尘世的冷漠,“帮主希望你好好想想,阿槭,我会再来的。” 女子离去的时候,她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蓝槭怔怔站着,望着女子背影。他站了好一会,方举起了手中的玉笛,细细端详。他发现在冷月之下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呢,玉的色泽润在月下,一只被说不清的月白与浅碧交织着的玉笛。少年看了一会笛子,将它放在唇边,吹出了这晚的第一个音——那是徵调的第一声,他那样吹了一声,又不吹了,就放下了笛子,如同完全失去了气力一般,向后伸开双手,躺倒在草地上。 扑通,扑通。 “樱姐姐。”蓝槭抓着他的玉笛,轻轻开口,“……对不起。” 升起的月是弯的,就对着月下的少年,露出个依稀笑脸儿。 一 第章 相逢缘定待青梅 金陵六月最是炎热。因刚过了梅雨时分,天气不甚阴闷,却晴热至极。红袖招中客人无精打采,抚琴的少年琴师也心不在焉。琴声丁丁,不久却让窗外蝉鸣压过了。 “阿槭,莫再抚了,伤了手指却是小的,你还有伤,不要累着了。”那琴声教蝉鸣压过,便有人在酒楼中开口。少年琴师长长出了一口气,知是那酒楼主人银狐韩钰。他唇边微露笑容,按了琴桌站起,一边伸懒腰打个哈欠,“可亏韩老板说停了。”他笑道,“否则,可真是要累死小的,那样这楼子可就没人抚琴了。” “若你把自己累死了,我就寻个弹棉花的来继你的位子抚你的琴,我可不管有没有什么人的鬼魂会半夜来寻我。”韩钰被这小兄弟打趣惯了,也就一笑置之,“伤不要紧么?上次可吓死你嫂子和我了,以为你要教那貔貅帮害死,那样我可得找弹棉花的——啊!” 他说了半句,已被蓝槭在头顶敲了一记,敲得生痛,“看你这劲道,怕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那么以后你准备如何?” 蓝槭耸肩,“好什么好,韩大哥,我可是要准备后事了,还有什么可好的。” 韩钰止住了脚步,偏头看那少年,蓝槭也毫不示弱地回看,眸子浅紫,一只较另一只要深一些——那少年右眼却是大致失明了,韩钰也是知道的。韩钰道,“你把手拿来。” 蓝槭撇嘴,伸出了右手。韩钰搭上少年腕脉,面色却忽地沉了下来,“你——” 蓝槭耸肩,“没事,不过是点破病,一两个月死不了,三四个月难说,明年这时候,你就找个弹棉花的,我也不会说什么了。”他向韩钰露出笑脸,“那么我出去玩了,这个国家没人认得我,不会有事的——就和他们都不认识韩大哥你一样,放心。” “阿槭,”韩钰又唤,“早些回来,莫让巡夜的捕快抓了去,还得店子里人带你回来。” “好的好的,韩大哥你那么不放心我是不?”少年的笑声与人一同跃出店子,他冲出店子又生生止住,回头向酒楼中做个鬼脸,然后翻身上房,从房顶又纵上城墙上,还险些因偏盲不辨远近而摔个大跟斗。蓝槭坐在城砖上,晃着腿,又举起了他的笛放在唇边。 少年举着笛放在唇边,却久久不曾吹响,就是举着玉笛做个姿势而已。他举了一会,有个声音从他脚下唤上来,“那小丫头是谁?不要命了是不是?找个梯子把她揪下来!” 蓝槭愣了愣,左顾右盼了一下,却未发现什么大胆小姑娘,方知他们是找自己,不免露出些古怪神色。他一手撑身而起,打个唿哨,便从城墙上跑过去,从那边往下一个纵身,留下身后一串惊呼。蓝槭可不会是喜欢被人捉住的人,毕竟他也还是身负着十几条人命的少年刺客飞鸟,在他做那酒楼红袖招的琴师之前。 从城墙那边翻出去颇是惊险,因他是偏盲,不辨远近,不知那树离自己多远,蓝槭借一块凸起城砖在空中掠出几丈,一纵之下气力却是不继,堪堪攀上一棵梧桐。他爬上树,微微喘息。原本有的那些真都被消磨光了,空剩下一个无用壳子。他觉自己胸口有些潮,伸手一摸,是那将愈的伤口又略微裂开了,流了一点点血。 他不管伤处,只是坐在梧桐树上,依着树枝找个略微舒适的姿势。不久他半合了眼睛,将要睡去,身下树枝却又剧烈摇晃起来。蓝槭一个翻身,轻捷跳下树去,“莫三你这人也忒促狭,好好一棵树都要教你掀翻了——怎么,你这韩大哥手下的小二,找我有什么事?” 那来人便是中原第一大门派午夜门三高手之一的暗夜莫三,他年约二十七八,有着黑色的发与眼。他面容并不显眼,却是午夜门三高手之中最得门主信任的一人。一年之前午夜门三高手出走,江湖中人纷传缘由,却无人知晓实情——自然,他们本身,也怕是不知什么实情的。 莫三耸肩道,“蓝筠清来这里了,小飞你不是一直很想和他再见吗?” 听到那个名字,蓝槭面色陡地苍白,他微闭了眼,道,“还见他做什么?他也尴尬,我也尴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1 部分阅读 莫三耸肩道,“蓝筠清来这里了,小飞你不是一直很想和他再见吗?” 听到那个名字,蓝槭面色陡地苍白,他微闭了眼,道,“还见他做什么?他也尴尬,我也尴尬,那家伙笨,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让他自己悔恨去吧,我不见他。” “小飞你不要赌气了,蓝他又不是故意的,当时还不是因为那个妖女——” 蓝槭猛睁开眼睛瞪莫三,“小夜,不许你这么说樱姐姐!我虽如今不是貔貅帮的人,但是樱姐姐那时,那时也是被逼的——你们要赶尽杀绝,那是你们做错了!若我不——那时你们谁也逃不了!”他说得很急,面上也显出浅浅红晕来,“你们是侠客,我们是杀手——那时的,我们生来就被当作杀手养大,但是你们以为我们想杀谁呢?杀手就要被侠客杀死吗?” “小飞你又在流血了……不要赌气了,算我不是,但是蓝他真的想见到你。” “我不要见他,”蓝槭道,转过身子,“他很讨厌,那时他想对姐姐——我不要见到他,绝不要再见,我欠他的已经还清了。” “那么,若你还我一剑,可以高兴起来么?” 那是个冷静而几乎冷凄的声音,少年惊愕地扭头,便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他很年轻,非常年轻,那样一个蓝色的人,修长英挺,肩上负着极长的剑——那人的出现却让蓝槭的面色从苍白变了铁青,他一跺脚道,“刺你有什么用?刺了你我就不伤了?杀了你我就不死了?蓝筠清我讨厌你,你也别再在我眼前出现!”他叫着,几乎喊哑嗓子,又觉自己失态,跺了跺脚,纵身掠上树去,直至树尖,坐在上面不看下面二人。 他在树上坐了好一会,心跳才缓了下来。他再往下望时,树下已经没有人了。蓝槭坐着,有些怅然若失,手已攥出了汗。他轻轻笑了,举起了玉笛,坐在树梢吹了起来。他并不拘什么曲调,只是漫无边际吹着。反正相聚也是为了别离,再不相见反是最好。只是你仍不免常会见我,而我也会因此而见你呐——蓝你这家伙,就什么也不知道最好,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正如我不会忘记一样。虽然我们还是不知道一切最好。 少年蓝槭就那样安静地吹着笛,笛声在风中晕散开去,他闭了左目,从那失明右目中望出去,一切只是那样淡淡的红色,没有城楼树木,青天白云,一切的一切只是永远无法洗去的血色。他因那满目血色而拐了调子进变徵,又是一声尖锐。蓝槭移开玉笛,掩嘴咳嗽——那样转了调子,也忽让他的内息乱了。他咳了几声,睁开眼,那样血色的世界淡化了,但是他的世界却永远在彼方——自从他右眼失明,刺杀的事情也做不成了——尽管如此可以逃过——但是他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蓝槭又在树梢上坐了许久,方下了树,找城门走进去,还差些撞上守门兵士。他向那高大男子笑笑,直朝着红袖招跑去。他跑近红袖招,直上纵至二楼,掀开窗板便翻进自己屋中,遂又径直坐上榻去,将笛子扔到一边。少年因衣上的血迹而皱眉,下榻掩了窗子关好门,自衣箱内重取了一套衣裳,便裹伤更衣。 他看见换下衣上有那样一圈晕红血迹,愣了愣,握着它呆立半晌,又叹了口气,撂下它们,拿起了方才放在榻上的小剑。那是柄轻而细的袖剑,长不盈尺。蓝槭将剑与笛子一并放在榻边,踢掉靴子便躺倒下去,闭了眼。他依稀记得听见了什么,似乎是不知何处来的一曲骊歌,在他耳边打个旋儿,便又朝着不知何处去了。窗外蝉鸣,他也终究只听得只言片语。 蓝槭醒来之时已然夜半,窗外繁星点点。他觉腹中饥饿,便跑去后堂,韩钰也已给他留了晚餐。他用了一半,便也搁下碗箸,出了店子。他向天上望望,那星子可真是明亮呢。蓝槭伸手向腰间去摸那玉笛,却未摸到,便撇了撇嘴,又回店子之中取了玉笛怀剑,在夜半街道上闲走起来。他走了不久,便摸出自己的玉笛,吹了三个音,又听远远有人长长唿哨一声,便露了喜色。蓝槭驻足等待,一条黑影穿破夜空,倏地立在少年面前,“阿槭你不是要她给你写信么?我如今给你捎来了。往后这类事情可也不要再让我做了,樱那女人可不甚高兴。” “猫大哥,多谢你。”少年朗声道,接了来人递来书信,“她……她真的不会来了吗?” 来人答话甚是干脆,“她说不来了,可也难说,你知道樱的性子最是捉摸不定。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莫叫捕快掳了去了。” 蓝槭拿了书信回红袖招去,坐在屋中挑了灯读。那信不长,一个个娟秀小字如一把把小刀划在他的心上,“槭,些日前来,杀汝。樱。” 原来你也还是要来了,所以你才救了我的命——那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前来不是?阿姊,等了这么久,你还是要为了我前来——那可真好。蓝槭读着信笑了,原来你不会不再来,我们终究会再见——那太好了。 他取出了他的琴,巨竹所制,冰丝为弦,蓝槭微一扬手,那一声清音便飞了出来,盘桓在红袖招的深夜之中。 蓝槭双手在琴弦上游走,琴声一个个跳荡出来,在他屋中压下黯淡的薄雾。少年弹到至处,低声吟哦,“双盏酒,杯中句。半阕新词,可敌得世间风雨?三分缘,意难聚,回觞断情,却道是紊乱心绪。空止唇际,千言万语——”吟罢信手,他手指跳动更急,琴几在少年手下发出哀鸣,那暴雨即将落下—— 雨落下前一刻,他忽地止住。云散见月。 蓝槭扶着琴轻微喘息,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到琴弦上,发出丁的一声。他笑了笑,低声道,“终究不能终曲了——世间风雨,岂是一阕半阕的词能够诉尽的,葬了也好呵。” 他方说出那些字,忽听背后有人轻轻咳嗽。蓝槭手依旧放在琴上,自己不动,身后人也不动。他叹口气问,“司马师兄?” “奉帮主之命,取汝性命。”那来人道,未待少年对此作出反应,便已一刀斫下。蓝槭也不左右闪避,只向前一推长琴,身子顿地矮下一截,那刀只是擦过他的发梢。 “不自量力!”蓝槭笑斥,身子一滑从那人裆下到了他背后,又一个翻身站起稳稳立足,“帮中之人,尤是师兄,怎可能不知我是谁的?这点小小伎俩,我三年前就玩厌了!”言笑之中他被刀光逼退,一个鹞子翻身跃出窗子,“休要砍了人家地方,司马师兄,你我去别处谈。” “不愧是血樱那派的红人,无论如何,你是不会把司马湛青放在眼里了。”那黑影自窗中而出,直追向蓝槭背影。少年蓝槭一身白衣,在夜中也甚是醒目,三两下便教那司马湛青赶上,挥刀而来。蓝槭仗小巧身法躲闪,口中只叫道,“司马师兄,我不想伤你!你若识相,尽早退下!” 司马湛青冷笑,“有意思!你来伤啊?” 司马湛青长刀挥动,带着猎猎风响。少年蓝槭终也在夜中掏出了那柄短剑来,轻一挥手,剑鞘飞去。 “剑出流觞——”蓝槭长声,那短剑的光华自夜中涌出,一抹湛蓝的光焰,繁华而孤单,自极徐之中的一剑,流淌入孤高的月色。他的剑就那样击上了司马湛青的长刀,却不曾有金铁交鸣。他们都是安静的,那剑却在司马湛青的长刀之上铭下了一个深刻的烙印。少年一击得手,向后跃步,“司马,我不想伤你。你回去找樱罢!除了她以外,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湛蓝一剑,剑出流觞,原来你还真是与午夜门——”司马湛青举起长刀,看了一眼上面剑痕,冷冷一笑,“你什么时候学了永恒蓝流觞剑了?我原是不知你资质如此好的——还是你本是午夜门来的探子不成?” 蓝槭笑道,“他们纵使卑劣,也不至让个六岁孩童去你貔貅帮当细作罢。我是谁可不关你事!” “很好,不愧是先师的关门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得意门生。你的武艺在下佩服,却不知你如今还能——”司马湛青道,“这样我放了你也是无妨,我与樱堂主的赌输了,不过你若再干涉我帮内事由,我们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蓝槭道,“那方才你为何手下留情?我如今武艺不及年前一半,若你真要杀我,绝无更好机会——司马师兄,你可不能心软呐。” 司马湛青凝立半晌,道,“你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更兼血樱堂主的缘故——你若想笑话,便笑话罢,毕竟与她有着煮酒之约的不是我,而是你。记住,你休要再管帮中之事,否则我会杀你。” 二 第章 一洗素缘半生愧 能够放手不管么?其实蓝槭是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的。当然是不能,虽然无论选哪一边都会有人因他而受伤,但若置身事外,所有人都会伤得更痛。所以若是如此,还不如随便帮谁一把,至少自己还比较心安理得。 那样一小段时间之后,蓝槭就不再问自己类似的问题了,只是寄心于他的竹琴。那一张琴是师傅留下的遗物,自然笛子也是。他心安理得地将那琴和笛子都带了叛出帮去。谁管?死人不能管,活人不敢管,世界上有一个人敢管,可惜她不会管。既然没有人管,他自然必须逃走,然后带着他所有想要带的东西,包括琴和笛子。 其实所有人都说桐木制的琴方为上佳,若有一张焦尾桐琴,那是连凤凰都可停得的。然蓝槭只爱他那只竹琴,手扶上去滑滑润润,冰丝的弦更可作清音万千。虽然他曾在琴上割破过手指,血与汗一度都将琴弦染红了,他还是喜欢那只琴。 虽然他不大喜欢与人并称,七绝之一的名头还是满响亮的。七人之中他识得的也只有一二人,这样并称的人也多是有些倨傲的,不愿去结识些什么人。蓝槭坐在官道旁边一棵树上,看着东天发白,又取出了玉笛,有一声没一声地吹着。那时他觉得眼睛有些发痒,用手揉揉,觉有些干,不大舒适。这些无所谓,他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耳边却有蹄音格格传来。 少年在树枝上站起身来,见官道上一骑远远而来。那骑者近了,少年见是个年轻女子,多不过二十上下,他方想打个招呼,对面林中忽地蹿出黑衣蒙面一骑者,拦在那年轻骑马女子面前。 蓝槭饶有兴味的望下去,忽见黑衣骑者猛地拔出雪亮亮一把长刀,直向那年轻女子去,他忽有玩笑之心,便从树上一纵而下,不巧却足尖踩上那男子头顶——他本是不想如此招摇,却还是未算准距离位置,方得站在那男子头顶上,吐吐舌头,对那瞪大了眼睛的年轻女子道,“这位姐姐和人结上什么梁子了吗?这位大叔有没有什么话说?” 说了那句,蓝槭又足尖点了点,越到那女子身后,探出头来,“要是再不说,我可要去报官了哦——”他觉好笑,便笑了起来,“再不若,我也可以在这里杀掉你呢。” “小兄弟,你莫要卷入这是非,快些走罢。”马上女子忽道,她的声音温恬平静,“这君毅,我一个人也应负得过来。” “喂,我是来帮你的啊。”蓝槭不满地叫道,“我踩了他的头壳,自然也与他有什么仇了——莫非不对的是你不成?” “我看来像女贼么?”那女子微笑道,“我叫叶鸣翮,是槿国临安人。”她却一直注视着那来人君毅,“君先生,你为什么回来?” “原来你们认识啊?”少年插嘴,“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强梁呢。” 二人皆不听他插言,君毅缓缓道,“我要你还我我的女儿。” “哦,千雪呢,当年你却怎地不说呢?”年轻女子嫣然一笑,“是了,如今你在外面也无人耽理,自然想她会要你罢——她会的,没错,但是这值得你朝叶某挥刀子么?” 蓝槭打个呵欠,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听远远有马蹄声,什么人在赶来此地么?少年转过身子,忽地听到身后一声响亮,那叫做君毅的男人又挥出了他的刀,同一时刻,有一支箭从远处疾飞而来。蓝槭辨不清远近,只得抄起马后行囊挡在面前。那一箭还是未射穿行囊,却震得他手生痛。 “好家伙!”蓝槭轻喝一声,伸手便取了怀中短剑来。指尖弹弹剑身,便有轻吟不绝。 少年弹剑,那远处骑者已至面前。蓝槭猛地足尖一点马鞍,直抢入那人怀中去,不待那人动作,一柄短剑已刺进那人心口去,直没至柄。他拔剑跳开,一身白衣犹未染血,但却似用力过猛有些不支,直扶住一棵树方未摔倒。如今已然这样了么?他自问,那样一个称不上敌人的敌人,也会如此——看来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在那之前,必须…… “小兄弟,”他睁开眼,那女子正站在他眼前,满目关切,“多谢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要紧么?” “不要紧,只昨夜未睡好,有些倦罢了。”蓝槭露出笑容,“姐姐也将那大叔——” “打跑了。”女子淡淡一笑,“叶某槿人,未像小兄弟那般杀性。——还未问小兄弟名姓呢。” 蓝槭眨眨眼,“真的名字不能说,他们大多唤我飞鸟,你叫我小飞就可以。” “小飞?”女子又笑,“你是女孩子吧。” 少年忽地向后躲了躲,“我知道男扮女装很丢人没错——但也不能因那个把我当女人啊。”他皱眉叫,而叶鸣翮又微微一笑,“那是对不住了,小飞,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救人?他想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偶尔救一个可以算是换换口味,但是又不能那样直白地说出——蓝槭只是笑道,“我是琴,你是棋,既然你我最近,我救你也是当救个知己。并且我也要积些德了,莫教最后死也死不安宁。” 叶鸣翮莞尔,向那少年伸出只手去,“我载你一程,想要去哪里?” 蓝槭想了想,道,“红袖招。” 那时他忽觉得脚踩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向前方踏了一步,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心在跳着,那要冲破他的身体逃出来的跳动——少年在那女子的臂弯中倒下,如同从高崖上一次不经意的失足,安静而温柔。 蓝槭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躺在自己的屋中,黑发的女子坐在一边,露出个“我什么都知道”的笑脸。 “喂,”他开口,“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就算扯平了,我可不想欠什么人情,所以不要在这里看着我啊。还有,不要假装什么都知道好不好,我心里可是发毛呐——”他方一说着,韩钰已推了门走进来,“阿槭,你还好不?” 蓝槭坐起来,撇撇嘴道,“没事的,干什么又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啊。昨晚不过司马师兄找我比试几招,今日又顺带帮忙解决了个小混混罢了,用尽气力了而已,韩大哥你可不要以为我怎么了——放心放心,我可不会这么小就死了,我还要游历各国,看我的风景,写我的歌——但是你干什么又在外人面前叫那个名字呢,你知道……” “阿槭,”韩钰道,“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你了。” “我知道,但是你也不用在别人面前说嘛。”少年不满地开口,“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快死了有什么好处?你是不是想再让我去杀个把城主相国?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可不会再去做了。” 叶鸣翮忽地开口了,“小飞,可以给我抚首曲么?” 那温婉而恬淡的话语抹去了少年眉间的沉郁之色,他抬头笑道,“叶姐姐要听些什么曲呢?” 叶鸣翮微笑,“那是随你的,天下第一的琴是你而不是我,所以我宁愿你自己来选要抚的曲。” 少年蓝槭点头,“那么,我便来首长相忆罢——虽不比风雨,却也可暂寄我意。” 他站起身子,自墙边取了竹琴,置上琴桌,便也坐了,指尖微触冰丝。 琮琤琴声如水而出,少年琴师微闭着眼,听指下那曲长歌丁冬流淌——长相忆,谁人听。五弦凄切半阕清——那时他忽地又忆起从前,那些永远无法忘记的往事。 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他自问,怎么还会念及过去呢?死人不会做梦,那么这个梦,又是谁的呢? “阿槭,你真的要走么?”说话的素衣女子梳着长发,鬓边白花在她梳头的时候一颤一颤,蓝槭有些担心它会掉下来,可是它没有,“帮主真的会让你去——” “没办法,”他微微一笑,“帮主让我去的,不过这一去,大概就回不来了,能得手,我得去躲,得不了手,八成就死在那里。也是认栽,没什么的。” 女子的声音冷冷的,“我只告诉你一点,你不准死。” 蓝槭怔了怔,“为什么?我又不是妖怪,能活千年万年的,若是倒了霉,如何会不死?” “不是不能,是不准。”女子淡淡道,“除了我以外,别人都没有资格杀你——即使是‘那个人’也不行。” “那个人?那是谁?”少年皱眉问,“樱姐姐你总打哑谜,我猜不出来,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知道的。昔日不止你一人被带出惠宁——”那素衣女子,也就是貔貅帮大堂主血樱道,“你见了便会知道……但是,你要记住,绝不准死。” 那么姊姊,你是要自己来了罢,他拂动琴弦,眼前这叶楼主,和姊姊却好像呢。若是你不总是那样板脸生气,也是像她那样漂亮的吧。蓝槭面上微带笑意,指尖游动。琴声一连串丁丁而出。琴音那东西,会是抚琴人的心么?他不知觉间听细细嘣的一声,七线冰丝,已有一线断裂。 蓝槭停了手,他手指上有缕血线顺被割出的小口子流至指尖。少年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又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武艺耽下都是无妨,这琴艺却也逊了不少。真是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话未说完,见叶鸣翮明澈的眼望着自己,也无奈笑笑,“不行了不行了,让姐姐取笑好了。” “小飞,你是太累,多休息便好了。”叶鸣翮道,拍拍少年肩膀。蓝槭觉那几拍力道颇大,便装出龇牙咧嘴模样。叶鸣翮看了也淡淡微笑。少年推琴站起,“我是有些累了,韩大哥,今天店子里的活我是不做了。”一面又爬上床去摊在那里,闭了眼。 他听得韩钰带笑声音,“这孩子平素最是古怪,想做什么可是百头牛也拉不回的。如今他既不想再让我们在这里扰他清净,我们也就先走罢。”不久脚步声出了屋子。蓝槭睁了眼,分明是暑气,还装什么大惊小怪。他躺在榻上,摸着玉笛,那柔润而沁凉的触感让他安心,于是少年就那样闭上眼睡了。他没有做梦,更不曾知晓,曾有人推门进来,在他床榻之前伫足良久。 少年醒来之时又已入夜,窗外凉风吹来甚是惬意。他在榻上坐了会,又翻出去,带着他的玉笛。蓝槭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吹他的笛,有些倦倦的。玉蟾挂在天顶,月光照在少年身上,带着一抹安静的悲凄,而少年的笛声眷在风中,朝着远方去了。只有那声音本身知道它到底飞去了哪里。 蓝槭吹着他的笛,笛声在风中飞走了。它会飞到邺去么?他久违的家乡——但他自己也不能归去。 远处杜鹃在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杜鹃在夜里也会叫么?他不知道。而如今就算归去,还能前行多远呢?少年想想,还是不知晓。那么还是在这里,等待她的前来——他必须等。 “阿槭。” 忽地,那一个有些过分冷凄的声音在蓝槭身边响起,“你在哭鼻子么?” “我不想看见你。”蓝槭拿开笛子,没好气地道,“快快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不要生气了。你的伤好些了么?”那年轻人道,坐在了少年身边,他极长的剑鞘在屋檐瓦楞上敲出当的一声。 蓝槭不看他,只道,“我不想和你做兄弟了,我不要姓蓝了。姓了半年这个破姓,遇上的全是坏事。” 蓝筠清沉默片刻,道,“我还是……还是觉得你像一个人。” 蓝槭冷笑,“那人要不活着,要不死了。我不是什么你要找的人,蓝筠清,你怎地总是这么笨?” “好了好了。我向你赔罪——你肯饶过我么?” 少年撇撇嘴,“我死了。我不饶你。死人不用什么姓氏,死人也不要什么兄弟。我不做你兄弟,我不要你姓氏,我不饶过你。” 他虽那样说,却第一次去看了蓝筠清——那年轻人也在望着他,神情中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蓝槭并不想知道那些,而他又觉得心口有些发寒,由是撇撇嘴道,“你,马四和莫三三个,你们想过回去么?” “回哪里?”蓝筠清问。 “午夜门,那不是把你们三个带大的地方么?”蓝槭撇撇嘴,“虽然如今你们三个都不是那里人,但他们还是希望你们回去的——否则,唐门主怎么只说你们三个外出修习?” “那你呢?无论如何,你都要帮貔貅帮不是?” “我不帮他们,也不帮你们。”少年道,“除了樱姐姐,我不会帮任何人。你们我不会帮,因为我们互不相欠,而樱姐姐——我欠着这条命给她。无论如何,即使我必须杀了你,我也不会让她死。” “你不惜死也要保护她,我是知道的。”蓝筠清道,“无论如何,我做下的错事,自己承担。你刺我一剑罢。” “我不是说过么?”少年扭头,向城墙方向凝望,“若杀了你我不会死,我会杀了你啊。但是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所以你也莫要再说这些。蓝,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和你做兄弟的我比你还笨。我不做你兄弟。我不姓蓝了。” 他说罢,又举起了笛,轻轻吹起。月光照在少年长长睫毛上,在每根睫毛的尖上映出一粒小小星子。 三 第章 少小别离已识悲 少年看见火的光焰自门缝里舔了进来,但他也并不曾惧怕,甚至不知那是因为什么。屋中寂静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他知道这寂静,但还有什么藏在夜与火的交界之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将他吃下肚腹。 蓝槭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只是抱膝坐在榻上,安静的等待着那将来临的宿命。 叮的一声,什么东西滑落在地上的响动。他缓缓站起身子,去推了那扇门。门外没有火,也没有血,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暗夜。又是魇梦么?不,不是的。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夜中。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火总在燃着,血总在流着。蓝槭那样思忖,取出了怀中的剑。所以不能再害怕了,绝对不能再怕了,否则会因为那惧怕而死的。 他并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 少年仰起头,走进了暗夜之中。 那是被卫国的人称作寞於的山,在慕琬城外四十里地。蓝槭走上山路,轻盈跳过一个个陷坑,躲过一处处机关。不久到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他听见了琴声。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师傅抚琴,七年之间,他早已知晓师傅——一只琴,一曲笛,却不知年轻时俘获过多少少女芳心,而如今—— 少年吞了口口水,顺着声音走了过去。 那时琴声已经止了。他走到空地上,没有人,只有一只琴置于两个木墩上。少年走过去,便有一个声音响起,苍老而喑哑,“抚一曲。” 蓝槭愣了愣,道,“师傅要弟子抚琴?” 回答他的只有二字,“抚琴。”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知晓之后又是一次——他抑住身子的颤抖,在琴前跪坐下来,放下了手里的剑。 他放下剑,双手置于琴上,略一思忖,指按三徽,取了宫调的音,道,“弟子献丑了。” 话音方落,他手指已动,却非抚琴,只向背后一抡,有什么硬物击上剑鞘。他听声音来处,指扣卡簧,剑鞘飞也似的射向那方向去了。那一刻他以剑柄拨动琴弦,却也是丁丁琴音淹了一地。曲未过半,他左手忽扣十二徽,将那琴徽摘下,朝左边扔去,随有一声响亮。蓝槭额上渐出汗水,三叠一拍,他双手忽重重一拍,琴弦尽断,他扯一根断弦在空中划过,右手短剑亦在空中虚画几下,又放了下来,“弟子未能终曲,还请师傅恕罪。” “十三岁——真是可怕,当年那些人,也是这样——不愧是那一家的孩子。”师傅哑哑的声音道。蓝槭听得甚是不安,琴碎了,剑鞘没了,他只有这一柄短剑,却不知那暗夜之中还会有什么前来。 那时他又看见了火,从天的角落烧了起来。天亮了么?不,不是——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那种跳动让他眩晕——蓝槭倏然闭气,推琴起身。他见樱从树林里娉婷而来,一袭素衣,紫色的眼,鬓角却少了那一朵白花——樱还是个少女,就那样提着裙裾立着。蓝槭不说话,樱也不说,师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这样两个孩子,今天只能回去一个。” 少年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蓝筠清坐在他的身边。蓝槭叹了口气,躺下去望着星空,“快点走,不要再缠着我。你这永恒蓝,不要教我再看见你。” “那时你真的不惜杀了我吗?”蓝筠清忽没头没尾冒出句话,“若你杀了我,会不会好一点呢?我也不用再想惠宁了,他们说物是人非,无非也就是那样子不是?” “不,”望星的少年道,“我杀不了你,当时我跑了几十里地找她,本来就已力竭,我杀不了你的。”他轻轻道,“当时我本是去救你们的,樱那家伙,如果她死,那就是玉石俱焚,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当然她是玉,你们是石头。你们不知道她多可怕,我是知道的。”他望着星辰,唇边微露苦笑,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罢,但又不完全——但他也不能说出真相。他不能再软弱了,那样的软弱曾经杀了多少人了? 蓝筠清许久不说话,停了好一会儿,方道,“我还是觉得你是那个人——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若我是,有何理由不说?”少年反唇相讥,“你好好去找你妹子吧,别来烦我!”]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便从窗子翻回屋里去,插上窗栓,想了想,也连门一并栓了。那样的时候他方觉得安静下来,那是他需要的安静,在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安静。 火从门缝里进来了吗?不,还没有。那么继续睡,直到它烧到身上。在那之前之后都不要害怕,不要哭泣。绝对不能再退缩了,千万不要再回头看,只能向前。 蓝槭白天仍然在店子里抚琴,半天弹一个音也不会有酒客说什么。他问韩钰的时候知道叶鸣翮已经走了,那时他忽地有些想念起那个有着黑色眼睛的年轻女子来。是因为当时未曾弹完那一曲长相忆么?他有时会如此思忖。弦补好了,他只是信手徐徐弹来,会有什么人再来么?再来也不会是为了他的,他早已经死了。 那样一长段时间之中,蓝槭有意不见午夜门人,那群人也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让他更是心烦意乱。白云苍狗,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死,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活着。三个月过去,他想该死了么?可惜他还是未死,秋老虎就来了。蓝槭最厌恶金陵的秋老虎,热得夜里无法安睡——虽然他早就没了什么睡意。 那一日蓝槭揽镜自照,吓得险些摔了铜镜——他可不知自己会消瘦至斯,看来更似女子。他很是厌烦,便又去店子里抚琴。未曾终曲,韩钰又凑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红袖将劫。” 蓝槭听得惊愕,双手一发,几将弦按断了。他急问时,耳边又传来声音,却是一个官差打扮年轻人,述及年前他所行刺一人。 蓝槭由是冷笑,相讥几句,却终得韩钰给他解围。少年出了店子,问韩钰,韩钰只答是,又摸他的发,“还怎办呢,你是我小兄弟,再怎样也不能交了你去。” “韩大哥,”蓝槭轻声道,“你算了?” “是先生算的。”韩钰道,“先生七年之前,便算出此难,且不可避,不能避。” “所以你在这里开了七年店子,就等这日将它毁了去?”少年咋舌,“你又是为了什么等?” 韩钰微笑,“为了的也不少呢,朋友,兄弟——你也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孩子了。这之后你——” “先生年前不也给我算过么?”蓝槭笑道,“命薄早夭,无论如何活不及明年了。在那之前,我想……”他欲言又止,“算了,红袖必有那一劫难么?” “不可避,不能避,并且万劫不复。”韩钰叹息,“这两天我会散了伙计,你也当打点行装了。红袖招是困不住你的,阿槭,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是在交代后事么?蓝槭想问,又不能问,只是垂了头,吸吸鼻子,“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吃什么你吃什么。不就是一家店子么?我重开旧业,钱马上就来了,比下雨还快。” 韩钰微笑,声音淡素平静,“你不可能了,阿槭,那时你就跟蓝筠清那小子去罢,他有什么吃的也不会忘了你的,先生交代我的事情我必须做完,并且,那样一次,也将是我的死劫。” “我会想你的,当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蓝槭想了想,终开口,“韩大哥,那时我们是见不了的,你可也要想念我呵,否则我会生气的。”他向那男子露齿一笑,“让我生气的话,现在就拆了你店子,你纵不愿意,也得答应!” 男子对他微微一笑,“答应,怎会不答应。你是我的小兄弟,我敢不答应你?” “韩大哥真好,比他们都好。”蓝槭又笑,“那今晚是——” 他话未说完,忽见一男子自长街彼端缓缓而来,那是个在什么地方都会被注意到的英俊男子,青衣白衫,那男子自长街那端而来,行至二人面前,只道,“乡土野人,谌草忻瑞,见过银狐。” “不知天宇剑谌公子前来,韩钰真是有失远迎。”韩钰道,“如若想饮酒,请楼上坐。” “不必了。”谌忻瑞淡淡道,“某来此只望韩兄帮某一个小忙,将这帖子给凌烨之便可。” 韩钰眯了眼睛,“为何非要在下去做这差事?” 谌忻瑞道,“因他别处再不可去,只有此地。在下不能自予他,还请韩兄帮在下这个忙。”他言毕微一拱手,双手递上一个小条。韩钰叹气接过,又复见那人去得远了。 韩钰垂了手,对蓝槭道,“不日劫难将至,怕也无能为力了。你这些时日先出去避一避,有事我自会与你联系。我且不论,你是一向显目得很呐。” “我不可以和你一起是不?”蓝槭抬头望着韩钰,“是了,若我在,一切都会很麻烦,如果是——算了,韩大哥,多保重,一定要活着再见。” 他又挤出个笑脸,活着再见罢,希望彼时你我都还生存——因若死了,就永无法再见,那时一切誓言也将不再。 蓝槭觉得再那样下去自己都要哭出来了,就连忙跑上楼,躲在自己屋里抚琴。一遍又一遍,缓若流水,坚如金石,从宫调至羽调一遍遍轮回。天晴了又阴阴了又晴,最终他伏倒在琴上,但依旧不曾哭出来。 他是个死人了,这么久了,死人是不会哭的——但若说过活着相见,又怎么是死人呢?他自己知道自己死了,连一点碎片都不曾剩下,是的,他死了,比死中的死都死了。 傍晚蓝槭出了店子,带着他的琴与笛。少年在西城门外的林子里看了一会琴,叹口气,便用油布包了琴,掘了个坑,将琴埋在里面。现在他只剩下手中的笛子了不是?少年坐在树梢吹笛,未待多久,又见那凌烨之的脸,不由有些忿忿,便唇枪舌剑几句给他顶回去。他看那青衣人远去,不由有种奇妙的快意——那一切是快要开始还是应该终结呢? 蓝槭坐在树上吹笛许久,直至气息不继,方躺在树枝上望着星辰听自己心跳。还有多久呢?他轻轻地问,你是来看我么?你要来对我发火么?你会杀了我么? 蓝槭醒来时候城里一道烟柱卷上云霄,他心说不好,又入了城,见那烟火正是从红袖招卷起。少年跑至那里,已是烈火熊熊,再无法挽回什么了。那里许多看热闹人,他问了几个,却都不知是为何。少年驻足良久,叹口气,方转身时,忽地便喷出一口血来。他的血染在手心,红得刺眼。蓝槭看了看,不由又笑了,“半阕新词,果敌不过世间风雨——可叹。” 蓝槭走至城外,听着风声,掏出了他的玉笛。我可不是歌呐,还是吹笛子当哭罢。少年吹着不成调的曲子,昨日方说过活着相见,韩大哥在哪里?并且——为何那些午夜门的人都不在了? 他吹着笛,吹吹停停,自夕晖吹至清晨,又看见一个人自远方走来了。他见那人步子和着他的音律,却也有心试试,便改了几调几拍,那人却还合得上,且曲终之时,那人也恰好到了他所在的树下。 蓝槭看得真切,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极为瘦削,穿一身蓝衣,怀中抱剑。有什么相似的么?少年思忖,与他自己或叶鸣翮——他便问了问,得知那人是叶青。他听叶青说了血樱之事,心又急跳起来——那几乎让他无法喘息,所以他只有道别并且离去,不曾思度别人会如何看他,他不在意那些——只是樱来了,终于来了。 少年在清晨之中飞奔,那漆黑的夜终于过去了罢,他的心口有些痛,那样一点一点咬嚼上来的痛楚,早晚有一天要把他淹没吞掉罢——但是他们,樱姐姐,蓝,韩大哥,莫三,马四,甚至司马湛青——他们都在什么地方?他不经意间忽地撞上一棵大树,前额很痛,有些温热的东西流到眼睛里了,视野也通红一片。那是血把,他知死人流血也挺奇怪,但至少比流泪要来得像话。 他用手擦脸上的血,擦去了又流下来,直到他发狠撕了片衣襟包住伤口为止。蓝槭止住脚步之时方觉自己在红袖招的废墟之前,他呆立着望那地方,却忽有一个声音自后传来,淡薄如风,清冷如冰,“我来了,阿槭。” 少年一惊,缓缓转身。那素衣的女子就立在不远处,鬓边白花,长裙曳地,“拔你的剑,”她冷冷道,“至少,如上次一样,给你个机会。” “上次我都放弃了,何谈这次。”蓝槭唇角轻扬,“要杀就杀,想怎样怎样——不过我想姐姐了,很想。” “那你为什么要逃走?”女子的声音依旧静而冷,“你为了我被午夜门中人刺伤,帮主也打算赦免你的罪,让你再入帮中,但你为何又要逃走?” 蓝槭又笑,“因为我知道了自己是谁。帮主把所有人的身世都记下了,我看了那些,所以我无法再待在帮中,我必须离开。姐姐还不知道罢,那知道自己是谁,真和被杀了一次感觉一样——因为我曾背离了我的家族和国度,所以我必须再背离一次。并且——我无法停留,姐姐,我是没有办法再停留在那里的。” “我只知道你背叛了我。”樱道,“拔你的剑,给你这次机会——你毕竟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以前也未让帮主失望过——如今你却这样?” “我不能拔剑。”少年终道,“我做不到。” “想求速死?”樱转过身子,“到你愿意拔剑的一日,我再杀了你。——你要记住,若你因别人而死,我决不会让你回去。” 四 第章 心怀旧日亦难回 “姐姐!”蓝槭忽地叫道,“我不想死——我是不想死的,但是姐姐,你为什么总要匆匆离开?” 樱又转过了身,深紫色的眸子冷漠而美丽,“我不欠你什么,阿槭,所以不要指望我会为你做事。” 蓝槭沉默良久,他呆立在原地,看樱的背影去得略远,方叫道,“是的,姐姐不欠我什么,从来没有——只是我欠姐姐的,有那么多。”他的声音轻了下来,“我欠姐姐的,根本没有方法还清——上一次说过,你也知道。” 女子转身,眼神锐利起来,那自上而下的凛然让少年觉得有些寒冷。“那些我不管,”她用着一种歌吟一般的声调道,“午夜门已灭,狡兔既死,走狗也烹了罢。你未能灭午夜门,亦不能再做刺客,对于组织已然无用——虽然司马湛青尝为你开脱过,你仍是不能免责。我总是给人机会的,你不想死,也有不死的理由,没有必要放弃自己。” 少年沉默片刻,只问,“韩钰……他还活着吗?” 樱唇角轻扬,“你说呢?”那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却清冷而寂?(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2 部分阅读 少年沉默片刻,只问,“韩钰……他还活着吗?” 樱唇角轻扬,“你说呢?”那笑容绽放在她的脸上,却清冷而寂寞,“他逃了,虽然迟早会死在我们的人手上。午夜门三高手逃了却是可惜——不过,我想问你一句,若我杀了蓝筠清,你会恨我么?” 蓝槭望着废墟,叹一口气,“说不准——或许我也会为了他报仇,就像我为了你可以杀了他一样。” “若你永远不知自己是谁,终究不致如此痛苦。”樱缓缓道,“不多说了,就此别过罢。” 她言毕转身,朝着长街彼方去了。女子走去的时候裙裾随着脚步微微颤动。蓝槭用手背擦了擦眼,又有血流进来吗?无所谓的——我们终究要再见,不过即使再见也不会如何。 他在逐渐明亮起来的晨色之中,看见远方来的两个身影。 那是两个少年人,一个较另一个略高瘦一些,自然都比他自己高了不少。较高的黑衣,较矮的白衣,那跟黑白无常似的,蓝槭想着不由笑了,只等着那二人走至身前。 他看见那高瘦的一个还是个小少年,比他自己还要幼小,很俊俏可爱,有着茶色稚气的眼。另一个也比他大不了多少,眼是蓝色的,那样一种最深的蓝色,却还未及有黑色掺入,他们与他自己的年纪相似——也是么?蓝槭开口道,“二位兄台可是从邺国来的?” 那蓝眼的白衣少年忽道,“惠宁蓝氏——你是那个孩子。” 他语气虽是平静,却让蓝槭一怔,片刻蓝槭装出个笑脸,道,“此话从何讲起?我与二位兄台可是初次见面罢。” “初见么?”那白衣少年轻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眸子里的蓝色转着圈子,“惠宁,蓝家,你这小丫头要隐姓埋名到几时?” 蓝槭大惊,往后跳了一步,“你,你怎么会——” “我们不是初见。”那白衣少年静静道,“一年之前,曾有人让你来刺杀我,那才是我们初见——你只是和小萧初见罢了。惠宁蓝氏的剑技果然天生,蓝城主也曾告诉过我些什么——包括他曾经丢失的一双子女。我是阳谷侯。” 蓝槭面色蓦地煞白,“你——我当时那么重敲你,你没死掉还跑到这里来?” 白衣少年唇角一扬,“我可不会在那样一个拙劣刺客的手下死的,尤其是打不过而装可怜的小刺客。” “那你说吧,你要怎么办?”蓝槭有些恼火,便干脆起来,“你说,怎么办?你要杀了我?让我把雇主给你杀了?还是你现在不大想活让我把你们杀了?” “喂喂,说得太过了啊。”那黑衣的小少年插口道,“阿隐哥哥他没有说什么啊,他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所以你也不要这么容易生气嘛。”他人虽高大,却还未变声,声音很是柔和,蓝槭蓦地就白他一眼,“你这不男不女的小孩子,大人说话插什么嘴?”蓝槭因方才那件事又兼红袖火难甚是不快,心头闷气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你们两个,想怎么样?” “小萧,算了,”白衣少年轻轻道,“无事的,我可不会对个小孩子动手,某虽杀人无数,还是不杀小孩的。” 蓝槭冷笑,“你既也是贵族,听你说话手上也染过血,你就不怕他们不认你?” “他们认不认我与我何干?”白衣少年说话的时候眼神也厉烈起来,“我背弃邺,他们也背弃我。我是我,别人怎么看不关我事,你不也是这么想么?” “我不敢这么想,”蓝槭道,“我想回去,比谁都想,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邺是不会逃走的,”那白衣少年道,“你想回去什么时候都可以。” 蓝槭忽笑了,“你这人也真是计较,我回去干什么?和他们说,我杀了弓月伯,惠远伯,刺伤了阳谷侯?他们会拿皮鞭抽死我,然后扔到山里头给狼吃。” “我可以写一封书信,诉于他们你是受人逼迫。有我开口,你不必担心。我虽背离了邺,那些封地却是还在,那些权力不用也是白费——怎样,你肯回去么?”白衣少年道,“你伤过我那件事情,我并不在意。” “我不回去!你这人也真是的,我回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蓝槭叫道,“喂,那黑小子,你是他的跟班么?” 黑衣小少年一直在看别处,猛被叫到时也似被吓了一跳,“啊?我?我若说是为了杀掉他,你会满意么?”他露齿笑笑,“我叫萧茧,不是什么黑小子,卫国的人,生来和邺国有仇的那一种,不过呐,你看见这根小白菜也是背叛了他国度的人,所以我们是兄弟。” 这两个人看着可真可厌呐,蓝槭这么思忖,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炫耀这些那些呢?他并不知道那是为了些什么。嫉妒?他也用不着嫉妒这样一群人罢,看他们这样,总也有一天会死于刀兵——但他们一起出现就是让他很不开心。“喂,”他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可不要和别人说好不?要不然我很可能在半夜把你们的头提走的。记住,我现在已经不想再杀人了,而若杀了你们,我可一点也不会觉得遗憾呢。”他吐吐舌头,但却不知怎地,忽想起了那一刻——他不会忘记。 “槭。”他坐在树枝上,忽听见下面有人叫他,往下看看,是司马湛青。司马湛青的手里拈着一只信封,“帮主给你新任务了,不要老闲着。” “又是……”蓝槭小声嘟哝,接过了飞上来的信封。他打开看了看,信封内壁上就三个字:阳谷侯。少年撇撇嘴,双手一合,信封被他扯做碎片,扔在风中,“司马师兄,光是这种事情,我也会烦呐。” “那由不得你。”司马湛青道,“快去快回。” 蓝槭坐在树上,又叹了口气,“姐姐呢?” “她有事情,出去了。” “我去。”少年跳下树,“告诉姐姐我可能回不来了。如果我不回来,就让她把帮主杀了算了。她不让别人杀我,如果我回不来,就算帮主杀了我好了,我走了。” 阳谷啊,他想惠宁,惠远和宁远这三城的主人,会把自己的府邸坐落在那座城中呢?若在惠宁——他一想到惠宁,就觉有些头痛,或许,应当在惠远罢,他也须动身了。这样一场旅程…… 他从鑫城出发,途经清化,亦列,晋宁,在月圆之夜到了惠远。惠远城中有摇着扇子的闲人,听他问什么事情都说不知,又似忽地想起什么——“记得以前是有个阳谷公的——是王上的兄弟,小小就丢到这里来的。前几年听说他想谋反,给王上杀了,留了个小孩子,怪可怜的……你说的不会是那小孩罢——他阿爹给杀了,可能封地还在罢。” 应当是那个人了么?蓝槭自己也不知道。他偶尔会摸摸自己怀中的剑,有些硌手。他问过那些人在什么地方,最后也问到了,却就是在那惠远城中。蓝槭就在那同一天找到了那府邸,一座二层小楼,远未及他先前所杀的那些小贵族豪奢——他站在花园里的一棵树上,定定地看着屋中,屋中的白衣少年握着三只画笔,对着白卷冥想——就是此刻。 蓝槭足尖一点树枝,纵身扑入。那白衣少年怔了怔,他便乘那机会一剑前刺——尺长怀剑刺入那少年前心不足一分,便被一股大力反弹开来。蓝槭知那人既是邺的大贵族,定然身怀武艺,本有防备,也看了屋中陈设,便微一放手,斜推剑路,向墙壁一掠而去,伸手便抓下墙上悬挂一柄长剑——他早看好的再攻之机。蓝槭抓住长剑,觉那剑看似细巧,入手时却颇为沉重,剑锋也浑圆如同一片韭叶,他知那剑必有来历,暗下决心,便挥手出招——他记得的,学到的,那一剑——少年凝眸,却见那白衣的少年人只执了一支画笔,深蓝的眸子平静而冷漠,“你只要杀了我,不想问什么也不想回答什么是不?”他以一种超越年纪的低沉声音道,“可惜你第一下没能得手。” 蓝槭不语,只是笑一笑,便又挥剑而上。他剑意颇急,而那少年也只是以笔格挡,之下毫不犹豫。蓝槭见几次都不起效用,又怕有来人坏了事情,心头一横,咬牙便出了一剑——拼个同归于尽么?他叹口气,真是对不住了,若让你杀了帮主,可能还是太难了罢。 他的剑若能在那少年身上穿个透明窟窿是最好,毕竟他的兵器要长许多,而若不能——可能他自己的什么地方就要多个洞了。 “好了!”他耳边忽地一声清叱,却是那白衣少年一手抓住他的长剑,身子转了个角,另一手画笔已经点在他的咽喉,“说,谁派你来的?”白衣少年声音平静,“说出来,我就放了你。” “若我说了,你会相信?”那是他当日第一句话,少年将脖颈向前顶了顶,“可杀不可辱,你要杀就杀,我姐姐会对你不客气的。”他没好气地喊,“快点!” 那白衣少年微笑,“小孩子不要玩刀刀枪枪的,危险。”一折手便夺了剑去。他抓剑的手法颇为奇特,所以手指并未受伤,“走罢,以后别来了,有人闲得没事要连我也杀,真是可笑。” “这邺国最富庶一块土地的主人,王上的内亲,如若没有人想杀,才是可笑。”蓝槭开口,“你不杀我?会后悔的。” 拿着画笔的手放下了,“你走罢,这孩子。” 他甫一放下笔,少年身形暴起,抽出腰间玉笛便以之为剑,直插向那白衣少年的心口去——因破了他几剑,那白衣少年并未防备这第三次,玉笛撞在他心口,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 蓝槭淡淡一笑,看那白衣少年倒跌出去,口中吐出血来,又不由发笑,捡起那怀剑,在有人进来之前自窗子翻出去,便一溜烟跑了。 “我想呐,现在江湖中有能一次拿走我们二人头颅的人,可能只有两个。一个是大魔头叶青,传说他会生吃小孩的脑子,用来治他的痨病;还有一个是蝶影刀客,不过她是个好人,不会随便吓唬别人的。”那黑衣的小少年萧茧开口了,他年纪虽幼,说话却也有板有眼。萧茧皱着眉头,颇为认真地道,“并且呢,我们二人也是刺客,所以要想半夜来抢我们的头,可能是很困难的呢。” 蓝槭见那黑衣小少年认真样子,不由又笑,“说你胖你就喘了不是?第一次出家门吧,两位小兄弟,江湖险恶,可不要忘记呐,若是出来没多久就给杀了,谁知你们爹娘会不会伤心呐——别过。” 他转身欲走,忽听后面那白衣少年的声音,轻薄如风,“蓝枫洁。” 蓝槭身子蓦地一僵,那一步便再迈不出去,他哑了声音,道,“那个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去了,——别的事情,请不要再——” “我知道有个人在找她,” “不要告诉他,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不要见到他。他若知道,对谁都不好——算我求你。” “为什么?”那白衣少年问,“你为什么不想认那个人?” “因为是他杀了我。”蓝槭只是淡淡道,“若你告诉他,我就会杀了你们两个人。我们说的太多了,就此别过罢——你给我记住,小侯爷,这是江湖。” 他说罢便走,不愿停留。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个名字?他想问,但不曾出口。别人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你为什么有能力知道?他在城中奔跑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问,没有答案,也许别人有答案,但他们不给他,他自己没有答案,也没有别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和拥有一切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不是么?只要他还是自己就好了,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都无妨——因为他还是要活下去的,这最后的一分一刻。 蓝槭跑了一会又停下来,四周来回的都是未曾见过的人。这样安心了么?不,并非如此。他没有办法安心只因为他听见了那个名字,那属于旧日的名姓。 原来就算想要忘记,总会有人一遍遍将其提起不是么?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都不会忘记,都会一次次说起——但是他太累了,被这样提起过太多次,什么样的人也会疲累了——他只希望被忘记,被所有人遗忘与抛弃——他希望那种孤独,但在那之中他又会一遍遍想念,那样两种不同的东西将他向两个前方撕扯,他想挣扎出来却终究没有办法——何况还有过去,那些从很久以来一直缠绕着的过去,让他想要归还,却依旧惧怕。 五 第章 清愁梦魇满倾杯 蓝槭走了不远,便止了步子,拿出笛子来握在手心里。那是他最后一次的刺杀任务不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失败了。失败并没有什么关系,那人还活着也没有关系,但是那个名字——他在长街上立住脚步,那么应该去找他们么?无论如何,应当将貔貅帮结束了,虽然在那之前,樱——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了解。 他记得那一次的任务完了,他在寞於躲了许多天,虽然最后樱还是找到他了——那时他的路本来就只剩下了两条:快点死,慢点死。虽然他并不想死,那也是他唯一的赌注。 那是什么声音?自寂静之中,轻轻的滴答声。下雨了么?不,没有,没有雨落在他的脸上。那是什么?应该是什么?会是什么?那是血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 樱从听竹小筑走出来了罢,樱从竹叶轩门前路过了罢,樱走入紫竹阁了么?樱在箭竹厅中见到帮主了么?樱领取命令的时候,脸上应该不会有表情罢。司马湛青应当会抢一抢,但是绝对抢不过来的——樱无论决定什么,都不是别人能够更改的。蓝槭坐在树上,晃着脚。樱来了以后会说什么呢?帮主有命,诛杀叛徒? 他躺在树枝上装睡,清冷的夜风让他有些瑟缩在夜深的时刻。他听见远远脚步声悠悠而来,在树下止住。樱并未试图叫醒他,只是静静站着,不出声。他微睁只眼看下去,樱的面容被月色遮盖在薄雾之中,显得那样寂寞。他有些不忍了,便坐起来,揉揉眼,看见樱的时候不忘做个险些摔下去的动作,“姐姐。”他轻道,“你来看我了?”少年说着摆出一副笑脸,“血迹看见了么?” 樱也不作声,只一伸手,指间拈起一叶信笺,之上全无字迹,只有一点暗色,“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冷,“若你不说,我也可以去别处找个一年半载,但是你告诉了我——所以我来这里,遵帮主之命,杀了你。” 少年在树上换个姿势,“姐姐啊,能不能这样,我回去向帮主赔个不是,饶我一命?”他说着又笑起来,“姐姐还是不想杀我的对不?否则怎么可能在那里站那么久。我们都是刺客呵,其实我真应该被那个小侯爷用笔戳死,不过他是小侯爷,应当不想杀人吧——也不知道那时我敲他一记,会不会让他死掉了。呐,姐姐,我去和帮主赔个不是的话,帮主会放过我吗?” “你要是真想去,早就去了。现在和我说还有何用?”樱冷冷道,“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杀了你,除去帮中叛徒。” 蓝槭耸肩,“那还多说什么呢?要杀快杀,别光空这样晾着。” “我想知道你有多强。”樱的声音很安静,她抬眼望那少年,眼中的紫色也是凝定的——但她不是一块冰,蓝槭思忖,没有一块冰能够真正如此。 “有酒么?”他忽问,“别的没法子了,让我壮胆罢。我很怕死,不过和你这样的怪人打起来的话,那种死一定很痛姐姐,你不会给我痛快的对不?以前你可是向师傅发过誓了,那之后直到现在,我可一直吓得半死呢。姐姐,陪我喝几杯罢——这样的时候,却也最宜畅饮。”他又笑起来,自己都知道那和哭一样难看。 樱沉默了许久,让少年心中都有些发毛了,方开口道,“好罢——这里离慕琬城四十里,离檀瞻七十里,鑫城五十里。你想去哪座城?”她忽地便向树上少年伸一只手,“下来罢。” “喂。”忽地一个声音在蓝槭耳边响起,少年吓得朝旁边跳了一大步,厉声问,“是谁?”抬眼时见是蓝筠清,用他那冷凄的眼望着——蓝筠清是那样一个冷凄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会让他心烦,但他也不想再吵,只是敛了神情侧头一望,“蓝?你没死啊。那帮人把你午夜门都端了,唐老大都死了,你们三个却还能好好活着,真是够可以啊。” “我三人已非午夜门中之人。”蓝筠清道,“只是友人有难,还须在此相助。韩钰如今在何处,你可知晓?” 蓝槭冷笑,“韩钰在什么地方我如何知道?我不过是他开出去的小工罢了,你要问韩钰去了哪里,不如去问暗夜,他若不知,定也没有别人会知晓了。” “可惜,夜已被貔貅帮的人俘虏了,如今火猫与我想要营救,却不知他被关押何处。” “放心罢,他死定了。”少年冷冷道,“他一定会死在那里,若未教樱用刑用死,就定会教司马湛青发脾气拿他的麒麟牙砍死。落在帮中还想活命,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情。” “不过他们至今也没能杀了你,还真是奇怪。”蓝筠清道,“夜不会有事,他天生神力,或只是去探看情况——他是不会有事的。” 蓝槭扑哧笑了,“你这呆瓜,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夜的容貌太过平凡,帮中的人不会管他的——并且樱和湛青都不在帮中,而在这里。”他轻轻道,唇边浮起无色彩的笑,“他们是来抓我的,帮主要杀了我。” 他自顾道,“灭午夜门不过是一个小计划,让我暗杀你们三人,必要时可以出卖——”他讽刺地一笑,“听说你有龙阳之好不是?小小年纪也不学好!” 那些是骗人的——他自忖,可以气走就气走蓝筠清罢,最好永不再见——他也不想再见到蓝筠清了,那样一遍遍谈及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真是倒人胃口——他不想再见蓝筠清,也不想再见一切可能与过去有关的人,除了樱。他渴盼着与樱相见,见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次次伤与自伤。但是他还是想见到樱。 蓝槭看着蓝筠清沉默许久,那双眼却不曾变过,不由又想喟叹——世事无端,今生欠下,不过来世相报——所以此生陌路反是最好,真是无常呐——他又笑了笑,“说到痛处了?你再这样下去,不会善终的——啊,我忘了你是贵族,手上一染血,活着都回不去,别的还说什么?” 蓝筠清又沉默片刻,方道,“你不要再哭了,很丢人的。” “我不会哭的,你死了我扭头就走连收尸也不给你收!”蓝槭有些恼,不由发狠,话也说得重了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不是?城主的少子,连个封地也没有,被人叫一声贵族而已,还装什么大贵族——我今日看个孩子,那才算气派,一个郡都归他管的小侯爷,知道不?” 蓝筠清忽道,“阳谷侯?” “你怎知道?”少年惊问,“莫非你也见过那个孩子?” 蓝筠清只是淡淡笑了笑。他甫一笑起,在他身上的怆寒便也消失了,“那孩子可不一般,我很是喜欢他。身份虽然尊贵,却也是平易谦和——” “谦和?你和我看到的是不是一个人啊?”蓝槭叫道,“那个人可一点也不会谦虚,他比谁都傲慢,你居然看不出,真是个呆瓜!” “谦和傲慢,都是自认而已——现在你奚落我这么多,可以开心一点了么?”蓝筠清轻笑,“或者,你还要再骂我几句才罢休?” 蓝槭面色陡地阴沉,“蓝筠清,我不认识你。卷着你的东西回午夜门去罢,也别再说认识我!” 他转了身子便跑开了,开心一点了么?或许罢,但根本开心也是无用——他将手按在心口,有什么用呢?把心打开人自然就死了。如今这样子本也和死人差不了多少呢——命不久矣,眇一目,连朋友什么的也没有,还天天有人来杀自己——需要为樱留下血迹么? 他可是琴呢,那双手也差不多是江湖最值钱的东西了。蓝槭耸耸肩,轻轻咬破了左手食指,从怀中掏了个小瓶,把血滴到瓶里,和瓶中浅粉的末子混合起来,接了小半瓶,便吮了手指,扣了盖,摇晃小瓶,复又开启,在他走过的每个拐角留下一滴,一直延至金陵城外。他坐在树枝上,摘下了腰际的玉笛。你也许已经忘了血迹罢——那么我在此吹一曲我自己的歌,你听了会取笑我么?他将玉笛举至唇边,那琴终究是葬了,却也有一天会再挖出来。这笛子本就是我们初相识的时候听见的,却也合让你我再重逢。 他吹了第一个音,手指按紧所有音孔,最低而深的音,就在那夕阳西下之时飘出来,在风中打个旋儿,却又似不愿离去。不如归去罢,世上恁多风雨呢。 曲调愈发散了,他在树上又换了个姿势,懒懒坐在那里,只是手指缓缓动着。忽地,他手指一抬,笛子蓦地一声尖锐,直将甫升的月儿也打下一片来。笛音转急,不再断续,只是回旋着向上,一点一点,直至最高处——那一声高亢入云,如闪电劈下,笛声忽地又转呜咽,少年微闭了眼,就那样吹着笛,随着雨点密密打下—— “你为什么在这里?”忽地,一个声音插入了他的笛音,那是樱的声音,平静而无情,“留下血迹让我至此,你是否已愿意拔剑?” 蓝槭耸肩,“上一次欠我的酒,这次总应该还了罢。”他向女子露个无邪笑脸,“什么酒都可以,毒酒更好,反正和你一起那么久了,世上什么样的毒我都不怕——并且他们说过,这世上惟有毒酒是真正可口的,我是不曾尝过,却也很想尝尝。姐姐,有酒么?”樱的眼在月下与黑色无异,蓝槭知晓,那是一双奇妙的紫色眼睛,和他自己很像——那不过是什么地方血脉的标记而已,让他们永远无法属于这个中原。樱沉默片刻,道,“这里无酒,你拔剑罢。”“可我才不想拔剑呢,”少年笑了起来,“我想喝酒。” “帮中在此地有一家店子,你若有胆量便可跟我来。”女子道,微提裙裾,便向城门方向行去。蓝槭跳下树,把笛子插进腰间,也追了上去。他身材颇为矮小,比樱也矮了半头,他走在女子身边,轻轻问,“姐姐上次说的话可当真?” “我一向是认真的,我也不想死。”樱静静道,“你是还不会说谎,从而宁愿什么也不说。” “我会死的,是不?”他忽抬头望女子,“上一次你救了我,已经知道我会死的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让我活下去?为什么不让蓝筠清他愧疚一辈子?” 樱只是冷冷,“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权杀你。——那个人也不行,你记住,只要我还没有动手,你就必须活下去,直到那一天你才能死——否则,我不会让你的意愿成真。” “意愿?”蓝槭又笑,“我还能有什么意愿?我还敢有什么意愿?我的真名都让人揭出来了,我还能再做些什么?” “你的真名?呵,那些无聊的东西。你是有名姓与身世的,所以注定是帮中的叛徒。”樱的声音依旧平淡,“你的悲哀始终只属于你,正如你的死只是你的本身罢了。杀一个人很简单,你我都会几百种方法,不过若那人还能反抗,下手杀人就不会后悔。你我早就脏透了,但是那和你的琴无关。你是个纵使染着血也能弹出好曲的人。” “我不会后悔,樱姐姐。”少年望樱,认真地道,“因为如今后悔也没用了。我的病在这里面,已经快要不行了,所以死之前,我一定要——到那时候你再杀了我,行不?” “到你拔剑的一日,我将杀你。”樱最后道,“你是要饮酒不是?” 他面前有一家酒馆,酒馆有着被熏黑的柜台与破损的长凳。蓝槭轻笑,这是最好的地方了——袋中小瓶里还有最后一滴血。他乘樱不在意,将那滴血倾在了店门的侧处。既然已经得了默许,他想干什么都可以了么?少年一笑,“帮主还在鑫城?”他随口去问,本也不指望得到回答——而樱却答了他,“不,帮主已出鑫城,不日将到此处。” 蓝槭听了心下一惊,帮主若要来了,岂不是——他摇摇头,待那酒端上来,他斟满酒盅。那酒香气扑鼻。他闭眼嗅嗅,道,“好酒!这人定然是认得你的,看来不用会钞了。” “这是毒酒,”樱道,就着烛火,眼里的光一跳一跳,“七步夺命,你敢饮否?” 少年亦是一笑,举杯向樱道,“敬姐姐一杯,往后山高路远,怕不能再见!”言毕饮尽杯中之酒,起身转了几圈又坐下,“怪哉,我怕是走了二十几步了?”说着露齿一笑,樱亦笑了。蓝槭不知怎地觉得樱的笑中含着苦悲——那是为何?蓝槭不知晓,樱从来不是会表述情感的那类人,总是在一旁冷眼相看,但若卷入了事情本身,是不是会变得悲伤起来? 蓝槭不大知晓那一切,只是自斟自饮,不时说笑。后来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了,他最后的意识之中只有那白衣女子身上的香气,缠在酒香之中,带着悲悯的伤怀,朝他扑身下来。 六 第章 风沙涤尽怀乡泪 在一些不真切的恍惚之中,蓝槭似乎听见樱在说些什么。那是什么?他努力想要听清楚那一切,但是它们太模糊了,让他根本无法捕捉——是了,那时也是那样的。那一日樱不曾簪那朵白花,站在他的面前,眼睛如同冰一样。那一次也是这样的香气。她——她是要动手了么?太好了,我已经累了。 他听见师傅的声音,有些哑,“你们二人之中,我只要留一个。活着的那个,我将授他绝技。”蓝槭又看看樱,白衣的少女提着裙裾,露出双丝履来。她似是未曾听见师父的话语一般,只是安静地望着少年。蓝槭暗忖,现在怎么办?闭气是闭不了太久,呆下去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他可不想这样死。 不过樱依旧没有表情,就以那种带着童稚的声音道,“绝技?我都这样了,要什么绝技呢?槭是我的,要杀他也只有到我想杀的时候,我还未曾玩厌。” 蓝槭目瞪口呆,见那女子对他笑了一笑,又敛了表情,只是道,“槭,杀了师傅。他能教你的还有什么?你想学什么,我教给你。” 蓝槭几乎要为她的话而绝倒了,方一乱了气息,又一阵子头晕目眩。樱又道,“呵,突地想起,今日解药是未带出来了。槭,你若是不早些杀了师傅,就会教我毒死了。快点罢,若你死了,我可是会不开心的。”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又绽出一朵微笑,“槭,你可不要教姐姐失望,否则——” “好。”少年简要地回答,一手便握了怀剑,凝神于风中动静——那老头是被樱吓跑了不是?他听那最寂静林中树叶沙沙一响,左手便掏出怀中竹笛,向着那处投掷而去,右手怀剑却朝着相反方向。他身子甫一跃出,忽觉背后风声袭来,他再也躲不及,便教樱抚中穴道动弹不得。樱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来,“看见了么?师傅,你已不能再教他什么了——他现在是我的。今早的茶中我已下了药引子,与我的血毒一混,根本是无药可解——所以你就慢慢自己死了罢,我会自己告诉帮主的。” 樱是为了什么才做那些?蓝槭有些震怖,但身子已经软了。她是为了什么?权力?她在帮中向有特权,应不是那些——游戏?或许是罢,那个女子虽是冷冷的,却也颇爱游戏,无论如何,她也不过是比他年长三岁,根本未曾长大——他有些害怕,而什么细软的东西在他足踝上绕了几圈,接着他就被头下脚上吊了起来。 樱离去之时不忘再加一声,“寞於没有虎豹,切勿担心。明日回来找我便可,记住,之前之后你都是我的,绝不准你为了任何人死,为了你自己都不行。” 脚步声远去之时,少年也只得苦笑了。 他听见有人轻声吟唱着一首歌谣。那么古老的歌,从什么地方来的?故乡么?他不甚明白,那么远的地方直至此地,有着几千里与经年的岁月。我们流浪了那么久,如今在世间的风雨之中,可以逃脱那些旧日的梦幻么? 他不是早就死了么?如果死了,为什么还会做梦呢?这又不是他的梦,是谁的,他根本也不知晓,毕竟世上有那么多的前尘旧事。 他想过了这么久,那些前尘也应该会被忘却才对,为什么还会一次次在眼前浮现呢?或许是他醉了,之前从未饮过酒的人,初次饮酒定然会醉的——只是原有的愁,却更加愁了。 蓝槭醒来之时已是正午,客栈里依旧有酒的气味,他头痛欲裂,若此时有仇家找上门来,定然会死得不能再死罢。他坐起来,用手撑住前额,却全然记不起昨夜,只能依稀想起,樱那最后留给他的微笑。其实连那微笑都已经只剩下一丝余晖了。他的头真痛呢,让他想要找个东西敲一敲他疼痛的头壳才行。少年下榻,推开窗子,从那小楼上往下望去,金陵不曾变过,红袖烧了也只是一家店子烧了,其余的一切都不会毁掉。 那惠宁呢?他回忆起那永再无法归还的故里,却发现自己已想不起那里是什么样子了,不由苦笑。有一些需要记住的被忘记了,还有一些却真的一直噬在心上,越钻越深——就如他的死一般。蓝槭擦擦眼睛,它们依旧是干的,没有一点的泪水。他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在这么多时日流水一般过去之后。男儿不流泪,不后悔。他知道那一些说法,也努力尝试,但是不行,真的全然无法做到。他可以再不流泪,却不可避免地一再退缩。 他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可以不回头了么?可以不后悔了么?你知道你可以做到,但是你只是不再这样去做。他望着窗子,很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变大——是飞来的什么吗? 蓝槭微一怔时,觉大力袭来,伴着痛楚将他撞到后面墙上。那从远方而来的东西已刺穿了他的手臂,将他钉在墙壁上。蓝槭这才看到那是一只箭。从什么地方射来的?废了他一只腕子的话,这江湖之中最好的一张琴可就回不来了。他抽着冷气,掏出怀剑斩断前后两边箭杆,一个透明窟窿?他握住了怀剑,会是谁呢?穿云箭乔乔?若劳动了副帮主,还真是兴师动众呢——这无所谓罢。他想笑,但是手和头都很痛,让他笑不出来。远处人影渐渐近了,高髻帔帛,半臂长裙,足登重台履,正是貔貅帮副帮主乔乔。蓝槭见那乔乔来处,不由又笑起来,“乔副帮主出门穿这么多不嫌厚么?”说笑着时听那女子在远处长声,“貔貅帮弟子槭反叛本帮,特此诛杀。” 她一扬手,又是弯弓搭箭,“你若识相,速速受死。” 蓝槭见那是弓箭,暗道不好,因他一目失明,对弓箭怎样都无法避开之故。他只得叫道,“要杀我的不是血樱大堂主吗?” “血樱堂主办事不力,更兼庇护叛徒,罚回帮中,闭门思过。”女子的声音静而长,“如今已无人再能助你。” “长裙子,你这句话就错了。”忽地一个声音自长街响起,“小飞是我兄弟,谁要动他我都不会同意。” 蓝槭一惊,朝下看去,真是永恒蓝蓝筠清。蓝筠清的眼他看不见,但看起来不会再那么凄落了不是?蓝那家伙总是那样。他想要叫一句,头又重重痛了一下,让他有些发晕。宿醉真是可怕的感觉,有些恶心,耳鸣,脑袋里面有他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蓝么?不要掺入了,虽然副帮主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你根本只是个半调子,快走罢,不要在这里—— 他探出半个身子去,却不稳,头一晕就自上栽下楼去——可不要还没打死就摔死了。他尚有些自嘲之心,已有人将他接住,稳稳放在地上。蓝槭抬眼,看见莫三,不由喜道,“夜,你没被抓走?” 那高大年轻人淡淡一笑,“他们怎捉得住我?若不是那个过路的砍了我一剑——那才真是个厉害人呢,怕是叶青也不定——才不慎被抓了。如今还是出来,无人能栏得我,你且放心。” 蓝槭见那莫三右臂缠着绑带,面色有些发白,不由担心,耳边却听那乔乔笑道,“午夜门三高手果现其二,此次我是头功!”一面又弯弓搭箭,“槭,你是要我先杀哪个?” “只可惜你谁也杀不了。穿云箭不过面前,和根朽木并无区别。”冷淡的声音,容颜俊秀的灰眼年轻人抱着双臂,“反正我们不是什么好人,四对一自然也玩得起。乔副帮主,如今可是你占劣了,还不束手就擒?” 蓝槭抬头问,“你们怎么会都到了这里?” 蓝筠清笑了笑,“樱说的,你有难。” “樱,她居然——”少年咬紧了唇,不久又笑了,“那好,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把乔乔杀掉好了。”一面说着,晃了晃他的剑,用手指擦拭,“我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你就算了罢,让哥哥们来。”三高手中最年轻的马四道,对少年挑挑眉毛,“某人可是说了,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所有人都跑不了哦。所以我们还是得看好你。” 说话间乔乔已是连珠箭射下,莫三手在腰间一抚,转手已有一柄软剑。他挥剑空中,那些箭便被一一截下。蓝筠清却是安静的,他背负着那长达五尺的剑,就望着乔乔,道,“你的箭不行。还是出些别的招罢。” 乔乔并不答话,只是挽了弓,拍了两下手,黑衣的男子便从一家酒店之中走出,饶有兴味地看他们,“乔副帮主的头功怕是得不到了,就让我说,好歹也得穿身不这么正式的衣服——连走路都走不顺,还打什么架?” “司马堂主,话说得过了。若让午夜门人听你我吵,怕是伤了和气。”乔乔道,“你不是一直想要血樱的位置么?此次若你立头功,大堂主之位,便是司马湛青的。” 司马湛青又笑,“二对四也不是什么好事呢,乔副帮主,我能不能不接此事?” 乔乔冷冷道,“事已至此,你还有推诿的余地么?” 司马湛青叹口气,抱拳道,“可惜,我本不想再与你为敌——阿槭。” 蓝槭耸肩,“谁想?这无所谓了。” “让我来罢,小飞。”蓝筠清忽道,“与原来友人相对,感觉一定不好——正合我来一个痛快的。”他笑了笑,便拔出了剑。那柄长剑是蓝色的,剑鞘,剑柄,直至剑身都是一种介于天与海之间的澈蓝色。剑上没有龙纹,只有流水的纹路,一寸寸布满剑身。他抽出了这柄剑,眼也变得凌厉起来,“司马湛青,你可愿意与我一战?” “我一直想知道,由蓝筠清挥出的流觞剑意会是什么样子——”司马湛青道,拔出了他的佩刀,“其实看在那孩子面上,我真不想动你们。”他忽没头没脑冒了一句。 司马湛青便挥出了那漆黑的刀,蓝筠清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不言语,剑尖下指——“司马,你快跑!”一边少年忽叫,“你打不过他的,他是个疯子!快跑!” “晚了。”司马湛青道,刀锋已到了蓝筠清面前。蓝筠清本是静止的,在那一刻他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剑同时而起,自方才全然的静止之中。 蓝槭又叫,“蓝筠清,你不要动我师兄!有种你去把乔乔杀了!” 然他叫什么都没有用处,蓝筠清的剑甫动,便从那极致的沉静之中荡出一抹蓝色,如春日的山泉,流觞曲水。 湛蓝一剑,剑出流觞。 蓝筠清就安静地一点点展开剑意,蚕食着麒麟牙的空间——少年蓝槭忽掏出他的笛,放在嘴边就吹了一声——那一声高亢尖利,自己又一跺脚,朝屋上就扑过去。莫三马四吓了一跳,乔乔被蓝槭扑个措手不及,险些掉下房去,二人交手几式,却是蓝槭退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我不玩了!你们能不能也消停些?” 正那一刻蓝筠清亦放了手,司马湛青倒撞出去,唇边挂下一抹血渍。他抬手擦去,冷笑道,“正品果然不是一般货色,这午夜门三高手还真了得。槭,你为何——”少年忽叱,“还多嘴?”他短剑丢出,正擦过司马湛青颊边,“我不为何!你不要再说什么!” 他觉自己失态,又看莫三马四,撇撇嘴道,“什么也不要问,因为我不会回答的。我不是你们想得到的任何人,因为我只是我自己。” “我知道,”马四道,“不用再说了,我知道的。” 蓝槭止了许久,方道,“谢谢你,猫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3 部分阅读 “我知道,”马四道,“不用再说了,我知道的。” 蓝槭止了许久,方道,“谢谢你,猫大哥。”他一面爬起来,“蓝,你又长进了啊。” “那一件事,不想再发生了。”蓝筠清低声道,“那件事情——” “得了得了,你不要再说了。”蓝槭止住他的话头,“就算你把司马湛青杀掉,那件事也不会再发生了。我是有点蠢,但还不至于一件蠢事要次次干才开心。”他说着又笑,“乔副帮主,你是准备自己走还是我们欢送你?” 乔乔面色变了几变,许久道,“是我预估错了,司马堂主,你与我先回去,之后再细商此事。” 她言毕转身,飘然而去。蓝槭望着女子的背影,叹了口气。“其实他们都不坏,他们自己也不想杀人,只是有个借口就可以走了。虽然他们表面上话很大,其实这样都好罢——”他轻声道,“又为何要有门派之分?这样隔阂下去,又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束的一天?——我怕是看不见了。” “谁都看不见了罢,不过这些隔阂本身并没有什么,你可以看见的只是一小部分,还有更多看不见的——这么多年人都还活着,以后也都会活下去。所以这些尽可一留到大多数人都不再希望的一刻——那时也许是盛世,也许是乱世,但那都不要紧。你记得韩钰常说的不?世事本是无端,所以做好自己便可以,”答话的却是马四,那少年面上微有笑意,“所以你也不要整天小孩脾气了,不论怎样,也该长大了罢。” “是的,那样长大,一直到老。”少年扭头一笑,“可是老了呢?给儿孙讲过去的故事?那不是我要的,我不要变老。” 七 第章 千阕横吹未相随 “你这孩子,还未长大呢,怎就想着老了?”马四轻笑道,“现在怎办你可知晓?跟着我们三人罢,有事也好相顾。” “不必了,”蓝槭道,“我一人要方便许多,昨夜之事,不过是因宿醉缘故,才使那些人有可乘之机——今后不会了,且我也不想拖累你们。有些事情我得自己去做。”他又笑了笑,“保重了,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毕竟,你们知道我原本是要杀了你们的。” “槭。”忽是蓝筠清声音,“你的血流得足够多了,一定要保重,不要再——”他后面的话未曾再说下去,少年已冷了脸跑开了。 “你懂什么,蓝筠清。”蓝槭轻轻咕哝,一手按着腕上的伤,“你什么也不懂,不过幸好你是知我的——我并不愿看见你在此时,无论如何只让我伤心罢了——但是如今还有什么心可伤呢?”他又笑了笑,必须找到韩钰,接下来—— 他行至红袖招废墟之处,细细翻找,却未发现任何留下痕迹。纵再相逢,我应留在这里,还是去找你?少年安静地自问,互相寻找本是最易错过的,既然已经错过了一次,也再不要错第二次了——那么应怎么办? 蓝槭用脚踢了踢一根烧焦的柱子,柱子滚至一边,底下露出两个小字来。他凑过去细细看,那里依稀写着临安的字样。 是你叫我去临安么?他对着那些字迹问,几百里地,一旬时日,——你是这样呼唤我么?那么我就要来了,无论如何也要为了你来了。他又笑了笑,反正先生曾说过,命途本是无端,也无法变更。 蓝槭包扎了腕上的伤,又去寻回怀剑。行至城外,挖出了他的琴。二三日前葬下的青琴,二三日后又将它挖出。有些时候会下雨罢,浇湿了可不大好。弹奏风雨的琴毕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而他也必须出发了,在那样漫漫长路之中,无论是谁,都会想起些过去罢——那些无稽的事情,那些莫名的旧忆,一连串而来的梦魇——无论如何你已经死了,那么还留存着是为了什么? “什么?和貔貅帮的人?”听见莫三话语之时,蓝槭叫出了声,“在什么地方,有谁?” “蓝那家伙被卷入了,我须去相助,你呢,小飞?” 蓝槭咬一咬嘴唇,“我也得去,蓝是我兄弟啊。”他对莫三吐吐舌头,“放心,一定将那群人都打跑。” “貔貅帮中人大多为你故交,你还是不要去——”莫三话未说完,少年却已飞奔而去。 蓝呐,你可不要死,因为——我知道了我是谁,也知道了你是谁。 他一手握着玉笛,手心有点发热,所以你必须等到我。 越过小岭,面前顿地开阔。蓝槭见远远一个蓝色身影,出剑并不显颓势,心中一喜,欲缓下来,又嗅见股极幽淡的清香,那香气他很熟悉。少年面色剧变,难道是——那时他已看见了樱。 樱就是蓝筠清面对的敌手,女子的右手正轻轻抚上鬓边白花,在那剑影之中,她唇边噙着一朵微笑,冷漠而决绝。 那是——蓝槭看见蓝筠清的剑势,那是要同归于尽?他忽不敢再想,只大叫一声,连怀剑都忘记了,只是飞扑而下,以手中玉笛去格挡蓝筠清的剑——他知道无法挡住,但在那一刻他不愿见任何人死在他的面前,不管是樱,还是蓝筠清。 他们对于他是仅有的,正如他对于他们并非仅有一样。但是他必须去。 他看见那样一剑,自极徐之中缓缓扬上。蓝槭庆幸于蓝筠清的沉静与凝定,否则他本无法赶上——玉笛挥出,格上长剑。他听见丁丁二声,笛子笛子,对不住了——少年微微苦笑,只叫,“蓝筠清,你停手——”忽地便觉胸口一冷,话未说完,便再说不下去。 他只听见身后樱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愤怒,“槭?为什么?” 他努力抬头看蓝筠清,那少年的眼中有着可怕的光线,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对不起,对不起,他想说,但开不了口。流觞剑就刺在他的心口,流水的纹路也成了蜿蜒下去血的纹路。他看着蓝的嘴唇在动,但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也好,也好,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了——樱,你要记住我呵。 又是那个梦。他记得那个梦,在极端的黑暗之中,他坐在床边,看着门口的火光。那火一直在燃烧么?他走过去,打开门,火焰扑面而来,却没有灼痛。那不是火。那是什么? 他回头,已经没有来时的路了,他又向前望去,火焰分开两边,中间一条通红的路途。 那是血么?他伸开手,顺着那条路途向前行去。 他走了不久,忽地想起,我不是已死了么?死了几年的人,还在这里留着做什么梦呢?蓝槭笑了笑,离开了道路,走进了熊熊火焰之中。只有那一处可以重生了。我们已经死了,但即使死了,也要再燃尽一切罢——他走在漫漫的路途上,抱着琴。那七弦长琴在怀里很是有些沉,但那是他的另一半身不是?他不能丢弃它。 行至水北镇之时,蓝槭觉连日行程也很疲惫,便进镇子里找家说书馆子,听说书人讲一个一个故事。他听得很是入迷,便缠着说书人要学讲故事的技艺。说书人说行呐你这孩子还小,可以学几年——他听了年字,面色也沉了沉,只笑道算了。 只有算了,无论如何他还有事情未做完。 他怀疑自己是否已死了,只剩个野鬼在外头。当然他还未死,他的一只眼眇了,他的心是碎的。若世上真有这样一只鬼,也当得太丢人了一些。 少年蓝槭离开水北镇,又朝着临安前行。偶有骑马行人自身边而过,他斜看一眼,却被染了尘土在身上。他在水北镇购了琴匣,将琴负在肩上。长路之上他不曾见到熟识的人,虽然他是那样想念,也知道自己不应想念。 蓝槭走在那旅途的路上,偶尔会吹一曲笛。他不拘于曲调只是随便一吹,有时便有小鸟儿栖在他的肩上。偶尔他也会躲去林地里,拿出琴来抚半曲。他不再弹奏风雨,他不再想要自觉伤怀。那也是他所做的梦,无论如何,他已决定了今后的路途,在死之前——有些事情必须完成。他不能把它们留给别人。 进临安那日九月二十三,月已下弦。他在月未至中天时到了国都,找了根杖扮成盲乐师混进了城里。少年进了临安,清风细细,烟雨迷迷,有叶儿自树梢滑落,好一个清秋时节。 蓝槭吸一口湿润空气,那么韩钰会在这里么?若在这里,会在哪里?你这个坏家伙。 他走过街道,走过石桥,听见马儿蹄声,转头看看,那马儿也停了下来,“小飞?”马上女子声音甚是温婉,叶鸣翮的微笑朝少年罩了下来,“来临安了?去我楼子坐坐罢。” “若能让我暂住些时日,那却更好了。”蓝槭也笑,“叶姐姐不会介意罢?” “自然不会,愿住多久便随你了,小飞。”叶鸣翮道,“上我马儿,我载你去。” 蓝槭吐吐舌头答应一声,跃上马背坐在女子身后。女子策马在街道上走着,一面向少年道,“一会要是若离说了什么怪话,可不要理他。他那人性子一向奇怪得紧,冲了什么的都是常事。” “他不会说什么怪话的。”少年露齿笑笑,“他不会的,因为我还是小孩嘛。” 他掏出笛子在手中转着玩,“叶姐姐,你有没有遇见过韩钰大哥在这里呵?” “银狐韩钰么?我并没有看见过,但若你要找他,我也可以助你。” 说着骏马行近座二层小楼,那小楼立于河边,与另一座小楼隔河相对。叶鸣翮跳下马儿,示意蓝槭也下来,便拍拍马让它自去。蓝槭在那小楼之下,忽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似是很熟识这地方,但他自己也知晓,在这之前他从未来过。 少年怔了一怔,又听叶鸣翮道,“来罢,我找间房与你。” 小楼之中摆设颇为朴素,他走上二楼,梯板在脚下吱吱哑哑地响。叶鸣翮将少年领至间房前,道,“这是客房了,若不嫌弃先住这里罢。我就住楼下,有什么要的便找我好了。” 蓝槭笑道,“谢姐姐还不及,怎会嫌弃?”一面进了屋去,将琴匣放下,又向叶鸣翮道,“叶姐姐这些日子可好?那些恶人可有再来?” 叶鸣翮却苦涩一笑,“再来又有什么法子,现在在王城,他们暂还不会做什么,并且若离在,他是不会放弃我这颗棋的。我手上握着的,实也没多少呢。”她摸摸少年头发,“反正这些事与你没有关系,这是王城,他们也不会怎样,你大可放心,住这里他们当不会找你事。” 但是别人会。少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笑笑道,“叶楼主智计高超,某可是久闻大名。听闻叶楼主棋艺亦是高绝,能否让在下领教一局?” 叶鸣翮耸肩,“自然好。许久未有人与我对弈,可真是闲得无事——然这样棋局,赌些什么为好吧。” “若楼主赢了,我吹只曲,若我赢了——我未想好要什么,不过叶姐姐不是会赖账的人,到时候再说便可以。” “好,若我输了,你说什么我都照办。来我屋罢。”叶鸣翮笑道,“这棋是位友人教我的,他从邺国带了这棋来,我初玩时他连赢我十数盘,便拿这个出去卖弄。”说着二人行至叶鸣翮居处,屋中一张小棋桌上摆着木制棋盘,六十四格黑白分明镶嵌而成。他看见那棋盘上还摆着盘残局,细细一看,不由笑道,“我知道这棋,叶姐姐可要小心了。往日我与樱姐姐对弈,虽总是我负,这一次却不一定了。” 叶鸣翮莞尔,“空口谁也会说,来一盘便知胜负。” 他却不知叶鸣翮棋力甚是高明,三十步之内便将他杀得丢盔弃甲。蓝槭推了棋子,“棋力实是不济,还是我给姐姐吹个曲罢。”说着掏出了笛。那玉笛之上还有着隐约刻痕。他又一笑,将那玉笛放至唇际,轻轻吹起。 在寻找么?你在哪里?韩钰,樱——他吹着笛,心绪又散乱起来。我们互相寻找了多久,我们相互逃避又已有了多少时日?能回去么?不能。能相认么?自然不能。还能再做什么?谁知道。帮主什么时候会来?还是谁知道。这样一大串都是谁也不知晓也不会知晓的事情,所以根本不用再想什么了么—— “小飞,小心!” 蓝槭忽听见叶鸣翮一声叫喊,额上寒意罩下。他不假思索将玉笛朝上方一格,听轻轻卡的一声,他的腕子震得发麻,少年抬眼看去,一只竹杖点在他的玉笛上,竹杖握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手中。那年轻男子眉目疏朗,表情倨傲,他一收杖,道,“小叶,你又多口,我本不会对他怎样。” “那是我的小朋友,我不许你欺负他。”叶鸣翮微竖了眉。 蓝槭微咳两声,道,“你是林若离?” “我叫林煜。”那年轻男子道,“我是卫国人。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 少年吐舌,觉那人真是不可理喻,然他转念又道,“我叫蓝槭,因组织中人叫我槭,我又随结拜义兄姓蓝。实际我无名无姓——江湖中人,称我飞鸟。” “我知道,”林煜道,“除了飞鸟,我也不知道有谁能用一支笛子挡住我。” 那种奇怪的语气让蓝槭很是摸不着头脑。林若离在想什么,林若离想要做什么?可惜他不知道。 叶鸣翮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小飞你不要生气,若离你也别总这么孩子脾气。若传出去说清洌Фブ魇歉稣饷囱娜耍烧媸遣缓锰!?br /> “小叶。”林煜只道,“你要与貔貅帮结仇么?” “反正已有君毅等与我结仇,再多来些也无妨。”叶鸣翮道。 “不,他们不会与你们为敌。”蓝槭忽道,“我虽是帮中叛徒,但帮中也有规矩,只对叛徒行事,不会牵连你们——我不会,他们也不会。那几个人我都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他说着,心里涩涩的。他们所有人都不是坏人,谁都不是坏人,所以你必须一个人去承担—— 他正想着些杂事,林煜忽一手抓了他的右腕,“你面色不对,我看看。”他那么淡淡道。少年耸耸肩,看了又有什么用处?同一刻他心口剧痛,那是从未有过的痛,他无法忍受,冷汗涔涔而下。林煜拽了他的手,另一掌便按在他的后心,他渐觉痛楚淡了,却浑身无力,“怎么,活不至开春了吧?”他又笑起来,“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造晦气的。” “别说话。”林煜淡淡道,“你再说话,我现在就把你的心脉全打断。” 蓝槭只得翻翻眼,也不说什么。后面年轻男子的鼻息吹在他的发上,让他想起蓝筠清来。我们不要再见了,虽然我很想见到你。若不是你,本也可能一起回去——不了不了,回去也没有用处。那一日我吹的笛你可听见了?应是没有罢,否则你会来的——也许不会? 他微微闭上了眼。算了,你悔恨去罢,樱会告诉你的——不,还是不要说好。他闭上眼睛,听见林煜的声音,“这个孩子,不被当人用呵。” 那之后他再听不见什么了,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拖下去。心还在跳么?他想要听那熟悉的声音,但完全没有。心不跳了么?不,它会继续跳的,正如他会继续活下去一样——这不过是他路途之中的小憩,在那之后他必须继续前进——他知道终结的时间与地点。 八 第章 花易飘零人易醉 扑通,扑通。 他听见那声音了么? 蓝槭睁开眼睛,很暗,他什么都看不清,然那屋中有股极淡的幽香,氤氲在空气之中。 他忽就知道了那是谁,“姐姐。”少年哑声喊,“你怎么,怎么找到的?” 没有回答。 蓝槭坐起来努力看清屋室,樱在这里么?她一定在这里的。少年看见屋角站着一个人,便下了榻走过去。那是樱。女子身上的香气与从前一样,那种毒药。蓝槭看见女子的睡脸,恬静而温柔,是了,无论如何,樱也只有十九岁,比他自己年长三岁而已。他暗暗叹息,女子长长的睫毛轻轻颤着。 你在做什么梦么?他伸手出去,摸到了那朵白花。——樱的手骤然伸出,攫住了少年的手腕,“你活了?”她的声音清清冷冷,有如流云,“怎不告诉我你活了,还要来玩那朵花?” 蓝槭手教她握得生痛,不由苦笑道,“姐姐是怎知晓,我在这里的,我来临安之事,就连蓝筠清他们也——” “那临安二字是我写的。”樱淡淡道,“我知道你会回去查看,你是个优柔的孩子,所以你会为了我去挡流觞剑。”她的眼也清清利利,“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了,你是不会认他,纵使你多么犹豫都不会。” “我不犹豫。”蓝槭望着樱的眼,“对他而言,兄弟没有他的剑重要。我再不会为他做什么,因为你更加重要。”他认真地道,“所以,即使再一次,我也不会选择别的。” “你是个傻孩子。”樱道,“如果你选择他,如今你已经可以自由了,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你的道路。” “但若姐姐不在,那些自由有什么用呢?”少年仰头问,“若姐姐不在了,我还有什么?” 樱无语,只是放开了少年的腕子,揽着他的肩走至窗边,“天还黑着,但不久就要亮了。我平常不多言语,因帮中之人不合我心意。你是我的玩偶,也是我的小兄弟,你知道帮中人的流言,也是知道我的。”她就那样淡淡道,“我做大堂主,受帮主信任,是的,我年纪轻轻就可以做得这些,阿槭,因为我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是帮主杀人用的武器而已。你知晓我的血毒,它们早应杀了我,但我决不会屈从,不论是帮主还是你。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但你也不要只等待呵——你知道,等待没有用。” “我知道,姐姐。”他低声回答,“我替你杀了帮主好不好?我让你自由好不?” “你走你自己的路,我会在你的身边看着——你不许一个人结束,我只要你这份承诺。” “我无法承诺。”蓝槭道,“既然要走自己的路途,我便无法再许诺什么——姐姐,对不起,但除非你现在杀了我,我无法承诺任何事。” “蓝枫洁。”女子忽地喃喃。 “请永不要再提那个名字,”蓝槭道,“那是个已然死去的名字,在十年之前便已化为尘灰。姐姐,你可知道韩钰在哪里?” “他在临安。”樱淡淡道,“我不会告诉你更多事情了,那一切你必须自己去寻找。韩钰的藏身之处我知道,我也要杀了他为了帮中之事。你若要找他,自己去——你知道我说过的话永无更改。” “我知道。”少年绽出微笑,“这些够了。”他忽拥抱了那女子,“姐姐,”他低声道,“请多保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女子伸手抚着怀中少年的头发,“说得好像你要去死一般。”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笑意,“你不要死,要等我。” 然少年不再回答那些了,他只是拥抱了女子,便从窗子跳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夜风清冷,他微闭了眼。右眼那火一样的灼痛在冷风之中少了许多呢。他想这样最好。 “韩大哥!”他忽发声叫道,声音在夜中荡漾开去,“你在哪里?” 他在夜中等待,听见周围悉索声音,便伸手怀中,取了短剑。无论如何,帮中人也罢,杀人者必自毙,他不怕,他可是帮中杀人最多的——哧。 他听见那响声,短剑一横,有什么东西被格飞,毫无力道。蓝槭冷冷一笑,什么小人物也敢来吗?——那同一刻他纵身而起,右手从袋中掏一把铜钱,便凌空一洒。顿地一声幼弱的呼声,如同一个惊了一半的梦——蓝槭一惊,落地时只看一领黑斗篷倒伏在那里。是个小姑娘? 他一手仍然握着兵器,只道,“没事么?半夜用铜钱丢你,是我不对。” “你是谁?”那夜中一个柔弱的声音,稚嫩而好听,黑衣的身影爬起来,是个小姑娘的声音,蓝槭暗忖,复笑道,“我叫槭,你呢,小妹妹?” 那少女声音忽又变了,虽依旧童稚,却不再柔弱,“我是燕逸秋,未知之主。你的名字我未听过,但你为什么要穿这么奇怪,像个男孩子?” “方便一些,我是个刺客。”蓝槭只淡淡道,“你为何要偷袭与我?” “我不喜欢在这样时候闻到人的气味。”那燕逸秋道,“人总让我不安,不过我不想杀你啦,你向我道过歉。”她走上前来,“你叫槭?那不是你的名姓罢。” 蓝槭在夜色中看见她轮廓美丽的面容,微笑,“不是,但我有誓言,不能说出来。” “真像那群笨江湖人的话。”小少女燕逸秋笑起来,“你呀,说话什么还真有些不男不女,这样装了很久么?若再这样,以后可嫁不出去了。” “那又如何呢?”蓝槭轻笑,“你这小丫头,我可不想告诉别人我是谁……你说你是燕逸秋……那个诗文书法天下第一的燕逸秋?”他佯装吃惊,“那你一定是个美人了。” 少女皱皱鼻子,“你可以看看呵,我可没有夸赞自己美貌的陋习。” 蓝槭莞尔,“我一眼盲了,看不大清,你又遮着风帽——”他还未说毕,少女已推了风帽,露出张艳美面容来。那样的美丽让少年不自觉用手掩了掩眼。燕逸秋是美的,她的眉眼口鼻都很秀美,调和在一起更是艳丽。她的眼有些狠,唇边有一颗痣——还是好一个美人呢。 蓝槭不禁暗叹,那小少女朝他一笑道,“你其实很漂亮的,但这样梳头不好看罢了。你要学会打扮才行啊。” 少年又一笑,“可惜怕是没有机会了。小燕姑娘为何深夜还在街上行走?” 他问得有些突兀,让那小少女皱了皱眉。然燕逸秋只是皱了眉,便又道,“我在找两个人,其中一个我要杀掉,另一个我要抢回去。”她说着又笑起来,很是娇俏迷人,“有个唐突我的一定要杀掉。上一次没有杀干净,这次要——对了,他叫邵隐,你若见了,也告诉我一声好不?” 蓝槭眨眨眼,“那是什么人?我似乎未曾听说过。” “那是个总穿白的家伙,对了,他的眼是蓝的,你可以知道——”少年暗忖,他已不用再听下去了,定然是那个人无疑——他暗自发笑,阳谷侯呵,你连姓氏竟然也舍弃了么?真是彻底的背弃了——他口中答,“是了是了,若找到那人,定会告诉你。” 那美艳的小少女用明亮的眼望着他,让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道,“好了好了,方才用钱丢你是我不对,让你这么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姑娘染上铜臭了——那么我们也食点人间烟火,我赔罪,请你饮酒好不?” 燕逸秋又笑了起来,眉细细,眼弯弯,“好的,你可不许半途装醉溜走。” “不会不会,我酒量天下第一。”蓝槭说笑道,“我对王城不大熟,阿秋妹妹你帮我寻家店子,我会钞便可以。”他叫得愈发熟络,“我们可以说些杀人心得什么——啊,说笑了。” “我知道一家店子,”燕逸秋道,“是夜里偷着开门的,我带你去——再说遍,不可以装醉逃走哦。”她向少年伸出手去,“来,打勾勾。” 蓝槭失笑,那真是个小孩子不是?他也伸了手向那小少女,拉钩,她的手指细嫩柔软,让他担心会弄痛她——然那小少女打了勾,便笑道,“来罢,我们同去。” 他喏喏答是,觉自己是个被小孩子指点做这做那的人了。他随少女七弯八拐,进了家小酒馆子,要了酒食。他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又看那少女一脸奇怪的笑,便问,“我脸上有泥么?” 那问话让燕逸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衣袖里拎出面小圆镜来,“你自己看罢。”她道,又笑得伏在桌上喘气。少年耸耸肩,接过小圆镜,往里瞅瞅,却也未见自己脸上有什么——燕逸秋道,“你真的很漂亮,但那头发太傻了啊。” 少年方知是那让她发笑,尴尬笑笑,道,“方便——” 之后他也不知应再说什么,只得假装饮酒。那酒很烈,他假装喝下去,酒碗中酒也不变少。他见对面燕逸秋面色渐渐发红,知她已有酒意,果不她拿了根食箸轻轻敲着,口中歌吟一般——“北溟远兮云扬,揽明波兮流光,宁旧忆兮浮生,奚余悲兮莽莽?朕长歌以新明,怀珠玉兮沧浪,可堪盟兮来世?亦长夜兮未央。” 蓝槭听不大懂她在说什么,那样的语句。那是诗么?却是很普通的歌诗呵。他饮尽碗中的酒,觉一股烈火入了肚腹,几乎连眼泪也激了出来。蓝槭眨眨眼,对自己说,可千万不要流眼泪出来呵。 “呐,你是飞鸟吧。”那燕逸秋忽道,“听说你就是不男不女的,你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蓝槭怔了怔,看那小少女眼里迷离色泽,只是淡淡道,“你醉了。” “醉了?没,还早得很呢。”小少女又咯咯笑了,“喂,问你的,男的还是女的?” “你不是知道么?”他只淡淡回答,“那些都没什么意思,你只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你才是……小孩子……呢。”她笑着笑着伏在桌上。蓝槭叹口气,莫非这小姑娘从未担心过采花贼什么的?这小姑娘这么漂亮……他双手撑颌望着那个少女,美与毒的燕逸秋……诗文书法的小行家么?蓝槭笑笑,掏出笛子,摸着上面的刻痕。再这样它也会断了罢,断了以后,他就不会再吹它了。他总不会拘泥于什么,无论是剑还是心……他不过是他自己,他是琴。 蓝槭把笛子放在唇边,不吹,只是用手指比划着,奏出那阕风雨来。那可是他自己的歌呵,他暗忖,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逃走了——他一遍一遍承诺。 廿二年,愿无愧,知君已去,又道谁莫再颦眉?半江怨,蚁千杯,命途无端,相逢见坟前青梅。 那是他的琴,也是他的歌。他那样指尖跃动,却不出声,面上神情似喜似悲。忽地,他听见那燕逸秋道,“你为何不吹出来?”那少女伏在桌上,袖口沾了油,一双眼乌闪闪的,“那是只好曲子啊,你怎地不吹出来?” 他笑了笑,“我醉了,”他想他确实醉了,脸上发烧,心也狂跳,怕是要醉死也不定。他紫色的眸子亮晶晶的,“看看我,给我做首诗罢。” “你真的要,我作诗给你?”她确实有些醉,一双眼亮得吓人,脸蛋红扑扑的,“那,不许对别人,说是我做的——”她又咯咯笑起来,“那,在那之后,你把曲子,吹给我听听好不,那是个好曲子……”少女口齿愈发不清楚,“那我作诗了……” 她缓缓念,“一曲骊歌一曲灰,横吹半阕未相随。 “青山旧忆盈盅酒,碧水新交煮落梅。 “倚剑望川心可改,凭栏听雨意难追。 “千年夙愿今曾了,哪管秋风雁字归。” 少年听得,只觉心中大痛。 他们真的是第一次相见么?为何她那样在醉中,却能看透他——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呵。他暗暗心中发着冷,举起了玉笛。“我……”他想说什么,想一想还是不说了为好,便开始吹笛。 那并不是风雨,是他随意想出的曲调,反正燕逸秋是不会听出来的。蓝槭吹着笛子,酒馆的老板眉头皱了又皱,却还是不敢来找这两个古怪孩子的麻烦。蓝槭吹了一会,听那小少女鼻息细细,已睡熟了,不由失笑。他拿起那小少女解下的大氅给她盖上,坐在桌旁,方拿了碗酒,屋门忽地又开。少年站起,正见韩钰立在门口,面上尚有未干血迹。 “韩大哥!”少年叫道。 韩钰只摆摆手,坐到偏僻一个角落,少年不知为何,心中也暗觉蹊跷——是有事要发生么?真是的,这小姑娘睡得真够死——他轻咳了声,韩钰跺跺地面,他便去看韩钰的足尖。 韩钰正在地上写出字迹。蓝槭注视着那快速写出的字,眉头越皱越紧。 些人已至,未想与君重逢。福哉?祸哉? 九 第章 莫怨故交俱作灰 是有人要来么?看到那些个字迹,蓝槭的心便沉了下去。韩钰这个样子,定然是受伤了——伤重么?他又不好问。小少女燕逸秋在对面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时发出一两声呓语。少年又看韩钰,韩钰的脚在地上划出两字。死路。 蓝槭怔了怔,站起身子,“司马湛青,你不认识我了么?”他出声叫喊,“我知道你是这酒馆的主人,无论如何,别动韩大哥!” 那酒馆的老店家只是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伏倒下去。韩钰有眯起了他细长的眼,而蓝槭却擦了擦鼻子,“司马湛青,别装了。你不是恨我恨得牙痒痒么?” “我是讨厌樱,因为她喜欢用死士。对你,我是公事公办,谈不上讨厌什么。”年轻的声音发自那个老头口中,无论如何都是有些奇谲的。蓝槭因那而笑笑,只开口道,“你们要杀午夜门的人,可惜以三高手的实力,你们还杀不了他们。反正唐门主已被你们除了,这些暂且不论,又关系韩老板何事?” “你要打抱不平尽管直说,我帮中人做什么,不一定要理由,你也知道。”那话确是司马湛青的口气了——蓝槭知晓也听出了,门口有什么动静。 燕逸秋仍在嘟囔什么,微睁了水汽濛濛的眼。蓝槭一手握紧了玉笛,要让那些孔洞烙在自己手上才罢休么?“我本不想杀帮中人。”他最终道,“只是与韩大哥为敌的,便是与我为敌。” 他挺直了身子,以一种安静而优雅的腔调吐出字句,“司马师兄上次的伤还未好全罢?” “劳师妹挂念,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老掌柜装扮的司马湛青道,拍了拍手,便有人自门口鱼贯而入,封住了所有离开的路途。 “这是樱堂主手下的死士,”司马湛青道,“你或许最了解他们,或许最不了解——他们的武功或许不若你们,却会一直打到死为止——他们是为了死而生的。槭,我已经饶过你太多次了,乔乔和帮主也已经盯上了我。抱歉。” 你有什么必要道歉呢?你用不着道歉,道歉的应是我才对。蓝槭看着司马湛青离开,那些死士也围了上来。二十人还是三十人?韩钰一直不曾开口,他终于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哑,“阿槭,你走,这些人我来对付。” “韩大哥的伤很重是不?”少年一笑,“没事的,姐姐教过我怎么办,只要把那些人的头砍下来就行了。”他忽笑了起来,就笑着取出了怀里短剑。他抽剑之时看一眼燕逸秋,小少女已经醒了,还趴在桌上。蓝槭由是笑笑,“阿秋妹妹,对不住了,我可未曾想到会变成这样。” 小少女揉揉眼,“什么……嘛。连觉也不让人睡——”她打个哈欠,活动活动骨头,便披着斗篷跳了起来,“你啊,怎尽惹些奇奇怪怪的人?死士?是了。我好象也养了些。” 小少女又笑,从袖中取出只风铃,便摇起来。那风铃儿在她手中一顿叮当乱响,久久却也无人来助。那些死士行动甚是奇秘,若无人行动也不来攻。蓝槭偷眼看韩钰,却见有一点点扩大的血晕,在他胸腹之间印染开来。 蓝槭皱眉,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向韩钰行去,甫一动作,死士中便有一人向他扑来。蓝槭在空中一个折身,硬生生以剑脊格下一击,那力道很大,让他忽地喷出口血来。然而他虽受伤吐血,剑却速转,以剑为刀割了那人头下来。头颅落地,那死士颈子里黑血乱喷,溅上桌子哧哧做声,也焦黑了一片。“好厉害毒药!”少年咋舌,“怎办,韩大哥?” “这一点事,班门弄斧。”燕逸秋忽地咯咯笑起来,翻翻自己袖袋,拿出个油纸小包,又从另一边衣袋掏出几粒药丸,丢给二人,“喂,含着——”她话未说完,那药丸在空中教几只没羽箭串着,飞到屋那一边去了。 燕逸秋吐吐舌头,“喂,你呀,把我弄到这鬼地方了,怎么办呢?我的死士不来,解药也飞走了。我要弄死他们,会把你们两个一起弄死的——你说怎么办啊?” 我说怎么办?我咋知道怎么办!少年蓝槭诅咒了一声,又听燕逸秋高叫,“对了对了!叫那两个来,让这些人杀掉一个,另一个……”她又止住了话,“但是我们也出不去,怎么叫他们来呢?” 小少女嘟起嘴来,样子甚是可爱。蓝槭微微笑了,道,“也有法子的,我们将他们全砍了就可以。”他拭一拭唇边血迹,道,“你是小姑娘家,在一边看着就好。” “算了算了,既然有那么多人要砍,我和你们一起砍好了——啊,那大哥哥在干什么?” 少年一怔,望向韩钰。韩钰手中一枝青竹,正点向一名死士。 “韩大哥,不可!”蓝槭出声制止,却已不及。那竹枝不甚锋利,却也在那之下穿透了死士的心——然这死士握住了竹枝,韩钰撒手跳步,看那死士将竹枝连着血肉扯出自己身子,动作甚至没有迟滞。蓝槭轻出一口气,“我要去了,阿秋妹妹。” “等等,我与你一起。”那小少女甜甜一笑,掀开斗篷,拔出了一柄长剑。那长剑青青如碧,略细而修长,在她手中微微颤动,如美人眼波。少年摇头道,“这样好剑,勿沾了那些污血。” “我不是好人,我是杀手组织的头头。”小少女笑道,“你知道的,一直都知道不是?” 一直都知道么?不,不是的,其实从未真的清楚过呐。蓝槭笑了笑,“那么去罢,你应知道怎么护着自己——但是那些人不会因你的美貌而上当哦。” 小少女笑笑道,“我知道的,不用多言。” 蓝槭亦笑,二人并肩上前去。他听有什么声音自一边而来,向下一缩身子,那东西仍是打进他左肩,刺得生痛。那样的痛,心会受不了么?不,不会的。他已经习于忍受了。 他短剑使出招式有些凌乱,偷眼看燕逸秋,小少女的剑法很好,轻盈而绵密,在做一场盛世的剑舞,而非决战生死。 蓝槭身形几变之间,听那少女清声道,“疾。”便有青光笼了屋室。他自知这不能持久,韩钰重伤之身,他自己不耐久战,而这小姑娘本不知这会有多凶险——他听那小少女大叫起来,“小萧,小萧!你若再不来,我就把邵隐杀了!” 她连叫几声,最后一如少女娇嗔,终得门口一个少年人声道,“你是要我祝你呢,还是帮他们杀了你,永绝后患?” “你!”少女气得面色发白,也不管那些死士刺来刀枪,提剑便向门口冲去。而那些刀剑还未至她身上,便在空中顿了一顿,让一个空间与她,之后又乱七八糟斫下去,连自己也了帐了几个。 那门口少年人只是将手指一抬,用手中什么物事格一格少女长剑,便笑,“阿秋,怎跑到这里了?” “喏,快帮忙去!”燕逸秋冷着脸道,“小萧你今天怎弄这般灰头土脸的?” “不说了。”那黑衣少年道,便进了屋,扬手之时,已有一只铁色的蝴蝶从手中飞出,摇曳着翼,停在了韩钰所对那死士的玉枕穴上。 “没用的,”燕逸秋道,“你得砍掉他们的头。” “再看,”那少年不急不慢,“这貔貅帮的一切,我可是比你清楚。” 那名死士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再也不动了。“他们的罩门是玉枕穴。”黑衣少年快活地道,“现在你们可以好好玩了。” 既已知不用斫下头颅,接下事情自然好办许多。 看那一屋动也不动之人,蓝槭觉得不大舒服,对韩钰道,“韩大哥,你没事罢?” 韩钰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该来。”他道,“现在你又受伤,再下去你承受不了。” “没事的,并且是你来而非我来哦。”蓝槭一笑,又转向那门口黑衣少年,“黑炭头,”他毫不客气地叫,“多谢帮忙了,对了,那小白菜在哪里?” 听见小白菜三字,黑衣少年大笑起来,却不管自己也被叫做黑炭头。燕逸秋吐吐舌头,“喂,原来你们认得啊。邵隐那东西跑哪里去了,怎么不出来送死?” 蓝槭听那话语愈发过了,也不理他们,只是向了韩钰道,“韩大哥,你真的没事?”他见韩钰面色苍白,如同死人一般,不禁心中作痛。都是因为我不是? “走罢,”韩钰忽淡淡道,“你我先走,这两孩子与事情无关,莫叫卷入了。” “好的。”蓝槭答道,随韩钰出了酒馆。东天已有些发白了,他望着天空,用手又擦擦唇边。天要亮了不是?那么漫长的一夜,终究要过去了——他见韩钰步履也有些不稳了,忙上前扶住。韩钰的身子有些抖,蓝槭知道那是连日恶战,重伤之下——他又道,“你的伤怎样?” “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可能还可以与你拼命长。” 少年笑骂,?(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4 部分阅读 的伤怎样?” “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可能还可以与你拼命长。” 少年笑骂,“连这也玩笑,嫌活得不够久啊?” “我已活得足够了,只是担心你嫂子——”韩钰说了一半,却又止住,叹了口气道,“担心总是没法子的,万幸她如今还没事。只是往后再无缘相见,却是可叹。” 少年忙劝道,“定能重逢,你看我们不也重逢了么?” 韩钰苦笑,却不再多言,只道,“他们不止那些人,有人在身后。他跟了我许多日,我总知晓这点。” 蓝槭便开始揣摸帮中谁的追踪术最佳,思来想去恁多人也不知是谁,他忽又想起前夜樱所言,心中少许宽慰。因他知道若他在,樱是不会来的——他也仅知这些。 蓝槭心中正忐忑着,忽听远远箭鸣,那只长箭射在他足前一分,箭翎微微颤动。少年吞下一口口水,知了来者是谁。往日她杀自己不得,此次相见,怕是不死不休——他见那女子已不再盛装,只着白色下裙黑色上襦,少年暗叫不好,只听乔乔冷声道,“貔貅帮叛弟子槭,以及红袖招主人韩钰,今日便是你们死期。” 死期么?蓝槭又笑,扬声道,“弓箭是射不死他的,也射不下我来。副帮主武艺高过帮主,不知是否虚名?” 女子清冷一笑,扬起手上长弓,“我就以这张弓,告诉你们你们错得多么可笑。” 谁都知道多可笑,现今都受了伤,自然胜不了——胜不了是死,胜了又如何呢?他不知晓,只拿出了笛放在唇边。 第一音变徵,惑乱敌心。 第二音升羽,扰敌神思。 他一个音一个音吹下去,看着长弓碰上韩钰竹枝。 韩大哥,一定要撑下去。 少年继续吹着笛,风雨么?从极致的沉寂中扬上,这样可以作为武器的音韵——他平日不奏它也是为此罢,比起伤人更易伤己的音律——但他又必须吹奏它,他不能见韩钰死。 蓝槭看见韩钰的竹枝占了上风,会胜的。他曲调忽转降角,不止是会胜,而是一定胜——那是? 他看见乔乔并不慌乱,长弓的一端锋利如同刀剑,便直接捅进韩钰胸中去,出来时候全是红的,那红色和在他右眼仅见的血色之中,刺眼之至—— 少年大叫一声,撤了笛下来,身形疾上,以笛为剑,便滑过长弓,敲击在乔乔肩上。似乎是骨头碎掉的声音?乔乔夺路而逃,他也顾不上去追了,只哽咽着喊,“韩大哥——”他喊了一声,又咳嗽起来,血星子溅得一手都是。蓝槭跪坐下来,“韩大哥,你不要死,你死了嫂子怎么办?你死了要我去哪里寻你?”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发誓么?不流泪,不流泪,但是为什么——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男子苍白的脸上,混合着血,“韩大哥,你醒醒!” 男子吃力地睁开眼,“不中用了,阿槭,我要死了,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小妹子——” 我自然知道,蓝槭思忖,可一切根本没有那么简单,一切都已经完完全全结成一个死结了,之中的人谁也没有办法,“韩大哥,你不能死。”他只能这么回答,“你死了夜怎么办?你死了他们都会伤心,你不要死……” “记得先生所说的——人是不能怨命运的。”男子努力道,“永恒蓝……他是你兄长,以后你跟着他……再也不要别离了。” 韩钰含笑睡去,少年却哭倒在他的身上。什么不要别离,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别离,为什么你会比我先走?为什么你要我找他?为什么你这么匆忙……我们还未共饮过,我也没有抚琴给你——你怎么能这样就死? 蓝槭哭泣了一会,又爬起身子,就坐在韩钰身边,吹起了他的笛。晨曦洒在少年身上的时候,他方站了起来,“再见,再见了。”他轻声对那已没有气息的男子道,然后握着他的笛,朝长街另一头走去。他走着,一面用手擦眼。以前杀了的那些人,也会有人为他们哭泣罢。他寻思,若死了,樱会哭泣么?别瞎猜了,樱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哭的——但是他又记起那一日,他自己重伤濒死,躺在樱的膝上,那时分明是有什么热热的流在脸上,那么就假作她会哭泣好了。 ——不好不好,他可不希望她哭。那么若死了,你可千万别为我哭泣呐,因为我足够了,你知道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死,若把时间放在哭上—— 算了算了。 少年又笑了笑,强压下眼泪去。我们都在别离,所以我不会再见到蓝筠清了,也不愿意再见他了。我只要为你报仇——若把貔貅帮帮主杀了,你的仇算报了,并且,樱和司马湛青——樱和司马湛青,便可以自由了。 他曾许诺过,给他的师兄和师姐,这也是他最后能做的了。 十 第章 纵再颦眉也不归 不过事实上帮主什么时候会来,才是蓝槭惟一关心的事情。他身上的伤有些发痛,遂在城门之外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那时他又想到了韩钰——韩钰是为了他死的,否则也不会这样——而他自己却还活着。 蓝槭枕着双手躺了下去,活着,活着又能怎么样呢?他是不想死,但他忽对活着也没了什么大的兴趣——只是,一定要报仇呢。 他要报这个仇——那些人定将是他复仇的目标——他要杀了貔貅帮主。 所以先要养伤不是么?少年对着天空露出了微笑。既然他已走到了这样一步,就绝不后悔。并且,也没有后悔的时间了。 蓝槭那一长段时间都住在清洌ィ倍胍睹缍赞囊痪郑簧钡亩住D鞘彼醯昧α恳讶淮蟛蝗缜埃负趿济挥衅Α溃皇遣荒苷庋崾@堕拭挥性偌焦#裁挥屑焓兜娜恕K⒉恢滥窃诮邢У氖亲约海故潜鹑恕G迩锉淞硕眨缫怖淞讼吕矗34档眩靡宦魄逡羝⒊鋈ィ匆膊恢俏耸裁础?br /> 腊月十五那日,天阴沉沉的。蓝槭本认为每月十五都应晴明,那一日天色发暗,却使他不甚开心。那样一日他走出临安,在城外吹他的笛。有一些树木已没了叶子,是风雨将那些树叶全数吹落了么?不,或许还有一些别的树,他看见了,它们依旧郁郁青青。 蓝槭吹着他的笛,又见远远一个年轻人缓步行来。那是叶青么?七绝之中独一无二的剑。少年因为那念转而想要笑,但他的笛却笑不出——他见那年轻人走近来,比较初次相见更为瘦削苍白。那个人也快要死了么?蓝槭暗自忖度,这世上,也有一柄剑会死么? 他们对视至二人都发了笑,交换了一些与死相关的话语。蓝槭想那年轻人的病是没有人能够救治了,就和他自己一样,但是叶青是可以活下去的罢,比他自己活得长久许多,那些他是知晓也认定的,而他—— 那一刻,蓝槭忽嗅到风中一丝幽香,那样幽幽淡淡的花香,却让他变了脸色。樱,少年心中微微一痛,却仍然向叶青道了别,方一跃离去。 蓝槭奔跑在林中,不久止住脚步喘气。不行了么?他有些讽刺地自忖,不,他绝不屈从,破罐子破摔了也罢。他又直起身子,朝着那气味的方向而去。 樱立在林中,发上落了一片叶。少年望向樱的时候樱也正望过来,眼里藤色的光闪了一闪,又变成了漠然。 “我本不知你在这里。”樱道,“你还是和条小狗儿似的,嗅到味道便跑过来摆尾。” 少年耸肩,“姐姐,帮主来了么?” “就在这几日罢,”樱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副帮主的肩骨被你打断了,往后再握不得弓。帮主听闻午夜门三高手会助你,在死令之余,准备亲自出动,我是想在这里能不能杀了你——” “抱歉,我不同意。”忽有年轻的声音,平静而冷澈,微有丝凄寒在里头,“他是我兄弟,用了我的姓氏,我就要护着他。你想杀他,门也没有。”那蓝衣的年轻人自一边树后走出,“我不会再与你为敌,血樱,我也不想见你伤他。” “蓝!”蓝槭惊讶地叫,“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必须在这里,”蓝筠清道,“否则……我可能又要犯错,我犯的错已足够多了。” “那不是你的错,只是恰好是你罢了。”蓝槭道,“但是,我用不着你保护,蓝筠清,你也保护不了。”他又对樱笑道,“姐姐,我要杀了帮主。” “你不能让帮主杀你。”樱的声音淡而冷,“你也不能自己死。终结你性命的人必定是我,否则我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我知道,我不会死。”少年只道,“再给我十日,十日便已足够。” “你……” 蓝筠清未说什么,少年已抬手止住,“蓝,你是个很好的兄弟,我对不起你。以后保重,再见,不再见了。”他笑了笑,便又纵身起来。 十日么,少年微微苦笑,既要找出踪迹,又须一击得手,以他如今——完全是不可能了。那么,先以笛音惑敌?帮主不会听的。 他不知貔貅帮主郸阴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如今只能——他忽地心中雪亮。 也只有这样了,他轻轻自语,必须先找到那个人——但那个人在哪里呢? 蓝槭又向临安城中走去,从城门入了,听到清脆小少女声音,“喂,你还活着么?你认识的那个人那时候死在路上,好可怕啊,我还找你呢,本以为你可能也死了,不过这次又见到了,真好。槭姐姐啊,我们再去喝个一醉方休好不好?” 蓝槭见是燕逸秋,心中一喜,便道,“好呵,不过你可知晓那邵隐在哪里?” 小少女立时皱起鼻子,“你找那人要干什么?” 蓝槭笑笑,“让他帮我,我要杀一个人。” “那你信不过我?我可以帮你!”少女叫道,又倒竖了柳眉。 蓝槭忙道,“不敢不敢,只是那一行凶险得紧,若伤了你,我可过意不去。” “我不是说要自己去杀人啊,我给你个东西,喏,你到时候含着这个红药丸子,然后打开这包东西一撒,多少人都死光了,又快又准。” “是毒药么?多谢小燕姑娘了。”少年露齿一笑,收下那些药物,道,“那么,找家馆子?” “我偷了小蘅儿姐姐的一瓶酒,”小少女吐吐舌头,“你可能不知道,小蘅儿姐姐是那根白菜的守护神,上次我差些被她抓去打一顿呢,不过偷来这个,也就等你不死呢。”她说着又咯咯笑起来,“我带你去我的地方吧,那里可是江湖之中最可怕的地方,到处都是活死人……” 活死人么?少年却暗忖,他见过那么多的活死人,到了哪里都少不了……他忽便笑笑道,“谢过了,但我忽想起有些事情要去,不能陪小燕姑娘了,我可不想被责罚——所以多谢,我必须走了。” “你既然有那么急的事情,我也不好意思要你陪我。”小少女又露齿笑道,“你可要好好的啊。” 好好的么?蓝槭离去时暗忖,是好不起来了。林若离诊脉时说,如今的脉象已差到无法救治了。而就是这样罢,没有办法。那一剑虽没有立时杀了他,却重创了他的心脉,只给他留下了一年的时间可活。一年本不甚短暂,活到如今,却觉得大半光阴已然虚度了。少年心中微痛,但有什么法子呢?既然他已必定要死了,那么就在那命定的结局到来之前,将自己燃烧至终罢。他会作飞蛾扑向火焰,而用自己的身体去熄灭他。 但是,我们不用再相互告别,分别了这么久远的时日,终于寻到了归去时期,便也是最好的了。少年轻出口气,那么我就在这里等待帮主,他也一定会来。蓝槭只知道这一点。 只不过知道又如何?郸阴会来,但会在他知道的时间地点么?自然不会。郸阴是何等之人,那样的人,一个小小蓝槭,是不会有能力猜透的。怎么办?谁能知晓,但他依旧要寻找。 少年漫无目的地兜了一会,又走去清洌ァA秩衾肓⒃诼デ埃堕收馐狈骄跄悄昵崛嘶故呛苡⑼Φ模涫怯行┬郧楣殴郑匆膊⒎鞘裁础橇秩衾牒鼋兴拔梗±叮匆幌隆!?br /> 小蓝?他怕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叫法罢。少年愣了一愣,便走过去,林若离握了他的脉,皱了眉道,“本忽想到还有味药,可复——没想你如今身子是受不起了。” 只是如今么?少年带些讥嘲地思忖,他们永不会知晓这个人早就病入膏肓了罢。他又微笑,道,“多谢了,今日我会搬出去。” “为什么?”林若离皱了眉问。 “有些事。”少年吐吐舌头,“往后我不回来了,你可要看好叶姐姐。她那么喜欢你的,若再如上次一般教她一个人在外面遇到那样事情,我可不会饶你。” 他忽见林若离笑了,他们这样不苟言笑的男子,林若离或是蓝筠清,他们一旦笑起来,还都很好看。他居然又会想起蓝筠清。少年耸耸肩道,“你笑起来可比不笑好看多了,多对叶姐姐笑笑罢。” “这孩子,”林若离低笑道,“你怎知道我不会对小叶那丫头笑的?” 也是,他忽释然了。林若离在他面前与在叶鸣翮面前,定然是有些不同的,正如他自己在蓝筠清面前与在樱的面前不同一样。他从小被教导着要坚强,所以也从不曾哭泣过,除了韩钰死的那一次。那时未教别人看见吧,其实看见了也是无妨。无论别人怎么看,他是不会因此而改变的,他只是自己一个人,永不改变,绝不屈从。他不是软弱的,他要前进。 蓝槭自清洌ブ腥×饲伲蛞读侄宦ブ鞯懒吮穑憷肓饲邃'楼而进了临安城。这地方是槿国的都城,少年略约寻思片刻,便找个街角坐下来,取了琴匣里青琴,闭了眼,扮他的盲乐师来。 他自知琴艺高绝,却也掖着些,乱抚些不成曲调,也暗合自己不平之心——那时他心中颇不宁静,总有种郁郁之气向上直冲,他自己也不知为何。 “我们又见着了。”忽地,一个年轻而老成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少年一怔,睁了眼向上望去,便见白衣邵隐与他的小跟班萧茧站在面前,两个人都很高,他扬了头方能看清。蓝槭甫看清那二人,蓦地又低了头去抚琴,口里道,“我不听我不听。” 那白衣少年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却未有走开的意思。蓝槭抚了一会琴,愈发觉得烦厌,抬头道,“这位老兄,你挡住在下的财路了,能麻烦让开一点么?” 那白衣少年转着蓝色的眼,悠悠道,“你不会缺钱。” 蓝槭忽有些恼火,重重一按弦,推琴起身,“你干什么,想打架么?” “打就打,谁怕谁,”那白衣少年也不甘示弱,更兼他个高,俯视蓝槭,“你能打尽管上来打,看你这破脸色,站得住站不住还是个问题呐。” 蓝槭冷着脸站起,也觉有些天旋地转,却也不肯示出,便一拳打去。邵隐忽地便抓住了他的手腕,卡住了他的脉,蓝槭觉半边身子没了气力,口中却硬,“怎的?你若想杀我,有种就在这国都之中把我杀了!” “若我有心杀你,你早就是鬼了。”邵隐只是淡淡道,“我是要问你件事情,你知道燕逸秋在哪里?” “她刺了你一剑你不愿意?”蓝槭撇嘴,“找她找去,找我干甚?我还有事要做!”他发力欲挣,却挣不脱去。 “不,不是的。”那黑衣小少年道,“是我,我要找燕姑娘有事。”他的声音有些哑,还在变声的样子。蓝槭笑道,“萧公子既然不知她在何处,蓝某更是不知。别过!” 他一挣挣脱,将琴放进琴匣,抱了便走。 蓝槭走了不久,回头望去,那一白一黑两个人影依旧在后头。少年皱眉,想到个好去处,便是那司马湛青的酒馆。他进了那家店子,见易容的司马湛青依旧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叫,“司马师兄。” “槭?你来做什么?帮主不久要来了,你逃罢!”司马湛青道,“乔副帮主的肩骨被你一下子敲断,帮主不会干休,你还是逃罢。” 这样的话他以前也说过?少年暗忖,可不大容易想得起来——对了,司马曾经说过的,在那一个夜晚之前,那个夜晚一切都漆黑,只有门外有血火的颜色。 他在那一刻忽地想起过去来,更久远之前的事大半记不得了,若非他翻到过帮中秘卷,更是不会知晓罢,那里有着他的名姓,与他从何而来。那时他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叫做槭。 若他什么也不知,只是永远笑着做樱的玩偶,遵命去做一切,也许事情不致如此。他不会背离,也不会伤心,一剑不过是一剑,只不过,是蓝筠清刺的。 他怔了好一会,方笑对司马湛青道,“司马师兄,我如今就是要杀了帮主。你可知晓他什么时候会来?” 司马湛青吓了一大跳,只道,“你可切勿乱说,郸阴帮主武功绝伦,你动不得的,还是快些逃去罢。乔乔手断了,追不了你,我与血樱也一向怠工,帮主也不知——你还是逃去罢。” “我不逃。”蓝槭又笑,“我只是在躲两个小鬼,不会去逃离帮主那尊大神。司马师兄,{奇。书。网}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他想他是认真的,“告诉樱姐姐,我会食言,让她不要伤心。”他又笑起来,“既然这一离别就不会归还,往后的事情便托付你了——若可能,也请告诉蓝筠清,今生已定,来世再与他做兄弟。”他认真地道,“他是我的哥哥,我却不会相认,这样看来往后一定会后悔的不是么?可惜我又不想告诉他,那样他会被禁锢住。” “槭。”司马湛青似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唤了他的名字。 “我要让你们都自由,那时我也是自由的了。” “槭,我不好,不值得你这样。”司马湛青道,“我一向不喜你和血樱,但你们确实是师傅最好的弟子,我不希望失去你。” “师兄已放过我那么多次了。”蓝槭笑道,“多保重,师兄,我可不想再与你相逢了。” “切勿再如此说,槭,希望你能成功,并且活着回来。我没有胆量向帮主挑战,所以我无法助你,抱歉了。” “我们谁也不道歉了,谁也不谢了,就这般别过罢。”少年道,“我是必须继续去寻找了,因为我只有十天。若十天我做不完,那便再没有希望了——祝福我罢。” 他笑了笑,抱琴走出门去。天依旧很是灰暗。会下雨么?可能会的。更可能会下雪呐。无论如何,若是找不到郸阴——不,不可以泄气,你必须找到他。没有如果若然与或者,这是必须做的。 十一 第章 梦醒惘然何处追 那几日蓝槭便一直在临安的街道上漫步了,一天过去了,帮主不曾来,或是他未曾寻见;二天了,帮主也未出现。 蓝槭装扮盲乐师的时候那白衣邵隐也不再出现了。这样很好不是么?烦人的人不再出现,他也终于可以为了自己去拼斗一场——但是对手在哪里? 有谁知晓?他自己是不知晓的。他只有等待。蓝槭等待的时候偶尔会回想一些过去的事情——那时他却忽地忆起那些更久远之前的事了,一点点的片断,他的幼年。那些梦魇全是真的么?不,当然不是,梦只是梦,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 并且,他早已死去。 父亲或者母亲的容颜,是再也记不得了。其实当初又能记住什么呢?在院里练剑和在山里练剑又有什么样的区别?不过是在山中有着一些蛇虫,不慎便会教它们咬一口罢了。 还有些事情是不能忘却的罢,蓝槭有时会扶着琴思度,那时他七八岁,在寞於山旁一条小河边上玩水,不知怎地便摔了下去。他一直不会水,快要溺死之时忽觉周遭一松,模糊之中却是当时十一岁的樱倒提着他控水,若不是樱,就连“槭”也早就死了罢——樱的誓言就是那时发的,到了几年之后,他才知道樱其实会因为那个把自己也害死呢。 反正在那件事情之前之后,樱都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记得见过樱半夜在树丛里练习伏击——他记得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她紫色的眼,清冷而寂寞。樱的寂寞在于没有友伴么?蓝槭并不知道这一点。 那时樱也不会对他笑,樱从来都不笑,总是冷冷的,而蓝槭也很少见到司马湛青。司马湛青要年长许多,已在帮中有了职座,十天半月才会来看师傅一次,时而给他带上一两块糖。那便是蓝槭的节日了。 在貔貅帮中的时日并不难熬,他也不憎恨帮中之人,但是他要毁灭那一切,用他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了?弓月伯,惠远伯,阳谷侯,鑫城太守,淼城城主——每个国家的贵族,他用了各式的方法,甚至不惜女装色诱——是这些让他厌倦了么?不,或许也不是。他记得那份秘卷之中——他被迫与自己的国度为敌,才是他所憎恶的,也为此,他必须杀了貔貅帮主郸阴,将这一链环彻底扯断。 他必定要为了自己报仇,那些与憎恨无关,只为了最终能够心安罢。不过,他终究要食言了不是?看这冬日,有风有雨,更或有些雪呢、 蓝槭有时会思度,帮主什么时候来?答案依旧是不知道。他心中一乱,琴弦便在指尖割了一道小口子。有一点痛呐,他将手指放进嘴里,真是孩子气,不是么?他就是个孩子,每个人都这么称呼他,但他也不再是个孩子了,他已足够年长而去自己做一些什么。只是时机未到?只是时机未到。 蓝槭将琴放入琴匣,负至肩上,走出了临安。 既然你不来寻我,我便去寻你好了。那是约定的第七日,蓝槭知道,不知缘何,这样一日,他终究可以摆脱那一切桎梏了。他是飞鸟不是?即使是纯金的锁链,他还是不会喜欢——所以他不会再继续等待,也是为着这个缘由。 他是喜欢那些哥哥姐姐的,他很喜欢那群人,但是绝对不会为了他们抛弃自由,那是连樱也没有办法阻止的,所以他一次次逃离,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逃离——那如同是他的赌博,而每一次他都以性命来做赌注,除了对于蓝筠清的那次他也不曾输过。而那唯一的失败,却也注定了他今日在此。 蓝槭走至城外,日头升在半空,远远天边有些黑云,是要下雨了罢,难怪前些时候弦有些涩,琴音也约略有些不对。这样天气,是最好弹风雨时机罢。那样还是先以笛声惑敌心在前?少年觉得些烦厌了,帮主是一人还是有许多人呢?燕逸秋的毒药可是管用?这些他都不知道。而无论多少人,他都必须胜利,否则这最后的赌局就会输得一干二净。 少年吹起玉笛,韩大哥,我要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报仇了,吹一曲骊歌么?为我们二人送行——你尚记得先生的卜辞,我又怎会不记得?先生是说过不要责怪这运命,命途亦是无端,然又如何不去责怪那夺取你命运的人?那个人把樱做成药人,让她无法再有喜怒;那个人放逐了司马湛青,那个人是一切的根源——其实也不尽然,真正的根源,久远之前国度间的仇恨,如今已经——不,仇恨还是仇恨,人们不会忘却,只会将它们镌刻在心上,一代一代传下去,直至那些未来的老人已经死去,年轻人又忘却了他们。 如今老人差不多死了,但是记忆却还未消失呢。蓝槭背负着琴站在官道边上,从金陵那边过来唯一的道路么?他在雨欲落未落之时吹起了笛,帮主会来的,他一定会。蓝槭在心中对自己开口,他若不来,就是他惧怕了——所以他一定会来。 蓝槭看见远远一行马队,是他们么?少年费神辨认,却不曾发现任何熟悉的面孔,不是他们,少年暗忖,却又觉背后劲风袭来,还未待反应,便被击得飞了出去。幸他背后琴匣接下不少力道,蓝槭却也听嘣的一声,一根琴弦断裂。 蓝槭转身,咳出口血,用手擦擦嘴道,“好霸道,好霸道!不愧是郸阴帮主,蓝某可是佩服得紧!” 那男子黑袍白衫,目中瞳仁大得可怖,正是貔貅帮主郸阴。郸阴道,“你不应伤乔乔,否则不致如此。” “我若不敲乔乔,早被她射死了,还如此不如此。”蓝槭冷笑,忽觉那一队骑者已停了马。他暗觉不好,却也不敢分心去看那边,只从袖中缓缓取了那粒小药丸放入口中,逸秋呐,我的命可全靠你了,他暗自道,取出了那个小纸包,向上一丢,凌空一掌便拍过去。 蓝槭如今身子大不如前,那一掌拍去药包并未爆裂,只是略破出一条缝子。忽地便有墨色的烟雾自那纸包裂开之处涌出,那样美丽的墨色花朵,不会只是吸引人的罢——他见郸阴掩鼻后退数丈,又回头看那些骑者,他们已大多倒伏下去。 蓝槭唇角微扬,他已知道那是什么毒药——未知之主最负盛名的流华,应当就是这样的罢——她却不曾告诉他那毒药的另一种用法呢,只是这时已晚了。 少年看那朵烟花淡去,又笑起来,“郸阴帮主可真是聪明绝顶,连我要撒毒药都知道得清楚——可惜呐可惜,我们如今是不得不真的打一场了。”他不曾在洒出毒药时攻出,也是他要静心调息,如今受了伤,还有能力与郸阴再打一场么?或许可以罢,无论如何,现在想逃也逃不了了,只能前行——他小心地将笛子插进腰带上的笛囊,取出了他的怀剑,郸阴却也没有动作,只是饶有兴味的看着他拔剑。 蓝槭拔剑出鞘,目中色泽浅浅的,很是冷淡,“我本就为了杀你而在这里等待。” “我知道,”郸阴道,“我已在这里来回走了好几日,是你迟了。” 蓝槭一笑,“为时不晚,正是时候。”他吐出字句,“我就选在这时,为一些人报仇。” “唐门主和你可非沾亲带故,”郸阴道,“我还真想知道你要为了谁报仇,你自己么?” “我不会为了‘槭’报仇,永远不会,”少年一笑,轻如天边流云,“我只为了‘蓝枫洁’报仇。”他淡淡道,“她再无法回到故国,再无法被世间宽恕。她死在你的手下,我要为她报仇。” 他那样说着,唇齿之间涩涩的,含着血的气味,“我要杀了你。” 琴匣里的琴犹自丁丁,蓝槭思忖,他如今还有几个时辰,几刻,几个倏然,几分刹那?少年抿了唇,不再说些什么,只是低低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短剑弹了一弹。剑微鸣,那一柄怀剑瞬便化作一卷春水,在他手中荡漾起来。即使再没有时间了,他也不能输,不能屈从。 “血樱会为了你而背叛我——你还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呢。真是可惜了这几年,你本可以比他们得更高。” “有什么用?”蓝槭冷笑,“什么用也没有了,我如今,只剩下手中剑了!” 流觞剑意,他记得那些,丝毫不曾忘记——他甚至记得那一刻剑锋没入心口的寒冷。他不能死,他要活着。 剑自极徐之中缓缓扬上。有风么?古藤的杯打个微微的旋儿,顺着水韵荡下。有雨罢,雨丝子落在杯中,美酒上点起涟漪。风雨么? 世间如此多风雨,还何苦再跋涉下去? 蓝槭的剑慢了下来,那极静之中的灵动,湛蓝一剑,若是用了蓝筠清的流觞剑,会不会更好?不会的,那剑太沉,并不好用。少年挥出剑,身形越向前去。听一声金铁,那郸阴已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剑。 蓝槭发起狠来,左手也握上剑,口中道,“梦虽尽,心安在?浪迹天涯,蓬门何时开?”暗使力时,又觉不好。他剑意已竭,对方力道却似无穷尽一般,将他自己的也吸了去,放手也放不得——他内息迟滞,心口又开始作痛。糟了,少年自忖,一咬舌尖,张口便喷一口血至郸阴脸上。是了,他是刺客,无论什么样人都杀得——即使他如今几乎油尽灯枯,也绝不屈服,是了! 他以那极痛之力回撤剑意,郸阴掌风却急追不舍——如今怎么办?若是马战才好,纵马逃走,做一个拖刀之计,或者回马枪,无非是预先示弱,使敌放松戒意——而如今,他可是托大在前,也没有方法了。 蓝槭止剑身前,硬受下那一掌来。他又咳血,从胸中涌出的血会是永无穷尽的么?不,他总会把它们流尽的。他故乡的血在这里流干净了,也不会渗入土地罢。他可是从异国来的人,那么久远的彼方——他记不得了,他回不去了。他要终结在这里么?不! 背上琴匣之中,七线冰丝,又断一根。断尽琴弦之后便不能再抚琴了罢,少年笑了笑,掠身反上,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他绝不屈从,绝不。他吐血在剑上,那湛蓝之中,忽地便有了血的色泽。他必须出剑在这里,为了樱,司马湛青,还有……蓝筠清。哥哥,他默默念,兄弟还阋于墙呢,这没什么,你知道没什么的,以后可要保重了,因为我们不再相见。 那郸阴依旧以手相接,面上漫不经心。太好了,请快一点轻敌罢,少年默念,左手放至腰际,已摸到了那只笛。冰凉而凝润,他的笛呐,还能再奏一曲么?奏罢。 一只手能奏么?当然不能,那么不吹了,不再吹了,他留给这世界的歌已经足够多了,还用得更在这样时分吹一曲么?不吹了。他又咳出一口血,有些不大中用了么?不可以这样死。他又咬一下舌尖,刺痛。郸阴一掌拍来,他以剑去格,一格之下胸臆之中并不觉什么,右臂却有一声清脆。那种痛楚。他抓不住剑了,整条胳膊都碎了么?他的右手——这样不好,实在不好,一只手还能做什么呢?他左手抽出玉笛,以笛为剑。 笛子是不会锋利的,右眼的痛,身上的痛,火焰连成一片,那不是很久很久以前么?那样燃烧着的暗夜,他死于那一刻——那时他死了,连点骨头碎片也不曾留下。岁月无情曲空误呐。他是好琴师么?不尽然。他是好刺客么?当然不是。他是谁? 蓝槭心中忽地一震,他连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吗? 是的,他忘记了许多年,重新拾起之时,过去的自己也早已死去。要怎么办?能怎么办?只有为了那个已经模糊的影子报仇了罢。少年心中一阵恍惚,背上琴匣之中,连着三四根琴弦都断裂了。还有最后一线弦,正如他自己只有这最后一线的命一样。 少年凝止了不动,郸阴的手在他的心口。输了么?就这样——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郸阴帮主的声音,在蓝槭的耳中,也变得有些不真切了起来。有什么话么?他看着那男子,那样黑而且大的瞳子,会在里面装了什么呢? 蓝槭面上神情变幻不定,终于绽出一朵微笑来。 “梦已经做完了——”他喃喃道,“但是,还没有结束!” 话音未落,他忽捏碎了他的玉笛。玉碎,那碎屑依旧晶莹,直向前射去。那郸阴用袖前掩急退,却依旧有一屑碎玉,斜刺入他的环跳穴之中。 郸阴在动弹不得之中,看见满身是血的少年,缓缓拾起了地上的短剑。少年依旧微笑着,一只眼比另一只的颜色要略浅一些,正如天和海的色泽不同。 “姐姐,我不食言。”蓝槭轻轻道,“我为你们做的,都做完了。” 他将那柄怀剑,插进了郸阴的咽喉。 “而你,有那么多机会都放过去了。你忘了我是一个杀手,一个杀手不会顾惜自己,但我要你死。” 他轻轻擦了面上的血,没有玉笛也没有剑了,那么他可以走了么?那就走罢,离开这里,去一个不可知的地方。他不要任何人在他身边了,如今的性命,只剩下最后一线——他要去哪里呢?少年蓦地又有些恍惚了,他已经自由了,再也没有束缚他的牢笼,禁锢他的仇恨,如今他又应去哪里?他不知道! 蓝槭已经没有了可以归去的地方,仅有的几处,不是被他,便是被别人毁去了。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在那世间的漫漫长路上跋涉,至死为止——谁又知晓自己会几时死?谁也不会知晓的。 十二 第三卷完 第十二章 埋骨别时知为谁 扑通,扑通。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跳着。虽然会痛,但是它一直在跳着。 蓝槭负着琴,流着血,向着临安走去。 那是与他的故国相反的方向,他们相互背离了那么久,如今也不能再次相逢。什么是相逢呢?他抬起头,谁知道。 这样足够了么?足够了罢,比他想要的还要多——但是,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离去。他自语,这里可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这里不是,那么什么地方才是呢? 蓝槭仰头望天。风里,他要回到故乡的风里去。而樱——樱会生气罢?会不会不让自己回去了?他不知道。 身上已然不痛了,什么地方都不痛,但是很疲累,他太累了,想要找个地方歇息,但是不能停步,至少现在还不能。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留下带血的足迹。什么地方的伤在流血么?别管它,让它自己流去。你不会不记得的,那里——不,那里也不能再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并且连永远是什么,他也不会清楚了,但是他必须跋涉,直至筋疲力尽都不能停下。 他的脚渐渐软了,心还在跳么?只有一点了,已经走了很远么?再看不见他们了。 过去的一切,那条锁链,如今是看不见了,真好。 他再走不动了,便席地坐下,将琴匣置于身前,用仅有的左手努力开启,取出了琴。 绛竹的琴,冰丝为弦,七弦仅剩了一根,有些毛刺,也似要断去。 少年看了看琴,又望向天空。天灰蒙蒙的,要下雨了么?雨点子落在脸上,觉不出温凉来。 风雨,有风也有雨了,然这一曲,是终究不得终结了吧。 但是这样很好,比他能想到的都要好。他一直是一个死人,才被那命运的牢笼所囚禁,永远无法飞翔——他是已死了的人,死了许久,但是别人都还活着不是么?是的,樱,司马湛青,他们都活着,并且理当得到自由。 还有,蓝……对不起,他轻轻开口,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手上满是血,身上也是,染污他的白衣。一个人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血么?蓝槭轻轻自问,流了那么多的血,身子会不会更轻,可以行走在风中呢?他还在想着故乡的风。 这样真的够了么?他轻轻问自己,又抬了头。今生难报素来恩,那些事情,便待来世罢。 少年蓝槭微微笑了一笑,面琴抬手,他仅剩能动的,也只有那一只左手了。 左手食指,抹上琴弦。那琴弦也是仅剩的了,无法按徽,按了也不得另一只手来抚。蓝槭只轻挑了琴弦,奏一声琴出来。仅只那一声,唯一一声,飞旋出去,绕枝三匝。 最后剩下的,就这样还出去了,他暗忖,心口又痛了起来。心还在跳么?不跳了,应当休息了。 蓝槭的唇角微微上扬,如同以前,与过去一样,最后的微笑。指尖一斜,那仅剩琴弦,亦丁的一声,断了。 “呀呀,真是难看。”少年轻轻开口,微笑着,伏倒在断尽琴弦的长琴上。雨落了下来,那样一场大风雨,血的痕迹不久便会消失,无论是谁留下的血迹,都会融入大地。 不远处,只有一个蓝衣的年轻人站着,他的肩上负着蓝色的剑,雨让他微带蓝色的发丝粘在了面颊上。他一直那样立着,直至少年伏倒下去,他才走至少年身前。 那是无可挽回的事情,蓝筠清知道,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不再去见那孩子最后一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孩子,蓝槭是希望见到他的,但他也知晓,那一句“以后不再见了”之中有着如何的决意。所以他只是看着蓝槭在雨雾之中蹒跚,在风雨之中跌坐,抚出最后不成调,他看着蓝槭死去。 他们再见了,却也不曾再见,见了如同未曾见过一样。雨很冷呐,蓝筠清弯下身子,抱起了那已没有气息的少年。那个身体如同雨水一般冰冷。少年的发散乱在血污的面上,那血逐渐被雨水冲走了,蓝筠清看见少年的微笑。 少年的眼闭着,唇角却微微上扬。蓝筠清知道那一种笑,他见过不知多少次,直至那一次——那孩子一直不羁如同风一般,但那笑容却温柔而淡定,一如一个酣眠的孩童。他抱着那小少年,真是轻啊,他的血已经流尽了么? “她食言了,这孩子。”忽地,女子平静而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樱。蓝筠清转了身子,看见登着高屐的女子撑一柄纸伞,在雨中缓步行来,“我还未杀了她,她就自己死了。这孩?(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5 部分阅读 “她食言了,这孩子。”忽地,女子平静而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樱。蓝筠清转了身子,看见登着高屐的女子撑一柄纸伞,在雨中缓步行来,“我还未杀了她,她就自己死了。这孩子,从来不会听话。” 女子一身素白,鬓边的花散出幽香,“是你,蓝筠清,是你杀了她。” “我。”蓝筠清道,“或许是的,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我知道,但是……”他忽又停住,苦笑,“不,不但是了,是我的错。” 女子又幽幽笑了,笑容之中漫着悲哀,“她那样笑着,必定是做到了,她不会是悲哀的罢。”她不知是欲让谁人相信,只是安静开口,“帮主死了,貔貅帮可以散了,这孩子的希望便实现了,她不是白死。” 蓝筠清顿了片刻,道,“是的,他一定不会悲哀的,所以你也——” “你懂什么,蓝筠清?”女子忽厉声道,“你可知道她在帮中受过什么苦难?你可知道她试图逃走过几次?你可知道她是你的妹妹,那一日正想去告诉你?你若都不知道,怎能评说她?是你杀了她,否则她不会这样!” 蓝筠清无言以对,他本不是个多言的人,听那一番话,更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他迟疑了许久,方道,“我知道的。”他开口时苦笑,眼里的光有些暗,“虽然他不承认,但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勇气。” 樱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她选择的是她自己希望的,她依着自己的心意去战斗,那是你和我都没有办法阻止的。她选择死在你的剑下,抑或我的手中,都只是因为这一点。那个孩子非常特别,她不希望被别人羁绊,即使是你我,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声音仍然是平素淡淡的,“所以她选择了最后一搏,以此了结自己的命运。她如此做只不过是因为她太爱自由了,将你我与之相比,她更会选择自由的死去。她没有犯过什么错,但她宁愿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归去,甚至可以食言。”她开口,虽有密雨,她美丽的紫色眼中依旧有泪滑落,“我在这世间唯一珍爱的人,我的小师妹,被你夺走了。蓝筠清,我再也不会战斗了,我的歌已然唱完——她最后要我做的一件事情,我要完成——我会将他的骨灰带去惠宁,而你,就自己去后悔罢。” 樱丢下伞,夺过了少年的尸体,她的泪落在少年冰凉的面颊上,“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樱最后道,抱着死去的少年在风雨之中远去。 蓝筠清怔怔的,甚至不知应做什么。如今一切事了,还有什么好做? 但那孩子是悲伤的,他一直知道,即使总在微笑,那孩子依旧是悲伤的——都是因为你啊,蓝筠清,他对自己道,是你折断了飞鸟华美的双翼,他才会那样的悲伤,所以他才会写出风雨那样悲伤的曲,并且在这一日死在这里罢——都是因为你,你无论如何也辩白不得的,你只能呆呆站在这里,看着他留下的琴—— 蓝筠清微微苦笑,转过了身子,朝着远方走去了。要走向什么方向,他是也不知晓的。如今他一下子把什么都丢失了,自然会有些失魂落魄罢——他走了片刻,有人唤他名姓,蓝筠清回头,见是莫三马四二人。他见了这二人,心头有些发堵,轻声道,“飞鸟死了。” “什么?”那二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虽说那孩子有心疾,但还不至于这么早——” “她已报了她的仇,”蓝筠清道,“但我以后将何去何从?” “蓝,你不要太伤心,那孩子不会希望的。”马四道,“他希望你能开心,不希望自己成为羁绊你的绳索,才会离开的。” “你知道帮主对我的评价么?”蓝筠清忽道,“太过薄情寡义,是我的缺点。如今我虽知道,惟有极于情,方能极于剑——但这世上,已没有值得我出剑保护的人。” 他缓一伸手,那柄湛蓝的剑已在手中,他看了看那剑,讥嘲地笑了笑,便在膝上将其折断,“红尘寂寞,”他淡淡道,“我要去管世间不平事,那会是那孩子希望的么?” 三年之后,清秋时节。 清洌ブ幸幻每停崆徉ㄗ帕衍?br /> 那访客有着深紫色的眼,面容遮在一张面纱里,看不出妍媸。访客一身素白,发髻盘得很高,簪着一朵白花。她的手掩在袖中,拿起茶杯之时,也是以袖拿起。清洌ブ饕睹缍源撕苁呛闷妫膊欢嗨凳裁础9瞬痪茫欠每涂冢叭昵爸拢ブ骰辜堑眉负危俊?br /> “叶某不知。”叶鸣翮微笑,“有些事情记得很深,有些却刻得很浅。” “你可记得一个孩子?”访客问,“她在你这里住过一些时日,那个自名飞鸟的孩子。” “是了,我记得他,如今她可还好?” “那时她的命只剩下半年,她也应当告诉楼主了。” “那么……” “她在这里时,有没有说过什么?”访客轻声问,“我们未再重逢,我不知她想要说些什么,若她对你说起过什么,可不可以让我知晓?” “她什么也不曾说过,只是抚琴下棋。”叶鸣翮道,“那个孩子很是奇怪,有时会下出很好的棋,有时棋力又低得可笑——是了,她曾说过,若有人问起她,便可让那人看一盘残局。我一直收着它。” 访客点点头,“劳烦楼主了。” 那残局摆出,访客看得便是一惊,那棋盘上余子不少,黑棋已是败势,仅余王上与几枚卒子。一枚卒正在底线前一格。她看着,缓缓道,“变了后的卒便不是卒了,她要说的我已知晓。”说着拂乱了棋盘,“多谢叶楼主。” 叶鸣翮微微一笑,“说来那孩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竟然不能最后一刻相助,叶某很是过意不去。” “不必,谢楼主了。”访客只是淡淡道,便欠身离去。三年了,若你还活着,也该长成大姑娘了罢。她有些怅然地思忖,他们已然忘了你,而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你这个傻孩子,这么傻,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她在临安中缓步走着,你在时说这天地间寂寞,我并不在意,你不在了,天地之间的寂寞才真个浓重起来,令人无法呼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罢,那次不经意的失足,是我将你推下去的,因为我看不得你笑,你无论什么时候都那样笑——真不是个好孩子。 她忽地想起从前了。 樱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信笺里没有字迹,竹纸有一点清香,纸的中央有一滴血迹,极鲜艳的血色,似在流动。樱打开信的时候曾以为那滴血会流到她的手上,但是没有,幸好没有。 那滴血是相约的暗号,让她离开慕琬城,前去寞於山。他们永远在那里相见,山巅上甚至有一个小树屋。她每次走到那里,都会见那孩子坐在树上,一脸笑容。那孩子为了什么而欢笑,她是不曾知晓的,那也让她很是气恼,更不多言。 那一日那小少年忽道,“姐姐,我要逃走了,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她并不惊讶于他的决定,只是淡淡问,“厌了么?” 少年搔搔头,笑道,“没办法了,姐姐,我知道我是谁了。我偷看了你的秘卷,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你逃罢,”她心中忽有些软了,“下次让我看见,便是敌手,那时我就杀了你。” “姐姐每次都这么说,”少年咯咯笑道,“和我一起走啊,姐姐平时都那么寂寞,我也不常在,以后我不回来了,姐姐会更孤单的,我们一起走罢。” “不行的,”樱道,“你可以,但我不行。” 她当然不行,还不知发上解药配方,出去便是一个不知何时便能杀光身边所有人的人呢,她只是淡淡道,“你走吧,我并不寂寞,没有这种感觉。” “姐姐,”少年认真地道,“我们一起走罢,再不回来,行侠仗义,不做刺客了,如今我晚上已睡不着觉了呢。” “不,我不会与你一起。”樱道,“你走罢,再见。” “姐姐总有一天要杀了我不是?”她转身时,听见树上小少年开口,“那时候,请把我烧了,带我回惠宁去,把我的灰撒在风里。之后我就与你同在,任谁也不能分开,生死都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我知晓,”樱道,“我杀了你就这么做。” 那么如今你在我身边么?樱轻轻地问,你在风里——那么风会从那遥远的西北吹来这里么?她扬起长袖,风不曾来。那你食言了么?一次又一次食言,你可真不是个好孩子。她用衣袖轻轻擦拭眼角,如果在风里,为何不出来呢? 樱走至西子湖畔,忽地湖面起了一阵风,吹起那残荷叶叶。那些叶子沙沙作响,歌吟一般。 樱又问,“是你么?” 风依旧不答话,风是不会回答的。那不是你是谁?你这个孩子,就知道捣乱。 樱轻轻摘下了面纱,容颜美丽如昔。 她不会来了。 樱方准备离去,又听见湖畔有人歌唱。她远远望去,那是个黑袍的少女,看不清面容。 “清歌梦好教人醉,长乐夜未回。携琴远去休转首,只问归不归。七成秋意,却化作三分怀乡念,四分浊泪。 “酒深终在夜半时,怅然心碎。落木烟波风吹雨,怎解心中味。流华易改,哪管他是喜是悲。思神驰骛,忆昔日漠北。使新诗终老,辗转难寐。 “廿二年,愿无愧,知君已去,又道谁莫再颦眉?半江怨,蚁千杯,命途无端,相逢见坟前青梅。旧游旧游,莫撒旧醅。” 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歌?樱不知道。那歌声有些乱了女子的心,往事就那样辗转着纠缠在一起,让她也有些恍惚了,昏昏然只觉那天地悠悠,却没有地方比红尘之中更加寂寞了。 跋 自度风雨词一首,为了小飞鸟。 杯满青梅蚁半温,只念远轻尘。松风暮雨依稀尽,小楼微叩门。昔人道是,抟扶摇九万高扬去,惟有鹏鲲。 玉笛三更星陨意,不寐清晨。长歌执钺强梁貌,还愁君笑嗔。赧颜而叹,今生难报素来恩。古琴喑语,又怎赋情深?却赠千觞酒,梦醒时分。 心已倦,少年魂,无端运命,何如按剑问祗神?孤鸿影,幻灭身,旧识均没,尚忆横吹月夜痕。阿姊阿姊,莫掩新坟。 手稿完稿于2007年6月9日星期六晚20:10,听着Michael Jackson的Give in to me之中。 录入完毕于2007年6月10日星期日凌晨2:05,听着Michael Jackson的Whatever Happens。忽然觉得红尘寂寞啊。 华年之梦 序章 雷惊一城水,暮雨落寒江。 逆风吹却心冷,仰首燕成双。 独坐凭栏听雨,滴点斯人步履,作别入沧浪。 知之我平素,不解笑痴狂。 倾杯酒,向君语,谢千觞。 多情总似,怎可忘怀旧时伤? 弃了江湖世事,只为诗文万卷,执笔诉华章。 还忆相识处,拈韵咏兰芳。 序章 一生之战,永世之盟 邵隐听见第一滴雨水自叶片上滑落的声音,在他举剑向天之时。 要下雨了,这样阴沉的天空,总有一刻会下雨罢。 白衣少年举剑向天,雨在故乡并不是很常见到的,进了中原,它却一刻不曾停过。或许中原人不穿白衣也是为此,有雨的日子,衣裳是很容易弄湿的。 有了第一滴雨,便会有第二滴,第三滴。他望向天空,雨将要下大了,有水从他高举的长剑之上落下。 要前行了么?邵隐问自己,即使在风雨之中,也应前行而非远去。雨下大了。 他收手,纳回了长剑。右肩有些痠痛不是?举了那么久的剑,肩膊发酸也是应当。你听见那个声音了么?听见了,就在你的身后。 邵隐转身,一只蝴蝶便在那时飞了起来,蝶翼微颤,带着微薄的铁色与血色,停落在他的左腕。那蝴蝶止了,蝶翼仍颤动不休。邵隐只是转了身子,就在那雨声中道,“是谁?” 他的左腕上停着那只蝶,血的色泽在他白衣的袍袖上晕染开来,邵隐只问了是谁,便一手自肩后剑鞘里拔了剑出来。他的剑略细而修长,有着冰雪洗过的色泽,白衣少年持剑而立,“出来。” 他并不用说,因那来人未曾躲藏。那来人却也是个少年,较邵隐更为年幼,一身黑衣,茶色的眼清浅而明亮。那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有人能伤到他,真是奇妙。自然,上次的伤也未好全罢——不,他不找借口。 “第一只蝴蝶。”那黑衣的小少年开口,抹了一把面上雨水。邵隐看不出他动作之中任何破绽,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孩呐,邵隐暗忖,若能收为手下,实是——他来了。 那黑衣小少年身形一起,却是飘逸非常。邵隐把握不住他的方位,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在哪里,亦或——左腕的伤口并不痛,只是在流血。这是什么东西?邵隐咬咬嘴唇,他不管这些。 邵隐沉下心意,一剑挥出。有风雨的时刻挥出的剑,会将风雨也卷入其中罢。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思忖,那还是个孩子,若是—— 他听见短促的低呼,剑尖染了一点淡漠血色,很快教雨水冲走了。 邵隐又开口,“你是谁?” 黑衣小少年冷笑,从腰间抽出了剑。那剑细而长,青青如碧,“我知道你来了,作为萧氏少子,我要你纳命。” 萧氏?邵隐暗忖,那靖国的萧氏?真悲惨,进了他们的地盘。他长吐出一口气,问,“为什么?” 萧姓少年摇头,“不为什么。” “你要杀我,也让我做个明白鬼好不?”邵隐道,腕上的血流告诉他不能再拖延。他知道那孩子也受了伤,却不知道伤情以及伤在何处——他又不能干脆去杀,他有那该死的誓言。 城月呢?邵隐忽想到那个小姑娘,城月去了哪里? “不好。”黑衣的小少年摇着头,“那样我就会变个糊涂鬼。” 邵隐看那黑衣小少年眉目秀气,更兼语音稚嫩,想这样死脑筋孩子反是更难对付,不由叹口气道,“那你出剑罢,我倒要看你与叶先生武艺相较,能强到何处?”他为那少年话语激起矜骄性子,长剑指出,“我邵隐碎心剑在此,你看好了,莫要死了也不知在下是谁!” 那黑衣小少年横剑身前,“萧茧梦蝶。”他淡淡道,“在此受教。” 话音未落,小少年手腕一抖,剑芒已现。萧茧剑势绵密而轻盈,他身量不甚高大,行剑亦走轻盈小巧。邵隐只是随着心意挥出他的剑——剑自手中而出,他想他就是一柄剑了,但是你知道的,我们只是一路同行。 邵隐剑术占了上风,然那黑衣小少年左手又是一动,虽露一个空隙,第二只蝴蝶却也飞离他的指尖。邵隐以剑一格,那蝶颤着它抖哆的翼,在雨中被击飞出去,停在一棵树上,双翼仍自颤动不休。 黑衣小少年又一声冷笑,邵隐却想快些打败掉算了——他回剑半弧,又再刺出——那同样一刻,黑衣少年的手动了。 第三只蝴蝶,带着风与雨的气息,擦过邵隐的剑,在他的剑指住小少年咽喉之时,落在了他的心口。 那不痛,他知道地方,那不是重要的伤,左腕也不痛,但是—— 邵隐那样举着剑凝立不动,血从胸口一点点渗出,点染了他的白衣。作成画,是多么漂亮的东西。“喂,”他轻笑道,“认输不?” “你认输罢。再不拔出来,流血流死你,这世上只有我一人会拔它哦。”黑衣少年反唇相讥,“你这邺国的小公子,来我这里,不就是找死么?” “邺?”邵隐听那国名,挑了眉毛笑,“抱歉,我不想再听见那个名字,我是被放逐者,我叫邵隐。” “我才不管,你想杀就杀啦,反正你也活不久。”黑衣少年道,双眼一闭,“血蝴蝶会让你流血到死,除了我谁也救不了,我也不想救——你可以不相信。” “你很有意思,”邵隐忽笑了,“你愿意跟着我么?”他静静问,“你见过国度之间的不平,但见过国君与兄弟的相杀么?你见过世人的苦难么?你是这卫国的贵族罢,你的祖上经历的是什么你可知晓?那些我知晓。若你肯跟随我,我有一天会为你杀了邺王杨玄清。”他笑起来的时候,眸中蓝色一如夜色深远,“你若跟随我,便有机会比如今更强大。那些束缚你我的东西都将消失,以手中三尺之剑,扫天下不平之事。只要你承诺以后与我共进退,今日之事,便是我们血的盟约。” “若我说不呢?”黑衣少年道,“这世上的事,你当我没见过?我自己国度亡了那么多年,照样有歌谣传下来。你是我仇人的子嗣,我不会也不能忘记——我又如何能跟随你?” “那便罢了。”邵隐笑笑,收了剑,“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便欲行去,方抬步时,头晕目眩,几乎倒下去。邵隐苦笑,“好厉害,”他只那样淡淡道,便又欲走——一只手忽地拉住了他。 “我跟着你,”黑衣的少年以一种冷静的声调道,“你放过我,若我弄死你,也是违背祖训。叫我小萧罢,你是可以背弃故国的人——但我想,你不会是背弃友人的人。” 邵隐愣了愣,回头之时,黑衣少年的茶色眼里,有着谁也说不清明的复杂内容。 风铃在窗外响起的时候,年轻人从沉思之中醒来了。 他面前放着未完的画卷,一旁砚中墨色已然干涸。直到此时,他还是不知应在何处下笔。 风铃之声似乎自很远的地方飘来,却又真切地响在他的耳边。他为那风铃之声而落笔,笔上的墨汁却已干了,只在纸上落下淡淡的墨痕。年轻人推桌立起,他身材高挑瘦削,但他站起之时,肩背未曾挺直,有些惫懒瑟然。 邵隐走出木屋,风拂上他的面庞。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风中还有着江南莲叶的清香。 那就是从遥远之地来的荷叶风罢,邵隐漫不经心地思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风也会疲累么? 如若连风都疲累了,还有什么是不会累的呢?他伸出手,风在指间留下少许的缠绕感,然后又离开了。风的离开很是突兀,风铃之声,也在那时止息了。 在那样的时刻,他有些时候会回忆,那些他年少之时看见与发生的事情,那样的旧日,他永远不会忘记。 而如今,他却已经老去了罢。抬起手抚上微有隐痛的旧伤,年轻人轻叹了一口气。叹息之声引来了风,檐下风铃,便也叮咚响起。 “五载清心听雨落,十年洗剑傲霜寒。一朝梦醒风飞去,转首阳关泪始干。”他低声吟起,那些属于过去的诗句。年轻人深蓝色的眼眸之中,浮起了淡淡的伤怀。 阳关以北,那里他是无法再回还了——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他知道他的故土,但他宁愿埋骨他乡。 风铃声一直响着,邵隐站在那株杨柳之下,伸手折了一支柳条,便在风中画起。 自然,他画在风中的那些,本是他不会画在纸上的。他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有些事情他即使知晓也不愿承认。他只是在风中挥笔,画下什么,也只有他自己了解。 “我一直在烦恼一件事情。”忽有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他停住了手,仍然拿着柳条,转过身子,“小萧,你又在烦恼什么?” 站在那里的人是一个黑衣的年轻人,高大,俊逸,茶色眼中盈着微笑,“为什么你会有须,而我没有?” 白衣的年轻人不禁摸摸自己唇上髭须,微笑道,“因你还没长大,小萧,你总是个孩子。” “从小我就想长满面虬髯,那样才有男儿气概。”黑衣人叹了口气,“谁知长了二十岁,连小胡子也没有,真是气结于胸。”他叹气的时候,茶色的眼睛依然明亮而活泼,“而你呀,也才二十二岁,准备长居于此,做小老头么?” “我收了个小弟子,”白衣的年轻人微笑,“今日他下山买酒去了,等他回来,你我兄弟可以对饮。” “对饮是好。”黑衣年轻人带着促狭笑意道,“只是你酒量太过不济,小心再唱歌——天呐,狼嚎都比你唱歌好听。” “休要再取笑我了,小萧。”邵隐道,“你哪次不是陪我一起唱?你的歌喉才可怕呢。” 二人大笑,白衣的年轻人掷出了杨柳枝,在风中烙下一道深深剑伤。“只是城月不在,若她在,定不会让你唱——不过她酒量太好,对饮也是无趣。”说到那个名字,他的面上露出了淡淡笑意,“还是她做头儿好,比你我都好。” “城月姐姐可不像我,总没事干的。她可是如今天下无双的好手,谁见了不敬服呐——”那黑衣的年轻人又笑。 “小萧,”白衣年轻人忽道,“你比我强,一直都是,那时我只是力道和经验胜过你,如今的你,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谁说的。”那被叫做小萧的年轻人白眼,“如今我也没强去哪里,逃命功夫天下第一倒是真的,但要真打起来,我可打不过你们。” “好了好了。”邵隐轻叹,“阿瑾也当回来了。华年旧事,饮时再叙方好。” 那一刻,恰有少年声线,自山间传来。 那一年邵隐二十二岁,萧梦蝶二十岁,故事结束已有五年整。 一 第章 暮色无端掩朱颜 那么,便向东行去罢。循着故乡的风刮过的路途,从卫的腹地去那槿国的水岸。日出山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样长长一生,又怎能不去一次江南? “出这样远门,按我家乡的规矩,也是要占卜一下的。”行经渡口之时,邵隐对一边黑衣少年道。 那一年邵隐方十七岁,身边萧茧十五岁还多一点。他们不知是什么让他们向江南前进,但他们终究踏出了这样的步履。 萧茧听邵隐的话,白了一眼,问,“你信神?” 邵隐耸肩,“这是我故乡的风俗,祈福而已,和你刮自己的脚印一个道理。反正我带了我的三根羽毛,在这里排个卜,也算不错。” 他自袖中拈出一个纸包,想要打开,又顿了顿,转向少年萧茧笑道,“你猜猜是什么鸟的?” “麻雀,乌鸦,猫头鹰。”萧茧没好气地回答,“快点快点,还要行路。” 邵隐是知晓那小孩性子,只笑了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金雕飞羽,雁翎,和——猫头鹰的眉毛。”他又笑起来,取出了三片羽毛,朝上吹了一口气,便将它们抛起,想要用手去接。——那一刻忽地西风卷起,将那三片羽毛刮得不见踪影。 “这算什么?”萧茧问,“这也算是你卜卦的一部分么?” 邵隐吐了一口气,放下了手,“大凶。”他淡淡开口,眼中的夜色更加深邃,“即使这样,你还要去江南么?” 白衣少年抬头望天,“你若不去,我会自己去。”他淡淡道,“既然终于把最后一丝牵绊都丢失了,——不知怎地,我却觉得快意,这是我一直想要的凶兆。” 前行至人多的地方,那少年萧茧便收敛许多,任谁看都是个谦和有礼的温雅少年,而邵隐却开始发号施令,正如他们之前所商量的——若在人前,我为长尊,你须从我之命,在人后便随你调侃——那时他们其实并非彼此熟悉,邵隐亦不大会知晓那少年萧梦蝶到底在想些什么——加之萧茧不上他当,要紧的话一字不说,邵隐便也绝了再去打探的心思。无论如何,得到这样一个好帮手,可不要再因自己缘故失了才好。 邵隐每每那样思度,看见萧茧不知向何处望去,那样一双茶色的眼,静而深,漠无表情,如同他自己的影子,伫立在时间的彼方。有时邵隐会觉得那是某一种白日梦境,但他摇摇头想要赶走它们之时,却会有更多的缠上来。它们发出那一种奇异的笑声,让他要摸到剑才能安心。 那是因为什么,邵隐从来不曾明白。他睡得不多,却也不会犯困,虽因那少于常人的睡眠而更加消瘦而失了血色,却也可以说是由于血统的关系——他总是有许多理由,虽然有些原是可笑的,但终究算是理由不是? 邵隐有时在夜中以剑尖为笔,雾气作墨,在空中点染。他画了许多永不为人所知的——他并非一个纯粹的画者或剑者,那许多的过往让他想要吐露,但那些旧日又能诉与谁呢?终究是一笔糊涂的过去呐—— 二人从中原入了江南,风中有了水的气息。那会前来卫国的荷叶风,是它么——只这清秋时节,入了江南,终不免见那湖湖残荷。邵隐不语,萧茧也不多言,二人沉默了许久,方觉还不如从前多口多舌,但要再说什么,却也说不出了,这样发现让二人均有些丧气,那时邵隐便思念起苏城月来——或许小萧也会思念同一个人,但谁在乎? 他们不在乎,便在有月的夜晚坐在山坡子上比赛喝酒。二人都饮少辄醉,狼嚎一般歌声三里外也听得清。翌日毫无疑问宿醉头痛,邵隐便躺在草地上看云飘过,那样一朵朵白云飘过去,他又想到苏城月。她在他们之前动身,也是要去那个地方罢,会在什么地方相遇呢? 那时应当说些什么?邵隐为自己那有些稚幼的念头而微笑,转头去看萧茧倒立着练手劲。二人目光偶尔会对上,便因彼此都有些窘而转开。那时邵隐常听见扑通一声重物坠地,知是那萧茧长个子太快跟不上平衡,光来个狗熊跌膘。 邵隐那时会伸展开胳膊腿,把自己沉在草中,直到萧茧用手走到他身上为止。如果萧茧胆敢那么做,他就会跳起来再将那小少年掀个大跟斗,然后躺到别处去——那是在他还未满十七岁的时候。发生过的过去他不在乎,他只要求未来,在互相撕碎之前站在胜利的顶点。 邵隐躺在草地上,听见歌声从风的空隙之中飘散下来。那是个小丫头的歌声么?他漫不禁心地思忖,一个变徵的音唱破了,嗓音也吊不高——上去的话,不定就成破锣嗓子不是? 邵隐正乱想,却不见小萧去向。他坐起来,按按额头,四处一望,确不见那小少年踪影。又野到哪里去了?不会是听那小曲去了罢。邵隐轻轻打个呵欠,于他那两条长腿之上站起他的身子,又伸了个懒腰,听见骨头发出响声,方朝那歌声方向走去。走了不久歌声止了,他揉揉眼,打着呵欠,忽地便听见那少年萧茧大声道,“我说了我不不不是来看看看你洗澡,我只只只是看见啊不听见你唱歌才过来的,这不不不是我的错,啊——”又听那小女孩声音叱道,“还有理了?看剑!” 邵隐皱眉,拨开眼前树枝子,便见一个黑袍小少女,约摸十五六岁年纪,可能还要更年幼些,长发披散,还湿淋淋的,面上也有水珠子,那一双墨色的眼燃着怒火——邵隐承认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少女,但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副手被杀掉不是?且他总是动作要快于想法,还不知怎地,他便已跳入二人之间。白衣少年假咳一声清清嗓子,朝那小姑娘笑了笑,道,“实是不好,姑娘若把他杀了,在下可再找不到这么好的下人来洗衣服了。姑娘看在下喜欢白衣,便也知道这衣很是容易脏的——”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说那样一番话出来,只是不得已又接下去,“所以姑娘若是有什么怨气,朝着在下来便可。” 他回头看萧茧,那少年被他的话吓到了,嘴张得大大的,可以一次放个鸡蛋,不,是放个苹果进去。他又在乱想些什么呐。邵隐敲敲自己的头,收起自己讥诮之意,又对那小少女笑一笑道,“这样可好?在下是不会跑掉的,但那黑小鬼可是不一定。” “你,你用言语轻薄我!”那小少女无端更怒,伸手之时手中已多了一柄剑。那剑轻而纤细,一柄女子用的长剑,在风中摇曳一如碧草青青。她一把拔出了那柄青青的剑,朝着邵隐便一剑刺来。邵隐也是猝不及防,教那一剑划破衣襟,急向后闪身才未伤及身体。白衣少年后跃一步,一手按上肩头剑柄,一面道,“小萧,这又是你生的事端?” “不算罢。”那黑衣小少年在他身后嘟囔,“明明是她见了我就骂……啊!” 邵隐只听身后那少年叫了一声,自己忽觉身子一轻,不知是被拽着哪里向后,眼前只见那小少女远远跺脚,他只是耸肩,待萧茧定下步子,他方道,“怎么,你怕了,要逃走?” “我知道她是谁了。”萧茧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还是不要招惹她,否则一定会死得很悲惨。她是燕逸秋。” “若是那诗文与我的画齐名的小燕姑娘,你逃是应当的。因为她会把偷看她的人的眼挖掉——而我是光明正大看她的,有什么必要逃走呢?”邵隐若有所思实无所思地道,“不过她的确和传闻一样是个美人,没想小萧你年纪这么小就——” “邵隐!”小少年忽地叫一声,“我能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我是绝对不会背弃的!” “原来这就是你的心念。”邵隐沉默片刻道,“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么个好人。” 他又笑了起来,那是他一贯带些讽刺与讥嘲的笑,“你还是讨厌我,”他望着那小少年茶色的眼,那双眼从不曾改变,安静而深沉,远不是他实际的年岁,一双无法猜测的眼。邵隐的话出口,自己也觉不妥,但那终归覆水难收。 少年萧茧却是神色淡然,“你我都欠彼此一条命,”他道,“你就不怕什么时候我取了你的命?” “随时恭候。”邵隐道,“在你自知已无法信我之时。”] 他毫不退缩看定那小少年眼睛,不久萧茧转了眼,“走罢,你这白菜,你不是还要赶路么?” 那突然的转变让邵隐目瞪口呆了,反是他不知应说什么,久久方道,“那就走罢。” 那是什么话呐,邵隐自己都不敢承认它发自他的口中。他失去那些矜骄了吗?怎可能。但他也知晓那些无谓的骄傲只会害人,在他重新踏上路途之时。 那便是江南了,在他记忆之外的小片空地。他们来此为了证明某件事情,但这并非急于完成的,至少他们对那件事情只抱以程度之内的兴趣——然还有比那更刺激的事情么?在世界的顶端证明自己,对于他们而言是不大可能完成,但必定要去尝试的荣誉之战——虽然他们自知,那也是愚蠢的。 他们向南走至意兴阑珊,不知走了百里千里。从清秋走至冬日,又复到了来年开春,他们走过一处处村庄城镇,依他们的性子行事——那一日邵隐提议成立个组织,自然是他自己当头儿,别人想都别想,而萧梦蝶只翻了眼说那是何必,无论如何不过三人的组织有甚用处——三人已不少了,那未知可还不是一人组织。邵隐便用这样话语搪塞。那时二人自然不曾想到,一句玩笑话语可能带来的一百五十年峥嵘岁月,以及世间无数流传的歌谣。 而那时他们只是小少年,没有多想之后会发生什么,或许是他们知晓自己的未来还很长远——那不用担心,那么担心什么? 邵隐在一条河边见到一个少女。 那少女也是十五六岁年纪,与燕逸秋大抵同龄,穿着翠色的衣裙。她望着河水,侧脸上的影子明暗不定。那时邵隐发现负责说话和搭讪的小萧又不知跑去了哪里,只剩下了他一人。而那个姑娘——岂不会是要投河去罢? 邵隐便向那少女走去,在她身边立下,“姑娘在此伫立,不知所为何故?” “与君无关。”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在风中一卷而走。邵隐已熟了这类话语,托小萧的福么?他微叹了口气道,“不言语,别人也帮不上忙。某虽是江湖人,在庙堂之中却也有些路子。姑娘若有难处,不妨说出,某也不会向姑娘索取什么。” 那少女转向他,恬静的脸,沉默的眼,睫毛长而弯,很像一个人。“你可知道伤城在何处?” 邵隐摇头,“忆水忘川陌路伤城,听闻过都是听闻的,难道还真在世上有所在不成?” “那你还说能帮我。”少女面上露出笑容,那笑悲哀得让人心碎,“我在找那座城池。” 邵隐道,“我虽不知,可能会有人知晓——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问到的都是真的吗?”那少女喃喃道,“人说的是事实么?但是死了的人再复生不得,活着的人又死得轻易。死了的和活着的,不是终究要回去同一处么?” 她不知在问何人,邵隐却觉那恬静之中的悲哀和愤慨更加深重,他遂道,“若一切都是事实,不就少了找寻的意味么?” “我已在找寻,还将继续找寻。”那少女道,“我叫辛鹄,你可见过一个叫辛鸿的人?我找了他许久,但是再找不到了。” 邵隐又想起她方才所言,皱了眉道,“你的意思是,他在伤城?” “或许在,或许不在,而我只是在寻找。”少女辛鹄道,“你呢,你有着这样悲哀的眼,你在这里踟蹰又是为了什么?” 邵隐不由笑出了声,“某何时有了双悲哀的眼?并且某并不是在踟蹰,只是在等一位友人罢了。” “人是喜欢说谎的,并且他们无法全然掩饰。”少女辛鹄道,“人在言语之中表现自己希望成为的,并且掩饰自己不愿正视的。”她的眼深而寂静,那样一双看不穿的眼。 邵隐忽对那小少女有了兴趣,便道,“我会帮你找到伤城。” “那么多谢你,”少女道,“而我需要的,并不是找到伤城。”她抬起头来,“我在寻找一个人,帮我杀人。” 邵隐听那言语,不禁一愣,想这样一个小小姑娘怎会开口便至杀人呢?欲叹息之时心念却又一转,口中低叹转成苦笑,“那姑娘想要杀谁呢?” 辛鹄轻轻出了一口气,眼中的悲伤与愤怒交织着,让邵隐无端生了些怜惜。辛鹄低声道,“我要杀了非鄞,连同他在世上留下的一切。” 那两个字让邵隐怔住了,半晌无语。他本是想要自己出头的,但他可能杀了那个人么?怎想都只是虚妄——那自天上而来的人,他怎可能——不,他也是风的后裔,他们都有着那样的牵绊。 “怎么,你害怕了?”辛鹄问道。 “是的,”他承认,“我是会害怕的,我并非无所不能,如果再也回不去,不能完成我的愿望,我宁愿不帮你这个忙。” “你是不能帮助我的,”少女道,“我知晓这世间没有人能帮助我,有能力帮助我的人,又不会去杀戮。” “我并未说完。”邵隐道,“虽然如此,我愿意前往。” 这下轮到那少女惊愕了不是?邵隐看她微启了唇,却不知说什么的样子,最终道,“那么,你为什么想要杀那个人?” “如果我们重逢,我会告诉你。”她静静道,然后提起她翠色的裙裾,在一片暮色之中离开了河边。她的离去与出现一样突兀,邵隐都不知那是真实还是幻境了。那时邵隐听见身后萧茧叫他的声音,转过头去,那少年带着若有若无的调侃笑意,“你这时也有桃花运了?” “桃花运?不桃花,没运气。”邵隐道,“这下我们得开始行路了——在那之前,先去找苏城月罢。一道前去,有她作伴,总不致旅途无趣。” “你是觉得我无趣了?” “正是。” “那么便走罢,听苏姐姐说,她是要在金陵与我们相约。” “金陵。”邵隐重复了一遍那个地名,“那里有着我的凶兆。” 他又淡淡叹了口气,扭头向河岸望去。那个少女已不再在那里,如同从未出现过。那个名唤辛鹄的少女,他不知她来自何方,要去向何方,不知她为了什么要杀死剑神,他全然不知,他只是不知。但他毕竟深深记得,在暮色一点点漫上来时,那少女的眼渐渐被掩了,之中的悲伤却愈发浓重起来,让人无法喘息。 二 第章 残歌故地问谁眠 萧茧是在接近金陵城的地方第一次向邵隐提起辛鹄的,他对那少女的提及让邵隐知晓自己所见非虚,而那一些他答应的事也成了泼出去的水。说出去的话自然是咽不回去,而邵隐也对食言没有太多兴趣,他若想变胖,自可去找些东西吃,不必无谓食言而肥。 这些自然皆是玩笑了,而所有人都知晓,无论何人,命运已将他们带至出发的时间与地点。 而在那时邵隐问起伤城,萧茧却一脸茫然,告诉邵隐自己从未听闻过这奇怪地点。莫非那是自他自己的故土来不成?邵隐一向对神秘之事不甚好奇,在此时也不禁疑惑了。那会是什么来历,谁,来自何方?但是那辛鹄让他杀的剑神又是真实存在的,这样一切,那个少女,是为了什么才提出那个古怪的要求? 邵隐并不知晓一切的起源,他只是那样去继续前行。 走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6 部分阅读 邵隐并不知晓一切的起源,他只是那样去继续前行。 走进金陵之时邵隐心不在焉,连卫兵叫他声音也未曾听见。而他这未闻又造成了自己是别地贵族的假象,卫兵没拦他,任他大摇大摆走进城中,留下萧茧收拾摊子。邵隐一直对世事不太经心,不知是因为什么,而所谓流星门“门主”之事,也成了三人之间打趣的笑料。自然还有更可笑的事情,便是那流星门名声经了铁扇君莹的口,播散到整个江湖去了。 那时邵隐不甚注意周遭,耳中却听见一个声音,悠长而清亮。那是叶笛的声音。这样清秋时候,会有谁人吹响叶笛呢? 邵隐仰了头去,见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人坐在屋檐上。似是注意到了他,那少年招招手,“好啊。” 少年赭衣白衫,敞着衣襟,腰上挂了只镶着宝珠的短剑,向下看时,眼大而清亮。邵隐见那是个很英俊的少年人,看起来也很不错性子,正想回应,萧茧从他背后拍他,“看什呢?”一面也看上去。 邵隐听那一句之后再无下文,转了头去,看萧茧张嘴怔住,道,“你们认识?”话说出口,他恍觉萧茧与那屋上少年颇为相似,那时萧茧终于开口,“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如何不可以在这里?”那房上少年以一种快活的声调道,“你可以来江南,我不可以来,什么话?小毛虫你也太不尊敬你兄长了啊。” “呸。”萧茧反唇相讥,“是你这莲蓬不好,多少年也不回家一次,要不是你完全没变样子,鬼才认得出你来!” “你心中还有我这哥哥,萧荷真是热泪盈眶。”屋上少年道,作出要擦擦鼻子的架势,“那你呢,你从家里跑到这里干什么?” “我在找伤城,你干什么?”萧茧没好气地回答。 伤城么?听那少年回应,邵隐也略有些怅然,他们这算是友人么?真是奇妙。他低微叹了口气,听那屋上萧荷道,“我来找一个人,并且杀了他。我在找叶青。” 那个名字让邵隐一惊,叶青么?那个唯一可以让他没有招架之力的年轻人——,不,他不想这些,“为什么?”但他听见问题从自己口中发出,“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个人,是否人人都想杀了他?” “我想要杀了他,人人也想要杀了他,不过我想杀人和别人无关,”萧荷翘着脚道,“那些人为了世俗之名,而我只有一个拔剑之约。” 他一跃下屋,站在那二人面前,个头比邵隐还略高一些,“小毛虫,你们在这里找伤城可是找不到的,伤城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呢?” “那伤城在哪里?”邵隐问,“在下受人之托,在世间寻找名唤伤城的城池。” “这这,我走遍七国,只知道伤城在忆水之南,忘川以北,陌路尽头,离渊之侧。啊,别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不过是个传说嘛。”那少年萧荷道,“要找伤城只有鬼才知道,当然我想我认识的那个病鬼定然不会知道,或许你们可以去问他?反正我与那人是要履行一个约定而已。” 邵隐道,“原来如此么?”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白菜?”萧荷忽问,“反正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也要知道我弟弟都甘愿跟随的人到底是谁啊。” “我是邵隐。”邵隐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啊,你是那个很会画画的邵隐?”萧荷叫道,“很好很好,给我画张相可好?” “哥!”萧茧终于按捺不住,一抬手,便有一枚铜钱疾飞而出,萧荷躲闪不及,被那铜钱印在脑门上,铜钱滑落,他额上也被印下一个方孔四个篆字,看起来颇为可笑。“好,你等着,小毛虫。”萧荷按着脑门,恨恨道,“下次再见,你不要带这白菜来,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一面转身又跳上房去。 萧茧叹口气道,“家兄就是喜欢捉弄人,下次我去说说,让他休要再这样。” “小萧,”邵隐忽道,“你兄长是叶青的朋友么?” “我不知道,我三年没见过他了。”萧茧道,“怎么,你也与那个人有旧?” “那是这世上唯一击败过我的人,”邵隐道,“我记得他。” “那就记得呗,又出了什么事?”萧茧问。 “不,没什么,我只是说说,”邵隐道,“走罢。” 邵隐言毕便踏了步子向城中走,虽他自己也不知应当去向何方。忆水,忘川?算了算了,先去杀了剑神?杀得掉么?先去找苏城月,那个姑娘可以解开你一切疑惑——只要她肯回答。 而他希望相见时那姑娘心情还不错,至少不要见面开打便好。他可受够了一见面不说一句话一扇子敲上来这样的事情,也没有谁能受得了罢。他想到那里,又不自觉露出笑意,你还好么?有些日子不见了,可还记得旧日天下第一的盟约?你自然会记得的,在我忘记之前你都会记得,因为你是那么个好姑娘。而我可是个男子汉么?谁知道。他心不在焉地前行,听见远远传来笛声。 是谁在吹笛?欢喜中含着悲鸣,希望之中最绝望的一刻,那是谁?邵隐想要知道,想要走去那笛声的附近确认笛的主人,然萧茧一把拉住他道,“客栈在这里,你不是要等苏姐姐吗?这么失魂落魄,苏姐姐不笑死你才怪!” 邵隐一怔,那笛声也不知何处去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便随萧茧进了客栈。客栈还算干净,但他却总觉不知何处有一些奇秘的东西,让他觉得不安。 邵隐强抑下心神,便教萧茧去外面撒了联络暗号。小萧回来说是平日先在城中走走,待苏蘅来了便可继续前行——那个诺言么? 邵隐又想起自称辛鹄的少女,她恬静得如一个世外之人,但那言语之中却有着深深的怨恨。为什么?他曾想问也问了这个问题,但并没有得到答案,但只有在重逢之时才能得到回复。 二人在客栈放了行李,萧茧提议在城中走走,邵隐也无甚他意,二人便出了客栈。闲走片刻,邵隐便指了家名为红袖的酒楼问萧茧要进去否,萧茧撇嘴言述不愿再听对方狼嚎一般歌子,邵隐耸肩不以为然,却也未进去。 二人便向西行,一刻便至了城门近处。邵隐见城墙之上有些张通缉文书,凑上去看时果发现自己闲时画下交付的也贴在上面,他因此而略微想要笑,又见一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在看那同一张文书单子。 那是一名剑客,邵隐在与那人言谈之时知晓。那是一名剑客,所以他不会知道什么,除了那些传闻。——那些传闻之中自然有真的也有假的,但谁在乎? 他抛下几句颇不负责任的言辞,忽听身后风动,便知有一柄剑疾刺而来。他知是那燕逸秋——这些时日之间虽去了临安议事,那小姑娘却愈发过火了么?他也不多想,拔剑便上。不管她是谁了好不?不管她有多漂亮,她是有毒也有刺的,不像——不像那个姑娘。说人人到,这地还真邪了呢。 他方舒了一口气,却惊觉那苏蘅的剑也朝着自己刺来。这可不好不是么?少年撇撇嘴,对一边萧茧使个眼色,萧茧会意地点点头,便率先拍手叫好,又拆散一串铜钱,散手便扔过去。邵隐觉那铜钱打在身上颇痛,知是萧茧故意,便瞪他一眼,几人停下,那燕逸秋急退之时,萧茧的手指又一动。 那是一只血蝴蝶。 闲谈两句,他不知怎又惹了小苏城月,一路跑走时撞在行人身上。邵隐方想道歉,却见那人是他识得的。这样一生之中仅有的败绩——也是他尊敬的人。 “叶先生。”他不自觉叫出如此话语,却又立时被苏城月抢白。苏蘅对邵隐拼命使眼色,假意叫了一下什么名字,便将他一拽跑走。那时他还不曾向叶青道别。 当时邵隐曾想起萧荷与他说的话,那么这会是最后相见么?我还不曾胜过呵。 他停下来,见苏蘅正望着他。邵隐有些不好意思,便将目光转开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剑神我是一定要杀,没办法商量了。城月,你可不会高兴邵某背信罢。” “你不一定杀不了剑神。”苏蘅沉吟片刻道,“但很危险,我知道叶青也是那里的生还者,如果你比他强——啊,他比我厉害,我比你厉害,你是打不过他了,可惜你也只有送死去了。” “苏姐姐,”小少年萧茧在不远处叫,“你不在的时候阿隐哥哥光欺负我。” “小萧。”邵隐假意要怒,小少年反又笑起来。 “苏姐姐,用敬语说话果然很好玩,外人都被唬得一愣一愣,不过这样说话也很累啊。” 苏蘅摇摇头,“反正你是世家小公子,敬语用得习惯,我可是平民儿女,上一次用了好多种脏话去骂那小捕快,还真是有意思。”她舔舔嘴唇,又笑起来,“不过这可也不是什么好事,你小孩子不要学。” “那么什么是好事,城月?”邵隐笑问。 苏蘅揉揉鼻子道,“我们做过了很多好事啊,上次你把鑫城旁边的那个什么暮延还是别的小地方那个狗官杀掉,那里的人不是还打算给你一块‘为民除害’的匾么?还有那个,那个,反正你上通缉单子也不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嘛。” 邵隐又笑,“那算是好事么?不尽然罢。我只是为了自己而让手上染血,从不想闹出这么大乱子——而事已至此,什么都无用,所以也说的好些。真若到不得了之际,我们还是逃到小萧的城池里去避难好了。” “不,我的城池是不要邺人的。”萧茧立时道,“那是我祖上留下的规矩。” 邵隐愣了愣,望向少年,萧茧冷着脸,本是俊俏可爱的小少年,这样一来也很是阴郁。邵隐耸耸肩,“那我终究无处可去了,”他用一种漫不经心宣告的态度道,“反正我已经背弃了自己的国度。” 那算是什么借口么?那时邵隐如此思度,那不是借口,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什么?好罢,一个承诺,一个故事,还有旧日而来的一切。他抛弃的,他怀念的。邵隐记起义父,那在邺国做了三十年质子的邱公子,他自己父亲的挚友,他记不清父亲的面容都必定记忆的一个人。那个英俊而忧郁的人,他总在没有月亮的深夜之中用他的笛吹一曲挽歌,并且等待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诗人。 他记得也不愿提起,在他看见萧茧愤怒的时候。因为他内心也有什么让他愤怒,因为那是不可磨灭的国度之间无法消亡的仇恨,他们都记住那些仇恨后面的那个人,所以他不愿在此时此地表述他的愤怒。而事实上他也并不愤怒,他只是觉得有些孤单有如他回到了行程的起点,但那时他自己并不觉得孤独,虽然他永不再想回去。 那此时此刻呢?邵隐叹了口气,问苏蘅,“那伤城呢?” 在这之前,无论如何得完成那个承诺罢。而苏蘅只是皱了皱眉,便答道,“非鄞所在的城池难道不是伤城么?” 原来那就是伤城么?邵隐觉得有些奇怪,但苏城月知道那些不是么?她不会犯错直到她开始犯错。少年摇头以赶走那些紊乱的思绪,遂又开口,“是在那里?” 苏蘅道,“大概是罢,我只是听闻,你也可不当真的。” “我可从未把你的话作假过,”邵隐道,“所以我去定那里了。小萧,我们准备一下罢。” “阿隐,你真的要去那里?”苏蘅皱眉。 “有一个人与我约定,我杀了剑神,她会告诉我她的故事。” “不行,你不能杀了剑神,因为叶大叔说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邵隐耸肩,“天下第一美大叔?你莫非觉得小萧不够俊,要去找那大叔来看一看?” “你!”少年萧茧又叫出了声,邵隐一笑,“小炭头,休要生气,城月眼光很高呢,她看不上你也是正常,不定那剑神真是天下第一美大叔呢。” “阿隐!”少女不满地叫道,“你再这么说我把你舌头割了,教你以后再也没得口舌多!” “啊啊,我可怕呢,”邵隐假意挡挡,“先回客栈罢,说人人就到,你今日在此也出了我的意料,我的先行官,邵某可真是太佩服你了。” 苏蘅撇撇嘴,“少给我戴高帽子,阿隐,再这样小心我叫那三个小捕快抓了你去。” “我听说贵族是外交豁免的。虽然把以前那些扔了,特权还是可以留下,也有点用处。”邵隐道,“别想用这个吓唬我,我可不吃这一套。”说着朝萧茧撇撇嘴。 少年萧茧又叹了一口气,道,“那便走罢,回了客栈再细细商议,在外面教人听了去也不大好。”一面扭了头便向客栈方向走去。邵隐苏蘅对视一笑,便也自后走去。 那时邵隐听见笛声,不知从何而来,何时止歇。他驻足之时笛声散了,启步之时笛声又起。那是为了什么?他不知晓那一些的,这样一夜,伴着如此横吹,有谁能安眠呢?笛是好笛,音是佳音,却让他想起那无月的夜晚,在惠远城中,那沈公子吹的一阕挽歌了。 三 第章 七分醉解旧时缘 邵隐为那不知何处而来的笛声驻足,苏蘅似是注意了,只拍拍他让他快行。邵隐对那少女笑笑,看她撇撇嘴向着少年萧茧跑去。但那是谁人的笛声,邵隐在那长长一夜一直在忖度。 那是一种极类似他本身的情感,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躺下之时邵隐抬手摸了摸胸口,那块骨头,还未完全长好罢?那个小刺客,也还真够狠的。 他在那一夜凝神于风中,却再未听见那挽歌一般笛声了。只有那一切的寂静之中,他自己呼吸的声音,似乎变得很大,让他愈发不能入睡。要动身了么?那么是时候了,如今便是应当行路的时刻,准备好了么?你要去寻找的城池,你要去杀的人,在那一切之前—— 屋中渐渐有了光线,邵隐轻手轻脚起身,推开窗户。这样清晨,当不会有太多人出外不是?无论如何被看见总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他跳下二楼去,就着晨光举起了手中的剑。他不喜欢练剑,那样招式,只是偏好举剑向天,那是一柄沉重的剑不是?练了手力,技巧不定就会落下罢。 这样看来很是可笑不是么?不管他们,你知道你是你。 邵隐举着剑,直至长街之上出现第一个人,方将那冰雪洗过的长剑收起。那第一个人是个男装的小少女,有着铁色的眼睛。她见了邵隐便笑一笑,“你在卫国待了那么久,见过白熊没有?” 邵隐耸耸肩,“又要拿我编排取笑?” 小少女咯咯一笑,丢过一面菱花小镜,“你自个看呢?” 邵隐看时,见自己又是一宿未眠,眼圈青了,满似白熊。他故也一笑,丢回小镜问,“你起的真早,不似小萧那般懒人。” “小孩子要多睡才长得高。”苏蘅笑道,“他可已比你高了,看你以后还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不就结了?”邵隐道,“倒是你还总是个小个子,有本事也和我一样高啊。” “我不理你。你说话总这么刻薄,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门,主。”苏蘅嘴角翘的样子让邵隐想起奸笑这个词语。她扭了身子朝长街另一端跑走了。邵隐耸肩,估摸时间便又攀回房中,他甫一爬进,便听小少年大声喊叫,“兀那小贼,胆敢到爷爷家偷东西——” 邵隐定睛看时,小少年在榻上翻了个身,声音又没了。邵隐知道那是萧茧梦中呓语,忽有了玩笑之心,便凑近小少年耳朵轻声道,“你的字号是什么啊?” “梦——梦蝶。”萧茧口齿不清地答。 邵隐又问,“你喜欢哪个女孩子啊?” “这样有趣么?”答案冷冷的,萧茧翻身坐起,差点撞到邵隐的头,“你就喜欢干这样的事情,邵门主?” 他的眼很冷,第一次见面之时也是这样的么?邵隐不大明白,或许不是罢,但无论如何,他把这孩子惹恼了。之后如何呢?他们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友人罢。 “我喜欢燕逸秋,非常喜欢,所以你不要欺负她。”小少年道,跳下床榻,“知道了?那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日理万机夙兴夜寐夜里也不睡的邵门主。” 这算彻底惹恼他了么?邵隐只得讪讪离了少年身侧,沉默片刻道,“今日出发如何?” “夜长梦多,之后也不知会发生何事。”萧茧道,“苏姐姐怎说?” “她?她说你比我长得高,让她嫉妒了。”邵隐道,有意也呛呛对方,而萧茧却全不吃他这一套,只道,“是你嫉妒了罢。”反把邵隐呛住,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邵隐顿了一会方道,“随你说什么,我又何必嫉妒你。”萧茧只哼一声,也不言语。 那么出发,再向南去?邵隐不知晓是否应当,那时他又想起辛鹄来,那一面便可使他刻骨铭心?不,并不是他喜欢那个少女,而是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些——或许说是某个影子,想起的人,让他不得不注意与答复。事实又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并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正如他也不会去真实地窥探别人一般。小萧喜欢燕逸秋姑娘么?真是让人头痛呐。 他一手刚拉开门,便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道,“真是荣幸。” 邵隐还未待反应过来,只觉胸口微微一凉,他觉这次运气可是差到透顶,谁会知道走廊里面有个疯掉的小丫头一夜不睡只等着在每个出来的人身上捅上一剑呢?好罢,昨晚被跟踪了,这算是理由么?他尚疑惑间,那剑已抽离了他的身体。痛楚的感觉这一刻才弥散开来罢,但是在那之前他还可以忍受。 邵隐踉跄后退两步,一手按住伤口,“到底为什么?别说是上次我说的那几句话,我不信。好歹也让我当个明白鬼。”他言语之时口中涌上血腥气味,“我不会动你的,小燕姑娘。” 他要很努力才能说出那些词句了,小萧呢?他想即使要死了也要找个人交待一下遗言呢。 “为什么?”他忽听见身后错愕的声音,比自己往地上淌血的声音都小不是么?只有声音是真实的了,但他绝不倒下,在知道一切之前。 “小萧,你自己知道你是哪里来的,为何非要和邺的人在一起?我可不想看到你变成你憎恨人的奴仆,这样得来的力量有什么好?所以就这样咯。” “那你至少应当瞄准一点。”萧茧的声音不温不火,“这样算什么?你走罢,以后少让我再见你。” “你讨厌他,我第一眼就看出。”燕逸秋道,“你当我是傻子?你那么恨他。” “你走罢。”萧茧只道。 邵隐长吸了一口气,还能呼吸么?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但他强忍着转过了身子,一边流血,他就站在那里流血,“这是你的意愿么?”他问,一面放开了手,将染血的手伸向萧茧,“你只要回答我,这是不是你的意愿。” 他看见那少年萧茧的面上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这是我的意愿,”他道,“若你不走,小心萧某无情,燕姑娘。” “你真不诚实。”门外小少女发出银铃一般笑声,“小萧,你以后有空来临安找我玩。”说着脚步声便远去了。 邵隐问,“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这个傻子,赶快止血啊,”萧茧回答,“自然是多住几个月等你伤好,你以为你流这么多血能去干什么?” 邵隐怔了怔,笑了,“你还是不会说谎,那就是你的意愿。”他叹息一般的开口,周遭的一切都扭曲了,说我傻,你又何尝不傻,他想说,却终究未曾说出。 邵隐最后的思绪之中,只有那少年不知确切含义的笑。他随即向前倒下,萧茧伸手抱住那向自己倒来的白衣少年,口中咒骂了几句,却还是点住邵隐胸前背后几处穴道,止住出血,又自行囊中取了布条绷带,弄罢一切,他复坐回桌边看着别的地方,时而咒骂一句,也不知是在骂邵隐还是自嘲。 邵隐醒来之时正是深夜,桌上一灯如豆,他动动手指,可以动。伤口很痛,但他可以忍受。伤口已经缠好了?他还是停留在原地,大概罢。真难看不是么?他可不会认输,他绝不在这样的事情上面认输。——想那些的时候伤口更痛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也很痛,可不要把伤又弄裂,他必须好起来,才能去完成那个承诺——不,不只是那个承诺了,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必须完成的事情都不少,而且他还不能因为那个承诺而死。 他是他自己,绝不改变或屈服甚至只是动摇,因为他只是他自己本身。 邵隐扭了头,见小萧伏在桌上,那安静的睡颜是属于那年龄的孩子的。真是个小孩。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不,他不是,他已必须成人了,那是风之国度的习俗,他十二岁时便已成年。他可不是这样地方的子民。 如今这些有什么用么?他到底算是在做什么?这可真够可笑不是么? 邵隐试着动了动,伤处痛得很厉害,他想侧身可能会比较好,但他又翻不过身。血会染脏榻上么?少年轻轻弯曲着手指,他不能心安——他的剑在哪里? 邵隐伸手去摸他的剑,摸不到。碎心剑在什么地方?他有些急了,但是急也没有用处。他努力向外伸出手去,它在那里,他摸到了那熟悉的冰冷剑鞘。那是这样可怕的一天唯一的安慰。 他躺着,觉得周身沉重,怎么办,他还有机会前行么?少年思索着那些,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他是不常做梦的,但在那一刻他又梦见了某些之前的事情,在他尚年幼的时刻。他希望忘却却不能忘怀,于是他决意铭记的一切。他又梦见了父亲,年轻而瘦削,在他自己只有四五岁的时刻。 他梦见高大的父亲在他面前弯下身子,那些话语,嘘,阿隐,忘了我们是谁,你好好活着,听你义父的话。他是你能相信的人,忘记我。 他记得父亲的眼,和他自己的几乎完全一样,那样代表了血统,有着夜与昼交界之时天空的颜色的眼。他记得那最后一句话,因为他违背了。永不要带剑,你不属于这里。 是的,他不属于这里,所以他需要学剑,只为了他所知晓的仇恨。嘘,不要忘记。怎么能忘记呢?那被装在石棺中带回的尸身,连首级也是义父出面才得以拼合的——归葬么?他略长方知晓,他被从清化逐出的父亲,已永不可能再沉眠风中。 并且,连那柄月楼剑,也被折断。那算什么,命运么?但若命运如此,为何不试图更改?他恍恍然,却不知那是现实还是梦幻了。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滴在他的脸上?什么呀,是血么?他努力睁开眼,目中见得苏蘅的脸,还有泪珠挂在她的颊上。她为了他而哭泣么?“真难看呀。”他不自觉轻声道,苏蘅脸一红,转身擦了脸,又转过来,“你怎么的,昨早上还好好的,一转眼就半死不活躺在那里了。你这人到底惹了那小燕姑娘什么,她差点就捅死你了。” “顶多算言语过不大去罢。”他觉自己哑了嗓子,伤依旧痛着,较前日更痛,他也觉自己额上渗出汗水,叹了口气道,“别的不说也罢,捅都捅了,目前以我也没本事捅回去。” “你迟早会害死自己,”苏蘅道,“所以不妨死得更透些。小萧不在,没他的份,我有酒你要不要?” “真想害死我?”邵隐笑问,“这种时候喝酒,不定真会死掉。” “大概会,你敢么?” “我怕死呐,”邵隐道,“不管怎么说,我是怕死的,怎么会任你害死我?酒在哪里?” 苏很咯咯一笑,变戏法似的从他榻下拉出一个小酒壶,“你知道我好这口啊,刚放下去哄小萧的。他硬要我给他酒喝,说照顾人不是他擅长的,要我补偿呢。” 她说着又笑起来,邵隐也笑,有些牵动伤口,遂又咳嗽起来。他唇齿之间全是血的气味,却安静地咽下了口中上涌的血。歃血为盟也是这种味道么?他看苏蘅喝了口酒,便将酒壶对准他的嘴,做出硬灌的架势,不由道,“小苏啊,这地方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呢,你怎敢——”没说完便被灌了一嗓子烈酒。他又咳嗽起来,这回再遮掩不住了,吓死你。他看见咳出的血星子甚至溅到了她的脸上。 少女怔住,眼圈一下子红了,抽着鼻子似要哭出来。“别哭,不好看,”他艰难地道,自觉伤口有些不好,但还不至裂开,“城月你是个好姑娘,别哭,我们说些别的。” “我才不会为你哭。”她顶了一句,声音又哽咽了,“你和小萧这是怎地?两人都怪怪的,你又欺负他不是?那孩子刚十五,你可别老把他当你一样——” “你我离家时不也是十五?”邵隐顿了顿,道,“不在他。小萧那孩子,心机城府是有的,可能比你我能想到的都要厉害,只希望不要有朝一日敌对才好呢。” “你说得很高兴似的,这么喜欢养虎在身边么?” “不,这只是一场赌博,就像伤城之约同样,我只是个赌徒而已,输赢生死,在赌约本身面前都可以不顾。——当然我可不想死。” “都说成这样了,你还这么说?”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自然,在你面前装作弱者,也是活下去的策略。”邵隐面不改色,他带着若有若无的醉意道,“铁扇君的强大人人皆知,所以在你面前逞强是很不合理的。”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少女大叫,“哪天叫柳姐姐修理你一下,你才会知道我的厉害!” “我好象又在流血了,”邵隐躺着,静静道,“看罢,如若我想死,是不会告诉你的。” 苏蘅立时掀了邵隐身上被子,少年轻出了一口气,微笑道,“骗你的,我只是想透口气。” 说了那么多,他又疲累了不是?方才饮下的一点酒卡在喉间,那样灼烧的辛辣滋味,他强忍着不咳,闭上了眼。伤口刚才不那么疼了么?但是如今又痛起来了,无法缓解,几乎无法忍受,但他必须忍受。 “真痛呐,城月,死会不会更痛?”他静静发问。 苏蘅用她铁色的眼下望,“没死过,不知晓。要不我把你揍半死试试看?” “半死不管用,我现在已经半死了。死透了的话,却也没办法告诉你什么感觉。”他露出苍白而虚弱的笑,“我可还有事情要完成,不做完的话,死也死不安心。” “父仇,我知道,但不能完全理解。”苏蘅道,“那仇恨是你的死劫,你不可能成功。那个人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胜过,并且你必不可能生还,无论你成功与否。” “你知道我的决心。”邵隐低声道,抬起右手指指胸口,“我这次入江南之前,占卜的结果就是大凶。” “而你还是要来,”苏蘅道,“大凶也要来,受伤也要来,那是你孩子气的决心,你这个呆瓜。” “我不聪明,我只是按我想的行事,你不要想改变我,”邵隐闭着眼笑笑,“而你也改变不了,城月,人是改变不了的,无论如何还有句粗话呢。” 苏蘅耸肩,“你啊,若非我从小就识得你,非被你气死不可。也不知小萧平日如何过活。” “他把我气死了。”邵隐说着又笑起来,失却血色的面上泛起晕红。 “谁把谁气死还不一定,不要趁我不在说我的坏话。”忽是萧茧声音,“苏姐姐啊,你叫我买的我都买来让店家熬上了,好大一堆,这么辣的东西真的有用吗?” “应当是没有太大用处的,不过可以把死人也辣得跳起来的东西,用来吓唬人很好。”苏蘅咯咯笑道,“不想死就快点好起来,你总是要人照顾,改不了的小侯爷性子。” “小萧可象贵族多了,我是有人养没人教的野孩子。”邵隐最后抛出那句话,屋中立时静了下来。他干脆地闭目养神,祈祷那些人不会再用他自己的话去回击。 那是什么声音?那是叶笛,悠长而清澈,那是萧荷么?他找到叶青了么?他们又为何要相杀——那过去的盟约又是什么? 邵隐眼皮沉重,不想睁开。他们这些卫国的人,不,是靖人——真可笑,他自己本不也是与靖为敌的么?谁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了。否则那时怎会有人刺杀呢? 他记起那时,他拿着画笔,那个前来的小少年站在他面前,一个什么也不怕死也不怕的小孩子,执拗而又善变,那是个什么小孩嘛。那不是靖的孩童而是邺的,那是惠宁蓝氏的孩子,那略幼的——他知道那是谁,毫无疑问。 四 第章 忘却骊歌江湖远 很痛不是么?邵隐在忆起那个少年时思忖,无论是那时,还是如今,在无所防备之时所受的伤都很痛不是么?是的,很痛。他暗自道,这样的事情今后可不要再来了,因为他已经受够了。 昏昏然之中,他又听见笛声,在那一片沉寂之中。从不知何方传来的笛,与他自己相似又不同,那种熟识的感觉,那曲骊歌,他记得,知道。他曾见过那样一个人。他不知在何时何地,但是他知道。 伤城,他心中蓦地跳出这个词语,伤城,你记得吗?你必须前行去,只为那在水边低垂的少女眉眼。到那时你会知道一切,不,不必到那时,我们只需重逢,那便已经足够。 邵隐不觉又睡着了,他总感觉非常疲累在受伤之后。醒来之时天色未明,屋中一个人也没有。他尝试着坐起来,他可以坐起来。他可以站起来么?也可以。他可真是不错,邵隐自忖,轻手轻脚更了衣,走动几步。这样不会牵到伤口,一切都很好。 他还想伸个懒腰,想想算了,那时门被吱呀推开,他转了身子,转身不能太快。邵隐听到地上响声,那是小萧手中的碗掉到地上的声音么?辛辣的气味满屋子都是,邵隐皱皱鼻子,问,“城月呢?” “苏姐姐把我的剑抢走了。”萧茧苦着脸道,“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不过你好得还真快。” “还好,”邵隐只淡淡道,负起了他的乌鞘长剑,“出去走走罢,屋里闷了二日,我也乏了。” 萧茧目瞪口呆,“你,你都这样了还想乱跑,苏姐姐会把我撕了的!” “我保你,要撕她先撕我。”邵隐轻笑道,“你怕她作甚,我不会亏待你的,只要你陪我出去下。” “不要最后得我把你扛回来。”萧茧没好气地道。 “如果不幸发生这样的事情,用抱的会比较舒服。”邵隐道,“走罢,小萧。” 他说着便擦过萧茧身子走出去,顺便将萧茧挤一下。萧茧叹了口气,跟上了那白衣少年。晨光熹微,街上还无甚行人,他们漫无目的地前进,在长街的尽头,邵隐看见一个人。 那个人是蓝色的,几乎融在天的色泽之中。邵隐走近之时看见,那个年轻人一身蓝衣,背着蓝色的剑,连发丝都泛着隐约的蓝。在那个年轻人转向他之时,邵隐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你是惠宁人罢。”为了保险起见,邵隐还是这样开口发问。 那年轻人愣了愣,回答,“是的。” 正是他。“惠宁蓝氏,剑技天成,”邵隐轻轻道,“你还打算回去么?” 他身边的萧茧变得沉默,那种他熟识的淡然与冷漠,这邺的小贵族让他有什么想法么?不会罢,谁知道会不会。 邵隐望着那蓝色的年轻人,因他不曾得到答复。无论如何惠宁也是阳谷下属的小城呢,怎么这样。他轻咳了一声,听那蓝衣年轻人道,“你似乎认得蓝某来历。” 老天,都叫出来了,当然识得。邵隐只好道,“城主之上贵族我都识得,几大世家更是不必多猜。” 他自己真倒霉不是?那也没办法,在那之前还有别的。 “蓝某要找一个人,在那之前无法回去。” 邵隐听那带着凄寒的话语,觉得头脑发涨,“那慢慢找罢,小萧,我们走。” 他走开之时伤口有些发痛了,真是不开心。又走了不算太远,他看见了废墟。 原本是酒楼么?还有未燃尽的酒旗落在废墟边上。他看见废墟边上站着个小少年,那样单薄的身子,似是风一吹就会卷走的模样。那小少年额上有些血迹,他们相见过?他们相见过。这就是那个孩子,或许他就是那蓝姓少年一直找寻的人——他们相见过。 这小少年之中有什么东西,与他自己很是相像。他们拥有某些相同的东西,但在那之外,他们又是决然不同的。他们交谈了几句,邵隐惊讶地发现小萧居然会为了自己说话。那可真叫人惊讶不是? 而那伶仃的少年却是坚定的,永远不会屈从于别人,是这一点与他相似么?不,不尽然,还有些别的,他们共有的东西——他的头有些痛,那么不想太多,也不说太多罢。他们这就回去,在他支撑不住之前——他可知晓了不到时候就硬从床上爬起来的苦头。这算什么,这什么也不算,这真的算不上什么。 他不大明白了。邵隐踏进客栈的那一刻,眼前蓦地一黑。回过神来,他已躺在萧茧怀中,被横抱着上楼去。“你倒了,看样子是饿的。幸好只有这么点路,否则把你当麻袋扛。”萧茧面无表情,“二三天什么也没吃,你正当自己是铁打的,还到处走走走。” 邵隐说不出话来,只得干瞪眼。萧茧无端叹了口气,将他扔回榻上,“你这算什么,光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又不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抱歉,我也不想。”邵隐终于能说出话来,“谁会想啊,我们又不是特别要好的友人。” “你说过的话呢?”萧茧坐在桌旁,背对着邵隐,“你说你会让我们彼此都更强大,以便那之后遇到的一切,你说我们以三尺之剑平不平之事,那些话语呢,你想过那些承诺么?” “小萧,”邵隐沉默片刻道,“长大需要时间。” “跟着你算是时间么?”萧茧又问,“你又做了什么可以变强?我们谁也没有强大过。”他静静道,“苏姐姐是真的强大,她无可匹敌,你我呢?你有过与强大的对手交战而证明你的强大么?” 邵隐沉默。萧茧转过了头,邵隐看见那个少年茶色的眼,清利而通透,“你我如今还年轻,能经得起伤。以后呢?你以为伤会造就你?它们只会让你变弱,在风雨夜中折磨你而已。”他道,“我并不是那么讨厌你,但你也要遵守你的诺言,在我遵守我的承诺的时刻呵。” 邵隐得承认,那个小少年比他所想象的还了解世事,至少他自己一句反驳的话也拿不出来。他曾学到的还是太少了,因他一半的时间在学剑,另一半的时间在学画的缘故么?真是可怜呐,连这样一个小孩也吵不过。 但那又如何?他不想再管,只道,“你是对的,伤城之约后我将守诺。” “那也要你生还伤城之约。”萧茧淡淡道,“所以你现在可不能乱跑呢,死了的话,我当你半年仆人有什么用处?” “是是是。”邵隐答着,略微苦笑,“我饿了。” “可惜苏姐姐为你特制的早饭没了。”萧茧道,“否则你一定会精神百倍的。” “城月的饭菜,那可是我见过的可怕。”邵隐撇撇嘴,“那时还未碰到你,我跟城月两个人啃干粮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啊,不说了。”他笑笑,“总之,我饿了。” “我弄点白粥给你罢。”萧茧说着出去了,邵隐躺在榻上,伤口不大痛,但他确实在头晕。是失血太多还是真的饿了?真不好。他又听见那笛声了,一曲骊歌么?旧日来的悲歌,要用什么才能化解?他不知晓呢。那少女悲伤的眼,她所追寻叫做辛鸿的人,那些和剑神又有什么关系?他还是不大清楚。 那不想了。 萧茧把粥端进来的时候,邵隐已睡着了。他有些恼火,便将邵隐摇醒。邵隐睁眼,见那一对大大的茶色眸子盯着自己,“吃你的饭,”萧茧一字一句,“别再像早上这样,抱个大男人很难看,你知不知道?” 邵隐面色微红,“我知道。”他佯装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回答,“可别跟你苏姐姐说这事。” “知道知道,否则她又会笑话你我,真是的。”萧茧不满地道,“你能吃不?要不要……”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邵隐面色都青了。这孩子怎光与自己过不去这一点,他死活没弄明白。 这一切为了什么,是怎么弄成这样子的,他想来想去,也只好去归咎于燕逸秋。但她可不在旁边。那个漂亮而心狠的小姑娘。邵隐叹了口气,接过了粥碗,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去喝粥。力气比什么都重要,他自己知道,若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必须自保。 但是他比他自己想象的都更没有胃口,即使是粥也不大好下咽。邵隐逼着自己喝完那些粥,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7 部分阅读 员!?br /> 但是他比他自己想象的都更没有胃口,即使是粥也不大好下咽。邵隐逼着自己喝完那些粥,没有预想之中的可怕,但也是一场酷刑不是么?他在那深秋之中发现自己满额是汗,这样也不错,因为出了汗便不会发热。他的手已然不抖了,若必须时,他可以握剑了么?他不知晓。什么时刻方是必须? 萧茧依旧坐在桌边,也不看他,就那样自己想着什么似的,眉头微微锁着,邵隐想他是不会懂那个少年了,而他也不打算去询问什么,只要时机到了,他相信,那个少年会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一切。那算是信赖么?你说是就是。 邵隐胡思乱想,不久沉沉入睡,在没有奇怪的梦境前来了,这很好不是? 是火让他醒来。他可以发觉的火,燃着在很远之外,但他醒过来。会波及这里么?他凝神于夜风之中,火的劈啪声夹杂着有人的声音。刀与剑相击的声音?那是什么熟悉的人么?他一挣而起,抓了长剑,拽了睡眼惺忪萧茧便跳出窗子去。 那火不在眼前,但很大,一条燃烧的街道。萧茧吸吸鼻子,道,“有人在打架。” 邵隐不知为何那么坚定,“我们去。” 他不管身上的伤了,有人在那里,并且需要人的帮助,那与他相似的人,他们看见了,那是叶青。 还未近身,已有别人围住二人,一言不发,刀剑便上。萧茧喝声放肆,想要拔剑之时,却发现剑不在身上。小少年抿了嘴唇,掏出一把铜钱,便以平常施暗器手法丢出去,击出几声惨呼。邵隐则静,一手按剑,不闻不动,他便在那夜深之时拔出了剑。碎心剑,追心诀。 他杀的剑意。平天下不平之事,他以杀止杀。 那一刻他看见叶青身上染血,便道,“小萧!” “我知晓,”萧茧仰首,邵隐知那少年再无留情,因他看见血色的光华映在火光之中。那三只血蝴蝶便在这一刻同时飞离少年的手指。邵隐知初见时萧茧是留情——那时他们谁也没想要杀对方是么? 那日之后他们的手都染满血腥,他不在乎这一点。 他看见叶青,他希望从那年轻人那里得到一些答案,那一些他希望的,所以他前来此地。并且他也知道萧茧有什么要告诉叶青,那是他们共有却不相通的秘密。 那一夜邵隐邀叶青去客栈,并且相询一些事情,叶青没有给他他需要的答案,但是他知道叶青有答案,只是不愿给他。他知道那些,在他送走叶青而发现伤口又流血的时刻。那时萧茧用卫的土话骂他,他听得懂,只是笑笑,也不用告诉对方父亲这样的方法去吓唬。一切就这样罢,有什么呢?他知道这些没有什么,他可以握剑,他不久就可以前行。 邵隐睡过午觉之后醒过来,听见门口有敲门的声音。萧茧在他睡时从屋内闩了门,却从窗子出入,屋中只邵隐一人,他要应门,却发觉手脚都被布条捆住。邵隐知道这是萧茧捣鬼,只好放大声道,“撞门进来罢。” 跟着便有撞门之声,门一下便被撞开。邵隐只见门口立着个身材修长的人,背着光,甚至看不出男女,那人又拽进来一人,赫然是那小少女苏蘅。 “呀,小蘅儿你没告诉我这里有个伤者呢。”来人开口,声音清亮亮的,邵隐听出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小蘅儿,我见这个小朋友被绑在床上,要把他解开么?” “那是阿隐,天下第一大呆瓜。阿隐,这是中原武林第一高手,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的柳断影柳姐姐。好了,你们认得了,柳姐姐放了我吧。”少女不满地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我好歹也可以破了叶青剑招嘛。” 那就是传说中的中原武林第一高手柳断影,怎么会是这么个小姑娘?邵隐似乎听见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他看见柳断影在屋里东瞧瞧西看看,还瞅了他一眼,让他发觉那是个晒得黝黑的年轻女子,但容颜很是清秀。女子见他看,便笑一笑,“我叫柳断影,嗯,比你年长就是,但不要问我年长几岁,这是秘密。我喜欢唱歌,你喜欢什么?啊,小蘅儿告诉过我你喜欢画画,幸会幸会。” 那一番话说得邵隐不知应露出如何表情,只得继续装作目瞪口呆。“阿隐,你也说句话啊,我还被她封着穴道呢。”苏蘅气鼓鼓开口,“昨早辣药吃了没?精神百倍么?” 邵隐依旧无言以对,那时萧茧爬窗子进来,见那二人,愣了愣,问,“苏姐姐,这个姐姐是谁?” “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的蝶影刀客。”苏蘅没好气地道,“能抓我回来的还有谁?” “应该没有太多人,除了大魔头叶青——我想他应该没工夫抓人,大概也只有消失已久的苏柳二位前辈有这种本事,能把自视甚高的铁扇君管得服服帖帖。” “啊,阿爹他忙着说书,说大概再也不会在江湖之中晃了,苏伯伯大前年找阿爹下过一次棋,然后又游山玩水去了。——呃,我和小蘅儿,也算柳苏二人嘛。”柳断影笑道,拍拍小少女肩膊,“小蘅儿,你知道我说到做到。若再被我捉到,我就把你送回家去让苏阿姨处置。好了,我去行侠仗义了,至于这小丫头,你们看着办。”女子吐吐舌头,便溜了出去。三人沉默片刻,邵隐反先开口,“小萧,你出去便出去,绑我干甚?” “万一有人要动你,以你昨夜那德性,肯定可以把这些破布条弄断,而没人的话,我想你也会掂量掂量,不能乱跑和伤口裂开哪一个更不舒服,自然不会去乱扯。”萧茧不急不慢回答,“我笨,只能想得出这笨法子。” 邵隐苦笑不得,道,“你放了城月罢,看她现在只逞口舌之快,也怪难受不是。” 小萧答是,解了苏蘅穴道,苏蘅大呼倒霉,甫一出去便遇上——后来事她不多说。邵隐微笑听着,不久却又睡着了。 他没睡多久,天黑之时醒过来,想要继续睡却死活睡不着了。这算什么嘛,不过事情就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得到最想要的。 在深夜之中,邵隐忽听见一个声音在歌唱。 有什么人也是孤独的,在这深夜之间么?他听那歌,清亮亮的声音,带着北地的口音,唱着曲骊歌。那是那永远在歌唱的柳断影么?邵隐凝神听那歌唱,却也只听懂了几句。那些是他不懂的么?不,他只是未曾听见,他是知道的。 邵隐听见的那曲歌,让他想起过什么?应当罢,但不会太多,他离开那有着义父吹笛的故乡有两年了,他会思念么?他出生在那里,但并未得到安慰呐。不是说阳谷没有悲伤么?那种传说是骗人的。 邵隐思绪又飘远了,传说都是奇怪的。他要去寻找伤城,就在明日么?明日便出发罢,要到那座城池还需要一些时日,但他已不愿再等待。等待何益?他想要不要现在就告诉那两个人,但是还是作罢。他还有足够的自制,让他不至于被双剑捅两个窟窿,再被各种暗器射成筛子。 他想,应当睡了,但怎么还睡不着?那窗外的骊歌也不曾睡么?邵隐坐起来,这样伤口不会太痛。他记得那样一曲歌么?不,那是属于北地的,所以他不曾听过,但那曲调又是他熟悉的——是了,义父是从那个国度来的不是? 义父总在无月的夜里吹笛,那笛声那么忧伤,连死人都会回来听不是?那么父亲曾归来过不曾?那是不会的,因为父亲不在风中,父亲不会和他同在。 自古以来,他的祖上都在风中,一直守护着那个国度,但他终究是被逐出的罢,那曲骊歌是在笑话他么?算是罢,江湖在脚下,却又那么遥远,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不曾知晓,因他一早便已在江湖之中。在夜中不睡便会想那么多么?他听着骊歌,直至歌者停止歌唱。 天色半白,萧茧爬起来之时,邵隐道,“小萧,晨安。”吓了那少年一跳。 五 第章 只将今朝作昔年 萧茧被邵隐吓了一跳,邵隐看那小少年瞪大了眼睛看自己,有些想笑,也便笑了出来。“那么走罢,小萧,我们去伤城。” “有人比你去得更早,苏姐姐昨晚就走了。”萧茧皱着鼻子道。 “你没拦她?” “我哪拦得住,”萧茧撇撇嘴,“并且现在去那里,她可比你更有把握,你的伤——” “不要紧,”邵隐简要地道,跳下榻,更衣负剑,“若这是必须的,我们便可前行。这伤不会将我怎样,你应见到我的决心。” “决心可以吃么?”萧茧抱怨,却依旧收拾了行囊,“有捕快要抓你,有仇人要杀你,还不怕死乱跑,你真是疯了。” “是的,一起发疯罢,小萧。他们与我们,总是会有人发疯的,那没有什么,”邵隐笑道,“那么,行路去。” 他们顺着长长的石子路前行,路途长得看不到尽头。清秋时节的江南最是舒适,他们负着行囊走过一座座小村,那时天蓝得如缎子一般。邵隐常常抬头望天,用他那深如夜色的眼。天下如此多不平事,天如何还那样澄澈呢?他知道问天没有意义,但在那长路之中总要有可以相询的物事才行,否则那在众人之中都无法排解的某样东西就会前来。 他知道,他记得,那在他独自行走之时不曾感受,有了同伴之后才能体会的寂寞。他知道那种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望天的寂寞,在他已不再寂寞之时。 那些时日萧茧有些失魂落魄似的,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们走近水北,传闻在那座小镇有众多的说书人,那时邵隐伤差不多好了,正与萧茧闲谈,面前忽地就冒出个高高瘦瘦的女人,一边叫嚣着拦路盗贼常用几句话语。 那是一个拦路盗装扮的年轻女子,好一个姑娘怎么会做强梁呢?邵隐很是讶异,看向那年轻女子时,她的眼里却满是促狭好玩神色,几忍不住笑起来的样子。 邵隐由是也笑,“这位姑娘是为何需要钱物,若是说出,也可让在下略帮一些。” 那女子侧了头,问,“哦?那你是谁?”声音里已带了笑。 邵隐笑道,“我是邵隐,这是小萧,我们为寻找伤城而行路。” 那拦路女盗道,“行路者当留下买路钱,交出可与你们等价之物,我再考虑放了你们。” “你是邺的强人?”萧茧忽道,“我所知道,只有邺的山贼才会如此议价。” “我是浚人,”女子指指自己黑色的眼,“不过他们这规矩挺好玩,我学一学不成?” “你既不是邺人,我可以给你这个。”萧茧道,他轻轻伸手,手中有一只蝴蝶,带着铁与血的色泽,“我的信物,你有这个,在檀瞻可得礼遇。” 女盗接了那只蝴蝶,向邵隐道,“该你了,你呢?” 邵隐微低了头道,“与我本人等值的东西只有我的仇恨,而那些我是不会给任何别人的。除了那些仇恨,我一无所有。” 女盗似是教他的话弄糊涂了,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若负着那么重的仇恨,为何背脊还是直的呢?” “因为我不是用背去负担那些,而是用这里。”邵隐拍拍心口,“所以我不能给你什么,还要向你询问——伤城是非鄞所在之地么?” “应该不是罢,”那女盗摸摸头发,“你要去找传说中的城池么?劝你别找,找到也会后悔的。” “那是承诺。”邵隐道。 “我也有承诺,和某个大魔头,我要看着他死,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那拦路盗道,“我叫顾卿怜,现在我们认得了。” 萧茧问,“认得以后呢?” 顾卿怜道,“然后我抢了你们的东西,就各走各的路好了。” “那你抢到了什么?”邵隐笑问,“这样还算是生计么?” “嗯,其实这不算是营生,大概还算是种乐趣罢,”顾卿怜扯了黑巾,撩了头发笑笑,“若是营生,我早饿死了。” 邵隐发现顾卿怜是个很美丽的年轻女子,眼很亮,嘴的线条很坚毅,“那么——” 顾卿怜道,“我是个医师,”她笑起来的时候却似有一种隐约的悲苦,“但我至今从未救过人性命。” “为什么?”邵隐知道,她既然已开始说了,便会说完。 “因为我只诊过一个病人,”顾卿怜道,“他那时十六岁,和你们差不多大,那时是十年前了——我遇上的第一个人,是叶青。” 邵隐微愕,皆是故人么?这般多的故人,世上奇妙之事,更是数不完呢,那么继续前行呢?他道,“叶青不是真的坏人。”因为他们交谈过,他记得叶青,是那样一个淡漠的人,对世事漫不经心,却只是不放弃自己的那个人。 “我十年前就识得他,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他不是全然的坏人,但也不是好人——说人坏话,他会打嚏么?”顾卿怜笑了,“后会有期罢,年轻人。” 她是为何前来邵隐并不清楚,直至萧茧问,“这就完了?”他才回过神来,“是啊,好奇怪的人。” “水北镇里许多说书人,”萧茧道,“你要听书么?” “不了,”邵隐道,“赶路罢。” 他们重又踏上路途,却总在什么地方看见顾卿怜的影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问题在二人中传递了些时候,便变成了共同的谜。那就不猜了,他们最后这般决定,有什么好猜?就这样算了吧。 他们走在长路之上,这是什么路?两人都不知晓呢,问行人时,也只说是官道而已。他们又行了些时日,在道旁发现一块小小石碑,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陌路。 那这就是他们所寻访的路途么?他们那时已可以看见远方翠色的城池。行人渐渐少了,是因为去了那里的人都不能回还么?邵隐很疑惑这一点。 他们又前行了小段距离,听见水声,再向前时,便看见河流。那一条宽阔河道横亘在路中,本有座桥,却似被洪水冲过,只剩下毁坏的桥墩。萧茧把手放进河中,道,“这河看似平静,但河水很急。”他抬头看邵隐,“会水不?” 邵隐摇头,“不会。”他回答干脆,在那样地方长大的人,怎可能会凫水呢? 萧茧耸肩“怎么办?水流这么急,桥又坏了,即使会水可能也过不去罢,——苏姐姐是怎么过去的?” “这是忆水,”忽地,一个轻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我们终究在此重逢,也算是缘分不是?” “这般容易记得一面之缘么,辛姑娘?”邵隐道。 “足下不是同样?”那话语轻轻淡淡,“为何如今仍要守约?你知这世上无人能做到。” “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会有这样深的仇恨,会想杀了他,或一些别的,又是为何,你想要找人来帮助你?”邵隐问,那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想知晓但如今依旧没有答案的问题。 “或许,我只是想寻找相信我的人。”辛鹄的声音轻下去,慢慢散在林间风中,“因为剑神欺骗了世间那么多年,七国之间的分裂与不安皆因他而起。我若这么说,足下可相信?” 邵隐转了身,“不信,”他静静道,“天下太广阔,不平事纵多,非剑之过。你所怨恨的是其余的东西,我想我看见与猜到了一部分,却不能保证。” 少女抬眉,“那先说说你所猜的?” 她不用敬语,是因她已认可了他们么?“姑娘与剑神之间,定有某种关系,”邵隐道,“所以你会去怨恨。这世上纵有会为了空泛的天下找寻的人,却不应是你。并且,辛鸿,是因为他被关在伤城么?” 少女沉默着,那双墨色的眼偶尔闪出激烈的光,却最终又平静下来,她用了许久方说出话,“他现在还叫辛鸿么?”那样清清淡淡一句,却有着不符年龄的悲愤。 邵隐愕然,问,“那是为何?” “不必再问了,”萧茧忽道,“他已经更名改姓,现在已是姓杜的人了,是否?” 少女猛然抬头,邵隐怔住,看萧茧时,小少年依旧没有表情,“不要问我为何知晓,这世上人人都知晓那些,看样子除了你。” “风神无情,剑神多情,”邵隐怔了怔道,“可是如此原因?” 少女低垂了眼,那样遮掩不住的悲伤与愤怒,“多情自古空余恨,”她在那样一种特异的情绪之中笑了起来,“他多情,我余恨。” “若你的家族因此而受到屈辱,为何你独自一人前行?”邵隐问。 “屈辱?看来不止我一人觉得那是屈辱么?”少女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悲伤更加浓厚,“他们都觉得这是光荣,能够去侍奉神,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 邵隐为那少女言语之中的悲哀与愤恨而叹息,但那也仅限于她的情感。邵隐并不知道一整件事情的真相,只能大致猜出故事的过程。他望着少女辛鹄道,“那么,你希望我杀死那个人的全族,是连同你的兄长在内么?” 少女微愕,抬了头,“你的意思是他已不再是我的兄长,而是那个人的儿子么?”少女用着一种危险的声调,“难道他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而已经属于了那个人么?” “你必须知道他的意愿。”邵隐道,“因为你的意愿可能带来仇恨,而他的意愿才可能是真实的。” “是么,”少女低垂了眼,“那么你便去问他也罢——不过要如何才能过得了忆水呢?” “别看我,我跳不过去。”小少年萧茧开口,“这河大概有个十丈宽,也不算太宽罢,不过没人敢跳,你们有什么法子?” “可千万别说让我砍棵树,碎心剑会哭的。”邵隐道,“怎么办,你会游水就游罢,你能跳过去就跳过去罢,或者还有什么法子,你能把这姑娘扔个十丈远么?” “姑娘大概不能。”萧茧沉吟,“我的剑被苏姐姐抢走了,借你的剑一用。” 邵隐不知道萧茧要他的剑做什么用,也不愿让碎心剑离身,便问,“怎么用?” 萧茧翻翻白眼,“搭桥。” 邵隐见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将碎心剑递过去。萧茧自行囊里掏出一卷布带,将一端系在剑柄之上,遂抽了那剑,低喝一声,向那边树上直丢过去。长剑刺入树干,那布带恰好够用,萧茧道,“若不是你受伤关系,本还可以系在这边树上。我拿着它,你先带辛姑娘过河去罢。” 邵隐很是佩服萧茧此回心机了,却觉碎心剑被这样胡扔不太好。他道声得罪,不待辛鹄反应便将她横抱起来,一面道,“不要动,”一面跃上绳桥。 邵隐轻身功夫较萧茧弱些,但在绳桥上前行并不吃力。他抱了辛鹄过河,放下少女,对对岸喊,“那你呢,你怎么过来?” “无妨。”小少年喊道,“你抓住绳子!” 邵隐遂抓住了绷带这端,看萧茧一扯那段,身形腾起,知是要靠这力越过河来。邵隐拽着这端,忽地听一声撕裂,他暗道不好,手中之力顿然空了,看过去时,萧茧已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游水过河之后萧茧看起来很是狼狈,他甚至不用方言而用官话痛骂了邵隐一顿。邵隐只是笑,一句话也不跟他争,而那青石的路途又蜿蜒在了他们面前,一直通向翠色的城池。那是接近他答案的地方。 行至城门,辛鹄并不想进去,而邵隐也不勉强。城门卫兵将那两个少年一拦,问起家世,“此城中人,只得贵胄。” 萧茧闭了眼,“檀瞻城少主人萧茧梦蝶。”他用了很低微的声音,如同那名字是他的耻辱一般。他报了名姓,便径直走进城中,也不管邵隐。邵隐意欲跟上,却又教卫兵拦住。 邵隐叹了口气,“你们真的那么希望知道我是谁?”他咬住了下唇,把嘴唇咬得发白,“我的身份那么重要?那柳断影叶青他们是怎么能够进来的?” “抱歉,他们是主上特许的。”卫兵回答,“目前已有不明身份之人在城内,不能再多一个。” 那么已有的那个人是谁,城月么?邵隐想到那少女,又微皱了眉,她还在城中?那可真叫人头痛呐。他在些微的烦躁之中反笑了起来,“你们想知道,那就记住。我的名字叫邵隐,是流星门的门主——在那之前,我叫杨炯,是邺国阳谷侯。”他报出自己真名实姓之时冷笑,“记住这个名字,并且别再烦我。” 那兵士似是被邵隐语气慑住,为他让开路途。邵隐走进那青碧城池,那一刻有什么涌了上来么?他忽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了。邵隐走进那古拙的城,这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城池么?不过尔尔呐。 他想要寻找萧茧,那小少年却已不见了踪影。邵隐在城中漫步,似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前来。所有的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而他却只是一名过客,如一滴水落在一个湖里,激不起一点涟漪。 但他已在此地,而辛鸿又是什么模样?邵隐在那胡思乱想之中,看见远远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立在路的尽头,白衣下摆有紫色的缎带。那是在众人之中唯一把目光投注在邵隐身上的人,那样一个小少年。邵隐走近去,看那少年个子不高,约莫十五六岁,面容姣好有如女子,眼的色泽是碧绿的。他在那少年身上看见了某种野兽,他知道那是谁。 邵隐走近问,“护国将军少子?” “是。”那小少年回答。 听那一声是,邵隐蓦地拔剑出鞘,剑指那小小少年,“你欠我一场决斗,”他冷冷道,“等我回来。” “等什么等,不如现在就打了如何?”那小少年忽道,“我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你憎恨我父亲,你憎恨那整个国度,你是阳谷侯!”小少年反手,手中忽地多了一柄尺长袖剑。“所以我们不妨在这里打完了,你再去干别的。”他碧绿的眼亮若猛兽,“你恨的人,我知晓。”少年纤秀嘴角忽地上扬,“我也一样恨他!” 那小少年忽地低喝一声,一挺剑便纵身而来。邵隐知晓那紫氏家传的剑意,是旨在近攻,只攻不守。邵隐按剑不动,却是等那小少年靠近。少年发起狠来,几下抢至邵隐身前,邵隐看得清楚,那每一招都极凶险,但终究可以避过。他旋身闪避,躲过几式,手中碎心剑第一次与那少年短剑相交。 剑间一交之下,邵隐忽地听见剑鸣。他手中洁若冰雪的长剑,在那一刻忽地鸣动不休。〃奇〃书〃网…Q'i's'u'u'。'C'o'm〃那是为何?邵隐虽心与剑相和,却不免发问,碎心剑为何会在此刻长吟? 那时邵隐又接下少年几剑,剑势不由转攻,他叫声看着,碎心剑便自他淡漠的剑意之间动起。那种起势,邵隐知道,但从未试过,那本属于月楼,早已折断的长剑。 父亲,他无声询问,最后一点东西,也不会给我留下么?真是吝啬呢。 他的剑出自徐徐,变招却快。转瞬已将小少年长剑击离手中,邵隐按定碎心剑,抵上那小少年颈项,“我真想杀了你,”邵隐道,“那该死的誓言让我不能这么做。我必须再等几年,真是可惜。” “真是可笑,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我们十二岁不就已经成年了么?”小少年毫不示弱,“如果你不在这里杀了我,我以后一定杀了你!” “果不愧将军之子。”邵隐道,“那么——我等你来杀我。相约个年份罢,那日我们再一战。”他静静冷笑,“你若杀不了我,就别在这里空口说白话,教人看了笑话!” 邵隐纳回长剑,“如今我可是连剑神也要杀,没工夫和你再纠缠。” “是谁先纠缠的?”那小少年不甘示弱,大声道,“你不过一个第二代小侯爷,算个球贵族?紫氏将军后人,王上都礼让三分,你又以为你是谁?” “邵某一介江湖中人,以手中三尺之剑,平天下不平之事。尤其要平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贵族子弟。”邵隐道,“你当知道我的名姓。” 他说罢便擦过那小少年身子继续前行,将仇恨延伸至后代的人,这样其实不好罢,但也没办法了。邵隐不多想,那青石的路很硬,有些磨脚,让他思度着要不要换一双靴子。那时邵隐已看见了内城,那样苍翠欲滴的色泽。 剑多情,风无情,他要前来了么?那从风的国度来的人,不,是被逐出的人。他为了一个承诺走过千山万水,如今终于也到了这一刻么? 可惜我不管你是何人,你是不是神本身,那更不是我需要管的。我只是为了那少女的悲伤——在无法平天下大不平之时,为了平天下之小不平,来到这里。 邵隐走近那翠色的内城,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他总是容易激动,但也同样容易平静下来。他就是那样的人。 邵隐那时负着他的长剑,走进了内城。不曾有人拦阻他,他也看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辛鸿在这里么?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就更不清楚了。辛鹄说的都是实话么?有可能不大尽然。小萧在哪里?不知道,这是他一人的承诺,所以终究要自己完成。 墙壁是翠色的,廊上挂着剑只,在邵隐走过的时候顺着他的脚步轻吟。这是他的兄弟么?他也是一柄剑呐。只为了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而让自己更加冷峻锋利,他就是一柄剑。 邵隐曾与叶青交手过,那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争斗,而是两柄剑的交击。这曾是他应待的地域么?应当是么?邵隐听见什么声音,从远远一座宫室之中传出。那是某种哭声,他想要去看一看,是什么人在哭泣么?他朝那方向走过去,步履坚定。那是与辛鸿一样的孩子么? 愈是近了,邵隐心情越定,那些绝不是问题,而是答复了么?邵隐走近那宫室,在门外站了一会。之中的声音消失了。是哭得累了,还是不再伤心?邵隐推开了沉重的门扉,忽地听见一个声音,轻而悦耳,“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那声音之中似乎还含着一点的哽咽。 六 第章 孤城已晚万仞山 邵隐进门之前就知晓定会有人问他问题,但他是谁这样的问题却一时半会也不好完全说明。邵隐只是走进了宫室,并且讶异于没有别人存在。这是一座空阔的宫殿,全无他之前所想象的戒备森严。 这是因为什么?邵隐走近去,推开了内室的门。他看见一张白色的矮床,是那屋中唯一的用具,那矮床上端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那还是个小孩子,约莫七八岁,他可以看见,但她却似未因他的前来而惧怕。女孩的面上还挂着泪痕,但她抬起头来看他时,小脸上神情却似她从未哭泣过,“我问了你是谁,若你不是哑子,也应当回答了。” 她只有七八岁么?那种目光让邵隐感觉有些危险。“我只是一个过客,”邵隐回答,“你是剑神之女么?” “嗯,”小女孩动了动脚,坐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我是杜蓼,你不要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只是不能长高而已,今年我已十七岁。” 十七岁,与他同龄?邵隐忽觉不好,一刹之间他并未看清女孩动作,她的身形却已到了他的面前。望上来的眼是墨色的,几乎没有瞳孔与虹彩的分别,那不是一个孩童的眼。女孩赤足立在地上,手中短剑举起,抵在他的腰间,“闯入者,你为何来此?”少女问,但那依旧是孩童的声音。 邵隐感到腰间寒意,那并不是一柄普通的短剑,这个女孩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他毕竟个子要高她许多,但是被捅一剑在软肋下方也是死人的。“我为了找一个人。”他最终决定隐瞒一半而只说出一半的事实,“我为了寻找名叫辛鸿的人而来。” “这里没有辛鸿。”少女用一种极似威胁的口吻道,“我很有理由以为你是一个刺客。” “我是个刺客,你看我背上有剑,”邵隐凛了声道,“但我不杀女人,不杀孩子,我只为了平天下不平之事而杀,我是我自己的刺客。” “杀人的人身上有血腥气。”女孩的剑依旧抵着他的腰,她就站在他的眼下,只手一握小骨头就会断掉么?那双眼很可怕。“你一进我的宫殿,我就嗅到了你身上的血腥。” 邵隐失笑,“我身上还有一个窟窿呢,谁说受伤的人身上不能有血腥味的?” “这样炫耀你的失败么?”女孩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那是我必经的路途,而非失败。”邵隐道,觉得女孩抵着他的剑微微放松了一些,又道,“你方才为了什么而哭泣?” 那一句话出口,他见杜蓼面上泛红,剑抵得更紧,“与你何干?” “与我本是无关。”邵隐道,“但我很好奇,想要知道你为了什么哭泣,因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不聪明,”少女道,“你这样会是自寻死路,你忘记了我是剑神之女。” “我猜想到了,但是偶尔有些东西我们要赌一赌。”邵隐轻笑,“因为你不能长大,所以你被囚禁在这样华美的牢笼中,但是你想要自由,你是因此悲伤么?不,那样的话实在太巧了,我不愿相信那是因为如此。” “你到底是谁?”少女再次问。 “我为了寻找之前叫辛鸿的人而来,”邵隐道,“我姓邵名隐,那不是我的真名,但是可以姑且听听。” “不愿透露真实的名姓,那是为什么?”似是举着剑有些累,少女放下手中的短剑,邵隐还看不分明,她已坐回了矮床上,“你不要想逃走,在我问我的问题之前。”远远看去,那双墨色的眼大而美丽。那孩童的美不似燕逸秋,燕逸秋的美伴着她的毒与狠辣,是人世间的极致,教人无法不惊叹,而他面前这小女孩的美是另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永远都看不明白,却又一直如故的感觉。邵隐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丽,但他知道她的问题他绝对无法逃避。 “那因为一些旧事,我必须背弃我的氏族,”他回答,“关于那些故事,如果要说起来,便太长了一些,你会听得厌烦,我也纯粹耽搁时间。” “还有什么比时间更令人厌烦?”少女道,“你是来杀人的,你不用掩饰。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地方,但你仍然要前来。”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就那样平静地娓娓道来,邵隐却觉得危险至极,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这个不能长大的少女是罕见的高手,甚至比他自己——但这种时候又怎能泄气呢?“我是前来了,我也有要找的人。”邵隐只道,“我方才有没有说中你的悲哀,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一点。” “又回去了,”少女轻叹,“如今的人,也真是无趣啊。”她轻轻挥手,忽地便有七人现身在宫室之中,“十二青衣,替我杀了他。”她声音淡淡的,望向邵隐的眼冷而平静,“你不属于这里,邺的少年人,去死之国罢。” 邵隐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在您的面前拔剑,”他静静道,“但若逼急在下,在下也不得不用血坏了这里装饰。”言语间那七人已不作声围住他,每个人都比他高大。他见那七名青衣面色阴沉,又叹了一口气,终于从肩背之上斜斜拔出了他雪色的剑,“我只想找到辛鸿,我不想杀人,”他道,“剑神之外的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那些自信是从何而来的,是否发自他的剑上?邵隐不大知晓,却见七人七剑逼命而来。邵隐身形凝定,毫无惧意,他只从剑丛中望出,见那小小少女还坐在床上,手支下颌,饶有兴致看他。邵隐终是矜骄性子怎也改不得,七人夹击不露颜色,只是挥出他的长剑,就着他所感受到的危险气息。 那些说不分明的感觉,是因为什么,为了什么?他的对手不是这些人,他知晓他的对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变换。他们将是朋友兄弟,他们也将交战一生。他是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平生只将两个男子看作堪与他为友为敌,一个是叶青,另一个是萧茧。 这些面前的人,并不堪作与他征战一生的对手——纵然他们是强大的。 “这里是伤城么?”他在出剑之时赫然发问。没有回答。他每出一剑便问一句,半年来他磨砺了剑路,本是轻盈跳脱女子一般的剑意,也被他生生压得静了,只为了再与叶青交战之时,不被打落武器——那七人剑意终强,将他逼至墙角,白衣少年忽道,“你真的要杀我么,杜蓼?” 他便听床上少女拍了两下手,七人顿时退下。邵隐按剑,轻出了口气,平定心神道,“十二青衣只得七人,我没伤他们,我知道你不想杀我。” “那果然是你自己的血,”小少女舔舔嘴唇,“你的剑有一段时间没有杀过人了。” “哦,那是因为我被捅了一个窟窿,没有什么心情杀人。”邵隐淡淡道,“这里是伤城,我要找辛鸿。” “这里没有人叫辛鸿,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少女道,“这里有杜蘋,杜藜,杜蓣,杜蓼,杜莔,但我不知道谁是辛鸿。”她轻轻用一根手指点着嘴唇,“你去问他们罢,但是他们可不是我,他们没有残缺的身体。若你让他们拔出了剑,就绝不可能如现在一般生还。”她轻轻揉了揉鼻子,“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再见。” “我来这里也不只是为了他,”邵隐道,“我仍然不知道你为何哭泣。” “真是个死脑筋的家伙,没什么,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有些孤单罢了,”少女轻轻道,“有点声响总比一声不吭好,你也是知道的。” 那种悲哀的神情,是的,他所为的就是这个,但为何所有的人都不告诉他为什么?“我走了,”邵隐躬身行礼,“扰了您,请多见谅。” “你活着,真好。” 邵隐走去时忽听见背后飘来这样一句话,便怔在原地,也不知应说什么,应不应回去+而若她再说一句什么,他是一定会回去问个究竟的。邵隐站了一会,少女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便顺着廊道走远了,不曾听见无言的叹息。 邵隐顺着廊道一直走,那苍翠的色泽愈发深重,剑的痕迹铭印在周遭的一切物事之中。他看着那些剑,那是从前亡身于此的人的剑么?碎心,你可不要当了他们同伴才好。邵隐望见远远廊边站了个人,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侧身的轮廓很是英挺。那会是辛鸿么?他走过去,问,“您是——” 话音未落,邵隐忽觉颈边风起,他急闪时,颈项刺痛,已被那忽来剑气划下一道血痕。他退后两步,道,“好可怕,这位一定是蘋公子了。” “劣者正是杜蘋,你怎认得劣者?”那年轻人缓缓道,也不转身。邵隐始终不知杜蘋那一剑从何而出,他即使躲避也躲不过——他并非疏忽,那伤也不是问题,那是——他听见那年轻人问,“你是谁?”声音亦是平静。 那年轻人的侧脸很是英俊,这个城是尽出美人的么?邵隐弄不懂那些许多,只是回答,“邵某一介过客,途经此地,只为寻找一个名为辛鸿的人。” “尘世中的人,为了尘世之中的牵绊而来此。”那年轻人的声音沉静而温和,他会不会比那个小女孩好相处?邵隐又走近了一步,忽听那年轻人开口,“请不要再向前,除非意欲与劣者一战。” 那时他方转向邵隐,杜蘋的眼与杜蓼完全一样,邵隐可以看出,但他的神情与杜蓼不同,这个年轻人没有悲伤与愤怒,一切的接近却都被认为是挑战。这样一个人注定不会好相处。 邵隐轻出了一口气,“我暂时还不想打架,”他用了很无所谓的口气,“尘世之间活着的人,自然会有世上牵绊,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公子未去过世间,也不会明白世间有什么牵绊人的。那些东西让人软弱也变强,强到让人自动去寻找不可知的道路,或者前来这样一座城池。” “一旬以来,劣者见到三个尘世中的人。”杜蘋沉吟,“你是短短时间之中第三个造访这城池的人,你要在此地找一个不应在城中的人,劣者不理解你的期望。” 邵隐耸耸肩,“谁又知晓自己的期许呢?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公子不是辛鸿,邵某便在此别过。” “有一个人,令劣者惊讶。”那杜蘋不理睬他,只淡淡道,“一个敢于向我挑战,并有能力击退我的少女,那是个很好的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邵隐本待溜走,听了那句,忽又立住,“城月,”他低声道,“城月已挑战过你了?” “城月,很好听的名字。你就是那小姑娘重要的人?”杜蘋的目光是沉静的,却刺进他的心底,让他觉得很是寒冷。 “是我么?我不大知晓。”邵隐道,“不过她——她受伤没有?” “劣者看似莽撞之人么?”杜蘋轻轻笑起,邵隐忽觉更冷,那不是人的笑容,没有任何表示喜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8 部分阅读 “是我么?我不大知晓。”邵隐道,“不过她——她受伤没有?” “劣者看似莽撞之人么?”杜蘋轻轻笑起,邵隐忽觉更冷,那不是人的笑容,没有任何表示喜悦之处,只有压倒一切的桀骜与冷漠,比起人更像自天上来的,冷峻而锋利,那是剑。 邵隐微闭了眼,“公子之强,某是听闻过的,城月之强,某也是领教过的。某有些惊讶是理所当然。” 那双眼与杜蓼相似,但之中只有冷静与矜持,而非杜蓼掩藏在平静之中的悲伤——这两个人是拥有相同血的兄妹,剑神的后人——辛鹄给他的另一件事情,是杀死剑神一族,但他不杀女人,便不可能波及杜蓼,若有些还是孩童呢? 他可不是随便雇佣的杀手,他是他自己的刺客,用他自己的眼看清一切。邵隐自忖,你最好谁的话也不要相信,因为他们也不会相信你。你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无所谓爽约毁诺,你做一切只为了一个答案,那是什么还得你自己去寻找,这周围所有人都不会给你。 “我不是你要寻找的人,”杜蘋道,“我知道曾有几个兄弟是从外面来的,他们在尘世之中长大,被沙土迷住了性情。试炼不会留下他们,因为一个时代只有一名后继者。” “那没有通过试炼的人只有死么?”邵隐微微皱眉,“而你们还都愿意去尝试,神那么好当么?” “害怕的人自然不配留在此地,”杜蘋依旧平静,“他们会被剥夺一切而驱逐。” 邵隐轻叹,“其实某一直想知道一些事。” “请说。” “神会死么?”他静静问,“从天上下来的剑神,会与人一样而死去么?” 杜蘋又笑了笑,“神是不会死的,他寄居在我们心中,在传承之中传承。昔日非鄞从天上下来,与风神有过一个约定。如果某一代的我们能完成约定,就不必在这世上再流连。” 邵隐不太清楚杜蘋到底在说什么,但杜蘋提到风。这样两个不同国度,会有如此相近传说么?他欠身谢过,欲走之时,杜蘋忽又开口,“你是风的后人么?有着这样的容颜与口音,你是从邺来的风的后人么?” “那对于我们只是传说。”邵隐只道,便又走去了。这里还有几人可能是辛鸿呢?他走着,暗自思忖,这样一看就没有人间气味的人自然不会是在人家长大的辛鸿,辛鸿也不是个快乐的孩子,既然他被迫与家人分离。这种种事情真让人头痛不是?或许这样找寻真的没有用处。辛鸿在某处,但不一定会在他的面前出现。 邵隐在廊边坐了下来,收口的伤还有些隐隐的痛,但他不在意。这一日打了两架,他颇费了些气力,但他不在意。苏蘅在哪里,小萧在哪里?就算这是他必经的且必须独自前行的路途,他也希望那两个人平安才好,并且他自己也必须平安,他不想让那小少女再次哭泣,也不想再一次——那些太丢人,他不承认,坚决不会承认。 邵隐略坐一会,见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少年,那少年与他差不多年岁,没有方才遇上杜蘋那种铭刻在身上的冷意,也没有杜蘋那种让人几乎无法正视的容颜,那个少年更像一个平凡人,邵隐决定赌一把,“辛鸿。”他轻声道,让声音传入那个少年的耳中。 他见那少年怔了一怔,朝着他走上前来,“你为何知道我是——” 邵隐见那少年神情似极了辛鹄,那种隐忍的愤怒与悲伤让他叹息,“我因为一个人而前来寻找你,并询问你的意愿。” “我的意愿?”少年显是一怔,“我的意愿,那是相关什么?” “相关一些人,包括你自己的生死。”邵隐道,“你要当辛鸿,还是杜——杜什么?” “杜藜,”少年道,“这不是个好名字,叫人想起灰灰菜。” “和你说话比和他们说话省力许多,”邵隐轻出口气,“你想做剑神么?” “不想,”少年回答,“在这里呆一辈子,可能真的会疯掉,也不知他怎么在外面——”余下的话他止住不说,又道,“是辛鹄让你来寻我的么?” 邵隐点点头,“她很悲伤,我没有见过比那更深的痛与恨,所以我来寻你。” “但我又不能走,我所在的地方将这当作一种荣耀,”辛鸿道,“我不明白发现自己是私生子有什么好荣耀的,接着我就到这鬼地方来了,真是弄不清楚,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很久没与人说过话了?”邵隐道,“你在这里很孤单。” “还能怎么办?”少年耸肩,“这地方不像我的故乡,有很多山的。我们从一座山的顶峰望过去,看起来一纵就能到达的地方,实际上要走两天两夜。我从那样辽阔的地方被关到这么个绿笼子里,自然不会开心。你是个过客,要是不让你再上路去,给你好吃好喝,你会停留么?” “我或许会因主人的好客而停留,但若要走我绝不回头。”邵隐道,“你要我为你做什么?辛鹄让我问询你的意愿,而你的意愿是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那少年道,“并且再不回来。但他们还以我为荣呢,我又怎能离开?” “你活着是为了那些以你为荣的人么?”邵隐问,“你会为他们活着,为了他们而死么?试炼之中除了承继者都必须死,你又绝对不可能胜过蘋公子,你在这里是必死的!” “这一些我来时便已知晓,”辛鸿道,“但他们看着你,原来是个野孩子,现在却为人期待,被人需要。那样的时候无法拒绝。” “傻子,你不为了自己活着,也要为自己死啊。要不你就去争取剑神之位,要不,”邵隐似下了很大决心,“你跟着我,逃出这里。” “逃?”辛鸿道,“但他们不会发现并捉住你我么?你的生命之于你是重于一切的,所以——请告诉我妹子,她为我做的我已经知晓,但我不能将她置于危险之中,我不能和你一起离开。” 七 第章 一面相思意阑珊 “我想我大概是知晓了,你不逃走,并非只为了你自己。你是个好人,我佩服你,但我不会做你。”邵隐道,“我不能改变你的决心,但我想我会去试着改变剑神。”他轻轻笑了笑,“我所知道的是,在这座城池之中,没有使用口舌的余地,所以我打算用我背负的剑来说话。你不会背弃,所以我要救你出去。” 他起身欲行,辛鸿忽拉住了他,“请不要,不要杀了他。”少年的声音很轻,“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邵隐忽地怔住,父亲,那么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失去了,也要让别人失去么?无论一个父亲多么——不,做人子的,复仇也是应当,而他的剑会裁决那罪的分量,并且他已决定背负。他没有裁决的权力,自己的罪已足够多,多到他不会再惧怕。他不会怕的,因为人终有一死,并且死者不会复生。 邵隐怔了少会,回答,“我不一定会答应你,抱歉。”言毕走去,步子很急。他不看辛鸿,那样的少年拥有得比他多,但他不羡妒,他拥有的一切已使他满足。他如今要解救那少年,从这样华贵的牢笼之中。 他在把自己干掉之前都不会改变主意。 邵隐穿过长廊,走过园子,走向最高大的主殿。这是自天上下来的人,在七国之间建起的宫阙。他走近那里,听见剑鸣,他自己的剑很安静,但他听见剑鸣。那些声音来自何方?他走进大殿,一边为那城中的空阔而纳闷。他走进去,推开了偏殿的门。这是居处么?死城一座呐。 邵隐看向屋内,他一直对槿国的贵族穿着青衣感觉甚为不解,而那剑神也穿着青色内衫,披着翠色的外氅,就坐在书桌边上,望着他的墨色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那确实是天下第一美大叔,邵隐可以这么评说。那个男子并不似杜蘋那般让人无法正视,却是优雅而隐忍的。这是什么鬼城,他都要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丑八怪了。既然城月来过这里,她会怎么评价他们二人呢? 邵隐不想那些,只问,“足下可是非鄞?” 远处坐着的男子眨了一下眼,静静道,“是。” 每一个坐在此地的人都会自许为神么?邵隐不知道那些,只轻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何必再请。”那人的话很简短,“退下。” “请放了杜藜,放了辛鸿。因为他而哭泣的少女为这城池带来仇恨。”邵隐道,“这世上仇恨已然太多,请放了他。” “既欲释伊,必先胜吾,”那男子抬起他墨色的眼,“十二黑衣,诛杀此人。” 什么嘛,又要打疲劳战?他今日已打了好几架了。邵隐冷笑,“既是胜你,叫什么十二黑衣?” 他轻拍剑鞘,碎心剑应手而出,带出长长一声剑吟。“你不要小看我!”邵隐纵剑而攻,因守势虽是省力,他却绝不可能赢——他不觉得十二黑衣可能像十二青衣那般只是逼命而非杀人,他也不认为面前这人比杜蓼更有人性。他出剑,半空之中,忽有一柄剑的尖端,刺上了他的剑,发出轻微叮的一声。 邵隐一惊,十二黑衣已然赶上他了么?还未太在意,身后又是一剑,划伤他的左臂。那丝痛楚让他不再注意别的,只专心于手中的剑。他就是一柄剑,自那久远之外的风中而来。他是一柄剑,无论如何也不能折断在这样的时间地点。他不会认输,他绝不甘于失败,他是邵隐而非杨炯。 邵隐的剑挥出,他唯一所有的,全部的,带着风与那西北的尘烟。他是尘世之中的人,他不怕那一切。 剑与剑交击的声音很是悦耳,邵隐微笑,如今可以逼住那剑神非鄞,让他放了辛鸿么?他逼向非鄞,那男子忽地抬头,目中闪过凌厉光线。 那是什么?邵隐只见一抹蓝光,那是剑神掷出了自己的剑?三颗蓝宝石化为一线,在一刹之间穿透了他的身体。那是燕逸秋刺的同一个伤口?邵隐方觉震怖,剑已直入至柄,而他的身子也不受使唤,尚在空中,却已为那剑意带着直飞出去,他听见背后的声响,背脊撞上石墙。 邵隐想惨了,要在这挂着变成人干了,那时他甚至未感到痛楚,只有胸臆间刻骨的冰寒。他看见十二黑衣围上前来,这算是他的终结么?不,他不要死在这种地方,那太难看了。 邵隐不想死,他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剑,朝非鄞扔了过去。他掷得很准,然手已无力,剑掷不到一半便落在了地上。这是什么事?他咳出血来,伤口被自己的重量牵拉着剧痛,剑还插在身上,所以一时间血不会出太多罢,“放了辛鸿罢,他可不会甘心在这里死掉。”他道。 非鄞抬手,十二黑衣止住动作,那男子问,“汝为何?” “他人之事,我已答应,便当做到。” “世无全能之事,”非鄞道,“汝不惧死。” “我怕,”邵隐承认,“我才十七岁,不想变成人干死在这里。你有儿子女儿的,让他们死在这里你也甘心?”他的伤口很痛,那不是致命的伤,至少上一次燕逸秋没把他捅死。 “汝负伤前来,为何?”非鄞问。 “为了很久之前的一个承诺,为了天下第一的信念,为了我所要救出的少年。”邵隐道,“你可以放了辛鸿么?” 邵隐的声音不大,他知道在他晕过去之前必须说服面前的人,否则不但性命不保,还完成不了应作的事情。他可不想这么早就死掉,他刚十七岁,并且——他不想见到城月哭泣。 “你的愿望并不是让父亲放了你,而是让他放了那个与你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你是太过勇敢还是简单的不知世事?”忽地一个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那是杜蘋,邵隐知道,而他的头已经开始往下低了。脖子支撑不住头壳的重量了么?他还能不能说话? “一面之缘又如何?那是答应另一个人的事情,我希望让他自由——我对小姑娘没辙,怕见了她哭比死都怕。”他再说不下去了么?邵隐看见自己胸前的剑柄,很陈旧的剑,这柄剑杀死过很多人么?他不愿去想了。 他怕死,这有什么办法?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只要脑袋不被斫下来就好。邵隐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那些旧事又来了么?他记得的,却是与那明丽少女的初会,那些他忘不掉,不管生死,因为那是她。 邵隐那一年十五岁,断了一两根肋骨用绷带扎着。他从阳谷出来也不认路,在戈壁滩上转了两天两夜也没到山独,水喝完了,只想找个湿地方挖挖,却又怕没挖出水来就饿死了。那时日色将曛,他坐在地上想事,白衣变成了土色。 邵隐听见远方马蹄嘚嘚,他抬眼望过去,看见是匹栗色马儿朝他方向奔来,他想太好了,果然有人了,便挥手叫喊。马儿朝他来了。他方看见马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一身男装,有着铁色的眼睛。那是个很漂亮的小少女,当然那时邵隐还没见过几个女孩,见过的也都是蹦蹦跳跳的小丫头,遑论分辨妍媸。少女向他挥挥手,“喂喂,你是谁啊,迷路了么,要我载你一程不?” 这种邺国独自出来的小姑娘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邵隐却忽地觉得那小少女很是面善,不由问,“我们以前是见过的?在下是惠远人邵隐。” 那小少女在他身边停下马儿,弯下身子看了看他,“我小时候是在惠远和阿妈一起住的,那时候是认识过一个弱弱的小鬼,阿妈还说是阳谷公的儿子,叫我不要欺负呢,那个小鬼不会就是你吧,我是苏蘅苏城月啊。”她露出甜甜笑容,“邵隐的话,不是这个国家的名姓,你就是那个小鬼吧。” 邵隐觉得这个小少女他确实是认得的,在很久以前——而如今他们在此地相逢,那是命运之手拽着他们前行么?他向那少女微笑,“我们既然是认得的,我迷路了,送我一程罢。但我是个坏人,你不害怕么?” “什么是害怕?”少女望着邵隐,“我很厉害,什么也不会怕啊。舅舅和柳姐姐的阿爹原来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现在柳姐姐罩着我,我自己的剑技也很好啊。你能坏到哪里去,都打不过我的。”她说着咯咯笑起来,邵隐也觉好笑,道,“那被人放了迷香也不怕?” 小少女摸摸额头,“不知道,”她道,“没碰过的事情谁知道呢?现在我也不管那些,只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虽然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啊。” “好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邵隐点点头,“那跟我一起去中原罢,我终有一天会变得天下无双。” 他对着那少女露出胜利的微笑,“你是和我有着相同心念的人么?” 小少女摸摸鼻子,道,“那样的话,还是你只能做天下第二了,因为我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人啊。”她从马上伸手下来,“嘴里说了不算,我们就在这里发誓吧,到时候谁也不可以赖皮哦。” 邵隐笑了笑,击上了那少女的手掌。她的手很软,毫不像一个剑客的手,但她就是一个剑者。 我们曾盟誓要做天下第一,你忘了么? “邵隐,须臾不敢忘。” 他忽地睁眼,露出了笑,那时他记忆之中的一切和面前的东西融合在了一起么?他已什么也不用惧怕了,到了现在,该来的总会来,所以一切都不用惧怕。“我不会失约,我不会让你流泪。城月。”他自语,抬手,抓住了胸口的剑柄。 邵隐就抓着胸口刺入的剑,将它一点点从自己身体之中拔出。这一剑连石墙也能刺穿,真是不好弄呐。 剑尖弹出石墙,少年身子坠落地面,邵隐依旧直立着,将剑拔出血湿白衣。他已足够疲倦至不再对别人露出痛楚之色么?伤口一直在流血,这样流下去会变成干尸么?他不去理它,但知道自己再支撑不了多久。剑染了他的血,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它和剑发出共鸣,那比周遭人说话的声音都大不是?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救出辛鸿。 那么有什么人有可乘之机么?他忽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少年按剑而立,那是来自杜蘋的方向——那是他在示意自己么?他要赌这一把。 邵隐身形忽起,挥剑便向杜蘋。那一刹间他看见年轻人面上一抹说不清含义的笑。那时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长剑瞬间横在那年轻人颈项上。他想要相信一次,而他也相信对了人。“你放了你另一个儿子,我就不杀你这个儿子。”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一个承诺,我自己的命就在这里了,我不在乎!” 邵隐知道自己比起死更难忍受屈辱,他毕竟是那么一个矜持而孤高的人,手有些抖么?可不要动呵,不能伤了他,否则一切就完了。他身子挨着杜蘋的身子,几乎是倚靠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他的血染污杜蘋青衫,“放了辛鸿,我就放他!” 邵隐眼前五彩斑斓一片,看不清非鄞也看不清杜蘋,手中的剑还握得住么?谁知道呢。他终于听见非鄞的声音,“何苦。” 邵隐开口,却只吐出一口血来,再未说出什么,整个人就沉重地向前俯倒。杜蘋转身,单手拦腰揽住那少年身子,另一手点住他胸前穴道,止住流血,“父亲,”他道,“这个风之国度来的人,并不无情。” “彼非传承者,何必无情。蘋,汝却多情。”非鄞的声音很冷淡,“只为此人,汝便心软。” 杜蘋淡淡一笑,“何必多言,若可无情,你便不是如今的你,母亲也不会是如今的母亲。多情无情,我们能做到的又有多少?放了阿藜罢,既然尘世之中的人可以如此,你也不必那样狠心对自己的儿子。你知道这城中只有我可能承继你,却要我的兄弟们踏上死路。” “汝尚非吾。”青衣的男子沉吟良久,方道,“然此人之事,交汝定夺。” 杜蘋答是,一手搀起邵隐,面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就那样走出大殿去。他身后剑神沉默坐下,挥一挥手,十二黑衣便颔首消失。“为何如此?”忽地响起少女声音,“您为何如此对他?” “汝已看见。”男子道,“走罢。”他一弹指,少女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请不要杀他,”她含着泪,哽咽道,“不要杀他,他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 “吾知晓。”非鄞道,“汝去吾儿处罢,带他剑去。” 你听见那些声音了么?从各处簇拥上来的人,那种紧紧逼来的恨意。背负的是什么,希望的是什么,你听见了什么?那从过去而来的某种声音,他们从阳谷的风中飘至这江南伤城,你记得让你离开的是什么,你忘了你曾与他们提起的话么? 你自然不用记得,那一切都那么奇怪,你自然不用再想那些。 嘘嘘,够了。 邵隐微微睁开眼,一切都是白色的,如他记忆一般。他的身子很沉重,连手指也动不得。这样的伤他不是第一次负了,在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又失去了知觉。 邵隐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的墙依旧是青的,而这屋中也没有一样白的东西,除了他自己完全看不见的自己没有血色的脸。他唇上焦灼,微唤了一声水。便有只小手伸过来,用湿帕子拭了拭他的嘴唇。“你现在还不能喝水呐,你流血太多,现在还随时可能死掉呢。” 那声音是苏蘅?邵隐想看清少女所在的方位,却实在动弹不得,他这算什么,竟被那小姑娘看了笑话么?城月呐,当笑话看就好了。“我不会这么早死,”他努力道,“还未做天下第一,我可不会死,我不输给你。” “嘘嘘,别说话。”她沁凉的手指放在他的唇上,“你安静点对我们都好,我还在想事情呢。” 邵隐微笑,不再言语。那潮水一般的疲累又涌了上来,他眼皮愈发沉重,若再醒不过来怎办,那不是看不见她了么?邵隐教自己念想吓了一跳,努力眨眼,却依旧摆脱不了那种疲乏。城月,什么也还未对你说呐。他想开口,又说不下去,便阖目睡了,浑不觉她已握住了他的手,把一滴泪水留在上面。她流了一滴眼泪,便放开了他的手,用那同一块帕子擦了眼。 他被箫声唤醒,这城里有谁在吹着那悲伤的乐器?少年努力想要撑起身子,却只听个平静声音道,“别费事了,你如今没了一半血气,不死已是万幸,想起来却须再等个把月才行。” 邵隐知是杜蘋,便轻声问,“那日为何示意我攻你?” “劣者想知道风的国度的人,是否真的已能忘记过去。”杜蘋不紧不慢地道,“劣者亦想知道你在这不可能赢的境地之下,能够拼到何时。你并不令劣者失望,劣者也看见了你的决心,所以选择帮助你,而不是杀了你。” “你并不是无情之人,”邵隐道,“剑多情,风无情,你们是怕多情而伤,才佯装无情,才会开始杀戮么?” “或许是罢,劣者也不大知晓。杀与不杀,本就只是一念之间。你是剑者,应当知晓。” 邵隐轻轻叹了口气,“或许知晓,但一切已晚。我这算是救出辛鸿没有?” “劣者已允诺让他走了。”杜蘋淡淡道,“你这个人闹得城中乱七八糟,小蓼儿说她唱到动情被你打扰,阿莔说要作画,却让你挡了景致。不管它们是真是假,你快点从宫城出去罢,走不动让你友人背一下。” 邵隐笑了笑,“足下知道吾友名姓?” “檀瞻萧氏的小孩,方才还在劣者面前耍了一番小孩脾气。”杜蘋道,“你尽结交什么友人。” 杜蘋言语间颇有揶揄之意,说着萧茧推门进来,一边喊,“是谁说我坏话?”一边伸手去摸邵隐额头,“嗯,没发烧,可以搬动。”又朝着杜蘋笑笑,“蘋公子,不打扰你了,我们这就走。”说着一把把邵隐横抱起来,“苏姐姐就在外面,看你这样子,也合当让她发笑。” 萧茧说着走出门去,差些把邵隐的头撞到墙上。邵隐沉默许久方道,“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和苏姐姐说去!”少年没好气地道,“她担心你,哭了好几次了,你以为你该着让她这么难过不是?” “不,不是,”邵隐理亏,低声道,“我只是没有料想到。” “你料想到过什么?”小少年咄咄逼人,“你这人总是口上说的好听,到了时候就胡来,这一次是怎么教人钉墙上了?你当自己不会死怎地,打不过逃还不会么?我还真想把你扔下去!” 邵隐有气无力笑笑,“能解恨就扔罢,我也没气力阻止你。” “说得好听,我真扔了苏姐姐不吃了我。好啦,你这人总是这样子,再来一次被别人说我是断袖怎么办?我可是喜欢燕逸秋那小丫头的。” “那你扶我就好,我自己也能走的,”邵隐小声道,“休要说那么大声,让人听了还当我对你居心不良呢。” 萧茧笑笑,也不变姿势,就那样横抱着邵隐出了宫城。到了有人的地方邵隐就把头垂下去眼闭上装死,也有人问萧茧要不要买棺材,惹得小少年好不气恼。萧茧进了客栈就把邵隐丢榻上去,痛得他几乎闭过气。邵隐想这样不错,就顺理成章晕过去,留下萧茧被苏蘅一顿好说。 那时邵隐微微睁眼,轻轻喘着气。终于又回来了,他在睡着之前思忖,一半的承诺已然履行,他也终于可以离开这座伤城。之后没大事可千万别来了,被钉在墙上可不是好玩的事情。那时他看见苏蘅的眼,和旧日一样,少女明亮的眼,在他的上方俯下。 八 第章 便以此心寄长剑 邵隐见那小少女的眼朝着自己俯下,不知她要做什么,寻思间只听得轻轻啵的一声,额上有了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他知道是什么,面上微红,也听萧茧不满声音道,“苏姐姐,你这是鼓励他继续受伤怎地?” 苏蘅吐吐舌头笑,“不关你小孩子事情,别乱说,小心我戳你的嘴。” 邵隐笑笑,想要抬手却抬不起,只得放下。他闭上了眼,这种时候只有睡么?真不好呐,他还有那么长的路途要跋涉,在这里停住脚步不是太过久长了么? 邵隐睁眼时屋里又没有人,他想睡睡不着,身上也没有气力。那日辛鸿问过,这样被囚禁值得么?他一定要在能下地时就逃走,连一刻也不再停留。 邵隐听见门吱哑开了一线,微扭头过去,门缝里一只碧绿的眼。“我进来可以?”一个小少年的声音,“你说不可以我也进,就来看你笑话。”他言说着走进门,“现在还说要杀我么,你这被捅了个窟窿的小侯爷?” 小少年坐至床畔,邵隐不看那小少年,因他可不想动气,而少年却咄咄逼人,毫不因他不理会而停止言语,“说的时候你总会夸大一点,你不过是个普通人,假装全能累不累啊?” “我没有假作全能,装作自己全能的是剑神。”邵隐道,“他不是有能力拯救的,却非得去拯救什么。他分明是最多情的,却要以无情面对世人。那一族都是伪君子,我不喜欢他们。”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不杀女人孩子,别忘了最毒妇人心。”小少年哂道,“我知道你恨紫茗为了你父亲的事,谁喜欢他?他一辈子杀的人数都数不清,你能为几个复仇?你知道至少以你现在的本事杀不了他,更遑论王上。你以为你如何才得以免死的,若不是当年沈公子——” “你知道的还真多。”邵隐似笑非笑,“几乎比在下这个叛臣之子还接近事实呐,不过多的也不用说了,你这点嘲讽对在下没什么用处。” “喂,我说呢,”小少年道,“背着他们你累不累?放下吧,放不下你还想回去么?” “既然是我自己要背负它们,就不会觉得累。”邵隐道,“在我复仇之前不会累,在我复仇有了结果之后,或许会累罢,但如今我还未长大,剑技亦未纯熟,如今我只是为了自己积攒力量,为了必将到来的那一日。” “很多人都在期盼那一日,我想你那同伴与你偕行也是为了如此。他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呢。” 邵隐笑了笑,“那是他,我要睡了,不要再打扰我。如果你想杀我的话,就用我的剑罢。” 话是那样说的没错,他记得那样去讽刺是因为他还有气力么?好气力呢。邵隐微闭了眼,睡不着也装作能睡着好了。他闭上眼就看见那一幕,那一柄剑尖有着三颗蓝宝石的长剑,带着岁月的忧伤和多情的余恨,从他唯一的空门死角斜斜飞来,刺破他的血肉,将他钉在那翠色的石墙上。 那时邵隐自嘲地将嘴角上扬,恍不觉那少年掩了门离开,只听见风中飘来一句,“傻子。” 他是不聪明,却也不至于傻罢,少年轻轻叹口气,又想起苏蘅玩笑在他额上留下的印记。当他还是个小孩子么?真是的。 邵隐在漫长的卧床之中,有时会想起他似乎从未见过的母亲。他们在极早的时候便已分离,但邵隐记得自己曾被抱在那样温暖的怀中。他从小就被期待着平庸,虽然他怀抱着天下第一的梦想。 他终究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这算什么,你能怨谁?谁也不是故意的,那你为何来这里?邵隐对着那翠色的天顶,轻轻伸出一只手,“为了,天下第一的承诺。” 天下第一的承诺意味什么?他必须击败所有的人才是天下第一么?但他又分明败于叶青了。他还是没有才能,只有无谓的矜持和过分的决心,但没有足以支撑它们的东西。所以他遍体鳞伤都没有资格抱怨。 好罢,抱怨是不够的,像个娘们唧唧歪歪算什么汉子?他念想那些奇妙的粗词而暗自发笑,在他逐渐可以坐起来的时刻。 那些时候已经逐渐进了冬季。十一月了,邵隐寻思,他快要十八岁,这样一年的时日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时他对萧茧道,“我们走罢。”在他听见窗外树叶飘落的时刻。 萧茧问,“去向哪里?” “临安,”邵隐道,“记得燕姑娘上次言说在彼等你,你怎好意思不去?就去临安,我在那里也有位故友。” “你说的是清洌б堵ブ鳎俊鄙倌耆粲兴嫉阃罚耙膊恢缃裨趺囱!?br /> 他们踏上旅途之时邵隐伤口还痛着,那是十一月的时节,江南有了冬意。邵隐就在那初冬时节白衣负剑,走在黄叶铺就的小径上。那时忆水上的桥已然修好,不必再涉水过河。邵隐在桥上笑话萧茧上次落水,苏蘅听了格格轻笑,让小少年几乎将邵隐扔下河看他扑腾,直至苏蘅制止才作罢。 邵隐不在乎那些,只有三人在时他自己总是被命令嘲笑的那一个,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是那两个人,这没有问题,他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对于邵隐的脾气变得反比受伤前好这样的事实,萧茧评价为血气不足,而苏蘅则笑吟吟说是对手太强受了刺激。只有邵隐本人才知晓他们都不是实话,因为他的脾气一向不坏,前些日子太热,才会有些不耐烦。 江南的冬日比起北地并不严苛,三人走在林子里还时常见到绿色的树木。那时萧茧对冬日常绿的树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而苏蘅却很是喜欢那些树,二人天天拌嘴,邵隐听得好笑,也懒得做和事佬。 他们看着白昼短下去,夜晚长起来。那时邵隐因为跋涉伤势并未大好,但他们已到了槿都临安附近。他们一路听闻槿法森严,苏蘅也确提及过几名年轻捕快。邵隐对此不甚关心,却因苏蘅说过自己险些被捉而多留个心眼。 那日他们走至临安城外,萧茧忽道,“不好,有铁链响。” “是那三个人,他们在旁边了,怎办,跑么?” “不必,”邵隐道,“你什么也没干,我和小萧有外交豁免。” 那时已有三人从三面包抄过来,一个是明丽少女,两个是英俊年轻人。和他们三个一样?邵隐压下让他觉得恶寒的念头,道,“三位捕头是第一次见面罢,不知这样见面是为了什么?” 邵隐说那些话的时候笑得让萧茧都拿手指头捅他,只听那少女道,“呔!大胆贼人,在此被我等缉拿,还有什么话说?” “我不想打架,”苏蘅却搭了腔,“你们三个滚远点,爱上哪去上哪去。”她冷着脸道,“若不走,苏某肯定翻脸。上次你们辱我之事,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就自己上门找打来了?一对三我不一定打得过你们,三对三你们三个还是拿个链子把自己锁上算了,少被我们打得哭爹喊娘给你们家祖宗丢脸!” 邵隐教她话吓了一跳,想这小姑娘还真能说,不愧一个邺家女儿。他因那些念头而发笑,也不言语。他见那三人面色不变,应是被骂惯了的,且那三人似乎没有逃走或者退却或者转进的动向,知是不免要打架了。他身上可是还有一个窟窿呢,洞还没长好就打架,再流血怎么办? 她怕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这个小蘅儿,真是呐。少年因那些奇妙念头而发笑,轻出了一口气,这些无所谓不是么?他知道他们不会失败直至命运让他们败北的那一天。这时还太早,至少他不想真的用到那些外交豁免权。那么就如此么? 邵隐看那三人没有动静,便向萧茧耸肩道,“小萧,怎办?” 少年也耸肩,“还怎办,干耗在这里?” 邵隐忽地在那小少年眼中看到什么,不似从前的一无所知,他如今可以从那少年眼里看见某些调侃混合着认真的东西,那些无所谓是调侃还是认真。 那时苏蘅又喊,“你们识相就放我们进城,天色晚了我饿了谁有闲心陪你们干耗?没事找事的,滚开!” 她的语气强烈吓了邵隐一跳,他看向苏蘅之时,那小少女向他使了使眼色,这正好。 邵隐微笑,“城月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那三个人不知道他有伤,那些人不知他受伤。邵隐在心里嘀咕,这样吓走他们,小蘅儿真是个好姑娘。但他自己嘴欠不是?少年鬼使神差笑了笑,“你们真的要动手?”他的声音没什么底气不是?反正他自知面色一贯很糟糕,也不会被当作——等等,这三人又没见过他,他又道,“三位捕头,我还不知你们名姓。” “我是隼,”那少女道,“高的是鹰,矮的是鸢,啊,其实比起你们来他们只有高和更高,没有矮不是么?” 什么话!他不过是没长高而已,谁说他就注定只有七尺五寸高了?邵隐又笑,“那么真的开打,你们是这个意思了?我三人向来不懂何谓牢狱,要让我们去那种地方,你们也得有两把刷子才行,否则要捉我们,真是天下笑话!” 邵隐说着,抬手握剑。肩上的剑随着他的手指跃出剑鞘,“我已经打够了,输够了,但是今日你们送上门来,可休怪碎心剑一向无情。” 苏蘅萧茧对视无语,他们可早已熟识邵隐性子,觉着他性子虽转好还是有怨气压在底下,今次教这三人讽刺弄得按捺不住。二人耸肩,取出了武器——苏蘅甫一拔出那青青的剑,萧茧便道,“苏姐姐,把我的剑还给我。” 他弄得苏蘅只好撇嘴掷还宝剑,又从怀中掏出一把小扇子来。那是她与邵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了比试谁强谁弱拿出过的武器。邵隐知道那扇子的厉害,撇撇嘴道,“你们三个还不快走,赖在这里等着被砍豁戳窟窿不成?” 女捕快依旧一脸漫不经心的笑,“抱歉,此乃公务。” 言语之下,不说话的鹰与鸢也动了。二人手中两条铁链,直向邵隐萧茧二人。 邵隐见是最高壮一个扑向自己,暗自叫苦,也不好意思露怯,只得硬着头皮举剑身前。不要怕不要怕,他对自己说,这种槿国的小捕快不是剑神,他们不会把你钉在一棵树上。天呐怎么想这么不吉利的事情?不要怕这种人呢——但他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他叹口气,是伤让右手不那么灵便么?那换手好了。 他将剑换至左手,反正他是双手均可使剑的人,左臂力道尚比右臂大些。那时他看见萧茧已对上鸢,二人身形均飘忽不定,一片青光卷着风中叮当作响。那是抗天剑对铁链的战斗么?他方想笑,只听一个温吞声音道,“休要再发呆了,否则您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邵隐耸肩,不以为然。他见那年轻人很是壮实,比他自己高了近一个头。他还没长高,他还会长。少年一面念叨,一面指出了手里的剑,“喂,大块头,可别怕了我呵,当然你怕了可以逃走,我不会追的。” 他言毕挥剑而上。 邵隐再没有一次战斗比这一次更避免兵器的接触,他可不想再被打吐血,虽然他一路都在吐血。被剑神打吐血可比被小捕快打吐血说出去能见人得多。 他的剑意在风中弥散开,有风么?它可以吹起他的额发,那样来自故乡的风,你听见了么? 风中传来的是什么?他听见熟悉的曲调,是谁在这个国度吹笛? 少年轻出了一口气,这是他所擅的,他本来就是来自风中的人——只是不知何时归还而已。 那时他注意了他的对手,一个大块头,看起来却不傻。这样的人会是擅长什么的呢?他想不出来。邵隐揉了揉眼,用他的右手。若那人会乘隙而攻,他就可从左侧穿入,取其肩井。邵隐打着如意算盘,鹰却不管他佯攻花招,他发现这样反是他被逼退,这算什么,那两个人赢了救他下来么?他可不希望如此。 邵隐忽地双手握剑,凝神于剑意。我们出自同源,我们是同一个地方前来的兄弟。他轻声道,“我就是一柄剑。” 剑光忽自他的手中长起,他听见剑鸣,那他永世也不会忘怀的,心跳的声音——少年忽地笑了,就着剑意吟出字句,“歌尚急,风猎猎。孰鸣笛,清光歇。弹铗者道是,谁与同诀!” 言意未尽,他手中的剑已指在鹰的颈前。同一时刻,鹰手中的铁链寸寸断落。 那时他心中一无所有,只有他手中的剑。他在幼时就以血为它开封,它是他拥有的一切。 “你在流血了。”鹰依旧是那种温吞的声音,“我打不过你,我不抓你了,不过如果你流血下去,只要一晕倒,我立刻可以扛了你走,比什么都简单。” 邵隐恍觉胸口白衣染了血迹,那是未愈的伤又出了些血,但这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如今剑技又高过从前,在他只拥有剑,剑也只拥有他的时刻。那时邵隐笑了笑,“那么我不用拿出外交豁免来吓唬你们了。” 他看过去萧茧依旧与那鸢打得难解难分,少年萧茧剑意疏懒,青青抗天剑在他手中只如韭叶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19 部分阅读 他看过去萧茧依旧与那鸢打得难解难分,少年萧茧剑意疏懒,青青抗天剑在他手中只如韭叶一般,那种意在止而非杀的剑意。邵隐见萧茧左手持剑,右手却隐在袖中,知是要使暗器阴招,也不点破,就静静看。鹰自收拾了破烂链子,邵隐还忖度他会不会报上去说是因公务损失,叫上级发条好点铁链。他念想间只见一把铜钱飞过去,直接把鸢砸倒了。 邵隐目瞪口呆,不知是自己比鸢耐打还是平日萧茧手下留情。想来后者可能要大许多。邵隐听见鸢在地上哼哼唧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用钱丢人,这是侮辱国家货币——啊!”言说时萧茧阴了脸色,毫不犹豫又丢去一大把铜钱。 邵隐发笑,忽地听见一声清亮,“洗月诀!” 两个身影分开来时,隼一脸不敢相信,“上次你还是个什么不懂小丫头,这是——”说着捂心单膝落地。 少女苏蘅挥挥她的小扇子,“武学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何况本姑娘今日不开心。走了,两个小朋友,你们太仁慈啦。” 那一笑让邵隐愣了片刻方追上她的脚步。苏蘅这个小丫头总是吵吵闹闹,但他们就是得相信她,无论如何,她可是三人之中的最强者。 邵隐回味方才看见那二人相分一刻,城月分明用扇子做刀,舞出的——她叫声洗月诀,那就是蝶影刀客柳姑娘教给她的招式么?他想了一百种破法也没办法破解那一招呐。 那时邵隐又听见笛声了,何处来的笛?他知晓笛是那惠宁的小孩吹的,那个小丫头,总是吹这样的调子,怕是会长不大呢。 三人走进槿都临安,苏蘅不免要对邵隐流了血这一点大肆嘲讽,而邵隐却只是以假笑来还击,那时萧茧愈发沉默不语。临安并非一座大城,他们都知道,当他们走了不算太久就到了宫城脚下之时。那时苏蘅擦了擦鼻子宣布自己饿了,就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留下邵隐萧茧面面相觑,最终只得以猜拳来表决吃饭还是吃面。 到了馆子听店家说米用完了的时候,输掉猜拳的邵隐对萧茧作出了胜利的表示——当然萧茧当作没有看见。 那时萧茧比邵隐高一些,不是很多,邵隐又想到隼对他们个头的取笑,不由不大开心。 小二端上了面,吃面的时候一切不开心都烟消云散,睡觉的时候它们更是无影无踪。 邵隐在夜间听见有人吹笛,是谁在吹笛呀。他推开窗子,没惊动睡着的萧茧,他看见对面的屋檐上坐着一个人,似是个年轻女子,她握着一只笛的模样。那曲歌不是他国度的,那曲歌属于江南。 他听着笛声,风冷冷的,吹在面上有些刺痛。邵隐轻轻呼了一口气,用手温暖一下面颊。那笛声在诉说什么?他可不是个知音,他从来没法从音律中听出太过高妙的东西,他只知道一个乐曲代表快乐或者悲伤,而这个女子绝不是在吹一曲快乐的笛。但她为何悲伤,就是他不知晓的了。 邵隐觉得屋里有些冷,便关了窗。他走至床边,忽听得萧茧翻了个身,口中低声道,“琅轩……” 那个名字,他愣住,那个孩子不会忘记的故土,他自己不会忘记的家仇,这些东西持续了几个世代,还要继续下去么? 他不愿再想那些,只是轻轻抚着剑,坐至天色鱼白。那时他心中思绪翻腾,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最终萧茧揉眼起床,听他低声,“对不起……” 九 第章 怅然三叠是阳关 “你为什么会说对不起?”萧茧问。 邵隐愣了愣,那少年的话语将他从沉思之中拉回世间,于是他摇摇头道,“不知道。”完全一副失魂落魄样子。 萧茧搔搔头道,“怎地,昨天你打那一架撞到头变傻了?” 邵隐摇摇头,用手搓了两把脸,站起来,“不知道,或许我有点疯了。” 他得承认这点不是?他做的很多事情都很是疯狂,但这也无所谓,他是他自己,才不管这小孩会怎么想。“今日我去找一下叶楼主,你也随处走走罢,”他对萧茧道,“离我远一点,或许你就没什么霉运了,如何?” 小少年浮出狡黠笑容,“自然再好不过,可你也不要和林若离再一言不和打起来。往日他打不过你,今日你打不过他,我可不会在那里救你。” 邵隐嘴角轻扬,“你这小孩太乌鸦嘴,小心下次我找个时间揍你一顿。” 他说罢负剑跃出窗子。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不走正门光跳窗户的习惯了?或许是那一次被燕逸秋那小姑娘伏击在走廊里的事情太可怕罢,他输了,但他又不愿承认那就是他的败北。他若承认,怕就是为天下笑了。 临安是他所见过最安静的城池,邵隐见到街上有着年轻人捧着书本转圆圈,也看见有男子站在檐下,年轻姑娘小步跑去,二人相视而笑,携手离开。 邵隐走在青石长街上,忽地觉得足尖冷嗖嗖的,低头一看,是靴子终于破了。他寻到街边补鞋的摊子,补了靴子却掏不出钱来,因他身上一个大子没有。正烦恼间,邵隐见两骑自一旁过去,马背上的人他是识得的。但他被修鞋匠缠住逃脱不了,只好道,“我身上如今除了剑,只有支画笔了。你若有纸墨,我可为你画一张来抵补靴子钱。” 他可不知自己的画能不能值那三文钱一个大钉,总之他掏出了他的笔。修鞋匠只说哪里弄纸墨去,叫他把笔押在那里拿钱来换。邵隐叹气,却也只好照办。幸好他不是那种拘泥于一支笔的画者,笔送给鞋匠都是无妨,只要他不露着足趾去见清洌ブ骶托辛恕?br /> 邵隐走过长街,转过路角,远远隔河相对便是两座小楼。那就是清洌ィ绻星憧梢源又械玫揭磺邢M那楸āI垡呓÷トィ旎一业模龅赜幸坏阌甏蛟谒牧成稀K涌炝瞬阶樱咧谅ハ拢拭趴诘娜耍耙堵ブ髟诜瘢俊?br /> 他甫问出声,忽有年轻女子声音笑道,“什么风把邵门主吹来了?快快请进,要下雨了。” 邵隐向厅里张望,光线很暗,他看不真切。走进厅中,他方见那一个年轻女子向他欠身道,“许久未见,这次怎弄这般落魄模样?铁扇褐蝶在哪呢,怎不见你带他们来?” 叶鸣翮定是将他们在外面装的模样信以为真了,其实只有他们两个带上他,哪有他管着那两个人那种事呐。邵隐一笑道,“铁扇君性子野,外面玩去了,小萧有心上人要看望,而我却还与你有赌棋之约,所以来此。” 叶鸣翮亦笑,“甚好,来棋房罢,今日定将杀杀你的锐气。” 他们摆两盘棋,邵隐胜一场负一场。胜是险胜,败是惜败,他退乱了棋子,忽见旁边小桌上摆着一盘残局。他端详一会,问,“你下得这么差的棋局怎么也留着?” 叶鸣翮耸耸肩,“那孩子让我留着的。” “那孩子?”邵隐不解。 “小飞鸟。那个孩子与我对弈的最后一盘,他让我把这盘棋留给一个人看,那个人自然不会是你。” 邵隐又笑,“那小家伙也会下棋,真看不出来呐。” “小家伙小家伙的,你也不过比那孩子大一岁。”叶鸣翮也笑。 “小叶,我闻见血腥气。”忽地有个年轻男子声音道,“怎了?” 邵隐起身,见那是个很英挺的年轻人,眉目疏朗,神情淡淡的,因笑道,“林兄别来无恙?” “我闻见一个透明窟窿的味道,被谁捅了?”林若离摆出一副恶狠狠表情。 叶鸣翮莞尔一笑,“若离,你又瞎胡闹,还不进来?” “观棋不语,你这棋房又没多的凳子,我站着学哑子怎好?” “我们早弈完了,等你来说话呢。”叶鸣翮道,“若离,别光顾开玩笑了。你既然自命医师,又嗅到他身上有洞,还不看看?” 林若离一笑,走进棋室,“伸出手来,让我看看。”他直接命令。邵隐撇撇嘴,将手伸过去。林若离三指压上他腕脉,叹口气道,“你这人两个月被捅了几次?这可不是流一点血的事情,你半片肺都快给废掉了。更兼血气不足,你现在还敢在外面跑?” “反正我还有力气打架。”邵隐笑道,“昨日还打跑了一个小捕快。” 林若离眨眨眼,“我可不知道堂堂流星门主会为打跑一个小捕快而高兴至此。” “那现在你知道了。”邵隐抽回手,“作为门中三人武艺最差劲名头却最可怕的在下,能够打败一个小捕快走掉而不用将事情上升至外交高度,在下还是很有资本炫耀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邺国词么?”林若离皱皱眉,“忠告你一下,不要再乱跑了,你现在养伤最重要,落下病根的话受罪的是你自己,知道么?” “是——”邵隐不耐烦地回答,“叶楼主,你家林若离也太多话了。记得前次他不是这样人啊,那小孩子是不是天天找他说话?” “那孩子活不过这个月了。”叶鸣翮道。 邵隐愕然,“一两年前他敲断我两根骨头的时候不是好得很么?”他摸摸胸口,又碰到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他让我躺了好些日子呢,怎么这么小就——他不打算回去了么?” 邵隐问出问题,忽地想到这二人并不是他自己国度的人,不会运用那些奇妙的风俗,只好叹口气道,“那孩子可是我所管辖地域的小城主,这样死在外面,未免太悲惨了。” “他自己愿意这样,也就不是悲惨了罢,”叶鸣翮托着下颌道,“悲惨的事情世间有那么多,又没有一种是人的手能够轻易扭转的。邵隐,昔日你助我,是平了我一人的小不平,但还有那么多人的小不平,你在你的路上前进了多远呢?” “我不大关心确切的这些。”邵隐道,“我只是看见不平就拔剑而战,说不定我的参与也会造成新的不平,但那终究是一些听闻。我知道的我的路途之上有险要之处,但我不怕它们。若我连为别人平不平之事的能力也没有,是不配去与我自己的不平为敌的,” “我记得你曾说过那些,我也认为你的念头不智且致命。但你是执于他的。别人都没有办法改变你,不过现在你身上的洞也不能改变你这稚幼的决意么?” “曾经做下的承诺我不能忘,先前发下的誓言我不会改。”邵隐道,“我是那么个古板的人,不要说一个两个洞,就算身上多了十个洞,我也不会更改主意。” 叶鸣翮耸耸肩,“就知道你会那样说。怎样,今日我们一同喝些茶罢。” “我不饮茶,只喝酒,”邵隐微笑,“你们这不同国度的人就知道饮茶,一点也没有豪情壮志,我在我自己的国度之中,可从没见过有人饮茶的。” “说到酒,你家城月却是天下无双的好手艺。这次过来没给我们带一点么?”叶鸣翮带着些许促狭的笑道,“若离天天想南柯呢。” “哪里是想南柯,分明在想小苏。”林若离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笑意,“那姑娘给他太埋没了,小叶,不如我们把小苏挖过来,我的二楼主之位都可以让给她。” “哎?”少女的声音从窗子外面传来,“若离你要让我到这里来?呀,阿隐,你连小萧都不带就乱跑,若是小燕姑娘再找上门来该怎么办?” 她从窗子跳进来,甩甩头发上的水,“喂喂,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叶鸣翮笑道,“等你呐。小苏你现在越来越漂亮了,这小子怎么看都配不上你。对了,小萧不是挺不错一孩子么?” “小萧是满俊了,不过前些日子我见了剑神家蘋公子,要说天下第一美男子,定然是那个人了!”苏蘅笑道,“一比下来,不管是小萧还是阿隐,都变成丑八怪了。不过怎办呢?好看又不能吃,这两个家伙虽然麻烦——尤其是笑的这个!他们麻烦是麻烦,不过欺负起来很好玩啊,反正他们又打不过我。” 原来这就是那小姑娘的念想么?太可怕了!邵隐望望林若离,后者伸出根手指在脖颈上咔地一划。邵隐叹口气道,“城月,我未见得那么弱罢?” “连燕逸秋都能把你捅个窟窿,你不弱谁弱?”小少女咯咯笑了,“杜蘋叶青那样的家伙强到我都打不败,那才是真的强呢。” “燕逸秋刺我,那是我没注意,换你一样多个窟窿的,还说我呢。”邵隐一笑,转向叶鸣翮,“叶楼主你最近还好罢。” “我么,也就是老样子。”叶鸣翮淡淡笑了一笑,“对了,我这里的事情,也还有要告诉你的。君毅死了。” “那人早就该死,死有余辜。”苏蘅插到,“不过千千怎么办?” “若是没有千千在,三年前君毅就已经死了。”叶鸣翮道,“那样的话,也就不会弄得这么麻烦。” “若非君姑娘,这回我本也不会杀了君毅。”林若离道,“你两个我是知根知底的,明说也无妨。虎毒不食子,但虎饥不择食,之前他背叛我们,至少是他自己的利益为先。如今他既然连自己的女儿也能杀,就没有什么价值活着了。” 这是真的么?邵隐思忖,会有一个父亲残酷到杀死自己的孩子么,这其中又发生了——剑神对于自己的孩子,怕是漠不关心,并且让他们走上死路,但是——他并没有问出那些问题,只是低叹了口气道,“多事之秋,过了这一年,运势可能会转好罢。”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反正日子还得过下去。我是有这里了,你们三个人又要流浪到什么时候?” “我想,可能到我们找到可以呆下来的地方的时候。”苏蘅道,“不过这或许很难罢,又有什么地方可以真正让风停留下来呢?” “是了,你们这两个从风的国度来的小孩。城月过来,看你脏的。”叶鸣翮招手叫苏蘅,苏蘅凑上前去,叶鸣翮为她拍去身上灰土,“你是姑娘家,这样再跑,小心晒得和蝶影刀客一样黑。” “柳姐姐很漂亮啊。”小少女眨着铁色的眼,“而且柳姐姐人那么好,谁见了不敬服呢?当然我不是她那样滥好人,我可是坏蛋呢。”她吐吐舌头,“叶姐,你看柳姐姐也是要到处跑的不是?” “她和你又不一样了。”叶鸣翮道,“蝶影刀客是个诗人与歌手,她会为了寻访诗歌而行走江湖,而你是个小老板,也该好好坐下来开家店子才是。” “让这小丫头安静下来,小叶你先让你的马学会人话还来得快些。”林若离摇摇头道,“好了,你看这小朋友的脸色那么差劲,一定是连早饭也没吃过就跑来和你下棋。你不准备点好吃的于他们么?” 叶鸣翮狡黠一笑,“就等您一声令下,林楼主。” 槿地大部饮食偏甜,邵隐吃不大惯,加之伤口痛楚,只是浅尝辄止。他见苏蘅狼吞虎咽,活像十天没吃过东西一朝遇见大肥羊,不由淡笑。苏蘅白他一眼时嘴角还挂着饭粒。邵隐很是纳闷为何叶鸣翮不会笑出来,在她一直托颊看着苏蘅之时。 少顷,邵隐忽地想起昨夜那吹笛女子,便问,“叶楼主,近两日有无在夜间听闻有人吹笛呢?” “是楼子里寄住的小飞鸟么?”叶鸣翮道,“那孩子时常吹笛的,你听他的音律,有时真能让人难受到骨子里。” “不是那孩子,”邵隐道,“是个大人。” “我不大知晓。百事通若离,你可知晓?”年轻女子眨眨明澈的眼,朝一旁俊朗年轻人道,“我是也曾听过几次,江南的调子。想那孩子生在邺地,怕不会奏这般娴熟。” “那是云碧。”林煜淡淡道,“凤翔天宇双剑的小师妹。” 之后又有长段时间没有声音,邵隐终起身告辞。苏蘅朝他做做鬼脸,言说要留下玩会。 邵隐也就自己出了楼子去。天仍然有些落雨,他站在门口看雨,不久有杂役为他拿伞。邵隐撑了伞,便走进雨中去。这样落雨的日子,雨会把一切痕迹都洗干净么?辛鹄如今还是那么悲伤么? 他不大知晓那一些,只希望那个少女跳出那些悲哀,因那不是她所属于的。 雨点打在他的伞上,叮咚作响,那些雨声几乎成了曲调呢。雨是风带来的,从他的故国么?不,故国是没有多少雨的。他讨厌下雨的日子。 邵隐觉得有些冷,才这样就开始觉得冷了?真像老头子呐,以后可不要说你是从邺国来的,那太丢人了。 他走在街道上,看见远远有两个人,身影很是熟悉。那是什么人?他走近些,看见是萧茧与萧荷二人。他对那兄弟二人间的言谈兴趣不大,只站得远远去看。不久兄弟两个相互拍了拍肩膀,朝相反方向去了。邵隐看见萧荷朝着自己走来,依旧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小白菜,我那毛虫弟弟这些日子整得你够呛么?” 他一脸神秘莫测笑容,邵隐不明所以,只道,“不曾。” “我只是要告诉你,那小毛虫对朋友是很严苛的,所以你大概会很辛苦呢。” 邵隐淡笑,“辛苦的话倒不怕,你与叶先生的事情又怎办?” “叶青啊,就那么着了,他叫我的时候我再凑上去最好。他说过会来找寻我,但他彻底死心之前我不会动手的。” 邵隐看见那少年的眼底藏着哀伤,朋友兵戎相见,那是他所愤怒的一点么?不过小萧若从小被这种兄长教大,变成这种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问,“小萧对于国仇比你执着是不?” “嗯,他是少子,城主以后大概就是他继承了,——如果阿豹专心铸剑的话。继承檀瞻的人自然要知道过去的事情,其实那些我看开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只靠一个年轻将军鬼才守得住国度。如今靠我们更是不可能复国了,得过且过罢。” 这个年轻人并非忘记了过去几世代的国仇,他只是不想面对。邵隐看着那少年的神情,坦坦荡荡,没有刻意去隐藏半分东西。他想起萧茧那双藏着他看不透事情的眼,不由轻叹口气道,“在下告辞了,公子多保重。” “你和那孩子是一样的人啊,有什么话就说出来,这样子很容易让人乱想的知道么?东想西想,脸上又藏不住东西,这样不容易交到好朋友的。” 邵隐怔了怔问,“什么是好朋友?” 萧荷摇摇头,“一时半会说不上来,那些酸人说真的好朋友一定要引导你走上正道,那样算是一种罢,但和人真是密友的话,也不限于仅在正道。总之我说不清楚了。小白菜,你去问我弟弟吧,他比我用功,别过。” 萧荷说罢一个鹞子翻身闪身不见。邵隐为那年轻人绝顶轻功而暗暗赞叹,雨水滴答,他步回客栈,在屋中听外面落雨。 那时萧茧尚未归去,他听雨听得思念起故乡来。那时他从惠远出发,走至阳关才算离开那片风的国土。那时连他拥有的风也弃他而去,他记得它的声音比一切都清晰。 邵隐坐了小会,门上忽传来敲击声。那是谁啊,不会是燕逸秋罢? 邵隐打开门时看见那小少女甜甜的笑,吓了一大跳。万幸她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捅他一个更大的窟窿而来,这是他的心跳的最厉害的一次。少年轻出口气,退后几步道,“燕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找小萧的。”小少女道。她的笑让邵隐觉得浑身发冷,毕竟她随时可能一剑再捅过来。他道,“他不在。” “那我等他,怎么,连个座也不给么?”少女挤挤眼,窜进屋中找张椅子坐下,满意地吐口长气道,“怎样,还痛不?” “痛,不过不是你捅的。”邵隐回答,“不过反正都一样,你有胆子一个人来这里这点,邵某很是钦佩。” “我为何不敢一个人来?你分明是我的手下败将。”小少女皱皱鼻子,“反正现在你看起来也打不过我,我还怕你怎地?所以我过来找小萧啊。” 邵隐只得苦笑,想她要再呆下去他怕是得找个借口逃走了。那时萧茧爬窗子进来道,“你这么早回来,又把裤子输掉了么?”一眼又看见燕逸秋,皱眉道,“你怎么也来这地方?” “临安是我的地盘。”小少女道,“你们做了什么我都知晓。” “真的?”萧茧忽地又露出了他一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笑容,“我今日和叶青说了什么你知晓么?” “你今日没遇见叶青,”小少女道,“他昨夜没睡,今晨补觉,我的几个细作一直在监视他。” “也监视我们么?”萧茧依旧保持着笑,那笑让邵隐有些起鸡皮疙瘩。 “若监视的话,清洌ブ鞑换崦挥胁炀醯摹!鄙垡溃澳阏倚∠粲泻问拢俊?br /> “没事,只想见见他。一直被你使唤,不知他被你累成什么样了。”燕逸秋道,“听说他还抱过你是不?” “喂,”邵隐终再受不了她言语,开口打断,“你们先叙,我出去了。” 他言毕便出了门,微压胸口,伤还是很痛。这么重的伤是不会好得太快的,不过他可再不想听那两个人的言语了。 十 第章 还说往事皆云烟 邵隐不听那二人多的话语,只站在廊中等了片刻。他又进屋子去时,两人却都已不见了。邵隐想偶尔让那小孩出去逛逛也没什么,便不管他们。 那一夜萧茧不曾回来,邵隐不知为何也不担心,反正他夜间难以入眠,就推了窗子望出去。雨后初霁,月残残,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邵隐不知那血气是从何地飘来,擦一擦鼻子,那些气味还在。这样的夜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没有什么人能够回答他。 次日萧茧一早回来,满脸怒意。邵隐也不问,等他自己叫出声来,“萧荷那混帐东西,我在那破城的时候他居然用我的名字在这里招摇撞骗,差点把逸秋也骗了去……”他发出一些邵隐只能勉强听懂一半的诅咒,让邵隐觉得那小孩子确实火气有些大了。 于是邵隐微笑,“你哥比你俊,这不是挺好么?” “所以阿秋见我第一句话是,啊,小萧,你怎么变丑了?”萧茧冷笑道,“知道貔貅帮么,不知道我告诉你。他们要杀你见过的那个小孩子,因为他流着你故土的血,却做了我靖地的叛徒。” 邵隐不明所以,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猜罢。对了,因为我那哥哥搅局,你我也是他们的目标了。” 邵隐从未见萧茧那般没有耐性,也不好去询问,只好叹口气道,“这种事情,我已不想再管。” “跟我走,我让你不管。”萧茧不由分说拉了邵隐跳出窗子去,邵隐教窗沿卡住了肩上长剑,二人挂在窗上费好大劲才挣脱下来。那时邵隐见萧茧神情依然怪异,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 路上行了不久,邵隐听见琴声。那一缕清音破破碎碎,让他注意到了抚琴的人。那是个小少年,闭着眼,垂着头,十指在七线丝弦上滑动。七绝之一的琴。 他唤那少年,小少年抬起头来,瞬又低下。他看见那少年苍白得吓人的面色,想这孩子确活不过来年春天了。那样的病折磨着的孩子,他为何还会继续在这里弹奏他的长琴,而非收拾行囊准备归程? 他们随便找事询问,邵隐也不知为何会问及燕逸秋。那小少年的骨头似乎一握就断,但他依旧未得到任何答复,只见那少年离去背影。 他们寻至一家酒馆,方不再行进。那时萧茧道,“他果然有杀了你的实力。” “他还没有,”邵隐道,“并且再也不会有了。” 他望向远方,这样的时候,没有风雨,能够看得更远一些么?长街的尽头是城墙,将他的视线钉在那里。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不,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萧茧拍他的肩,道,“你看见了。走罢。” 邵隐抬步起来,方才那不成调曲子突地一响,他忽道,“小萧,帮个忙,用三文钱赎我画笔回来。” “你为了三文钱把你的笔当了?”萧茧用看怪物的神情看他,“你是想吃糖葫芦还是怎地?” “我补了靴子,以免在外面丢你的人。”邵隐道,“客栈到清洌ヂ飞系哪掣鲂常阈行泻冒镂椅饰拾眨业纳怂坪跤挚纪戳恕!?br /> 那是借口,他知道,他只是要支开萧茧。 邵隐走回客栈,没有进去,就站在路边,靠在墙上,看天上的云。它们是被风送来的。他总想到风。邵隐淡笑,这样的自己,可能战斗么,能够去复仇么?复仇是甜美的毒药,他早已饮下这杯毒酒,所以此时此刻他不会惧怕,那之前之后他都不会后悔。 邵隐倚在墙上晒太阳,有些昏昏欲睡。这时候连一个小孩子过来捅他一刀子他都不会有防备罢。真是的,为什么要防着别人,明明只有别人防着他的份嘛。 邵隐对着天空伸出手,攥成拳头,“我要做天下第一。”他轻声开口。 忽地,他又看见了那个与他们有一面之缘的黑衣女子。高挑的黑衣女子,从长街那一头盈盈而来,在他面前立住。 邵隐欠身道,“前辈别来无恙。” 顾卿怜黑色的眼里没有任何情感的表示,邵隐觉得这和他认识的某个人很是相似,不过这不算什么。他听见了有什么声音,似乎是来自那女子的心底,却与他自己的叹息相合。他听见那女子的声音有些干,“你的伤不轻。” “现在还算好,”邵隐微笑,“不妨事的。” “他们杀了你才算妨事?”女子并没有笑,“你的伤,我知道有一个人身上也有一处相仿的。” “谁?”邵隐问。 “叶青,”她的声音冷冷的,“他可是站着不动叫人给钉到墙上的,你不会也是同样罢?” “啊,我是准备钉别人到墙上的时候被挂起来的。”邵隐干笑,“有什么办法?这种时候除了技不如人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听天由命,罢了罢了,幸好我现在还没有死。” “叶青那一次,是刻意求死,也还是天意弄人。我看了他十年,其中悲欢也是说不尽的。” 邵隐看见顾卿怜眼中终于有了第一种神情。悲哀?不是悲哀。怜悯?也不大像。她不会是喜欢叶青的罢?但那也不像,这样一个厉烈的女子,是不会去爱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在内的。那么她表露的到底是什么?他不知晓。对于别人他敢问,而对于这个女子,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问。 她属于上一个时代,拥有着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故事,让他想要去追随与超越。他想成为天下第一,却知晓那是他终一生无法做到的事情。 “你已经做得足够了,不要太勉强自己。”顾卿怜道,“否则你会把你的生命燃尽,在你寻找到你所寻找的东西之前。” 她言毕继续向城中行去,留下邵隐立在门口。 那时日头暖暖的,他的手指也暖了起来。在他复仇之前,他绝不会死。在复仇之后他会疲累么?风也会疲累么?笑话。也许会罢,城月是知道他的,她一向比任何人都知晓他,但她总是到处乱跑,这个小姑娘,野丫头一个。 邵隐想着苏蘅之时萧茧丢过来一支笔,正好打中他肩井穴。邵隐看着那面上一副“与我无关是你自己不接好”表情的萧茧,连拳头都攥了,却还是没有出手打人——他知道他打不过,事实总是令人悲伤的。 对于萧茧花了四文钱而非三文拿回那支笔的事情,邵隐不算太在意。他毕竟又可以作画了,在他几乎忘了如何提笔的时刻。邵隐在客栈中画了七日,这样七日之间他用去了一大叠纸,却每画完一张就就着烛火烧去,不让萧茧看。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有那么多地方是留给他的笔的,它说不定比剑都重要呢。 那时邵隐推开窗子,天阴沉沉的,这样一个风雨之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么? 他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他必须去。 邵隐带着他的纸伞走出客栈,走出城门。他被什么牵引着走去?他不大知晓。那些牵引他的东西似是与他的故国相关的,却又似仅与他自身相关。那种熟悉的感觉。 他被他的心念拉扯着向前,却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一个熟识的人么?他只是走去,看见一个小少年伏在一张琴上。 他的心,没来由地狠狠痛了一下。 那与他相同国度的少年,把心寄予乐器的少年,有能力击伤他的少年——呵,有这能力的人够多了,不说也罢。但他面前伏倒的,分明是一具小尸体。 是你在呼唤我么?他无声地问,不,你不会的。你甚至不会记起我。你我在彼此心中不过是过客而已,正如多年之后,我也只会偶尔记起,在少年时曾有人与我并列七绝。不过我故乡的孩子,我还是要为你唱起那片土地的挽歌。 他知道自己的歌喉很可怕,只是默默在心中念起那些挽辞。他望着那少年,看见那血污的面上,居然还存留着最后一丝笑意。 那是为了什么而欢笑?下雨了。他撑起了伞,雨打在上面,嗒,嗒。] 心跳的声音不过如此么?但那个孩子死了。他看见两个年轻人找到了那个少年,一个是他曾经见过的蓝筠清,另一个他不识得。他们为了这孩子而来。邵隐静静看着那一切,直至雨水几乎将地上血的痕迹也冲刷殆尽。 邵隐看见一个蓝色的人走到那片土地上,用指尖沾了地上的血至面前查看。你在看什么呢?他想要开口,你看着那些血,邺人的血之间没有什么差别,即使和中原人也是一样。你在为了什么而悲伤呢? 他走过去,淡淡道,“我来迟了。” 他走至那片空地,看着那断尽琴弦的长琴。他们丢弃了这张琴。他们并不懂那个孩子的心呐。 叶青之后的言语他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认真回答。那个年轻人还与他们初见之时相似,那时他天不怕地不怕,却要以一场失败来奠下走入中原的路。这算什么?呵。 邵隐忽想要淋一淋雨,便丢弃了手中的伞。他用一方帕子包起地上带血的泥土,你知道我不会带你回去,但我会携你一同前行。他思忖着,又与叶青交谈几句,知晓其意。 他知道如今自己在想什么,静静开口,“如今将别,邵隐愿再与先生讨教剑术,以正不足。” 他还是想要做天下第一么?他只是想要拔出剑,在他唯一真正尊敬的对手之前。 邵隐轻轻拔出了碎心剑,弹着剑身。雨水顺着他冰雪洗过的剑锋流至剑尖。他也看见叶青的剑,那样美丽的月色,他追寻却无法企及的剑。 他并非在这一日求胜,而只是希望让对方看见:他的希望与决心,即使在他受伤之时,也决不会改变。 而邵隐也看见叶青比从前更苍白而消瘦,只有那双在激动时会变成蓝色的眼和他们初见之时一样,对一切都不在意,却又绝不会后退一步。那个人也是骄傲的人呢。 邵隐道,“那我便抢先了,可否?” 叶青微笑答允,邵隐立时挥剑而上。他们之前打过一次,叶青轻易破去他的剑意——这一次至少要撑久一些罢? 邵隐挥出了手里的剑,这一次他的剑并非为平天下之不平,而纯粹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出。喂喂,你这是做什么?他自问,没什么答案的,就这样吧。 他凝定了心念,剑意愈急,心却愈发平静。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对面那年轻人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是相同的,在同一个国度诞生,相会之时会用一些奇妙的话语互相应答。他们都是剑,即使埋没于尘世,也绝不甘于锈蚀。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但可叹他自己晚生,不得与叶青深交——最终他也只能叫叶青一声先生,其余的故事,他却永不可能知晓了。 叶青的剑一直走守势,邵隐不知为何,他甚至未发现自己伤口又流了血,直至叶青出声喝止。这种时候怎么能止,他可不想在这样时候停下——他还未得到一个真确的结果,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收手? 那时他看见叶青的眼,有什么来自过去的思绪缠住了那个年轻人,他才这样一味守势么——是我太弱了,而不至于让你专心么?他为那突然的念想而厉烈了眼神,蓦地叫出了他自己的绝学——那是他所拥有的全部。 追心诀。 他使出那接连四剑,气力有些不济,却见叶青唇边有了些血色,心头寻思间转了剑意,却已教叶青击落了他手中长剑。邵隐受力不住,撞进叶青怀里,吓了一跳。但他直至告辞之时,都还是他一贯人前的模样——他们是最互相尊敬的对手,但他们不是友人,他们不是自己人。他在叶青面前永远是个孩子,不管是剑还是心。 他们告辞之后,邵隐倚在了树上。他的意志已经无法压制伤的痛楚,他流了血,而他也几乎没有气力移动步伐,在这样的风雨之中。 “雨呐,快下罢。”他对着天空笑了笑,“下得越大越好——否则我会被念叨的。” 他休息了好一会,才有了气力。抬步之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有些头重脚轻,这样好么?他擦擦额头,雨水迷了他的眼,但他看见远远站着两个人,共撑着一把伞。看不清面容的人。那是他们来找他么? 邵隐步履有些不稳,他勉力过去,却又看见了那双悲凄的眼。 他看见的是辛鸿与辛鹄。少女的眼中盈着水气,如同有泪水将要滑落下来一般。但不会是这样罢,他暗忖,她怎么还是高兴不起来呢?他已经让她的兄长自由了,为何她还会那样悲伤呢? “谢谢你,”他听见辛鹄道,“我要用什么才能报答你呢?” 原来她并没有在流泪,他可最不想见到女孩子哭。邵隐轻轻出口气道,“不用谢。” 这就完了?这就完了。走罢走罢,你们两个,回你们的故乡去。江湖之中没有女人也没有眼泪,只有野丫头们和疯姑娘们。城月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你为了我们几乎被杀死,”他听见辛鸿的声音,“终究只是一面之缘,你做了这么多,我们不可能不报答。” 什么嘛,什么几乎被杀死,就不能换个好听点的说辞么?邵隐淡笑,“不必,那是我自以为是,实际实力不济。你们应当去感谢蘋公子,这件事情是他成全的。” 他有些累,不想言语。血已经止住了,这很好,不过这样让雨一淋,回去免不了要发热了。他不在乎那些。 邵隐只是微笑欠身,又向城门走去。走不至一半,忽有小少女跳出来,以一柄青青长剑指住他,“呔,留下命来!” 好好,又是这小姑娘,怎么办?举目无亲啊,他若不拔剑,不知道会不会被真的干掉——拔剑又怎么办?他不知道! 邵隐猛然拔出了碎心剑,剑长声而吟,之上寒光映得他更加苍白,你要的就是这个么?你这鬼丫头! 他一出剑,燕逸秋立刻跑得不见踪影。邵隐止剑,纳剑,按住嘴唇咳嗽,吐出一口血来。这算什么?真不像话!这样折腾他还能走回去么?不能他也得硬撑回去,否则让人笑话死。 邵隐有些摇摇晃晃回到客栈,不理任何人讶异目光。他什么也不管,只径直回房,倒上卧榻,松了口气。 他知道松一口气会怎样,他不管了。 恍恍惚惚的,他觉得有人在推他,他不理那个人,翻了个身又沉沉入睡。 邵隐做了一个梦,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梦见过父亲。 他梦见屋门开了,他欢喜地迎上去。 父亲提着自己的头颅,首级之上仍然有着一种奇妙的笑容。他怔住,完全不能动弹。 “嘘嘘,不要吵醒你母亲,”父亲的声音有如从那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很不真切,“我来接她了。” 他恍惚又觉得母亲是活着的,摇头道,“母亲不会和你去的,你那里是死之国。” “我待在死之国么?”父亲提着的头颅开口问,“如果我在死之国,这里又是哪里呢?” “你不能在风中么?”他问,“你不能安息么?为什么要将阿妈也带走?” “傻孩子。”叹息在风中远去,他看见眼前那个身体倏地化为烟尘,只有最后一缕声音徘徊着,“你的母亲,是来自不同国度的人啊——” “父亲!”他大声喊,“父亲,告诉我是谁杀了你?不要离开我!” “人总有一天要死,他只是走得早了些。”平静的声音,他回了头,见是义父,略微安心,“义父,是谁杀了父亲,我要为父亲报仇!” “你不能去,我的孩子。”义父的声音也似乎从天边飘来,“你杀不了他,还可能搭上你自己的性命。那是你父亲的兄长,他同父的血亲。你永远杀不了那个人,这样的复仇毫无意义。” “我不甘心。”他低声道,“这样发生一切,我不甘心。” “我的孩子,你必须忍耐与退步。” 他忽地睁开眼,额上凉凉的,旁边少女见他睁眼便道 (精彩小说推荐: ) 梦断江南 第 20 部分阅读 “我不甘心。”他低声道,“这样发生一切,我不甘心。” “我的孩子,你必须忍耐与退步。” 他忽地睁开眼,额上凉凉的,旁边少女见他睁眼便道,“你干什么去了?带伞出去还让雨淋到发高烧,还害若离过来一趟。”她点着他的鼻尖,“你呀,真是最给人添乱子的,下次假装我们不认识好不好?” “不好,”他轻轻一笑,“我不要一个人在外面,那样太寂寞了。不过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会感觉寂寞不是?真是奇妙,城月。”他眨眨眼,“你为什么要跟随我?”他一直想知道她的答案,她分明已足够强大,为何还要选择名义之下的追随? 他看那少女搔了搔头,似乎有些困惑,却终于露出微笑道,“还用问为什么吗?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是你说要来中原,也是你说我们要变得天下无双的啊。” 十一 第章 少年怎使鬓先斑 邵隐见那小少女微微一笑,过去种种涌上心来。那时的自己,还真个是自大得可以呢。他坐起身来,一手掀了额上湿巾子,“城月啊,你说我傻不傻?” 他问的时候不指望得到任何有用的答复,少女怔了怔,“你傻了啊,问这种问题?” 果然没有任何意义。邵隐微笑,苏蘅纤细的手指点点他的额头,“你呵,总爱问这些奇怪问题,你自己都知道答案不是?你都知道了,还要问我们做什么呢,是说我们都是呆瓜,不懂你那些高深的问题么?你跟小萧也那样说话的话,他定不会怎么喜欢你的!” “小萧么,我不问他事情。”邵隐道,“他不会回答我我想要知道的,你知道他与我同样。” 苏蘅忽道,“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 邵隐眨眨眼,“怎么说话?” “你和小萧,总是用一些奥妙的词来说你们的话。那些可以让人听懂么?” 苏蘅望着邵隐的眼如星子一般亮,望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和什么人说什么话而已。”他轻轻道,“因为我们和你不一样,必须背着什么才能生存。我只背了我自己的仇恨,小萧却负着一个国度的悲哀。” “不要再说下去了,”苏蘅轻轻握上他的手,“这样的事情,谁也不会希望。你们用不着背负那些。” 邵隐沉默片刻,“我今天遇见叶青了。” “嗯。” “他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我知晓,”苏蘅道,“我一直都知晓。” “还要等待么?”邵隐问,“我们看见了那么多,还要继续等待着观看么?” “和你打过架的,有谁是坏人呢?”苏蘅忽地转了话题,“小捕快总是有着公务,其他的人也没有几个真有心思打架。喂喂,这样下去,原来你希望做的事情呢?” 邵隐笑了笑,道,“世上又有几人如你我这般坏呢?别忘记我们谁也不是好人呐。” 少女一笑,“有吃人大魔头叶青那般坏么?” “更坏,”邵隐微笑,“叶青只被江湖追杀,在下却被世界通缉。” “算了吧,你自己都说过有外交豁免了。嗳,你杀那些贵族,万一引起战争怎么办?” “他们不会与邺为敌,”邵隐道,“一切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对邺开战。邺太强大,只有一个人能打败他。” 苏蘅默然,不久道,“但如今的剑神只是人。” “风神也一样。”他如今还是说出了那个秘密,“他们是无情的,一代比一代更加无情。所以他们也是无敌的,即使是剑神都无法改变。” “那你呢?”苏蘅问,“你无情么?” “我是被逐出的人。”邵隐简单地回答,“只留下天下第一,这虚幻的梦罢了。” “你眼睛的颜色那么好看呢。”少女道,“夜的颜色,我每次看见他们都会想起大漠上的夜,只有星子映出的光。你眼睛里也有星子呢。” “你夸人的法子和骂人的法子一样让人头皮发麻。”邵隐笑道,“小萧呢?” 苏蘅静了一会,道,“我不知晓,今天整个就没见他。” 她没有见过小萧?邵隐沉默,小萧并不是太过好动的人,不会是真个被燕逸秋拐走了罢?若说那样倒也罢了呢?他轻轻呼一口气,道,“我们等等他,他会赶上来的。” “是啊,还带着不少跟班。”少年的声音在窗子外面想起,“好事,真是好事,貔貅帮给解散了,现在他们却全找我麻烦来了!” “你还有气力骂人,麻烦就不算多。”邵隐笑道,“怕什么呢?你又不是一个人。” “托君之福。”少年翻进窗子,找张椅子坐下,支着两条长腿,“如今我也成了背叛家国的罪人。” 邵隐一怔,望那少年时,萧茧已失了素日冷静,茶色眼中射出刀子一般冷光,“要是我自己愿意也就罢了,你说说这成什么事,若是你不愿意硬拉你叛国,你会愿意不?” 邵隐默然,苏蘅也不言语。他偷眼看苏蘅,少女摇摇头,他也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含义,且他自己也未想好如何回答,于是他也摇头。 这样时候摇头会不会让萧茧更生气?大概是会的,但这也没什么法子,别人生气他怎么会有法子。邵隐叹口气道,“你所谓的家国,是靖还是卫?别忘了你现在是卫的贵族,因为靖早就不存在了!” “君出此言,是讥笑我亡国后人么?”萧茧的声音很冷,“或是你觉得我打你一顿就会消气,以后也不会再提起?” “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计较太累。”邵隐道,“外面跟班进来的话,就打跑他们。其余之事,你又不是在位者,何必计较?” “不计较,不计较——都是对人说得轻巧。”小少年忽地笑起,“邵隐啊,昔日我族若非太过淡漠,靖绝不至于亡国于邺,如今若你不计较家事,何必叛国于此,筹划来日复仇?” “行了,你们别吵了,我头都疼了!”苏蘅忽道,“你们若真想好好当贵族,就乖乖回你们封地去,自有锦衣玉食等着你们。你们若要在江湖里跑,还装什么大贵族谈国事家事?贵族头颅一样杀得,再吵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她说着恶狠狠取出一面小扇子,两人顿时噤了声。 苏蘅见那二人噤声,笑道,“怎么,见了我就怕了?什么贵族贵族的,不过欺软怕硬罢了!亡国的人有资本说话?有空说话先复国去!不要以为我平日不说正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你们两个都给我记住,还有偷听的!”她一抬手指窗外,“出来罢!否则我让你再跑不得江湖!” 唉唉,谁说女子不如男,世上出了这么个小魔头,也真够可怕的。邵隐只笑,也听到窗外笑声,“说得好,太好了!当为姑娘浮一大白!” 萧茧听那声音,以手掩面低声道,“莲蓬……” 那萧荷以手一撑窗沿跳进屋子,“外面听得这里咋咋呼呼,也不知是为何。本人天生好管闲事,却不爱出名,所以以小毛虫的名义行侠仗义是在下最喜欢的事情。这让你们困扰了么?对不住呀,不过我可不会改。” 他很俊朗,眼睛亮亮的,说话的声音比萧茧要悦耳一些,邵隐因他话语而笑道,“说够了么?” “嗯,其实我想说的是,你们在底下的麻烦可能比较麻烦。虽然是我招惹的,但你们的名声比我要大多了,不好意思了,大概有十个人在想怎么烧客栈,而老板已经逃走了呐。” “哦?我还想住到来年呢,这里的气候适合我养伤。”邵隐叹道,“小萧,这些事情当真与我有关么?” “既然你要当头儿,总要负责一些罢。”少年不冷不热地回答,“貔貅帮那些个死士呢,血里有毒,沾到身上的话会烂掉,而且除非斫下他们的头,他们死得比你慢多了。当然你不用怕,貔貅帮已经解散了,那些死士可能也被人道销毁了。如今在这里拆房子的,也只是一些烦人的小跟班罢了。” 但每一个都是令人头痛的小跟班是么?邵隐跳下榻,脚还是软的。他可刚发过烧。这样能杀人么?嘻,光想着杀人可不行呢。 “我去看看。” “你少说一个字。”萧茧道,“你一个人下去的结局可绝对是我要把你扛上来,这种累活打死我也不干了。” “小萧。”邵隐望那少年,“你相信过我么?” 少年一笑,“怎可能相信你那些自大的鬼话。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乖乖,终于笑了。他等萧茧笑可已经等了太久,他们会成为朋友罢。他们是曾经立下血的誓约的人,只要继续在通向最强的路途上前进,他们终有一天会成为朋友不是么?虽然那些只是约定,但毕竟还有什么存在着罢。 邵隐道,“好,我们下去罢。” 确实有人在砸店子里东西,但四人下去之时,便听见几声年轻人声音。定睛看时,那些个人已被铁链子锁了。锁人的高大年轻人看看他们,挥手道,“客人,没事了。槿法森严,绝不会轻饶这些宵小。” “喂喂,”苏蘅道,“听说你们连叶青也关过是不?” “啊,那人啊,他因为违反宵禁令被关进来过三次,人人都知道他了。你们几个也好面熟啊。”年轻人俏皮地眨眨眼,“公务在身,告辞了。” 他牵着串成一串的人走出客栈去,邵隐耸耸肩,“他们真是好人。” “不,他们不抓我们,就不是好人。”苏蘅道,“真的好人不是要见义勇为么?看见几个通缉犯也不抓,一定是包庇恶人,不是什么好人啦。” “城月你这促狭鬼,说不了几句正经话。”邵隐笑道,“萧兄今次前来,定非仅为跟班之事。”他望萧荷,沉声道,“我想要知晓。” 萧荷耸耸肩,“这个,我确实不是为了他们而来。我为我兄弟过来。”他敛起笑容,“我想知道,把我的小兄弟托付给你们值不值得。” “这样说不是太难听了么?”邵隐道,“小萧与我们,并非那样一类的关系。你说托付什么的,他会高兴么?” 萧荷道,“我本觉得你们太轻佻,不适合与我弟弟作友人,因为那家伙太死脑筋啦。但他坚持要我再看看,我就继续看着。”他又缓缓浮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你们猜猜我看见了什么?” 邵隐淡淡道,“自满,骄纵,嘴硬,好斗,脏话,不顾一切,城月,还有什么?” “傻。”小少女嘻嘻一笑,“这些就是我们的全部了么?我怎么觉得还少了天下无敌呢?” “看,骄纵。”邵隐笑道,“这样的我们,真的是你可以托付兄弟的人么?” 萧荷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道,“呣,或许确实不大好呢,不过看样子我弟弟已经跟着你们学坏了啊。以前他见谁都轻声细语的,跟个大姑娘似的,现在也长成男子汉了么?让你哥哥看看?”他大笑起来,“你们几个都太温柔了,多为自己想想吧,不要学我,朋友没交着,还捡了一件烂差事!” “你并不想去做那件事,但那是承诺是不?”苏蘅问,“承诺很讨厌呢,你有时候会承诺一些完成不了的事情,以后就尽得找借口逃走。你看看这里还有一个人想要当天下第一呢!” “城月,可别再损我好不?”邵隐道,“萧兄,你所言者可是真意?” “也不是。”萧荷道,“我都是在骗你们的,我只想找个可能认识可能不认识的人说话罢了。” “你很孤单,”苏蘅道,“为什么不多结交些朋友,这样一路上有欢笑也有争吵,不好么?” “或许我已经老了罢,”萧荷笑了笑,“看看,我连白头发都有了。” 邵隐定睛看时,那少年鬓角果已有些白发。少年白头,无非思愁。他记起叶青,这两个人的友谊真是奇妙,他暗忖,为了彼此么?他们也不全然是为了彼此做什么。罢了罢了,他也不胡乱猜,那毕竟不大好。他们还是必须走上各自的路途。 “以后会好的,”他迟疑半晌道,“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可以看到一切都好起来的以后么?”萧荷又露出他漫不经心的笑,“看看,我们如今也在江湖之中有了名声,如他们少年时一样了。快了快了,江湖是少年人的,但老人就注定死么?我最看不惯他就是不求生而求死。这点病算什么,那样的磨折与苦痛又算什么?他没了希望就是死人一个,但是希望谁能看见,活人与死人又有何分别?”他不知在问谁,终带着苦涩笑了,“别弄成他那样子,你们三个谁也别弄成那样。这样的话五十年后,我们还可以来两盘棋局。” “我连叶楼主也可胜过,自然不会败于你。”邵隐笑道,“你们要待到清明么?” “寒食之日,今后可供奠祭不是?”萧荷一笑道,“保重啊,我告辞了。” “我们都保重,”邵隐微笑,“除非活得不耐烦了,绝不轻易言败。” “其实我觉得你这人还不错。”萧荷忽又道,“所以毛虫啊,你不要再装了,谁都知道你与他有断袖之情不是么?”他发出一阵大笑,飞也似地跑了。邵隐看看苏蘅,又望望萧茧,耸肩道,“有时也不能太相信别人,来自亲人的传言也一样只是传言。我知道小萧你喜欢燕姑娘,所以不要拿剑指着我——” 邵隐转身就跑,萧茧举剑追去,一边咆哮,“你毁我一世英名,我杀了你!” 苏蘅摊了手吐一口气,“还有气力打架,就没事——” 那些时日邵隐的伤渐愈了,也有时间四处游玩。他决定等那一日,却又不想亲见那些事情。那些在他在清洌ハ缕迨痹镉胍睹纾睹缦肓艘换岫嫠咚馐亲匝胺衬铡K匝胺衬盏氖焙蚧共还欢嗝矗空媸堑摹?br /> 那时邵隐走错了一步棋,被叶鸣翮抓住机会吃光了他棋盘上全部棋子。最后他只余王在棋盘上,无奈告负。叶鸣翮那时语重心长地道,“烦恼总来烦你,到那时候再想罢。你还足够年轻,后悔也无所谓。” 嗯,到他站在杨玄清的面前再后悔?那时候别后悔得腿打哆嗦才好呢。他第二盘棋胜了,见叶鸣翮似乎有些神不守舍,便问,“怎了?” “我在想你的话有没有道理。或许我也得练一下武艺,毕竟若离不可能总与我在一起。” “你再练也成不了天下第一。”邵隐不客气地道,“还是多出些鬼点子,让你家若离给你跑腿罢,你又不是我们一直在路上的,你有产业有活计,别人都听你的,莫非你害怕再出一个君毅?” “我有点担心小夏,怕他做下一个君毅。”她坦白地道,“别告诉别人,若离也别告诉。我只是担心。” “别担心,他不会背叛你的。世上会背叛的人并不多,你不可能遇到两三四五个。不用吓唬自己了,他们是忠于你的。” “你长大了。”叶鸣翮微笑,“不再是刚见那会很有气势的小不点了,很好,你会得到你希望的,在你再长大一点的时候。” “我一直不大爱想,直到我除了想与睡觉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邵隐轻叹了一口气,“这样很好不是么,这样的我还是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改变。” 叶鸣翮笑道,“将军,将死你了。” “我方才走的哪一步?啊,不对,你偷换子了,这里是马不是车!” “别耍赖,你弈不过我。”叶鸣翮笑道,“对了,城月呢?” “她天天在找捕快打架,号称要打败一百个捕快,彻底破坏以下槿国的法令。” “这可不好,你也不阻她?我这楼子可是临安唯一的江湖组织了。” 邵隐抬了头靠在椅背上,“谁能阻了铁扇君?吃了熊心豹子胆我都不敢。” “你这是不想。真的要阻拦,她也就听了你的。城月跟你那么好,谁都知道。” “我们是好友嘛。”邵隐笑道,“若离今日不观棋?” “他在忙着假扮医者。”叶鸣翮撇嘴,“以他的医术,那些人可真得捏把汗。” 邵隐不由忆起上次,道,“前次他不是在吓我罢?” “那次倒不大是,不过你不会那么糟的。若离说不往狠里说你不会听。” “那我放心了。”邵隐吐口气,“再来一盘?” “不早了,你也当回去了,休要教那两人担心。” “他们也顾自玩呢。”虽那样说笑,邵隐仍起了身,“这般,便告辞了。寻日再来,定要赢走你楼子。” “在那之前,先把你输掉的裤子给我。”叶鸣翮狡黠一笑,“好了,别再玩了。” 邵隐走出那小楼。已过了这个春节,春日便将来了罢。江南的春日总伴着绵绵细雨,但他可不喜欢下雨的日子啊。这样也好,他不用管太多,该来的已经来了,该走的总是要走。他在这里等待旧时代的终结,在他自己创立新时代之前。你听见了么?他抬起头,风的声音,从故乡来的,你分明听见了,却装作不曾听见么?风的声音改变了,那意味着传承者的选定。就是这样了罢。 他忽地又想起伤城和那对兄妹,以及他自己国度的那些传说。风会战胜剑么?他不大知道,于是继续向客栈走去,哼着他自己的歌子。 那时邵隐感觉有人在注视他,转过头时视线也消失了。他总不会知道在看着他的人是谁,片刻之后这些事情也会被他忘记。这样的事情他总不会记得太深,却仍有一些被他牢牢攥在心底,绝对不肯划去。 那些事情如同少年鬓边的白发,他们即使觉得它们显眼,也不会将之拔去。因为记忆与白发都标志着成长,而那时少年也不再只是少年。 十二 全文完 第十二章 听雨庐下夜清寒 三月初二那日,邵隐便已结清了客栈费用。他行同苏蘅萧茧二人,去清洌ゲ湟灰刮葑。彩敲涣硕嗲斗糠训脑倒省K且丫龆ù稳绽肟怯窒胍朗虑榈慕崾谒巧踔敛恢问笨嫉氖焙颉?br /> 邵隐与叶鸣翮在那日下午对弈了十余局,互有输赢,而苏蘅看着他们对弈好玩{奇。书。网},也赶走了邵隐自己去尝试。没一刻她输了三局,之中错棋的步数让一边本来不懂棋的萧茧也忍俊不禁。苏蘅的棋艺可绝不能和叶鸣翮相较,这点他们可都是清清楚楚。 苏蘅一走错棋就抓脑门,把鬓发抓得一团糟。叶鸣翮终于看不下去,拉了苏蘅给她整理头发。这样肮脏的小姑娘身上会不会有虱子呢?他们都想问,他们都不敢问。 两个少女下棋的时候邵隐便与林煜闲聊,林煜的话不多,平常也不多笑,那一日却笑得很欢快。他们甚至有结拜成兄弟的打算——就在苏蘅眼睛闪闪要与叶鸣翮做好姐妹的时候。那时萧茧一个人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 邵隐走到那少年身边,也没有说什么,就没有言语地站着。萧茧的目光并不在一样实际的东西上面。他在想什么?邵隐歪歪头,林煜起了身子走到叶鸣翮旁边,“小叶,让我和小苏下罢,你这是欺负她。” 叶鸣翮也笑,“你小心被她欺负,现在她的棋力虽比邵门主差些,但与若离你,呵呵。” “休要小看我。”林煜神神秘秘地道,“现在我棋力不比小叶你差。” 林煜便与苏蘅对弈,叶鸣翮趴在苏蘅的椅背上看二人。那时萧茧转了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邵隐道,“我在想一些事情。” “我也是。”萧茧道。 二人遂又沉默,邵隐饶有兴味地看着萧茧,那少年沉思的模样很忧郁,或许他还在想着那么多年以来的仇怨。那些仇怨什么也不能改变,只能害死靖人自己。而他呢?如果说国仇害死人,家恨岂不一样是致命的?所有人都是说别人容易,而到了自己身上就难了呢。 “小萧。”他道,“下雨了。” “嗯?”少年略怔了怔,抬头望他。 “雨水会把一切都冲走吧。”邵隐道。 “你说的一切是什么?”萧茧问,“能冲走人心的冷漠和故国的悲哀么?” “雨冲走了地上的血迹,脸上的眼泪。”邵隐道,“只给那孩子留了微笑在脸上。” “或许那孩子本来就没有哭过。”萧茧也站起来,挡住了邵隐的视线,“或许你看到的那个孩子,最后并不是悲哀的。” 邵隐默然,久久道,“你相信那样一个孩子不会悲哀么?那孩子可是在仇恨中成长,又被迫去杀自己国人的。我不相信他的欢乐,因为我见过他那么多次,却都只见到他的悲哀。” “他是被当作我的国人而教导的,在他知道真相之前他只有复仇的喜悦。”萧茧道,“亡国之恨可能不比你的父仇,但我们的仇恨是会代代传承的,并且至少到了我的身旁都没有变得稀少。” “何必。”邵隐低低地叹了口气,“你何必,我何必,我们都何必。” “何必说着没用。我们即使复了国,邺依旧在我们旁边,强敌在侧,总有一个国度会被吞并。靖不像六国,无论存留或者吞并,都对邺没有半点好处。”萧茧道,他转过身子,邵隐看着那少年的脸,唇上依旧光秃秃一片,连点这年龄小少年该长的绒毛也不长。他因那而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已有了些髭须。他由是笑道,“等你嘴上有了毛再说罢。” 萧茧白他一眼,“别以为你有点胡子就可以多说什么,弱冠未至,你也就一小孩子,少来说人这个那个的。” “小孩子么……”邵隐抬了头,“或许是罢,我们都还年轻。” 是夜细雨连绵,邵隐坐在屋中,没有睡意。窗外雨丝轻舐着窗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些微阴影。是晚上也没有闭上窗板罢?他推开窗户,本想合上窗板,却觉算了。雨水抚上他的面庞,稍稍有些凉意。春雨已经暖了么?即使沾湿了白衣,也不会太感寒冷。 忽地,有风吹进他的屋,夹着细雨,把烛火吹灭了。 如今他便沉浸于那墨黑的雨夜之中了,谁也不会见到他如何动作。 少年轻轻伸开手,似要拥起那夜中的雨丝。他什么也不能拥住,他的臂膊还不够宽阔。 雨声打在他的耳鼓里,有如歌诗一般。这样一个清寒雨夜,有谁能够安睡呢? 邵隐站在窗边听着雨声,风偶尔卷着绵密的雨打到他的身上。其实雨落在身上地上都没有太大声响,但它们在屋顶上汇集了,顺着瓦缝流下,再顺着屋檐滑落,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 那些雨点,从每一片屋瓦上落下的声音都不一样。他听着,轻轻用手抹去脸上的水。 若说明月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那么在雨夜发生的事情,又要如何才能被月看见? 邵隐听见身后屋门吱呀一声,屋中亮起。他也不问,听着脚步响至他背后,“今日有酒,共饮否?” 少女声音,刻意压低了,作一副小坏蛋模样。邵隐微笑,转过身子,“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又有酒,城月你这假小子想干什么?” “你又没贼胆。”少女撇撇嘴,“我可没色心。” 邵隐一笑道,“为何今日?” “你魂不守舍。”苏蘅认真地道,“怎么了?别想瞒我。” “没什么。”邵隐笑笑,“说是共饮,你连个杯子也没有。” “我偷了两个茶碗。”苏蘅笑道,“不过太小了点,将就一下好不?” 那小小茶盅装酒真是太过秀气,他们可都不是秀气的人呢。邵隐开口问,“是南柯?” “嗯嗯,”苏蘅回答,“只要想着,什么酒都是南柯。” 他略饮了一两盅酒,抬起头,“城月。” “嗯?”她也抬起了头,用明澈的眼与他对视。 “等待得烦么?”他问。 “我?我打败了一百个捕快,一点也不烦。”小少女快乐地道,“烦什么?人只会自寻烦恼,我才不烦。” “我只是自寻烦恼对不?”邵隐笑问。 “嗯,我们都一样的。” “是的。”邵隐肯定她的话语,“我们谁也不能做天下第一,有些人太强大了,只有时间有可能打败他们。而我们只比他们小一点,等不到那种时候。我们要做天下第一的梦,始终只是梦幻而已呢。” “但是就算是做梦,又怎么样?”少女低了一会头,又抬起带着雾朦朦水气的铁色眼望他,“我们还年轻,可以做梦,也可以失败,你又怕什么?什么也不用担心,我们的时代终将来临。” 那一夜他们对饮至有了醺意,便对坐听雨。雨声滴答,似问他们何时归期。 他听着雨,面上有些发热,便走到窗口,让雨水打湿他的面庞。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微笑,明日便是归辰,我们会一起回去。 他回头看看苏蘅,少女伏在桌上,呼吸的声音均匀悠长。这小姑娘从来什么都不怕的。他轻轻笑着,合上窗棂。 那一夜邵隐坐在桌旁,想起经年来种种旧事,却觉得一切忽地不真切起来。他身上的伤只留下了浅浅的创痕,剑上的血也早已洗净。如今已是他可以踏上归途的时候了么?算是罢,是他们应当离开的时分,在他们知道一切已经终结之后。 他们不用亲眼见到什么,便已经知道什么是一切的终结。这样很好。叶青会等到萧荷来结束他多舛的运命,而他旧日见到那惠宁的少年,也已化成了风罢?可惜风都在屋外,他捉不到。 风在屋外,他在屋中。少年看看熟睡的苏蘅,少女的脸伏在臂窝里,头发散在肩背上。这样睡明日会全身酸痛么?他又笑,酸痛也是这小丫头浑身酸痛,别教她发火波及自己才好。 他轻启了门,走出门去,差点与萧茧撞个满怀。他不知那小少年来意,只道,“喂。” 小少年极快地朝屋里瞥一眼,又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睡不着。”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喂喂。”邵隐道,“我们可没有说你的坏话。” “我知道。”萧茧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们不会说。” “也没有说你故国的坏话。” “我知道。”萧茧道,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们懒得说。” 邵隐有些哭笑不得地望那小少年,“既然你知道我们不会说你的坏话,也不会说你国度的坏话,那你是指望听到什么?” “我没听到。”萧茧道,转身就跑。邵隐望着那少年背影,只是摇了摇头,之后他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 翌日三人收拾行装,向叶鸣翮提起告辞的话语。叶鸣翮也不挽留,只道,“你们这些人,不是要注视这一切事情到最后么?” 邵隐一笑道,“我们已经看到最后了,我们知道那些结局,这是不用亲眼去看也可以知晓的。” 他们走出清洌ィ辙恳涣镅膛茉谇懊妗2痪贸隽肆侔玻垡煌欤庋奶炜眨词共幌掠甑氖焙蛞惨醭脸恋摹R坏阋膊缓谩?br /> 萧茧在那时开口问,“我们真的这样就走么?” “走罢,”邵隐道,“回我们自己的地方。假以时日我们会回来,并且真正成为天下无双的人。” “天下无双,除了双生子,世上哪一个人在世上有相似的人呢?”萧茧道,“所有的人都是天下无双,你知道,我们要做的不是无双,而是无敌。” 邵隐愣了一愣,又笑起来,“你这小孩子,志向真是远大。我真是很佩服你呐。” “彼此彼此。”萧茧道,“其实,我不是那么讨厌你的。” “嗯嗯,我知道。”邵隐道,“如果你很讨厌我,当初就不会跟着我。” “不,那时候我是讨厌你的。但是那时候你比我强啊。”少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所谓的让人变得更强是怎么回事,才跟随着你的。但是那之后,我却渐渐不讨厌你了。” 是他的人格魅力感化了这个少年么?他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啊。邵隐摇摇头,淡淡笑道,“讨厌与不讨厌,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想要生死相随,患难与共的兄弟,即使最后背叛,也无所谓。” “背叛了也无所谓么?那样叫什么生死相随患难与共?”萧茧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患难与共就是不会背叛,莫非你说它们的时候头壳里完全没有想过什么?” “可同患难,不可共安乐的人很多。”邵隐静静道,“患难与共不代表不会背叛。” “说得真好。”少年的唇边浮起微笑,“是的,患难与共的人也一样会背叛。”他止步,拽住邵隐,直了眼睛盯他,“但是到现在,我没有背叛过你。”他认真地道,“以后会不会,现在我说不准。我们或许会因为彼此而死,那也是彼此心甘情愿的。” “小萧。”他只淡淡道,“心甘情愿么?或许是罢。” 他们结束了不大愉快的对话,便继续前行。走了一会,邵隐忽看见苏蘅远远站着。她面对着自己这边的方向,神情有些茫然。二人走至少女身边,邵隐问,“城月,怎么了?” “有烟,阿隐你看,那不是普通的烟火……那是葬仪,我们国度的。” 邵隐回头看去,远远有一缕青烟高高升起,在风中轻轻一卷,似对他点一点头。风中还有着什么?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有什么人已经停留在风中了么?他轻叹,那是与他极相似的什么,他知道,但他不能确定。 “那是葬仪,有人在此地归去,以待来日归还。”他轻声道,“我们走。” 那种时候谁又知道呢?华年的梦失落在江南,早就是谁也找寻不到的事物。我们回自己的地方继续前行。少年抬着头,从故乡吹来的风,抚过他的面庞。 “那时我并不知道叶青死了,但是我似乎有些预感。你知道小孩子的预感一向很准。”拈着酒杯,邵隐轻轻吁一口气,“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我也只想看着阿瑾,希望他不蹈你我覆辙。” “你啊。”萧茧笑道,“你就是不诚实,和谁都不说实话。为什么要一个人溜到这里,还以为我们谁都找不到你么?你这个呆瓜。” “怎么这么说呢?我是输了,把一切都输光了。天下第一始终只是梦,我甚至连梦都输掉了。”邵隐笑着,摸摸唇上髭须,“你说的是对的,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成,一个人只有送死,没有死地里求生的份。” “你这个人。”萧茧擦擦鼻子,“总是这么说自己,知道的人说你谦虚,不知道的人就把你当疯子。喂喂,不要这样了好不?”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邵隐笑道,“我只是我自己,正如你也只是你自己一样,小萧。” “我知道啊,但是还是要说说你。”萧茧道。 “那一年死了不少人,我们许久不曾这么平静的讨论死人了。”邵隐轻笑。 “嗯。” 邵隐问,“你哥哥现在怎样,他回去了么?” “他一直不是个好家伙,一直都不是。”萧茧道,“能说他是回去了么?他回去了还是那副老样子,丢下包袱给大家。如今江湖比旧日更乱,你一个人跑出来不问世事,高兴了么?” “有什么事情就找人跟我说。我不会让兄弟为了我的关系流血。”邵隐又笑,“算了,你也不常来,我们共饮方好。” 饮至半酣,萧茧忽问,“你受了多少伤,在那时?” 邵隐怔一怔,问,“哪时?” “我们都不知道你一个人跑到那里去,只有苏姐姐一个人怒气冲冲骑马跑了,我们想跟都跟不上。”萧茧道,“苏姐姐救了你罢?” “啊啊。”邵隐淡淡回答,“小蘅儿救了我。” 是这样的么?并非全然如此。他磨了那么久的剑,却全然没有用处。就跟他少年时在伤城同样,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也——哎哎,江湖之中的名头,在庙堂之前,没有一点用处啊,他轻轻敲前额,打算不再理会这件事情。 “我说到你伤心事了么?”萧茧面上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笑容,“你以一人之力抗一国之力,怎么可能赢呢?我知道你受了伤才回来,我甚至觉得那伤让你再也没有气力去反抗。” “你呢?”邵隐不理他,只反问,“你又好到哪里了?” “我?呵,和你没有太多的两样,”萧茧笑道,“可是我没有收小弟子哦。” “阿瑾和你一样,是心地好的孩子。”邵隐提起那孩童的时候微笑,“所以我要他走他自己的路。我们的路途都太累,并且吃力不讨好。” “不要提那些了,喝酒。”萧茧道,“我们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江湖之中的过客。” 他们饮酒直至二人都有些醉。小少年收拾东西的时候用黑色的眼瞟萧茧很多次。邵隐歪在躺椅上,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足够了么?他轻轻自问,你回忆够了么?那些过去的人,那些过去的事,我们旧时的年华,如今也已流水一般逝去。如今我们都已成长,我们的江湖在这里,我们的时代在哪里? 时代啊,那种东西是抓不住的,就像你故国的风一样。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口中的酒气很浓呢,这样就算醉了么?他多久没有在酒醉的时候唱歌了?哦,那是怕吓到阿瑾。 邵隐敲着躺椅的扶手,轻轻唱起一支歌子。一旁的孩童诧异地看看他,堵住了耳朵。 真是一点也不给哥哥面子啊,他自嘲地笑笑,不再唱了。慢慢地,倦意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他闭上眼,睡着了,没有做梦。 跋:闲时为邵隐所做词一阕。 还道千杯少,绿蚁染青衫。笑言终曲歌者,曾几识珠联。便以新诗赚得,素来宦游之地,今日可堪观。三分心中醉,不解旧时缘。 清对酒,饮余恨,亦难眠。知交永去,恍恍沧海变桑田!莫管伊人在否,只问身前兄弟,往事已如烟?是夜风吹雨,帘外噤寒蝉。 梦断江南全文完稿于2007年8月14日凌晨1:57分。 番外 鸡为什么过马路 凌烨之:马路对面么?那是小鸡的梦罢,追随着梦而前进,即使失败也不后悔……不,它可能已经后悔了,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处? 谌忻瑞:它想得到什么马路对面的东西,或许是一撮麦粒,但是它过去以后,发现那边只有一堆糠壳。 叶鸣翮:卒子到了底线可变成后,小鸡过了马路呢? 林煜:我听说过疯牛病,没听说过疯鸡病,但是那只小鸡确实看起来疯了。 柳断影:啦啦啦啦……欸,有只小鸡在过马路啊? 燕逸秋:我不在乎小鸡和马路的关系,我只在乎小萧和邵隐的关系。 顾卿怜:谁说那只小鸡疯了,谁就是真的疯子。 辛鹄:那只鸡……之前也被囚禁在伤城么? 辛鸿:被禁锢着的鸡生有了出口,它于是开始横穿马路。 杜蘋:劣者钦佩那只小鸡的勇气,却不赞同它的行为。 杜泠:无须多言。彼当诛。 紫颖:够了够了都够了,你们以为你们是谁,能够随意评判那只小鸡的生死么? 鸢:突然想起来,隼捕头喜欢吃鸡肉…… 隼: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鹰;没什么,那里只有只小鸡在过马路罢了。 苏蘅:好可爱…… 云碧:你不可以优柔寡断的,即使看到有马队过来,也一定要走到马路对面! 叶青:如果风还在歌唱,希望就一直存在。如果那些稀奇古怪的希望存在,所有的生物都会做一些同样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想那只小鸡就还保存着希望,估计是在马路对面。 邵隐:小鸡会懂得责任什么的?在下并不相信那些。它过马路大概有一个傻得可以的原因,或许也仅仅是心头的一点触动。那是不顾一切么?或许可以这么说。 萧茧:有些时候一只小鸡也会选择追随。估计马路对面有什么小鸡,是它追赶的对象罢。 萧荷:那只小鸡……是个大呆瓜。 蓝槭:凡是见过那只小鸡过马路的,一定都得死。 蓝筠清:我不明白小鸡为何会过马路,难道没有人会保护它么? 樱:帮主有令,嘱我杀了那只小鸡。 韩钰:娘子,鸡都跑到大街上了,叫莫三给它抓回来。 莫三:韩老板是个吝啬鬼,连只小鸡都不让它过马路。 马四:小鸡?烤着吃可能会比较好吃。 司马湛青:我看见了这小鸡横穿马路的决心,但我依然要捉回它,将其做成烧鸡。 乔乔:它金色的绒毛,在马路的中央闪着光线,就像太阳——我要射下太阳! end (精彩小说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