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戏》 骚戏 第 1 部分阅读 作者:西门 序 在此之前,细读过西门的两部长篇小说《你说你哪儿都敏感》和《谁的莲衣》。无论前者对现实张扬、 躁气的讲述,还是后者对历史香艳、凄婉的描摹,都让人觉得这位作家是个煽情高手。尽管两者有着截然不 同的文风,但当我看过《北京青年周刊》对他的专访,除了对他的关注与好奇,又多了一份担忧。 那篇文章说西门一直尝试用不同的语言风格写作,理由是每个故事所需要的讲述状态迥异。我疑惑一个 作家对这样的〃尝试〃不会持续多久,变化程度也不会天翻地覆,直到有一天看到《骚戏》的书稿,那份疑 惑才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震撼和激动。 的确,如果《你说你哪儿都敏感》是〃网络〃和〃传统〃文学的互补,《谁的莲衣》是戏剧和散文诗的交融, 那么《骚戏》则已完全沉浸或脱胎于〃传统文学〃的凝重,深沉、大器又与众不同,堪称近年来少见的精锐、 扛鼎之作。 考虑到本作品的价值,及其中性、暴力等描写所可能引起的争议,编者特邀请从事当代文学评论与研 究的学者、青年评论家叶立文博士、石耿立副教授就本作品与作者西门进行了一次对话。 立文:《骚戏》是一部关于传统文化的严肃作品,总体展现的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民间艺人 之间的情感、矛盾以及和整个社会的冲突,他们的生存状态彰显着一群挚爱艺术的人的执著 与艰辛,书中的故事给我的震撼在于了解和探知了一种艺术流传下来的那个血腥和扭曲的过 程,从而给〃热爱〃这种行为背负上更沉重的内容。但《骚戏》局部的情节时时与〃性〃有 关,或者说赤裸、大胆地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甚至把〃性〃作为联结人物关系的〃纽扣〃。 这种观念用在写作当中是你的初衷还是出于别的考虑? 西门:〃性〃一直是个敏感的话题,但它的敏感从某种角度说,是因为我们的坦率程度和它在 某时某地的出现或存在不合适宜。 当然,我并不是说《骚戏》中必须要有〃性〃的内容,也不敢自夸这部分内容在书中的合乎 情理。事实上,〃性〃与〃民间艺术〃隔海相望,但那些民间艺人………传统文化的传承人和 携带者,在书中描写的那个时代或者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就活在〃性〃的囹圄之中,没有人 能够逃离。他们刚刚脱离土地与劳作,这种专业化的半职业化身份,具有和普通农民不同的 心态,他们的行为也具有特殊性。我之所以用〃囹圄〃这个词,旨在说明民间艺人生活中对 〃性〃的使用,远比普通农民复杂得多,而且又总能在〃性〃上找到契合点和支撑。 我这种说法很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歧义,误认为这群人属于淫乱和下流之徒。实际上,我在研 究他们的生存状态时发现,影响他们行为、思想和命运的,除了赖以生存的戏剧,更重要的 是他们自身肉体对〃性〃的掠夺、纠缠和病态的给予,并由此形成了书中若干对畸形的人物 关系。作为一部剖析他们生存状态的文学作品,〃性〃的内容也就不可避免。 一代名伶花五魁受人敬仰,他偶尔对翠蛾的〃侵略〃只为冲淡、销毁杀人后的恐惧,而翠蛾 对他的接受却屈辱又无悔地圆着少女时代的梦;父母早丧的白玉莲哭着把身体交给师弟芒种, 除了解脱丈夫王秉汉的折磨带来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期望通过性事和师弟建立一种比亲姐弟 还深厚的血缘关系,从中得到慰藉。而同样孤儿出身的芒种在她身上找到亲人的温暖之后, 顺便弥补了妻子花瓣儿不能与之交合的失落;李红儿在得到〃性〃后,被〃性〃所累,用仇 恨延续着残生;王秉汉在白玉莲的注视之下和买来的一位少女苟合,除了证明自己的性能力, 更注重惩罚和报复她的背叛,但他绝想不到这个行为恰好替那位贫穷的少女找到了〃归宿〃, 也帮助白玉莲消除了心中对他的某些愧疚。 这些由〃性〃引发的特殊关系的存在,矛盾双方都能得到极为妥帖的平衡。而花瓣儿作为书 中的女主人公,由于〃石女〃的身体缺陷,尽管在无知和热情下一次次奉献身体,却始终得 不到丈夫的回应,这是书中惟一失衡的矛盾,所以她的命运也越发惨烈,像一支没有被阻截 的箭,冲刺到了小说的最后。 耿立:《骚戏》坦率地描写了你的故乡,我觉得这是一种还原,那种虚化的对故乡廉价的文字 消失了,从而成为一种草根社会特有的,没有文人趣味扭曲的朴野纯正的东西。实际上也只 有写出草根社会的驳杂、轻重、生死、善恶,酒徒与放荡,狡诈和斗恨轻死,剥去以前对故 乡贴上的标签,把那些在性的奴役下的扭曲与放纵,对不可知命运的惊愕与坦然,和暴力的 血泪中一个个活的灵魂镌刻出来,才能用文字为一段过往的时空雕塑。比如书中写出的是大 家心里荒芜中的性,这一点是独到和有眼光的。那里的男男女女不是把情感作为心灵的温慰。 在草根社会里,那样可能太奢侈,大家心灵荒芜得已经没有头脑和心灵的东西,只是在彼此 身体的相悦与肉体的碰撞中求得瞬间的、高峰的、美妙的、死一样的快感。 西门:不错。探寻一个民间艺术的发展,必须探知这些艺人的真实生活,这种生活无论多么 悲壮、多么充满不和谐的成分,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后人对他们创造的艺术的敬重。只说他们 对艺术的热爱,只说我们对他们的热爱远远不够。 《骚戏》无意去写一个民间艺术种类的兴衰,更不侧重于被那个社会压榨的血泪历史,而是 揭示他们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传承和发展艺术时的情感、生活的真实境遇,他们被后人称赞 为〃热爱艺术〃和〃追求〃的实质,从某种角度看是赖以活下去的动力和生计。他们因为有 了戏剧,有了更宽阔的生活空间,从而使生活、情感更加难以自持和驾驭。这不是职业的悲 剧,是他们在自身的尊严、行为、罪恶、压力面前的反抗和颠覆,也正由于〃草根社会〃的 草根性,他们在那个无序的法律、道德混乱年代,变得更肆虐和更自觉一些。 立文:花瓣儿因为美貌,一次次被人掠取,从地痞到官场、到师兄到土匪,但被世人嘲弄的 她偏偏是一个石女。女主人是个〃石女〃,这在以前的文学作品中根本看不到,为什么把她写 成缺残状态? 西门:作家往往在写作时寻找一个视角并通过它展现故事,当我有一天突然想到〃石女〃这 个词,居然惊叹出一身冷汗。我并不担心有读者会责骂我污辱妇女形象,而是她的残缺状态、 无知与我对要写的那群人关于身体、〃性〃的探寻、好奇如出一辙。她在故事中的行为和我的 写作行为相同,都在探究未知的秘密。曾有一度,我将花瓣儿视为创作的同谋,让她寻找〃真 女人〃尊严的过程,恰好和我书中寻找、展开他们生活真相的速度、节奏同步。这种合谋不 仅解放了写作时的孤单,也在冷静描写惨烈与肆虐的场景时,作品内外多了一种柔软和呻吟。 耿立:草根社会生存状况最真实的场景;就是无边的暴力,而暴力的一种所谓公开方式是酷刑。 在当代文学上,莫言和余华的文字与暴力往往同构,余华的《一九八六》曾写一个疯子用锯 子锯掉鼻子,而莫言的《檀香刑》描写了国家的暴力,通过凌迟、腰斩、檀香刑威吓治下的 草民,印象深的是里面有一段对妓女的行刑的叙述。《骚戏》对行刑的描写也是书中最出彩之 处。花五魁唱了一辈子秧歌,最后唱到刑场上。他演戏别人是看客,他被处死别人也是看客, 他被处死的时候还演戏,人们焉得不看?虽然现代的枪毙人少了许多的观赏性,但人们还是 把它当成一种过节似的盛典。单从暴力而言,你认为《骚戏》在意境上可以和《檀香刑》对 读吗? 西门:2000年我写过一个短篇《对岸》,可以看做《骚戏》的雏形,在《对岸》中关于纯粹 暴力的描述更直接和严重,本书中对暴力已有了另一种认识和诠释。 我不便评价他人的作品,但《骚戏》中关于暴力的描述,和以往文学作品中阶级之间的压迫、 专政、个体生命与个体生命之间的斩杀与残暴,或者尽情展示被斩杀的过程有所区别。我宁 愿把《骚戏》中的暴力分为两种层面,首先是现实社会给予各个人物的肉体和精神压迫的〃大 暴力〃,其次是人物之间的冷漠、疏远、仇杀、歼灭、陷害。它表现在对〃性〃的掠夺,对尊 严的捉弄,对一个生命自信心的毁灭。 〃大暴力〃和〃小暴力〃的双重威胁,造成了每个人物的行为失控,反映在心理上自然是畸 形的。男人们或是用性暂时冲淡杀人的恐慌,或是用性洗刷自己的耻辱,或是用性验证自己 对女人肉体的感知。这些有着掠夺意味的举止,主动性的大小和悲哀成正比,是在〃大暴力〃 逼迫下的、变态的〃发泄〃、〃释放〃和〃反抗〃。 与男人相比,书中的女人则以〃偷情〃的形式承受并和他们对应着关系,从而寻找〃身体的 幸福〃。秀池、翠蛾、白玉莲都有偷情的经历,但又各自不同:秀池的滑稽而畅快淋漓,白玉 莲的真诚而悲壮,翠蛾的屈辱而无怨无悔。花瓣儿显然没有〃偷情〃的勇气,但却经历了一 次残酷命运下的选择和诱惑。她虽没有用〃偷情〃寻找〃身体的幸福〃,但却用〃性的承诺〃 力图摆脱灾难。 人们把性作为一种在生存中改变命运和得到平衡的手段,所以几乎每一对人物关系都是畸形 和错位的。但它们有着自己生存的道理和彼此相互依赖的默契。 实际上,作品也没有将视点最终放在〃小暴力〃的过程描述中,而是循着这些过程找到了它 们的终点和成因。所谓终点是某个人物在书中的消失方式,而成因则是他命运轨道的必由之 路。 立文:《骚戏》的特点是由若干大小不同的偶然事件,发展和相互牵制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 而你在创作长篇小说时从来不提前准备故事大纲,这种即兴式的写作会不会决定作品情节和 人物命运的〃偶然〃性?具体写作中如何处理这些偶然事件? 西门:有没有故事大纲只是写作方式和思考问题的习惯不同,即兴式的写作或许更有助于灵 感的诞生,实际上进入职业写作的状态以后,灵感有时会显得并不重要。 现实生活是什么样子?正在经历着的时间之后任何一分钟内发生的事情都不可知。只是等某 些事件有了结果,人们才从中理顺出一些偶然、必然和推波助澜的因素。我之所以不先写故 事大纲,目的是想尝试把文学作品引入原生态的模式。我不习惯先找到某件事的结果和原因, 然后再给它发展下去的情节和动力,从而使作品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皮球。这是电视剧的创 作作风。 说到人物命运,尽管我们分开谈了〃草根性〃和〃暴力〃,实际上命运和它们密不可分,甚至 分不出前后左右,是一个三位一体的混沌。 特殊的〃草根性〃决定着他们施展〃暴力〃的心态与方式,而这个过程正是交付给命运去发 展的轨迹。他们的命运实质上是对相互之间〃暴力〃的授予、认领和归属,这都不是他们最 初想要的,但不得不做,所以有了大小不同的悲剧。 说到偶然,我宁肯把它视作小说中某些事件的突然出现,但它绝对有着与后面的故事产生影 响的必然。 翠蛾的前夫半夜突然送来一袋洋钱,这个情节当初只是为了加重她和花五魁第一次整夜同眠 的紧张、慌乱氛围。因为灵机一动的写作,这件事很可能被忘记,事实上这袋洋钱在以后的 故事中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甚至危及到花五魁的生命和名声。翠蛾用洋钱买来好茶叶,身 患疟疾的花五魁喝到通身大汗后中风迷失了心性。花五魁临死前嘱咐女儿重振秧歌班,翠蛾 情急中呼喊自己有钱,本意是让花五魁放心,无意间却暴露了两人隐秘的私情,一代名伶的 声誉毁于一旦。也正由于那声喊叫,钱又被人从家中偷走。 立文:《骚戏》的发生地在你的故乡定州,这是不是说那块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具有地域文化的 特殊性?另外,这部作品的最终目的是诠释一种民间文化和一批民间艺人的命运,你怎么理 解他们骨子里对秧歌的热爱,或者两者之间的关系? 西门:这个问题简单却很难回答。当初构思的时候有若干个不同的想法,其一就是最好把它 写到除了秧歌艺人能发生这些故事,其他人绝不会有。我甚至试图从戏文中寻找对他们行为 和思想的影响以达到目的。毕竟定州是个历史文化名城,毕竟热爱她才去写作。最后我没有 这样做,这不是文字水平的原因,而是从作品本身所具备的宽泛共性考虑,最重要的原因还 是探究艺人和民间艺术关系时,对于那份〃热爱〃的考证,让我背离了当初的一些初衷。但 我依然最大努力地在书中描述着故乡和秧歌,旨在让读者熟悉某个时代的历史特征,因为那 是主人公在书中活动的舞台。 我觉得作家应该比别人更热爱故乡,也比别人更清醒。 《骚戏》中许多艺人唱秧歌只是谋生,只有花五魁和花瓣儿这对父女对秧歌有着奇特的感情。 作为班主,花五魁的〃热爱〃体现着一种责任,所以临死前能够忘记愤恨,央求行刑官暂缓 下令,以便把刚整理好的一出戏传给芒种。花瓣儿出生于戏剧之家,她毫无疑问地认为唱秧 歌就是本色的生活,但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不得不痛苦地选择京戏和离开故地。父亲的死亡 和振兴秧歌班的愿望,使她能够放弃对女人尊严的寻找,能够将〃石女〃的缺陷置之不顾, 超脱地学完了圣戏《安儿送米》,从而也把生命放逐到了忘我的境界。 立文:《骚戏》的语言给人以新奇的欣喜,它往往在典雅与直白、忧郁与火爆、柔软与野性的 冲撞中滑行,而其中大量俗语动词的运用,又加快了事件和情节的张力与紧迫性。面对这样 的文风和它所描述的时代特征,有时不得不让人猜测作者的阅历和年龄。如果让你现在评价 《骚戏》,人物和语言哪一个更满意? 西门:对语言的评价不是作者本人的事。我只是庆幸在即兴写作的过程中,仍能比较沉稳地 把握每一个人物的命运走向。芒种从抛弃花瓣儿到为救她而死亡;花五魁因酒后乱性到被亲 生的痴呆儿子杀死;花瓣儿因美貌被土匪抢走,在生命和贞操受到最大威胁的时候,却依靠 一把要杀死她的匕首使〃石女〃的缺陷化为乌有。书中很多人物的分量并不重,我只是强调 了他们的精彩程度。 说到满意,我并不指《骚戏》想拥有一些文学品位,只是它根据我的创作初衷来看,表达了 我想要表达的思想甚至更多。而不满意的地方,除了应该更广阔地展现时代背景外,有些人 物的处理也偏于残酷,我也一直在自责。比如花瓣儿。有一次我对朋友说,作家在纸上用文 字杀人的罪孽太多,而我仅为了一部小说的创作,非常不道德地糟蹋了一个女子无辜的青春。 第一章 哪里凭空窜出这么多的蚊子?难道两千年前的〃聚蚊成雷〃是个咒语? 芒种不信邪,但觉得这座城池有麻烦。 想想花瓣儿好看的脸蛋儿,想想她身上喷喷的香味,想想她葱儿一样样细白的手指和 胸前那两坨还没让他摸过的酒酒,芒种腔子里不由迸出一股怒气,小肚子一用力,一曲悲凉 又荤黄的秧歌腔脱口而出。 1 天刚擦黑的辰景,花五魁悄悄去了翠蛾家。 若在以往,刚进草场胡同,他就会用藏在裤兜里的右手把裆里的家什弄硬,前脚一跨门槛, 后手倒插门闩,不管翠蛾忙啥事体,伸胳膊把她腰里的红布条条抽出来,猫腰顺势捋下两条 裤腿,挺身攥住两只细细的脚脖子,把她平仰在炕沿上便是没头没脑地一通狂日。 翠蛾今年二十九,比花五魁小十好几岁。 翠蛾喜欢花五魁这股子冲劲,裆里多疼也不嚷叫。 而花五魁乐意在她身上攮扎,一来她是只开花不结果的〃漂子〃,用不着担心大肚子出 事;二是她没有生养过的身子像棵不结果的葫芦秧,身上每一处都丰满地疯长,裆里的物什 更是紧得跟大闺女一样样。再有一个要命的原因,就是深埋在两个人心里的同一个秘密,旁 人无法知晓。 在定州,花五魁也算有身份的人,因为他是最有名的秧歌班………花家班的班主。他贪恋从 她裆里尝到的紧巴巴的享受,每次心里一慌,准从南城门往城东的草场胡同奔,但是和她话 却不多,每次日完就走。 翠蛾自从不养孩子被男人福根休了以后,花五魁从未给过钱,她也不开口。在她看来,花五 魁不给钱就是没把她当成接钱给肉的婊子,她很高兴,有时还觉得他们这种关系多少带点施 舍和恩情。 今晚例外,花五魁只是想去她那儿吃酒。 这阵子,花五魁心里格外乱糟。六十多天的大旱搅得人心里没有多少活气儿,哪还有心思请 花家班唱戏?驻扎在城里的张作霖的奉军,时常把百姓抢个鸡飞狗跳,听说近期还要择日和 阎锡山决一死战,到时还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四川一位博士晏阳初(注:1890年生,原籍四川巴中县人。中华平民教育促进总会总干事。 民国32年,在美国150名著名学者组织的评选会上,被选为〃世界上为社会贡献最大,影响 最大的十大名人之一〃 )带着他的外国媳妇到定州搞平民教育,几次托人请他商谈印一本《定 州秧歌选》,本来没啥好推辞的,可偏偏动员他将秧歌班改成新话剧团,演些从外国学来的洋 玩艺儿。花家的秧歌班到他这儿整整一百五十年,猛不丁改行,咋对得起列祖列宗? 花家班没有应下的事体,别的歪把子小班倒上了心,主动找到平教会要把三十出戏文献出来。 花家班自认是秧歌的正根儿,歪歪踹踹的戏文要是传下来,还不把大秧歌的名声瞎喽? 最头疼的还是今天这个让他想起来就心跳的日子………媳妇兰芝的忌日。而偏偏白天一个路 过的算命先生,看了他满脸的晦气,一口选定后天让他的女儿花瓣儿完婚,不然会有意想不 到的祸害降临。 自从奉军一年前驻扎在定州,自从刀枪街的房家老三儿子成亲,城里再也没人家敢明打明地 娶妻嫁女。 去年腊月十二,房家成亲的当晚,来了五个喝过酒的兵闹洞房。家里人说了几句不高兴的话, 反被他们臭揍一顿,不但把家里人赶出屋子,还吹了灯将新媳妇扒个精光乱抠乱摸。起初, 当兵的只觉手上粘粘的,还以为是她裆里流的水水,手劲越来越重,直到她躺在炕上浑身抽 搐才住手。 家里人开始听着新媳妇还在里屋惊叫,后来没了声响,砸开门拿了油灯进屋观看,只见五个 当兵的每人耷拉着两只血葫芦样样的手,新媳妇身上更像活剥了一层皮,鲜血淋漓。房家老 三一时火撞天门,拎了菜刀砍翻两人,其余三个被激怒,齐手把他砍成五段,然后一走了之。 谁不怕学了房家的孬事体? 谁不怕新媳妇让当兵的先过了手? 整整一个时辰,花五魁不说话,只在翠蛾软软的眼神里闷头咽着松醪酒。 平常,花五魁没有多少喜好,就是待见松醪那股子松枝味儿,一旦上了口就没命。当然,他 爱喝的另一个原由,还因为它是秧歌戏的祖师爷苏东坡在定州当知州的辰景,亲手酿创而成 的。 花五魁觉得有些天旋地转的辰景,晃悠着站起身,往迎门桌上撂下五块大洋。 翠蛾瞄了那些闪亮的物什,脸上没有喜气,反倒低了头说:〃姐夫,前天你日得忒狠,妹子那 儿还没好利落哩!〃 花五魁不知说啥,看着没插的门闩道:〃一大阵子没人请戏,昨天三十里铺捎信来咧,偷着办 完瓣儿的喜事就走,三集(注:一般一集为五天。大集五天,小集三天)才能回来。〃 翠蛾也不起身相送,依旧低头说:〃姐夫,下回你来……就留一宿吧,咱们不慌不忙、宽宽敞 敞地日,平时俺都替你着急哩!〃 花五魁红着脸,打岔说:〃这钱不是日钱,你别歪想喽。〃 翠蛾呆了半晌说:〃姐夫,你日的是自家妹子,要啥钱哩?这俺也替你攒存着。〃 花五魁没说话,摇晃着起身往外走。 翠蛾本想扶他,却忽然扶住了门框,悄声道:〃姐夫,俺表哥回……回来咧。〃 花五魁身形陡地定住,结巴着说:〃李锅沿?啥辰景?来……干啥?〃 翠蛾阴了脸道:〃俺还没见。十几年没露面,拣这个日子来,准是为那档子事体,你……掂量 着点哩!〃 花五魁愣愣怔怔地说:〃真要是祸,上哪儿躲去?〃 翠蛾哭了:〃姐夫,妹子……好怕哩!〃 2 花五魁趟着深深浅浅的脚步出来,猛抬头瞅见西边山上一摞摞的〃褡裢〃云朝自己疯跑,猜 到攒了六十多天的旱劲儿快蔫了,护城河里的水说不定也要平槽。 李锅沿的突然现身,让他脑子里闪回了十四年前那个凄惨的景致。 那天花五魁进院,偏偏在门口碰到那个最怕见到的女子。她慌慌张张的,浑身是血,两人擦 肩而过。他心里打了个闪,等进屋一看,媳妇兰芝在炕上死得跟睡着一样样,除了嘴里流出 的红汤汤,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刚满三岁的花瓣儿不声不响,正吃兰芝手里的蜜果子。 他本以为那女子四年前的毒誓早忘干净,没想到还是趁他不在下了手。他没有流泪,趁天黑 去了她的家。他去时只掖了一把菜刀,出来却背上五条人命,那女子从此不知去向,躲过一 劫。这些年来,花五魁随时都等着她到衙门里报官,把他送上断头台,兴许她怕自己也难逃 死罪,一直让花五魁在飞天不落地里活得不像人。 当年,花五魁一表人才,不知在多少女子的梦里失了童真。那女子本是他的师姐,也是李锅 沿的表姐,她一心一意欢喜着以身相许,可他单看上了在县女子师范念书的兰芝。兰芝为他 背着父母弃学,一路走南闯北地唱戏,没有喊过一声屈。花五魁唱三花脸,台上和床上的功 夫都厉害。成亲后一月,平素腼腆、羞涩的兰芝硬是被他日得呼天喊地。就为这,花五魁用 十五块大洋在护城河边买了二亩半地,盖了一套四合院,还在房后种了薄荷,后来城里人管 房后那条小街叫做薄荷巷。 花、李两家原是走得近乎的邻居,老花家班里有一半人姓李。 花五魁和李锅沿小的辰景,一直手心手背地相好,后来事体出在兰芝身上。兰芝本是李锅沿 欢喜着带进家门的,哪知一见花五魁就中了邪,花五魁也开始疏远自己的师姐。两人成亲那 天,李锅沿一气之下跑到清苑县,听说娶了一个唱西河大鼓的女子,后来再也没有音讯,就 连家里人被杀也没露面。 今天是兰芝的忌日,自然也是那五条人命的忌日。 李锅沿选这个日子回来,除了查杀人凶手,还会有啥事体? 花五魁不晓得李锅沿这些年在外面做啥,一路上犯着嘀咕,等蹑手蹑脚回到家,心里更是一 阵没轻没重地忽悠,随手从炕头的烟匣里摸出一根草条(注:旧时秧歌艺人对香烟的叫法), 拿捏着摁了手劲擦着火镰。 那草条是他去西边山里唱戏时,在街上买的有名的阜平小叶。烟主说叶子让熏了多年的炕坯 焦子煨过,劲大味冲。他不喜欢那股土炝炝的焦油味道,在烟丝里面挼了几片薄荷叶。 3 屋里顿时有股怪怪的味道。 烟草和薄荷一热一凉地夹杂在花五魁嘴里,嗓子有些痒痒,活像两只水火不容的虫虫在里面 惹事。他想咳嗽,又怕惊动睡在西屋的女儿花瓣儿,强忍着拢了手指捏捏喉疙瘩,哪知手劲 大些,眼睛一热,直想往外流酸水水。 〃刷………〃 刚到半夜,院里一阵响动,铜钱大的雨点子筛着脆声乱拍了一通窗纸。可惜辰景不长,打俩 呵欠的功夫,雨像没事人样样的,黑白不说转悠到了别处。 花五魁心里憋胀,想凭空有个营生把腔子里的不痛快冲散。可是,雨停了,耳朵底子里猛地 清净下来,活像自己操办了一桩没有完全撒欢尽兴的事体,愈加烦躁。 〃唉………〃 不知咋地,他就那么一下子悲从中来,觉着自己活得没劲,无可奈何地打了一个咳声。 〃啪嗒………〃 门帘掀开,半片暖烘烘的灯光扑进屋里。 花瓣儿手里拿着一盏棉籽油灯,轻轻挂到垂在椽子下边的高粱秸上,隔着亮闪闪的灯芯,又 把一双嫩白的葱指掸上花五魁流泪的脸。 〃爹呀,又想啥不如意的事体哩?〃 〃你娘走咧十四个年头咧!〃 〃想就去看哩,俺陪你。〃 〃瞎说,河南想去就去?不到鬼节,活人要倒霉哩!〃 〃俺不信,那是你不想。〃 〃死人咋让活人想才是想哩?想也是白想,总不能破喽祖宗规矩,让人砸断腿。〃 〃爹呀,都说俺长得像娘,哪儿像哩?〃 〃都像,连语声都像。〃 〃那就把闺女当娘看哩!〃 〃去,说的啥话嘛,没个正形。〃 〃还不是想让爹欢喜?〃 花瓣儿跳下炕沿,笑嘻嘻地等着爹看。 花五魁好像真没仔细看过闺女,恍惚中,觉得她一夜之间长到了自己下巴底下。正因为她们 娘俩长得一样样,在他心中好像两人合成了一个人,谁也不是谁,谁又是谁的影子。 忽闪闪的灯芯照映下,花瓣儿裸光着白生生的胳膊腿儿,浑身散着热气,硬挺挺的两只酒酒 (注:方言,乳房)从胸脯上横扎出来,瘦小的红布兜兜下半截子悬得空空落落。 花五魁不敢再看,更让他不敢看的还有花瓣儿那双满含了怜爱的眼神。那种眼神只有媳妇看 男人,娘看儿子的辰景才会有,它柔柔软软地满含了期望、幸福、满足和平静。 花五魁在李锅沿身边第一次见到兰芝,她正是花瓣儿这个年龄,也是这种眼神,只不过兰芝 腼腆,花瓣儿率直、天真。 花五魁心里一翻,觉得女儿可怜。 他知道女儿只有和他相依为命的念头,只有变着法子让他欢喜的心思。可是女儿确实长大了, 后天还要做人家的媳妇,这样一个人大心不大的女儿,他怎么放心让她嫁出去?尽管娶她的 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徒弟,可毕竟…… 花五魁忍住心疼,半晌没事样样地轻声嗔道:〃回屋加件衣裳。〃 花瓣儿拧着身子撒娇说:〃不,热哩。〃 花五魁脱下汗衫披在女儿肩上,佯黑着脸说:〃后天要做人家媳妇咧,人前要有样,免得让人 点。〃 花瓣儿重又坐下,笑嘻嘻地说:〃光戏文里的事体俺就够用咧,不会让人笑话爹的!〃 花五魁说:〃你知道敢情好,这才不辱没了七岁红的名头。〃 花瓣儿努起粉嘟嘟的嘴说:〃俺叫啥七岁红?爹才是正儿八经的七岁红,俺这七岁红前边还有 个'小'字哩。你七岁唱红圣戏《安儿送米》,俺七岁唱的是《李香莲卖画》。爹,为啥不让 俺学《安儿送米》?〃 花五魁打岔说:〃这就不错咧,没有好脾气性情,谁能唱好你这鸡花旦(注:鸡花旦是定州秧 歌戏里的旦角,天真活泼、性格爽朗的花旦和风趣幽默的彩旦的统称。鸡花旦是其它任何一 个剧种里都没有的,是秧歌化装上的创新。特点是嘴边点个痦子,集中颜色用大白和粉红在 脸上画只鸡。角色性格不同,鸡的姿势、画法也不同)哩?〃 花瓣儿撅着嘴说:〃谁稀罕天天在脸上画个小草鸡,脏死咧。俺要学《安儿送米》!〃 花五魁摇摇头没有说话。 花瓣儿追问道:〃为啥?俺想。〃 花五魁说:〃咱秧歌班有规矩,圣戏除喽师徒相传就连父子母女都不传,因为它是祖师爷苏东 坡照着真人真事亲手写的。再说……再说这出戏虽是宝戏却不吉利,祖上为争它死过人,你 娘……你娘……〃 话没说完,花五魁突然闭了口。 花瓣儿惊讶地问:〃俺娘不唱戏,她和谁争?是不是爹那个师姐李红儿?〃 〃不许你提她!〃 花五魁突然黑了脸。 花瓣儿晓得说走了嘴,不再言语。 花瓣儿早想知道娘的死因,这还是头一回听爹主动说起她。娘和谁争?娘不唱戏,莫非动过 唱戏的念头? 花瓣儿看了爹一眼,知道戳到爹的疼处,没有说话,悻悻地掂了油灯撩帘出去。 〃瓣儿,爹要是有一天……死喽,你……你可要好好活哩!〃 花五魁突然想哭。 〃爹,你……说啥话?吓死人哩!不待见闺女跟你亲咧?〃花瓣儿怕把油灯吹灭,小声小气 地说。 〃瓣儿,等后天你跟芒种成喽亲,千万要好好过哩!〃 花五魁又悲着腔儿说。 花瓣儿以为爹心里难过才说这些话,没有多在意,慢慢往屋里走。哪知,还没蹭到堂屋正中, 身形陡然怔住,油灯〃啪〃地摔到地上…… 4 屋里一片漆黑。 灯芯熄灭的辰景,一股难闻的油烟直钻鼻孔。在黑下来的瞬间,那股气味好像一具曝晒了千 万年的腐尸,突然燃烧蒸腾出的恶臭。 花瓣儿心里滚过一阵惊惧。 她听到一阵怪异而可怕的声音。 那声音开始并不脆响,只是闷闷地围着耳朵绕来绕去。哪知一眨眼的功夫,它竟以惊马的力 道劈头盖脸扑来,一蹄蹄跺得耳朵底子生疼。 花瓣儿在黑暗中喘不过气来,身上抖得溜圆,抖着抖着,只觉腿间一热,一泡尿顺流而下。 花五魁也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护城河水平槽暴涨的动静,但是凭着多年在河边居住的经验,立马觉得不像。 地动?刮风?他还没来得及回想以前经历过的两次地动有没有怪声,绵软的窗纸已被那声音 轰得〃猎猎〃发抖。 花五魁被一前一后两种声音夹击着,腹内一热,想哕。 花五魁自幼唱戏耳音奇好,他从未听到过这种活像云彩落在人后脖梗子上打雷的、挟裹着恐 惧和杀伤力的声音,心里不由一阵慌乱,起身向堂屋窜去。 〃扑通………〃 花瓣儿呆立着被他撞翻在地。 花五魁顾不上女儿,想拉开门到屋外探个究竟。 〃嗡………〃 房门被那声音顶得〃刷〃地大开。 没开门的辰景,花五魁辨认出那声音还是一片片、一层层地压着摞摞打旋。可是,门打开之 后,那声音陡地粗壮起来,像无数细线活生生拧成一根檩条,迎面向他顶撞而来。 花五魁一声哀叫,仰面倒地。 父女俩无助地泡在黑暗中,任由怪异的声音登堂入室并由着性子胡挤乱撞。 那声音好像劈头扬来的尘土愈积愈厚,要将两人活埋。 〃嗡………〃 〃嗡………〃 花五魁觉得快要在这种声音里死去,疯了样样地翻身在地上踅摸女儿。 〃爹呀………〃 〃爹呀………〃 花瓣儿的胳膊软塌塌铺展在地上,嘴里一声声惊叫,更让恐惧加重了十分。 花五魁先是摸到一摊水湿,后来,顺藤摸瓜将她盖在身下,光着的脊背感到被一阵风刮得又 凉又痛。 声音咋能挟裹着风?花五魁心里的绝望和疑惑一节节长高,但仍没忘记估摸这声音的确切来 路。 十四年前,他的耳朵底子也轰响过。他从那个女人家出来,身上稠稠的乌血粘在衣裤上几乎 扯不开脚步。他并没看到五颗沉甸甸的人头掉在地上的景致,只是听到它们硬邦邦落到地上 的响动。从那个辰景开始,他的耳朵底子时常轰鸣一片,像里面宿着两个马蜂窝,又像被罩 扣在一只轰响的铜钟里。 十四年了,花五魁早疏忘了第一次轰响带给他的震撼,取而代之的是整日整夜、随时随地都 会袭上心头的惊惧和恐慌。他恨自己没有出息,总觉得任何辰景都可能有衙门的捕差迎面向 自己走来,甚至在幻觉中听到了自己脚脖子上沉重镣铐拖拉的声响,体会出闪着幽光的鬼头 大刀,刚刚抡砍入肉皮儿的那丝痛快和冰凉。 十四年了,他心里深埋着杀妻的仇恨和杀人的恐惧。他想让仇恨在心里支撑自己活着,可偏 偏仇恨在恐惧面前有气无力。他恨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恨自己就连和翠蛾干男女之事也显得 蚂螂蘸水、气极败坏。 莫不是苦等了十四年的报应来了? 想到这里,花五魁反倒觉得自己的性命总算有了去处,飘着的心竟缓缓下沉。 花瓣儿第一次听到这动静,早吓得瘫软如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花五魁的肩膀肉里,都没了 要拔出来的力气。良久,等那声音在屋里玩耍够了飞出门外,她才敢把牙齿磕得山响,从嗓 子眼儿里怯怯地挤出一声哀嚎: 〃爹呀,老天爷要灭人哩………〃 5 全城都有那奇怪的声音。 所有人家的窗纸都被震得〃猎猎〃作响。 刹那间,媳妇、娃娃的哭声连天。 花五魁的徒弟芒种被惊醒之后,在身边还听到了更为可怕的响声。那些放置在木箱里的铜锣、 铜钹居然也相跟了,活像牲口咽气样样地哼叽着哀鸣,和屋外的声音一唱一和。 芒种是孤儿,也是花五魁在西山唱戏的辰景收下的惟一爱徒。他平素在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 里住,守着六个装满行头、道具和乐器的大木箱。 芒种不知出了啥事体,起身燃着一只以前用过的松明,走到木箱边听了听声音,弯腰拖出一 道红色大幕便堆在上面。大幕被他堆了个滑稽样样,活像里面真的埋着一头快死的驴。 芒种惦记师傅和花瓣儿。尤其是花瓣儿,这个生性胆小的女子,再过一天就成了他的媳妇, 他想去看他们。他转到厨房,将那把粘着几片韭叶的菜刀掂在手里,活像这座城池的救世主, 一脸肃穆地把房门打开。 〃呼………〃 一团黑雾夹着软软的风声迎面而过。 黑雾中有些尘粒样样的东西被松明燃着,发出〃啪啪〃的脆响和腥臭味道。 芒种抬头看天,天上漆黑一团。不过,影影绰绰还是能看出一团团黑雾带着怪异的轰鸣,乱 云飞渡样样地在县城上空打旋。他又蹲下身子看看被松明烧了的东西,险些喊叫出声。 芒种看到一层黑黑的焦粒粒,焦粒粒中有些是没被烧坏的囫囵尸首。 蚊子!奇大无比的蚊子! 芒种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么大的蚊子,心里虽然惊异却也放下胆来。他返身退回屋里,把菜 刀扔到桌上,用蓝色二道幕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举着松明再次走出屋 子。 这太奇怪了。 哪里凭空窜出这么多的蚊子? 正是这铺天盖地的蚊子合伙发出的声响,差点让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真流了汤汤。 芒种理不出原因,陡然想起师傅跟他讲过的一出戏。那出戏说汉建元三年中山靖王刘 胜进京朝见汉武帝刘彻,刘胜在宴会上听到悦耳的朝乐之后突然泪流满面。刘彻吃惊地问他 为何哭泣,刘胜趁机诉说了在中山国为王的艰辛,并说〃众煦漂山,聚蚊成雷〃,担心众人说 自己的坏话,希望刘彻相信他。 难道两千年前的〃聚蚊成雷〃是个咒语? 难道两千年前的一个比喻,现如今得了应验? 咋会这个样子? 芒种不信邪,但觉得这座城池有麻烦。虽然蚊子不是厉害的猛兽,可是,多到不能斩尽杀绝 的地步,人们啥事体也办不了。人们不敢出门做事,秧歌班不能到三十里铺唱戏,最要紧的 还是自己娶花瓣儿的事体,说不定也会被蚊子拖黄。 想想花瓣儿好看的脸蛋儿,想想她身上喷喷的香味,想想她葱儿一样样细白的手指和胸前那 两坨还没让他摸过的酒酒,芒种腔子里不由迸出一股怒气。 他大步走在通往南城门的街上,路过积善里的辰景,弯腰将临街场院的麦秸垛点着。 火势好大,通红的焰苗苗蹿成了钻天猴猴,腾起的热浪竟把天上打旋的蚊群漫卷过来,烧得 〃啪啦啦〃山响。 芒种看了这稀罕的景致好开心,?(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2 部分阅读 〃啪啦啦〃山响。 芒种看了这稀罕的景致好开心,小肚子一用力,一曲既悲凉又荤黄的秧歌腔脱口而出: 刘光嘴坐上房忽然伤心 想起了死得早的二老双亲 俺的二老没生下姐姐和弟弟 只生下刘光嘴俺自己 众位乡亲都说俺傻个叽叽没出息 听罢此言心里气 一生气俺就出门扛活去 扛活扛咧十年整俺在外面攒咧体己 回家来盖咧几间房子买咧几亩地 买咧一辆小车还买咧一头驴 买的这个小驴还怀着一头驹 日子过得是滋扭扭儿的 可就是夜里缺一个暖被窝的 赶得这么巧凑得这么妙 那天俺碰上个媒婆来提亲哩 她言说东庄有个小寡妇今年二十一 俏模样长得还真不离 三言两语说成了事 套上俺的车赶着俺的驴 把媳妇笛儿喇叭地娶回家里 …… 好一幅让人热血沸腾的景致。 芒种一路扯着嗓子直奔南城门,手上那把松明将沿途能点的柴草、秫秸和堆在房院旮旯的干 树枝全都点着了。整个一条宽阔的马道成了火的街。 他紧裹着蓝色二道幕的身影跑跳在火街的前面,好像骑跨着一条火龙的脖子,一路往南飞奔。 火舌在后面蹿着耍舔他的屁股,又在离地三丈高的空中飞舞,屁股没舔着,天上团团飞掠的 〃黑云〃却响连成片。 芒种隔着厚厚的蓝色二道幕依旧闻到了臭腥,他心里有种疼痛样样的快意,更把荤腔甩得溜 圆。 …… 俺给媳妇施了一个礼 媳妇给俺作了一个揖 拜罢喽天地就成咧夫妻 俺把她弄到东房里 她欢喜俺也欢喜 一家伙在炕上吱扭吱扭地不用提 俺们俩吱扭吱扭地过咧七八个子月 俺媳妇的小肚子鼓咧个绷绷儿的 俺想着让她生一个刘门的后 没成想〃扑通〃给俺生咧一个大闺女呀 …… 6 花五魁开门乍见裹了一身蓝色二道幕又举着火把的芒种,着实吓了一跳,直到听他喊叫〃师 傅〃才松了一口气。 花五魁回屋,芒种在松明的映照下,看到他后背上活像爬满了癞蛤蟆。 〃师傅,后背上好多包包哩!〃芒种说。 〃啊?咋会这个样子?〃花五魁反手摸着后背。 〃肯定是蚊子叮的。天上飞的全是哩!〃芒种凑上去细瞅。 〃不说还不觉得痒,好刺痒钻心!〃 〃俺去拔棵薄荷。〃 芒种跑到后院薄荷地里扽回几棵薄荷秧,将叶子在手里搓熟了,又往叶子上吐些唾沫,密密 匝匝地贴在花五魁背上。 〃咝………〃 花五魁觉出一阵痛快的疼凉,嘴里不由倒抽一口气。 芒种瞄瞄闭目躺在炕上的花瓣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师傅,师妹胆小不?〃 花五魁皱了眉说:〃还说哩,刚才差点吓过去,好不容易才哄睡咧!〃 芒种笑笑说:〃她让师傅娇惯坏咧,哪受喽这阵势?城里媳妇、娃娃都嚎成片咧哩!〃 花五魁捏起一根草条,在松明上对了火说:〃你确定天上响的是蚊子?哪有这么大动静?咋一 下子就遮天蔽日哩?〃 芒种说:〃师傅,记得你讲的那出戏么,就是中山靖王刘胜在金殿上啼哭的那出,'众煦漂山, 聚蚊成雷。'〃 花五魁颤声说:〃事体过咧两千年也有应验?说不准是神灵给的轮回哩!〃 芒种笑着说:〃哪有啥轮回?俺来的辰景往河里看咧,上游冲下的滑秸烂草都让桥墩挡拦着漂 浮出岸咧,一眼往西看不到头,蚊子就是从烂草里钻出来的。俺本想用火把它们点喽,水水 子太多,不着哩。〃 花五魁看了芒种一眼,打个咳声。 芒种脱下裹在身上的蓝色二道幕说:〃师傅别担心,用火烧死那些狗日的不就行咧?俺来的辰 景放了一路火哩,管用!〃 花五魁说:〃火是死的,它能飞哩。等天亮唤几个胆大的后生,把河里的东西挑上来晾干烧净, 兴许会好些,只是又得一大阵子不敢出门咧!〃 芒种偷眼睨睨还在熟睡的花瓣儿,悄声说:〃没有啥大事体,俺在薄荷地里就没看见蚊子,敢 情是怕那股味道哩,往脸上贴些叶子不就行咧?〃 花五魁闻听,心中一喜:〃想不到咱这二亩薄荷还能救人哩,不过……也别太张扬,僧多肉少 犯喽抢,咱就用不上咧!〃 芒种点头说:〃俺拔些先挂在窗户棂上,也在屋里撂些以防万一。〃 芒种说着,从屋里出来,猛抬头瞄见城南天上有片火光,不由〃啊〃了一声顿住身形。 花五魁听到叫声,出屋刚要发问,突见城南一团火焰腾空映着天幕,更是目瞪口呆。 自古至今,护城河南岸那片土地就是埋葬死人的地界,除了办丧事,平时谁也不敢踏上半步, 就算办丧事也得焚香避邪一日。 谁在城南点火哩? 花五魁还没敢往下想,后背鼓起的包包上便渗出一层白毛汗,慌乱间惊惧地看着芒种。 芒种心里也是疑惑不解,他先愣在地上想了想,后来没顾上答应师傅的眼神便兔子样样地窜 到后院,猫腰扽了几棵薄荷秧顶在头上,顺着梯磴跃上屋顶。 〃咋……咋回事?〃花五魁哆嗦着问。 〃真着火咧,好像是师娘的坟。〃芒种的嗓子有些紧。 〃胡说,你……肯定看走眼咧!〃 〃没。火前头是那三棵小树哩!〃 〃啊?再瞅瞅。〃 〃坟……坟上有……人哩!〃 〃人……还是鬼?〃 〃不晓得。两个,一黑一白,还在火里一跳一跳的……〃 〃完蛋咧,一定是她带人拿俺来咧,要不就是嫌俺磨磨蹭蹭哩!〃 〃师傅,你说啥?〃 〃没给她送钱呗,还有你们的婚事。这些日子她总在梦里催命,哭会儿骂会儿,说在那边受 罪咧!〃 〃那咋办?〃 〃还能咋?天亮喽给她烧些纸钱,过喽明儿把你们的事体办喽,说啥也得遂她一回愿哩!〃 第二章 芒种从花轿里出来,见白玉莲脸上也贴满了薄荷叶,还伸出一只嫩葱样样的手拦路要喜 钱,不由一阵〃嘻嘻〃坏笑。他来前真忘了带,嬉皮笑脸往前凑的辰景,低头瞄了瞄白玉莲 叉开的双腿,突然猫腰要从裆里钻。 1 小晌午的辰景,三乘描金小轿颤在南城门外护城河北的大堤上,一路钻着绿莹莹的垂柳和瓦 蓝蓝的烟气,直奔宝塔胡同而去。 祸害过得不长,人们不敢出门,游荡在地面和空中的除了雾霭,就是三五成伙、结伴低飞的 蚊群。 宝塔胡同因开元寺塔坐镇巷中而得名。 那开元寺塔本是宋朝年间历时55载建造而成的,里面珍藏着定州开元寺僧人慧能从天竺取回 的经卷和舍利子。塔面呈八角状共十一层,高近三十丈,在全国也找不出比它更高的同类。 因为北宋年间将士们经常登塔远眺契丹,又叫〃料敌塔〃。 看到了塔尖上的铜葫芦,前面马车上的铃铛颠得紧碎起来,吹鼓手们铆足劲狂了一通《红绣 鞋》。 芒种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礼帽,插金花披红绸坐在挂了薄荷秧的小轿里,见自己成亲没有别 人成亲热闹,觉得腔子里那份高兴多少有些寡味,嗓子一痒,不由跟着唢呐唱起了《红绣鞋》 的谱儿。 〃尺、尺、尺工尺,尺六工尺一一五,一一五,尺五一五六………〃 昨天,芒种和三百多个胆大力壮的后生,齐刷刷在河堤上摆开阵仗,用沙杆绑了挠钩从河里 把滑秸烂草撩上岸。本来钩出的东西湿淋淋地点不着,幸亏南街基督教神召会派人送来的二 百斤洋油帮了大忙。 旺火没湿柴,摊在岸上的东西统统扔进大火里。藏在里面的蚊子,身法快的刚飞出来就被火 苗腾上天,手脚慢的干脆在窝里变成了声响。 兴许芒种夜里在街上点的那溜子火提醒了人们,各家各户都把场院里能点的拢起了火堆。一 天一宿的光景,整座城池被火烧得像一口熬干了汤的铁锅,人们一时被热浪逼得没了去处。 最可气的是不知哪个碎手的后生,点着了南城门下那棵老皂角树,刺鼻的味道伙同油烟、柴 烟和死蚊子的臭腥被南风一通横吹,人们喷嚏连天,泪流满面。 河岸上的火一字长蛇,城里的火万点桃花,蚊子再多也经不起这番折腾。天再擦点黑的辰景, 芒种抬头看看天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黑云〃,心里那股狠劲儿才消停下来。 一天一宿,芒种裹了蓝色二道幕的身影在堤上像懒老婆(注:方言,陀螺)一样样旋来旋去, 手上的劲道总也使不完。他一想起再到天黑,就可以稳稳当当摸到花瓣儿胸脯上那两坨酒酒, 手心便一阵阵发痒,腔子里更是美得像宿着一窝不安分的虫虫,直用暖乎乎的翅膀忽闪着撩 拨他的肺叶。 现在,芒种没了房家那个样样的顾忌,因为奉军的两个团在当日夜里,已经逃难样样地撤离 到了北面的望都县。 马车上的吹鼓手全是秧歌班里的乐师,每人脸上手上贴了粘粘绿绿的薄荷叶,本来相看着彼 此的样样像极了鬼府里的杂役,停下嘴里活计的辰景,见芒种自己找乐在轿里放着嗓子喊, 不由哈哈大笑。 〃笑啥?〃芒种在轿里喊。 〃笑你嘴馋呗!〃有人应道。 〃谁还不兴有个毛病?憋不住咧!〃芒种不想让人看透自己的心思。 〃憋不住?十九年你咋憋的?〃 〃说啥哩?你咋晓得俺憋,扯!〃芒种大声嚷道。 〃这话说给老板听,他非摘喽你的二兄弟,哈哈哈哈!〃 〃操,俺这一说你就一听,哪有多少真的?〃 〃芒种,要真憋不住,就来段荤的醒醒神。〃 〃不哩,让人笑话。〃 〃这堤上也不见,驴蛋掉了都没个人拾,谁能听见哩?〃 〃头上三尺有神灵,成亲的净日不能见荤哩!〃 〃将就着也行。〃 一根担子光溜光 听俺锔匠表家乡 大哥在京做买卖 二哥山西开染房 剩下俺老三没事干 学会锔盆锔碗锔大缸 今天不上旁处去呀 一心只上那王家庄 王家庄有一个王员外 王员外有一个大姑娘 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呀 三月里生下一个小儿郎 四月里学爬五月里走 六月里学会叫爹娘 七月里上学把书念 八月里学会做文章 九月里上京去赶考 十月里中了个状元郎 俺迈步就把村子进 喊一声锔盆锔碗锔大缸 眼见一位大嫂上前来 拿着个铁锅站东厢 俺抬头作揖开口笑哇 问一声这位大嫂美娇娘 你的窟窿眼儿有多大 你的缝儿有多长 …… 芒种刚唱完,前面的马车和轿子突然停住不动。 〃咋不走咧?〃芒种在轿子里问。 〃挡路哩!〃有人在马车上喊。 〃咱闪闪!〃 芒种说着,撩帘往前看,只见马车前面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相貌长得挺俊,只是眼神 有些散乱。 那少年见芒种探出头,趔趔趄趄走过来,嘴里流着口水,〃嘻嘻〃笑着说:〃老板,你……教 俺唱戏不?〃 芒种看他那副傻样,也〃嘻嘻〃笑着说:〃你在这儿等着别走,俺娶完媳妇回来教你,成不?〃 少年欢喜地点点头,口舌不清地说:〃你……是老板,不能骗人哩!〃 芒种说:〃不骗人,俺要骗你你是狗!〃 〃得儿架………〃 少年喜出望外,朝前面的马车喊了一声,闪在旁边。 2 顺河堤往东走二里朝北一拐,两袋烟的功夫就进了宝塔胡同。 芒种掀了轿帘,看看上半截身子淹在烟雾里的宝塔,不知咋的叹了口气。 在芒种的念想里,婚事虽不比大户人家排场,至少也得热闹,没想到前赶后错顶撞上个祸害, 路上连瞧稀罕的都不见。说实话,除了今日自己这身打扮和耳朵里的乐声,他还真没感觉到 娶媳妇的那番忙碌和喜庆。 若没这场蚊子祸害,按定州兴下的规矩,他和花瓣儿的婚事早在四月之前就得先行了〃换书〃 的旧礼。〃书〃是折成宽一拃、长二拃的两张红纸。男方的〃书〃上写着〃敬求金诺〃,女方 的〃书〃里写着〃惟命是从〃。成亲之前,他家要将写有吉日的娶帖送到花瓣儿家。成亲的前 一日,他家还要派人带着酒肉果饼到花瓣儿家催妆。 直到眼下,这些事体全省了。 芒种没有家,他的家就是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 芒种是孤儿,六岁那年在阜平县的山道上被爹娘扔下,哭着往嘴里吸鼻涕的辰景,恰逢花五 魁从山里唱完庙会回定州,花五魁看他虎头虎脑又是亮灿灿的大嗓门,动了恻隐之心,不但 教他唱秧歌,还因他小时长着满头的黄毛毛,起了个〃韭叶黄〃的艺名。 花五魁将平生所学传给芒种,十三年的光景,二人情同父子。 花瓣儿未满十五岁,城里的媒婆总到花家炕头上蹭饭。花瓣儿长得灵秀,全城也找不出比她 再好看的闺女,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是秧歌班里的名角台柱,惹得那些十八大九的浪荡小子 心里痒痒难禁。怎奈花瓣儿和芒种从小耍到大,心里都没寄存别人。依花五魁的秉性,压根 儿没想用闺女换个有钱有势的亲家,所以,谁心里都等花瓣儿满十七岁圆喜,了却一桩心事。 花五魁从开始就觉得这事体既是自己往外嫁闺女,又是自己儿子往里娶媳妇,所以将〃换书〃、 〃催妆〃的繁节一概全免,只是顾忌迎亲路来回不能同辙,娶嫁地前后不能重合的老规矩, 特意让花瓣儿到宝塔胡同白玉莲家,算是挪开了出门上轿的地方。 白玉莲家是宝塔胡同北头杨家大院后身的两间东房,门前土坯垛子碹门用笤帚扫得溜光,门 前的浮土清了几遍还见了一茬净水,几棵槐树上贴的〃喜〃字将小门户照得极为喜庆。 白玉莲和男人王秉汉听见唢呐声,迎出门来。 白玉莲比芒种大一岁,在秧歌班里唱羝角旦(注:羝角旦和鸡花旦一样,也是秧歌化装上的 创新,其它剧种没有的。唱戏时,演员在鼻梁上用黄褐色和黑色画只大蝎子,蝎子头在鼻子 上,两边脸上爬满蝎子爪。演员头上再用网卡子绑紧一截四寸长的牛羝角,象征恶毒和好斗), 模样也是百里挑一的标致,可是因为她的火辣脾气,常演刁顽、蛮横的恶婆。男人王秉汉比 白玉莲大两岁,本是书香门第,可惜父母早亡,上面三个哥哥自顾自的生计,从不管他。王 秉汉从小识几个字,只是脾气有些阴阳,总觉得怀才不遇,后来被晏阳初先生的平教会招去, 做了保健院的保健员。 白玉莲生得漂亮又是有名的快刀子嘴,平时秧歌班里数她和芒种热闹,尤其赶上花五魁不在, 二人更是鸡一嘴鸭一嘴地乱啄一通。芒种随花五魁学的三花脸,台上挤眉弄眼都是戏,再加 上天生爱逗乐子,常把戏班里的人们搞得笑岔气。 芒种从花轿里出来,见白玉莲脸上也贴满了薄荷叶,一阵〃嘻嘻〃坏笑。 〃拿来!〃白玉莲伸出一只嫩葱样样的手。 〃啥?〃芒种明知故问。 〃喜钱。〃 〃没!〃 〃那就别过。〃白玉莲双腿叉在门前。 〃姐,咱俩谁跟谁哩?〃芒种耍赖。 〃叫亲姐也不行!〃白玉莲横眉瞪眼。 〃姐夫,管管你媳妇哩!〃芒种嬉笑着央告王秉汉。 〃嘿嘿,图个热闹呗!〃王秉汉看着白玉莲说。 芒种来前真忘了带喜钱,此刻,望着白玉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样,为难地说:〃师姐,俺来 前真忘带咧,除喽裆里吊着的物件,身上没一样散碎东西,不信你摸。〃 说着,嬉皮笑脸往白玉莲身上凑。 白玉莲笑退着嗔道:〃回去拿哩!〃 芒种央告说:〃一会儿回来专程送一趟,行不?〃 白玉莲说:〃把人娶走还有心思出来?少哄骗人哩,不拿不行!〃 芒种低头瞄了瞄白玉莲叉开的双腿,突然猫腰说:〃师姐,你再叉大点,俺从你裆里过哩…… …〃 白玉莲见他要来真的,并不害羞,反而笑道:〃不怕沾上倒霉你就钻。〃 芒种往前一蹿,腰身偏着窜进院门。 里屋,花瓣儿盘膝坐在炕角,一身水红的绸衣绸裤像面镜子,映照得刷了大白的四壁粉格莹 莹,煞是好看。 花瓣儿认得芒种的脚步声,待他走在炕边,指尖捏了盖头露出眼珠,喜滋滋地悄声说:〃哥, 你还挺快哩!〃 〃嗯,咱走。〃 〃咋不给师姐喜钱?真忘带咧?〃 〃忘咧,回头再补。〃 〃晓得你粗心,喜钱哪有后补的?给!〃 花瓣儿说着,从贴身的小褂里掏出几块钱递过来。 芒种顺势连钱带手一起攥了,把她抱下炕来,微微笑着牵手走出屋子。 芒种看白玉莲还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说:〃师姐,劈就劈大点儿,这下两人钻哩!〃 白玉莲张口骂道:〃不要脸的,让你讨了便宜。〃 芒种笑道:〃讨便宜就得给钱,喏!〃说着,故意只掏出一块钱往她手里放。 白玉莲手一缩,不依不饶:〃不行,少哩。〃 芒种笑着嚷嚷:〃还少?西关车站倚香楼的'大白鹅'也不过这个数,你以为靠这能发财?〃 白玉莲被他说得抹不开面,急道:〃你骑过'大白鹅'?咋晓得这么精细?〃 芒种弄个鬼脸,笑道:〃好师姐,千万别害俺,你兄弟在堤上实实着着折腾咧一天一宿,这会 儿恐怕连让她骑的劲儿都没咧!〃 说完,没遮没拦地伸了个懒腰。 白玉莲假意心疼地谐谑道:〃还说哩,也不晓得省着点力气,看你夜里累趴下咋办?瓣儿要不 高兴咧!〃 花瓣儿低下头,俊面羞成红衣裳。 芒种大咧咧地道:〃姐夫说过,炕上那点细活儿用不了多大劲儿。〃 白玉莲听完他的话,当场愣在地上,好在有薄荷叶遮着,看不出脸蛋由白变青。 王秉汉打个哈哈,招呼人往花瓣儿坐的轿里撒上高粱、黑豆、绿豆等避邪的五色粮,扶她坐 进轿里,悄声谐谑道:〃瓣儿,从今儿起可要管好他,放东放南放北,莫放西哩。〃 〃西咋咧?〃花瓣儿不解地问。 〃没听见刚才说,西有倚香楼哩!〃白玉莲缓过神来,吃吃一笑。 花瓣儿听出师姐的玩笑,顺口说:〃那就天天相跟着不离开。姐,你和姐夫也走哩。〃 白玉莲合上轿帘说:〃不走还行?不走你就没送客(注:方言,读qie。成亲时送新娘子到婆 家的人称之为送客,一般为夫妻)咧,俺在后头轿子里,让你姐夫锁上门再走。〃 按老规矩,回去要走大道。 一路上,乐师们撒着欢,反反复复折腾那首《小放驴》,本来欢快、诙谐的曲调,在空荡荡、 雾绰绰的街上猛不丁爆响,说不出的有股子孤单荒凉。 〃哈哈,站住………〃 三乘描金小轿刚到十字街,从回民楼饭馆里疯跑出来十几个当兵的,伸胳膊拦住去路。 众人心里打了个闪,吓得颜色更变。 白玉莲惊慌地问王秉汉:〃不是走咧?〃 王秉汉小声说:〃许是没走干净。〃 一个当兵的直冲花瓣儿的小轿过来,伸手就要撩帘。芒种身形一动,跳出小轿横在面前。 〃干啥?〃 当兵的瞪着眼问。 〃你干啥?〃芒种阴沉着脸。 〃看看新媳妇的脸,摸摸新媳妇的脚。〃 〃你敢!〃 〃你才不敢哩!〃 当兵的说着,一把拉开芒种。 芒种俊面通红,顺势使了个鬼推磨,将他荡出老远。 〃不让是不?那就别走!〃 当兵的招招手,十几个同伴围上来。 芒种急了眼,蹿过去出手用锁喉指卡住他的脖子。兴许力道大些,当兵的竟然跌在地上,翻 了白眼。 王秉汉怕出大事体,急忙上前说劝,马车上的乐师们也跑过来护住芒种。 十几个当兵的恼羞成怒,较着劲一气将三顶小轿推翻,花瓣儿和白玉莲摔在地上。 〃兔子毛,护着她俩先走!〃芒种情知不妙,对一个岁数大的乐师喊叫。 兔子毛醒过神来,使眼色让乐师们把花瓣儿和白玉莲拥到马车上,又敛了嫁妆赶着马车飞跑。 〃哥………〃 花瓣儿在车上〃哇哇〃大哭。 白玉莲也乱了方寸,尖着嗓子喊叫几声,眼睁睁看着芒种和王秉汉被十几个当兵的又踢又踹, 拐出十字街没了踪影。 3 花五魁请的客人不多,只有四位。一位是今日司仪主持的欧阳先生,一位是年前凭定州金牛 八宝眼药获了巴拿马国际赛会金奖的配药师张先生,一位是东大街广育堂药铺的老板蔡仲恒, 一位是平教会生计部的部长李大翟。 按花五魁的意思,仪式不想弄得繁琐。 花瓣儿和芒种都是秧歌班里的人,拜天地之前,先给秧歌戏创始人苏轼苏文忠公的画像上香, 然后向摆着供品、弓箭、斗和铜镜的天地神牌叩头,再向他叩头,夫妻对拜之后,两人到西 厢洞房脱了多余的礼服,再出来给客人倒茶,就算完事。 花五魁将四位客人让到东屋,欧阳先生四下看看,奇怪地说:〃花兄,怎么没见胡师傅?〃 花五魁指了炕上一只鼓囊囊的红皮包袱说:〃礼到咧,人忙哩。〃 欧阳先生不解地又问:〃什么事比这事还大?〃 蔡仲恒笑道:〃大套老弟心里的疙瘩挽得紧,性情中人哩!〃 张先生说:〃蛋样也是一表人才,又有武艺在身,不愁找不到好媳妇,何必哩?〃 花五魁忙说:〃俺哥就是脾气犟,转不过弯儿,其实心里和俺热!〃 李大翟附和道:〃是,要不也不会派人送这么大的一份礼了!〃 除了欧阳先生,这三人都晓得花五魁和胡大套的〃隔阂〃。 前年,胡大套有意让花瓣儿做蛋样的媳妇,怎奈花瓣儿只是一门心思喜欢芒种,每每见了蛋 样,一嘴一个〃哥〃地将他叫得绝了念想。蛋样一跺脚离家出走,再也没了音讯。从此,这 对情投意合的拜把子兄弟很少来往。 几人正说着,院外突然乱哄起来。 花五魁以为娶亲的都回了家,面上一喜,撩帘就要出去,哪知正和蹿进屋子的花瓣儿撞个满 怀。 花瓣儿跌在地上大哭:〃爹,出事体咧,俺哥和姐夫让当兵的抓走咧………〃 屋里的人都陡地怔住。 〃咋回事?〃 蔡仲恒最先缓过神来。 〃当兵的要摸俺的脸,轿子让他们砸咧,俺们先跑回来咧!〃 〃抓到哪儿咧?〃 花五魁颤声问。 〃不晓得,快去救他们哩!〃白玉莲跑进屋里说。 花五魁面色惨白,看看四位客人,晕了头。 欧阳先生想了想,大着声音说:〃还算没出大事,让厨子赶紧弄点酒菜,一会我去找他们!〃 白玉莲说:〃晓得在哪儿哩?〃 欧阳先生说:〃他们走了两个团,还有一个团是昨天夜里从祁州开过来的,跟我住隔壁。〃 蔡仲恒疑惑地问:〃大道观?他们以前不敢,现在咋敢哩?〃 欧阳先生说:〃远怕水,近怕鬼,大道观对外人就不灵了。〃 谁都晓得,两年前的八月十四出了一桩怪事体。 那天晌午,整座定州城的天上就浪荡着一大块黑里透黄的云彩。它自北向南略微偏东地一路 游来,慢得如同病牛拉车,只差没有〃吱吱扭扭〃的声响。 刚到大道观的头顶,这块脏得像尿布样样的云彩说啥也不肯再迈动半步,黑白不说卸下一通 碗口大的冰坨坨。正在场院里习演〃青萍剑〃的八个道童,被砸得脑浆迸裂,绝气身亡。 云彩肚里空了,脚步也利落起来,拧腰转身一路逍遥直奔正南而去。 天上无风无雨,冰坨坨落得邪性。 后来,城里有人传出话,说是观主与城北小山庙的一位女居士有染,常在静地鼓捣不干净的 屌事,因而招致上天的惩罚。人们可怜八个小道童的性命,气恼那对狗男女的龌龊,更有怒 火难平的好事者不管传言真假,将二人逮住绑在一处,又在身上坠了石头,〃扑通〃一声甩进 城北那个三丈深的死水塘。 从此,城里人再也不敢去观里,好像那通没头没脑的冰坨坨还在脑勺子上游窜寒气。直到去 年惊蛰,在山西大同教书的欧阳先生流落到此,观里才算有了一丝丝活气。 欧阳先生肚里究竟有多少锦绣,人们并不晓得,只是好多人见过他一手的好字画,听他念过 不带鼻音的极为好听的诗文,至于天文地理、阴阳八卦,估摸着更是手拿把攥。 起初,人们怀疑他在原籍犯了杀剐的糟事命案,躲到观里安身,后来见他笑微微的样样不像 恶人,也就不再偏想他咬牙瞪眼拿着攮子杀人的景致。 在定州城,欧阳先生只佩服两个人。一是花五魁,一是花五魁的拜把哥哥胡大套。欧阳先生 喜欢听戏,和花五魁有过多次深谈,每次都是他抢着去秧歌班,要么拎上一瓶松醪跟花五魁 喝个瓶见底,要么在十字街回民杨家糕点铺买上二斤蜜果子让花瓣儿解馋。至于胡大套,他 总是听花五魁夸盟兄的为人,又加之胡大套开的拳厂遍布全城,差不多十七八岁的浪荡小子 都受过他一拳半腿的指点,也算是心仪已久,只是一直没机会见面。 欧阳先生吩咐厨子备上一桌酒菜,又转到灶间找食盒。 花五魁眼看着他忙里忙外,不由被他的侠义感动。 4 众人将欧阳先生送出院门,顺便往西看的辰景,眼珠子齐都定住。 花家五正三厢的四合院本是大架朝南,门外垫着护城河堤下的小路,往西便是南城门的阳口。 那条小路上,急匆匆走过来三十多号当兵的,前面的王秉汉脸上挂着笑样样,芒种和一个当 官模样的人还手拉着手。 众人一时不知咋回事,回头看看花五魁。花五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当官的,半晌,嘴角 抖颤几下,愣是挤出一丝欢喜。 〃哥………〃 花五魁还未说话,当官的松开芒种,直奔花五魁跑过来。 〃师弟,真……真是你?咋当奉军咧?〃花五魁的眼皮跳了跳。 〃先别说这,让哥受惊咧,都是俺管教不严,回头再狠踹他们!〃 花五魁瞄瞄芒种和王秉汉,见二人没伤毫发,将那当官的拉到蔡仲恒面前,欢喜地说:〃老哥, 还认得不?这是锅沿,出息咧!〃 蔡仲恒仔细看看,笑道:〃十几年不见,兄弟越活越排场,猛在街上见着,还认不出来哩!〃 李锅沿拍拍蔡仲恒的胳膊:〃老哥净笑话兄弟,俺这一介武夫哪比得上你这儒雅风度!〃说着, 朝堵在外面的兵们招招手。 一个当兵的走过来,将手中的红纸包毕恭毕敬递给李锅沿。 李锅沿打开纸包,露出两幅亮闪闪的红绿被面,笑着对花五魁说:〃要没这场子热闹,还不晓 得侄女今儿好日哩,这是京城最时兴的杭州被面,哥要是不喜欢,俺走喽你再扔!〃 花五魁接过被面,装作不高兴地说:〃既然来咧,咋还拿话扎哥哥的脸哩?快屋里坐,一会儿 让瓣儿给你敬仨酒。〃 李锅沿站着没动,笑着说:〃方便不?〃 花五魁撂下脸来:〃你还是俺兄弟不?〃 李锅沿笑笑,回头对后面的兵们大声道:〃好好在外面守着,不许大声嚷叫!〃 当兵的低声嘟囔:〃是,团长。〃 花瓣儿见众人都随李锅沿进院,悄悄拉住芒种的手:〃哥,吃亏咧不?〃 芒种笑笑:〃没,刚进大道观就碰上师叔咧,听说俺是花家班的人,对俺好着哩,还说让俺俩 当兵做官哩!〃 花瓣儿撅嘴道:〃不行,不让你去!〃 芒种拉着她进院:〃俺没说去哩,舍不得你!〃 闹了一场虚惊,本来简单的仪式就更马虎。白玉莲只是在花瓣儿衣领里塞了些干草节,一只 手牵着她,迈了迈放在院里的马鞍,又进屋和芒种拜了三拜。 其实,若按定州的老规矩,再赶上瞧热闹的人多,还免不了让花瓣儿〃走口袋〃,就是由两个 后生各拿一条面口袋前铺后撤,让花瓣儿在上面走,如果后生故意捣乱,铺得慢撤得快,花 瓣儿自然站立不稳被拽扯得前仰后合,惹围观的人一笑。 好在撺忙的都是秧歌班里的人,没有存心使坏,花瓣儿躲了一难。 花瓣儿和芒种脱了身上的礼服,一块儿和白玉莲、王秉汉伺候屋里院外的客人。乐师们见没 了事体,情绪高涨起来,大声说说笑笑,全然不顾院外那些往里瞅热闹的兵。 屋里,八凉八热的酒菜上齐,花五魁示意花瓣儿给大伙斟酒,又转头对李锅沿说:〃听说昨天 夜里来的定州?兄弟这些年咋过的,咋改咧行哩?〃 李锅沿笑笑说:〃当兵就是这个样样,换防换得勤,没办法。算起来穿这身衣裳也有十年咧, 过得还行,就是一早一晚的有点憋闷。〃 蔡仲恒关切地问:〃咋,身子不好?〃 李锅沿没事样样地说:〃老哥不愧是医生,出口就是本行,俺是心里有病哩!十四年前,姨家 大小五口死得不明不白,表姐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俺一念想起这事体还痛快喽?〃 花五魁自然晓得他的用意,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显汤水,反倒赞同地说:〃是哩,人命关天, 一天不水落石出,谁的心眼里也不踏实。〃 李锅沿面沉似水,突然沉声对花五魁说:〃哥,你说谁的嫌疑最大?〃 花五魁早有防备,低头沉吟半晌,摇头道:〃琢磨不透。说谋财害命,家里没多少金银,说报 仇雪恨,又没得罪过人。莫非家里出过背人的机密事体?要不你姐咋不明不白地一走不回 哩?〃 花五魁嘴上硬朗,乍提起那个女人,心里也是忽忽悠悠地没有根基。 李锅沿不阴不阳地说:〃俺前些天回祁州,家里说她生过一个娃娃,四岁那年接走再没回去。 这事体恐怕跟那个娃娃的爹有关联,哥,你说,这娃娃是谁的哩?〃 要在以前,花五魁听到这句话,定会惊愕得呆若木鸡,可他几年前就听说了这个事体。当时, 他也震惊,更多的还是害怕,担心有一天李红儿带着那个十八大九的小伙子找上门来,坏了 自己的名声。至今李红儿不知死活,儿子也就不晓得在不在人间。不过,他闲下来的辰景也 想,他长得啥样样?高矮胖瘦?真要有一天见了面,他是哭喊着认祖归宗,还是跟李红儿一 个样样地心里怀着仇恨哩? 花五魁假装吃惊,故意不相信地看着他。 蔡仲恒诧异地道:〃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体,你姐除喽跟五魁好,还跟谁好过?〃 花五魁稳下心来:〃没有吧,没听说她有别的相好的。〃 蔡仲恒思忖道:〃五魁是个仁义汉子,娃娃自然不会是他的。莫非她遇了歹人,要是这个样样, 她的性命……这都不好说哩!〃 李锅沿冷冷地道:〃俺总觉得表姐没死,她也不能死。死喽,这无头案还不把凶手乐死?不过, 他也乐不了几天,俺心里有谱,他跑不了!〃 蔡仲恒惊喜地问:〃你说是谁?〃 李锅沿看了一眼花五魁,摆手道:〃你看,俺多不知趣,今儿是侄女的喜日,说这些多不吉利, 哥快不高兴咧。反正日头长着哩,让他慌慌着再活几天也没啥。来,喝酒,今儿咱们不醉不 归!〃 花五魁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兄弟好肚量,这些年还没变,以后要有眉目,老哥几个帮忙!〃 李锅沿〃哈哈〃一笑:〃俺盼着哩!〃 5 屋里推杯换盏正喝得酣畅,院里乐师们哄笑起来。 琴师兔子毛嚷嚷道:〃三天不论大小辈,不叫你媳妇出来唱两嗓子,今儿晚上俺们就到你炕上 睡,看谁豁不出去!〃 芒种笑着说:〃老哥,平时见你挺能扳山(注:秧歌艺人的行话,喝酒的意思)的,今儿才扳 咧半斤,咋就耍起鬼来咧?〃 兔子毛〃嘿嘿〃笑道:〃啥叫耍鬼?你问老板,新媳妇谢唱是老辈子传下的规矩,你不愿意也 不行。〃 芒种嬉皮笑脸央告说:〃俺来行不,要不让俺师姐来?〃 正在厨房帮忙的白玉莲扭头过来嚷道:〃你个不要脸的,省着媳妇不用用别人,你倒算清账喽, 今儿是她的喜日哩,她不唱谁唱?〃 芒种〃嘻嘻〃笑着对烧火的王秉汉说:〃姐夫,俺记得你们成亲的辰景她没唱哩,一勺子烩在 这儿得咧!〃 王秉汉笑道:〃那今儿是你娶还是俺娶哩?〃 芒种急忙说:〃别打混混,咱俩各娶各的!〃 院里的人哄堂大笑。 兔子毛喝得脸通红,晃悠着站起身,突然止了笑说:〃咋,舍不得咧?腻歪就是病,痒痒就得 蹭。不是哥几个车把式吃料豆专爱那一把,着实是这节骨眼上不热闹心里憋胀。七岁红啥人 物?小七岁红啥人物?你韭叶黄啥人物?若在平时,唱上三天三宿也达不到人家满意哩!咱 不能让狗日的蚊子坏喽喜事不是?哥几个嘴里少扳点儿,手上多动会儿,图个红火热闹!〃 兔子毛的话正戳到芒种心尖尖上,芒种的脸〃腾〃地涨红,收了嬉皮笑脸的样样,大着嗓子 对花瓣儿喊: 〃瓣儿,老哥的话俺爱听,来一段!〃 〃来啥?〃花瓣儿从屋里走出来问。 〃拣热闹的唱!〃芒种说。 〃爹他们还在屋里喝酒哩!〃花瓣儿小声说着,用手指指东屋。 〃没事,俺跟老板说去。〃兔子毛说罢,往桌上撂了酒碗。 院里的话屋里听得真切,花五魁隔着窗户说:〃热闹热闹吧,也该有个响动咧!〃 兔子毛重又坐下,操起胡琴又示意别人拾掇家伙,仰头对花瓣儿说:〃那就来段《小老道人》。〃 花瓣儿用搭在院里的紫花手巾蹭蹭手,将它用兰花指捏住一甩,弯弯的眉尖尖耸了两耸,俊 俏的脸上便挂了一团媚媚的笑样样,丁字步站着等几位师傅走过门儿。 胡琴、梆子一响,兔子毛吆喝一声:〃哥几个,抻着点(注:秧歌艺人的行话,节奏慢的意思), 占磨些功夫!〃 芒种连忙说:〃别,还是马前(注:秧歌艺人的行话,节奏快的意思)吧,呆会儿还扳山哩。〃 几位师傅相看了一眼,自顾手中活计,压根没听他的话。 梆声连点五下,花瓣儿甜嫩的嗓儿响在院里。 王美蓉站在花前偷着眼地捋儿 花搭凉儿墙下怎么一个小老道人儿 九莲道巾头上戴 两根飘带缀顶门儿 在下边是白漂布的一双袜子儿 前有前三针儿 后有后三针儿 中间跳三针儿 共和三三本是见九针儿 二马鬃分就像两道门儿 小蚍蜉上山甭提长得那是娃娃脸儿呀 纸底子缎鞋前后捆着云儿 葫芦弯的帮子又不大又不小直到他的脚根儿 他长得欢欢的眼儿弯喽喽的眉儿 雪白的小脸蛋儿可没长麻子儿 又不高又不矮匀匀称称的个儿 上宽下窄的北瓜子儿脸儿 宽宽的脑瓜门儿高鼻子梁儿 小老道儿他就照着王美蓉打咧一个哈欠张咧一下嘴儿 露出来雪白的小牙儿通红的牙根儿 院外三十几号当兵的早被酒肉香馋得心里痒痒,乍又见花瓣儿唱戏的媚样样,恨不得把眼珠 子摔到她身上,恨不得蹿到院里把酒喝干。几十张嘴张得老大,个个都像傻蛋。 花瓣儿俏脸一红,扭身刚要进堂屋,忽见翠蛾从院门探进半块儿脸。 〃姨,咋不进来哩?〃花瓣儿说着,走过来拉她。 〃快叫你爹,俺有要紧事体说哩!〃翠蛾攥攥花瓣儿的手,又低声说,〃偷着叫,别让别人晓 得是俺找他。〃 花瓣儿见她一脸是汗,像有机密事体,不便多问,转身进了堂屋。 〃她姨,咋不屋里坐哩?〃花五魁出来看见翠蛾,先是一怔,后又装作没事样样地说着往外走。 翠蛾也不应腔,抓了他的胳膊往外拽,朝东走出二三十步,停住身子颤了声腔说:〃锅沿在这 儿哩不?〃 花五魁点点头。 翠蛾险些嚷叫起来 :〃那是他使的障眼法,晓得奉军现在干啥?上河南咧,要开棺验尸哩!〃 花五魁以为李锅沿要开李家五口人的棺材,淡淡地道:〃那怕啥,又断不出是谁杀的,还不是 白看几个折喽轴的脑袋?〃 翠蛾跺着脚说:〃是兰芝姐的哩!昨天他上俺那儿去咧,指名道姓怀疑你,猜的也跟真的差不 离,说兰芝姐和姨家五口死在一天,绝对有关联,要从她的尸骨开始查哩!〃 花五魁听罢,醉红的脸霎时变成青紫:〃那……那咋办?〃 翠蛾急忙说:〃俺想咧想,找胡师傅带人拦下吧,再不和,这种事体也得出面哩。〃 花五魁沉吟片刻,苦着脸说:〃只有这个样样咧,你去跟瓣儿言语一声,就说俺去铁狮子胡同 叫他大爹喝酒来哩。〃说罢,跌跌撞撞下了往北的小路。 6 传说中,五月十三是关公的单刀赴会日。若在往年,胡大套提前三集就开始张罗着传唤拳厂 的徒弟们,准备到开元寺塔下那片大场子上操练棍棒拳脚。 胡大套不是城里人,老家原在城南七十里外的子位村。二十二年前,他从徒弟们身上聚敛了 学费,在铁狮子胡同置办了房产。他出身武学世家,祖上曾在乾隆五十九年经府试中武举, 来年经殿试中武状元,任过乾清门头等侍卫,后被封为武功将军,还做过濮阳总兵。 今年,胡大套没了心气。 这通祸害闹得人心惶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3 部分阅读 来年经殿试中武状元,任过乾清门头等侍卫,后被封为武功将军,还做过濮阳总兵。 今年,胡大套没了心气。 这通祸害闹得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出门,连往年经常踩挤死人的瘟神庙会也没有半个人影。 就算今年让徒弟们玩耍阵子,谁看哩? 从清早起来,胡大套照例用蝙蝠翅擦过四尺长的花板刀,耍了一趟刀里夹鞭,然后跟早来的 老六、姜儿、臭货、国栋四个徒弟玩推手。他本想出身透汗泄泄郁闷,可一上午腔子里还是 过不了那个劲儿。 媳妇秀池端着面盆从屋里出来,见他脸色铁青,停住脚步说:〃人咋跟年景较劲哩,耍不成不 耍,少不了房子地,来年呗。〃 胡大套瞪眼道:〃懂个!祖宗的规矩咋敢荒废?再说还有八天哩。〃 秀池扁扁嘴,不再跟他搭话,端盆去了灶间。 〃啪啪啪啪………〃 胡大套刚跟老六扎好架子,忽听有人敲打院门。他迈步过来没问是谁,〃哗啦〃抽出门闩。 花五魁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 〃干啥?〃胡大套一脸不高兴。 〃哥,有……要紧事体哩!〃 花五魁擦了擦头上的汗。 〃不就是闺女嫁人么?俺上过礼咧,不去!〃胡大套不管不顾地说。 〃哟,是他叔哇,啥事体这么急哩?进屋来说。〃秀池从灶间出来,手上粘着白面,腔调不阴 不阳。 〃不……不是这事体,李锅沿回来咧,当了奉军团长,派人正……正扒兰芝的坟哩!〃 〃啊?〃 胡大套和秀池同时一惊。 〃他凭啥?〃胡大套有些不相信。 〃怀疑李家那五条人命和兰芝都是俺害的,要开棺验尸哩!〃 胡大套原以为花五魁施计骗自己过去喝酒,见他一脸着急的样子不像有假,不由看了秀池一 眼。 〃看俺干啥?是你兄弟哩。〃秀池白他一眼。 〃废话,不是你兄弟?走!〃胡大套说。 秀池见他突然变脸,晓得他破了自己发的誓,慌忙在盆里洗手。 〃还……避邪不?〃花五魁见他俩也着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抓把香,路上点!〃 胡大套对秀池吩咐完,又问花五魁,〃他们去咧多少人?〃 〃估计少不了。〃 〃把拳厂的人都叫着,拿上家伙,在南城门碰头。〃 胡大套对老六说着,抄了花板刀就走。 秀池攥着燃着的木香紧跟,身后是一溜好闻的烟。 7 认识胡大套的人都晓得,他和秀池不管干啥都是成双成对,从没有单独的辰景。人们夸他俩 恩爱,甚至还在嘴边相传着一个笑话。 二十二年前,胡大套从子位村出来,想在外面闯番天地,可除了耍枪弄棍啥也不会。后来, 卖了自家的房子,买了一头驴和一辆拉车,做起了卖盆卖碗的生意。定州本是瓷都,宋朝年 间的〃定瓷〃都是皇宫贡品,胡大套的生意不错,人又爽快,一路沿着火车道往北走,边卖 盆碗边交朋友。有天走到完县一个村子,看见一个清瘦的年轻后生胳肢窝里拄着两拐走得甚 是费劲,二话没说把他抱上驴车拉了一程。年轻后生本是有名的抱大角(注:垒砌房角儿。 此活比垒直墙难,需要技术)的瓦匠,前年从房上摔下来成了残废。他见胡大套是个好心人, 硬留在家吃晌午饭,胡大套从车上拿出一壶枣酒,二人喝了个精光,还趁着醉意磕头拜了把 子。 胡大套看着忙里忙外的女主人,醉醺醺地对年轻后生开玩笑说:〃老哥,看嫂子那屁股蛋就晓 得性大哩,你这身子行不?〃 一番话正戳到年轻后生痛处,他结结巴巴地说:〃那……有啥法儿哩?腰摔得挺不上劲儿,她 都闲了两三年咧!〃 胡大套不管不顾地发着感慨说:〃乖乖,嫂子长这么好看,要是俺娶喽她,天天日得她学狗叫 唤!〃 年轻后生听完,脸上遮盖不住,可又因为拜了把子不便恼怒,装做大度地笑笑说:〃你要真让 她学喽狗叫,俺就让她跟你走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年轻后生的媳妇在里屋听得又怒又羞,不过也暗暗喜欢了这个人高马 大、壮实粗悍的汉子。晌午,趁年轻后生酒醉睡熟,媳妇悄悄把胡大套拉进里屋,一把攥了 他裆里的物什,〃吃吃〃笑着说:〃你咋让俺学狗叫哩?你咋让俺学狗叫哩?〃 胡大套是个童子身,哪经得住这般揉搓?可他说归说,毕竟不敢日拜把子盟兄的媳妇。胡大 套想跑,双腿却不肯动,媳妇在他耳边吹着热气说:〃好人儿,他睡着咧,俺……俺想学哩!〃 胡大套把持不住,心里又有愧疚,后来,把牙一咬说:〃俺也不白日,日一下给你一只瓷碗儿, 数着吧!〃说完,把媳妇的裤子脱下来,不由分说日了个昏天黑地。 那媳妇并非财迷,可让他留下些东西毕竟是件好事,于是,扳着手指细数起来。 〃一个碗儿。〃 〃两个碗儿。〃 〃三个碗儿。〃 〃四个碗儿。〃 开始,媳妇还能随着胡大套的攮扎数得细致,后来见他越动越疯,手指也就越数越快,嘴里 着急地嚷道:〃碗儿碗儿碗儿碗儿……〃 数着数着,媳妇突然停了口,肉乎乎的身子一挺,变成了哼唧:〃唉呀,唉呀唉呀唉呀,俺飞 咧,俺飞咧………〃 年轻后生听见动静醒来,偏偏自己的媳妇正在里屋嚷叫〃碗儿碗儿碗儿碗儿〃。他纳闷她咋〃汪 汪汪汪〃地学狗叫,猛想起和胡大套开的那个玩笑,不由怒火万丈,想冲进去找胡大套拼命, 没想到双拐早被媳妇事先藏到别处。 当夜,媳妇趁男人睡熟,找到蜷在街上打盹的胡大套。胡大套以为她来算瓷碗的账,二话不 说赶着驴车奔了她家,把瓷碗全部卸下。 媳妇让他把驴留下,胡大套不依。 媳妇抢白道:〃要驴干啥?驴能让你日?〃 胡大套说:〃你倒让日,可谁也替不了谁。〃 媳妇咬牙跺脚:〃俺和驴换!〃 胡大套一时糊涂:〃咋换?〃 媳妇不说话,上手解了驴套,哈腰拉起空车往外就走。 胡大套如梦方醒,〃嘿嘿〃一笑,喜滋滋相跟出村子。 当然,这是笑话,真假不得而知。 第三章 花瓣儿不再说话,全身松软下来,抬胳膊把红肚兜反撩到脸上。 芒种心里狂喜,跪爬着让脊背把被子滑到身后,借了龙凤蜡烛暖暖的光亮,看见花瓣 儿那两坨圆里带尖的酒酒翘翘在白白的胸脯上,眼里险些滴下泪来。 1 城南那片墓趟子离护城河二里多地。 花五魁、胡大套和秀池带了拳厂的五十多号徒弟,一路疯跑着从东关那座窄木桥上奔 了正西。 在定州,扒死人坟、砸活人锅被当做最恶毒和下三滥的报复手段,抓住了一律沉入北 门外的死水塘。年轻后生们本来就不太信老辈子传下的平时不能到河南,到河南就有血光之 灾的咒语,听说奉军这么欺负人,气得将手里的家伙掂得乱颤。刚过木桥的辰景,花五魁心 里犯了一阵嘀咕,生怕翠蛾捎错信儿,让这帮人白跑一趟,老远看见前面真有十几个当兵的, 悬着的心反倒放了放。 〃日你娘,你们干啥哩………〃 还未走近,胡大套一声怒骂,〃嗖〃地蹿起身形。老六、姜儿、臭货和国栋倒拎了兔子 枪紧跟后面。 当兵的看见这帮人过来,心里惊慌但也不好显露,三个带枪的平端了大枪指着前面的 花五魁,九个拿锨的一动不动,下到棺材里的那个戴眼镜的官,手里攥着一根腿骨,蹲不是, 站也不是。 〃兰芝………〃 花五魁看见那副白骨和一摊黑灰的头发,想起当年兰芝俊俏的笑样样,不由一声大叫, 〃扑通〃跳进棺材里。 〃兰芝,都怪俺来晚咧,让你遭这么大罪………〃 花五魁捧起那摊头发放声大哭,哭着哭着,猛回头看了那个还攥着腿骨的官,劈手就 是两记大耳光。 〃啪啪………〃 那人的眼镜横飞出去,惊叫着护住头蹲在棺材里。 〃兰芝,咱又见面咧,你……欢喜不?俺不能白让他们欺负你,俺……俺要他们的命!〃 花五魁哭得几乎昏厥。 那人眯缝着眼,在棺材里乱摸眼镜,划拉半天没摸着,反倒又抓住兰芝那根腿骨,兴 许他挨打的气没处发散,站起身挥了腿骨朝花五魁后脑砸来。 花五魁哭得通身抖颤,又是背对着他,根本没有发觉。这一下如果砸上,不死也得重 伤。 〃嗖………〃 众人的惊叫还未出声,一道红影影从老六手里疾射而出。再看,一柄缠着红绸的攮子 正扎进那人的脖子。 那人惨叫一声,脖子里喷着血光跌在棺材里,气绝身亡。 当兵的乍见突变,〃哗啦〃〃哗啦〃拉响了大栓。 〃放下………〃 十几个后生齐声断喝,十几杆兔子枪顶上当兵的前胸。 三个当兵的一时不敢动,乖乖让几个后生夺了手里的枪。 〃绑上,不能轻饶喽这些狗日的!〃胡大套大喊。 〃按老规矩,沉到北门外的水塘里!〃秀池也恨得咬牙切齿。 当兵的觉出事体不妙,有些惊慌失措,后悔带的枪太少。 十几个后生〃呼啦〃扑上来,三个没枪的想跑,九个拿铁锨的乱戳乱劈。 两帮人都拼了命地打在一处。 当兵的人少,自然占不上便宜,一阵乱糟糟的铁器磕碰声过后,两个当兵的被砍翻在 地,其余的也都上了绑绳堵了嘴。 花五魁爬上来,看到地上一摊摊的血迹,又看看砍翻了惨叫的两个兵,觉出事体闹大, 一时不晓得咋收场。 胡大套用鞋底蹭蹭花板刀上的血,拽过花五魁说:〃兄弟,别害怕,天大的灾祸哥替你 顶着,你赶紧回去,晚喽让李锅沿起疑心。〃 花五魁定定心神道:〃哥,都这个样样咧,俺咋能往你一人身上推哩,要死咱死一块儿!〃 胡大套说:〃谁说死咧?咱只要扳喽葫芦,就得把油倒清!你别管,先和你嫂子回去, 路上商量个瞎话,别让李锅沿问得说个两棵杈。〃 花五魁担心地说:〃你哩?那些当兵的咋着?〃 胡大套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管,哥能弄得不显汤水,快走吧!〃说完,招手示意几个 徒弟护送花五魁和秀池回北岸。 秀池刚要嘱咐几句,胡大套不耐烦地瞪瞪眼。 秀池无奈,随着花五魁和几个徒弟向东一溜小跑。 胡大套见他们走远,回头对徒弟们说:〃奉军欺负得咱没法儿咧,你们说咋办?〃 老六大着嗓子喊:〃入乡随俗,按咱们定州的规矩办!〃 姜儿看了看河北岸,凑近胡大套的耳朵说:〃师傅,奉军死人咧,把他们放喽咱就得完, 千万不能留活口。〃 胡大套用眼扫扫众人,突然冷下脸道:〃姜儿说得没错,不把他们弄死,咱就活不成。 俺把话说在前头,现在胆小的立马走,以后照样是俺的好徒弟,不走就下手动家伙。〃 几十个徒弟没一个孬种,身形一动不动。 胡大套把手一挥:〃来吧,赶上喽就得豁出去,留几个收拾坟头,其余的抬上人往南! 完喽各回各家,誓死不外露半个字!〃 国栋紧张地问:〃咋弄?〃 胡大套咬了咬牙:〃活埋!〃 捆在地上的兵听个真切,吓得身子大蛆样样地扭捏抖颤,怎奈手脚被绑逃脱不了,连 救命都喊叫不成,只有晃荡着吓破的苦胆,让众人抬着一气出二三里。 〃行咧,就是这儿!〃 胡大套指指前边一片柳树拨子,让徒弟们刨坑,自己回身瞪大眼珠子望着北,见确实 没人跟来,抢过一个徒弟的铁锨挖起来。 地是半沙半土的旧河滩,下锨容易,没多大功夫,八个一人多深的大坑就已挖好。 〃扔………〃 胡大套一声大喝,徒弟们叫齐了劲,把十三个有死有活的兵扔进坑里,不由分说七手 八脚把土填了个严实,又把铁锨和大枪埋在里面。 大伙毕竟没有亲手杀过人,全是凭着一哄而起的急劲,等事体都弄利落,相互对着眼 观看,谁的脸上都煞白煞青,谁的衣裳都精湿一片。 〃说的都记实咧?〃胡大套擦着汗问。 〃记实咧!〃众人齐应。 〃分三拨走,从尹家庄和八里店的两个桥奔大道,有人问就说赶东亭大集。〃胡大套又 说。 〃手里的家伙太扎眼,都扔到八里店村北的壕坑里,改日再拿。〃国栋的心很细。 〃行咧!〃众人点点头。 〃撤………〃 胡大套一声大喝,众人分成三拨向正东疯跑。 〃呜汪………〃 〃呜汪………〃 刚跑出没有百十步,身后突然响起几声狗叫。众人吓得毛发直立,腿上猛加了几分力 道…… 2 闹蚊子祸害之后,夜显得格外孤单,天黑不大辰景,媳妇、娃娃们便没了动静,就连 护城河水也像理亏样样地没了声响。 天上略微有些风,好不容易落到五正三厢的四合院里,却没劲势穿过六根猩红的脚柱, 平摊摊甩在地上打几个有气无力的旋子,没了踪影。 东屋里那场酒喝到天黑才散。 花五魁从河南回来,见没引起李锅沿的疑心,猛劲劝酒,几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等 送走他们,他又怕当夜有啥麻烦,嘱咐乐师们在东屋里打牌守宿。 花五魁因为惦记着胡大套拦截扒坟的事体,也想听翠蛾详细说说李锅沿的动静,于是, 趔趄到花瓣儿和芒种身前说了句早点上门的话,绕到后院扽了几棵薄荷掖在怀里,使劲踮脚 迈过门槛,顺着河堤奔了正东。 花瓣儿本想问他去哪儿,忽觉自己藏在芒种大手里的手指一疼,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芒种拉上门闩,返身侧耳听了听东屋里的动静,然后,笑嘻嘻地悄声说: 〃瓣儿,欢喜不?〃 〃嗯。〃 〃咋欢喜?〃 〃替你哩!〃 〃咋是替俺?〃 〃嘻嘻,今儿是你娶新媳妇哩!〃 〃好瓣儿,这话真受用,知道俺从啥辰景想娶你不?猜猜。〃 〃不猜。〃 〃记得前年夏天从清风店唱戏回来不?咱俩脑袋顶着脑袋在炕上吃驴肉火烧,你猜俺 看见啥?看见你……你领口里两个……酒酒哩!〃 〃啊?你好坏,二流子!〃 〃从那天起,俺就不错眼珠盯着它,梦想有一天再看见哩。得亏祖师爷有眼,让俺等 到这一天咧!〃 〃俺要不嫁你哩?〃 〃把你女婿杀喽!〃 〃哥,俺也想让你娶哩,俺和你一辈子好。信不?〃 〃嗯。〃 〃就晓得你信。〃花瓣儿软塌塌的身子偎过来。 〃瓣儿,瓣儿,俺……俺想和你……亲嘴嘴。〃芒种顺势搂住她,心里有些打鼓。 〃……不,你酒味儿好大哩。〃花瓣儿捂住自己的嘴。 〃……你也喝口,喝喽就闻不见咧。〃 芒种拉着花瓣儿跑向堂屋,拿过桌上的酒倒上小半碗,递给花瓣儿。 〃这么多?就醉咧!〃花瓣儿不敢接,又怕东屋打牌的乐师们听见,低低的声音说。 〃松醪,没劲儿,喝一瓶也不醉。晓得不?这酒跟茅台酒一块儿,在叫啥巴拿马的万 国博览会上得个金奖哩。俺陪你,咱们还没喝交杯酒哩。〃芒种悄声说着,把手里的碗和酒瓶 轻轻一碰。 〃学戏里的样样?〃花瓣儿眼里闪着光。 〃娘子………〃芒种小声念白。 〃官人………〃花瓣儿紧跟。 两人嬉笑着勾了胳膊,照戏里的样样将碗里、瓶里的松醪一饮而尽。 芒种抹抹嘴,又拉花瓣儿进了西厢洞房,看看迎门桌铜烛台上鸭蛋粗的龙凤蜡,忽闪 闪的火苗燃得正旺,〃嘻嘻〃笑着说:〃瓣儿,时辰不早咧,咱睡不?〃 花瓣儿面上一红:〃咋……咋睡哩?这么亮。〃 芒种说:〃亮也不能吹,这是规矩。〃 花瓣儿扭捏着低头说:〃羞人哩。〃 芒种兴奋地说:〃俺在院里洗把脸,回来你就脱好咧!〃 说完转身出屋。 花瓣儿听了院里〃扑噜噜〃的撩水声,爬上炕三下两下将自己脱得只剩一件红兜肚, 心里狂跳着钻进被窝。 芒种回屋上了门闩,见花瓣儿把头蜷在被里只剩两只乌亮亮的大眼珠子,一屁股坐在 炕沿上,把自己的衣裳扒下来扔到炕角,顺手掀了花瓣儿紧裹的被子。 两个人的肉猛靠挨在一起,红灿灿的龙凤呈祥的缎子被面〃嚓〃地打了个颤。 花瓣儿两手拢在胸前被芒种手抱腿夹着,通身抖得溜圆。 半晌,芒种用手摸着花瓣儿的后背和肋条,惊异地说:〃瓣儿,你真瘦。〃 花瓣儿使劲把头往他怀里拱着,〃吃吃〃地说:〃以后……以后让你好好养活哩。〃 芒种的手在她后背和肋条上摸索了一会儿,慢慢移向胸脯。花瓣儿的胳膊本是拢在胸 前的,见他的手过来,突然松撤了劲儿耷拉下去,憋住一口气。 芒种的手攀住两只酒酒就慌乱起来,它不甘心在一个地方停下,搓搓这只又揉揉那只, 活像一只饥饿的小狗突然之间有了两块骨头,不晓得啃哪块更好。 〃嘘………〃 花瓣儿憋得那口气终于一节节吐出来。她见芒种把酒酒稀罕成这个样样,不由往前拱 了拱身子,嬉笑着嗔道: 〃看你,稳当不下来咧。〃 芒种兴奋地说:〃瓣儿,你的酒酒真好,俺要看哩,俺要看哩。〃 花瓣儿细声说:〃看你下作的,摸着还不行?成心羞人哩。不!〃 〃瓣儿………〃 〃不哩!〃 〃瓣儿………〃 〃就不哩!〃 〃好瓣儿………〃 ………… 3 花瓣儿不再说话,全身松软下来,抬胳膊把红肚兜反撩到脸上。 芒种心里狂喜,跪爬着让脊背把被子滑到身后,借了龙凤蜡烛暖暖的光亮,看见花瓣 儿那两坨圆里带尖的酒酒翘翘在白白的胸脯上,眼里险些滴下泪来。 在他的脑子里,一直忽闪着那年他们两个脑袋顶着脑袋吃驴肉火烧的情景。那天,花 瓣儿只穿了一件花布背心,他没有费劲就从她敞开的圆领口里看到瘦瘦尖尖的酒酒。在以后 的光景里,他注意过好多女人的胸脯,师姐白玉莲的,琴师兔子毛媳妇的,小师妹玉亭的, 还有那个走街串巷换〃格拜〃(注:方言,做鞋用的厚纸)的王老四的傻媳妇的,他想象不出 她们衣服下面的酒酒是个啥样样,脑子里闪回的总是那天看到的瘦尖尖。 尽管芒种刚才无数遍摸了花瓣儿那两坨圆酒酒,觉察出它们已和当年看到的有所不同, 可当他亲眼看到它们的丰满和变化,还是吓了一跳。 〃瓣儿,它……它们好大哩!〃芒种诧异地说。 〃十七咧,人长它也长哩。〃花瓣儿吹着红肚兜说。 芒种完全被眼前的陌生震住。 他用双手金贵地捧着它们,可还是觉得不能让自己踏实和甘心。从看到它们开始,他 心里突然来了某种委屈,仿佛多年疏远和荒废了的母爱一下子现了身,恍惚间回到了儿时那 条窄长的山道,听到了自己快要嘶哑的哭声。 芒种心里酸酸的,慢慢把脸俯下来,张嘴将它们含住。 〃呀,干啥哩?〃 花瓣儿只觉胸脯一暖,全身打了个激灵。 芒种下作地把嘴皮儿紧了紧,花瓣儿通身抖得溜圆。她想把他扳开,心却被啥东西绊 倒,〃稀汤咣啷〃地忽悠起来,全身麻酥酥没了力气。 芒种疯了。 花瓣儿由着他的性子吸吮。 她觉得自己正一阵紧似一阵地被他噙在嘴里融化,心里有种害怕和冲动被搔挠得快要 把身子撑破。她不晓得害怕啥,也不晓得盼着啥,她被这种从未有过的、没着没落的酥痒麻 胀拖拉着往四野里飞跑,最后累得精疲力竭,终于〃哞〃地哭出声来: 〃你是娃娃不?人家娃娃才吃酒酒哩………〃 芒种慌了,探身用嘴堵住花瓣儿那张烫得吓人的嘴,右手在她身上一阵胡乱的拍打。 花瓣儿嘴里的哭声骤然停住,随之变成伴了鼻息而出的柔软的呻吟。 听了花瓣儿的呻吟,芒种全身的血〃忽〃地沸腾起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抱着的这个香身子,其实是个藏了神奇宝贝的木匣匣,要打开它的欲 望难以自持。没人告诉他咋样才能打开,他只是凭着天性和渴念,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气,在 想象中的锁孔里一阵乱捅。 花瓣儿软塌塌的身子陡然变得僵硬,鼻息间的呻吟也渐渐成了牙齿间磕碰的声响。 半晌,芒种觉出花瓣儿的指甲深深插进他的后背,听到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喊。 〃哥,好疼哩………〃 芒种恍若梦醒样样地卸了腰身上紧绷的劲道,全身湿淋淋地趴在花瓣儿身上。花瓣儿 的筋骨又软下来,两腿迟疑地动了动,抬起来圈住他的大腿。 芒种只觉屁股上的肉一紧,裆里的物件一股热流迸射而出,接着,后脑勺闪过几道惊 天的霹雳,通身颤栗不停。 花瓣儿觉得怀里搂着的身子有些异样,忍着疼关切地问:〃哥,你咋咧?〃 芒种缓过神来思忖着说:〃没事。〃 说完,翻身从她身上下来,有些懊丧地躺平。 花瓣儿刚想把胳膊递过去,忽觉腿间凉凉一片,探过去一摸,诧异地说:〃你咋往人身 上尿哩。〃 〃没。〃 〃咋没?〃 〃是没哩。〃 〃还说没?呀,你的尿咋是粘的?是不是有病咧?〃 4 花五魁趔趔趄趄出来,一路直奔翠蛾家的草场胡同。 翠蛾是个苦命人,原来的男人福根不正干,不但好吃懒做借下一屁股债,还想在城北 郝三的八仙赌局捞油水,又遭了别人的算计,从此和几个相好的哥们在城北三十里外的清风 店游荡,胡抢胡骗吃饱混天黑,连亲娘老子的丧葬也是翠蛾操办着埋在河南。 福根走了再没回过家,一是怕人追账,二是翠蛾身子有毛病没生下一男半女,没有牵 挂。六年前,他托人捎来一封休书,让翠蛾给他看着房子,自己仍在外面逍遥,后来手里有 了钱,偷着和唐县一个常年在外的羊皮贩子的媳妇勾勾搭搭,那媳妇还给他生了个闺女。 翠蛾娘家是祁州的黄台村,早没了亲人。她再没动嫁人的念头,不光因为身子有毛病, 主要还是五年前那个晌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体。 那个晌午闷热,花五魁来翠蛾家拿缝补好了的行头。 花五魁平时和翠蛾走动得也算亲近,因为她是他师姐李红儿的亲姨表妹。花五魁看着 整齐的针脚赞不绝口,翠蛾一时高兴顺嘴说了一句: 〃要是表姐还在秧歌班多好,这身她穿着最合适。〃 花五魁听完,脸骤然变色,急忙假装细看行头的补丁。 翠蛾没在意,反倒笑着说:〃姐夫也真是的,事体过去这么多年咧,咋一提她还变颜变 色的?〃 花五魁心里发虚,颤声问:〃你说啥事体?〃 翠蛾平静地说:〃还有啥?你心里清楚哩。〃 花五魁先是紧盯了她的面色,后又若无其事地说:〃俺清楚啥?糊涂哩。〃 翠蛾笑笑说:〃那年,你夜里去过俺姨家不?当时俺正往墙根儿解手哩,不然也就被你 弄死咧!〃 花五魁听完,如同雷霆过顶,呆若木鸡。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那件事根本无人知晓,没想到青天白日下被翠蛾笑嘻嘻 地说出来,简直让他魂飞天外。 翠蛾停了片刻,又说:〃姐夫,晓得俺为啥敢对你说不?就是俺晓得表姐毒死兰芝姐在 先,是她不对。再说俺当时小,后来,后来……〃 花五魁咬牙逼问:〃后来咋样?〃 翠蛾面上一红,低头嗫嚅着说:〃没喽你,俺……俺就没好秧歌看咧!〃 花五魁根本没有察觉翠蛾脸上的红晕,他完全被内心的恐惧拿住,半晌,结巴着说: 〃这……这不怪俺,怪只怪她心太歹毒,毁了瓣儿她娘的性命。〃 翠蛾说:〃可俺佩服表姐,她说到做到哩!她让你娶兰芝姐四年,四年后娶她,你没答 应哩!〃 花五魁颤声道:〃婚嫁不是儿戏,想咋样就咋样?〃 翠蛾说:〃那你咋在结婚前一天还破喽表姐的身子?〃 花五魁顿然愕住,惊诧翠蛾的无所不知,半晌,气愤地说:〃那是她施的一计哩,把俺 灌醉咧。〃 翠蛾摇头说:〃你这话俺咋信哩?表姐是个聪明人,不吃大亏咧?〃 花五魁忿忿地问:〃她吃啥亏?〃 翠蛾轻声道:〃表姐为啥突然离开秧歌班走咧一年?是你那天往她肚里种咧一块肉哩!〃 霹雳再度炸响,花五魁一屁股坐到炕沿上,过了半晌,眯着眼睛说:〃孩子哩?小子还 是闺女?〃 翠蛾伤心地道:〃是个带把儿的!〃 花五魁做梦都不会想到,因为一场醉酒,自己竟在这个世间多了一个儿子。他说不上 害怕还是欢喜,愣怔了半晌,哆嗦着问:〃他们在哪儿?〃 翠蛾摇摇头。 花五魁冷冷地说:〃你不说俺也晓得,她一直在暗中踅摸杀俺的机会哩。其实……其实 俺也想早点和她有个了断。〃 翠蛾轻声说:〃表姐未必那么想,这么多年她要想早就报官咧。你毕竟是孩子的爹哩!〃 花五魁冷笑道:〃报官她也活不成,没准想让那个小子将来折腾俺哩!〃 翠蛾不再言语,望着针线匣里的物什出神。 花五魁突然盯着她问:〃你想啥辰景报官?〃 翠蛾惊愕地抬头,嗫嚅地说:〃姐夫,俺……俺啥辰景想报官咧?俺告诉你这事体,就 想让你晓得……晓得妹子和你……一条心哩。〃 花五魁又问:〃你担保这辈子不外说?〃 翠蛾看着他刀子样样的眼神,心里一哀:〃姐夫,妹子咋样你才相信哩?〃说完,特意 往脸上抹了一层让人不容怀疑的笑容。 花五魁仔细辨认着她的微笑,直到自己的心稍稍稳当下来。可是,他腔子里突然又涌 上一股无可奈何的愤怒,懊恼地低吼道:〃你……你不报官又不外说,为啥要……要告诉俺你 晓得哩?〃 翠蛾看着花五魁痛苦的表情,恍然悟出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而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 说破了这件事体,两人共守一个秘密,关系会变得无比亲近。 翠蛾后悔不已,眼里流下两行热泪,哀声说:〃姐夫,只要你……你不动杀喽妹子的念 想,妹子以后当哑巴也行哩!〃 花五魁并没有动杀她的念想。 这些年来,他一直可怜这个女人,就是刚才在自己最恐惧的辰景,也没动灭口 的心机。 翠蛾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后悔弄巧成拙,委屈的泪水流淌不尽,低头抽抽搭搭啜泣 起来。 花五魁早没了当年杀人时的狠劲与胆魄,他相信了翠蛾的眼神。可是,这事体突然横 在眼前,他咋样才能从腔子里卸下自己的恐惧、颓废和愤怒? 他不杀她,也不能将她暴打一顿,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花五魁心里叹了口气,拿了行头想走。 翠蛾可怜巴巴地在他身后一声轻唤。 〃姐夫………〃 花五魁身形定住。 〃姐夫………〃 翠蛾的第二声呼唤像一只快蹬腿的鸟,痛苦不堪又带着几分怯怯的祈盼。 花五魁回过头来,惊呆了。 翠蛾抬起泪流不止的脸,全身哆嗦得瘫了样样地软在炕上,额间两绺碎发垂耷下来, 楚楚可怜得像极了戏里梨花带雨的官家小姐。而最令花五魁眼热心跳的,是她在他转身要走 的辰景,脱了那件蓝布大襟衣裳,两条光溜溜的胳膊之间,两坨丰满硕大的酒酒正白花花地 随着身子晃颤。 花五魁觉得全身的血陡然齐涌到脸上,双腿竟不听使唤地向她蹭去。 翠蛾见他走过来,那张好看的脸变成煞白,自顾蜷起双腿将裤子脱下,闭了眼慢慢躺 倒在针线盒边,哭了:〃姐夫,你妹子是个傻妹子哩………〃 多少年了,花五魁从媳妇兰芝死后再没看过女人的肉。眼前这身细细白白的景致显然 令他惊奇而亢奋,他觉得自己满腔的恐惧和愤怒有了着落,心里一直挥之不去的颓废也有了 寄托。 花五魁咬了咬牙,恼怒地往地上扔了行头。 翠蛾从悄悄脱衣裳的辰景,就准备好了承受由于愚蠢带来的报复。尽管她梦想了多少 回和花五魁的欢爱,可是,这种情形之下的欢爱,无疑是对他愤怒的愧疚和补偿。 翠蛾伤心至极。 她一心想用顺从和沉默让花五魁明白。 她一动不动。 花五魁粗暴地挑进她的肉里。 开始,她还是觉得有些羞臊和难过,可当她感觉到了花五魁的凶狠和强横,空落落多 年的心和身子竟一下变得充实起来。伴着嘴里那声惊叫,她的心背离了忍受的初衷,变得主 动和狂放,死命用胳膊把花五魁揽进怀里。 花五魁愤怒地荡开她的手,不愿意让她限制自己的自由,疯了样样地越撞越深。在他 的想象里,这一次次的撞击就像用铁锨一锨锨地挖一座坟墓,挖得越深,恐惧和愤怒才埋藏 得越彻底,颓废才越消失得无影无踪。 翠蛾死命咬了嘴唇,承受着撕裂样样的疼痛。 她不想嚷叫,她以为只有憋住这种疼痛,才是等待了多年的背负着代价的快乐。她甚 至听着花五魁两腿蹭得炕席那急促的〃嚓嚓〃声,都是快乐带给她的意外收获。 翠蛾把自己完全放松了,不再关心身子的疼痛,魂魄也按照她的欢喜游荡在天地之外, 留在这片炕席上的,只是尘世间一副多灾多难的躯壳…… 半晌,她的魂魄又回到炕席上,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穿了衣服的花五魁站在地上。 翠蛾想给他一个带着愧疚的感激的笑,没敢。 花五魁冷冷地说:〃反正是个死,俺也想好咧,你要念想俺刚才日你的这通舒坦,就迟 几年再说。〃 花五魁说完转身要走。 翠蛾眼泪一下子流出来,顾不上穿衣裳,光溜溜的身子从炕上扑下,哆嗦着跪在地上, 搂住他的双腿,委屈着啜泣说: 〃姐夫,别把俺歪想喽。今天你就是不日俺,俺这辈子也不外说哩………〃 5 翠蛾听了三紧一松的敲门声,晓得是花五魁。 她又诧异又欢喜地拉开门闩,〃扑〃地闻到一股酒气,晓得他喝了不少,急忙扶住胳膊 让到里屋炕上。 她没想到花五魁会在瓣儿大喜的夜里来,以为扒坟的事体出了乱子,紧张地问:〃那事 体咋着哩?〃 花五魁注意到屋里有些烟气,咳嗽几声,移动脚步踩了燃在地上的艾绳,拿出怀里掖 的薄荷秧说:〃她大爹一手操办的,怕锅沿起疑心,提前让俺回咧。不准有啥事体,要不就给 信咧。〃 翠蛾认得他手上拿的是他后院栽种的东西,接过来在窗户、门框和炕角各放几支。半 晌,站在远处幽幽地说:〃家里留门儿咧不?〃 花五魁见她问得小心,晓得她想明白他一会儿就走还是要留一宿。于是,轻声说:〃瓣 儿他们不等咧。〃 翠蛾面上一喜,在铜盆里湿了手巾替花五魁擦了手脸,偎在他身上痴痴地说:〃姐夫, 俺等这整宿的欢喜等得都心慌死咧!还……说会儿话不?〃 翠蛾急切地把手放在花五魁的褂子扣上。 花五魁不说话,朝她一笑。 翠蛾麻利地替花五魁解了衣裤让他躺下,又把自己脱个精光,跪爬着到炕角吹了灯, 软软地合身贴过来。 在翠蛾的念想里,花五魁肯定会像平时急急地先日上一回,可是自己暖烘烘的身子偎 蹭了半晌,花五魁却没有动静,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花五魁的手在翠蛾的酒酒上没有用力,翠蛾索性静下心来等他,右手不由自主地向他 的裆里摸去。 花五魁没有反应,懊丧地叹了口气。 〃姐夫,叹啥气哩?〃翠蛾的手停住。 〃俺觉得今天不行。〃花五魁欠了欠身子。 〃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不沾光哩。〃翠蛾安慰道。 〃其实俺本没想着来,喝点酒就管不住咧。〃花五魁的手在翠蛾的酒酒上拍拍。 〃姐夫,你来俺就欢喜,再说……再说夜还长哩!〃翠蛾说着,光溜溜的胳膊把花五魁 搂住。手摸在他背上时,摸到密密匝匝的鼓包包,又惊诧地说:〃你后背咋咧?〃 〃让蚊子咬咧,刺痒挠心哩。〃 〃俺说你今儿咋不行哩,不是酒闹的,平时你来的辰景也喝过酒哩。〃 翠蛾心疼地摸着花五魁的后背,忽然想起啥,一轱辘爬起来点着灯,从炕柜里翻出一 瓶金牛八宝眼药,又下地拿碗盛了清水,把红红的药面倒进去用手指划开,跪爬着上炕让花 五魁趴好。 花五魁不解地问:〃干啥?〃 翠蛾用手蘸了眼药水在他后背上抹着,嘴里像娘哄娃娃样样地柔声说:〃疼不?疼是解 毒哩。这不光治眼,蚊叮虫咬也管用,还治牙疼哩。〃说完,嘟起嘴往花五魁的后背吹了几口 凉气。 花五魁觉得后背滚过一片刀刮样样的刺痛,咬着牙一声没吭。 翠蛾把碗放到炕柜上,盖了被子躺下,攥着花五魁的手轻声说:〃姐夫,觉得憋闷就亮 着灯吧,盹了就睡,夜里给你抹个两回几回的,天亮醒了保准不痒咧。〃 花五魁心里感动得想哭,眼眶有些湿润。 翠蛾抚摸着花五魁的胸脯,笑着轻声道:〃看你,这么大人还挤眼儿,叫妹子笑话哩。〃 花五魁哀声说:〃人不得劲,心里没底。〃 翠蛾眼圈一红,清亮亮的泪水滴下来。她把花五魁的手捂在自己的酒酒上,激动地说: 〃姐夫,晓得不?妹子这里和你亲近,恨不得替你遭罪哩!〃 花五魁晓得她说的是实心话,点了点头。 翠蛾笑了,拍拍花五魁的手,又挺挺胸脯和他挨得更近些,痴痴地说:〃要不累就捂着 吧,分分心疼痒得轻哩。〃 花五魁顺从地把手贴在她的酒酒上,闭了眼睛。 翠蛾一动不动,看着慢慢跳跃的灯芯,盼他早些熟睡过去…… 6 不知过了多久,翠蛾硬挺的身子有些酸疼,花五魁才响起微弱的鼾声。 翠蛾小心翼翼地挪开花五魁捂着的酒酒,刚想吹灯躺下,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哒、哒、哒、哒。〃 翠蛾愣住,一时不晓得该问话还是沉默。她怕门外的是李锅沿,要是让他撞见,不打 死她才怪。 敲门声再响。 翠蛾缓过神来,〃扑〃地把灯吹灭,黑暗中摸索着穿了衣服,光脚从炕上下来又拿起门 边的洗衣棒槌,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得按藏不住。 〃谁?〃翠蛾哆嗦着问。 〃是俺,吹啥灯哩?〃是福根的声音。 翠蛾听出他的声音,没了让李锅沿撞见的害怕,可是脑袋〃嗡〃地又变大变沉起来。 这是咋咧?花五魁从没在家里宿过,就这一回还碰上个老冤家。 〃你来干啥?〃翠蛾强打精神。 〃路过,顺便看看你。〃福根说。 〃俺没病没灾的,挺好。〃翠蛾压低了声音。 〃开开门,给你撂点钱。〃 〃不要,贼腥味儿!〃 〃开开吧,喝口水就走。〃 〃俺早被你休咧,黑咕隆冬的让人说闲话,走吧,俺要睡咧。〃 〃你还怕说闲话?俺早见屋里有人咧,开不?俺砸咧!〃 翠蛾心里一惊,晓得今天躲不过,生怕他真的砸门惊动四邻,又怕他堵到天亮叫人来 看笑话,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福根进来却不敢贸然往里走,站在门口颤声问:〃到底是谁?〃 翠蛾听出他的话音胆怯,反倒坦然地说:〃谁也跟你没有牵扯咧,你要不想活命,点灯 自己去看哩。〃 福根听了头皮一炸,〃蹭〃地蹿出屋外。 翠蛾心里一喜,扶住门框冷冷地说:〃要走就走,省喽到时后悔。〃 福根觉得不甘心,站在门外正犹豫,忽听屋里一声病恹恹的嚷叫: 〃翠蛾,冷哩………〃 福根笑了。 翠蛾沮丧至极。 福根讥笑着说:〃俺还以为是哪棵横葱,敢情你跟花老板好上咧。咋?他病咧?〃 翠蛾出门返手关上门板,硬邦邦地道:〃实话跟你说,瓣儿和芒种今天喜日,姐夫有病 不愿意在家添不吉利,来这儿让俺伺候一宿。你要折腾就叫街坊四邻都出来,俺不怕笑话, 要不就走,俺回屋还守着他哩。〃 翠蛾说完,转身回屋插上了门闩。 翠蛾说这话的辰景早想通了,街坊四邻晓得她和花五魁的事体反倒好,备不住以后用 不着偷偷摸摸,正好光明正大地来往了。 福根愣在外面,心里一阵难过。 翠蛾晓得他没走,立在门边听动静。 半晌,福根慢慢蹭到门边,压低了声音说:〃翠蛾,其实俺回来真是想看看你,也谢谢 你摔盆打幡葬喽俺的爹娘老子。这些年在外面不容易,和俺好的那个媳妇整天算计钱,俺晓 得她和俺不是一条心,迟早也得涮了俺。正巧这几天做咧个肥活儿,俺把钱放在你这儿留个 后路,用得着你尽管花,花不完就攒存着。万一有天俺没喽退路回来,也能撑几年哩!〃 翠蛾没说话,心里有些酸。 福根又说:〃钱放在门底下,千万千万收好,别光赌气便宜喽旁人,俺走咧。〃 翠蛾听见门槛上一阵脆响,福根的脚步声也渐渐踢踏到了院外。她愣怔片刻,确信福 根走远才慢慢拉闩把门打开。 〃哗啷………〃 一件东西重重砸在翠蛾的光脚上,有些生疼。 翠蛾心里一惊,弯腰拣拾起来。 真是沉甸甸的一袋子洋钱! 哪里来的这么多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4 部分阅读 〃哗啷………〃 一件东西重重砸在翠蛾的光脚上,有些生疼。 翠蛾心里一惊,弯腰拣拾起来。 真是沉甸甸的一袋子洋钱! 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她几辈子都花不完。 福根抢了银行还是抄了大户人家? 要不就是杀了人? 翠蛾的手哆嗦起来。 〃翠蛾,冷哩………〃花五魁又是一声嚷叫。 翠蛾低低应了一声,慌乱地插了门闩,摸黑把钱袋放进堂屋那只盛高粱的瓮里,进到 里屋炕沿上坐下,惊魂未定地说:〃姐夫,这天儿咋会冷哩,说梦话吧?〃 翠蛾说着,抚抚他的头,哪知却摸到一头冷汗。她心里一惊,再往他胸脯上摸,湿得 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样。 翠蛾慌了神,本想点灯看看,可是因为瓮里那袋洋钱,不敢弄出光亮,急得头上也浸 了汗珠。 花五魁鼻子〃哼〃了一声,通身哆嗦不停。 翠蛾爬上炕脱了衣裳,用小褂给他把身上的汗擦净,钻进被窝将他紧紧搂住。 花五魁的冷战越打越大,牙关磕得〃咔咔〃连响。 翠蛾轻声叫了几句,花五魁没有应声。她心里彻底慌了,六神无主地反扎进他的怀里, 抽抽搭搭地哭了。 〃姐夫,你这是咋咧?你这是咋咧………〃 7 花五魁在翠蛾怀里哆嗦了一宿。 翠蛾被他的冷战和那袋洋钱搅得惊慌不安,一夜没有合眼。 天刚要亮的辰景,花五魁突然叹了一口长气,身子动动想翻身。翠蛾晓得他躺累了, 撤回胳膊腾让地方。 〃嚓………〃 两人被汗粘在一起的肉响着分开。 〃姐夫,这一宿可把俺吓死咧!〃翠蛾心疼地说。 〃骨节疼哩。〃花五魁有气无力地睁开眼。 〃敢情,身子烫得像火炭哩。〃翠蛾擦着他头上的汗。 〃胡诌八扯光做梦,啥辰景咧?〃花五魁问。 〃天快亮咧,饥不?肚里有点东西抵抗劲儿大哩,俺烙张饼。〃翠娥说着就要下炕。 〃别动烟火咧,俺一会儿就走。〃花五魁说。 〃咋这么着急?烧了一宿还有劲儿走路?摔在半道上咋办哩?俺不让你走!〃翠蛾说 着,暖烘烘的身子又凑过来把他搂住。 〃叫人看见不好。〃花五魁说。 〃就不。〃翠蛾的胳膊用了用力。 〃让回吧,好叫他们到广育堂抓药哩,俺觉得身子骨不行咧,别耽误喽病。〃花五魁说 着,想坐起身,可是身上疼得让他咧了咧嘴。 翠蛾听了他的话,不好再挽留,失望地松开胳膊披上小褂,帮他坐起来穿上衣裤,扶 着下了炕。 花五魁脚下轻飘发软,趁翠蛾往外拉门闩,身子打着晃说:〃睡会儿吧,看眼红的,拖 累你咧!〃 翠蛾看出花五魁眼里的感激,心里一阵欢喜、满足,抱着他的后腰痴痴地说:〃姐夫, 是好是歹让人捎个话哩,别老让妹子念想着。〃 花五魁拍拍她的手:〃好了俺就来咧。〃说完,开门晃悠着走出小院。 草场胡同离南城门不远,一直往西走到十字街,再往南不用拐弯就到,也就一顿饭的 功夫。 花五魁像被卖肉的剔了几根肋条,腾云驾雾样样地摇晃着一路向十字街走去。他真觉 得身子不行,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心里直犯嘀咕:这是咋咧?没中风没着凉,更没 吃啥不干不净的东西,光凭肚里那点酒能成这个样样? 街上没有人,罩在城里的烟雾小了许多,站在十字街往南瞅,隐约能望见黑黝黝的城 门洞。蚊子也少多了,可还是有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飞,想必是他后背抹了眼药的缘故,蚊 子们远远相跟着那股清凉的味道,好像故意跟他耍闹。 花五魁一路走走停停,等气喘吁吁来到窄窄长长的薄荷巷,又拐过自家场院的东墙, 他的眼皮突然忽猎猎跳个不停。 花五魁身形陡地定住。 门前,威风凛凛地坐着一只大狗。 它比平常的狗至少高出半尺,身子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是稀少的〃雪里站〃,只是垂耷 的尾尖上有一寸长的黑毛,没有被主家剁掉。 白狗见到花五魁,歪了歪头,眼神似笑非笑。 花五魁不敢近前,相互对视半晌。就在他眨眼的辰景,大狗突然转身跑开。 花五魁定了定神,紧闭着的漆黑门板上,耷拉着的锁吊链间,一件红红的东西又映射 了他的眼睛。 花五魁觉得腔子里一炸,趔趄着走过去把它扯在手中。 那是一件剪裁精巧的红布兜肚。 在清蓝蓝的天光里,红布显得有些旧,可是,上面绣的那朵绿叶间笑开了嘴的白兰花, 却是晶莹剔透,格外醒目。 花五魁把它抓在手里看着那朵兰花,突然双眼一翻,仰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四章 芒种哪里经过这等偷偷摸摸的事?纵是天大的蔫胆也会慌张。他本想一轱辘爬起 来穿上裤子,谁知女子早跳上炕来,按住他的肩膀,一屁股坐在他身子正当中。 1 李锅沿清早醒来,听说十三个扒坟的兵一夜未归,吓了一身冷汗。 他自然不相信血火之灾的咒语,可是那些活蹦乱跳的人哩?跑了还是让人弄死了?扒 坟不是杀人,还不至于吓跑这些打过多少回仗的兵,如果遭了暗算,谁有这么大本事把带枪 的兵弄死哩? 李锅沿自认为计划周密,除了表妹翠蛾,没有外人晓得扒坟的事体,莫非是她走漏了 风声?他猛想起花五魁在酒桌上走开的功夫不短,翠蛾会给花五魁捎话?他有点不相信表妹 能干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体。 李锅沿找到昨天守在花家门外的兵,询问是否有人找过花五魁,当兵的都说有个女的 把花五魁叫到外面说了半天话。根据当兵的描述身材高矮胖瘦,李锅沿判断,必是表妹翠蛾 无疑。 他气得肺叶快要崩散,恨她吃里扒外坏了自己的事体,稀里糊涂丢了十三条人命。要 是上头怪罪下来,咋担承得起? 李锅沿气着气着,忽又阴笑起来。翠蛾报了信更好,更说明十三个兵是花五魁杀的。 如今,人证物证都在,他再也不会逃了干系。用十三个兵换一个花五魁,也算来得值实。 李锅沿不想立马找翠蛾算账,只想快点把花五魁上了绑绳。他想,只要顺着这个因由 揪住不放,再加上老虎凳和火筷子,不愁花五魁不招昨天的事体,不愁不招十四年前的事体。 〃嘟,嘟嘟………〃 大道观里一片乱糟,当兵的都嚷嚷那一去无回的十三条人命,猛听铁哨一长两短的集 合令,列成队伍排在大殿前。 李锅沿装得悲愤交加,涨红着脸说:〃大伙都晓得咧,咱们十三个弟兄一夜没回,可能 遭了绑架,也可能遭了暗算,俺琢磨着有个人嫌疑最大,你们说,咋办?〃 〃灭了他!〃 〃灭了他!〃 李锅沿见大伙咬牙切齿,心中暗喜,又说:〃实不相瞒,这个人就是俺从小一块儿长大 的同门师兄,但是,俺为了十三个弟兄的性命,绝不护短枉法,俺要大义灭亲!〃 〃团长说得对,不管是谁,让他全家抵命!〃 〃快动手吧!大伙都憋不住咧!〃 当兵的嘶声大喊。 李锅沿见火候差不离,刚要发话抄家伙动身,忽见四个在街上巡逻的兵架着一 个人跑进观里,后面紧跟着一只大白狗。 众人看到那人身上穿的衣裳,吓得齐声喊叫起来。 那人十八九岁的样样,相貌长得英俊,只是眼大无神,嘴里还流着细长的口水,手中 紧攥着一只破鞋没了后半截鞋帮,用粗麻绳缯得成了实心疙瘩。而他身上的衣裳正是奉军的 军装,袖子上有两道齐崭崭的裂口,两片前襟凝着大团乌黑的血渍。 〃咋回事?〃李锅沿吃惊地问。 〃在南街巡逻时发现的。〃当兵的喘着粗气说。 李锅沿脑子里打个闪,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但他很快就稳下神来,围着那个愣 傻的少年转了几圈。 〃你这身衣裳是哪儿来的?〃李锅沿挤出一丝笑样样。 〃地……地下。〃少年指着脚底。 〃哪儿的地下?〃李锅沿又问。 〃那……那儿。〃少年往南伸伸胳膊。 〃你……弄的还是别人给的?〃李锅沿似乎有些明白。 〃多……多着哩,在……土里埋……埋着哩!〃少年口舌不清地说。 〃带俺去看看成不?俺正找他们哩!〃李锅沿朝他友善一笑。 〃都……都死咧!〃少年一脸苦相。 〃晓得是谁弄死的不?〃李锅沿紧张地问。 〃人……多着哩,打……打……〃少年双手胡乱拍打着胸脯和脑袋。 〃你能认出杀人的是谁不?说喽……说喽俺给你换一身新的!〃李锅沿说着,脱下自己 的军装。 少年摇摇头,眼里很是失望。 〃带俺去找土里的人,找着喽好好谢谢你哩!〃李锅沿看出少年没说瞎话,拍拍他的肩 膀。 少年点点头。 李锅沿转身对旁边的一个军官说:〃刘团副,那个人是俺的师兄,俺怕一时心软变喽主 意,毕竟昨天一块儿喝咧半宿酒。你去弄他来,死活办成,俺去找弟兄们的尸首。记住,别 拖泥带水,干巴落利脆!〃说着,叫人带了那个少年,急匆匆走出大道观。 2 打了一宿牌的乐师们瞅见倒在门外的花五魁,急忙叫醒了西厢的花瓣儿和芒种。 花瓣儿吓得〃哇哇〃大哭。 还是兔子毛经验老道,猛掐了花五魁的人中,又拍摸前心后背,折腾半晌,花五魁嗓 子眼里〃咕噜〃几下,慢慢睁开无神的眼睛。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到东屋炕上,缓了半天,他呼吸有些匀实,看到桌上放着两件物 什,哑着嗓子对芒种说:〃眼镜和烟斗咋在这儿哩?肯定大翟忘拿咧,早点送过去,没眼镜他 跟瞎子差不离。〃 芒种本不想去,又怕师傅生气,只好点点头。 看到芒种转身要走,花五魁又说:〃顺便到东大街让你蔡伯过来,俺觉得哪儿都不好受 哩!〃 芒种应着腔,恋恋不舍地瞄了一眼花瓣儿。花瓣儿只顾着擦眼抹泪,根本没有发觉。 他失望地出门往外走,险些跟刚要进屋的胡大套和秀池撞上。 芒种并不晓得花五魁昨天已经跟胡大套和好如初,更不晓得扒坟那档子事体,一时愣 在门口,竟忘了闪身让路。 秀池朝他笑笑,欢喜地说:〃瓣儿哩,大娘看她来咧!〃 芒种醒过劲来,急忙说:〃你们进去吧,都在屋里哩。俺有事体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中午别走,俺陪胡师傅喝几盅。〃说着,往裤兜里装了眼镜和烟斗出了门。 花瓣儿听到外屋秀池说话,慌得小跑出来,一下子扎到秀池怀里,撒着娇说:〃大娘咋 这么心狠哩,闺女喜日也不来,俺都伤心死咧!〃 秀池一直把花瓣儿当亲闺女看待,见她不怪不恨的亲近样样,一把搂住她说:〃大娘昨 天有事体,这不一大早就看你来咧?让大娘看看,新人儿好看不?〃 花瓣儿心里不存花、胡两家的〃隔阂〃,还跟以前一个样样,听话地仰起脸。 秀池看见她眼里的泪,惊讶地问:〃咋哭咧?〃 花瓣儿哀声说:〃俺爹一宿没回家,今儿早晨在门口躺着哩,病得不轻!〃 胡大套和秀池吃了一惊,相互对看一眼,以为扒坟的事体出了差错,急忙进到里屋。 乐师们都晓得花、胡两家的隔阂,乍见他们进屋,使个眼色退出去,各自回了家。 花五魁见胡大套和秀池进屋,眼里大泪珠子齐刷刷流下来,枕头上精湿一片。 花瓣儿守在花五魁身边,胡大套不便问他从坟地回来后的事体,坐在炕沿上握了他的 手,仔细端详半晌说:〃兄弟,昨天还好好的,咋说不行就不行咧?哪儿不得劲儿哩?〃 花五魁也晓得说话不便 ,勉强笑着顺了话音说:〃哥,算算你和嫂子两年没进 这个院咧,俺……俺还以为你再也不来哩!〃 胡大套还未说话,秀池抢道:〃兄弟,你还不晓得你哥这臭脾气?他早想来,就是抹不 开面子。昨天他叫人送过礼来心里就不好受,叹咧一宿气哩!〃 花五魁有气无力地说:〃其实也怨俺,早点赔个不是,啥事体也就没咧。〃 胡大套面上一红,结巴着说:〃兄弟,咋怨你哩?是哥哥没想开,再说……再说娃娃们 的事体,咱谁也做不了主哩。瓣儿和芒种有缘分,那是蛋样没福气,谁也不怨,哥哥……哥 哥白比你大十来岁咧,浑哩!〃 花五魁泪流满面。秀池从大襟上抻了花巾,给他擦着泪说:〃看看,都快老咧还跟娃娃 样样的,说过就行咧,以后你们不又是焦不离孟咧?想想你们年轻的辰景,要不是谁也不肯 给谁让道,咋会打起来哩?打不起来咋会夸赞都是好身手哩?打起来咧,碰上咧,一脑袋磕 在地上拜把子咧,这都是天定的缘分哩!能说勾就勾喽?〃 花五魁还是有点愧歉地问:〃蛋样有信儿不?〃 胡大套说:〃还没。别怕,这小子比俺还愣,凭着那身好拳脚,到哪儿都能混哩。〃 花五魁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看站在屋里的花瓣儿,示意让她出去。 花瓣儿不情愿地嘟嘟嘴,扭身进了自己的西厢。 花五魁悄声问:〃那事体咋着哩?〃 胡大套见他身子骨不好,没敢说活埋人的实话,随口道:〃哥做事体你还不放心?办圆 咧!〃 花五魁松口气,也赶紧说:〃李锅沿也没起疑心,喝到天黑才走。〃 秀池关切地问:〃兄弟,让先生看过没?到底是啥病哩?〃 花五魁说:〃其实没啥大事体,就是心里憋闷。嫂子,你还记得这东西不?〃 花五魁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件红兜肚。 秀池接在手里仔细翻开,半晌,突然叫道:〃想起来咧,这是弟妹的,花花还是俺绣的 哩。咋咧?〃 花五魁低声说:〃大清早它在门上挂着哩。〃 秀池和胡大套愣住,不解地同声问:〃你说啥?〃 花五魁低声又说:〃它丢咧十八年咧!〃 秀池和胡大套如入雾中,相互看了一眼,以为花五魁说的是病后的疯言疯语。 花五魁晓得他们糊涂,急忙说:〃俺不是胡话,这兜肚是成亲那天兰芝贴身穿的,夜里 解下明明放在枕头边上,可是第二天清早咋也找不到咧。〃 胡大套脱口说:〃喜日丢兜肚不吉利哩……〃 胡大套还要往下说,秀池在炕沿下踢踢他的脚。 胡大套瞪眼道:〃你踢俺干啥?〃 秀池埋怨说:〃胡吣啥哩?〃 胡大套没理会,关切地问:〃兄弟,兴许是有人起坏心故意偷咧,你心里有个谱儿不?〃 花五魁苦着脸说:〃有谱没谱也没抓住,俺就是奇怪,门窗上得好好的,她咋偷哩?〃 胡大套问:〃谁?〃 花五魁说:〃除喽李红儿,谁还想害俺哩?俺老觉着她又回来咧,这东西肯定是她当年 偷的,又挑瓣儿的喜日报复哩。这辈子她算和俺摽上咧!〃 胡大套虽不晓得他杀李家五口的事体,却清楚李红儿当年对他不依不饶,不由 皱了眉说:〃兄弟,你害怕咧?〃 花五魁苦笑着说:〃有啥好怕?大不了一条命,俺就是担心她祸害瓣儿和芒种。〃 秀池惊慌地说:〃那咋办哩?〃 胡大套说:〃怕个鸟?早晚有这一天,还不晓得谁拿住谁哩!〃 花五魁叹了口气道:〃哥说得有理,俺倒盼着她早点露面哩!〃 花五魁说了会儿话,已是满头大汗。 秀池摸摸他的脑袋,烫得活像刚出窑的砖,急忙到堂屋湿了手巾给他敷上。 胡大套的心比火热,一旦续上兄弟情分,就拼了命地不晓得咋着和花五魁好,非让他 搬到铁狮子胡同养着。花五魁不放心家里,可是胡大套又不放心他,最后,三个人决定白天 让他到铁狮子胡同,也挨着蔡仲恒近些,晚上再回薄荷巷。 胡大套把小车拉到门口,让花瓣儿一块儿走。花瓣儿担心芒种回来见不着人会着急, 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好点头答应。 从薄荷巷往北,是一直通向东大街和北门的小路。 四个人没有走出二里地,正碰上一溜往南小跑的蔡仲恒。蔡仲恒调匀了气息,在小车 上给花五魁把过脉,又看了舌苔、眼皮和后背上的包包,脸上忽地阴沉下来。 〃兄弟,这不是平常的头痛脑热,闹不好是发疟子!〃 蔡仲恒说。 〃以前得这病的人多哩,好治不?〃 胡大套问。 〃中医没啥好法子,去南街普济医院吧,西医也许有拿手的药。〃 几个人折身往南街走,刚拐过十字街,猛见东马道出来一群荷枪实弹的兵,一 直往南城门疯跑。 胡大套脑子里一闪,拧身把小车拉进一条朝西的胡同。 3 定州车站地盘不小,方圆几百里都有名气。这不单是它在光绪二十六年就已经建成, 而且是七年后十三世达赖喇嘛进京的辰景,所坐的专列就是在这儿起的乘。 芒种本想先去东大街再到西关,走到十字街,恰巧碰上广育堂药铺的小伙计买点心, 于是托他捎了话,转身直奔火车站。 李大翟的老家本是河南开封,后来到定州娶了在车站开茶水铺的钱三元的二闺女。他 没另置办房地,一直跟丈人住,芒种随师傅去过几回他的家,就在茶水铺旁边那个胡同里南 边倒数第二排房。 茶水铺没开,几块木板竖插在门窗上。芒种晓得这几日生意不济,所以,转身向胡同 里走去。 胡同里都是流得半干半稀的黄泥汤。芒种一看这景致,晓得胡同里有人家淘井,于是, 低头小心地跨跳着拣干处走。 芒种跳着跳着,忽觉眼前探过来一只洋气的白皮鞋,接着脑袋撞上一个软腻腻绿乎乎 的肉身子。那肉身子〃哎呀〃着晃了几晃,〃扑〃地摔倒在地,幸好没栽进泥水里。 芒种定睛细看,原来是一个脚穿白皮鞋身穿绿旗袍的二十三四岁的漂亮女子。 那女子爬起来,刚要开骂,忽见芒种窘得通红的面色,愣了愣神,拍拍身上的尘土末 子,倒微微笑着盘问起来。 〃从哪儿来哩?〃女子的眼神热得烫人。 〃……薄荷巷。〃芒种脸不觉一红。 〃干啥哩?〃女子的声音柔和下来。 〃还……还李……钱老板家的东西。〃 〃晓得刚才撞俺哪儿咧不?俺好心口疼哩!〃女子的声音并无轻佻之意,抚着胸口说。 〃……〃芒种掠了一眼她的胸脯,又低下头。 〃俺让你赔新衣裳哩,咋不说话?〃女子凑过来。 〃咋赔?〃芒种心里〃格登〃一下,不由向后退去。 〃还没想好哩。〃女子突然〃咯咯〃笑了。 〃那……那你慢慢想吧,俺……俺走咧。〃 芒种说完最后一个字,全身如释重负,没敢回头,三窜两窜拐进钱三元家的门。 家里没人。芒种坐在门墩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事。 其实,从他撞倒那个绿乎乎的肉身子到最后逃跑样样地走开,芒种一直低着头,没敢 多看她的脸,倒是她甜丝丝的话音一直在耳底子里响彻。 他庆幸那女子好脾气,没将自己一通臭骂,现在定下心来,腔子里不免有些愧疚。因 为那双鞋是白白净净又崭新的,粉绿的旗袍亮闪闪的也显着贵气。 4 天黑了,各式各样的烟囱里飘出柴烟。 钱三元家的人还没回来。 芒种的嗓子一紧,心里有些慌乱。出来整整一天了,若不是从西关到南城门这段路不 近,他早就回了。他惦记师傅的病,担心广育堂药铺的小伙计忘了给蔡仲恒捎话,也想花瓣 儿。 昨天夜里,他和花瓣儿整宿未睡。 在他的念想里,花瓣儿的身子应该有个洞洞盛放他裆里的物什,因为他想用它探进花 瓣儿香香软软的肉里。可是,整整一宿非但没能找出那个想象中的洞口,反倒把自己狂扎狂 捅得筋疲力尽。天快亮的辰景,他看到花瓣儿满脸是泪,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才想起自己只 顾疯了样样地攮扎,忘了花瓣儿瘦瘦弱弱的肉身子。 芒种正在院里烦躁得不知所措,忽听胡同里有杂乱的脚步声响,听动静好像还有李大 翟的说话声。 他猛蹿出来,把一家人吓了一跳。 芒种瞅着李大翟摘了眼镜后浮肿的眼泡子,说了几句客套话,放了眼镜和烟斗就往外 走。 想着白天胡同里的水汪儿,他专拣黑地儿走,刚走到胡同口,一个白影影突然从一间 房子角里拐出来,挡住去路。 芒种看不出那人的相貌,不敢贸然上前。 两人隔着六七步远,在黑暗中对峙。 〃嘻嘻,你还挺难等哩!〃 白影影先说了话,声音甜甜的。 芒种觉得耳熟,想起白天撞翻的那个白鞋绿袍女子。 〃等俺干啥?〃芒种不冷不热地说。 〃俺想好咋让你赔新衣裳咧。〃女子笑着走过来。 〃咋赔?〃芒种说。 〃这得商量着来,去看看俺的衣裳,别说讹你哩!〃 那女子说着,软软捏了芒种的手,拉他拐进一排没有亮灯的屋子。芒种本不想去,可 当她拉了他的手,心里不知咋地忽悠一动,竟乖乖相跟着走进了屋。 〃咋不点灯?〃芒种站在黑暗中说。 〃没灯哩!〃女子吃吃笑着,熟练地插了门闩。 〃你干啥?〃芒种心里一惊,想挪开她的身子。 〃最好乖乖的,别让俺大声嚷你占便宜。〃女子仍在笑。 〃到底想干啥?〃芒种有点慌了。 〃看把你吓的,还是男人哩!放心,俺的衣裳没坏,就是想让你……〃女子边说边把 芒种摁坐在炕沿上。 〃你……你不是想让俺日你吧?〃芒种给自己壮胆,突然截断她的话,腔调装得有些 满不在乎。 〃就是又咋样?就是哩!〃女子说着,把身子贴过来。 〃俺要是不哩?〃芒种往旁边躲了躲。 〃傻蛋,干嘛不哩?反正咱也不认识,日完你走你的。〃女子又凑过来往芒种身上乱摸。 〃凭个啥?〃芒种拨开她的手。 〃凭俺喜欢你这张俊脸哩!〃女子热乎乎的话喷在芒种脸上。 〃可俺不喜欢你哩!〃芒种有些恼。 〃俺不信。这,你喜欢不?〃 女子说着,抓过芒种的手捂在自己的胸脯上。 那件白色的小褂原来在暗中早已被她解开,芒种的手刚刚触到滑腻的酒酒,便被吓了 一跳。 花瓣儿的酒酒可以让他整个捂在手心里,可是这个女子的酒酒似乎用四只手都抓不严 实。他惊异于它们的丰满和柔软,觉得她的一只酒酒至少要顶花瓣儿的十个。 同样都是女人,酒酒咋有这样大的差异? 芒种心里奇怪,手上不由来回摸着辨认证实了几回。 女子探手攥住芒种裆里不知不觉硬挺起来的物什,〃吃吃〃笑着说:〃还说不喜 欢,看它多横哩!〃说着,趁把芒种两腿扳上炕的辰景,利索地褪了他的裤子。 芒种哪里经过这等偷偷摸摸的事?纵是天大的蔫胆也会慌张。他本想一轱辘爬起来穿 上裤子,谁知女子早跳上炕来,按住他的肩膀,一屁股坐在他身子正当中。 芒种想拧身将她掀下,可是,突然觉得裆里那个硬挺的物什有些异样,细一分辨,原 来已经深陷在她温温热热、湿湿滑滑的一堆肉里,全身不仅浇过一阵从未有过的舒坦,而且 还情不自禁低哼了一声。 女子的屁股先是在他身上磨了几圈豆腐,又骑马样样地颠簸起来。 芒种脑子里打了个闪。 他觉得这女子那堆肉里盛着自己物什的地方,一定是他念想中的洞洞,想到这里,不 免有些亢奋。 女子在他身上颠簸得像撒欢儿奔跑了百八十里样样地呼喘着,丝毫没有累乏和停歇的 意思。 芒种听着她胸脯上空吊的两只大酒酒〃啪啦啪啦〃拍肉的声响,脑子里回闪着它们上 下翻飞的样样,〃扑〃地忍不住笑了。 〃不管啥辰景都笑?〃女子不满地停下。 〃你说咱俩这是谁日谁哩?〃芒种觉得有点亏。 〃不一样?〃女子又开始颠起来。 〃俺觉得被你日哩。〃芒种后脚跟猛蹬炕席,把女子从身上掀下,坐起来穿上裤子。 芒种倒不是想故意躲过这场白白拣来的便宜,而是不习惯让一个还未看清脸目的女子 骑在身上日来日去。不过,他还是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他对女人身上有一个盛男人物什的 洞洞确信不疑。 芒种曾觉得对不住花瓣儿,不过那念头来了又去。 花瓣儿没能给他解开这个谜团,他自己找到了,而且还神鬼不知,所以,心里没有多 少愧疚,反倒有些窃喜。 〃要走?〃女子的语声有些失落。 〃这又不是俺的家。〃芒种下炕找鞋。 〃你还没泄火哩!〃女子拽住他的小褂。 〃俺回家再泄。〃芒种抖开他的手,慢慢摸到门口。 〃啥辰景还来哩?〃女子的声音突然很轻。 〃下辈子吧!〃芒种抽出门闩。 〃想得美,下集不来俺就去找你。〃女子说。 〃你晓得俺是谁?〃芒种有些幸灾乐祸。 〃七岁红的徒弟,小七岁红的女婿。〃女子又说。 芒种像被雷电击中,陡然失去了呼吸,半晌,哆嗦着问:〃你咋晓得?〃 女子甜甜地说:〃除了韭叶黄,定州城谁敢长这么俊哩?咋,害怕咧?〃 芒种定定心神说:〃俺有啥好怕的?〃 女子又说:〃那好,过些天俺去找你。〃 芒种语声一沉,冷冷地说:〃你要想活命,你要还想让俺在台上唱戏,就别去。〃 女子笑着说:〃那你就来哩。〃 芒种沉声说:〃不。你得告诉俺,你是谁?〃 女子〃嘻嘻〃笑着说:〃俺也不哩。〃 芒种咬牙道:〃不说不行。〃 女子突然有些伤怀,幽幽地说:〃好人儿,下回来告诉你。〃 5 芒种一路疯跑到十字街。 他想用劳乏忘了刚才近乎荒唐的一幕。 这算咋回事?稀里糊涂让个女子骑在身上日了一回,脸上还有光彩?尽管他从她身上 有意外的收获,可毕竟这收获来得不太光明磊落。自己在明处,她在暗处,真找到家里咋办? 师傅还不拿切菜刀把他大卸八块? 芒种心里害怕起来,脚步慢了慢,顺便落落汗。他想像个没事人一样样地回家,可裆 里的物什不凑劲,依然硬挺挺地支撑着裤子。刚才那阵子狂奔都没能让它软塌下来,甚至憋 胀得还像上面箍匝着绿衣女子的那一圈儿肉,跑起来坠得生疼。 芒种一阵心虚,抬手拍门的辰景,看到那把大铜锁,不由疑惑起来。他猜想花五魁不 是去了广育堂,就是去了铁狮子胡同,于是,想顺便到宝塔胡同白玉莲家问问,免得再跑冤 枉路。 院门空掩着,芒种心里打鼓样样地推门进来。 院里飘着一层柴烟,还有烙饼的香味。 〃师姐……〃 芒种叫了一声走到厨房,看到白衣绿裤的白玉莲,正叉着双腿骑在风箱杆上烙饼。 白玉莲见他愣神,急着说:〃愣啥?快坐下烧火,俺正顾吹笛顾不了捏眼哩。〃 芒种坐下往灶膛里续了把柴草,奇怪地问:〃咋这会儿还没吃哩?〃 白玉莲说:〃你不晓得?师傅去普济医院咧。〃 芒种明白过来问:〃蔡老板没来?〃 白玉莲用手转着烙饼说:〃碰上咧,是他让去的,说师傅不像平常的头疼脑热,怕闹起 来止不住。你姐夫也在跟前哩,俺弄点吃的给他们送过去。对咧,胡师傅不让外说哩!〃 灶膛里的火燃得正旺。 白玉莲水绿绸的裤子被火苗映得忽闪闪发亮,双手转动烙饼的辰景,腰身好看地拧来 拧去。这景致不由让芒种想起胡同里那个绿衣女子,尤其是白玉莲扭腰的样样,更像她刚骑 到他身上用屁股磨豆腐的情景。 芒种看着想着,不由心神一荡,全身麻痒起来。 〃嗨!干啥?死不要脸的!〃 芒种正愣神,突然被白玉莲的骂声惊醒。 〃你瞎摸啥哩?〃白玉莲又大着声腔说。 芒种猛抬头,看见自己的手居然捂着她的屁股,吓得急忙抽回。 〃没有。〃芒种狡辩说。 〃还没?看你娶媳妇娶得胆大昏头咧,一会腾出手来,不扇你才怪!〃白玉莲越说越快。 〃师姐,俺……俺真不是故意哩!〃芒种有些慌乱。 〃俺管你故意不故意,呆会儿把瓣儿换回来,让她好好管管你!〃白玉莲说着,把烙熟 的饼放到案板上。 提起花瓣儿,芒种一时又觉得腔子里憋堵。 他脑子里闪回着她疼得满眼是泪的脸,又想起自己在炕上跪爬着着急、懊恼、无奈的 样样。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为啥在她身上找不到那个洞洞?他从小喜欢她,就格外愿意在她 身上得到那种箍匝在肉里的舒坦,像胡同里那个绿衣女子给他的舒坦一样。 白玉莲见半晌没有声响,以为他真害了怕,缓了口风道:〃咋?你摸喽人家你还上火咧? 师姐心疼你挨打,就不说咧。不过,这事体没二回,再摸可不饶哩!〃 白玉莲说完又笑了,刚才的语声也慢了许多。 6 芒种虽然一直和她嬉闹,心里对她却是尊敬。在他印象中,她还从未像今天这么柔声 地跟他讲话,是因为娶了媳妇,她把他当成了大人? 芒种想起了十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体。 那年秋天,比他大一岁的白玉莲领他和花瓣儿去仓门口的草洼子逮蝌蚪。芒种看见水, 欢跳着疯跑,脚下一滑摔进水里沉下去。花瓣儿吓得〃哇哇〃大哭,白玉莲愣了愣神,〃扑通〃 跟着跳下去,在水里折腾半晌,把喝得肚子溜圆的芒种推到旁边的泥洼里。 白玉莲不是定州人,九岁那年随娘从白洋淀边的一个村子嫁到了这里。从小在淀里长 大的白玉莲自然识得水性。她在水里给芒种漂洗了衣裳,架在苇秆上晾好,回来的路上,又 怕花瓣儿多嘴让芒种挨打,还给花瓣儿买了一个糖瓜儿。 想着想着,芒种的眼睛有些湿润。 白玉莲抬腿挑了最后一张饼放到锅里,数落道:〃愣啥?咋不说话?〃 芒种哀声说:〃想那年在草洼子的事体哩。〃 白玉莲两手转着饼说:〃还说哩,那天你没挨上打,后爹可把俺打惨咧。唉!想这有啥 用哩?一晃多少年咧,后爹和娘都没咧,俺也嫁人咧,你和瓣儿也成亲咧,咱都是大人咧!〃 白玉莲的话让芒种听得恍若隔世,觉得她仿佛比自己大了许多,又觉得两人都没爹娘, 都成了没人可怜的孤儿,不由萌生了些许依赖。 〃姐,你说天下的女人都……都一样不?〃芒种心里一软,终于把憋了多时的疑惑说 出口,〃姐〃前边的〃师〃字也去了个干净。 〃你说啥?啥一样不一样的?〃白玉莲一愣。 〃俺是说……〃芒种不知咋再往下说。 〃哈,好个坏蛋,刚娶喽媳妇就动浪心思。天下女人多着哩,不一样那还叫女人?不 过,也一样也不一样哩,谁也替不了谁。姐也是女人,可不是你媳妇,一样不一样还不是一 样,你说是不?〃白玉莲说完〃吃吃〃一笑,回头看了芒种一眼。 芒种听得一头雾水,最后也不晓得她说的是一样还是不一样。不过,抬头间猛然看见 白玉莲那张被火苗映得通红的好看的脸,还有那双一跳一跳闪着火苗的眼睛,似乎被烫了一 下,全身陡地燥热起来。 芒种脑子〃轰〃地炸开,起身猛抱了她便冲向里屋。 白玉莲突然双脚离地,吓了一跳,待醒过神来被他抱到炕上,喷着热气说:〃咋?你真 想胡闹哩?〃 芒种不说话,自顾把她身子放平,粗暴地解下了她那条红布腰带,伸手掏进她的裆里 直奔软处,没费多大劲,两个指头深陷进肉里。 白玉莲往上举着沾满白面的手,没有抗拒,反把两腿劈大,让他的手有个容处。 芒种喘着粗气掏来摸去,直到觉得心知肚明才撤回手来,把她从炕上拉起。 白玉莲背过身去,两肩抖得厉害。 芒种一时慌神,嗫嚅着说:〃俺……刚才昏头咧,俺不是人哩,别哭咧!〃 半晌,白玉莲转过身来。 芒种没有看到她的泪水,反看见少有的一脸柔情和妩媚。 〃弟,你弄半截子事体,这是干啥哩?〃她的语声从来没有这么轻过。 〃俺……俺想……〃芒种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瓣儿不让你欢喜,是不?〃白玉莲又问。 〃俺也不晓得是咋回事。〃芒种说。 〃那就跟姐说哩,看姐晓得不?〃白玉莲柔声说。 〃……〃芒种不知如何说起。 〃不好说就别说,姐候着。〃白玉莲轻轻一笑。 〃姐,俺不该……你打俺吧!〃芒种想哭。 〃不,姐手上有面哩………〃白玉莲脸上笑得好看,腔儿也拖得又软又长。 芒种暗暗舒了一口气。 白玉莲举着两只手蹭下炕来,刚要下地,发觉自己的腰带没系,示意芒种给她系好。 芒种的手有些抖。 白玉莲闭了眼睛,任他的手在自己的肚皮上哆嗦,可突然又瞪大眼睛,跳着脚喊道: 〃天爷,锅里的饼糊咧………〃 两人回到外屋,再不说话。 白玉莲熬好粥盛在陶罐里,把饼放在篮子底上盖好布,又把芒种吃的拾掇好,一声不 响提着东西走出屋子。 芒种心里惊慌不安,默默相跟着走到院中。 白玉莲走到院门口,刚想开门忽又停住手,身形定了定,猛地转身看着芒种。 这次,芒种从她脸上看到了眼泪。 白玉莲脸上湿湿的东西在夜色里没有多少光亮。她想抿了嘴角笑笑,最终还是没笑成, 反倒一下子彻底崩溃。 〃弟,晓得姐为啥不打你不?姐也不好过哩。你想想,咱俩都不是有根有底的定州人, 又没爹又没娘,心里孤单不说,有个啥体己话都没个听的。别看姐平时对你凶巴巴的,其实 腔子里和你近哩!幸亏你没存心,存那个心姐也敢依你。姐好长日子没咧,你姐夫……他不 是男人哩!〃 第五章 细比起来,翠蛾比李红儿还傻,更是一门心思讨他欢喜,可是,她图个啥哩?花五魁也 晓得自己罪孽深重,因为他剁了李家五个人头,还一前一后日了李家两个女子,其中一个现 如今还不知死活,他赚大法儿咧! 1 花五魁悄悄住进南街的普济医院。 这座医院离南城门不远,规模也不大,总共十几个医生、护士,据说是十年前曾任北京 协和医院护士长的李慈源开办的。 说起来这还是定州历史上的第一家〃西医〃医院,虽然医生的医术不甚精高,一般疾病 却也能诊治。 从昨天晌午开始,医院里热闹起来,忽冷忽热的病人接连不断,根本没有再躺的床位, 幸亏蔡仲恒和医院里的人有些交情,让花五魁住进了回京城探亲的一位医生的宿舍。 蔡仲恒将花五魁安顿在医院以后,早早回了药铺。胡大套、秀池也暂时回了自己 的家,准备吃完饭来医院守夜。 给花五魁看病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医生,旁边相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实习生。老 医生看过花五魁后背上的包包,又翻翻花五魁的眼皮,问道:〃发作几次了?〃 花五魁大汗淋漓地说:〃两次咧,中间隔咧一天哩。〃 老医生回头对女实习生说:〃估计得没错,这次蚊灾之后肯定是疟疾大流行。目前,咱们 医院的药品只能控制病人发作的程度,不能从根本上治疗。〃 女实习生用标准的京腔说:〃那怎么办?医院里这种病人已经多得再也无法收治了。〃 老医生说:〃晚上等院长回来,请他尽快派人去北京带药,能带多少就多少。你快去给这 位病人准备针剂吧。〃 女实习生点头出去。 花瓣儿惊慌地问:〃俺爹得的啥病?厉害不?〃 老医生说:〃从症状看,他患的是疟疾,也就是你们说的发疟子、打摆子,这种病是通过 带疟疾病毒的蚊虫咬人之后传染的。〃 王秉汉问:〃真没好法子?〃 老医生说:〃就目前的医疗水平,还没有特效药。患这种病,病人往往在第一次发作后, 连续或隔日在相同的时间内发作,平时和正常人一样。不过,随着发作次数和程度的增加, 病人身体状况和抵抗能力会明显下降,不排除有生命危险的可能。当然,有的病人抵抗能力 强,也会过些日子自然痊愈。〃 花瓣儿听了,心里一片茫然。 女实习生给花五魁打了水针,叫他闭目休息。花瓣儿和师姐夫王秉汉看他呼吸平平稳稳 的,不像还发作的样样,悬着的心实着下来。 花五魁睡不着,闭着眼睛养神,直到白玉莲提着篮子送饭来,才长叹一口气,慢慢睁开 眼。 花瓣儿欢喜地对白玉莲说:〃姐,人家这药水水真管用哩,爹精神多咧!〃 白玉莲撕了几块饼分给花瓣儿和王秉汉,转头对花五魁说:〃师傅,肚里饥不?〃 花五魁躺着摇摇头。 花瓣儿把饼递到嘴边,小声问白玉莲:〃芒种哩?〃 白玉莲笑笑:〃放心,饿不着,俺给他留咧。〃 白玉莲咬了口饼,对王秉汉说:〃医生说是啥病哩?〃 王秉汉说:〃疟疾。西医这么说,咱老百姓叫发疟子、打摆子,蚊子咬喽以后闹的。〃 白玉莲说:〃天爷,老辈子传过这病,难缠哩!〃 王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5 部分阅读 王秉汉说:〃疟疾。西医这么说,咱老百姓叫发疟子、打摆子,蚊子咬喽以后闹的。〃 白玉莲说:〃天爷,老辈子传过这病,难缠哩!〃 王秉汉说:〃没事,西医的药挺管用,蔡老板明天也拿几服扶正祛邪的中药来,用不了几 天就能回了。〃 白玉莲问:〃西医贵还是中医贵?〃 花瓣儿抢着说:〃当然是西医贵,少哩。〃 白玉莲看看又闭上眼睛的花五魁说:〃再贵,卖房子卖地也得看哩。〃 花瓣儿并不对钱的事体犯愁,反而笑着说:〃姐,你没见,那个穿白衣裳的女医生说话才 好听哩,学都学不来。〃 王秉汉笑着说:〃人家是北京人,讲的是京腔,当然好听咧,咱说的是定州土话,咋能比?〃 花瓣儿嘟起嘴说:〃不比就不比,她说的咋也不如咱唱的秧歌好听哩。〃 王秉汉点着她的鼻子说:〃就晓得秧歌,你晓得这个世界有多大,有多少种戏?人家北京 也有,叫京戏。〃 花瓣儿瞪大眼睛问:〃好听不?〃 白玉莲终于能插上句嘴:〃话好听,戏肯定更好听咧!〃 花瓣儿看着王秉汉,兴奋地说:〃姐夫,俺想学,你晓得谁会哩?〃 王秉汉小声说:〃听平教会的常处长说,省立九中要来个唱过京戏的老师,专教学生音乐 课。不过,怕花叔不让你去哩。〃 花瓣儿看了一眼睡着的爹,吐吐舌头。 2 夜有些深了,医院里稍稍静下来。 大门口那棵皂角树上悬吊的提灯,发着昏黄的光。兴许是怕飞虫们吸光而来,灯下绑了 一块浸过药水的纱巾,涩涩的苦味逼得一伙伙蚊子围个大圈圈,绕着飞来飞去。 那些不敢走也没处躺下的病人,歪趔着靠在窄长的回廊上,鼾声和难受的呻吟声低低飘 了一层。 花瓣儿催白玉莲和王秉汉回家歇着,两人非要等胡大套和秀池来后才走。花瓣儿到屋外 仰头看了看偏斜的三星,嘴里嘀咕道:〃咋还不来哩?〃 花瓣儿还未回屋,耳朵底子里隐约听到北边传来〃轰隆轰隆〃的车轮碾过街道的声音, 其中还夹杂着人喊马嘶。 花瓣儿惊慌地朝白玉莲低声叫道:〃姐,又过奉军哩。〃 白玉莲和王秉汉同时一愣,跑到院里侧耳细听,响声越来越清楚。 王秉汉叹了口气说:〃这帮孙子见蚊子少喽又回来咧,不晓得这次在城里祸害多少日子?〃 花瓣儿问:〃晋军来了,他们还不走?〃 王秉汉不阴不阳地道:〃阎锡山的晋军和张作霖的奉军都是军,谁好谁坏?看来真要在定 州决一死战哩,不把咱老百姓祸害到家败人亡,不算完!〃 白玉莲慌张地问:〃啥辰景打?〃 王秉汉摇摇头。 车马声渐渐炸响在耳边,屋里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仿佛满街的人马顷刻会全部挤满这 间小小的医生宿舍。 〃扑………〃 王秉汉吹灭了蜡烛。 屋里黑下来,窗外透过的昏黄光线仅能让仨人看见彼此眼珠子里的那点星亮。也就是那 点星亮,它们在眨眼时忽明忽暗,显得阴森、恐怖。 花瓣儿不敢使劲呼吸,却使劲攥着白玉莲的手。 靠坐在回廊里的病人差不多都醒了,院里一片骚乱。 〃啪。〃 〃啪。〃 〃啪。〃 〃啪。〃 有人用重物砸门。 病人们麻木而惊恐的目光看着那扇大门,没有人走过去开门,也没有人站起来逃跑。 屋里,花五魁在昏睡中被响声惊醒,睁眼时一片漆黑,不由虚弱地叫了一声女儿。 〃瓣儿………〃 〃爹,俺在这儿………〃花瓣儿已经习惯了黑暗,朝床边走去。 〃外面啥动静,这么吵?〃花五魁问。 〃爹,过奉军哩。〃花瓣儿压低声音说。 〃唉,不让人好好活哩!〃花五魁的声音满是痛苦和无奈。 花瓣儿刚想安慰几句,忽地身形一震。 〃咔嚓………〃 院里传来门闩被折断的响声,接着,乱糟糟的脚步伴着亮如白昼的火光停在院里。 王秉汉探头从窗户往外看,只见十来个手持火把的军人气势汹汹地往外轰赶回廊上的病 人,随后有三十多个躺着伤员的担架放在院里,其中一个担架正好堵在门口。 〃出来,都出来………〃 一位军官模样的人在院里大喊,显然是喊医生和护士。 病人们见势不好,相互搀扶着向门口走去。 药房和宿舍陆续打开门,穿戴好衣裳的医生和护士统统站到院里。 军官模样的人朝医生、护士大喊:〃傻了?还不给我动手救人,快………〃 医生、护士们恍然醒过神来,相互递个眼色,不敢怠慢地回药房取治伤之物。 花瓣儿心里慌乱,刚要和王秉汉、白玉莲商量是走是留,院里那位操着鼻音的军官又说: 〃马副官,叫他们把房子都打开,别让弟兄们在露天地里受罪,我去教堂那边安排一下, 马上回来。〃 〃是。〃 花瓣儿吓坏了,带着哭腔对王秉汉说:〃姐夫,咱咋办哩?〃 王秉汉走到床边对花五魁说:〃花叔,咱还是走吧,回家养着,这儿恐怕惹是非哩。〃 花五魁说:〃要走就趁早,别找麻烦。〃说着,起身让花瓣儿扶着走到门口。 白玉莲把篮子拾掇好,挎在胳膊上。大伙又相看了一眼,王秉汉慢慢拉开门闩。 3 花瓣儿和白玉莲低头跟在王秉汉和花五魁身后。 站在院里的军人们把眼珠子全部投向花瓣儿和白玉莲,不知谁先从嘴里发出一声惊叫, 接着便是一通〃嗷嗷〃的起哄声。 给花五魁看病的老医生走过来,歉意地说:〃花老板,实在对不起,还是回家养吧,我若 有空再去看你,反正也不远。〃 花五魁疲惫地笑笑说:〃先生快过去忙活吧,谢谢你的好意。〃 老医生似乎不怕这些军人,为几人在院里开道,一直送到大门口。 从医院到花家并不太远,过了南城门往东拐上河堤,最多走上二百步就到。几个人出了 门往北望,宽宽的街道上都是黑压压的兵,不过,从医院往南却一个人也没有,才暗暗松了 口气。 离花家门口还不到二十步,花瓣儿隐约看到前面有条白色的影子一蹿一跳,吓得登时停 住。 花瓣儿惊慌地说:〃咱门口有人哩。〃 三人同时站住,眯眼往门口看。 门口那条白影不是人,是一只白狗。 白狗听见有人说话,突然停止蹿跳,转身向东跑开。 四人原地停了半晌,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花五魁认得那只白狗,不由想起了那件红兜肚,心里有种不祥,抬头的辰景,借着天光 见门框上胡乱插着几只白惨惨的东西,不由凑前仔细观看。 花五魁离得太近,鼻子里的气息吹得那东西上面缠裹的白纸须须忽闪闪乱动,不由一声 惨叫。 〃娘哎………〃 花瓣儿凑过来,更是吓得毛骨悚然。 哭丧棒! 七根哭丧棒! 花瓣儿绝望地哭道:〃爹,谁害咱家哩?〃 王秉汉的眼神好,一眼看出这物什的来历,皱着眉说:〃这是宝塔胡同李家寿衣铺的东西, 问问谁买的就清楚咧。〃 花五魁叹了口气,声音嘶哑着说:〃俺……俺身子这么难受,你就不能缓缓再折腾?这条 命迟早是你的,着啥急哩………〃 几个人不明白话里的意思,还以为他又被热症拿捏糊涂了神志。 〃花五魁,你不着急俺着急,这一大帮人都把腿站麻了,走吧!〃 陡地,院墙西边响起一个瓮声瓮气的东北口音。 话到人到,一个当官的身后〃呼啦〃涌出三十多号荷枪实弹的兵。 刚去医院的辰景,花五魁也看到了往南城门跑的兵。因为不晓得活埋人的事体,自然没 有胡大套那个样样的紧张。 〃俺为啥跟你们走?〃花五魁不解地问。 〃你杀人的事犯了,叫你去偿命!〃带兵的刘团副说。 〃俺爹啥辰景杀人咧?你们血口喷人!〃花瓣儿又惊又怒。 〃现在说啥都没用,到大道观再说!你活埋的那十三个人,等着跟你团圆哩!〃当官的不 愿意多嗦,挥手让人把花五魁带走。 白玉莲大声嚷嚷:〃说不清楚就是不能走!〃说着,要往回拉花五魁。 当兵的拽开她,又把花瓣儿和王秉汉推到一旁,利利索索地给花五魁上了绑绳,呵斥着 向西而去。 花瓣儿吓得〃哇哇〃大哭,跑过去追,被几个当兵的围住,互相推来推去的又捏又摸。 王秉汉挤进去把她护住,安慰道:〃花叔没有杀人,怕啥?咱想办法救他!〃 〃救?天王老子也不行,这事儿就得当时抓,当时毙!〃一个当兵的怪叫。 花瓣儿听罢,两腿一软,出溜到地上。 4 天亮的辰景,胡大套和秀池来到花家门口。 昨夜,胡大套和秀池从家里吃饭出来,正在北街省立九中门口买猫耳朵(注:一种油炸 食品),准备给花五魁带去,不料被齐拥进城的军队挡住。 扛着大枪的兵们一窝蜂样样地跑向九中操场。 胡大套左手拎着猫耳朵,右手死命拉着秀池,被人流卷裹着趔趔趄趄向操场里走。快到 食堂的辰景,胡大套好不容易拉着秀池从人流里旋出来,奔向那排低矮的水房,等到了空地 上喘气,拎在手里的猫耳朵只剩下攥着的那截草绳儿。 胡大套气得黑脸紫红,一通臭骂。 学校西、南、北三个大门全被关死,根本没法出去。俩人活生生在水房边站到天亮,直 到看见西门开始有兵走动,才小心地出去。 街上除了马车、大炮和抱着枪瞌睡的兵,没有一个老百姓。 胡大套惦记着那二斤猫耳朵,好不容易敲开点心铺的门又称了二斤,慢慢和秀池往南走 来。 秀池胆小,不敢看那些黑乌的凶器,更不敢看偶尔向他们走过来的兵,畏畏缩缩跟在胡 大套的身后。 胡大套往前拽拽秀池,满不在乎地说:〃怕啥,他们不是人爹日出来的?他打他的仗,咱 走咱的路。〃 胡大套的话音刚落,三个兵从街边过来拦住去路。 〃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小胡子问。 〃看俺义弟。〃胡大套大声说。 〃这是什么?〃那人又问。 〃点心。〃胡大套又说。 〃你他妈胆儿够大的,这时候也敢在大街上溜达,看你就不像好人,检查!〃那人说着, 过来抢猫耳朵。 胡大套右腿一滑,闪身让开,瞪着眼说:〃凭啥让你看?〃 那人〃嘿嘿〃一笑,拍了拍腰里的枪套,阴阳怪气地说:〃就凭这,怎么着?乖乖放下走 人没事。〃 胡大套勃然大怒,把秀池往身后一拉,咬了牙说:〃俺今天就不信这个邪,有本事你把老 子打死。〃 那人突然抽出腰里的枪,哪知还没举起的辰景,就觉眼前一花,稀里糊涂被摔出一丈多 远,定睛再看,枪早抓在胡大套手里。 胡大套抬手把枪扔到街边。 那人没想到能吃大亏,从地上蹿起,〃嗷〃地一声抓扑过来。 胡大套站着不动,待他张牙舞爪到了近前,左臂轻轻一荡,接着使出形意门的〃劈〃字 诀,只听〃啪〃的一声,那人又脆生生跌出一丈开外,动弹不得。 〃哈哈,想不到你还会耍两招,老子今天陪你玩玩儿,放马过来。〃 另一个大块头说着,左脚虚点,双手划了一个二郎担山的起手式。 胡大套看到大块头的架势不觉一愣,半晌没有反应。 〃怎么,害怕啦?老子看你也是花架子,来呀,怎么不敢来呀?〃大块头说着,双掌左 逆右顺,变成一前一后的耙子手。 胡大套没应声,左右看了看过来围观的兵,突然大声吼道:〃蛋样,蛋样,给老子滚出来, 滚出来………〃 大块头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收了势说:〃你他妈穷喊什么?谁是蛋样?〃 秀池也被胡大套的喊叫吓愣了神,小声说:〃你咋咧?喊蛋样干啥?〃 胡大套没理她,一步步向大块头走过去,沉声道:〃你把刚才的拳路再耍一遍。〃 大块头不明其意,往后退着说:〃凭什么?〃 胡大套大声问:〃谁教的?〃 大块头说:〃我兄弟,怎么了?〃 胡大套又问:〃他叫啥?〃 大块头说:〃你他妈管得着吗?〃 胡大套激动地说:〃这是俺胡家祖传的二郎伏虎拳,从没外传过,你咋会?除非蛋 样破喽规矩传给你。他是不是姓胡?〃 大块头一愣,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不是也姓胡,住在铁狮子胡同?〃 胡大套说:〃不错,咋的?〃 大块头闻听,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恭敬地说:〃义父在上,干儿毛大顺给 你磕头了。〃 胡大套往后撤了一步,皱着眉说:〃你磕的哪门子头?谁是你义父?〃 毛大顺起身顾不得拍膝上的土,笑嘻嘻地说:〃义父有所不知,我和你儿子八拜之交,我 比他大,他还管我叫哥哥呢。〃 秀池半信半疑地问:〃你说蛋样当了奉军?〃 毛大顺说:〃我不知道他叫蛋样,不过他现在叫胡中熙。左嘴角下有颗红痣,是不是?〃 秀池一拍大腿,哆嗦着说:〃俺的祖宗,可有蛋样的音讯咧!他在哪儿哩?他在哪儿哩?〃 毛大顺说:〃干娘,你别着急,中熙没来定州,他和军长还在望都呢,说不定这两天就到。 不过,他传令给弟兄们,到定州有两家不能骚扰,一是北门里铁狮子胡同的胡家,一是南门 外薄荷巷的花家,违令者格杀勿论!〃 秀池惊喜地说:〃蛋样还真行,晓得护家哩。〃 胡大套问毛大顺:〃你说蛋样现在叫啥?〃 毛大顺恭敬地说:〃中熙。〃 胡大套琢磨半晌,喜滋滋地说:〃这狗日的,自己还敢改名字,种哪门子稀呀,还他娘不 如蛋样好听哩!〃 秀池听他骂得不对劲,笑着掐了掐胡大套的胳膊。 胡大套醒过劲来,〃嘿嘿〃一笑。 毛大顺问:〃义父,你老这是去哪儿?〃 秀池抢着说:〃俺去的就是薄荷巷花家,那是他叔哩,身子骨不得劲,病好几天咧。〃 毛大顺说:〃那就别耽搁了,我送你们过去,省得有麻烦。〃 胡大套和秀池心里高兴,相看一眼,笑了。 毛大顺对旁边两个傻了眼的兵说:〃到灶上割五斤肉,要瘦的,快去。〃 两人跑去辰景不大,手里拎着大块肉条回来,递给毛大顺。 路上,胡大套问毛大顺:〃你家是哪儿的,咋和蛋……种稀是把兄弟哩?〃 毛大顺说:〃我家是门头沟的,中熙和我也算有缘分。一年前,我们刚当兵的时候总受老 兵欺负,后来合着收拾了一回连长,谁也就不敢惹了,其实我们拜把子的一共六个人,我是 老四,中熙最小。〃 秀池问:〃你现在是啥官哩?〃 毛大顺说:〃我在中熙之下,是营长。〃 秀池说:〃你是他哥,应该管他哩,他咋不拉帮拉帮你?〃 毛大顺说:〃中熙一身好武艺,是全军的武术教官,又是军长的红人儿,我怎么能和他比? 不过,中熙确实给哥几个帮忙,他们四个也都带兵呢。〃 胡大套皱了眉问:〃前几天不是走咧?咋这么快又回来?不驻扎在车站咧?〃 毛大顺叹口气道:〃蚊子这么多,当官的让避开。回来的路上和抢枪抢粮的土匪撞上,没 想到他们火力猛,起初还以为是晋军打来了,唉,稀里糊涂伤了十几个弟兄。〃 胡大套不满地又问:〃过得好好的,打这干啥哩?〃 毛大顺说:〃我是为了混口饭吃,谁知道别人怎么想的?〃 5 听到有人敲门,花瓣儿迟疑地迈了碎步过来。 门开两扇,花瓣儿乍看到一身军装又拎着瘦肉的毛大顺,细溜溜的腰身颤了两颤,小嘴 半张不合地呆在当场。 毛大顺多瞟了花瓣儿几眼,把肉交到胡大套手里,恭敬地说:〃义父,我不进去了,营里 还有事,中熙来了,我们哥几个一块去家里。〃 秀池叮嘱说:〃不在家就在这儿哩。〃 毛大顺笑笑说:〃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走。 花瓣儿突然冷下脸来,大声说:〃大爹,你咋跟奉军通着哩?〃 胡大套笑着说:〃你蛋样哥现在也是奉军咧,这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花瓣儿并不欢喜,依旧大着嗓儿说:〃他们昨天夜里把俺爹抓走咧,愣说他活埋咧十三个 当兵的,要崩哩!〃 胡大套和秀池对看一眼,脸上都是白惨惨的震惊。 〃谁?你说谁被抓了?〃毛大顺听见嚷嚷,又返身回来。 〃蛋样他爹的拜把子兄弟。准是李锅沿这狗日的报私仇,冤枉人哩!〃秀池嘴硬着说。 〃到底怎么回事?他和李团长有过节?〃毛大顺又问。 〃李锅沿本是俺兄弟的师弟,当年他俩看上咧同一个女子。俺兄弟跟她成亲后,李锅沿 生气跑咧,这不,这会儿现身出来报私仇,给俺兄弟瞎安罪名哩!〃胡大套假装不晓得扒坟和 活埋人的事体。 〃大顺,能想想法子不?蛋样他叔落到那狗日的手里,怕是凶多吉少哩!〃秀池着急地说。 花瓣儿见大爹、大娘跟毛大顺说话很气足,心里有了希望,脸色也缓下来。 毛大顺沉吟片刻,皱着眉说:〃要是真没杀人,他想冤枉也不成。不过,为了私事死十几 个弟兄,倒是够他喝一壶的。这样吧,我先去他团里打听打听,弄清楚了赶紧去趟望都,中 熙跟军长说几句,估计没问题!〃 秀池嘱咐说:〃可得快去快回,把人崩喽,啥也顶不上事咧!〃 毛大顺点头道 :〃娘你放心,我派些弟兄盯着,无论如何也要事情有缓,就是动了…… 家伙,也得把人留下。中熙的叔也是我的叔,办不好没法儿跟他交待!〃 胡大套欢喜地说:〃干脆跟蛋样说,就说他爹让他在军长面前奏李锅沿那狗日的一本,撤 喽他算咧!〃 毛大顺说:〃行,义父这话我一定捎到!〃说完,急忙往南城门走。 花瓣儿重新插上门闩,随二人进院。 胡大套看到从西屋出来的芒种,把肉往前一递说:〃芒种,这就是你的事体咧,炖烂点, 等你师傅回来,给他补补身子。〃 芒种一脸苦色,默默接过肉。 胡大套见他一脸不痛快,诧异地问:〃你师傅的事体有缓咧,咋还耷拉着脸哩?〃 芒种还没说话,花瓣儿从他手里接过肉,对胡大套说:〃大爹,你们先进屋吧,他头疼, 没睡好哩。〃 胡大套和秀池进了正房,花瓣儿小嘴一张,叹了口气,转身到灶间把肉放到水盆里。 芒种愣了愣神,不声不响地回屋。 昨晚花五魁被抓之后,白玉莲和王秉汉绕小路回宝塔胡同的辰景,正碰上往家赶的芒种。 他以为和白玉莲闹了场荒唐事,再见会很难堪,没想到白玉莲自始至终脸上跟没事人一样样, 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悬在肚里的心才沉下来。 他心里挂念师傅,更念想着从花瓣儿身上找到那个洞洞,回到家,少盐没醋地说了几句 天亮想法儿救人的话,匆匆洗把脸,脱了衣裳在炕上等着。 花瓣儿洗罢手脸把衣裳脱了,钻被子以前又解了从未离过身的兜肚,芒种往里挪让着顺 势压过来,分开她的腿。 〃哥,今儿……俺可没心思哩!〃 花瓣儿惦记爹,又怕芒种不高兴,暗自叹了一口气,后来还是把下身往上迎了迎,软溜 溜的胳膊绕过来,用手抚摸着芒种的后背。 芒种也不说话,两手撑劲跪在她扳翘起来的两腿之间,照着心里想好的地方挺劲。 花瓣儿一阵疼痛,咬牙忍住。 芒种确信找准了地方,可裆里的物什就是深陷不进肉里,心里懊恼间猛地用尽力气,花 瓣儿再也容耐不住,〃啊〃地嚷叫出来。 〃哥,疼哩!〃 〃哥,不咧!〃 花瓣儿低低哭着,嘴里一阵哀求。 芒种心里绝望,半跪着一时愣住。 花瓣儿啜泣着说:〃哥,你这是干啥哩?疼死咧!〃 芒种有点不甘心,用手捂着她腿间的软处,慢慢拍打着央哄道:〃好咧,不疼咧,不疼咧 ………〃 花瓣儿不再说话,软软地偎过身子。 芒种嘴里央哄着,见她不再难受,手指又在软处摸索起来。他脑子里回闪着用手指摸索 白玉莲裆里的景致,但是不管咋样搜寻,手指终究找不到可以藏陷的地方。 芒种彻底绝望,仰面躺倒,长长吐出一口气。 花瓣儿晓得他不高兴,柔声说:〃哥,别不高兴,要不……要不俺不嚷叫咧。〃 芒种没说话,不松不紧地抱着她,心里一阵空落落地难受。 花瓣儿试探着把手伸过来,轻轻握了芒种裆里的物什,愧歉地说:〃要是不疼,要是没有 心烦的事体,俺……俺也想它哩。〃 芒种被她的话激得心里狂跳,又要翻身上去,就觉那物什被她的手握得暖暖的,通身猛 打个激灵,弄了她手上、身上一摊精湿。 花瓣儿起身用手巾擦净,关切地说:〃哥,咋又尿这哩?〃 芒种嘟囔道:〃谁晓得哩。〃 花瓣儿抱紧他,讨好地说:〃那俺也不嫌你!〃 芒种心里烦躁不堪,拍拍她的后背,轻声说:〃辰景不早咧,睡吧。〃说完,平躺着闭上 双眼。 花瓣儿以为他心里难过,身子挺了挺,抓过他的手捂在胸脯上,不忍心地哄道:〃哥,捂 着酒酒吧,捂着酒酒心里就不烦咧!〃 6 晌午,花家五正三厢的院里飘着肉香。 花瓣儿听见有人敲门,端着一碗肉出来,在门缝里瞧睢,拉开了门闩。 翠蛾慌张地站在门口,脸上全是青青红红的巴掌印子。 前些年,翠蛾经常来花家玩耍,被男人休了也没间断,自从被花五魁日过,心里觉得虚 空才不再来。而花瓣儿也不晓得爹与翠蛾的事体,只晓得爹的师姐李红儿是翠蛾的表姐,所 以两家走得很近。 花瓣儿惊讶地问: 〃天呀,谁打的?脸咋全膀咧哩?〃 翠蛾也不应腔,着急地说:〃你爹有信咧不?锅沿心毒着哩,得赶紧找人疏通。〃 花瓣儿刚要说话,胡大套从屋里出来。 胡大套晓得是她报的信儿,心里感激,没把她当成李锅沿的亲表妹提防着,将她拉到一 边儿,低声说:〃那狗日的打你咧?他落不了好下场。你放心,俺兄弟的事体有安排,估计出 不了大花(注:方言,大错的意思)。 翠蛾定下神来,埋怨道:〃你们也真是的,咋把当兵的都活埋咧哩?〃 胡大套说:〃事体都赶到点儿上咧,他们不死,咱就得死。放心,是俺干的,跟别人没关 系。你别操心咧,回吧!〃 翠蛾并不想走,拧了一下腰身又止住晃悠。 胡大套问:〃咋?还有事体?〃 翠蛾迟疑半晌,愧歉地说:〃晓得……你们心里有事,可俺跟前又没个说话的,不晓得咋 办哩。刚才家里去咧三个人,让俺到车站给福根收尸哩!〃 〃福根咋咧?〃 〃昨天夜里他们上车站兵营偷枪,人家看见追出来,别人扔喽枪跑,他心贪怀里抱着的 那两支枪,被人家追上崩咧!〃 〃尸首在哪儿哩?〃 〃还不让人家扔到野地里?俺一个妇道人家咋敢去哩,可……可毕竟和他夫妻一场,把 他葬埋喽,也算从一个锅里吃饭出来的,心里没愧歉哩!〃 〃俺一会儿到兵营找几个人,让芒种跟着去就行咧,不是啥光彩的,大白天咋拉着尸首 招摇哩?〃 7 花五魁当夜被抓进大道观,受了正儿八经的罪。 李锅沿忙着收拾十三个当兵的尸首,没有顾上下令审讯,花五魁算是躲过一回暴打。 前几天,花五魁犯病的辰景有早有晚,自从打过普济医院的水针,身子略微好些,但是 毕竟顶不了多大工夫,又加上心里不顺,刚被扔到大道观的小黑屋里,身子又火烫起来。 以前,花五魁见过发疟子的病人,都是烧得满嘴胡说八道。他害怕一旦烧成那个样样, 随口向李锅沿说出当年杀人的实情,不由对自己这张嘴有了恐惧。他想叫欧阳先生,小肚子 鼓足劲喊了几嗓子,除了招来当兵的一片臭骂,没有欧阳先生的应腔。 欧阳先生去哪儿咧?莫非害怕当兵的,搬到别的地方住咧?他真盼着欧阳先生能搭一声 腔,不用进屋,就在门外说几句话,他的心里也算落个实着。 他觉得身上的燥热跟平常中风发烧不是一个样样。平常发烧的辰景身子烫肉皮冷,现在 却是身子像块冰,肉皮紧穿着一件烧红的铁衣裳。他真怕这块冰在火里化成一摊血水水,过 早地交待了性命。其实最让他承受不住的是脑袋里一浪接一浪的尖叫和剧痛,他分不清是滚 烫的尖叫烧熟了脑仁,还是剧痛带着尖叫想钻窜出脑壳。他想不明白,也根本想不成,全身 抖着抖着,突然觉不出疼痛,眼前绿汪汪地活像走进了一片水塘,鼻子里吸不进气。 小晌午,李锅沿处理完尸首的事体,叫人把花五魁弄到大殿里,像模像样地叫了两个书 记员,面前铺着一摞纸,准备录写口供。 李锅沿看了死人样样瘫在地上的花五魁,还以为他故意闭着眼装癞皮狗,走过来假惺惺 地叹口气,苦着脸道:〃师兄,你咋这么糊涂哩?那是十三条人命啊,不是鸡鸭猪狗,咋活生 生埋到土里哩?弟兄们都气急咧,俺好说歹说才没有打你,俺……俺也只能护到你这个样样 咧!〃 花五魁隐约听见脑袋里尖叫声的边上还有人声,想睁眼看看,眼皮上坠着两个秤砣。 李锅沿见他身形抖了抖没说话,〃刷〃地落下脸来,冷冷地道:〃咋着也是一死,还不如 招喽实情哩。你想清楚,受半天罪再招更不上算,俺到那辰景想说情也张不开嘴咧!〃 花五魁无动于衷。 李锅沿强压住心里的火气,凑到他耳边说:〃咋?愣装死猪不怕开水烫?当初活埋人的英 雄劲儿哪去咧?都说人之将死,其言必善,心里干干净净地走,多痛快。〃 李锅沿离花五魁很近,说话的辰景觉出脸上有股热气,伸手往他额上一摸,心里顿时明 白了咋回事。 李锅沿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用力摇晃着说:〃你咋这么不凑劲哩?到底是你干的不?〃 花五魁本就头痛欲裂,这一番推推搡搡过后,脑袋里的尖叫一时拐了弯,变成一圈圈压 着摞摞地疼,嗓子眼一痒,〃哇〃地吐出一股黄绿水水,险些弄湿李锅沿的衣裳。 〃唉………〃 花五魁发散出一串长长的呻吟。 其实,这十四年来花五魁何尝不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光景里苦痛?那五个脑袋是那么好剁 的?小的不说,单是李红儿的爹娘老子,就和他的爹娘老子一个样样!他和李红儿一块儿长 大,一块儿学戏,啥辰景肚里有了饥荒,不是伸手就往她家的锅里抓挠?李红儿没有兄弟, 只有三个妹妹,他就是她家的半个后哩!要不是他看上了李锅沿带回家的兰芝,两家人还不 咋见咋欢喜? 多少回,他都在梦里哭醒,后悔当时脑子发热,酿成了这场祸灾。俗话说杀人偿命,该 死的是李红儿,与那老少五口何干?每到难过得飞天不落地,他只有念想李红儿的恶行,躲 开心里那份过意不去。可是李红儿不也冤枉?黄花大闺女的身子,愣在护城河堤的乱蓬草上 给了他,她要不是死心塌地愿意跟他,又伤透了心,咋能做出那等傻事体? 自从兰芝死后,花五魁再没想过续弦的事体,给花瓣儿又当爹又当娘。正是这么好的名 声传出老远,他简直成了定州城里没有褒贬的好男人,就连和翠蛾的事体也密封得严严实实。 他这算沽名钓誉哩! 细比起来,翠蛾比李红儿还傻,更是一门心思讨他欢喜,可是,她图个啥哩? 花五魁也晓得自己罪孽深重,因为他一个人把李家糟蹋了个七零八落。李家害死他家一 个人,可他剁了李家五个人头,还一前一后日了李家两个女子,其中一个现如今还不知死活, 他赚大法儿咧! 他晓得开始跟翠蛾不清不楚的辰景,心里有股子懊恼和报复,可她压根就是个让 他恼不起来的痴女子。后来,他有了怜悯之心,便把在炕上的事体,当成了对她的愧疚和安 慰,更当成了跟翠蛾和李家的亲近,想在这种亲近里慢慢赎罪。 凡事都有了结,花瓣儿已经成亲,他还有啥不放心的? 他对不起李家,也就等于对不起李锅沿,如今,李锅沿要他的命,干脆一了百了算咧。 花五魁想到此,想全部说出当年那个景致,然后爽爽快快地驾鹤归西,哪知发沉的腮帮 子动了几动,竟没了说话的力气。 〃说吧,省得受这份活罪,是你干的不?〃李锅沿大声问。 〃锅沿,你……别问咧,一枪……给个痛快,别让俺……难受咧!〃花五魁睁开浑浊的眼 珠子。 〃那你得亲口承认哩,俺不能胡来。〃 〃……承认,啥都承认,快……快点吧,求求你,俺……受不了咧!〃 〃十三条人命真是你埋的?〃 〃……是。〃 〃原先的五条人命哩?〃 〃都……都是,只要……够上枪崩,给俺个痛快,求求你咧!〃 两个书记员记着记着,突然停下笔来,其中一个问:〃团长,怎么还有五条人命?〃 李锅沿反应过来,急忙说:〃勾喽勾喽,这是原先的事体。〃说完,又转头对花五魁小声 说:〃要想不受罪,赶紧画个押。〃 花五魁已被头痛折磨得跟死差不离,剩下的一点点心思只想早些逃开痛苦,僵硬的手往 前伸了伸,又无力地耷拉下来。 李锅沿心中暗喜,对站在旁边的兵招招手,当兵的从桌上拿过印泥盒。 花五魁已经没有劲再睁眼,哆嗦着伸出一个手指头。当兵的捏住那只手指头往印泥里一 戳,又往递过来的纸上印了个实实着着的红印印。 8 李锅沿没想到事体会如此顺利,顺利得居然让他犯了嘀咕。尽管花五魁亲口承认杀了姨 家五条人命,可他还想亲耳听到详细的经过,以便找到表姐李红儿的下落。 〃你们都出去,叫刘团副准备场子吧,俺俩毕竟是师兄弟,有些心里话磨叨磨叨。〃李锅 沿装作挺惋惜地说。 当兵的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拐弯进了刘团副的屋子。 李锅沿掩上大殿的木门,蹲下身子急急地问:〃为啥杀俺姨家五口?俺表姐现在是死是 活?你咋着她咧?〃 花五魁不吭声,头痛得啥也听不进。 李锅沿又问:〃兰芝到底咋死的?她成了你媳妇,为啥还要害她哩?〃 花五魁通身连抖颤的劲道都没有。 李锅沿急了满头大汗,近乎乞求地看着他,变着腔儿说:〃你倒是说哩!〃 花五魁的鼻子里呼多进少,几乎没有气气。 李锅沿晓得问不出来,不甘心地想从他嘴里扒掏出几句话,站起身在大殿里转了圈儿, 手还没抓住门环,气极败坏地大声叫道:〃来人,拉出去,崩………〃 〃吱………〃 外面有人替他推开门扇。 进来的不是他的兵,而是一脸肃穆的毛大顺,身后带来的百十号当兵的都荷枪实弹,排 列在大殿正门两厢。 〃毛营长,咋回事?〃李锅沿认得毛大顺。 〃你抓的人呢?现在是死是活?〃毛大顺说着,拽开他进到大殿里,看到瘫在地上的花 五魁,又出来威严地说:〃李锅沿,你干的好事,把人赶紧送医院。〃 李锅沿伸胳膊拦住走过来的两个兵:〃毛大顺,这是俺的地盘,你凭啥吆五喝六的?他是 活埋十三个弟兄的凶手,刚才统统招咧,还按了手印,俺要为弟兄们报仇哩!〃 毛大顺气愤地道:〃人都快死了招什么招,你是报私仇才来的这一手。军长圣明,早派我 调查得一清二楚。〃 李锅沿不甘示弱:〃俺有记录文书在,他都承认咧!〃 毛大顺不急不慌地说:〃我有军长的手谕,念!〃说着,向身后的队列里招招手。 队列中有人展开一封信,大声念道:〃第七步兵团团长李锅沿,不思军务,官报私仇,致 使十三名弟兄死于非命,罪莫大焉,自当革职。团长之职由第三炮团二营营长毛大顺担任, 并代军部详查李锅沿渎职及凶手下落,速报吾知。〃 李锅沿听罢,面无血色,结巴着说:〃你……你敢伪造军长手谕,俺不信!〃 毛大顺威严地道:〃来呀,让他看看大印。〃 有人过来递上手谕,李锅沿看清了上面的印章,一时绝望,劈手夺过来撕个粉碎。 〃大胆,军长的手谕也敢撕,给我拿下!〃 毛大顺一声令下,扑过来五六个当兵的将他胳膊背拢到身后,摁倒在地。 李锅沿的兵们将这景致看个仔细,一时不晓得如何是好。 〃弟兄们,毛大顺不是个正经东西,他编瞎话哄骗军长,这是不让咱们给死去的弟兄们 报仇哩,咱们的人不能白死哩!〃李锅沿嘶声大叫。 他的兵醒过劲来,乱哄哄跑回屋里拿枪。 毛大顺带来的人返身拉着枪栓,用枪口对准四圈的屋门。 李锅沿的兵也不怯场,硬生生拉了枪栓,把枪平端到胸口。 两帮人的手指都扣在扳机上,所有的眼珠子都瞪出火来。 毛大顺并不紧张,走到两帮人的枪口中间,大着声腔说:〃七团的弟兄们,你们这样做, 不是给死去的弟兄报仇,是被李锅沿利用。想想看,他们为什么被活埋?就是让他指使着去 扒别人家的坟,你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替他报私仇的,如果当初他派你们,你们敢不去?你 们要是被活埋在那儿,觉得冤不冤枉?说穿了,是李锅沿没有把弟兄们的命当命。大家放心, 我会把凶手调查清楚,给弟兄们一个交待,也给军长一个交待!〃 此言一出,李锅沿的兵们交头接耳,纷纷放下大枪。 李锅沿看到这番景致,心里暗暗叫苦,但嘴上还是硬生生地喊道:〃毛大顺,你别炸刺(注: 方言,逞威风的意思),俺见喽军长再说。〃 〃怕你不敢见!〃毛大顺微微一笑,对当兵的又说:〃把他押到车站,关起来。〃 李锅沿不服地骂着被推搡出大道观,毛大顺急忙命人将花五魁抬上担架,送住南街的普 济医院。 花五魁面无血色,双目紧闭,活像刚刚睡着,又像死了好几个时辰。 9 晌午偏西的辰景,南天上略略有些浮云。没个定向的风捋了河堤上的垂柳,一撮撮像车 喝子闲荡着鞭梢尖,有一搭无一搭(注:方言。不是很专注,随便的意思)地晃来晃去。 天气不是很热,河里的水虽已退到齐腰深,西边山里下来的水流子还是有点急,河水翻 出底下的浮泥,浑浑黄黄地带着微响直扑正东。 芒种坐在门前的堤岸上,随手扽下一根柳条,拧个笛哨心不在焉地吹着,顺便望了南边 影影绰绰的坟片子出神。 芒种并非不情愿去车站找福根的尸首,而是拿不准是否再去胡同里找那个绿衣女子。按 说绝不该再去,可是他在花瓣儿身上没找到那个洞洞,偏偏又想陷在她那堆肉里的舒坦,而 最要命的是他已千真万确地在她和白玉莲身上,相信了那个地方的存在。 他从花瓣儿身上找不着,从绿衣女子身上却能轻易得到,只是备不住有麻烦。他相信白 玉莲不会有麻烦,可说下大天来又不敢日自己的师姐。尽管那天白玉莲没有怪他,说的那几 句话也让他心里暖和。 芒种心里慌乱,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才醒过神来。] 白玉莲笑眯眯地站在他身边。 〃师……师姐。〃芒种俊面泛红。 〃咋咧?这么变颜变色的,吓着你咧?〃白玉莲笑了笑。 〃没。姐夫哩?〃芒种紧张得不知说啥。 〃咋?你想他?〃白玉莲嗔道。 芒种觉出尴尬,〃嘿嘿〃一笑。 〃在这儿愣啥哩?像给河水相面样样的。〃白玉莲问。 〃没啥,就想一个人呆会儿,擦黑的辰景还去车站找福根的尸首哩,偷枪让当兵的追上 崩咧。〃芒种说。 〃这东西不正干,迟早落不了囫囵尸首,活该哩!〃白玉莲并不吃惊。 〃唉,好歹是条命哩!〃芒种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弟,别再变颜变色的,辰景长喽让人挑拣。其实咱没啥,是不?〃白玉莲突然悄声说, 还大了胆直勾勾看着他。 〃姐心宽,俺还有啥哩?〃芒种低下头,俊面还是红了红。 〃师傅咋着哩?托到人咧不?〃 〃没事咧,在普济医院哩。瓣儿那会儿回来说,打咧五六样子水针,发烧头疼都止住咧。 蛋样还行,硬是把李锅沿这狗日的一捋到底咧!〃 〃老天爷,可是躲过一劫,俺去医院看看!〃 白玉莲说完,替芒种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转身奔了南城门。 芒种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条水绿绸的裤子,裆里的物什猛横起来,脸也〃刷〃地涨红。 10 天刚擦黑,车站上昏黄一片。 当兵的吃饭晚,四口大锅架在广场上燎干柴,烟尘和火苗映得几个拿着铁锨炒菜、搅粥 的厨子兵,像庙宇里被香火喂饱了的关公。 所有的买卖铺子都关了,担担儿卖卤煮鸡、油饼和老豆腐的小贩,全躲闪到王家大院后 身那条小巷里。 只有〃倚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6 部分阅读 所有的买卖铺子都关了,担担儿卖卤煮鸡、油饼和老豆腐的小贩,全躲闪到王家大院后 身那条小巷里。 只有〃倚香楼〃灯火通明。 当兵的有纪律,贱着嘴朝窗户唱几句花调,没一个敢进去。 芒种拉着一辆装了芦席的小车,在广场东南角停下。 芒种看看黑压压席地而坐的兵,小声问身后的毛大顺:〃毛大哥,这得多少人呀?〃 毛大顺笑笑说:〃不多,两个连。〃 芒种又问:〃啥辰景打哩?〃 毛大顺小声叮嘱:〃别问,我也不知道。〃 毛大顺真是热心肠,听说了福根的事体,怕芒种遇上麻烦,非要亲自跟来。他让芒种原 地等着,自己去问寻福根的事。问了半晌,谁都不晓得尸首被扔到哪里,后来见了一个连长 才明白,原来福根早跑出车站,死的地方是车站西边通往纸房头村的路上。 两个人一路寻来,快到纸房头村口的辰景,没看见躺着的死人。 毛大顺问芒种怎么办,芒种心里有鬼,往回瞅了瞅车站,客气地说:〃毛大哥兵营里忙, 先回吧。俺再到地里找找,兴许让人挪咧。〃 毛大顺说:〃也行,遇到麻烦就提中熙和我的名字。〃说完,转身走了。 芒种不敢直接回去,万一福根的尸首被人挪扔到野地里,自己又没拉回去,没法儿和师 傅交待。借着天光,他在路边的地里来回走动,直到看不清身前两三步远的地方,才踏实了 心拉车往回走。 芒种心里纳闷,咋连尸首都有人偷哩?莫非有人相中了他身上穿的衣裳?就是扒 下衣裳也应该留下光身子哩。 钱家茶水铺旁边那条胡同,就是从纸房头往车站回来的路。 来的辰景,因为有毛大顺在身边,芒种没敢四处观望,生怕碰上绿衣女子露了馅。现在, 他站在绿衣女子那排房的房角儿,看着车站广场上当兵的晃晃悠悠来回穿梭,心里反倒静了 许多。 下午,他在河堤上发愣的辰景早想好了,总得不冷不热地见一面。一来看她是否还有赖 找的意思,二来也想问问她到底是谁。当然,芒种也动过再日一回的心思,可是心里没着没 落,不敢再惹麻烦上身。 绿衣女子的小院半掩着门,屋里亮着灯。 芒种轻手轻脚把院门打开,悄悄把小车拉进去,然后,上台阶准备敲门。 〃你打发要饭的哩?〃 芒种的手还没碰到门板,屋里突然传来绿衣女子的声音。 〃咋,嫌少?俺还觉得亏哩。〃一个男人赖赖地说。 〃你是日的你亏啥?不行。〃绿衣女子说。 〃那就从房钱里扣。〃男人坏笑着说。 〃一码归一码,啥也顶不了啥,不给别走。〃绿衣女子有些生气。 〃那好,你先预付三个月的房租。〃男人威胁说。 〃说好当月付的。〃绿衣女子理直气壮。 〃俺不租行不?你卷铺盖走人。〃男人说。 〃走就走,那你也得给钱。〃绿衣女子说。 〃谁让你不提前讲好价,俺就这么多,你说咋着吧?〃男人耍起无赖。 绿衣女子突然没了话。 芒种听出屋里出了啥事体,晓得这女子干的是啥营生,来时的冲动全泡了汤。 芒种慢慢后退下台阶,刚要拉着车出去,猛听屋里有抓挠的声音,听动静好像是有人挨 了耳光,接着屋里两人叫骂起来,起先声音挺低,继而不管不顾地狂浪大作。 芒种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弯腰架起车辕往外走。 〃咣当………〃 芒种猛听身后的门大开,接着一个人被胶车绊倒,栽在车槽里。 〃娘唉………〃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绿衣女子出来,看见那人摔倒的样样,猛地摇响了嗓子里的铃铛。 〃咯咯咯咯,该!活该!〃 男人从车里爬起来,额上见了血。 芒种见绿衣女子换了装束,穿着松松垮垮的布衣,没有吱声。 绿衣女子借着屋里的灯光看清芒种,脸上一惊一喜。 男人擦着血骂道:〃日你娘,你是干啥的?咋拉车拉到俺院里来咧?〃 芒种冷冷地说:〃你骂谁?是你摔倒的,又不是俺撞你。〃 男人又骂:〃你还有理?欺负人欺负到俺家来咧。〃说着,走过来要打芒种。 芒种撤身避过,二人怒目而视。 男人三十岁的样样,留着中分的长发,黑绸子对襟小褂闪着油光。 〃哟,俺说是谁,这不是花家班的'韭叶黄'么?咋,你也逍遥来咧?〃男人认出芒种, 坏笑着说。 〃胡吣,俺来车站办事走错路,正要打听人哩。〃芒种红了脸。 〃打听人?咋偏来这儿?〃男人又是一阵坏笑。 〃俺知道这是哪儿?不让呆俺走。〃芒种拉着车往外走。 〃慢着,你他娘磕喽俺的头,得给看病的钱哩。〃男人一把拽住芒种的脖领子,芒种没留 神,被生生拽倒在地。 芒种大怒,倒地的当口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顺势朝他裆里踢去。 男人被踢个正着,疼得〃扑通〃跪在地上。 芒种吓了一跳,刚才出脚完全是没思没想的动作,没料正巧踢到要命处。 男人呻吟着,脸上汗如雨下。 芒种有些傻眼。 半晌,男人趔趔趄趄站起来,痛苦地说:〃韭叶黄,有种你走着瞧,咱俩没完!〃说着艰 难地夹着腿往外走。 芒种觉得有些过分,愧歉地说:〃俺……俺也不是成心的。〃 男人走到院门口,回头恶狠狠地说:〃你不成心俺可成心咧,你惹上俺'小七寸',算你 倒八辈子血霉。不出一个月,只要你没踢坏俺这老二,俺日死你媳妇小七岁红!〃 芒种〃刷〃地冷下脸来,咬牙道:〃俺把你劈成肉末末!〃 男人〃嘿嘿〃冷笑,转身没在院外。 芒种没听说过〃小七寸〃是何等难缠的人物,可是看他的打扮绝非好货色,心里不由暗 暗叫苦。 绿衣女子一直没吭声,笑眯眯地看着芒种。 芒种扶起车辕,往外走了两步,忽地停住身形,不凉不烫地说:〃你说俺再来,你就告诉 俺你叫啥。〃 绿衣女子愣怔一下,脸上收了笑,淡淡地拖着软腔说:〃大、白、鹅………〃 芒种只觉得脑袋被人闷了一锤,头重脚轻地晃出院门。 院里,传出绿衣女子甜腻而伤心的秧歌腔。 第六章 白玉莲泪如雨下,捂了芒种的头埋在自己温软的腹间,眼神水浸浸地迷乱起来, 仿佛搂抱着的真是失散多年又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亲弟弟。她胸脯一鼓一鼓的,说不清伤心还 是欢喜,只念想着把他已给的恩惠和她想给的亲情拧成一根绳绳,把两个人绑得紧紧的。 1 花五魁在普济医院躺到第四天的辰景,毛大顺和胡大套说了再过一天就和阎锡山的晋军 开仗的消息。 头两天晚上,毛大顺总催花、胡两家往东边的祁州城里躲避,因为晋军大部已过了阜平 县,而且都是精锐。胡大套不想走,硬留下来见见蛋样,趁回家拾掇东西的当口,在院里溜 达着想辙。 他在院里挖了两宿地洞。 秀池在屋里蒸了两宿干粮。 胡家屋里原有地洞,是闹八国联军的辰景,旧房主为防万一挖的,进口是正房八仙桌下 能左右拆卸的两块青石板板,现在上面压着一缸水萝卜咸菜,出口则在院西南角废弃的猪圈 棚后面,一只盛谷糠的大瓮底下。 胡大套心里念想着让花家也来地洞里躲避,省得逃荒样样地舍家撇业,于是把原来的地 洞和院东墙根下的红薯窖挖通,中间还留了五个旁人辨认不出的气眼,并把滑秸、被褥、净 水、干粮等每日所需之物,提前弄进了地洞。 一切拾掇停当,胡大套和秀池把屋门用木棍斜着别好,又将院门换了铜锁,朝花家走来。 城里人都晓得奉军已全部排在西边铁路沿线,直等天黑的辰景开打,太阳升到树梢上的 辰景,街上的人已经开始一溜一行地拉车担担儿逃散。 大街上的买卖铺都关张了,只有西马道的梁家铁铺还响着哽哽咽咽敲铁皮壶的声音。兴 许铁铺老板梁破盆是这座城里惟一不怕打仗的人了,他没儿没女没媳妇,只有土埋到脖梗子 的六十八岁的年纪和一支木棒、几块铁皮。 胡大套在铁铺门前站住,看着坐在板凳上仔细敲打的梁破盆,好意地问:〃梁老板,今儿 夜里要打仗哩,咋不避一避?〃 梁破盆住了活计抬头,龇开稀汤晃啷的锈黄牙,惨森森地〃嘿嘿〃笑道:〃等着给你收尸 哩!〃说完,浑浊不清的眼珠子扎了扎胡大套身边的秀池。 秀池头发根一炸,拉了胡大套就走。 〃你走?比枪子儿还快?〃 身后传来梁破盆恶毒又幸灾乐祸的声音。 秀池后背刮过一阵冷风,觉得挺不吉利,担心地说:〃你说咱那地洞真管用?要不还是走 吧。〃 胡大套回头看了看铁铺,安慰道:〃八国联军那会儿人家就在地洞里,你说管用不?别听 他的,狗日的越老越不值钱哩!〃 两人一路说着,快到普济医院的辰景,远远看见芒种。 等走到近前,秀池看了芒种手里的瓦刀和泥铲,疑惑地问:〃拿这家什干啥?〃 芒种低声说:〃师傅让俺把秧歌班的房子砌砌,里面有锣鼓家伙和行头哩,别让狗日的们 抢喽。〃 秀池说:〃好弄不?不好弄干脆别弄咧,把东西下到地洞里,他们想拿都没法儿拿。〃 芒种不解地问:〃哪儿有地洞?〃 胡大套低声说:〃还没来及给你们说哩,咱不用到祁州躲,家里的地洞宽敞,住二十几个 人都能回过身,凑合几天算咧。〃 芒种高兴地说:〃那敢情好,俺去拾掇,天黑的辰景用车拉过去。〃 秀池关切地问:〃你师傅这两宿又犯病咧不?〃 芒种说:〃头一宿闹咧阵子,他是隔日哩,不过不太厉害,有水针的后劲顶着,今儿就难 说咧。〃 胡大套说:〃咋不让医生再打一针?〃 芒种回头看了看普济医院,叹口气说:〃哪儿还有人哩?全让当兵的抓走咧,连平教会里 稍懂治伤的保健员都不剩。〃 秀池说:〃玉莲他男人不是保健员么?〃 芒种说:〃也让当兵的抓咧。〃 胡大套说:〃拾掇完你去叫她吧,别让她东躲西藏咧,这闺女挺招人待见的。〃 芒种说:〃行,你们先过去帮师傅拾掇拾掇,俺也抓紧。〃 2 芒种一路向北走来,到了宝塔胡同西口,猛想起师傅交待的事体,于是,右拐到胡同里, 朝李家寿衣铺走去。 李家寿衣铺的铺面不大,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抬头见芒种进来,认出他是秧歌名 角〃韭叶黄〃,慌乱地说:〃你……咋上这儿来咧?花老板……出事体咧?〃 芒种笑笑说:〃没有,俺来讨问旁的事体。〃 李老板出了一口气说:〃俺说哩,光晓得他发疟子,还以为有啥不测哩。问啥?〃 芒种说:〃这几天有人买哭丧棒不?不多,就七根。〃 李老板想了想,点点头。 芒种剑眉一挑,追问道:〃还记得啥样不?〃 李老板说:〃别人办丧事都买几十根,那天来个傻子,没钱愣往这儿扔下个笤帚,抓起七 根哭丧棒就跑咧。那傻子模样长得不赖,就是……他……他又来咧!〃 李老板突然低声,眼珠子慌乱地望着门外。 芒种急忙回头,见成亲那天拦住轿子非要学戏的那个傻子正向屋里走来,两只胳膊交叉 在胸前,捂着一把新绑的笤帚。 芒种身形没动。 傻子进到屋里才发现芒种正瞪着他,突然把笤帚背到身后,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 骗人,你说……教俺唱戏,你……骗人!〃 芒种以为傻子那天被骗生了气,故意在门口上插了几根哭丧棒报复,瞪着眼吓唬道:〃俺 那天有事体咋教你?你再胡闹,看俺不宰喽你!〃 傻子听完非但不害怕,把笤帚一扔,伸手从腰里掏出一把闪亮的攮子,递给芒种。 芒种晓得他浑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抬腿出了铺门。 芒种成亲之后,一直没回过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 此刻,坐在乱七八糟的炕上,看着屋里几只木箱子,多少有些恍惚,心里说不出欢喜还 是伤悲。 以前,他在这屋里住的辰景,做梦都想娶花瓣儿。如今花瓣儿成了他的媳妇,可是,心 里却有股子难受在腔子里游窜,轰都轰不散。 花瓣儿的身子对他来说已经是个谜。 他实在想不出办法从她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份舒坦,可偏偏一想起那舒坦,心里急得 就像火上房顶,找不着水还跳不下去。 在他的念想里,花瓣儿是他这辈子最要好、最贴心的女子,为她丢命都行。他不明白为 啥这样一个好女子,偏偏达不到他的满意,让他反在别的女子身上找到了梦想的东西,而给 他这个东西的女子,居然是全定州城最浪、最骚的妓女。 从晓得绿衣女子是〃大白鹅〃的辰景开始,他恨不得猛扇自己几个带血丝儿的耳光。他 觉得前前后后都是她使的圈套,在这个圈套里,他被她日得没了脸皮。 其实,〃大白鹅〃在他心里也是一个谜。 芒种晓得她是〃倚香楼〃的招牌,但不晓得她咋会在〃倚香楼〃对面的民房里租住下, 自己单独做起了生意。另外,那天他在院外听到的那段秧歌腔,说实话,论嗓子和唱功,比 花瓣儿和白玉莲都要高出一筹。 定州城的男女老幼,谁都能哼几句秧歌,但戏班里的人刚一张嘴,就让人听出来是坐科。 难道她也是唱戏出身?定州的戏班再多,芒种也都认识,咋不晓得有她这号人物?最疑惑不 解的是她唱的那段词,压根儿没听过。 芒种心里乱糟,不愿意再往下想,于是,下炕来闷闷不乐地收拾东西。 晌午,芒种把该拾掇走的都弄到一块,又把几个木箱子都搬进里屋,脱了粘满灰土的衣 裳在盆里洗了,晾在院里的草绳上,回屋想洗洗身子,便插了房门。 芒种刚舀了几瓢水,忽听有人敲门。 〃谁?〃芒种问。 〃哥………〃是花瓣儿。 芒种光着腚在门缝里瞧瞧,只有她一人,就抽了门闩。 花瓣儿手里提了食盒,进门见他一丝不挂,脸红了红,笑嘻嘻地说:〃哥,你好臊哩!〃 芒种往身上撩着水说:〃臊啥?自家媳妇哩。〃 花瓣儿放下食盒,看了看屋里拾掇好的东西,柔声说:〃饥不?〃 芒种说:〃有点,啥好吃的?〃 花瓣儿说:〃烙咧两张饼,还有点剩肉哩。〃 芒种问:〃家里弄好咧不?啥辰景搬过去?〃 花瓣儿用手巾帮他擦着后背道:〃大爹早把能带的都拉过去咧,剩下的都是不好搬动的。〃 芒种诧异地问:〃咋青天白日弄哩?让人看见都晓得东西上哪儿咧。〃 花瓣儿嘟着嘴说:〃大爹脾气急哩,爹一走,他和大娘拉喽东西就把门子砌咧。〃 芒种问:〃师傅上哪儿咧?〃 花瓣儿摇头。 芒种又问:〃他身子骨行不?〃 花瓣儿说:〃俺烙完饼就不见他咧,兴许这几日躺得累活动活动。他回家进不去门 就晓得去大爹家咧。〃 芒种洗好身子抖着胳膊上的水,关切地道:〃瓣儿,咱还没经过仗哩,怕不?〃 花瓣儿给他擦着身子,柔声道:〃哥,有你在俺才不怕哩,咱往地洞里一钻,爱打谁打谁 去,就是……就是人多眼杂,不敢让你耍着酒酒睡觉咧!〃 芒种心里一直不痛快,但还是听得心里一荡,光着腚跳上炕说:〃瓣儿,来………〃 花瓣儿脸上红红的,瞟了一眼他裆里横起来的物什,羞涩地说:〃干啥?大白天的,俺不。〃 芒种也不遮掩,直挺着身子央哄说:〃瓣儿,仗不晓得打多少辰景才完哩。〃 花瓣儿红着脸,身子往炕上凑着,嘴里却说:〃肉……肉都凉咧。〃 芒种不说话,把她拽上炕来,三把两把给她脱了衣裳。 花瓣儿用手捂了脸,一动不动。 芒种呼着粗气,凉凉的身子压上来,激动地说:〃瓣儿,俺在这个炕上做过多少回和你睡 觉的梦哩,这回成真的咧!〃 花瓣儿嘴里也呼着热气道:〃哥,俺也做过梦哩,梦见你是骑着大马娶俺的!〃 芒种心里控制不住,只不过不像原来那么胡顶猛撞,轻轻磨蹭着她的软处,两手在好看 的酒酒上揉来捏去。 花瓣儿两条软溜溜的胳膊在芒种光滑的背上抚摸着,享受着他惟一的一次不急不慌的温 存。 芒种见她闭了眼睛,跪爬着起身,忙不迭地向她的软处盯了几眼。 花瓣儿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肉身子,拉了他的胳膊,两人重又贴住。 半晌,芒种翻身下来,默默将衣裳盖在她的身上。 花瓣儿睁开眼睛猛地撩了衣裳,抱住芒种激动地说:〃哥,你咋不咧?怕俺疼哩?俺不嫌, 听说女人生娃娃比这还疼哩。〃 芒种拍拍她的脸,笑着说:〃瓣儿,别瞎说,俺是心疼你哩,再说……再说俺也饥咧。〃 花瓣儿摸索着他的身子,痴痴地说:〃哥,俺不想让你不欢喜哩,俺不怕疼。〃 芒种说:〃瓣儿,俺真饥咧。〃 花瓣儿坐起身来,跪爬着拿出食盒里的饼,撕下半张说:〃真的?〃 芒种点点头,伸手要接烙饼。 花瓣儿〃嘻嘻〃一笑,耍着兴说:〃不,俺要喂娃娃哩。〃说着,用嘴叼下一块烙饼,凑 到他的唇边。 芒种见她孩子样样地开心,腔子里的郁闷也渐渐宽敞,猛地向前一锛,连饼带嘴一古脑 噙住。 两个光溜溜的身子搂抱着笑得颤个不停,全忘了今夜战事的来临。 3 芒种本想天黑再把锣鼓家伙和行头拉到胡大套家,因惦记着师父和师姐,再加上打仗这 事体没准,所以,便和花瓣儿提前把满满一胶车东西运到了铁狮子胡同。 胡家没有花五魁。 芒种和胡大套刚把东西下到地洞里,秀池便催着芒种赶紧去叫白玉莲,另外把花五魁找 回来。 花五魁走时没说去哪儿。 这辰景他能去哪儿哩? 太阳早就偏西砸到树梢了,芒种从铁狮子胡同出来直奔白玉莲家。 白玉莲家的院门虚掩着,芒种进门嚷了一声,还没听见回声便撩了门帘。 白玉莲正坐在炕上发愣。 芒种看了看屋里啥都没动,着急地说:〃姐,啥辰景还发愣哩?仗这就快来咧。〃 白玉莲看见芒种,脸上不由一喜,接着又伤心地说:〃你姐夫让当兵的抓走咧,俺也不晓 得咋办。上哪儿躲哩?〃 芒种埋怨道:〃姐夫不在家你就昏头咧?好歹也得自己想想辙哩。枪子不认人,出了大事 吃饭也不香咧,俺还管谁叫姐去?〃 白玉莲听着他的话一阵感动,眼里有些湿润,颤声说:〃弟,多亏有你想着姐,要不俺真 不晓得……〃 芒种把她从炕上拉下来,安慰道:〃姐,别说咧,快拾掇吧,把能带的都弄到胡师傅家去, 他家有地洞,咱们都到他家躲避哩。〃 白玉莲完全没了主意,看着屋里的家什,困惑地说:〃你说……你说都带啥哩?〃 〃能带的带,能藏的藏,就算当兵的不拿,打仗的辰景也有趁乱糟专砸门拣便宜的哩。〃 芒种抖开炕上的褥单,把被垛子上的被褥、衣裳裹在里面,又转身撩开门帘,到外屋掀开瓮 盖看了看里面的粮食,又说:〃姐,瓮里东西不多,别鼓捣咧,值钱的东西翻出来都包好,呆 会儿俺送你过去。〃 白玉莲在里屋没吱声。 芒种又转回里屋,低头看了看那个红漆板柜,蹲在跟前一伸手:〃钥匙哩?〃 白玉莲无声地从腰里拿出一根带齿的铜棍儿。 芒种一把夺过来,不由分说捅开了板柜。 掀开柜盖,里面东西不多,都是些散碎之物,还有一只纸盒子里放着几张钱票。芒种想 了想,返身到外屋瓮上拿了盛麦子的布袋,一把把将东西装进去,又用绳子扎紧。 芒种长吐一口气,起身把布袋放到炕上,刚要问白玉莲还有啥能带的东西,猛见她捂着 脸啜泣。 〃姐,你咋咧?〃芒种拉了拉她的胳膊,声调很轻。 白玉莲抬起头,泪流满面。 〃别伤心,兵荒马乱谁也没法儿哩。〃芒种想替她擦泪,手却伸到半截停住。 〃弟,你咋不是俺的亲弟哩………〃白玉莲突然一把抱住芒种,全身哆嗦不止地哭嚎。 芒种有些慌神,胳膊不晓得该搂该躲。 白玉莲紧搂着他,委屈地哽咽道:〃弟,幸亏你来咧,你要不来,姐……说不定就坐在炕 上等死咧………〃 芒种腔子里一热,拍拍她的后背,动情地道:〃姐,别瞎说,你救过俺的命,俺咋也不能 忘哩!俺活着就让你活着,你要愿意,就当俺是亲的哩!〃 白玉莲湿淋淋、热辣辣的目光看着芒种,激动地说:〃弟,咱俩真是有缘分,都没爹没娘, 以后见喽面别瞎锛咧,念想着相互心疼哩。〃 芒种点点头。 白玉莲撤回身子,抬起头说:〃晓得打几天不?〃 芒种说:〃这谁晓得哩,谁输谁赢都说不准。〃 白玉莲说:〃地洞里没水,俺洗洗,你等会儿。〃说着,撩帘到外屋往盆里舀了些水,〃稀 里哗啦〃地洗涮起来。 芒种在里屋四处瞅瞅,看看还有哪些能带走的东西,等他把迎门桌上的镜子、梳子之类 的小物件都装进布袋里,屋外还〃哗啦〃不停。 〃姐,咋洗个脸这么长……〃 芒种撩开门帘出来,身形陡地定住,后半截子话〃咕咚〃一声咽了回去,俊面〃腾〃地 红到耳根。 外屋,白玉莲正褪了裤子蹲在盆上清洗下身。 芒种正好看到她露在外面的雪白屁股。 〃地洞里不方便,俺提前洗涮洗涮,不然身子都馊咧!〃白玉莲的脸也有些红,她好看地 一笑,又嗔怪地说:〃看你莽撞的,出来也不提前言语一声。〃 说着,用手巾擦了擦提上裤子,把水泼在门外。 芒种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的红没有褪尽。 白玉莲走到他近前,小声笑着说:〃还跟娃娃样样的,咋,还吓着你咧?白娶媳妇咧!〃 芒种回过神来嘟囔道:〃娶啥哩?跟没娶一样样。〃 白玉莲不解地问:〃你说啥?〃 芒种的脸又红起来:〃姐,俺……俺一直没敢说,瓣儿她……她身上没洞洞哩!〃 白玉莲听完一愣,接着〃咯咯〃笑得乱颤:〃傻弟弟,没洞洞那叫女人?是你没找到哩。〃 芒种结巴着说:〃都……找遍咧!〃 白玉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女人还不就那点地方,咋那么费劲哩?笨得你!〃 芒种有点着急,涨红了脸道:〃咋不信哩?法子都使绝咧,就是……就是进不去,她也疼, 疼得浑身哆嗦,还说俺有病,说俺的尿又白又粘的。〃 白玉莲收了笑:〃人家闺女第一回就是疼,肯定是你不懂哩!〃 芒种急道:〃咋不懂?她和你就是不一样哩。〃 白玉莲看了他一脸的无奈,恍然道:〃怪不得那天你摸姐的裆哩,敢情是真的?这可坏咧! 姐听说世上真有没洞洞的女人哩,瓣儿莫非……〃 芒种苦着脸说:〃这咋办?以后日子长着哩。〃 白玉莲叹了口气说:〃弟,你这辈子受大屈咧,还没法儿跟师傅说哩。〃 芒种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再不言语。 半晌,白玉莲拉了他的手,哀声说:〃弟,你说咱俩咋都苦命哩?你姐夫闹咧场病,裆里 就横不起来咧,姐等于白嫁人,你又……白娶媳妇,这……这不公平哩!〃 芒种看她一眼,险些落下泪来,叹口长气说:〃咱没爹没娘的,有啥事连个做主的都没有, 这辈子活得真冤!〃 白玉莲捏攥着他的手,半晌,突然哭了说:〃弟,晓得姐咋难过不?你姐夫他不是人,裆 里的东西横不起来就拿姐的肉出气,大腿都让他拧掐紫咧。幸亏他让当兵的弄走咧,要不姐 天天受罪哩!〃说着,站在地上〃刷〃地脱了裤子。 4 芒种有些傻愣,万没想到白玉莲会把下身脱个精光。 他本不想看,可就是管不住眼珠子,眼睛瞟掠的辰景,看见她两条白生生的大腿间全是 轻红重紫的血痕。 白玉莲哭得一败涂地:〃弟,平时看姐佯疯炸毛的,姐的光景咋过着?一点都没个人样样 哩!他拧掐疯喽还不让姐嚷叫,用枕头捂姐的嘴,好几回差点儿憋死过去哩………〃 芒种听罢俊面〃通〃地涨红,咬牙道:〃这狗日的,等回来俺不打断他两条腿才怪!〃 白玉莲哽咽着说:〃弟,别嫌姐不要脸,姐是把你当亲弟才让你看哩!〃 芒种听得难过,心里一软,蹲在地上替她提了裤子绑好,柔声说:〃姐,往后有啥苦水给 弟倒哩,弟不让你受屈咧!〃 白玉莲泪如雨下,捂了芒种的头埋在自己温软的腹间,眼神水浸浸地迷乱起来,仿佛搂 抱着的真是失散多年又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亲弟弟。她胸脯一鼓一鼓的,说不清伤心还是欢喜, 只念想着把他已给的恩惠和她想给的亲情拧成一根绳绳,把两个人绑得紧紧的。 芒种的胳膊用了用力。 白玉莲的胳膊却一下子松塌下来。就在芒种用力的辰景,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软瘫了一 地,不管用啥物什,再也没有法子收救回空落落的怀里。 〃弟,喜欢姐不?〃白玉莲哭了。 〃嗯。〃芒种点点头。 〃姐给你一回,你要不?〃白玉莲有点像报恩。 〃你……你说啥?〃芒种身形一震,慌乱地站起身。 〃姐……姐愿意让你日一回哩!〃白玉莲直愣愣看着芒种。 〃这咋行?胡闹哩!〃芒种涨红了脸,转身想走,被白玉莲一把拽住。 白玉莲双眼通红,那张好看的脸上成行的泪珠〃扑啦啦〃坠下,胸前的衣裳洇湿 一片。 〃弟,就当姐胡闹哩!就当姐不要脸偷人哩!就当姐求你报复那个窝囊废哩!就当姐心 疼你,给你一回女人的滋味哩!就当……咱俩这没爹没娘的人相互可怜着穷欢乐哩!就当…… 就当咱合伙气死这狗日的不让咱欢喜的臭世道哩!呜呜呜呜……〃 白玉莲疯了,憋胀在腔子里好久的怨恨一下子吐出来。她边说边解小褂上的扣搭,边哭 边脱那条水绿绸的裤子,等哭得泪人样样地说不下去,白光光的身子已躺在炕上抖作一团。 芒种傻了,看着她细溜溜的腰身和两条长腿,还有那两坨软颤颤的酒酒,站在地上不知 所措。 〃弟,来吧,姐……等着哩!〃 白玉莲擦了把眼泪,悲壮地把蜷起的腿劈开。 芒种一动不动。 〃弟,你……你还让姐活不?〃白玉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芒种心里一疼,两手僵硬地伸向衣裳的搭扣。 小褂被扔到炕沿的辰景,滑着颓然落地。 〃弟,全脱完哩,咱们今儿宽宽敞敞的。〃白玉莲脸上泛起一层潮红,酒酒也一起一伏。 芒种跪在白玉莲的腿间,心里一阵冲动和悲哀,两颗大泪珠子掉在她高翘起来的脚上。 〃姐,俺……这是日自己的亲姐哩………〃芒种哭了。 〃弟,过喽今天,咱往后三百辈子都是一个娘生的。来吧,姐这就给你哩!〃白玉莲痴痴 地说着,用手引了他的物什朝下压过来。 芒种觉出自己的物什在她软处那个洞洞里紧紧巴巴地暖湿着,心里一下子慌疼得 险些晕过去。 白玉莲帮他擦了脸上的泪,俯在耳边哽咽着说:〃弟,别心疼姐,使劲攮扎吧,顶算替姐 解气哩!〃 芒种耳朵底子里一片轰鸣,腰身狂动。 白玉莲闭了眼睛,两条软溜溜的胳膊左右摊开,流着泪听他硬邦邦的喘息。 算不清有多少辰景了,白玉莲觉得自己好像一天天干瘪下去,两腿沉得也像拴了镣铐, 连全身每一处骨节都锈得一片片快要脱落。就是刚才,就在芒种进入她身子的一瞬之间,她 觉得这条命忽地又圆润起来,从天而降了全身使不完的力气。她不愿这是一种虚无的幻觉和 梦想,她重新搂抱住那个结实的身子,让他硬邦邦的喘息在前边跑跳着,乖巧地相跟了自己 柔软的呻吟…… 〃弟,好样的,姐……好欢喜哩!〃 〃弟,姐快了,姐快……〃 白玉莲的话还没说完,牙齿咬得〃咯咯〃连响,全身陡地僵硬着狂抖起来。 芒种自顾头晕脑涨地攮扎,忽地觉出她的身子有了异常,慌乱地急忙停住。 〃弟,不哩………〃 白玉莲挺了身子朝芒种迎过来。 芒种突然晓得了她的央求,腰身猛地添了几分力气。 白玉莲好看的脸上那片潮红洇湿了胸脯,两坨酒酒亮闪闪地晃着晃着,搂在他后背上的 手突然挠抓几下,软软掉到炕上,鼻子里没了呼吸。 〃姐,你咋咧?〃 芒种慌了神,急忙撤回身子叫喊。 白玉莲闭了双眼,没有回音。 〃姐,你咋咧?〃 芒种试探着推了推她的身子。 〃弟,姐……姐往天上转咧一圈儿哩!〃 半晌,白玉莲半睁了迷离的双眼,一脸疲惫和妩媚地笑了。 芒种用手捂了她的酒酒摩挲着,长长吐出一口气。 白玉莲刚要闭上眼睛,看见芒种裆里依然硬生的物什,伸手拉下他的身子,撒娇样样地 悄声说:〃弟,还来哩!〃 芒种心疼地说:〃别,你累咧!〃 白玉莲往上挺挺身子,咬了他的耳朵痴痴地说:〃姐光顾自己咧,还没让弟舒坦哩!〃 5 晌午正热的辰景,花五魁慢慢溜达出家门。 堤上,南来北往的风们都歇了,柳丝垂着不摇不晃。河里的水还是齐腰深,平槽时啃下 的印痕,不偏不斜地活像木匠打了墨线。扭头东西回望,直没人眼的模糊处,淡淡交汇了热 热的地气和青蓝的柴烟,让人觉得这个懒散的晌午,总该有点事体发生。 躺了些日子,花五魁浑身肉疼,舒展了几下胳膊,额上浸出豆瓣大的汗珠子。他轻叹一 口气,放慢脚步向东走去。 除了唱戏,这座城里没有多少他愿意去的地方。 多年来,他不知不觉养成一个习惯。每从堤上往东走,必是去城东的草场胡同,也就是 说只要去翠蛾家,就走这条路。而若是会其他朋友,宁肯绕半个定州城,也从大道走。 花五魁觉得这条路是他和翠蛾两个人的,不管让多少人踩踏。这条路连着他们的机密, 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挑拣。 曾有些辰景,花五魁走在这条路上心里颤抖不止。他觉得一直是用翠蛾的肉身子抵御着 心里那份恐惧,他念想着在她身上把恐惧暂时撇开,或者是用恐惧这个借口一次次在她身上 找寻一份空落落的慰藉。 花五魁相信,不管啥辰景,翠蛾那个丰满柔软的肉身子都欢喜地给他留着。可是,如果 他没完没了地恐惧下去,翠蛾凭啥这样傻乎乎陪他一辈子? 花五魁没有动过娶她的心思,她也从来不敢奢望和提及这件事。越是这样,花五魁越觉 得自己活得不是个东西,因为他这条血债累累的性命,不但没有被拉上杀人场,还霸道地贪 占着一个女子的心思和身子。 在此之前,花五魁都是理直气壮和气极败坏地日她个昏天黑地,从未想过她原本也是不 言不语地忍受。直到那天病在她的炕上,直到现在,他突然又看到那双永远都是雾蒙蒙的眼 睛。 柳阴绰绰的堤上,翠蛾穿了蓝底白花的裤褂,默默在前面十步远的地方站住,胳膊上挎 着一只白白的柳条篮子。 花五魁不用看就知道,篮子里盖着他最爱吃的、草场胡同高家的油炸馓子。 他也停住身形,定定地看着翠蛾。 在他的念想里,还没有这样仔细看过她。这倒不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一件他从未见过的合 体的衣裳,而是他突然想在远处看看这个让自己白白日了好几年的可怜女人。 她这是图个啥哩? 翠蛾见他看着自己发愣,脸上一红,垂了眼帘迈着碎步过来,羞涩地说:〃看你, 咋这样瞅人哩?身子好些咧?〃 花五魁收了眼神,轻声道:〃浑身锈得疼,想上你那儿走动走动。〃 翠蛾心里欢喜,脸上还是不便显色,柔声说:〃姐夫,这馓子是最后一锅哩,高家拾掇东 西都奔祁州走咧,快趁热拿一个!〃说着,笑眯眯地掀了盖布,捏出一只金灿灿的馓子,递到 他手里。 花五魁接过馓子,不敢再看她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因为它们让水汽遮得不深,纵是欢喜 地笑着,也挡不住包裹在里面的伤心。 花五魁晓得她让李锅沿打了,看着那张还没消膀的脸,心里不免有些疼。 〃妹子,你咋不躲避哩?〃 〃俺……把这送过来就走。〃 翠蛾自从让花五魁日过,耳朵底子里再没听他叫过〃妹子〃,甚至连名字也很少听到,乍 一听见他这个样样的称呼,一时慌得竟忘了回应一声〃姐夫〃。 〃有去处不?〃 花五魁又问。 〃没。想随大溜去祁州。〃 〃她大爹家地洞不小,你别乱跑咧。〃 〃方……方便不?〃 〃兵荒马乱的,管顾不了那么多咧!〃 〃东西都拾掇好咧,啥辰景过去?〃 〃仗夜里才打哩,俺想上你那儿清静清静。〃 〃那……咱回吧,俺给你买咧点好叶子,烧壶水……尝尝鲜哩!〃 翠蛾没想到这么乱的辰景,他还想着去她那儿,险些哭出来,仿佛受了天大的恩 德。怕他看见眼泪,急忙转了身。 6 街上没有行人影影,不必忌讳啥,翠蛾还是不敢和花五魁并了肩走。她挎了竹篮跟在他 身后三四步远的地方,倒像是相跟了去他的家。 翠蛾害怕打仗,心里又对这场仗感激不尽。 她想,如果没有它,绝不敢也没机会和花五魁青天白日走在一块儿,更何况以后的几天, 他们还要躲猫在一个地洞里。尽管地洞里不光他们两个,但是,花五魁主动提出让她去,说 明在这种火烧房梁的辰景还念想着她。 他牵挂着她,这是她几年来一直想得到又不敢明要的。 翠蛾看着前面病恹恹的花五魁,浅浅的眼窝里洇湿了一片水水。 走到翠蛾家,花五魁通身是汗。 翠蛾慌忙搬挪了放在炕上的两个包袱,扶他倚靠在炕上,又用手巾替他把前心后背擦遍。 看着他喘息稍弱,才到灶间里烧水。 辰景不大,翠蛾端了一碗叶子水进来。 花五魁闻了那股清香,脱口道:〃还真香哩,你咋舍得买这么好的叶子?〃 翠蛾把碗放在桌上,柔声说:〃姐夫,这是妹子的一片心,俺……俺还盼着你早点好利落 哩!〃 花五魁伸手要端水碗,翠蛾抢先端在手里,吹了碗里的热气说:〃不急,燎嘴哩。〃 花五魁看着她翘嘟起来的红嘴唇,眼皮忽地一跳。 半晌,翠蛾将吹凉些的水碗递到他手里,欢喜地说:〃一口气喝,发发汗身子轻快哩!〃 花五魁憋了一口气,把嘴沉在碗边上,〃咕咚咕咚〃饮下,额上虚汗淋漓。 翠蛾接了碗放在桌上,轻声问:〃还喝不?〃 花五魁摇摇头,仔细看着她的面容道:〃你也别一心牵挂俺,福根的事体咋办哩?〃 翠蛾脸上一哀:〃别提他,说不定尸首早让野狗叼咧!下场也是自找的,真找着喽还得麻 烦,谁给他披麻戴孝?〃 花五魁说:〃俺怕你伤心。好歹也是场夫妻,福根这么没个始终,怕你常念想哩!〃 翠蛾眼圈一红,低了头哀声说:〃姐夫,你说他配让俺念想不?俺……心里念想的是另外 一个人哩!〃 花五魁晓得她的意思,两眼不免直勾勾地瞅瞅她鼓绷绷一起一伏的胸脯。半晌,回过神 来,抬眼间,发现她的耳边竟缀了一小朵白惨惨的纸花花,想必是为福根戴的。 花五魁心里一酸,叹口气说:〃你好仁义哩!〃 翠蛾不晓得他说白花的事体,还以为他听过她的话心存了感激,两行热泪不由痛快地顺 流下来,溅湿了蓝底白花的单裤。 两人愣怔地相望,心里都是一阵恍惚。 〃哗………〃 屋外,戳靠在窗下的高粱秸忽地连响起来,声音急促而杂乱。 〃姐夫,起风咧。〃 翠蛾好不容易在花五魁脸上挪移了眼睛,看着窗棂上糊的棉纸一里一外地忽闪,脸上的 红晕迟迟没有褪散。 花五魁从炕上磨蹭下来,穿鞋便往外走。 翠蛾忙不迭地相跟出来,嘴里喊道:〃姐夫,你干啥去?〃 花五魁说:〃肚里憋得慌,解手。〃 翠蛾拉住他的胳膊:〃外面风大,你满身是汗了不得,俺拿盆来在屋里尿哩。〃 花五魁说:〃青天白日的,屋里臊气的还能呆?〃说着,开门用左手捂了额头走出去。 院里刮的是打旋旋的罗圈风,一阵快一阵慢地卷了花五魁的裤腿,直把凉风从下而上灌 进裆里。 花五魁抿着腿在茅房里尿下一泡比驴尿还黄粘的水水,激灵灵抖圆了屁股打个大冷战, 虚在肉皮上的浮汗〃刷〃地全钻进汗毛孔里。 他心里一惊,提了裤子顾不上绑系,跑回屋里。 翠蛾关了门,扶他重新倚靠在炕上,用手抚着他胳膊上炸起的鸡皮疙瘩,嗔怪道:〃不拿 身子骨当回事,别人咋着也是白操心哩。〃 花五魁笑笑说:〃又不是坐月子,风顶一下没啥,看把你急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7 部分阅读 身子骨当回事,别人咋着也是白操心哩。〃 花五魁笑笑说:〃又不是坐月子,风顶一下没啥,看把你急的。〃 花五魁嘴上说着,心里却觉得身上不得劲,从被垛子上扯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闭了眼 睛。 翠蛾帮他抻抻被子盖住脚,惊慌地说:〃姐夫,觉着不得劲咧?〃 花五魁说:〃没,合会儿眼养养就过咧。〃 翠蛾柔声说:〃要不就睡会儿,俺再叫你。〃 7 院里的风越来越大。 翠蛾眼睁睁看着花五魁睡到窗户纸发红,心里焦躁不安起来。 天一黑仗就开始打了,据说屯在城里的奉军想用地势占便宜,三面包围驻扎在离车站二 十里的赵村北边的晋军。 翠蛾去过赵村,村外是城北那条唐河故道留下的沙丘和茂密的柳树丛子,踩踏起来既没 有声响又能隐身,奉军绝对有抢先下手的好机会。可是,谁知道晋军有没有妙想?晋军里不 少河北人,没准儿赶上个军官是定州的,备不住还让奉军钻口袋哩。奉军一撤不要紧,晋军 进城来说不定比奉军抢夺得还狠。兵荒马乱的年月,老百姓遭受没完没了的殃,有啥法子哩。 翠蛾越想心里越乱,直想随花五魁一头钻进地洞里安心躲避。 花五魁睡得好沉,满脸蜡黄好像活死人一样样半仰在被垛子上,鼻子里的呼吸浅浅的, 不细听根本辨不出响动。 翠蛾有点害怕,刚要忍不住摇醒他,手伸到半路的辰景,猛听得院外几声狗吠,声音有 些焦躁、恶毒。 〃汪、呜汪………〃 〃汪、呜汪………〃 花五魁的身子一动,两道浓眉拧了两拧,眼皮跳大神样样地眨翻起来。 翠蛾以为他在梦里遇见啥事体,又猛听了狗叫才胆小得挤眉弄眼,想快些摇醒他离了噩 梦喘口气。哪知手刚搭上肩膀,他的嘴竟突然张开拼命往左歪斜,好像要咬住那个又大又厚 的耳垂,接着,整个身形筛起糠来。 〃姐夫,你咋咧?〃 翠蛾急了,用力晃他的肩头。 花五魁猛地惊醒,裆里一松,一泡热尿冲在炕席上,全身抖个不停。 翠蛾看着炕席上突然洇开的黄水水,又看了花五魁睁开的眼睛,吓得一声惊叫,细溜溜 的腰身一软,瘫在炕上。 只睡了一觉的辰景,花五魁的两只眼珠子竟像涂了一层血。透过那片浑浊的赤红,翠蛾 看到里面迸射出极度的凶恶和恐惧。 〃呜汪………〃 〃呜汪………〃 外面的狗又叫了两声,腔调似乎软了许多。 花五魁的五官挪移得没个人样样,嘴歪眼斜地瞪着翠蛾,像瞪着等了千年万年终于现了 身的仇敌。 〃姐夫,你咋成这个样样咧………〃 翠蛾吓得哭出声来。 〃嘘………〃 花五魁的歪嘴里突然低低一声呼哨,左手哆嗦着在空中一举。 翠蛾见他的眼神迷乱,急忙止住哭声。 花五魁神秘地看着窗外,压低声音道:〃俺认识这两个鬼,前面那个抱招魂幡的还听过俺 的戏哩!〃 翠蛾吓得透出一身冷汗。 花五魁又埋怨说:〃该来的辰景不来,东西早该给俺送回去咧,这不是俺喜欢的样样,俺 的幡上有金钱眼眼哩!〃 翠蛾再也憋胀不住,〃哇〃地一声大哭。 〃姐夫,哪有鬼?刚才是狗叫哩………〃 花五魁在她的哭声里不再说话,全身抖得溜圆,血红血红的眼里除了仇恨与恐惧,居然 还多了一丝温柔的遗憾。 翠蛾惊恐地看着花五魁,用力晃晃他的肩膀,变声变调地喊道:〃姐夫,姐夫,你这是咋 咧?青天白日的哪有鬼幡?是不是撒癔症哩?〃 花五魁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脸上浮出一丝娃娃样样的笑容,对着发红的窗纸招招手说: 〃正月十五来吧,能碰着俺在庙上唱《王二小赶脚》哩………〃 翠蛾那张好看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身形向后退着,突然想起什么,猛跑到外屋,从瓮 里抓起葫芦瓢,吞了一口清水,转身喷到花五魁脸上。 〃扑………〃 花五魁通身精湿却无动于衷。 半晌,他抖颤着嘴唇望了窗纸委屈地说:〃看你,咋变得这么不仁义哩?不喜欢听别听, 俺换别的戏,俺会的多哩!〃 〃咣啷………〃 捏在翠蛾手里的葫芦瓢掉到地上,摔成两瓣。 花五魁通身一抖,低头看了摔成两瓣儿的葫芦瓢,〃嘻嘻〃笑着说:〃脾气还挺大,俺还 礼让着你?把头磕破喽多可惜,俺不是媳妇,不会用针线缝哩!〃说完,眨眨血红的眼睛,突 然撇开歪嘴,娃娃样样地哭出声来。 翠蛾被他这番举止吓傻,脑子里轰响成片,哀嚎着说:〃姐夫,别吓俺咧,俺不晓得咋办 哩………〃 花五魁直勾勾地看着她,自顾通身颤抖。 翠蛾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响头,哀求着说:〃过路的鬼神爷爷,你要 歇过劲儿来,就从俺姐夫身上出来吧,他身子虚弱,经不起折腾哩,求求你,求求你………〃 花五魁的眼睛半睁半闭,如同视而不见。 翠蛾突然觉得花五魁中了风邪,要么就是疟子鬼(注:旧时人们把闹疟疾认为是疟子鬼 附体)缠身。她听老辈子人说过人中邪之后的征兆,也听过被疟子鬼缠身之后的解救之法, 于是,猛从地上蹿跳起来,向院里跑去。 8 小院的东南角是一间置放家什的棚子,翠蛾从里面拽出一顶破了沿的草帽和一柄丈把长 的大锄头,返身放在院门口,又向屋里跑去。 〃姐夫,你还能走动不?〃翠蛾喘着气问。 〃你……你是让俺来偿命的不?〃花五魁答非所问。 〃你说句话,咱到河里躲疟子鬼(注:旧时传说疟子鬼怕水,要头戴草帽手拿锄头到河 里躲避)哩!〃翠蛾晃了晃他的胳膊。 〃俺的头大,换你们五颗人头正好哩,快来摘吧,俺等得心焦咧!〃花五魁说得开心。 〃姐夫,俺背你,天黑之前咋着也得好利落哩!〃翠蛾见他完全乱了心志,咬牙从炕上把 花五魁背到肩头。 花五魁的身体依旧颤抖不止。 翠蛾把他背出屋外,觉得活像驮了一团火,燎烫得脊背生疼。她在门口弯腰拣了草帽和 大锄,刚迈脚跨出土墙院门,猛见一只白狗流星样样地向南疾窜而去。 翠蛾费力地向前走着,后背上的花五魁突然开口说话: 〃招魂幡咋是黑的哩?谁跟俺换咧?〃 〃姐夫,这是大锄,哪是招魂幡哩?〃 〃俺要招魂幡,放俺下去………〃 〃你别生气,俺这就去用大锄换哩!〃 〃快点快点,晚喽那俩鬼就回家咧回家咧………〃 〃姐夫,你搂紧脖子……别颠下去,俺一路小跑着,眨眼就到哩,行不………〃 翠蛾把左手的草帽叼在嘴里,反手抓着他的裤腿,一路小跑。 从草场胡同的翠蛾家到护城河,平时也走半顿饭的功夫。今日,翠蛾背了死沉死沉的花 五魁,手里提着丈把长的大锄,嘴上还叼着那顶破了沿的草帽,即便是一路小跑,总有歇脚、 喘气、精疲力竭的辰景,没有三四顿饭的功夫,别想看见河堤。 翠蛾跑不起来,没颠五十步,双腿没了力气。 在她的念想里,每往前走出一步,花五魁的性命便多一分希望。正是这一分一毫的希望, 竟使她忘了双腿酸软得快要跌倒下去,忘了腰身直刷刷将要断裂的剧痛。 花五魁趴在翠蛾背上不再催促,闭了眼睛颤抖着身子,随她一颠一颠地向南而去。 过了槐树林,终于看见河堤上的柳树了。 翠蛾脸上分不清汗水和泪水,它们掉在地上砸下的坑,又被翠蛾的脚踩平,一步步趔趄 着来到河堤前的陡坡。 翠蛾本想跪爬到陡坡上再放下花五魁,然后给他戴了草帽拄了大锄,走到河中央躲那该 死的疟子鬼。哪知,双膝跪下的辰景,花五魁一下子从她身上栽下来,而她像散了骨架样样 的再也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翠蛾的头发在脸上打了绺,摔到地皮上的辰景,浮土便拌了汗水、泪水在脸上和成一摊 稀泥。 她想扶起花五魁,身子不听使唤。 花五魁倒在地上,全身依然抖颤,血红的眼睛空洞无物。 翠蛾看着她用肉身子和性命喜欢的花五魁,此时活死人样样地瘫成一团,不由绝望地哭 了。 〃姐夫,俺……动弹不咧,你要争口气哩!戴上草帽拿着大锄到河里去吧,疟子鬼…… 怕水哩!呜呜呜呜……〃 〃俺……俺不要大锄,俺要招魂幡哩,俺要金钱眼眼的招魂幡哩!〃 〃姐夫,去吧,到水里呆会儿,疟子鬼……见水就跑哩!呜呜呜呜……〃 〃他有金钱眼眼的招魂幡不?〃 〃好姐夫,听话哩!要幡还不容易,拿……大锄到河里换哩!去吧………〃 花五魁听了她的话,似乎愣怔一下,摇摇晃晃起身,拿了大锄真的往陡坡上走去。 翠蛾心里一阵狂喜,忽地又嚷叫道:〃姐夫,拿着草帽,要不人家不跟你换哩………〃 花五魁走回翠蛾身边,拣起那顶草帽戴在头上,朝她神秘一笑,僵尸样样地上了陡坡, 一步一滑顺着河堤蹭下去。 翠蛾看着他软茬茬的背影,想着这位在戏台上用神采迷倒多少大闺女、小媳妇的秧歌名 角,不由得哭了个昏天黑地。 事到如今,她后悔跟他说了扒坟的事体。不活埋那十三个当兵的,至少不会那么快让李 锅沿抓起来,更不会耽误治病。而最让她后悔的是买了那些好茶叶。没那身虚汗,他咋会让 风顶着?咋会迷失心性?咋像个僵尸样样地到河里躲疟子鬼? 花五魁是她心里拽都拽不走的人,她情愿拿命让他欢喜。可她想来想去,却总是觉得一 步步把他毁了。这是咋咧?咋一出好心他就倒霉哩?难道两个人的命前错后拧着?如果真是 这个样样,躲疟子鬼这件事体哩?还要害他一回? 翠蛾心里一惊,猛然抬头,见他没了身影,腔子里的心又揪扯起来。天呐,刚才光顾催 他走,万一在河里站立不住淹死咋办哩? 她心里嚎了一声亲娘,身上不知哪儿又窜出气力,跪爬着摸上陡坡。 〃娘哎,敢情今儿是末日哩………〃 翠蛾脱口哀嚎出声,被眼前的景致险些吓死过去。 方才来的辰景,翠蛾只顾低头背着花五魁趔趔趄趄狂奔,根本没留意天气,等到趴在高 高的河堤上西望,腔子里那颗心活像被一种剧烈的声响砸瘪,疼得撑不开呼吸。 翠蛾从未见过这么怪异而恐怖的景致。 河面上,那个喷着怒火的夕阳半蹲半泡在赤红赤红的水水里,活像一只趴在河床架上张 口吐血不止的独眼怪兽。整片整片的西天跟大灶膛一样样,烧得连炉渣都不剩,闪着深不见 底的光芒。被风抄起来的柳丝让它燎着了,河坡上一片片头重脚轻的狗尾草让它熏糊了,河 水倒是翻着浪纹向东流去,只是粘稠得快要凝固,它暗涌着腥气的血,不愿意轻易走动,怕 变成随风卷上天际的潮气气。 最令翠蛾魂魄飞散的还是离她五十步远的那个门楼。 那是花五魁的家。 门前那片硬地上,一只招魂幡飘飘忽忽地飞舞着,通体被映射得好看极了,闪着祥云样 样神秘的光辉。而招魂幡下,那只大白狗通身更是镶了一圈金边儿,像一头狮子正襟危坐, 孤傲地似笑非笑,看着河里的花五魁。 莫非他的胡话是真? 莫非他隔着窗纸隔着房屋树木能看到自家门前的景致? 莫非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天数? 翠蛾觉得自己深陷在这片无边无沿的血红里,浮不上来又沉不了底,绝望中往水里找寻 花五魁的身影。 花五魁戴了草帽拄了大锄,像怪模怪样的僵尸,趟在血一样样粘稠的水里,向河中央慢 慢飘去。 河水越来越深,快到河中央的辰景,花五魁上半截身子短缩得只剩下脑袋和脖子,像个 黑不溜秋、残缺不全的幽灵。 翠蛾傻了,花五魁再往前走,说不定会淹死。 〃姐夫,别走咧,朝……西边看哩………〃 翠蛾对着水中央的花五魁狂喊,希望他能看到那个金灿灿的招魂幡。 哪知,翠蛾话音刚落,招魂幡被吓着样样地突然撕断半截,被风吹着向河里飘去。它的 姿势好美,像一条亮闪闪的赤练小蛇在云雾里翻转腾挪,绕过树干躲了树桠在水皮上低飞。 终于,它轻飘飘粘在血红血红的河水里。 翠蛾扭头往河里望去,哪里还有花五魁的身影?只有东边的水皮上一顶草帽随着流水旋 来旋去。 〃娘哎………〃 翠蛾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觉得血红血红的河水向自己倒灌过来,接着,耳中仿佛听到 〃扑通〃一声闷响,陷在腥气扑鼻的死亡里…… 第七章 翠蛾胳膊上挎了两个包袱,歪歪趔趔走在街上,东边天上的景致猛让她想起那天 河里的惨状。她忽然觉得越走离花五魁越远,备不住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仿佛有啥东西愣 把他从她腔子里掏拽,不得不悲从中来。 1 东边的天光不太亮。 那道从东南往东北一路横躺着的云溜子,活像一条窄窄长长带了皮的五花肉,开始的辰 景有些青白,抽两袋烟的功夫,下边终于显现了二指宽的血丝丝。 头顶上的浮云不多,懒懒散散各顾各地在天幕上胡乱溜达。围着北斗星的几朵倒是齐心, 想合了力将它埋住,可它瞪着眼睛狠命钻出钻进,直到泄了气力,也没将云彩抛在远处。 地上的景致还是晕绰绰地黝黑,让人断不准房顶和树桠间的雾霭偏东还是偏西,它们相 互勾连了乱糟糟地糊了一层,刮了半夜的风吹不走,下了半夜的雨也冲不散。 估摸着正是半夜,枪炮声渐渐稀疏起来。 清晨,芒种第一个走出地洞,空气湿湿凉凉的,有股苦艾草生涩涩的味道。他侧耳听听 西边的动静,确信这场仗到了尽头,对着洞口喊了两嗓子,拼命到院里舒展筋骨。 花瓣儿站在门口,扭头看看院里亲切又陌生的景致,眼里噙满了快要跑出来的泪。 这场仗让他们在地洞里死憋了一天两宿。 芒种觉得这一天两宿睡足了一辈子的觉,若不是花五魁隔三差五地犯病,他倒愿意一直 在里面呆下去。 其实,芒种不能不睡。自从他和白玉莲泪花闪着日了一回,说啥也不能使腔子里平静片 刻。借了地洞里的灯光,他总能看见白玉莲那张好看的脸,还有眼里那点亮灿灿的欢喜和知 足。起先,他以为白玉莲只有看他的辰景,眼里才有那点光亮,后来发现就是看铺在身下的 稻草,她眼里的欢喜也不四散,心里不免打起鼓来。他奇怪平时泼辣、火爆的白玉莲,只经 历了一次和他在炕上的事体,咋就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变得乖巧和温顺起来。莫非男人和女 人一旦有了肉箍钻肉的情分,腔子里就觉得和那个人亲得像一个人?芒种晓得那一通猛日也 解了白玉莲的饥渴,可他不愿意把她想成〃偷人〃的贱妇,他觉得她是个外热内冷的需要人 可怜和安慰的女人。 芒种不知白玉莲咋念想,但他的确对她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毕竟是她让自己 尝了一回女人的滋味,而且这滋味囫囫囵囵的,丝毫没有打着折扣。 芒种也害怕两人的事体会闹大,既不愿意让她忘了〃过喽今天,咱们以后三百辈子都是 一个娘生的〃的姐弟恩情,又不愿意让她忘了肉贴过肉的男女情分,心里乱如麻团。有几回, 芒种想从胡大套身边走开,到花瓣儿身边坐会儿,又怕白玉莲看了心里别扭,所以,故意装 作看不明白花瓣儿递过来的烫眼神,随意和胡大套闲扯累了,离开众人到一旁躺倒了睡下。 憋了一天两宿,花瓣儿早想和芒种说话。 此刻,她见芒种望了四周的景致发愣,嗔怪道:〃这不是在地洞里咧!〃 芒种晓得她有怨气,笑笑说:〃咋?生气咧?地洞里那么多人,有好话儿也不敢说哩!〃 花瓣儿撅着嘴说:〃谁指望你说好话儿咧?挨着俺坐会儿都不肯,俺以后也不对你好咧!〃 芒种见她耍娃娃脾气,捏了她的手晃悠着说:〃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思哩?俺晓得对不 住你,要不从今儿起咱们都拉着手,上茅房也不分开?〃 花瓣儿转怒为喜,痴痴地道:〃俺就是苦命,让你哄上半句就没脉咧。晓得不?俺这一天 两宿都想疯癫咧!〃 芒种〃嘻嘻〃笑着说:〃说说,都哪儿想?〃 花瓣儿的脸〃通〃地涨红,看了芒种一眼,俏皮地说:〃你说哩?〃 芒种坏笑着眨眨眼,一字一顿地道:〃脚、指、头………〃 花瓣儿见他捉弄自己,反拿了他的手往嘴里咬。芒种甩胳膊将手抽回往门外跑,花瓣儿 不依不饶,扬举着细嫩嫩的巴掌追打过来。 到了院门,芒种不再闪避,任花瓣儿软软着手指在头上敲打,忽然收了笑。 花瓣儿见他一脸正经,慌忙住了手说:〃咋咧?不高兴咧?〃 芒种仔细盯了她的眼睛问:〃你说,这仗谁输谁赢哩?〃 花瓣儿说:〃你咋操这份心哩?赢喽不让你吃七荤八素的大席,输喽也不让你捐房子捐地, 爱谁输谁赢哩!〃 芒种说:〃也是。不过晋军赢喽,定州城倒霉劲儿大哩,他们得猛抢一回,还没抢过哩!〃 花瓣儿突然嚷道:〃晋军赢就是奉军输,姐夫还在奉军手里哩,他会不会被打死?〃 芒种示意花瓣儿压低声音,思忖着说:〃命都是天定的,也许奉军赢哩。〃 花瓣儿又欢喜起来:〃那敢情好,俺能见着蛋样哥咧!〃 芒种自从跟白玉莲有了那档子事体,他对男女之事反倒有了奇怪的警觉,心底里对谁都 有防范,不由抑郁地说:〃咋,你想他?〃 花瓣儿没在意,又说:〃咋不想?一晃两年不见,想看他如今威风成啥样样咧!〃 芒种不冷不热地道:〃再威风也是个人,有啥好看的?〃 花瓣儿看他一脸不高兴,恍然明白过来,半玩笑半认真地抢白道:〃师姐的脸好看,你在 地洞里看够咧不?〃 芒种一听,吓得冒出一身冷汗。 2 秀池熬了一锅姜丝蛋花汤。 人们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喝着,除了翠蛾,谁的心里都愿意早点离开,急着看看自家 的房舍有没有闪失。 翠蛾盯着碗边发愣,心里难受得要死。 白玉莲过来蹲在她的旁边,轻声说:〃咋不喝哩?地洞里潮坏咧,驱驱寒气。〃 翠蛾感激地笑笑,还是没有动,她晓得这锅蛋花汤是散伙饭。仗停了,人们都得各回各 家,可她不放心花五魁,不愿意离开他,哪怕远远地相看着,心里也踏实。 那天,翠蛾看了河面上飘的草帽就晕死过去,她耳朵底子里的〃扑通〃声不是自己掉到 河里的动静,而是恰巧赶到的芒种一个猛子扎到了河里去救花五魁。 花五魁在地洞里一直高烧不退,幸亏胡大套用两瓶烧酒不停地在他前心后背和胳肢窝里 抹擦,渐渐散了身上的热气。也幸亏胡大套出身武学世家,晓得些推拿之术,硬将花五魁从 阎罗殿拉回了人间。 花五魁吐了一脸盆绿绿的苦胆水,眼里的血丝丝褪了大半。 翠蛾看着花五魁半人半鬼的可怜样样,不管不顾地在地洞里哭嚎起来。 人们虽没有直接怪罪翠蛾,也不晓得她和花五魁的事体,但是从冷冷的眼神里看出,他 们恨她把花五魁折腾个半死,就连平时对她亲近的花瓣儿也是一脸怒气,刚才秀池把碗递到 她手里的辰景,脸上更是老大的不情愿。 翠蛾觉得孤单,这一天两宿,除了白玉莲,谁也不搭理她。她不敢明着伺候花五魁,只 能帮着胡大套和秀池打个下手。其实,她心里恨不得一把搂了他,一动不动地肉贴着肉,哪 怕不能治好他的病,哪怕在他死后也闭了眼归去西天。 翠蛾晓得今天散了以后,不能总去薄荷巷看他,更不敢妄想让他到草场胡同静养。在人 们眼里,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她即便想说这句话,可是咋出口哩? 她心里憋胀委屈,嗓子眼儿哽了两哽,豆大的泪珠子掉到碗里。 人们喝完蛋花汤,把碗撂在风箱上,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的闲情。 翠蛾晓得喝完就得离开,所以一直未动。她怕别人看到自己眼里的泪水,咬牙把满满一 碗蛋花汤放在空碗旁边,右手抬起来的辰景,假装拢额上的碎发,顺便把眼泪悄悄擦了,转 身进到里屋。 花五魁并不记得在河里的事体,脸色好了许多,眼神还是浑浊,此刻正木头样样地坐在 炕上,半张了嘴等白玉莲用瓷勺喂汤,对翠蛾的出现漠然不见。 翠蛾心里一疼,不晓得往哪儿看,盯了白玉莲手里的瓷勺说:〃姐夫,谢谢你收留俺,老 天保佑你,好好养着,俺……俺走咧!〃 说完,扭头拎了两个包袱往外就走。 胡大套、花瓣儿和芒种都在院里站着,看她红了眼睛出来,没人说句挽留的话。 秀池往猪圈里泼完刷锅水回来,正好和翠蛾打成照面,看着她的样样冷冷地说:〃咋?你 还屈咧?恨没当成扫帚星,没把俺兄弟害死,是不?〃 翠蛾觉得没理,不敢硬回顶,心里揪扯着深深浅浅地迈了步子走出胡家院门,等来到铁 狮子胡同口,薄薄的嘴唇早咬得快要裂缝。 在屋里,她没顾上看花五魁的眼神,没顾上听花五魁是否说了话,甚至还不晓得他能否 听见。可是,她耳朵底子里却一遍遍鸣响着自己那句藏裹了委屈的话,尽管她说得平静,可 还是指望花五魁能咂出里面的苦滋味。 太阳只升出半块脸,天上的浮云们跑散了,天光一片红黄。 翠蛾胳膊上挎了两个包袱,歪歪趔趔走在街上,东边天上的景致猛让她想起那天河里的 惨状。她忽然觉得越走离花五魁越远,备不住这辈子再也不能相见,仿佛有啥东西愣把他从 她腔子里掏拽,不由悲从中来。 翠蛾心里疼得空空荡荡,越念想临走的辰景那句话,越觉得真成了两个人生生死死的诀 别,一个控制不住,〃哇〃地哭嚎出来。 翠蛾的动静好大,把愣怔了一天两宿的街筒子吓了一跳。 3 这一仗还是晋军赢了,奉军在城北的唐河套里撂下三百多条人命,一溜烟南下到了百里 以外的石门。 一个团的晋军驻扎在县知事的衙门里,除了大街小巷站着队巡逻的兵,没有一个人敢私 自到闭了门户的百姓家抢刮。 逃难回来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向城里,看见房舍家院没少一草一木,不由惊讶地欢喜起 来,于是,盛传了晋军战胜的种种可能。 有人说晋军行的是天道,奉军刚趁天黑包抄的辰景,神灵便让晋军往西退了十里。奉军 没头没脑一路追来,等全部暴露在唐河北岸的野地里,晋军突然神兵天降,吓得奉军没开一 枪便抱头鼠窜,溃不成军。那人说得邪乎,怕人不相信,跺了脚说亲眼验过奉军的伤口,枪 子打的都是后脑勺和屁股蛋。 胡大套宁肯相信另一种说法,就是奉军里有人给晋军递了口风,不然,奉军不可能钻了 口袋。 胡大套和秀池满心盘算着奉军赢了,然后风风光光地到街筒子里打听蛋样的消息。现在 奉军败走石门,他们甚至不敢透露蛋样当的是奉军,更别说还是军长的红人。 其实,胡大套和秀池都盼着蛋样还在望都县,根本不到这场仗里现身,至少能保全一条 命。可偏偏不晓得从哪儿传来消息,人们在唐河套里看见了蛋样的身影,还传言躺在担架上 少了一条腿。 整整一个上午,秀池心里发毛。 胡大套自顾闷头拾掇院里的杂物,没说话的心思,直到看她蹲在门槛上落泪,住了手里 的活计,走过来硬着嘴说: 〃哭啥?风言风语也值得信哩?〃 〃咋不信?有鼻子有眼儿的。人家咋晓得蛋样是奉军?备不住是真的。〃 〃你咋还盼着哩?咱儿不是短命人,放心,说不定过几天就欢蹦乱跳地回来咧!〃 〃要是真少一条腿咋办哩?〃 〃废话,少啥也是咱的儿,还能嫌弃?〃 〃那他这辈子可咋过哩?〃 〃……〃 秀池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站起身回屋准备做饭。 〃啪………〃 〃啪………〃 有人拍打院门。 秀池的身子陡然僵住,惊慌地看了胡大套一眼。 胡大套摆摆手让她进屋,自己迈了步子将院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后面跟着一官一兵。 胡大套见当兵的衣裳比毛大顺的颜色浅,心里紧了紧,盯着那位先生问:〃有事?〃 〃可是胡师傅府上?〃老先生扶扶眼镜。 〃俺是胡大套。〃 〃刚才学生去过薄荷巷,秧歌班的花老板可在贵府?〃老先生又问。 〃找他干啥?病咧,躺着哩,不便见客。〃胡大套晓得这些人不是为蛋样的事体而来,心 里多了几分不耐烦。 〃学生在县里孙知事手下当差,特奉他的命令请花老板过去议事,还请胡师傅行个方便。〃 老先生说得极为客气。 〃俺兄弟是个唱戏的,到县衙议的哪门子事?他现在唱不了,请回吧!〃胡大套说着,就 要关门。 〃慢着………〃 站在老先生身后的瘦脸军官猛抬手,将胡大套半关的门板挡住,嘴里龇出黄牙一笑。 〃胡师傅,县太爷请不动花老板,俺们团长请得动不?你可晓得军令如山倒,只要他老 人家发了话,尸首也得抬走!〃 胡大套听完他的话不觉一愣。 这倒不是胡大套怕当兵的,而是眼前这位军官居然操了一口纯正的定州口音。 〃你是定州的?〃胡大套问。 〃咋咧?〃瘦脸军官撇嘴一笑。 〃既是定州人,可晓得秧歌班几百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胡大套问。 〃当然,秧歌班里人人骨头硬,唱集唱庙就是不唱堂会。可俺说让他唱堂会来不?俺让 他在省立九中的操场上唱,台子都是县里搭的,他还没这么风光过哩。〃瘦脸军官似乎胸有成 竹,早有对策。 〃为啥在那儿唱哩?〃胡大套不解地问。 〃慰劳晋军呗。〃瘦脸军官拍拍胸脯。 胡大套从心里恨着晋军,要不是他们,蛋样说不定这会儿早在家里歇着哩。 〃咋样?跟花老板通禀一声?〃瘦脸军官一脸谐谑。 〃通禀啥?俺兄弟就在屋里躺着,是抬是扛随便。不过,他的病要是折腾犯喽,俺可轻 饶不了你!〃胡大套瞪了眼说。 瘦脸军官没答话,抬腿进了院门。 清早喝完蛋花汤的辰景,人们各回各家,胡大套不愿意让花五魁在路上来回折腾,反复 叮嘱花瓣儿和芒种几句,让他们先回了薄荷巷。 此刻,花五魁闭了眼睛正在沉睡。 瘦脸军官进屋,看了他的脸色和蓬乱的头发,不由暗暗叫苦。 〃连长,这样子咋唱哩?〃当兵的小声嘀咕。 瘦脸军官没吭声。 〃你的弓拉太满咧,团长怪罪下来,吃不消哩!〃当兵的又讨好地说。 〃不妨事,不妨事。张连长是给晋军立过大功劳的功臣,没有张连长舍身报信,晋军说 不准会被奉军吃掉,郭团长哪能不给面子呢?〃老先生恭维地说。 〃先生说得没错,再说这算啥难事体?七岁红病咧,小七岁红和韭叶黄不是没病?台子 啥辰景搭好,俺就让花家班啥辰景唱。不信?俺大不了把这身衣裳脱喽!〃瘦脸军官说完,大 步走出里屋。 胡大套在外屋门口听得仔细,心里陡然明白了街面上的传言。的确有人给晋军通风报信, 但他没有想到那个人就威风在自己的家里。 〃是你报的信?〃胡大套拦住他冷冷地问。 〃咋?不报信哪来这身衣裳?哪来官做?〃瘦脸军官不以为然。 〃你觉得挺值?〃胡大套一脸不屑。 〃日他娘!你晓得俺咋从西关车站一路跑到赵村的?把这脑袋掖到裤裆里当成蛋咧!俺 想咧几天才赌了这把,这也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其实俺当初没想当官,报信只是因为晋军 里有几个相好的兄弟,没成想人家比俺还义气!〃瘦脸军官说得唾沫横飞。 〃一个口信换个连长?〃胡大套有些恼怒。 〃啥叫一个口信?那是几百条人命哩!再说咧,俺当个连长不是绰绰有余?你往车站打 听打听,谁不晓得俺'小七寸'是一方霸主?〃 〃你就是'小七寸'?俺原先有几个徒弟跟你混哩。不错,算是个人物,佩服!佩服!〃 胡大套一脸鄙夷,不愿让他在这儿多停留片刻,说话间挪让开身子。 〃小七寸〃非但没看出胡大套的面色,反在门外住了脚步,一副悲天悯人的样样说: 〃难得和胡师傅相互仰慕,既然说到这份儿上,小弟临走有句话不说不快。吃过晌午饭 去趟唐河吧,那个对不上号、接不上茬的,说不定就是你儿子那条断腿哩,将来人、腿凑到 一块儿,也算是个囫囵尸首!〃 4 天黑的辰景,芒种去了白玉莲家。 芒种硬着头皮拍拍院门,白玉莲迟迟疑疑地站在屋门口,不敢问话。 芒种晓得她胆小,故意咳嗽一声。 白玉莲听出他的动静,迈了碎步过来把门打开,看了一眼左右不见旁人,重新把门关好, 悄声说: 〃咋就自己?〃 〃瓣儿在家哩。〃 〃黑灯瞎火的,你放心?〃 〃俺……俺说几句话就走。〃 白玉莲将他让到里屋,借了灯光看他一脸苦闷,柔声说:〃弟,啥又不顺心咧?〃 芒种苦着脸道:〃晋军让咱在省立九中操场唱戏,师傅死活不依哩!〃 白玉莲说:〃咱秧歌是演给百姓看的,这是老辈子留下的规矩。〃 芒种说:〃可……可俺答应人家咧,咋好反悔?〃 白玉莲诧异地问:〃答应谁咧?〃 芒种低了头说:〃是……是他们的团长。〃 白玉莲有些着急,埋怨道:〃你咋这么浑哩!师傅不应的事体谁敢做主?再说……再说你 跟人家又没啥过命的交情,咋就一口应承下来哩?〃 芒种心乱如麻,半晌没言语。 其实,他对白玉莲撒了谎。 芒种并没见晋军的那位团长,而是上午〃小七寸〃派兵把他半请半拎地拽到了南城门外 的河堤上。起先,芒种没认出那个瘦脸的军官就是在〃大白鹅〃那儿被他踢了裆的〃小七寸〃, 直到听他说话,看他笑嘻嘻地摘了帽子露出长长的分头,才晓得遇上了要命的冤家。 〃小七寸〃压根儿没提〃大白鹅〃和踢裆的事体,脸上始终挂着笑。 〃兄弟,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咱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山不转水还转哩,这不,哥哥 俺转着转着就转到你这儿来咧!〃 〃找俺有事?〃芒种还是心存戒备。 〃俺想让你在省立九中操场唱台大戏,慰劳慰劳晋军。你不晓得,县里的知事和俺们团 长都是有道行的戏迷哩!〃 〃俺师傅病咧唱不了,秧歌班又有规矩,他不下话,俺不敢去!〃芒种推辞说。 〃他要死过去,你还听他的?话说回来,他要不应你就不去,那干脆把他弄死!〃〃小 七寸〃话说得狠毒,调调却像开玩笑。 芒种晓得他不是好惹的货色,心里暗暗叫苦。 〃兄弟,不是俺攥咧你啥把柄,俺是觉得在你这儿有个面子。实不相瞒,俺在团长跟前 拍着胸脯打了保票,说花家班的台柱子韭叶黄是俺兄弟,一定唱台好戏。你晓得军中不能顺 嘴胡说,团长不如意喽会崩人的!兄弟,你不会把咱俩往绝路逼吧?况且还能挣两份钱哩!〃 〃小七寸〃一番软中带硬的话,芒种心知肚明。 芒种不信团长会随意崩人的话,但是担心他把〃大白鹅〃的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在定 州城里传得狼烟四动。 〃小七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芒种既后悔又慌乱,第一次体会到六神无主的痛苦,低下了头。 〃小七寸〃没有苦苦相逼,不冷不热地撂下一句话:〃不管唱不唱,反正台子三天之后搭 好,第四天早晨,派兵来接人。〃 芒种心里发虚,央告说:〃俺不让你遭难,你也别让俺遭难,你去铁狮子胡同胡家 找俺师傅,应喽更好,不应俺再想办法。〃 〃小七寸〃得意一笑,带着人这才去了胡大套家。 5 白玉莲见芒种半晌闷头不语,晓得犯了难,叹口气捏攥住他的手。 〃弟,这事体你咋想的?〃白玉莲柔声说。 〃咋想?就……就得唱哩!〃芒种结巴着说。 〃瓣儿愿意不?〃白玉莲又问。 〃没敢跟她说哩。〃 〃她是你媳妇,说啥也得帮这个忙哩!〃 〃她要硬听师傅的,咋办?〃芒种很无奈。 〃不会,自己的男人不帮,帮谁哩?〃白玉莲笑笑。 〃万一……万一她不唱,你……你唱不?〃芒种抬眼看着白玉莲。 〃你说哩?你说姐帮亲弟不?〃白玉莲的眼神好烫。 〃你不怕师傅不高兴?要是把你轰出秧歌班哩?〃芒种还是觉得不把稳。 〃姐还能唱一辈子?老喽就没人要咧!姐没啥可给弟的,就这么个肉身子,弟想用就可 着劲儿让你用哩!〃白玉莲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那……俺心里就有底咧!〃芒种红了脸。 〃乐器家伙啥的跟兔子毛说不?不行姐为你出面求去?〃白玉莲关切地问。 〃俺先去,不行你再说。〃芒种说着往外屋走。 白玉莲随他站起身,攥着的手却没松开。 芒种没有用力外抽,还是软软地由她攥着。 二人默默相视。 半晌,白玉莲挪闪了发烫的眼神,把身子偎在芒种怀里,低了头说:〃弟,还把姐当亲姐 不?〃 芒种没说话,点点头。 白玉莲又抬起那张好看的脸,伤感地轻声道:〃弟,你要真把姐当亲姐,咱这辈子就那一 回咧,你……你觉得亏不?〃 芒种不晓得咋回答,两手绕过来搂住她的腰。 白玉莲闭了眼睛,颤颤地长吸一口气,痴痴地软了腔调说:〃弟愿意把姐当啥就当啥哩, 当姐,当亲姐,当媳妇,不管当啥,念想着姐跟弟打心眼儿里亲就行咧,姐不愿意让弟抱屈 哩!〃说着,眼里两行热泪流下。 〃姐,弟……也是打心眼儿里跟你亲哩!〃芒种腔子里激动,疼疼地也涌上一些伤感,右 手不由抬起来捂住她的酒酒。 白玉莲身子一颤,几缕酥麻绵软软地游窜到腰间,脸也跟着涨红。 二人不再说话,相抱着纹丝不动。可是,不晓得谁最先抽回胳膊,将双手搭上对方的裤 腰,两人身形都是狂颤的辰景,那双手也相跟着抽出对方腰里的布条条。 两个人赤光光地裸着下半截身子,白玉莲还没在炕上躺利落,芒种便挺着裆里硬生的物 什,栽进她湿滑的软处。 〃弟,姐那儿……好不?〃白玉莲猛扳下芒种的身子,呼着热气说。 〃嗯。〃芒种动着腰身。 〃好就常念想着,让它们也多亲近哩!〃白玉莲闭了眼睛,腔子里满是陶醉,娇喘喘地道。 芒种冲动地猛撞几下,白玉莲忽又睁开眼睛关切地说:〃弟,别使绝劲咧,这几天 地洞里熬磨人,身子骨乏哩!〃 芒种渐渐慢下来,手往她小褂里掏酒酒,揉着捏着,裆里的物什憋胀不住,又是一阵猛 撞。 白玉莲瘫软了胳膊腿儿,不迎也不躲地随了他在炕上狂颠。半晌,芒种打个激灵静下来, 捂着她的酒酒不说话。 白玉莲等他喘匀了呼吸,侧挪开身子,用手替芒种抿了抿乱发,愧歉地笑笑说:〃弟,姐 不拉拽你咧,赶紧找兔子毛吧,他脾气古怪不便疏通,再说瓣儿还在家等着哩。〃 芒种穿上裤子走到外屋,忽又停住问:〃姐夫有信不?〃 白玉莲说:〃没,他能回来就算,不回来拉倒。〃 芒种宽慰道:〃别着急,备不住随奉军到石门咧。〃 白玉莲惨惨一笑,转了话题道:〃弟,有阵子不唱,都快忘咧,想好喽那天唱啥,提前跟 姐言语一声。〃 芒种点点头。 白玉莲忽然想起啥,光着半截身子下炕,抬胳膊拉住刚要出门的芒种,着急地说:〃弟, 锣鼓家伙和行头都在地洞里,你咋背着师傅拿?还有祖师爷的画像,没它们咋唱哩?〃 芒种愣愣神,叹口气说:〃姐,你放心,没过不去的火焰山,这戏说啥也得唱成哩!〃 白玉莲不再说话,替他打开门。 芒种连头也没回,大步走出小院。 白玉莲回屋吹了灯,没心思睡觉,直挺挺坐在黑暗里,睁着雾蒙蒙的眼睛出神。 〃嚓嚓………〃 陡地,窗下传出轻微的响声。 〃谁………〃 白玉莲一声惊慌的问话脱口叫出。 〃咚咚咚咚………〃 一阵猫窜着疾跑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一个黑影轻熟地从院里的南墙豁口越出,眨眼消失 得无影无踪。 白玉莲心里害怕,不敢点灯也不敢出门,光脚悄悄从外屋案板上拿了菜刀,哆哆嗦嗦地 放在枕头底下。她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除了娃娃、媳妇们隐约传来的哭啼和吆喝,再没别 的响动,暗暗吐了一口长气。 白玉莲不敢合?(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8 部分阅读 的响动,暗暗吐了一口长气。 白玉莲不敢合眼,在炕上坐到天明。 6 花瓣儿眼看着芒种被当兵的〃客客气气〃请走,开始并不担心,直到天黑仍不见回来, 心里敲起了皮鼓。她有心去找,可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再说黑灯瞎火地也不敢出门,只好在 院里转圈圈。 耳朵底子里娃娃、媳妇们的哭啼、吆喝声渐稀了,院门终于轻轻响了两下。 〃谁?〃花瓣儿哆嗦着问。 〃瓣儿,是俺!〃是芒种的声音。 花瓣儿心里一阵狂喜,跑过去拉开门闩,却〃哇〃地一声哭出来。 〃哥,这半天你去哪儿咧………〃 〃别哭,俺到兔子毛家转咧转。〃 〃当兵的叫你干啥哩?呜呜呜呜……〃 〃俺到兔子毛家就为这事体,晋军让咱唱台慰劳戏,不白唱,给双份钱哩!〃 〃哥,你可别这样样咧,把俺一个人剩在家里,俺都惦记死咧!呜呜呜呜……〃 〃好瓣儿,别哭咧!以后咱也学胡师傅和你大娘,走哪儿都成双成对,行不?〃 花瓣儿止住哭声,上了院门随芒种进屋,从锅里端出捂着的饭菜,又把筷子递到他手里。 〃哥,爹晓得唱戏的事体不?〃花瓣儿看他咽下一口饭,擦擦湿乎乎的眼睛,轻言细语 地问。 〃晓得,晋军找过他。〃 〃爹脾气不好,不愿意给当兵的唱咋办?咱还没给他们唱过哩!〃 〃啥都有头一回,师傅不是死心眼。〃 〃要是真不哩?〃 〃瓣儿,反正俺已经应下咧,师傅要是真不让,你……敢和俺在台上唱不?〃 〃哥,你……咋这么说哩?〃 〃咋?不高兴咧?〃 〃才不是哩。你想想,俺是你的媳妇,媳妇不向着自家男人向谁哩?只要你想唱,俺到 哪儿都陪你哩。〃 〃你不怕师傅怪罪?〃 〃哥,反正俺得向一头,俺跟你唱完戏,再给爹下跪去哩!〃 〃瓣儿,好瓣儿……〃 芒种心里一阵感激,嚼在嘴里的饭咽不下去。 芒种满心以为要费尽口舌才能劝动花瓣儿,所以,提前和白玉莲、兔子毛讲好,最后再 跟她通气。 在芒种的念想里,花瓣儿至少也得犹豫半晌才做出选择,没想到话音刚落便有了答复。 直到现在,他看着花瓣儿有些娇憨的眼神,憋堵在心里的郁闷才消散大半。他长这么大,头 一回忙活事体,况且这事体让他心虚,也不晓得师傅同意不同意。但走到这一步,已足够让 他心里宽敞落地。 其实,他从兔子毛家出来的辰景,心里就觉得八九不离十。因为这个脾气古怪的人对那 双份钱没有仇怨,再加上女儿玉亭想跟着花瓣儿学戏,更何况唱与不唱本身就是花家的事体。 他只说了一句〃唱也行不唱也可〃的含糊话,就拿出家里撂着的胡琴,在上面烧点了松香, 又拉扯着弓子调调音,直到芒种离开,也没说半句不同意。 事体弄到这步田地,芒种反倒不担心花五魁的态度,况且他们还没碰面,到时说几句好 听的,备不住不像念想的这么大磕绊,倒是花瓣儿和白玉莲这两个女子让他犯了嘀咕。 她们都对他好,都对他百依百顺。 芒种觉得对不住她们两个,心里愧歉,可是又不晓得咋相互弥补,不知不觉间,放下筷 子叹了口气。 花瓣儿眼瞅了芒种嘴里那口饭迟迟不咽,眼珠子也定定地看着菜盘子发愣,晓得他胡思 乱想别的事体,又将筷子递到他的手里。 〃哥,想啥哩?〃花瓣儿轻言轻语地问。 〃没……没啥,想唱啥戏哩。〃芒种醒过神来。 〃还有好几天,想它干啥?快吃吧,吃喽早点躺下。〃花瓣儿说着,往前推推菜盘。 〃不着急,辰景早着哩!〃芒种夹着菜说。 〃俺……俺想让你躺下哩。在地洞里呆咧一天两宿,你不想俺,俺还想你哩。你说,想 俺不?〃花瓣儿脸红红的,有些扭捏。 〃不是早说过咧?想哩!〃芒种顺口说着,看了花瓣儿一眼。 〃那还不快吃?俺先躺下咧!〃花瓣儿跳到炕上,三把两把将身子脱个精光,钻进早铺好 的被子里。 芒种不晓得咋的心里〃格登〃一下,腔子里又涌上一股子难受,看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 眼睛,又低头盯着盘碟里的菜,半晌,结结巴巴地说: 〃瓣儿,地洞里潮,俺觉得身子不舒坦,今儿……咱别咧,行不?〃 第八章 芒种听到一声惊呼,猛然抬头,白玉莲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地站在十步 远的地方,脸上的脂粉被泥土和汗水糊成面团团,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鬼,不细辨根 本认不出来。 1 从城里十字街往北不到一里,路东便是省立九中。 清乾隆三年的辰景,这里曾是远近闻名的〃定武书院〃,到光绪年间改为〃定武学堂〃。 民国11年,遵教育部《学校系统改革令》,学校的课程设社会、言文、算术、自然、艺术、 体育六科。如今,学校还增设了公民教育课,将原有的〃修身〃改为〃党义〃,对学生进行一 个政党(国民党),一个领袖(蒋介石)的教育,日常向学生灌输效忠党国的思想。其实,从 中华民国成立那天起,省立九中便再没有了安生日子,进步师生集会游行、演讲、宣传新教 育思想,提倡男女平等,反帝反封建的斗争此起彼伏。民国6年那次学潮闹得最厉害,一位 叫王森然的学生会长,居然邀请了教育总长蔡元培来学校演讲,宣传孙中山的主张。学生们 听得心明眼亮,一气之下,打跑了省教育署派来的反动校长。 在县里看来,省立九中一直是块烽火狼烟之地,今天故意把戏台搭在操场上,一是战 乱的辰景教师学生跑散大半,二是让荷枪实弹的晋军壮壮底气,再就是地面宽敞,万一有个 大事小情局面也好控制。 盘龙吐珠的拱顶戏台好气派。 高三丈三、宽九丈九的台口全都是红绫缠裹到顶,两边的堵头垂挂着三道紫红平绒大 幕,左右两侧的红漆柱上还抄写了东关戏台上的一副楹联: 海市蜃楼作出几番莫须有 镜花水月看来都是想当然 为了显示军民融合,学校西、北两个大门敞着,想听花家班唱戏的百姓三五成群早到 了操场。 操场中央淋了一道灰线,整整齐齐排坐着的兵们在左,黑压压散乱着的百姓在右,军 官和县里的头头脑脑们在戏台前搭了桌子,还放了水果、点心、茶水之类。 半晌午的辰景,两辆小车〃吱扭扭〃从北门进来,〃小七寸〃和五个当兵的笑脸陪着芒 种,花瓣儿、白玉莲和秧歌班的几位师傅走在后面。 昨天晌午,芒种和白玉莲商量好了去偷乐器家伙和行头。怕花瓣儿下不了手,故意没 跟她说。芒种晓得胡家院西南角的旧猪圈后面那个放谷糠的大瓮底下是地洞出口,想趁他们 午睡的辰景下手。谁知到了胡家,门板上挂着铜锁,芒种心里暗喜,猜想不是三个人出了门, 就是师傅还在屋里睡觉。于是,让白玉莲在院外等着,自己翻墙过去往屋里瞅,果然,花五 魁闭目睡得安安稳稳。 芒种全身的汗毛〃刷〃地炸直起来,不由分说跳进猪圈,搬开大瓮就钻了进去。借着 带来的松明,他爬出爬进五六回,将东西一样一样扔过墙头,等都收拾利落,全身都被汗水 和黄土和成了泥人。 芒种远远看见气派的戏台,脸〃腾〃地一红,接着阴沉下来。 百姓们看见花家班,一阵嘁嘁喳喳地交头接耳。挺直了腰的兵们则把眼珠子盯在花瓣 儿和白玉莲身上,操场上空传出一阵低低的哄哄声。 芒种皱眉对走在身边的〃小七寸〃说:〃咋搭咧个白虎台?〃 〃小七寸〃一愣:〃啥叫白虎台?这多气派哩!〃 兔子毛凑过来也恼怒着说:〃这坐东朝西的台就是白虎台,白虎是凶神,会闹出事体哩, 不吉利,不唱咧!〃 〃小七寸〃的脸登时青筋暴涨。 芒种看他一眼,缓缓面色说:〃唱秧歌的忌这哩!要唱也行,弄只白色的活公鸡在台上 杀喽,祭戏祖除凶神。〃 〃小七寸〃本想骂街,嘴张了张一摆手,对旁边一个当兵的耳语几句,又朝几个站着 的兵喊:〃别他娘秫秸样样的在这儿戳着,赶紧搬箱子。〃 就在他们站下说话的辰景,两辆小车早到了戏台下边。 芒种着急地对兔子毛说:〃李师傅,赶紧过去看看,别让他们瞎动,先让师祖走。〃 秧歌是苏东坡在定州做知州时所创,他也是秧歌艺人几百年来一直供奉的师祖。平时, 秧歌班把苏东坡的像画在布轴上,也有的用布缝制成精致的塑像,妥善保管在最好的箱里。 每次演出,装车先装师祖的箱,行车先行师祖的车,登台先装师祖的位,卸台先收好师祖的 像。 兔子毛听罢,一溜小跑赶到小车前,将大木箱护住,招呼几个当兵的小心翼翼先搬上 后台。 芒种安排妥当刚要上台,猛觉衣袖被人扯住,扭头一看,不由吓了一跳。 2 拽芒种衣裳的不是别人,正是穿了老百姓裤褂的李锅沿。 芒种看他脸上微微带着笑意,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自从成亲那天闹了事,芒种一直在心里对李锅沿存着感激,只不过后来又闹了扒坟、 抓花五魁的事体,芒种才对他有了敌意。 〃师……师叔,你没上石门?〃芒种看他脸上带着笑,没改当初的称呼。 〃芒种,难得你还叫俺一声师叔,花家也就你一个善人咧。俺上哪门子石门?毛大顺 那个狗日的在军长面前把俺鼓捣澥汤咧,开仗的辰景还被关在小黑屋里,幸亏逃出来咧,拣 了一条命哩!〃 〃你不追他们去?〃 〃追也没用,这辈子就算让人毁咧,还是在家想生计吧,以后短不了让你帮忙哩!〃 芒种不愿意多耽搁,朝他笑笑想走,李锅沿的手又搭住了他的衣袖,芒种的脸耷拉下 来。 李锅沿不急不缓地问:〃别着急走,唱这戏你师傅晓得不?〃 芒种摇摇头。 李锅沿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你可晓得俺俩当年有个赌?谁破喽秧歌班的规矩,谁就散 喽摊子,把东西拱手让出来。〃 芒种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警觉又气愤地说:〃你想干啥?少打俺的主意!〃 李锅沿并不在意,不阴不阳地笑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俺反悔啥?〃 〃不唱这台戏,不破秧歌班的规矩!〃 芒种晓得他的意思,口风硬着说:〃你看见这阵势咧,不唱不行!〃 李锅沿笑道:〃那好,俺要应你的师傅的赌,唱完戏你们走,行头、家伙撂下俺们拾掇, 放心,俺们来的人多,一趟就清咧!〃 芒种看着他身后七八个人,心里一紧,冷冷地说:〃行头、家伙是俺背着师傅弄出来的, 俺没有跟你赌,东西你拿不走。要拿,你从俺师傅手里拿!〃 李锅沿〃嘿嘿〃一笑:〃也行,不着急,你唱吧,唱好点,这是花家班最后一场戏咧!〃 说完,示意身后的人离开。 芒种看着几个人的背影,明白正在做一件铸成大错的事体,可是现在想走也走不成, 因为〃小七寸〃又在嚷叫着催他上台。 芒种横横心,从侧门上了后台,看花瓣儿和白玉莲都站着等他吩咐,对忙活着拾掇乐 器家伙的兔子毛说:〃李师傅经多见广,今儿你就主事吧!〃 兔子毛连忙摆手:〃使不得,俺可不敢主事,你顶算花家班的二老板,咋也得你 主事哩!〃 花瓣儿还未开口,白玉莲一脸正色地说:〃师弟,师傅不在,你理应给戏班做主哩!〃 芒种看看白玉莲,又看看笑眯眯的花瓣儿,抬手把装了师祖画像的箱子打开,从里面 〃请〃出画轴,吊挂在后台中央,又设上香案。 画轴里是秧歌师祖苏东坡慈眉善目的官像。 芒种燃上三炷香,花瓣儿和白玉莲随他朝画像跪下磕了个头,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芒种口中念念有词:〃有爷皇封,神力无穷,驱走凶恶,保佑平安。〃念罢,起身将木 香插入香案。 芒种对站起身来的花瓣儿和白玉莲说:〃今天不比往日,台下的官兵不好惹,先打脸儿 (注:方言,化装的意思)吧,一会儿公鸡来喽俺再操办祭台的事体。〃 两人应了一声,分找盛自己行头的箱子。 时辰不大,两个当兵的拎着一只〃嘎嘎〃叫的大白公鸡蹿上后台,其中一个对打了脸 儿没换行头的芒种说:〃鸡来咧,咋办?〃 芒种瞟了一眼公鸡,顺手从旁边的木箱里拿出一支花枪说:〃你稍等片刻,俺挑了四角 就来。〃(注:秧歌艺人祭台的程序,由花脸演员用刀枪把子在舞台的四角挑动) 芒种踏了戏步,踩着崭新的红松地板一弹一弹地走到舞台的四个角上,用花枪挑了几 下,返身回来,又从木箱里抄出一把光闪闪的菜刀,走向台口。 老辈子传下话来,祭台要认真严肃,尤其是杀鸡的辰景,要心善志诚,不许乱说,禁 忌扳山,吸草条,如此才能请师祖驱走凶神,保佑演出平安。 台下的官兵刚见芒种提枪挑四角的辰景倒没感到诧异,见他拎着公鸡抄了菜刀直奔前 台,不由乱糟起来。 芒种不敢向下看,可是越不敢看就越管不住自己的眼珠子。他飞快地掠了一眼台下, 看到离他最近的那排桌子前坐着一溜军官,还有几位县衙的官员,心里哆嗦一下,转眼掠向 远处。 远处是黑压压的百姓。 就在芒种的眼神飞掠而过的辰景,在人群中居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欧阳先生! 芒种心里一喜,台下总算有认识的人咧。 芒种想用眼神说话,毕竟两人有些日子不见,可再看时,人群里奇怪地没了他的身影。 芒种心里纳闷,又不便在台上多耽搁,走到南边的台口蹲下身子,手起刀落,公鸡头 已干净利索地掉到台下。 〃啊………〃 台下一片惊呼。 芒种倒提了公鸡,鲜艳艳的血流子淌在红松木板上,转头回后台的辰景,耳朵底子里 听见前排有人骂街。 〃娘那个逼!咋的个?怪好的日子还见血哩?〃 〃团长息怒,您有所不知,定州的秧歌艺人守旧,唱戏得先祭台,这是吉利事哩!〃 〃操,哪这么多规矩?欢欢地给俺唱来,不如意喽崩他个逼养的!〃 〃放心,放心,花家班是定州最好的戏班子,肯定能达到您的满意!〃 芒种回到后台,本想告诉花瓣儿和白玉莲多加小心,又怕她们听了紧张把戏唱 砸,索性狠了狠心,将行头换上,对二人笑笑说:〃憋了一大阵子,戏台也气派,这下咱好好 唱哩!〃 花瓣儿和白玉莲都没说话,齐刷刷递过来的都是烫人的眼神。 芒种腔子里一热,险些泪流满面。 3 锣鼓家伙一响,芒种深吸一口气,迈台步走到戏台中央,未曾说话先作了一个罗圈揖。 〃各位军爷、乡党,花家班有阵子不跟大伙见面咧。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算来巧咧, 小七岁红和莲花白,不让各位听烦不算一回!话又说回来,你可千万别烦,你一烦,她们就 唱着没劲咧,咋?那位乡党说啥哩?你问俺是谁?你连俺的名头都不晓得,那你肯定不是定 州人,定州城没有不晓得俺韭叶黄的,咋?你早晓得俺叫韭叶黄,那你晓得俺现在叫啥?嘿 嘿,俺不叫金,不叫银,俺今天就叫输喽金银的倒霉蛋………王定保。〃 芒种天生一副好嗓子,加上一亮一哑,一虚一实的花脸腔,早逗得台下哄堂大笑。 芒种碰了彩,心里一阵高兴,说罢了开场〃刷〃地转身塌腰,再转向台口的辰景,没 了开始的欢喜,两道眉耷拉下来,已是一副倒霉的可怜样样。 芒种(定保)白:进书房明灯高挂,一卷书万里封侯。 家住南海四庄村,家有梧桐 落凤凰。家有绣帘出美女,南学也出状元郎。唉………学生王定保,家住定州,清风店人氏, 只因在南学堂读书,趁先生不在和几位学兄耍起钱来,俺把骰子撒下去,来咧一个幺来咧一 个二,滴溜溜又来咧个多嘴的三。都怪定保时运不正,一骰子输咧八吊钱。正在为难处,忽 然想起表妹她来,她家本是大财主,又有银子又有钱,有钱俺借她钱八吊,拿到南学把账还, 说走就走……… 芒种(定保)唱:来了定保把路赶,眼前就是张家湾,表妹门前忙站定,叫声表妹开 门闩。 花瓣儿(俊姐)唱:俊姐正在绣帘里,忽听门外有人言。扎下钢针盘绒线,绒线就在 匣里团。转身忙把炕来下,金莲落在地平川。不是东邻来借米,就是西邻又借盐。不给他开 门绣帘里去……… 芒种(定保)白:表妹,开门来! 花瓣儿(俊姐)唱:原来是表哥王凤贤。(开门)叫一声表哥你听仔细,不在南学里读 书,咋这么清闲? 芒种(定保)唱:话没出口先红脸,只因和人乱赌钱,一骰子输咧钱八吊,没有脸面 回家转,有心向表妹借个东西当,省得俺跳井上吊悬。 花瓣儿(俊姐)唱:表哥面前俺离了座,背过脸来暗盘算,有心借给他钱八吊,倒不 如叫他遭难不当钱。 芒种(定保)白:表妹,你倒是说话呀! 花瓣儿(俊姐)白:你输喽钱咋叫俺还哩! 芒种(定保)唱:表妹狠心不借钱,返身赶往南学监,路上找个枯井跳,再见表哥登 天难。 花瓣儿(俊姐)唱:俊姐上前把你拦。自小看你脾气好,这辰景倒比针尖儿尖,俺家 没有东西当,去到外边转借还。 芒种(定保)白:表妹本是女流之辈,你到哪厢去借? 花瓣儿(俊姐)白:对门子有个闺姐姐,俺到那厢去借。 芒种(定保)白:她是俺没过门的媳妇,她要晓得俺耍钱,还不把俺臊死? 花瓣儿(俊姐)白:晓得羞臊就别耍钱,你等着,俺去去就来。 芒种(定保)白:千万别提俺的事。 花瓣儿(俊姐)唱:一家人分了两院住,一家路北一家路南。走出自己大门外,来到 姐姐大门前。走上前来推门户,姐姐门里上着闩。(白)姐姐开门来! 白玉莲(闺姐)白:外边是哪个叫门?(唱)张闺姐下床来轻轻放稳小金莲,一步迈 不了半砖地,二步还在砖里边,咬咧咬牙迈大步,一步迈咧一挑担,挑担它本是东西放,张 闺姐本是北往南。娇喘吁吁把门开,原来是俊姐站外边,(白)妹子有事? 花瓣儿(俊姐)白:俺有啥事,还不是姐姐你的事。表哥在俺家里歇着,想叫你过去 看看。 白玉莲(闺姐)唱:一句话说得俺闺姐恼,连把妹子骂几言,自从许配你表哥,自小 只见过一回面,倒叫你来来回回耍笑俺。 花瓣儿(俊姐)白:姐姐,这回可是真的!他不在南学念书跟人耍钱输咧,想找俺借 钱还账,俺想让他遭遭难,请你帮忙哩! 白玉莲(闺姐)白:咋帮? 花瓣儿(俊姐)白:姐姐俯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 白玉莲(闺姐)白:那好,待俺梳洗打扮一番。 花瓣儿(俊姐)白:姐姐,那俺就在家等你咧! 白玉莲(闺姐)唱:张闺姐梳洗巧打扮,描咧个小样儿美天仙。梳的抓髻扇子面,红 绒绳儿末根缠。偏花正花戴两朵,鬓角斜插白玉簪。耳朵上戴着白玉坠,钩套钩来环套环。 江南宫粉擦满面,苏州胭脂涂唇边。里穿绸来外套缎,八幅罗裙系腰间。张闺姐低头自己看, 裙子下露出小金莲。软绸裤子葱心绿,黄丝带就把脚腕缠。红缎子小鞋杉木底,两头着实当 间悬。一不歪来二不偏,又窄又瘦溜溜尖。正看好像秦椒样,后头好像古铜钱。张闺姐走出 绣帘外,不远来到大门前。走出门来把他望,那边来咧个俊俏男。前影儿好像王定保,后影 儿好像俺的丈夫王凤贤。张闺姐扭闪在影壁后,假装摔倒在道儿那边。 …… 4 算起来不晓得多少辰景没顾上开心一笑了。 无论当兵的还是拥挤成一团的百姓,就连前排的军官和县里的头头脑脑,看着台上那 两个扮相俊俏的美人,也不觉直愣了眼睛。 花瓣儿和白玉莲都是人见人怜的样样,芒种滑稽的扮相,除了陪衬着她们,本身也是 玉树临风,透着一股嘎坏的风流倜傥。 人们自顾意乱情迷地相看,全没料到天上也有一番奇异的景致。 因为刮南风,天上自南向北群星聚会样样地飘了一团五颜六色的天灯,大如脸盆,小 如瓷碗,煞是好看。 〃哎呀,谁放天灯哩?〃 人群中,不知谁卖眼最早发现这番景致,大声嚷叫起来。 〃是哩,好看死咧!〃 人们仰头随声附和。 台上有好戏,天上有好景致,当兵的和百姓们一时不晓得该看啥,一会看天一会看戏, 看着看着,就觉眼前划过几道冒了蓝烟的雾线,还以为看花了眼。 〃轰………〃 〃轰………〃 〃轰………〃 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炸在前排的桌子边上。 黑炝炝的烟尘浓得风吹不动。 人们耳朵底子里的巨响经久不散,居然忘了逃遁,居然没听到有人惨叫。 芒种、花瓣儿和白玉莲正迷在戏里,猛听巨响吓得都愣在台上。再定睛看时,眼前火 光、浓烟一片,前排就坐的已是人仰马翻。 台下乱作一团,〃哗〃地拥着人溜子往北门逃散。 芒种、花瓣儿和白玉莲蒙了,不但没猫躲在后台的芦席棚里,和那几个乐师反跑到台 下,随着四散纷逃的百姓齐拥到操场上,人踩人的胡撞。 起初,芒种还觉得狠攥了花瓣儿和白玉莲的手,等跑到操场北门外再看,身边哪还有 她俩的影子?他惊出一身汗,想踮起脚尖往四下踅摸,身子刚停住就被拥出门外的人流撞倒 在地,接着便有无数只脚磕绊着踩踏在身上,奇痛无比。 半晌,芒种觉得身上酸痛轻点,咬着牙想站起来,腿和胳膊动了动,骨头像拆散架子 一样样。他心里一急,硬挺着撑跪起来,摇摇晃晃走几步,腿脚又软塌塌地跪了下去。 〃弟………〃 芒种听到一声惊呼,猛然抬头。 白玉莲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地站在十步远的地方,脸上的脂粉被泥土和汗水糊 成面团团,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鬼,不细辨根本认不出来。 〃姐………〃 芒种叫了一声,鼻子有点酸,急忙眨眨眼睛。 白玉莲跑过来扶起芒种,〃劈里啪啦〃拍打着他身上的土。 〃姐,你咋没跑哩?〃芒种咧着嘴问。 〃跑半截想起咱的东西没人照看,姐就又回来咧!〃白玉莲说。 〃瓣儿没跟你在一块儿?她哩?〃芒种问。 〃没她?俺是一个人跑的,这可坏咧!〃白玉莲惊慌失色。 〃没事,反正她也认得家,这工夫说不定早回咧!〃芒种说着,看了看白玉莲身上的破 烂衣裳。 〃姐没事,就是衣裳被人扯烂咧,身上没伤。你哩?疼不?〃白玉莲柔声询问。 芒种摇摇头,想替她抻抻露出肩膀的小褂,手刚往上抬,酸疼得又垂耷下来。 〃弟,你先回家找瓣儿,姐去戏台上看看咱的东西,少喽你咋跟师傅交待哩?〃白玉 莲说着,往后拢拢粘在脸上的乱发,向北校门走去。 芒种突然明白,白玉莲不顾危险又返回操场,原来是怕东西丢了他没法跟师傅交待。 看着她的身影,不由心里一阵感动,嗓子痒了痒,颤声叫道: 〃姐,俺……俺跟你一块儿去。〃 操场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只跑丢的鞋。 戏台前,被炸烂的几张桌子碎片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三个土坑边有两摊紫乎乎凝成皮 皮的血迹。 白玉莲望了一眼,惊慌地后退着低呼道:〃娘唉,真死人咧!谁这么手黑哩?〃 芒种怕她胆小,急忙拉了她的手说:〃没事,流这点血死不了人,走,快去看咱的箱子。〃 二人从侧梯上了戏台,越往后走,芒种越觉得心跳不止。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于 是,丢下白玉莲疾步跑向后台。 两辆小车不见了,四只木箱还在,木箱里空无一物。墙上悬挂的师祖画像不翼而飞。 芒种觉得后脖梗子一凉,〃扑通〃瘫在地上。 四只木箱里装的行头是花五魁全部的心血,也是花家班所有的家当,这些东西丢了, 花五魁肯定要他的命。 芒种傻了,眼泪都忘了流。 白玉莲赶过来看在眼里,脚下也是一软,跪在芒种身边,半晌,哆嗦着嘴唇说:〃弟, 师……师傅得杀你十回哩!〃 芒种的泪水慢慢拱出眼眶。 白玉莲摇摇芒种的肩膀,眼泪〃劈里啪啦〃从他眼眶里掉下来,砸在红松木板上。 白玉莲看着他,颤了声音道:〃弟,你快说话,咋……咋办哩?〃 芒种傻愣地看着空箱子说:〃老百姓谁顾上拣这些东西,当兵的拿这也没有用,肯定是 李锅沿这狗日的暗里下了手,他说喽不算,俺得找他算账去。〃 白玉莲不晓得花五魁和李锅沿的赌,也没看到芒种和李锅沿在人群里说话,等芒种将 经过磨叨一遍,不由全身散了骨架,绝望地说:〃落到他手里还能要出来?再说也没抓住他的 手,他不会承认哩!〃 芒种咬牙道:〃他不给,俺要他的命。反正俺也是个死,这就去!〃说着,站起 身来要下戏台。 白玉莲一把拉下他的身子,哭着说:〃弟,别往绝路上走,你去找瓣儿吧,姐去找李锅 沿,好歹俺跟他没有过节,磕头作揖要回来就行咧!〃 芒种六神无主地道:〃要是瓣儿也找不着哩?当兵的抓咧那么多人。万一让他们抓喽, 俺还不是个死?〃 白玉莲忽地想起啥,低低的声音说:〃弟,要不……要不你跑吧,越远越好,别……别 让师傅抓着!〃 半晌,芒种傻了样样地自言自语:〃俺让他杀,俺是罪有应得!俺让他杀,俺是罪有应 得!〃 白玉莲睁圆了眼睛,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芒种。芒种脸上茫然的神色使她心惊胆战,那 死人样样白惨的面色使她觉得绝望,她想帮他,但是无能为力。良久,她扳着芒种厚实的肩 膀疯了样样地摇晃,〃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弟,你咋这么苦命哩!你死喽,姐的心也就死咧………〃 5 花五魁在胡大套家静养几天,秀池一天两锅姜丝糖水喂着,加上东大街广育堂蔡仲恒 的几服汤药,病情和气色好了许多。 那天,芒种来说唱戏的事体,他一听就发了脾气,埋怨芒种轻易答应晋军。花瓣儿见 爹死活不松口,急得捏了又软又硬的腔儿替芒种求情。花五魁冷下脸摆摆手,闭眼之前撂下 一句话:〃等俺死喽,你到天上唱也行!〃 其实,在花五魁的念想里,给晋军唱不唱还是小事,主要有几个歪歪踹踹的小班盯着。 多少年了,花家班总说自己是秧歌的正根,绝不能坏一丝一毫的规矩。而且他年轻的辰景还 和李锅沿下过毒话,谁坏了规矩,谁从此就散了摊子,或者离开定州到别的地方唱戏。 那些歪把子小班早想合着〃淹〃了花家班,花五魁当然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花五魁正闷闷不乐地在院里溜达,猛听南边传来三声炸响。 秀池在屋里做针线活计,慌忙跑出屋来问:〃兄弟,刚才啥响动哩?是不是又开仗咧?〃 花五魁思忖道:〃不像,炮声比这亮哩。〃 秀池看了看太阳,着急地又问:〃你哥咋还不回来?往日这辰景早回来咧。〃 花五魁说:〃俺哥也是听风就来雨,凭那小子一句话,咋能信哩?他咋晓得蛋样伤着咧? 他又没见过蛋样长得啥样样。〃 秀池叹口气道:〃宁肯信其有,莫可信其无呗。没伤敢情好,囫囫囵囵的,啥辰景见啥 辰景欢喜哩!〃 两人正说着,胡大套通身是汗地进了院门。 〃咋样?〃 花五魁和秀池异口同声。 〃往北又找咧几里,没见单独断喽的胳膊腿,八成那小子唬咱哩!〃胡大套擦着汗说。 花五魁道:〃哥,早劝你别听他瞎掰,这东西不说人话哩。〃 秀池高兴地说:〃老天爷保佑蛋样,往后也别有病有灾的,等他回来说啥也不让他出门 咧,好好找个媳妇,看着拳厂算咧!〃 事体过了那么久,一提起蛋样的婚事,花五魁心里还是觉得愧歉。 花五魁红着脸说:〃嫂子,蛋样的彩礼俺包咧!〃 胡大套脱了褂子晾在院绳上,故意岔开话题:〃刚才听见响动咧不?好像九中那边传过 来的。〃 花五魁道:〃九中都是念书的,响啥动静哩?〃 胡大套皱了眉说:〃光见人说,没太听实着,好像……好像芒种他们在九中操场上给晋 军唱戏哩,莫非出事体咧?〃 花五魁大惊,有些不相信:〃不准,行头家伙都在地洞里,没这他们咋唱哩?〃 胡大套想起啥,抬腿进屋搬开那只咸菜瓮下到地洞里,时辰不大,出屋着急地嚷道: 〃兄弟,行头家伙都没咧!〃 花五魁〃刷〃地醒过神来,双腿有些抖颤。 秀池恍然大悟,猛地拍着大腿道:〃一定是芒种他们趁俺俩出去,你又睡觉的辰景偷走 的。天爷,他们这是干啥哩?〃 花五魁腔子里陡然生出一股愤怒,恼怒着说:〃俺去看看,要真是唱戏哩,俺……俺把 他们……〃说着,迈步就要出门。 胡大套担心他的身子,拽着他的衣袖道:〃不行,你不能累着。〃 花五魁强压住火气说:〃俺觉着好得差不离,从九中看看顺便也就回家咧,你们清静几 天吧,有事再过来说一声。〃 秀池说:〃要不让你哥陪你去?你这么走俺不放心。〃 花五魁说:〃俺走走歇歇,没事。〃 胡大套和秀池将花五魁送到院门,看他脚步利索地走远,两人相看一眼,都叹了一口 长气。 花五魁觉得腿脚有劲道,但也不敢走快。这大阵子的病实在让他害怕,以前在戏台上 活蹦乱跳的辰景,根本没想到有一天会躺倒,虽然不服气,可心里毕竟做不了身子骨的主。 花五魁被李锅沿弄走的辰景,险些死过去,在河里又差点丧命,他没想到会好得这么 利索,本来心里宽敞些,但看了街筒子里破破烂烂的景致,心里又有芒种他们唱戏和响动的 事体压着,腔子里不免生出一股悲哀。 唉!还不如不投胎成人哩! 这是啥世道?兵荒马乱的,整日躲东藏西没个安稳,早生几年晚生几年也比正赶上这 辰景活得顺心! 花五魁一路唉声叹气,走半顿饭的辰景,到了省立九中北门。 大门被粗铁链子拴死。 门内有四个扛枪的兵把守。 花五魁隔着铁条望了望,操场上空无一人。可当他看到那个坐东朝西的〃白虎台〃,还 有操场上一只只跑丢的鞋,心里暗暗叫苦,明白了一切。 完了! 花家班到今日彻底完了! 花家班没等别人祸害,自己走上了绝路! 花五魁眼里冒出金星,耳朵底子里听着自己牙关〃咔咔〃的惨响,突然想平躺在地上 大哭一场。 他想起爹临死的景致。那天,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躺了半个多月的爹突然想吃顿饱饭, 吃完饭还要他来一段《王二小赶脚》。他不晓得爹是回光返照,欢喜地唱了大半天,等口渴喝 水的辰景,爹早就微微笑着在黄泉路上走出十来里地。 花五魁的爹一辈子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是李红儿,一个是李锅沿。后来,一连串的事 体弄得花、李两家成了仇敌。 花五魁心里难受,耳朵底子里〃嗡嗡〃响着迈脚步离了九中北门,一路歪趔着 朝南城门走来。 现在,他不敢回自己的家了。尽管他并不记得犯病辰景看到的那个金光闪闪的招魂幡, 但忘不了那个红兜肚和几根白惨惨的哭丧棒。 他怕门前再有东西,怕自己再被恐惧缠住。 花五魁一步一步朝自家的碹门走来,眼珠子死死盯住碹门上的横梁。 上面啥都没有。 花五魁暗松一口气。 哪知,就在他低头从裤袋里掏钥匙的辰景,眼珠子陡地瞪大,嘴巴还未张开,嗓子眼 里便是一声绝望的惊叫。 6 他看到一条腿。 一条被烂布包裹着的腿,脚上光光的,沾满了稀泥。 花五魁看到这景致,猛地想起蛋样,难道……难道蛋样真被打断了一条腿,还被人扔 到了薄荷巷? 谁会这么干哩? 谁会这么毒哩? 花五魁眼里的泪〃刷〃地流出来。 那条腿本是在碹门左边的石礅下放着,听到花五魁的叫声,突然抽搐一下蜷缩起来。 花五魁以为看走了眼,急忙擦把泪,身子也向东挪移。 这哪里是条断腿,腿的旁边还有一条腿,两条腿的上边还撑着半截身子和一颗活人头 哩! 花五魁虚惊一场,不由恼怒地看着那人。 那人衣衫褴褛,腰里别着一把锃明瓦亮的唢呐,左手拽着一个黑油油的布兜,里面塞 了些镰刀、木棒、铁丝和麻绳,右手里攥着一只生了锈的〃摆链〃(注:旧时走街串巷绑笤帚 的人手中拿的幌子。一般是九块长10厘米、宽5厘米的铁片,用皮条逐片向下错位着延连在 一起,上有木把,将木把前后摆动,铁片相互碰撞,〃哗哗〃作响)。 那人站起身来后退两步,眼神惊恐不安。 花五魁见他年岁不大,最多十八九岁的样样,相貌还挺英俊,不由皱了皱眉。小伙子 长得不错,咋穿得这么穷酸哩? 那人愣愣地看着花五魁,半晌一动不动。 花五魁还没听芒种说,就是他在门口上弄了那七根哭丧棒,对他自然不会有恶意,闪 了闪身子,示意他从门后走出来。 那人好像很听话,光脚提着布兜和〃摆链〃从门后走出来,并且头也不回地往东而去。 不知咋地,花五魁心里突然有种失落,刚想喊他,那人也忽地停了脚步,慢慢转过身 来〃嘿嘿〃一笑,咧开的嘴里〃哗〃地流出一道粘长的口水。 口水往下飘着落地的辰景,被风断成三截。 花五魁嗓子眼一麻,险些呕出来。 那人讨好地看着花五魁,嘴巴张了几张,舌头打着卷说: 〃老……老板,你……你教俺……唱戏不?〃 7 白玉莲打听到李锅沿两口子在刀枪街的马家大院买了一套房院,拉着四只空木箱直奔 了刀枪街。 老远,站在门口没事望天的李锅沿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到了近前,李锅沿不阴不阳地 说:〃咋?还送来咧?俺叫人去拉呗!〃 白玉莲以为他说风凉话,恼红着脸道:〃你装啥洋蒜?把行头家伙给俺,你朝芒种要不 着,有本事朝师傅要哩!〃 李锅沿听得云山雾罩,不解地问:〃你咋把俺说糊涂咧?〃 白玉莲硬藏起心里的气恼,软了口气说:〃师傅是说喽算数的人,破喽规矩他看着办。 行头家伙是芒种偷弄出来的,别把他窝在中间,师傅会要他的命哩!〃 李锅沿听得更加糊涂:〃你到底想说啥?〃 白玉莲红着脸说:〃操场上爆炸咧,行头家伙全没咧,俺觉得……觉得你拿咧!〃 李锅沿明白过来,脸涨红着嚷道:〃倒打一耙是不?玩儿花花肠子是不?你以为俺会信 你的话?你以为弄个这,俺就不找你们算账咧?〃 白玉莲苦着脸说:〃师叔,你也是仁义之人,抬抬手,给芒种留条活路哩!〃 李锅沿看白玉莲的神色不像虚假,走过来掀开木箱问:〃真丢咧?〃 白玉莲也死盯着他说:〃你真没拿?〃 李锅沿脸红着发誓:〃谁拿谁是狗日的,俺和芒种说过话就带人走咧。〃 白玉莲不死心,又说:〃行头家伙再好,也顶不过一条命哩,你要真拿喽……你说拿啥 换就拿啥换哩!〃 李锅沿涨红脸道:〃咋换?把你典给俺,俺也没拿!〃 白玉莲看他说的不像假话,哈腰拉起小车就走。 李锅沿气呼呼地在后面嚷叫:〃快找,俺还到薄荷巷拉哩………〃 白玉莲心里乱糟,除了李锅沿这个线索,不晓得再到哪儿打问,脚下的力道闪失了几 分。 出刀枪街西口便是文庙,里面驻扎着大批当兵的。白玉莲正低着头走,忽听有人喊叫 〃莲花白〃,抬头一看,〃小七寸〃正从文庙门口出来。 〃小七寸〃铁青着脸说:〃还他娘不如不唱戏哩,郭团长上西天咧!〃 白玉莲看见他,心里的怨恨一下子发散出来,冷冷地道:〃这都是你舔屁股舔的!〃 〃小七寸〃嘻嘻一笑:〃死呗,又不是俺爹,啥也少不了!〃 白玉莲怒道:〃俺可少咧,行头家当全丢咧,就剩空箱子咧!〃 〃小七寸〃坏笑着说:〃想要不?俺帮你找回来?〃 白玉莲听他话里有话,仔细盯着他说:〃你晓得在哪儿哩?快点还给俺。〃 〃小七寸〃〃嘿嘿〃笑道:〃还容易,咋谢俺哩?〃 白玉莲情知他不是好东西,冷冷地问:〃你说咋谢?〃 〃小七寸〃盯着她的胸脯,流里流气地道:〃你说哩?〃 白玉莲俊面通红:〃你还喽再说!〃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9 部分阅读 〃小七寸〃〃嘿嘿〃笑道:〃还容易,咋谢俺哩?〃 白玉莲情知他不是好东西,冷冷地问:〃你说咋谢?〃 〃小七寸〃盯着她的胸脯,流里流气地道:〃你说哩?〃 白玉莲俊面通红:〃你还喽再说!〃 〃小七寸〃急跟道:〃说喽就还,俺不能白给你们收着。〃 白玉莲听出东西在他手里,心里安稳下来,淡淡地说:〃只要把东西还喽,随你便!〃 〃小七寸〃〃嘻嘻〃一笑:〃一回还是一宿?〃 白玉莲没理他,拉着车走了几步停下,回头说:〃俺在家等你。〃说完,头也不回地奔 了北大街。 天黑下来,白玉莲的心〃通通〃跳个不停。 她应下〃小七寸〃的话,完全是凭着心里一股子急劲儿,慌着帮芒种找回行头家当, 等想到真让〃小七寸〃糟蹋一回,不觉害怕起来。 夜越来越深,还不见〃小七寸〃的动静,白玉莲心里慌张,她怕〃小七寸〃说瞎话又 白占便宜,可是,等院里真的有了动静,看到〃小七寸〃真的抱着行头家当进屋,她的心反 倒安稳下来。 为了芒种,为了行头家当,白玉莲利落地脱光衣裳,直挺挺躺在了炕上。 8 天黑得没有一丝活淘气(注:方言,没有余地的意思),芒种拖着劳乏的身子回到薄荷 巷,想死的心都有。 他和白玉莲在戏台上犯愁的辰景,白玉莲让他去找花瓣儿,她找车把四只木箱拉回, 毕竟那也是秧歌班的家当,然后再去找李锅沿。 自从芒种跑出省立九中的大门,整整一个下午两腿再也没沾地,疯了样样地四处喊叫。 从薄荷巷到铁狮子胡同,又从铁狮子胡同跑回薄荷巷,一南一北折腾了两个来回,直到两腿 实在跑不动,才在绝望中腾云驾雾地来到宝塔胡同。 白玉莲家的院门紧锁。 她去哪儿咧?按自己来回折腾的功夫,早该回来咧,就算和李锅沿交涉,行与不行也 早有了结果。 芒种不晓得白玉莲找了车之后会将木箱拉到哪里,可就算拉到薄荷巷或者铁狮子胡同, 他也应该在路上碰到。莫非没找到车,木箱还在戏台上?可是她的人哩? 芒种觉得犯难的事体全让他赶上了,心里酸酸的,不由恨起自己来。 他恨当初一念之差和〃大白鹅〃稀里糊涂日了一回,更恨第二次又去她租住的家。当 然,最让他咬牙切齿的还是〃小七寸〃,如果不是让这狗日的攥了把柄,咋会中邪样样地撺掇 着唱戏?不唱戏,哪儿还有这么多难死人的事体? 其实,芒种还有更担心的事体,今儿的戏没唱好。虽然不晓得前排哪个看戏的头头脑 脑被炸死,反正祸灾是因唱戏而起,唱戏的说啥也脱不了干系。 这些人会不会不依不饶? 那些炸药到底是谁扔的哩?难道是李锅沿干的? 没有花瓣儿的下落,师傅面前咋交待哩? 芒种越想心里越乱,推门进到院里,两腿抖得险些站立不住。 东屋亮着灯。 芒种去铁狮子胡同的辰景,已经晓得师傅回到家里,所以,撩了门帘进屋,看都没看 花五魁,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花五魁正心烦意乱,猛见他进屋跪下,吓了一跳。 〃这是干啥?瓣儿哩?〃 〃……〃 〃瓣儿在哪儿哩?〃 〃……〃 〃芒种,别让师傅着急,快说瓣儿在哪儿哩?白天到底出了啥事体?〃 〃……〃 〃咋咧?到底咋咧?〃 〃……〃 花五魁见芒种死活不开口,心里〃格登〃定住,在炕上坐着的身子〃蹭〃地跳下,惊 骇得不知所措,嘴唇哆嗦着说:〃瓣儿……瓣儿她死咧?〃 芒种不想开口,也不敢说出人、物两失的事体。他横下一条心,让师傅用菜刀干净利 索地劈了拉倒。可是如果再不开口,师傅肯定以为花瓣儿丧了命。 芒种摇了摇头。 花五魁哆嗦着又问:〃那她人哩?玉莲哩?〃 芒种又没了反应。 花五魁实在憋不住心里的惊惧和疑惑,哀求样样地说:〃到底出了啥事体?你成心把师 傅急死是不………〃 芒种还是无动于衷。 花五魁真急了,跺着脚道:〃说不?不说俺给你跪下,瓣儿不光是你媳妇,她是俺闺女 哩!〃 芒种见师傅真要跪下,吓得〃哇〃地哭出声来。 〃师傅,你别问咧!俺啥也不晓得。不晓得瓣儿上哪儿咧,不晓得师姐上哪儿咧,不 晓得行头和刀枪把子上哪儿咧,连木箱子也不晓得上哪儿咧,除了俺这条命,啥也找不着咧 ………〃 花五魁惊骇地问:〃这……这到底是咋咧?〃 芒种哭道:〃唱着唱着台子下爆炸咧,原来俺还拉着瓣儿和师姐,后来被人冲散,谁也 找不着谁咧!〃 花五魁急问:〃她们会上哪儿哩?〃 芒种抽泣着说:〃师姐后来又回了九中,俺在门口见着她咧,瓣儿到现在也不晓得在哪 儿哩。俺和师姐到戏台上拾掇东西,结果……结果箱子里的东西全都没咧,连师祖的画像也 被人摘咧!再后来……再后来……〃 花五魁颤声问:〃咋咧?〃 芒种结结巴巴地说:〃俺把全城都找遍也没见着瓣儿,师姐说叫车把空箱子拉回,可是, 现在也不晓得箱子在哪儿,师姐也不露面咧!〃 花五魁终于明白出了啥事体,身子晃两晃颓然坐在炕上,呆若木鸡。半晌,自言自语 道:〃报应,这是报应!她让五鬼追命哩!她挡咧俺的灾祸咧!〃 芒种不晓得〃五鬼追命〃是啥意思,但从师傅的语气里觉出事体已经惨到绝境,哀声 说:〃师傅,俺这条命是你拣回养大的,俺从小就把你当成亲老子,你要觉得俺罪孽过重,就 一刀把俺劈喽,俺也算还了人情。你要觉着俺罪不该死,俺这辈子为你养老送终,累得吐血 也把秧歌班的家当挣回!〃 花五魁心里只有恐惧和愤怒,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牙齿磕绊着破口大骂:〃你算啥东西, 敢吹这种大话?秧歌班的家当是几辈子积攒下的,你凭啥能耐挣哩?你给俺养老送终?俺不 缺!俺有亲闺女,用得着你?〃 芒种晓得师傅气昏了头,但是听着这番话也是一阵委屈,颤声说:〃师傅,你就是不要 俺,俺也不能大逆不道,好歹俺是你的徒弟,你的女婿哩!〃 花五魁疯了样样地骂道:〃俺没你这女婿,没你这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丧门星,俺也不要 你这个样样的徒弟!当初把你拾回来,就因为你比狗强点儿,狗只会看门,你还会唱几句哩!〃 芒种伤心欲绝,委屈地说:〃师傅,俺晓得错咧,随你咋处置哩!〃 花五魁骂道:〃畜生,你晓得不?是你坏咧花家班的规矩,从明天起,定州城就没有花 家班咧!俺杀你十回也不解气,你用十条狗命也换不来一个花家班,换不来俺闺女一条命哩! 俺不想杀你,也不想看见你,你滚!滚!从今天起,咱们啥都两清咧………〃 芒种跪着不动。 花五魁气得通身发抖:〃咋?还不滚?你是人不?你是人,不是狗,狗才赖着不动哩! 别说瓣儿她有事体,就是没事体,这个家也不容你咧,俺……俺做主替瓣儿把你这个丧门星 休咧!你滚,死在外边去!……咋,还不动?再不动俺就碰死在这屋里!〃花五魁说罢,做着 样样要往桌角上撞。 事到如今,芒种不得不走了。 他听着师傅句句戳烂心窝的怒骂,觉得腔子里被掏得一干二净,一阵昏眩的辰景,趴 在地上磕了九个响头。 这是实实在在的九个响头,芒种摇晃着站起身,额上血肉模糊。 花五魁看都没看,将头扭向别处。 〃啪啪………〃 〃啪啪………〃 就在芒种往外屋走的当口,有人拍打院门。 芒种和花五魁心里都是一动,两人愣怔片刻,同时蹿出屋来。 芒种跑在前面,问也没问,〃刷〃地拉开门闩。 9 门外,站着笑吟吟的花瓣儿,身后还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人。 芒种看着花瓣儿的笑样样,憋攒了半天的担惊受怕和委屈一下子放散出来,腿脚软了 软险些瘫在地上,右手急忙扶住门框。 借了月光,花瓣儿看到芒种额上一片黑血正往下淌,吓得惊叫道:〃哥,头上这是咋磕 的?〃 芒种没法回答,有气无力地问:〃这半天你上哪儿咧?〃 花瓣儿把身后的年轻人拉到芒种和花五魁面前,欢喜地说:〃这是九中教音乐的林先生, 多亏他把俺领到宿舍躲避,要不没准也让当兵的抓进大牢咧!〃 花五魁拱手道:〃多谢林先生,请屋里坐。〃 林先生摆摆手,客气地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林某本该早些将令爱送回来,当兵的 后来见人就抓,情况危急,所以请她在宿舍里避了避风头。〃 花瓣儿欢喜地说:〃爹,林先生原来是北京城里的名角哩,京戏唱得好听极了!他还有 个黑盘盘,用针一划,里面就出来人唱戏咧!〃 花五魁晓得女儿说的是留声机,笑着对林先生说:〃有福之人生在大邦之地,林先生从 京城来,千万莫笑俺这小地方的人,小女年幼无知,让你见笑咧。〃 林先生客气地道:〃哪里哪里,如果再想听,可去九中找我,京剧名角的唱片我那儿差 不多都有,告辞!〃 林先生说完,转身走了。 芒种方才一直注意这位留着分头的年轻人,借了月光,见他眉清目秀,身上说不出来 的透着一股高贵之气,尤其是那口地道的京腔,说得圆润、好听,不知咋的,突然觉得自己 灰头土脸的。 林先生一走,花瓣儿拉了花五魁和芒种的手,〃嘻嘻〃笑着说:〃你们急坏咧不?〃 两人都没说话。 花瓣儿没看出两人面色异样,依旧笑嘻嘻地对芒种说:〃好在今天有惊无险,谁也没事 体。刚才俺回来碰见师姐,她说行头家伙有着落咧!〃 芒种心里狂跳不止,眼泪险些拱出眼眶。 不管受了多狠毒的臭骂,秧歌班的家当总算没有丢,他不亏欠师傅了,他心里只有对 白玉莲感激不尽。要不是她,自己真的死上十回八回,也难解师傅心里的愤恨。 她是咋样找到那些东西的? 想想下午自己疯了样样地来回折腾,白玉莲也肯定吃了不少苦。他晓得这一切都是为 他,她是他命里的贵人和恩人。以后咋样对她好,才能堵平这份恩情的亏空? 芒种想着想着,眼泪自作主张地流下来。他怕花瓣儿看到,急走几步出了院门。 花瓣儿紧追出来,悄声喊道:〃哥,你上哪儿哩?〃 芒种默不做声,脚步迈得越快。 花瓣儿紧跑几步:〃是不是生俺气咧?〃 芒种走着摇摇头。 花瓣儿追上来拉住他的手:〃到底咋咧?〃 芒种停住脚步,头却没回,冷冷地说:〃俺哪儿有脸说?问你爹去!〃 说完,甩开花瓣儿径直朝东而去。 第九章 最后溜进院的那道黑影,一直提着家什在窗下偷听,直到屋里有了下炕走路的 声音,才慌忙兔子样样地窜到南墙边。 1 缺半块脸的月亮张了张手,便把躺着熟睡的河堤搂个满怀。 芒种跨大步一路向东走来,确信身后没有花瓣儿的追赶,半后悔半解气地停下,一屁 股坐在河堤上,望了南天愣神。 好久没见过这么让人痛快的月亮了。它虽然缺了半块,但与地洞里燃了一天两宿的那 盏棉籽油灯相比,亮得清澈、透明,不由让人对着它吐一口心中的闷气。 堤上没有风。 柳枝纹丝不动。 河里铺满了散碎的银子,一寸一寸向东买着光阴。 芒种仔细盯着那些闪亮的片片,心里愤愤不平。他觉得自己还不如这河里的水,它们 要么往地里渗去,要么一直流向东方。他呢?他要渗回地里就是死,如果不死,他流向哪儿 哩? 芒种第一次有了无家可归的悲伤,突然胆小起来,眼神不由透过柳树往南岸那片静穆 之地望去。 河的南岸被月光罩得苍茫一片,那里埋着数不尽的孤魂野鬼,埋着解不开的恩怨情仇, 他啥辰景也会埋在那里? 芒种不敢想,因为脑子里念想起一群群白衣白裤的人们,诚惶诚恐地抬着棺材往南岸 挪移的景致,就觉得害怕。那些人好歹还有打幡送葬收尸的,如果自己从此流落他乡,说不 定会热死、冻死、饿死在哪条道上,或是哪座破庙里。 芒种从家里出来的辰景,并没想到往哪儿去,只晓得咬牙出来显现自己的志气。如今, 这个家还有啥让他留恋的?养大他的师傅和他断了关系,也就等于花瓣儿和他断了关系。他 留恋花瓣儿? 如果花五魁不是养大他的师傅,他还会不声不响地〃娶〃着她这样一个没有洞洞的女 子?花瓣儿是他心里的人,如果没有花五魁的绝情,他备不住这辈子也不会说半个〃休〃字。 可偏偏因为一场戏,竟让师傅把他〃休〃了个一败涂地。以前没有出过事体,芒种觉得花五 魁跟自己的亲爹老子一样样,出了事体,就觉出了远近。如果丢行头家当的是他亲小子,他 把他往哪儿轰哩? 芒种还有别的失落,就是和花瓣儿在一起,不可能有上一男半女。 他想起了白玉莲。 自从二人在头开仗那个下午哭着日了一回,她在他心底里就生了根。他晓得自己不像 喜欢花瓣儿那个样样地喜欢着白玉莲,可又常常想得面热心虚。 芒种觉得花瓣儿离不开他,他又离不开白玉莲。三个人活像一副连环套,挣不脱谁, 又跑不了谁。 芒种心里憋胀,觉得腔子里的热血快要喷溅。他想闹个动静,从脚边摸到一块瓦片, 刚要起身把它扔进河里,突然又停了胳膊。 从远处飞来两只鸟,一高一低落在细树杈上,不叫不动。 芒种有些恼怒,想轰走这两个哑巴。突然,两只鸟互不相让地吵起架来,吵着吵着, 许是没分出胜负,小腿一蹬,飞到别处找评理的去了。 芒种望着晃颤的空枝,心里失望,人家再吵也是夫妻,比自己强上百倍千倍。想起偌 大一个活人还不如一只鸟,他腔子里气鼓鼓地难受,嘴巴张了张,往空荡荡的河堤上扔出一 段秧歌腔。 未曾说话泪两行 转头来叫声妹妹张月娘 咱们家大金银无其数 在眼前只缺少一个小儿郎 到久后你哥嫂俺们下世去 妹子啊,你想一想 是何人披麻戴孝地送俺们到坟场 哥有心买二房生男续后 可恨你嫂子她不让 因此上找妹妹讲人情 求求你想好喽软话去后堂 …… 唱着唱着,芒种〃呜呜〃恸哭起来。 铺了碎银的河面上扔着他的悲腔,空荡荡的河堤上回响着他的哭声。 一切都没有改变,所有景致都无动于衷,仿佛世间只有声音才能痛快地活下来。痛快 地活着,然后痛快地死去,像一场干脆利落的梦。 芒种后悔这不是梦。 如果是梦,醒来的辰景,第一个讲给谁听哩? 2 夜被清亮亮的月光晒蔫了。 芒种脸上的泪干了又湿。 将近半夜的辰景,他觉出腿脚酸疼,想去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暂住一宿。钻地洞之前, 他把秧歌班的门窗都垒死了,幸好没弄走炕席,可以拆几块砖爬进窗户凑合一宿,明日再想 去处。 花五魁〃休〃了他,秧歌班也就不是他的〃家〃了。 芒种从堤上下来,曾有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去白玉莲家。他想象得出她会咋样欢 喜地留他住下,甚至还会贴上软软的身子,陪他流会儿眼泪,拉着他的手睡着。 他不去她家,不想让自己的心肠软下来。他已经不后悔了,也不准备让别人后悔,或 者说根本不给别人后悔的机会。他只想挺直腰板离开秧歌班,不让人小瞧他这个没爹没娘的 孤儿。他突然有个念想,跟花瓣儿散就散彻底,以后活下来再找个媳妇,肯定还能生个养老 送终的后哩。 他不晓得这样想是跟谁赌气,气花五魁?花五魁压根不晓得花瓣儿身子有毛病。气花 瓣儿?她不但不晓得这些,还可能认为他坏了良心。 走到河堤北边那片槐树林,地面明显黑下来。 芒种正低头胡思乱想,忽觉背后有脚步声,刚扭过头观看,眼前白茫茫一片迎面泼来, 接着眼珠子像被火燎了样样地刺痛。 〃啊………〃 芒种惨叫一声,蹲在地上捂住脸。 〃嘿嘿嘿嘿……〃 有人压低了声音冷笑。 芒种情知被歹人往眼里撒了灰粉,可惜睁不开。 〃谁?俺和你无冤无仇,为啥害俺?〃芒种痛苦地喊叫。 〃韭叶黄,有仇没仇你说不算,谁说也不算!〃那人阴阴一笑,〃啪〃地踢了芒种一脚。 芒种听出是〃小七寸〃的声音,心里暗暗叫苦。 〃小子,你使连环计,俺就使套白狼,这年头谁他娘狠谁沾光。你说你的连环计高妙, 还是俺这套白狼管用?〃〃小七寸〃恶狠狠地说。 〃俺实心实意给你唱戏,谁晓得有人捣乱?再说炸弹又不是俺扔的,谁扔找谁去!〃芒 种辩解道。 〃少他娘装蒜,你干的好事俺不知道?你先让那个骚娘们虚心假意答应,转过身来又 往窗户上扔烂砖,你说,世上有你这么如意的事体不?〃〃小七寸〃有些怒不可遏。 〃你把俺说糊涂咧,啥娘们啥烂砖的?俺听不明白!〃芒种用力挤着眼,盼着眼里的灰 粉被泪冲下。 〃捆上,不信不招认!〃〃小七寸〃一声断喝。 有人过来拎起芒种,反背了双手用绳子捆在树上,又把两脚捆住。 〃小七寸〃一把扯破芒种的小褂,从自己腰里掏出一把攮子,扎在他的心口上。 〃俺叫一二三,再不说让你把血流干!〃 〃你就是把俺剁成肉酱,俺也不明白!〃 〃小七寸〃的手腕猛挺,芒种一声惨叫。 〃说吧,这事体到底咋办?俺不信让你小子给玩喽。〃 〃你倒是说说看,俺到底咋骗你?〃 芒种眼里淌着流不尽的泪水,使劲像瞎子一样样地眨巴眼睛。 〃这他娘都是你们串通好的。那个臭娘们莲花白为要回东西,假意答应让俺日一宿。 俺送去的辰景,你偷躲在外面往窗户里扔破砖烂瓦,让俺日不成不算,还让脑袋起个大包, 你说,该咋处置你?〃〃小七寸〃越说越气。 芒种终于明白〃小七寸〃为啥暗害自己。 他惊异白玉莲的做法,更为她的大义感动。 白玉莲不是为了秧歌班的家当才牺牲自己的清白,是为了让他给师傅一个交待,不挨 师傅打骂。 芒种心里抖颤着一声声叫着〃亲姐姐〃,依然疼痛的眼珠子陡地睁大。他愤怒了,咬牙 切齿地叫道:〃'小七寸',俺告诉你,得亏你没把她咋样,从现在起,你心里就是有一点点贼 心思,俺把你挫骨扬灰,让你死上百回千回!〃 〃小七寸〃愣怔一下,继而〃嘿嘿〃冷笑:〃韭叶黄,这就由不得你咧。记得俺原先说 过的话不?放债就得收账,俺今天日不成你师姐,就得日成你媳妇。你说没和那个臭娘们串 通,半夜三更出来干啥?莫不是你想日她一宿?这下好,咱俩都有的日,谁也不闲着!〃 芒种破口大骂:〃畜生,你敢?〃 〃小七寸〃〃刷〃地撂下脸,伸手将芒种的腰带扯开,把裤子褪到脚踝底下,用攮子压 住他裆里的物什,阴森地说:〃你挑,要媳妇还是要它?〃 芒种晓得他心狠手辣,啥绝事也敢做出来,不由一阵惊惧。 〃说………〃 〃小七寸〃的手腕用了用力,裆里的物什奇疼,芒种倒吸一口凉气。 〃不说是不?不说俺就当你同意咧,就当你是自愿的!〃〃小七寸〃的攮子没有撤回。 芒种害怕了,心里狂跳不止。 从小到大,芒种只遇到过一件正儿八经的难事体,就是背着花五魁偷出乐器家伙和行 头唱戏。如今这把寒森森的攮子压在自己的命根子上,他是草鸡下来还是硬扛过去?服了软, 身子完完整整的,愣不在乎就得往后不能干男女之间的事体。要在以前,他也许会豁出去, 可是如今花瓣儿已不再是他的,这么做值不值得?他想让自己狠下心来,只要能躲过这一难, 只要保全了身子,管谁日谁哩。况且花瓣儿的裆里压根没有洞洞,根本日不进去。 芒种觉得自己不是人,出卖了自己的媳妇。可是,花五魁对他的怒骂和侮辱,又猛使 他有了一股愤怒,他跟花家已经没了关联,爱他娘咋着咋着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 各自飞。反正这辈子也落不下好,就算舍下身子保了花瓣儿,她心里再感激顶个屁用? 〃你家的院门平时上锁不?〃〃小七寸〃见他脸上有异,急忙问。 〃……上。〃芒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咋打开?钥匙哩?〃 〃门框……挡板上哩!〃芒种的精神完全崩溃。 〃小七寸〃撤回手,对旁边站着的两个兵说:〃堵上嘴,俺几时不回来你们几时别走, 明天咱去回民楼吃一顿,再到西关倚香楼日个通宵,行不?〃 两个兵同时答应:〃行,连长!〃 〃小七寸〃将攮子收回腰里,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蒙在脸上,看了一眼芒种,疾步 向南而去。 芒种的眼里几乎疼出血,想大声喊叫,张嘴的辰景,被一团烂布堵住。 两个兵〃嘿嘿〃坏笑。 这一瞬间,芒种的心死了七八个来回。 3 花瓣儿是个单纯的女子。 起初,她以为芒种离开是因为生了她的气,当花五魁将轰走他的事体连喊带骂地讲出, 她才晓得仅这半天的功夫,家里整个变了样样。 花瓣儿没想到爹会这么心狠,不管不顾女儿的心思。没了芒种,她算咋回事体哩?有 男人还是没男人?她舍不得芒种。从心眼儿里说,没成亲之前,她一直把他当成亲哥哥,她 觉得自己有个又当爹又当娘的爹,心里不缺啥,有个将来能成自己男人的哥哥,心里更是有 着有落。如今,爹的一阵子臭骂,让自己的男人说走就走了,她应该咋着哩?顺着爹还是向 着自己的男人?她不愿意让爹伤心,可是爹咋不为女儿想想哩?花瓣儿一时觉得男人走了, 爹也跟她再也不会亲近。 〃爹,你还让他回来不?〃花瓣儿无可奈何地哭着问。 〃他有啥脸回来?死在外边才好哩!〃花五魁的恨丝毫没有消减。 〃家当没喽咱再挣,他可是俺……俺哥哩!〃 花瓣儿腔子里惊慌不安,但是在爹面前还是没有直接说出〃俺女婿〃,而是把它换成了 〃俺哥〃。 花五魁晓得她的心思,不由一阵失望,咬了咬牙带着恼怒和悲腔说:〃你就晓得他,爹 哩?爹咋办?你要他还是要爹?〃 花瓣儿哭着说:〃咋这么说哩,你俩又不是仇人,干啥水火不容哩?〃 花五魁大声骂道:〃这畜生就是俺一生一世的仇人!晓得不?俺把他拉扯大,没成想他 像恶狗反咬俺一口!那家当不是别的,那是俺的命,俺的命根子!俺杀他十回也解不了心头 之恨!〃 花瓣儿见爹说得恶狠,半晌,软了声音说:〃爹,家当是你的命根子,那闺女是你的啥 哩?〃 花五魁愣怔片刻,咂出她的话软中带硬,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花瓣儿依旧软着声音说:〃他再不对也不是成心的,再说唱戏也是俺们一块儿唱的,你 没经闺女愿意就把他轰走,俺以后咋办哩?他要真不回这个家喽,俺还算有女婿不?〃 花五魁惊愕不已,万万没想到平时百依百顺的女儿,居然在这件事体上向着芒种,反 倒埋怨亲爹老子,他冷冷地说:〃敢情爹错咧!是不?〃 花瓣儿半晌一直低着头,此刻抬起头来望着花五魁道:〃爹咋错哩?是芒种不对,他罪 该万死!反正他是你养活大的,你把命要回去也是理所应当,你杀他吧,杀喽他咱俩就一样 样咧!〃 花五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问:〃啥叫一样样咧?〃 花瓣儿淡淡地道:〃爹没媳妇,闺女没女婿,花家几辈儿都缺半块儿,失不了传哩!〃 花五魁听罢,明白女儿已经怀恨在心。 花瓣儿又说:〃爹,俺是你生养的,俺劝不动你,可腿是俺的,俺去找他咧!找着喽俺 就回来,找不着俺也不回来咧!〃说罢,转身出屋。 花五魁绝望透顶,哑着腔儿喊道:〃瓣儿,你不要爹咧?〃 花瓣儿在外屋说:〃不是俺不要你,是你先不要俺们的!〃 花五魁没见识过女儿如此犟的脾气,惊慌地从炕上蹿下,越过她的身子,到院里把院 门反锁,把钥匙揣在怀里。 花瓣儿眼里没有一丝往日的乖顺,脸上冷得结了一层霜。 花五魁顿时腔子里空空落落,活像被女儿的眼神掏空了。 两人在院里定定地站着,半晌,花瓣儿扭身进了自己的西屋,撩被子合身躺下,腔子 里一阵哆嗦,想哭。她想芒种,不晓得他啥辰景才能回来,更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她希望芒 种也会像她念想他一样样地牵挂着,再大的委屈也不会永远离她而去。 花瓣儿咬着被角哭得很伤心,盼着芒种在外面转悠半天,散了心里的委屈再回来,甚 至还想顺着西厢房南墙根那棵香椿树爬出去找他。她不相信芒种像爹那样绝情,不会一去不 复返,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敲门,于是,念想着留了屋门等他。 窗纸〃忽〃地黯淡下来,屋里一片漆黑。 花瓣儿心里疼,觉得格外孤单,在炕上哭会儿坐会儿,坐会儿哭会儿,直到把身子坐 酸了,擦干泪脱衣裳躺下,睁大眼睛听外面的动静。 起风了,窗纸〃扑猎猎〃闪动。 花瓣儿等着、想着、盼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间,天上那个缺半块脸的月亮没了,被突然现身的乌云夺了性命。 花家五正三厢的四合院里又刮起打旋旋的罗圈风。 〃刷………〃 一道黑影顺着西厢房边那棵香椿树溜下,身形落地间侧耳听辨片刻,确信了没有旁的 动静,蹑手蹑脚走到院门前。 那人从门框挡板上摸索半天,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嘴里低低地骂了一声娘。 那人踮了脚尖,悄悄走到花瓣儿睡下的西厢,从怀里掏出一把攮子,背下刃上地从门 缝往上划,划着划着见门板并未上闩,不由心中一喜,揣了攮子双手捏住吊环,轻轻将门推 开。 〃刷………〃 就在那人进屋辰景不大,又一道黑影从香椿树上溜下。 他紧贴墙根站住,手中多了一件家什。 4 花瓣儿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还是那片飘着绿萍的草洼子,雪片样样的芦花飞得满天都是,芒种丁字步站在水面上, 不往下沉也不摇晃,花瓣儿看得好生奇怪。 〃哥,你咋站在水面上哩?!〃 〃瓣儿,你也来,这儿凉快,你看太阳多毒哩!〃 〃俺怕水,水不干净哩!〃 〃抱着你,来,伸手!〃 花瓣儿哆哆嗦嗦向前伸手,快要抓住的辰景,他却突然沉入水底。 水很稠,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溅起水花。 〃哥………〃 〃哥………〃 花瓣儿急得叫了几声,水皮儿纹丝不动。 她急了,刚要回身喊人,却猛地和人撞个满怀。那人紧紧抱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花瓣儿睁眼一看,原来是芒种。 芒种向她眨眨眼,脸上的笑样样极是欢喜、神秘。 花瓣儿倒了两口气,〃哇〃地哭了。 〃哥,你咋这么狠心吓俺哩?俺以为你走咧,不要俺咧!你真坏哩!呜呜呜呜……〃 〃瓣儿,哥啥辰景也不敢不要你哩,你是俺的命根子,没你俺咋活哩?再说……再说 俺还没娶你哩!瓣儿,瓣儿……〃 〃哥,你快点娶俺吧,俺愿意让你耍着酒酒睡哩,俺也愿意让你使劲攮扎,只要你欢 喜,俺再也不嚷叫疼咧!呜呜呜呜……〃 〃好瓣儿,真听话哩,俺看你的酒酒长大咧不?〃 花瓣儿使劲挺挺胸脯,一双凉凉的大手就整捂在两个酒酒上。 花瓣儿生怕芒种再突然神奇地消失,胳膊猛地拢过来抱住他的腰,两腿也高翘着交叉 了将他牢牢箍住,好让芒种裆里硬硬的物什抵住她的软处。 〃哥,俺不怕疼,也不嚷叫,你使劲攮扎吧!俺愿意让你欢喜哩!〃 芒种不说话,腰身猛地用力。 花瓣儿觉出一阵剧痛,硬是咬牙挺住。 芒种疯了样样地攮扎,花瓣儿全身抖嗦不止,直到他停下来,软处已疼得近乎麻木。 〃哥,俺不疼,你咋停咧?呜呜呜呜……〃 〃……〃 〃哥,你咋咧?〃 〃……〃 〃哥,哥………〃 花瓣儿久叫不见人应,迷迷糊糊睁开眼,屋里哪有芒种的身影? 花瓣儿失望至极。 〃哥,你咋又吓俺哩?快出来吧,俺这回没嚷叫哩………〃 花瓣儿坐起身来低低的声音说着,脑子里混沌一片,分不清刚才是梦是真。她想下炕 看看芒种是不是躲在外屋,可是裆里软处的剧痛使她迈不动腿。 〃哥,你别躲,俺晓得你回来咧,别让俺着急,快进来………〃 外屋没有人应。 〃吱………〃 花瓣儿仿佛听到开门的声音。 〃哥,哥………〃 花瓣儿急了,大着嗓子喊叫起来。 〃深更半夜嚷啥哩………〃 东屋里传出花五魁的声音。 花瓣儿怕芒种回来被爹撞见,急忙应道:〃没啥,俺刚才做梦哩………〃 花瓣儿心里疑惑。假若芒种真的回来,咋会不说话又走哩?莫非他没回来,刚才是做 梦?她思忖半晌,觉得不是做梦。她确信芒种真的回来过,因为裆里软处的疼是他弄的。 最后溜进院的那道黑影,一直提着家什在窗下偷听,直到屋里有了下炕走路的声音, 慌忙兔子样样地窜到南墙边。 花瓣儿在炕上哭啼啼的言语,让他听了个详实,那一阵响动更让他身上的血全涌到蒙 着的脸上,纵是喘吁吁地站在墙边,心里还痒痒得没着没落。他觉得裆里热乎乎的,左手不 由向那物什摸去,待摸到那根木棒样样的硬物,身形竟狂抖不止,险些跺脚喊叫起来,他惊 异偷偷听了屋里几句连哭带央求的话,裆里居然像吃饱撑着样样地一挺一挺,再也没了安分。 〃日他娘,鸡巴可算能打嗝咧!〃 他心里恶狠狠地一阵臭骂,腔中涌上一阵狂喜,顿时觉得通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西厢房的门一响,有人从屋里出来,踮着脚尖直奔南墙。 〃呸!日她个大小闺女不开花的蝎子逼!敢情豁出去让俺日,白忙活半天,一点也不 过瘾!〃 那人低低地嘟囔着,前脚刚拐过墙角,就觉一道风声直扑面门。 〃啪嚓………〃 憋在嗓子眼儿里的惨叫还没冒出头,一件裹了厚布的家什将它平拍回去。 〃扑通………〃 那人栽倒在墙边。 〃刷………〃 〃刷………〃 一阵雨点子凑兴样样地砸下来,溅在地上的血水水成了稀泥。 5 不大不小的雨忙活半夜,天亮松下劲来,空气里飘着好闻的土腥味道。 兔子毛起得早,起来之后开始在街上转圈遛腿,他不看啥也不找啥,就是多年攒下的 毛病。 兔子毛的毛病不少,外号便是由毛病叫起的。他脾气阴阳,前几年五冬六夏都不摘耳 朵上戴着的兔毛耳封子,辰景长了耳朵两边捂得发白,有人说他老了,他不服气,硬说头发 上粘的是兔子毛,于是,李柄儿的真名就变了样样。他昨夜没睡安稳,本想天刚黑的辰景到 薄荷巷找花五魁说说唱戏的事体,但是又怕遭报怨。他的年纪在花家班最大,又答应了芒种 的央求,说啥也得挨几句挖苦,所以磨蹭到天亮才犯着嘀咕一路走来。 薄荷巷地势低,积水多。兔子毛迈着两条罗圈腿在窄窄的街筒子里挑拣没有水洼儿的 地皮走,大脚片子跳来跳去,像过年过节扭的老婆子秧歌。转过薄荷巷,他抬起一直低着的 头,待眼神盯在高高的垂花门上,两条罗圈腿突然一动不动,接着又疯狂抖颤起来。他想张 嘴,说啥也喊不出声,大脚片子向外掰着,细长的弯腿哆嗦得像深插进土里的两把对面笑的 镰刀。 〃老……老板,你家……出事体咧………〃 半晌,兔子毛终于喊出一句话。 花五魁和花瓣儿都没睡好,天未亮就醒了,躺在炕上各想各的心事,猛听兔子毛喊叫, 都慌忙穿上衣服跑出来。 花五魁开锁拉门,被眼前的景致吓得颜色更变。花瓣儿更是见鬼样样地惊叫着躲在他 的身后。 门框上,一具光溜溜的尸首被麻绳勒住脖子,面朝正南来回打晃。 〃是……俺哥不?〃 花瓣儿闭眼喊着哭腔。 她晓得爹将芒种轰走之后,芒种肯定心里不痛快,怕他心里想不开寻了短见,吊死在 家门口。 花五魁听花瓣儿喊叫,心里也是一惊,自然想到昨天对他的愤怒和绝情,不由乱了方 寸。 〃老李,……是谁?〃花五魁紧张得说不成话。 兔子毛光忙了惊慌失措,没顾着看死的是谁,大着胆子凑近,看看那张几乎被拍烂的 脸,摇摇头:〃不是芒种,这个人……不认得哩!〃 花五魁闻言,急得跳起来:〃那咋死在咱门上?想法子弄走哩!〃 花瓣儿放下心来,长吐一口气。 兔子毛愣愣怔怔地问:〃弄到哪儿哩?〃 花五魁说:〃河里。〃 兔子毛着急地说:〃不行,堤上有人遛弯咧,先弄到院里藏喽,天黑再往河里扔!〃 花瓣儿跺脚道:〃别,俺以后就不敢往家里呆咧,还是报官吧,反正不是咱杀的。〃 她的话音落地,花五魁和兔子毛都是一愣,恍然醒过神来。 〃对呀,咱藏个啥哩?人又不是咱杀的!〃兔子毛说。 〃不行,硬说是咱咋办?毕竟死在咱家咧,说不清哩!〃花五魁有点迟疑。 〃别犹犹豫豫的,快拿主意吧,晚喽就更糟咧!〃兔子毛后退两步左右看看,河 堤和堤下的路上空无一人。 〃往下弄!〃 花五魁说着,快步走过来,伸胳膊抱住尸首的两条光腿,往上挺劲的辰景,嘴里低声 喝道:〃解绳套!〃 兔子毛抖颤着将绳套解下,两手却不敢摸尸首的一身白肉。 〃再看看有人不?〃花五魁急红了眼,抱着尸首喊叫起来。 兔子毛又后退两步左右瞅瞅,摇摇头。 〃老李,下手吧,扔………〃花五魁嘴里嚷着,抱了尸首踉踉跄跄直奔河堤。 兔子毛狠拽了尸首一只胳膊,随着他蹿出去。 〃干啥哩………〃 二人叫齐了劲将尸首往河里扔摔的辰景,身后猛地响起一声喊叫。 〃扑通………〃 花五魁和兔子毛吓得魂飞胆散,尸首摔在堤岸上。 〃好哇,青天白日之下,你们竟敢毁尸灭迹!〃那人说着,凑过来看躺在堤上的尸首。 花五魁慌乱间瞄一眼来人,原来是个当兵的。 当兵的倒拎了大枪,一眼认出死人是谁,愣怔片刻突然撒腿往东飞奔。 〃拽住他………〃 花五魁最先醒过神来,朝兔子毛大喊。 兔子毛也急红了眼,往东蹿出十来步,猫腰从地下拣起一块砖头,死命朝当兵的扔去。 砖头贴着当兵的耳朵飞过。 当兵的往前跑着跑着,猛转身端起大枪瞄向兔子毛。 〃啪………〃 一声脆响,兔子毛的左腿飞出血花花,扑通跪在地上。 〃他娘的,你还想害俺?把腰带解下来,把他绑上,不然穿喽你的糖葫芦!〃当兵的一 步一步逼过来,枪口对着兔子毛的脑袋说。 〃老板……〃兔子毛慌了,忍住剧痛望着花五魁。 〃绑吧!〃花五魁晓得躲不过这一劫,走到兔子毛跟前,闭上眼睛。 兔子毛抖颤着解下腰间的布条条,把花五魁反绑住胳膊。 〃趴到他背上,走!〃当兵的又对兔子毛说。 兔子毛单腿撑地,乖乖趴到花五魁背上。 花五魁无奈,背着兔子毛向东而去。 〃爹………〃 花瓣儿早把这骇人的景致看在眼里,在后面扶着门框一声惨叫。 〃喊啥?再喊把你崩喽!〃当兵的掉枪口指着花瓣儿。 花瓣儿吓得缩回身子,耳朵底子里听见花五魁酸酸的一句话: 〃瓣儿,咱家祸不单行咧!到你大爹家呆几天吧!〃 第十章 芒种后悔得要死,恨自己在〃小七寸〃的攮子逼迫下成了出卖媳妇的孬种。虽 然花瓣儿的身子有毛病,可她毕竟是个好闺女,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子。芒种心里念想着, 如果花瓣儿躲过这一劫,他一定舍了命地跟她好,再也不胡思乱想。就算花五魁还不信他, 就算他在定州没有扎锥之地,就算他走街串巷到处讨饭,也要和花瓣儿安安生生过光景。 1 夜里突然掉雨点子的辰景,芒种还绑在槐树林里。 两个当兵的本想找个地方躲避,又怕芒种脱绳逃走,只好蹲在地上用脱下的褂子支成 凉棚,心里对〃小七寸〃骂个不停。 天亮以前雨停了,槐树林里黑下来。 两个当兵的还不见〃小七寸〃,心里直犯嘀咕,不晓得放人还是继续等。后来两人商量 着,一个把芒种带回兵营,一个去花家班探探风声,没想到正好撞到花五魁和兔子 毛往河里扔〃小七寸〃的尸首。 芒种的嘴被堵了半宿,腮帮子引得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0 部分阅读 毛往河里扔〃小七寸〃的尸首。 芒种的嘴被堵了半宿,腮帮子引得脑袋疼痛欲裂,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这半宿,芒种觉得像活了几辈子那么长远,脑子里闪回着〃小七寸〃欺负花瓣儿的景 致,心里盼着花瓣儿没给他开门,盼着花瓣儿认出他来,嚷叫着把东屋里的花五魁吵醒,盼 着花五魁把他吓跑。 可是,〃小七寸〃现如今还没露面,肯定出了大事体。 芒种怕〃小七寸〃在打斗中说出是他愿意的。如果那样,不但花五魁恨不得要杀死他, 就连花瓣儿也得恨不得把他咬死。当然,〃小七寸〃没露面的另一个可能,就是已经被花五魁 打死在院里,可是,花五魁的身子还没完全好利落,他能抵挡住〃小七寸〃么? 为难死人的事体过去了,芒种才后悔得要死,恨自己在〃小七寸〃的攮子逼迫下成了 出卖媳妇的孬种。虽然花瓣儿的身子有毛病,可她毕竟是个好闺女,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 子,他对不住她。 芒种心里念想着,如果花瓣儿躲过这一劫,他一定舍了命地跟她好,再也不胡思乱想。 就算花五魁还不信他,就算他在定州没有扎锥之地,就算他走街串巷到处讨饭,也要和花瓣 儿安安生生过光景。 他想着想着,眼里的泪成了喷泉。 〃啊哈哈哈哈………〃 快走出槐树林的辰景,芒种耳朵底子里猛地炸响一声鬼妖样样的怪笑。 哭笑声来自身后。 〃啊哈哈哈哈,拿命来呀,拿你的命来呀………〃 当兵的走在芒种身后,本已被前面那声怪笑吓得险些尿裤子,又听了这句不男不女尖 着嗓子的哭嚎,吓得两步跨到芒种前面。 芒种本是蔫大胆儿,不信鬼神,听了这动静以为有人救他。他仔细辨认着那尖尖的声 音,晓得是捏着嗓子喊叫,听着似乎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最后这声嚎叫像憋闷在瓮里的动静,真切又很遥远,尤其是那个〃来〃字,拖腔极尖 极响,竟将树叶上的水滴震得〃噼里啪啦〃往下坠掉。 凉水滴砸在当兵的后脖梗上,他双腿一阵抖颤,仿佛掉下来的是些透明的小鬼,滴溜 溜在地下打个旋子,就会站起来变成人形。 芒种用眼瞄了瞄他,晓得他胆小如鼠,嘴里故意神秘地催喊道:〃快跑哇,冤魂又找替 身哩!这儿吊死的是寡妇,抓住了就变女的哩!〃 当兵的闻言,想也没想,抬腿便是一通飞跑。 〃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哭笑又回荡在黑乎乎的槐树林里。 芒种不害怕,反倒觉得过瘾,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他心里得意,见当兵的跑出老远, 自己也小步颠着,没颠几步,转身朝西边一条小路钻下去。 槐树林西边是东马道的地界。 芒种横穿了十字街到南城门的那条大道,再往西穿过福音胡同,一直往北疯跑没多久, 便到了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 芒种站在院里愣了。 其实,他刚才转身往西跑的辰景,并没想好去哪儿,天晓得咋就轻车熟路回了自己的 〃老家〃。 秧歌班的门窗都用青砖堵了,那是战事要来的那天下午垒的,如今看着它们, 芒种觉得恍如隔世。他的手还被反绑着,走到墙角背过身子将粗粗的麻绳磨断,活动活动手 腕,站在门前愣了愣,伸手将上面几层砖扒下,露出门板上青绿色的铜锁。 芒种几天前走的辰景,事先把钥匙埋在了东窗跟下。他弯腰扒开湿土,找出那根拴着 红布条的钥匙,又用手把土坑抚平,返身打开门。 芒种熟悉屋里的一切,晓得火镰和油灯在哪里,但他不敢点,只是用脚趟到铜盆洗了 洗泥手,然后一屁股坐在炕上。 从昨天唱戏的辰景开始,他疯了样样地跑着找花瓣儿,又在雨中绑着淋了后半夜,身 子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其实,他不想躲避在这里,他不放心花瓣儿,想晓得到底发生了啥事 体。但是,他不敢出去,怕〃小七寸〃和当兵的再把他抓住。芒种心里雪亮,假如〃小七寸〃 天亮之前真回到槐树林,他的命也就上了西天。 想起〃小七寸〃,芒种眼里直蹿火苗子,想起花瓣儿,眼里又冒喷泉。这一热一凉的念 想使他通身陡地一阵晃颤,将自己吓了一跳,心里〃扑通通〃狂跳不止。他清楚地感觉到, 自己已经动了恶狠狠的杀机。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堂屋的大瓮旁边,伸手从里面攥住葫芦瓢,捞出一瓢凉水仰脖灌 进肚里,倒在炕上,闭了酸疼的眼睛。 2 白玉莲后半夜根本没睡,一直苦想芒种走后的那串脚步声。 吃罢早饭,她匆匆洗把脸,将秧歌班的行头家什装到车上,向薄荷巷走来。 她真庆幸那通没头没脑的砖头瓦片,要不是它们〃噼里啪啦〃地破窗而入,定被〃小 七寸〃糟蹋无疑。其实,她睡不着的原因,还有就是不晓得那些救命物的来路。谁会在紧要 关头帮一把哩?是街坊邻居?还是芒种? 白玉莲觉得不是街坊邻居。他们平时睡得早,〃小七寸〃来时又没有响动,二人更没争 吵打闹,咋会发现屋里有事体?她认为是芒种,一定是来找她的辰景撞上了出手相救。可是, 她不明白,〃小七寸〃走后他咋不进家哩?他晓得她胆小,肯定会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至少 也得等她安稳了才能离去。莫非害怕她又破了誓言? 女人总是心细,她觉得到了师傅家,只需看上一眼他的眼神和面色,便知是不是他干 的。 白玉莲走的大道,还未出宝塔胡同西口,老远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们从南大街往南城门 飞跑。她晓得准是谁家又出了啥稀罕事体,急忙紧跑几步,走出胡同口。 〃出啥事体咧?〃白玉莲拦住一个媳妇问。 〃还不是你师傅家,听说把当兵的一个连长弄死咧,人家一溜一行去抄摊儿哩!唉, 奉军抓喽晋军抓,咋跟当兵的连上蛋咧?〃那人认出白玉莲,神色慌张地说。 白玉莲心里〃格登〃一下,腿有些打软,猜出〃小七寸〃从她家走后,可能去了薄荷 巷祸害花瓣儿,又让芒种给弄死了。 她不敢再把秧歌班的行头家什往薄荷巷拉,转身推回家,把东西扔到堂屋地上,锁了 门一口气往西跑。刚朝南拐,就见一群群的百姓随着一队当兵的向北走来,花瓣儿五花大绑 着哭得和泪人一样样,趔趔趄趄被推推搡搡着走在前头。 白玉莲心里一急,哭着跑向人群,随花瓣儿往北走着大声问:〃瓣儿,瓣儿,这是咋咧?〃 花瓣儿看见她,更是一声亮亮的哭嚎:〃姐,咱遭咧大罪咧………〃 〃到底咋回事?芒种咋会杀人哩?〃 〃不是他杀的,兔子毛到咱家的辰景,'小七寸'就在门框上吊着哩………〃 白玉莲心里暗暗宽敞些,又问:〃凭啥冤枉咱哩?〃 〃他们说当兵的把爹和兔子毛押走的辰景,俩人合计着把当兵的砸个半死跑咧………〃 〃咋抓你哩?是他们冤枉咱在先。〃 〃抓俺让爹出来换呗,爹叫俺去铁狮子胡同,俺还没动身哩………〃 〃俺去报官,说他们冤枉人!〃 〃姐,家当让他们抄咧,房子让他们点咧,咱家败人亡咧,报官还有啥用哩………〃 〃芒种哩?他上哪儿咧?〃 〃昨天走喽就没回来,姐,你快去找他吧,叫他托人救俺和爹哩………〃 白玉莲还想往下问,几个当兵的把她推搡到一边。她的脑子有点不转弯,愣愣怔怔看 着人群走远,撒腿往薄荷巷跑去。老远,看到南边天上的异样,晓得那五正三厢的房子已经 化成灰烬,可她还是止不住脚步,直到没了气息样样地站在它面前,全身抖得溜圆。 那道垂花门还在,它孤傲地站在前面,镇守着一堆废墟。 3 花五魁和兔子毛猫躲在胡大套家的地洞里。 其实,从兔子毛刚趴上花五魁后背的辰景,两人就开始编算着脱身之计。花五魁故意 紧颠几步贴着右边的高墙走,因为墙头上有支着〃人〃字的青砖。兔子毛听清了花五魁嘴里 的嘀咕,趁花五魁停下来回身的辰景,右手顺势把一块砖攥在手里。花五魁假装喘气,让当 兵的帮忙系上散开的鞋带,当兵的破口大骂,猫腰将花五魁的鞋带揪断后骂咧咧从下往上起 身,兔子毛手里的砖也顺势从上往下猛砸。花五魁看当兵的〃扑通〃倒地晕死过去,背着兔 子毛拐过南城门,一路没命地钻胡同奔了正北。 小晌午,秀池给两人送饭的辰景,变声变调地说了薄荷巷的事体。 花五魁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泪水纵横,后悔没有一砖把那个当兵的拍死,反让他缓 过气来张罗人把家烧个一干二净,气恼花瓣儿没听话到这儿躲避,落了个让晋军抓走。 如今,他顾不得那五正三厢的家,就是担心花瓣儿的安危,闺女落到这些如狼似虎的 兵手里,还有什么好事体? 花五魁对秀池说:〃嫂子,俺得出去,俺得把瓣儿换出来!〃 秀池着急地说:〃出去不是个死?咋还往人家枪口上撞哩?〃 花五魁说:〃瓣儿咋办?当兵的不是人哩,俺怕那些狗日的……〃 花五魁瞄一眼躺在干草上的兔子毛,话只说了一半。 秀池晓得话里的意思,六神无主地打个咳声道:〃你先别着急,等你哥给老李拿药回来, 听听他咋想的,就怕你去喽他们也不放人哩!〃 兔子毛疼得吸着凉气说:〃要不俺出去把瓣儿换回来?就说事体都是俺干的。〃 花五魁说:〃那咋行?本来就连累你咧,俺不能不仁不义哩!〃 兔子毛激动地说:〃谁叫俺一家子吃你的喝你的哩,就当是报恩咧!〃 花五魁不高兴地道:〃这叫啥话?花家班没你还不行哩,你这么说成心不把俺当人咧!〃 花五魁话音刚落,洞口的石板〃当〃地一响。 秀池说:〃你哥回来咧,咱商量商量。〃 胡大套提了一个药包,递在秀池手里,对花五魁说:〃打听清楚咧,瓣儿押在大道观, '小七寸'那个连就驻扎在后院,你说咋办?〃 花五魁说:〃能托欧阳先生想想法子不?他住在那儿哩。〃 花五魁嘴上这么说,完全是急慌得没了办法。前阵子他被李锅沿押在大道观的辰景, 就可着嗓子喊过他,结果没有应腔。从那会儿到现在,一直没有见过欧阳先生的人影。 胡大套说:〃别提他咧!俺刚听说,这事体全他娘是他弄的。晓得不?戏台前那几个炸 药包,是他指使九中学生干的,当兵的查出来咧,都让人家逮咧,还从他屋里搜出好多传单 哩!〃 花五魁吃了一惊,不相信样样地说:〃欧阳先生咋干这哩?不会吧?〃 胡大套说:〃是真的,俺回来的辰景,碰上警察局一个徒弟,他亲口说的,人现在就困 在大牢里。他还说找着'小七寸'的衣裳和杀他的凶器咧。〃 花五魁急道:〃瓣儿的事体咋办?〃 胡大套说:〃实在没法子,俺纠集百十个徒弟带着家伙天黑救人,你说哩?〃 花五魁摇摇头道:〃别,弄不好又要死人,俺还是出去把瓣儿换回来吧,说啥也不能让 孩子遭殃哩!〃 胡大套难过地说:〃兄弟,这事体哥哥替不了你咧!不过,出去也别找当兵的,不如到 咱定州的警察局,反正你是清白的,先把你扣在局子里,让他们通知当兵的放瓣儿回来,只 要你不落到他们手里,咱再求人活动。〃 一席话提醒了花五魁,他兴奋地说:〃俺想起来咧,老蔡跟那个局长有关联哩!〃 胡大套急道:〃蔡仲恒?咱去找他!〃 花五魁身形未动,忽又苦着脸说:〃不行,不能找他,这是让他丢脸的事体,还是俺去 吧!〃 胡大套说:〃啥辰景还顾脸面?让瓣儿出来为止呗!〃 花五魁摇头道:〃不行,让他求,一辈子还咋见人哩?咱走吧!〃 胡大套不晓得蔡仲恒与吴二造有啥关联,见花五魁态度坚决,一时没了言语。 花五魁说:〃哥,要走趁早,俺不想拖延,局子里的人找当兵的还要工夫哩,说啥也得 天黑前让瓣儿回来。〃 花五魁说着,又看一眼兔子毛,愧歉地道:〃老哥,五魁对不住你咧!〃说完,猫腰走 向洞口。 兔子毛激动地在后面说:〃老板,你是有福之人,能躲过这一劫,花家班不能绝哩!〃 花五魁出了地洞,看看秀池,眼圈一热,佯装没事样样地说:〃嫂子,兄弟这一去,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瓣儿就依靠你咧!俺把芒种那狗日的轰走咧,你要不嫌弃瓣儿,让她当闺 女当儿媳妇都行哩!〃 秀池拍拍花五魁身上的浮土,哭了:〃兄弟,这是咋咧?你得罪哪路神仙咧?咋倒霉的 事体都往你身上栽哩?你哥和俺这辈子没有兄弟姐妹,你就是俺俩的亲兄弟哩,瓣儿的事你 别管,俺以后把她揽在怀里贴在肉上哩!〃 花五魁嗓子哽了哽,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迈大步出了院门。走出老远,藏在眼底的 泪珠子随着一颠一颠的身形才渗出来,洒落在泥泞的路上,溅到浅浅的水汪儿里。 4 警察局在县衙的西院。 胡大套以前来过几回,都是几个警察徒弟请他聊天,喝几口茶嗑几把瓜子就走。 雨过天晴后的太阳好毒,地上蒸起的潮气吸到肚里有些腥粘。胡大套敞了怀和花五魁 向大门口走来,两人的腿都沉得像灌了铅水水。 也是该着有事,警察局的大门紧锁。 胡大套看了那把大铁锁,急得眼里直想喷出火来将它烧化。 花五魁打了个咳声道:〃哥,该咱命里多灾多难,别想旁的了,去大道观吧,好歹把瓣 儿换出来,咱心里也就安生咧!〃说完扭身就走。 胡大套原地转几圈,没奈没何地相跟着奔了大道观。 城里人都晓得花家出了事体,乍见花五魁大摇大摆走在街上,都奇怪地询问。待他们 弄清他去大道观换自己的闺女,不由随在后面一溜一行地齐齐向西而去。 老远,大道观门口两个站岗的兵看见二百多百姓向前拥来,急忙嚷叫着用枪指了人群。 人们停住脚步,花五魁和胡大套走到跟前。 〃干啥的?〃当兵的喝问。 〃俺就是你们要抓的人,把俺闺女放出来,俺进去!〃花五魁说。 〃你……你再说一遍?〃当兵的有些不相信。 〃叫你们当官的出来,俺要换人!〃花五魁又说。 两个当兵的互递眼色,其中一个提枪跑向院里,另一个把枪口顶住花五魁的前胸。 辰景不大,院里拥出三四十个当兵的,〃忽啦〃将花五魁和胡大套围住。 胡大套并不害怕,瞪了眼说:〃这是干啥?你们说话算数不?〃 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坏笑着说:〃算不算数俺也说喽不算,反正俺们都不愿意换,换喽就 没的看咧,你说看他有啥劲?〃 当兵的哄堂大笑。 胡大套恼怒地道:〃再吃军粮也是爹娘生养的,谁也有姨娘姐妹,你说这话算他娘人 不?〃 那人涨红了脸,不再说话。 当兵的也被说得一愣,齐齐收住笑。 〃贾连长来咧。〃有人低低的声音说。 当兵的闻听,自动闪开一道缝。 从院里走出三个当官的,站在花五魁和胡大套面前,其中一个满脸疙瘩的人看看花五 魁又看看胡大套,阴狠地说:〃是谁?〃 花五魁说:〃俺。〃 那人一挥手:〃绑了!〃 胡大套大声喝道:〃慢,先把人放出来。〃 那人又一挥手,几个当兵的向院里跑去。他上下打量花五魁几眼,幸灾乐祸地说:〃那 个断腿的咋没来,死咧?〃 花五魁说:〃跟他没关系!〃 那人急跟着说:〃都是你一人干的?〃 花五魁说:〃和俺也没关系,俺早晨开门的辰景,他就在门框上吊着哩。〃 那人恼怒着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俺三弟疯咧自己吊在你家门上?你咋不上吊?〃 花五魁还未说话,胡大套急了眼,放声骂道:〃嚎叫你娘的蛋哩!看你长得这副揍性就 像个匪类,和'小七寸'差不了毫厘!俺告诉你,警察说清早的辰景那尸首都硬咧,死也死 在半夜里。俺兄弟要是杀喽他,还不早早扔到河里?还有,他的衣裳被人家扔在县衙门口, 拍他脑袋的木棒也裹在里面,那是奉军的杀威棒,俺兄弟上哪儿讨换去?那是真凶向你们示 威哩!〃 那人一时愣住,没有说话。 胡大套又喊:〃俺念想你们是兄弟,奉劝一句,你没本事找真凶还是想赖俺兄弟?你杀 喽俺兄弟报的也不是真仇,说不定真凶还瞄准喽杀你哩!〃 胡大套一番喊叫,那人面色更变。 胡大套说到气头上,忽见当兵的都扭头看院里,估摸是花瓣儿出来了,急忙对花五魁 低声说:〃兄弟,到里边掂量着点,别吃喽硬亏!〃 花五魁说:〃放心吧,瓣儿没事体比啥都强!〃 花瓣儿眼里的泪没干,不晓得为啥被当兵的放出来,猛见花五魁站在人群里,脸上不 由一喜一悲。 〃爹,你咋这么糊涂哩?呜呜呜呜……〃 〃瓣儿,爹没杀人怕啥?上回不也冤枉一回,最后出来咧?爹担心你在里面受屈哩, 跟你大爹回家吧!〃 〃爹,还是你走吧,他们不讲理哩!呜呜呜呜……〃 〃听话,爹能跟他们讲清楚,他们也是明眼人。〃 〃俺哥回来咧不?咋还不露面哩?〃 〃别提这个狗日的,没他咱还不家败人亡哩!〃 〃你真不要他咧?俺往后咋办哩?〃 〃别让爹闹心,往后……往后的事体就听你大爹大娘的,回吧!〃 花五魁说完,看了一眼远处簇拥着的人群,感激地拱了拱手,迈步向院里走去。 花瓣儿和胡大套眼看着当兵的将他团团围住,直到拐弯不见身影才恍恍惚惚地挪动脚 步。 〃大爹,怕俺爹被他们打死哩!〃花瓣儿哭着说。 〃放心,你爹福大,命里能躲好几劫哩!〃 〃当兵的不讲理,不是人哩!〃 〃没事体,只要他抗过今天下午,俺就有法子咧!〃 〃啥法子?〃 〃别管咧,俺心里有数!〃 5 花五魁心里像面明镜,晓得进了大道观纵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好在他少了牵挂,毕竟 女儿没有危险,能安安稳稳呆在胡大套家里。 花五魁被当兵的带到大殿,不由分说见了绑绳,拴在一搂粗的柱子上。 〃你凭啥说人不是你杀的?〃贾连长阴阴阳阳地问。 〃你凭啥说人是俺杀的?〃花五魁理直气壮地说。 〃俺三弟去你家才死的,能说不是你干的?〃 〃他没进俺家门,俺凭啥承认?警察说他是半夜里被人拍死的。〃 〃你怕丢人不敢明说,越不说越证明就是你干的!〃 〃俺不晓得你说啥?反正俺冤枉。〃 〃操你娘,到如今你个逼养的还装蒜,俺三弟闷得慌到你家日你闺女,院里只有你一 个男的,不是你杀了他还有谁?〃贾连长恼羞成怒。 〃俺操你血娘,胡说你娘的逼哩!你纯粹没缝下蛆!〃花五魁满面通红,破口大骂。 〃哈哈哈哈,敢情还不好意思哩!俺三弟三更半夜就是去日你的闺女,还是她女婿让 去的哩。你家院门的钥匙藏在上边挡板上,是不?那是他说的。其实俺三弟死得不亏,日了 你们定州最有名的美女,死喽也是风流鬼哩!哈哈哈哈!〃 花五魁听罢,如同五雷轰顶。 花五魁可以不相信〃小七寸〃欺负花瓣儿,但是相信芒种告诉〃小七寸〃家院门的钥 匙放在哪里,一定是这狗日的起了歪心,报轰出家门的仇哩!那天的钥匙没放在挡板上,自 己揣进了怀里,难道〃小七寸〃越墙而入,欺负成了花瓣儿?毕竟他在夜里听到了屋里的动 静。 花五魁心里一阵哆嗦,将芒种恨得咬牙切齿。 〃哈哈,没话说了吧?〃贾连长幸灾乐祸。 〃狗日的,人说不定是他杀的哩!〃花五魁咬着牙道。 〃谁?你说芒种?除非他会分身术,他在树林里被绑到天亮才走的。晓得不?俺三弟 原是去日那个'莲花白'哩,不成想被一通砖头砸出来咧,这扔砖头的是他还差不离。俺也 纳闷,莫非他俩勾搭着哩?要不咋救喽师姐反让别人日自己的媳妇哩?哈哈哈哈!〃 花五魁被他的话说得崩溃,眼里滚过疑惑和绝望。 贾连长又说:〃亏你他娘的识相,早早滚出来咧,不然的话,这帮弟兄一宿不把你闺女 日个滚瓜烂熟才怪哩!说吧,到底咋害死俺三弟的?早死早超生,省得老是惦记!〃 花五魁腔子里一烫,眼里的大泪珠子烧开了锅,悲愤地说:〃俺花五魁一辈子心高气傲, 悔不该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悔不该落到你们这帮狗日的手里。说下大天来,俺已经多活 十四年咧,有啥可怕的?不过,俺死之前再说一句,人不是俺杀的,你想栽赃陷害,随你们 便!〃 贾连长〃腾〃地跳起来,指着花五魁的鼻子骂道:〃你个狗日的,跟老子耍起骨头来咧, 晓得不?老子自小就是啃骨头长大的!你以为光杀人的罪名就完咧?九中戏台前那几个炸弹, 没准也是你们戏班子和那个先生串通好的。俺小手指头一拨拉,你就得背上私通共产党的罪 名,晓得咋处置不?立斩不饶!〃 花五魁冷笑道:〃舌头在你嘴里,随便说。芒种这狗日的唱戏,俺压根就不晓得,这都 是他一手操办的,要通也是他通!〃 贾连长见花五魁嘴硬,招手叫来大殿门口半晌都低着头的一个人,用手指着地上鸭蛋 粗的木棒,恶狠狠地说: 〃李锅沿,俺睡一觉醒过来,要看见这棍子断成三截。少一截,撕喽你娘的裤衩 子!〃 说完,气咻咻地迈步出门。 那人应了一声,抄起棍子阴阴阳阳地抬起头,脸上是比蝎子笛儿(注:方言,蝎子尾 巴)还毒的笑。 花五魁听到李锅沿的名字暗吃一惊,待定睛细看,可不就是他?他啥辰景白骨精样样 地摇身变成了晋军?这才叫刚出狼窝,又进了长着大牙的虎口。 〃师兄,没想到在这儿候着你吧?你让俺脱喽奉军的衣,俺又穿上咧晋军的衣,这叫 一天河东一天河西。俺还没打过人哩,一会儿打的地方不对,别忘喽言语一声!〃李锅沿说完, 阴森一笑。 〃瞧人家骂的你是啥?还不如一条狗哩,有种你把俺打死,打不死奉军来喽你就得死!〃 花五魁一脸鄙夷。 〃啪………〃 李锅沿抡棍子照着花五魁的肚子打下去。 花五魁铁了心不求饶,忍痛笑着让他看。 〃啪………〃 〃啪………〃 〃花五魁,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说俺也以为你杀咧俺姨家五口,俺今儿要借晋 军的棍子打死你!〃 〃呸………〃 花五魁猛朝他吐口唾沫,愣让脸上的笑样样凝固。 6 天黑得有些迟。 小半夜的辰景,大朵大朵的云彩像刚出围栏的羊群,一步步拢了堆向着正西疏散。 胡大套坐在院里,死等东边那溜无边无际的乌云遮挡月亮。地上放着的半瓶酒快喝干 了,乌云开始挪动脚步。他蹑手蹑脚进屋,借着天光看看熟睡的秀池和花瓣儿,从堂屋里拎 出那把花板刀,在院里换上一身利索的扎脚皂衣,背上多年不用的百宝囊,反锁房门直往胡 同口而去。 整整一个下午,胡大套越琢磨越不对劲。让花五魁换出花瓣儿,完全是没有办法的事 体,可花五魁落到当兵的手里,绝对九死一生。前些天扒坟的事体让花五魁受了罪,他心里 早就过意不去,这回说啥也要补救过来,不能睁着大眼珠子让兄弟吃亏,想来想去,决定冒 险救人。 胡大套找了五个平素和自己一百一(注:方言,关系特别紧密的意思)的徒弟,相约 半夜在铁狮子胡同口集合,并且挑明备不住有去无回。 出了胡同口,胡大套左右看看空空荡荡的街道,还以为他们拉了稀(注:方言,胆小 反悔的意思),猛听对面黑旮旯里轻轻一声唿哨,接着蹿出五条清一色的黑影影。 胡大套看他们身形极是轻盈,心里一喜,低声说:〃老六、姜儿拿枪堵住当兵的,国栋、 臭货跟俺救人,庆山等着接应。万一打起来,没别的,跟上回一样样,心狠手黑不留后患, 出喽事各跑各的,死活在城北小山庙后墙根碰头!〃 五个徒弟点点头。 胡大套看了看那两杆兔子枪,沉声道:〃都试好咧不?别到那辰景哑巴喽。〃 国栋说:〃师傅放心,枪早从壕坑里捞出来咧,火药也晾晒半天半宿咧,铁砂也是新的, 保管一枪搂倒一大片,再说还带着十来个张手雷哩!〃 胡大套挥挥手,六条身影贴着墙根直扑大道观。 大道观坐北朝南,后墙外有两棵高大的毛桃树。胡大套让姜儿爬到树上往观里看看动 静,半晌,他示意没有事体,五条身影齐刷刷上了砖墙,脚尖再一用力,落到松软的地上。 几个徒弟都是土生土长的定州人,小的辰景常到观里套野兔扣家雀,对观里的一切了 如指掌,所以,绕过北面那排空房子,老六、姜儿拎兔子枪左右分开,各自猫在影壁两侧, 阴森森的枪口对准前院。 大道观的前院是东西长七间、南北宽两间的玉皇殿,庑殿顶琉璃瓦剪边,三跺单翘单 昂斗拱,甚是雄伟庄严。三面有十几间配房,平时或空或放置杂物。欧阳先生在观里的辰景, 住在西厢最北边两间相通的房子里,现在不晓得住着当兵的还是押着他自己。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先放倒站岗的兵,探出花五魁关押的地界,然后再把所有没 上锁的门挂了欢喜锁(注:旧时一种锁时容易打开难的插芯铜锁),可是,胡大套贴着墙根一 路而来,居然没有发现站岗放哨的。 胡大套朝后面摆了摆手,几个徒弟急忙趴在地上。 胡大套蹲在墙角,想绕过花墙到玉皇殿看个究竟,从地上摸到一块坷垃,抬手扔过花 墙。 〃啪………〃 花墙后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胡大套一动不动,侧耳听动静,半晌,墙那边没有反应,不由暗自奇怪。 〃嗡………〃 一群蚊子向他围攻过来。 胡大套忽扇着轰赶,突然偷笑出来。 闹蚊子祸害之后,城里家家户户都拢火烧得天干地裂,因为大道观的房屋是千年的木 制古物,想必欧阳先生怕烧了房子,根本没有点火。观大地多杂草茂盛,本来就是蚊子的避 难之所,加上昨夜雨后天气闷热,蚊子们还不统统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这阵势,谁敢半夜在 外面站岗哩?刚才他过于紧张,又猫腰来回走动,没有顾上留意,蚊子也没敢靠近。时下一 旦停下身子,它们还不赶紧吃两嘴? 胡大套心里念想着,身子已站起来悄悄绕过花墙,顺势避在一尊开口笑的石狮子下边。 〃呼………〃 〃呼………〃 大殿里传出厚厚一层压着摞摞的呼噜声,还有苦苦的艾草味道。 胡大套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返身回来朝后面做个横闩的手势。徒弟们心知肚明,从背 囊里拿出欢喜锁,猫窜着溜过来,分朝几道大门而去。 欢喜锁插起来没有一点声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几道没上着锁的大门便挂了保险。 胡大套和徒弟们在厢房前专拣上着锁的门口细听,猫到欧阳先生原来住的两间房,里面传出 低低的呻吟。 胡大套心中一喜,招呼徒弟们过来。臭货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拐弯的铁丝,轻轻一拨, 弹锁〃啪〃地打开。 〃吱………〃 胡大套憋住气将门分开,往里探了探脚,迈步进门。 就在他左脚刚要落地的辰景,猛觉鞋底下踩住一个软软的东西,还未纳闷过来,〃啪〃 地一声,屋顶上砸下一块砖头,接着院里的老槐树上便是一声铜钟鸣响。 〃当………〃 寂静的夜里,响动好比晴空霹雳。 大殿里〃轰〃地乱了营,当兵的全醒过来。 〃来了,来了………〃 有人在殿里狂喊,把反锁的门拽得连响成片。 胡大套情知着了道,心里一急,〃嚓〃地打着火折子,借光亮往屋里观看。 胡大套傻了眼。 地上放着十几条装人的麻袋,不晓得哪个是花五魁。 〃兄弟,兄弟,你在哪儿哩?〃胡大套低低地嚷叫。 〃唔………〃 〃唔………〃 麻袋里的人堵了嘴,都哼着扭动身子。 胡大套想拽开捆麻袋的绳子,仔细一看,哪里是绳子?都是一圈圈拧成麻花的铁丝。 他真急了,手起刀落挑开四条麻袋,两手〃刷刷〃撕开。 里面根本不是花五魁。 7 胡大套傻了眼,没想到晋军使出这么阴损的招。 〃兄弟,你说句话!〃他的声音开始抖颤。 麻袋里的人都是一样样地哼叫,一样样地扭动。 他再想挑开几条麻袋,已经来不及了。当兵的已把其中一道大门拽开,从里面窜出几 条光屁股的身子,用枪瞄准了他们。 〃扔张手雷………〃 胡大套一声断喝。 〃轰轰………〃 〃啪啪………〃 枪声和张手雷几乎同时响起。 〃唉哟………〃 臭货的大腿挨了一枪,扑倒在地上。 胡大套急得眼里快要滴出血,看着地上横躺的那片麻袋,晓得救不成花五魁了,不由 疯狂地怒骂:〃扔张手雷,炸死这些狗日的………〃 〃轰………〃 〃轰………〃 又是几声巨响炸在洞开的大殿里。 大殿里没了枪声,另外三道大门却快被当兵的用脚在里边踹烂。 胡大套怕几个徒弟死在观里,喊了一声〃撤………〃单臂夹了受伤的臭货,窜出屋子。 〃啪………〃 〃啪………〃 当兵的在大殿里开了枪。 〃扔啊?〃胡大套示意再扔张手雷。 〃没了!〃国栋大喊。 二人红了眼,冒着枪子疯了样样地往花墙跑。还没转过花墙,三道大门几乎同时往外 倒下,当兵的追赶出来,枪声连响成片。 胡大套脑子还算清醒,晓得只要转过花墙到了后面那道影壁,就有两杆兔子枪顶着, 所以大喊着让国栋狂奔。 从花墙到影壁只几丈远,平时也就猛跑几步的事体,可是这条被左右两侧房子 夹着的宽敞过道,现今就要被三十几个当兵的从后面追上开枪,咋办?如果早跑出去,不但 影壁能挡住枪子,埋伏在影壁两侧的两杆枪还能开火扫倒一片。 晚了,就差这么几步。 胡大套的心缩成一团,暗想,完咧,这辈子交待咧,不但没救下兄弟,还白搭进徒弟 的性命。 其实,他心里倒有两个拼得鱼死网破的念想。一是硬顺着枪子逃跑,跑出一个算一个, 再就是盼着两个拿兔子枪的徒弟迎着枪子过来,开火堵截。可是一旦开火,他们在前面首先 要被铁砂扫中。当初咋没想到这事体哩? 他们敢迎着枪子过来? 胡大套不敢指望他们舍生忘死,也没喊叫他们过来救命,跑着跑着,〃扑〃地摔在地上, 腰像折断样样地没了力气,臭货也被扔出老远。 〃嘭………〃 〃嘭………〃 就在他刚倒地的辰景,左右两边房顶上炸起两声闷响。 闷响过后,当兵的没了枪响,鬼哭狼嚎一片。 老六、姜儿拎了枪从房上跃下,拉起胡大套和臭货。 胡大套突然明白两人动了地方就是念想到了这难办的事体,心里暗自欢喜,可是起身 的辰景,觉得身上有东西往下坠掉,低头一看,自己的肠子流了一地,不由一声惊叫。 几个徒弟晓得他受了伤,急得胡乱抓起血淋淋的肉团团,顾不上沾没沾土往肚里硬塞, 老六脱了小褂帮他绑好肚子,抬起来往北跑去…… 第十一章 花瓣儿不晓得芒种去了哪里,到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看过,窗户门子还用砖垒 砌着,转身去白玉莲家,想讨个主意想想办法,两次院里都上着铁锁。她心里发毛,怕芒种 真的一去不回,可是,凭她心里跟芒种的亲劲儿,她又觉得他不会那么狠心。别说是一块儿 长大的哥哥妹妹,就单是几宿夫妻的情分,也不能说撇就撇得开哩!难道他光顾着生爹的气, 连她的酒酒和肉身子都不待见咧?他那么心硬,那么绝? 1 芒种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 他醒过来的辰景,眼前黑乎乎没有一丝光亮,刚要以为正值深更半夜,猛想起以前的 事体,心里不知咋地就那么一翻,腔子里〃扑通通〃狂跳不停,总觉得不太吉利。 他不晓得睡躺了多大功夫,起身想看看外面是黑是白,肚子猛地恶响起来。凭肚里饿 得底朝天的样样,他觉出这一觉睡得不短,于是,强挣扎着下地,到外屋门口抽出一块青砖。 院里青蓝青蓝的,正是月夜。 芒种把砖放回原处,摸到火镰点着了油灯。 瓮里有剩水,布袋里有面,屋角有柴火,只是没有青菜。芒种连锅都没刷往里扔了两 瓢水,蹲下燃着灶膛里的柴火,功夫不大,两碗只放点盐的面糊糊下了肚。 芒种顿觉有了精神,想出去活动活动,但不知去哪儿,一时犯了难。 他想去薄荷巷看看花瓣儿,又怕被花五魁发现臭骂一通。想去宝塔胡同找白玉莲,又 担心两人再破了誓言。 其实,他怕去薄荷巷,主要还是不晓得〃小七寸〃到底干了啥,怕这个恶棍把他讲了 钥匙藏处的事体卖出,如果花瓣儿晓得他默认了,这辈子还不把他恨死? 芒种脑子里挥闪不去〃小七寸〃欺负花瓣儿的景致,最后决定还是去趟薄荷巷,哪怕 在门外站立片刻,也算抵消些心里的愧歉。他怕再遇上歹人吃亏,悄悄在后背掖了菜刀,慢 慢抽出几行青砖,从屋里爬钻出来。 院里的空气清爽,芒种饥馋地大吸几口,轻手轻脚出了院门。 以前,芒种在这里住的辰景,即便夜里出门撒尿的响动再轻,西边刘家的黄狗也得有 劲没劲地叫上两声。当然,也有不叫的辰景。后来芒种抓住了它的习性,叫说明是前半夜, 不叫就是后半夜了。 刘家的黄狗没有叫。 芒种抬头看看偏西的月亮,加紧脚步尽量靠路的右边走,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直到横 穿过南街才让身子见了光亮。 南城门关着,他依然从东马道往东直奔那片槐树林。想起这片地界,芒种不由想起〃小 七寸〃压在裆里物什上的攮子,想起那几声鬼怪样样的哭笑。没有那把攮子,他不会说出花 家门锁上的钥匙,不会让自己的媳妇受歹人欺负。没有那几声鬼怪样样的哭笑,他不会趁机 逃走,拣一条活命。 芒种想起来后怕,如果不是那几声哭笑,〃小七寸〃返回来肯定要他的命,然后扔进河 里冲走。这个心毒手黑的恶棍,绝不会干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蠢事。 芒种使劲瞪眼往树林里瞅,确信没人才跑窜起来,到了薄荷巷,他的腔子里乱了阵脚, 两腿也沉甸甸的,望一眼空空荡荡的河堤,愣怔半晌,探出身子拐向正西。 芒种还没迈动两步,身形陡地僵硬起来,眼皮蹦跳几下,腔子里那颗心险些提到嗓子 眼儿被牙咬住。 花家的垂花碹门前两条影子。 黑的是人。 白的是狗。 从身板看,这个瘦瘦高高的人,正是成亲的辰景拦住花轿要学戏的傻子。这条胖胖大 大的狗却从没见过。 白狗最先看到芒种,转身面朝东坐下,然后一动不动。傻子始终朝北站着,仿佛一尊 泥塑,根本没在意十步开外的芒种。 芒种和白狗相对而视。 人眼露着惶惑,狗眼藏着微笑。 他从未见过似笑非笑的狗,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它的眼睛居然通红,闪着咄人却温暖 的光芒。芒种不由伸手从后背拽出那把菜刀,嗓子眼轻轻咳嗽一声,希望能吓走这一人一狗。 白狗听到咳嗽站立起来,迈开步子就走。 狗动人动。 其实,傻子根本没看就晓得白狗挪动了身形,随它一步步跟来。 芒种手里的菜刀有些颤动。因为这两个活物朝东向他走来。 人和狗根本没看他和那把菜刀,径直朝东而去。 芒种警觉地借着月光看着傻子的脸,他的确是个眉清目秀的美男子,只不过衣衫有些 破旧,但是腰里别卡着的一把唢呐,却是锃明瓦亮。 芒种心里〃怦怦〃跳着看两个活物走远,长舒一口气,迈步到碹门前。 他以为傻子深更半夜又在碹门上放了啥不吉利的东西,扭头往门里望去。 门扇大开,芒种一眼看到了里面的景致。 五正三厢的房子哪里还在?地上瘫软着的全是黑乎乎的砖瓦和糊木。 芒种〃刷〃地冒出一身冷汗,耳朵底子里轰响成片,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他想过去 摸摸那些横七竖八的房檩,可是不敢,心里愧歉得就跟自己亲手毁了它一样样,更怕里面深 埋着花瓣儿和花五魁的尸骨。芒种心再硬也架不住这凄惨的景致,只是不敢放声哭,默默让 眼泪洗了自己的脸。 谁点的? 啥辰景着的? 花瓣儿和花五魁死了还是活着? 芒种探手摸摸砖瓦和糊木,都是?(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1 部分阅读 眼泪洗了自己的脸。 谁点的? 啥辰景着的? 花瓣儿和花五魁死了还是活着? 芒种探手摸摸砖瓦和糊木,都是凉凉的。他晓得这把火烧得早,也明白了自己这一觉 睡得长远。他脑子有些僵硬,但觉得这事体与〃小七寸〃绝对有关系,于是心里的杀机顿起, 恨不得将〃小七寸〃剁成肉泥。 他傻傻地站起身来又愣愣神,突然想起啥,返手掖起那把菜刀,疯了样样地向宝塔胡 同狂奔。 刚跑进那片让他害怕的槐树林,猛见一个人影急匆匆走来,吓得不由闪在一棵树后。 〃谁?〃那人还是看见了他,紧张地发问。 芒种听出那人的颤腔,心里倒镇定下来,从腰后拔出菜刀说:〃你是谁?深更半夜干啥 哩?〃 〃是芒种不?〃那人迈了步子过来,〃俺是你师叔。〃 芒种听出李锅沿的声音,奇怪地问:〃这么晚你上哪儿?〃 李锅沿走过来 ,看见他手里的菜刀,并不在意:〃跟媳妇吵咧一架,睡不着,想到俺 姨的坟头上转转,俺觉得她们的冤屈快洗白咧!你咋样?听说花五魁把你轰出来咧?住哪儿 哩?〃 芒种不晓得咋说,半晌,浮皮潦草地说:〃哪儿不行?瞎混!〃 李锅沿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不晓得,俺现在也在晋军里混。原先想着把奉军的机密供 出来,他们会把俺当回事,没成想这帮孙子没一个人揍(注:方言,生养的意思)的,愣拿 棒子饼子不当干粮。俺也想通咧,把姨家那处房产卖给眼药厂当仓库,用钱置办些行头家伙, 俺要撺掇个李家班。咋样,有意不?你要把花家班的家底弄过来更好,自然就是二掌柜的, 也让花五魁看看,你芒种不是孬种,离喽他更舒坦哩!〃 芒种听完一愣,压根没想过这种事体,一时不晓得咋应腔,有心应下,事体来得突然, 没有仔细考虑,不应,以后咋挣钱活命哩? 李锅沿看出他的犹豫,笑道:〃也不着急,三五天里给俺信儿就成,俺这几天正好想想 是留在晋军里,还是干脆专心干回老本行去?不过也别太晚,晚喽就怕有人把穴位顶咧!〃 2 白玉莲上着门闩,又顶住两根粗木棍,还是睡不着觉。 三天了,芒种一直没露面,她的心悬在冒天云里没着没落。 她晓得自己为啥这么牵挂和念想他。自从有了一回那种事体,她曾想过遵守哭着许的 誓言。可当第二回的辰景,她非但没有忘,反而把它想得越来越重。她想把那句话和自己的 肉身子完全分开,觉得越让芒种舒坦,自己和他的恩情就越深。 她已经离不开他,这一点早想到了却又暗自吃惊。因为她始终把他当不成自己的男人, 永远是自己的亲弟弟,尽管有着男女间肉钻箍着肉的事体。 白玉莲也察觉了这种别扭,但更体会出这种别扭里的欢喜。想起芒种,她心里暖和得 出汗,没有他,她的心尖尖上能结成冰。 〃啪啪………〃 白玉莲睁着眼正胡思乱想,突然有人叩打窗棂。 〃谁?〃 白玉莲脱口而出,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全身激灵着坐起来。 〃姐………〃 是芒种的声音。 〃你是谁?〃白玉莲明明听出声音,还是有些不相信。 〃姐,是俺。〃芒种又低声说。 白玉莲全身〃忽〃地瘫软下来,跪爬着下炕穿鞋,没披衣裳就扶墙开了门。 芒种插上门闩,未说话就被她软软的身子箍住。 〃呀,这是干啥?〃 白玉莲的手从芒种背后摸到了那把菜刀。 芒种没说话,返手拽出菜刀放在一旁,扶着白玉莲的光身子坐到炕上。 白玉莲没有坐定又站起来,重又搂住他,痴痴地说:〃弟,先别说话,让姐抱会儿!〃 说完,双颗大泪珠子涌出眼眶。 芒种一动不动,待等她的胳膊松了点劲儿,控制住激动,尽量平静地问:〃薄荷巷的房 子啥辰景着的?〃 〃你去看过咧?〃 〃刚从那儿来,谁点的?〃 〃当兵的,三天咧。〃 芒种心里一惊,晓得自己那一觉睡了多大工夫,又问:〃死人咧不?〃 白玉莲叹口气道:〃还不和死一样样?瓣儿让当兵的抓咧,师傅冒死把她换出来自己进 去咧!〃 芒种心里哆嗦不止,颤声问:〃为……啥事体?〃 白玉莲说:〃'小七寸'不晓得被谁半夜吊死在师傅家门框上,清早起来,兔子毛和师 傅往河里扔尸首的辰景,正好让当兵的看见,人家说是师傅杀的,师傅和兔子毛跑咧,当兵 的抓了瓣儿,又把房子点咧!〃 芒种听完,心里不晓得安稳还是疑惑。安稳的是〃小七寸〃以后再也不会找麻烦,疑 惑的是谁把他杀了。 其实,白玉莲的心里更安稳,〃小七寸〃一死,再也不会找她的后账,险些丢了人的事 体也传不出去。 〃弟,人是你杀的不?〃白玉莲抬起头,压低了腔儿问。 芒种摇摇头。 〃砖是你扔的不?〃白玉莲又问。 〃啥砖?〃芒种心里打个闪,明知故问。 〃没啥。〃白玉莲低下头。 〃姐,你见过瓣儿不?她跟你说啥?〃芒种极力装得很平静。 〃她被抓走的辰景,哭着让俺找你,你这三天到底上哪儿咧?〃 〃你先说,她恨俺不?〃 〃她咋恨你?她盼着你救她哩!〃 芒种估摸〃小七寸〃没跟花瓣儿说啥,放下心来,扶着白玉莲坐到炕上说:〃姐,晓得 不?因为唱戏的事体,师傅把俺轰出家咧,不但不认俺,还不让和花瓣儿在一块儿。俺给他 磕了几个响头,脑袋都磕破咧,算是报了他的恩德,以后谁跟谁都两清咧!〃 白玉莲不晓得他和师傅还有这点事体,抬手摸了摸他头上的伤痂,心酸地道:〃弟,心 里难过不?师傅也许是一时气话哩。〃 芒种淡淡一笑:〃话都说绝咧,有啥意思哩?谁死谁活都凭运气,反正灾祸是俺闯的, 后悔也顶不上事咧!来的辰景碰上李锅沿咧,他在晋军里混得不仙,想撺掇个李家班,他说 俺要把花家班的东西带过去,还让俺当二掌柜。花家班顶算散咧,除喽唱戏俺又不会干别的。〃 白玉莲没料到事体变得这么快,更没想到芒种动了把花家班的家底给李家班的心思, 一时犹豫不决,急忙岔开话题问:〃和瓣儿以后哩?谁也不理谁咧?东西给他这等于跟师傅对 着干哩!〃 芒种不说话,扭头看着窗户纸。 白玉莲叹口气道:〃其实,真是你闯大祸哩!晓得不?师傅换瓣儿出来,自己进咧'小 七寸'的兵营。胡师傅和几个徒弟昨天晚上为救他,腰都让当兵的打断咧,肠子流了一地。 徒弟们陪着大娘坐火车到保定大医院找有名的西医咧,还不晓得能活不能活,只剩瓣儿一个 人在铁狮子胡同哩!〃 芒种不急不慌地问:〃救出来没?〃 白玉莲说:〃救啥?屋里十几个人都让麻袋装着,谁也不晓得是谁哩!闹咧一场惊险, 当兵的还能轻饶?备不住啥辰景就崩咧!〃 芒种心里忽悠一下,没了言语。 白玉莲又说:〃你去看看瓣儿不?她孤单,不晓得咋想你哩!〃 芒种不敢去,不晓得见了花瓣儿说啥,迟缓半晌,摇摇头。 白玉莲看出他的心思,晓得他肯定难过得没了来往(注:方言。办法),没再硬提这句 话,默默上了炕又拍拍炕席,柔声说:〃弟,咋也是这么大事体,难过死也没用咧,按理说姐 不该把东西让你给喽李锅沿,那俺也成咧离经叛道咧!可是不给你,你以后就没生计咧,谁 叫姐跟你亲哩!你想咋着就咋着,姐不怕背黑锅,任凭师傅打骂,反正事体也这个样样咧, 走一步算一步吧。上炕来,别发愁上火咧,姐陪你说说话,顶算给你解闷儿哩!〃 芒种叹了口气,跷腿坐在炕上,眼珠子却看着半明不明的炕席。 白玉莲只穿了一条小裤衩,裸光着胸脯和两条长腿,往里挪挪身子,轻声问:〃热不?〃 芒种没说话,脱了身上的小褂。 白玉莲数落道:〃胸脯是肉,下身儿不是肉哩?〃 芒种晓得她让他脱了裤子,半晌没动。 3 白玉莲不再说话,往炕上躺倒的辰景,轻轻牵了他的手。 芒种随着她的手劲儿躺下, 一动不动。 白玉莲不愿意让他难过,想让他忘了那些不痛快的事体。可是,想来想去,除了拿这 个肉身子让他用用,还有啥好法子哩?她又想起自己的誓言,想着当初说这句话的真诚。没 料到一句掏心窝子的言语,恰恰绊住了心里要给他的那份欢喜。 芒种半晌没说话,身子还是一动不动。 〃弟,睁着眼哩不?〃白玉莲叹了一口气,悄悄说。 〃嗯。〃 〃是不是怕姐咧?〃 〃没。〃 〃那咋连动也不动哩?〃 芒种动了动身子,叹口气。 白玉莲心里一软,柔声说:〃弟,让姐咋着你才忘喽不痛快的事体哩?〃 芒种说:〃没事,一会儿就好咧!〃 白玉莲转过身子面朝他,伤感地自言自语道:〃弟,还记得姐那句话不?晓得姐心里咋 跟你亲不?你说咱俩咋着才是亲姐弟哩?姐晓得不应该咧,可就是拿不住自己,一念想起来 就想让你钻到心里,钻到肉里。你说,姐是不是个傻姐姐、浪姐姐哩?〃 芒种不说话,悄悄让自己泪流满面。 白玉莲又说:〃姐原先是个多利落的人哩?拿得起放得下。自从心里装喽你,啥脾气也 没咧,怕你抱屈,也老觉得自己抱屈。见不着你这几天,姐心里没着没落,胡思乱想要是姐 没嫁人,你没娶媳妇多好哩!就是嫁喽娶喽也行,咱跑到一个没人烟的地界,啥也不想、啥 也不愁地过一辈子光景,也不枉咱姐弟一回哩!〃 白玉莲说着,抽抽搭搭地哭了。 芒种伸手替她擦把泪,要叹出来的气又吞了回去。 〃看看,姐本来是让你欢喜的,没成想又让你闹心咧!其实,姐也不晓得你跟俺亲不 亲,反正姐傻咧两回,傻就让它见喽底算咧!〃 白玉莲说着,蜷起腿脱了裤衩,又伸手脱芒种的裤子。 芒种没有拒绝,也没有动。 白玉莲的手僵住,尴尬地说:〃弟,你……你瞧不起姐咧?〃 芒种伤感地说:〃俺……俺是觉得对不住你!〃 白玉莲明白过来,欢喜地说:〃弟,你也好傻哩!姐看你欢喜,自己也欢喜哩!〃 芒种听完,突然利索地脱了裤子,翻身压住她的胸脯。 白玉莲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用手摸摸他硬横起来的物什,慢慢拱出身子反把他压 住,柔声道:〃弟,你难受好几天咧,姐不想让你累着。〃 说着,分开腿把他箍住。 〃唉………〃 芒种觉得身子猛一舒坦,憋在腔子里的那口气终于吐散出来。 白玉莲俯下身,恍惚地贴着他的耳朵根子,轻声说:〃弟,分分心吧,这世道不济,欢 喜一会儿是一会儿哩!〃 〃咣当………〃 芒种躺在她的身下,刚想说句感激的话,猛听见外屋门板被撞开的声响。他吓得抖颤 一下身子,将白玉莲掀到炕上,再定睛看时,屋里已多了四个黑影。 四人全都黑巾蒙面,手里拎着木棒,其中一人二话不说,抡圆了朝芒种的后背砸来。 〃啪………〃 芒种只觉腔子一疼,〃扑通〃栽到炕下,人事不知。 白玉莲看在眼里,吓得忘了摸找衣裳,〃啊〃地一声惨叫,瘫成一团。 〃穿上………〃 其中一人捏着嗓子喝道。 白玉莲丢了魂,摸索半天穿好裤褂,跌下炕晃晃芒种,见他昏死过去,不由哭出声来。 〃别他娘浪叫………〃 有人骂了一句,往她嘴里塞上一块破布,顺势用胳膊夹着脖子拖到屋外。芒种也被另 外三人像抬死狗样样地抬到院里。几人七手八脚将他俩绑成肚脐对肚脐,从院里找出一柄板 镢插进绳套里,暗自叫齐了劲,晃荡着脚步拐弯朝北而去。 4 花瓣儿抖颤着两腿再到大道观的辰景,已是花五魁被抓的第十天。 这些天,小女儿玉亭一直照顾着地洞里的兔子毛。他伤势不轻,枪子是胡大套用钳子、 攮子夹剜出来的。他喝着东大街广育堂蔡仲恒拿来的中药,又用了几个药包(注:当地对一 种球形菌的叫法,里面是绿褐色的粉末,可止血、消炎),凑近油灯,能看到翻长出来的新肉。 花瓣儿不晓得芒种去了哪里,她到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看过,窗户门子还用砖垒砌着, 转身去白玉莲家,想讨个主意想想办法,两次院里都上着铁锁。她心里发毛,怕芒种真的一 去不回,可是,凭她心里跟芒种的亲劲儿,她又觉得他不会那么狠心。别说是一块儿长大的 哥哥妹妹,就单是几宿夫妻的情分,也不能说撇就撇得开哩!难道他光顾着生爹的气,连她 的酒酒和肉身子都不待见咧?他会那么心硬,那么绝? 这几天,平教会的人经常来看她,李大翟还特意拎了几斤点心。她央求他们出面救人, 平教会的人说和当兵的交涉过多次,因为那场救人的事体,当兵的已把花五魁杀人、炸死团 长和欧阳先生在大道观里偷印共产党的传单视为一个事体。 那两杆兔子枪开火就让当兵的死伤三十多人,旧仇不报也得报了新仇。好在当兵的没 想到是去救花五魁一个人,没把死伤弟兄的事体算在他的账上,还以为是共产党来救欧阳先 生和学生,没有继续为难他。 花瓣儿心里稍稍松快些,决定去看看爹。 走到大道观门口,站岗的用枪指着她,不让再往前走。 花瓣儿眼里一酸流出泪来,哭着说:〃大哥,你行行好,让俺看爹一眼。俺家房子让你 们点咧,人又抓的抓,跑的跑,谁也见不着谁,就当你发善心积德哩!〃 站岗的面善,见她哭得可怜,看看四周无人,悄声说:〃妹子,当官的有话,谁也不让 进,俺就是让你进,你也见不着你爹,早就弄到别处咧!〃 花瓣儿急忙问:〃晓得上哪儿咧不?〃 当兵的摇摇头。 花瓣儿没了主意,只是伤心地哭。 当兵的叹了口气说:〃妹子,你想见也是三天以后咧,三天以后去县衙门口吧,顺便买 口棺材!〃 花瓣儿听完,吓得通身冷战不停。 当兵的又说:〃你爹要是杀喽人,也算恶有恶报,没杀就算倒咧共产党的霉,谁让这事 体都连在一块儿哩。〃 花瓣儿不晓得咋样深一脚浅一脚离开大道观的,等她醒过神来,竟发现站在县衙门口。 她望了那高高的大门和黑洞洞的门口,耳朵底子里仿佛真的听到了枪声,看见爹一声不响地 栽倒,白花花的脑浆子和红红的血搅和在一起,顺着下坡往东〃哗哗〃流淌。 她不晓得啥是共产党,但却把往日尊敬、喜欢的欧阳先生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 一口咬清他身上的肉,再把白惨惨的骨头架子烧了。 她现在才觉出啥叫遭难。以往,大事小情都不用操心,花五魁和芒种就念想着办得利 利索索。如今,爹被抓了,芒种跑了,大爹大娘走了,师姐也见不着面,她依靠谁哩? 花瓣儿愣愣怔怔把这座城里认识的人想了一遍,没想出谁能救爹的命,不由浑身又没 了气力,落下泪来。 〃嗨!小七岁红………〃 花瓣儿听到有个甜甜的嗓音喊自己的艺名,慌忙掸掸脸上的泪,循着声音看去。 黑洞洞的衙门口里,走出来一对年轻男女,正是那天在省立九中拉拽她进屋的林先生 和吴云云。林先生换了那天的长袍,穿一身灰色洋服,长头发不晓得抹了啥油水,香香的还 带着梳拢过的印儿。吴云云还是那天的打扮,头上多了一个亮得刺眼的红玻璃卡子。 花瓣儿见两人拉着手,猜出他们的关系绝非平常,垂了头等着二人走近。 〃小七岁红,在这儿发啥愣哩?〃吴云云松了林先生的手。 〃没……没啥,俺也不晓得咋走到这儿咧。〃花瓣儿说。 〃你父亲的事怎么样了,能查清吗?〃林先生说着京腔,言语极是关切。 〃当兵的说,三天之后在这儿……崩哩!〃花瓣儿有点说不下去。 〃这些人都不是东西,有理也跟他们说不清,咋不和你女婿想想办法?〃吴云云说。 〃头出事体那天夜里就不见他咧,俺爹嫌他丢了秧歌班的家当,把他轰出去咧!〃花瓣 儿的眼泪又止不住。 〃想不到一出戏闹这么大乱子,你打算咋办?〃吴云云同情地问。 〃俺脑子乱咧,不晓得咋着哩!〃花瓣儿擦擦眼泪。 〃云云,你的心肠最软,帮帮她吧!〃林先生看着吴云云。 〃太不巧咧,俺们正好去参加一个聚会,这样吧,写个纸条你拿着进衙门去找俺爹, 下午晚点来这儿,他刚出去。〃吴云云说着,径直翻开林先生的洋服,从里面口袋里拿出纸笔, 在上面写了几行字。 〃写……写的啥?〃花瓣儿不识字,脸〃腾〃地羞红。 〃你别管,谁拦你就让谁看,肯定能见到他。〃吴云云自信地说。 〃你爹……〃花瓣儿有些疑惑,欲言又止。 〃别问咧,这张纸说不定会救你爹的命。〃吴云云说完,拉了林先生就走。 林先生没说话,转身的辰景看了花瓣儿一眼。 花瓣儿觉得他的眼神暖烘烘的,心里一阵感动。 望着他们渐远的身影,望着他们大着胆子手牵扯了手的亲热样样,花瓣儿忽地觉得自 己活得比别人低贱,命里虚空得啥也没有,不由得又摔下几颗泪珠子。 5 定州城地势最高的地界,是城中心的十字街。 有人试过它到底有多高,蹲在地皮上往东看,原本高高的东城墙垛子,还在人的脚底 下。 花瓣儿没舍得走,一直在县衙门口等,直到那轮硕大的太阳烙贴在十字街的地皮儿上, 又陷下去一指宽,低头迈碎步进了黑洞洞的大门。 她原想肯定有站岗把门的,然后给人家看手里的纸条。可是出了门洞,只看见左右两 边整整齐齐的房屋,并无走动的人影,只有两个六七岁的娃娃,坐在一棵三搂粗的大柏树下 耍子儿(注:旧时小孩玩的游戏,用砖、石等物磨成棋子大小的五个〃子儿〃,供两个或两队 人玩)。娃娃身上穿戴得讲究,一看便是衙门里的官家子弟。 穿绿裤的男娃娃戴了一顶小帽,耍着子儿,嘴里的奶腔极是好听。 〃你一俺一,见面作揖。你二俺二,不打苍儿绣穗。你三俺三,织布抛氽(注:方言, 织布梭子)。你四俺四,吃鱼择刺。你五官俺五官,小笊篱捞水饭。你六俺六,吃馍馍就肉。 你七俺七,赶紧追你。你八俺八,八对对八。你九俺九,十升一斗。满了完了,追了赶了… ……〃 男娃娃耍完,女娃娃接过石子儿放在手里,粉嘟嘟的小嘴儿一张,好听的嗓儿还带了 点秧歌腔。 〃啊零零对,对零。你一俺一,慢慢追你,啊一一对,对一;你二俺二,咯唧儿(注: 方言,隐蔽的意思)配对儿,啊二二对,对二;三月三织牡丹,牡丹花儿真好看。啊三对三, 对三;丝流线抽,抽线四瓣儿。啊四对四,对四;大五小杵,种黄瓜小锄……〃 花瓣儿险些看得入迷,直到有个媳妇走过来才醒神,朝她凑过去。 媳妇二三十岁,长得好看,穿戴也很洋气。她见花瓣儿凑过来,仔细瞄了瞄,开口说: 〃你是秧歌班的七岁红吧?〃 花瓣儿脸上一红,递过那张纸条说:〃俺是小七岁红,七岁红是俺爹。〃 媳妇还没看纸条就关切地低声说:〃你爹的事体咋着哩?是冤枉的不?〃 花瓣儿没说话,点点头。 媳妇看了看纸条,脸上一喜,高兴地说:〃俺妹子就是热心肠,你爹的事体说不定有起 色咧!〃 花瓣儿不晓得纸条上写了啥,听她的话音,吴云云写的都是好话。 〃妹子,想开点儿,这年头冤死的人多咧!〃媳妇说着,又朝树下两个耍子儿的娃娃说: 〃臭闺儿臭蛋儿,别玩咧,带这个姑姑找你姥爷去………〃 花瓣儿有些惊异,没想到正好找对人,急忙向那媳妇道谢:〃姐姐,俺但自(注:方言, 只要的意思)有法儿也不麻烦你们哩,真不晓得咋感谢咧!〃 媳妇说:〃妹子别客气,咱定州人谁不爱听你们的戏哩?赶上倒霉有啥法儿?俺娘儿仨 本是等他下班去家吃饭的,饭不吃行,人老在里面受屈不行。去吧,好好跟他说说。〃 花瓣儿眼里一热,想哭。 两个娃娃听话,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又拍拍小手,领着花瓣儿朝西边一排高房子走。 媳妇忽然想起啥,朝两个娃娃喊:〃跟你姥爷说咱仨先走咧!〃 〃哎………〃 两个娃娃异口同声。 临拐进那扇大门,花瓣儿忽地停住脚,拉住两个娃娃,悄悄问:〃你姥爷是啥大官?〃 男娃娃说:〃局长。〃 女娃娃不满意弟弟的回答,补充道:〃是警察局的局长。〃 花瓣儿心里一喜,脚步轻快了许多。 拐进大门,两个娃娃突然扔下花瓣儿,跑进一扇半开的门里。花瓣儿紧跟几步,停在 门前。 女娃娃在屋里说:〃姥爷,俺娘说你有事体就别去吃饭咧,俺仨回咧!〃 一个男人笑道:〃你娘咋晓得俺有事,俺没事咧,走!〃 男娃娃说:〃外面有个姑姑找你有事体说哩!〃 那个男人说:〃那好,你们去吧,让她进来。〃 两个娃娃出屋,同声对花瓣儿说:〃你去吧,俺们走咧!〃说完,迈开小腿跑出院子。 6 花瓣儿犹豫片刻,硬了头皮进屋。 一位五十多岁满脸疙瘩的胖男人坐在桌子后面看公文,身上那件黑衣显得格外阴森, 正是吴云云的爹吴二造。 〃局……局长!〃花瓣儿低着头,舌头有些费力。 〃你是……〃吴二造抬起小眼睛看看花瓣儿。 〃俺叫花瓣儿,是吴云云让俺来找你的。〃花瓣儿硬抬起头看了看他,移动脚步把纸条 放在桌上,又退回原处。 〃哦,是小七岁红呀,俺喜欢看你的戏哩,可惜那天半截子上让他们搅咧!〃吴二造探 身拿过纸条看着又说:〃敢情你和云云是干姐妹哩,这下咱们成自家人咧!俺这个闺女最厉害, 不听知事(注:一种官衔,这时指的是县知事,即县长)的也得听她的,不然不依不饶。啥 事体说吧,是为你女婿不?〃 花瓣儿听完他的话,心中〃格愣〃一下。她倒不是因为吴云云在纸条上写了干姐妹这 种没影影的关系,而是他说是不是为了芒种的事体。芒种十天没有露过面,莫非也让当兵的 抓逮咧? 花瓣儿心里一紧,结巴着说:〃他……他有啥事体,俺十天没见他咧!〃 吴二造道:〃你不晓得?俺还以为专为他来的,这事……这事体不好跟你说哩!〃说着, 起身绕过桌子把门关严。 花瓣儿真急了,不管不顾地催道:〃他到底咋咧,你快说哩!〃 吴二造走到她面前,色迷迷地坏笑着说:〃前几天巡夜的把他和白玉莲逮咧,逮前你晓 得他俩干啥哩?正脱光衣裳在炕上日着哩!〃 花瓣儿听罢如遭雷打,两脚晃晃便没了根基,眼皮跳颤几下,身子向后倒去。 吴二造见势,伸出左臂将她揽在怀里。 〃小七岁红………〃 〃小七岁红………〃 几声呼唤,花瓣儿和死了一样样,鼻子里没有气息。 吴二造那只栽着粗毛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脸,摸着光滑如玉的肉皮儿,自己的脸居然〃忽〃 地泛上一层血。 凡是定州的男人,谁没做过娶〃小七岁红〃的梦哩?她是定州当之无愧的美人,因为 只在戏台上才能见到的缘故,这种美还显得那么遥远和神秘。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花瓣儿,能数清她眼上弯弯着横长的睫毛有多少根。他做梦也没想 到两人会离这么近,而且……而且还躺顺在他的怀里。 〃小七岁红………〃 〃小七岁红………〃 吴二造叫得极轻,同时觉出腔子里涌上一股冲动。他迟疑地将手捂在她的胸脯上,向 下抚拍几下,忽地又停住不动。 花瓣儿脸上那层象牙白的肉色,好像被霜雪凝冻,连睫毛也不抖颤。吴二造觉得泛在 自己脸上的那层血憋胀得快要喷出,右手像个瞄准了物件的盗贼,〃嗖〃地钻进她的小褂里。 掰着手指算算,多少年没摸过这么软和又结实的酒酒咧!自从媳妇十六年前闹了那场 大病,就是好着的辰景,每次触碰的也是两个空口袋。年头太长了,他把以前的样样都忘得 一干二净。 吴二造慌乱地摸着,想使劲揉搓又不敢,怕她醒来骂不要脸。他手指用力手腕却扯松 着劲道,紧张又难受地享受着这两个圆物,心里憋胀地直想嚷叫。 〃唔……〃 半晌,花瓣儿的睫毛抖颤几下,嘴里一声游丝样样的呻吟。 〃小七岁红………〃 吴二造心虚,右手不情愿地撤回,口中的呼唤竟多了几分柔情。 7 花瓣儿缓缓睁开眼,见自己的身子躺顺在他怀里,慌得想挣脱,胳膊动了动,没有抬 起来的气力。 〃让俺起来不?〃花瓣儿央告着说。 〃别……别动,你刚才晕过去咧,得静缓一会儿。〃吴二造不愿松开这个软软的肉身子, 两手还加了些力气。 花瓣儿被他箍得不能动,好看的脸蛋涨得通红,无奈地说:〃你……咋这样哩?〃 〃怕啥,你是云云的干姐,俺算是你干爹哩,别叫局长咧,改口叫干爹,只要你…… 听顺俺的话,连你爹的事体俺也兜着!〃 〃俺爹在哪儿哩?他是冤枉的,俺来就是求你救他的,呜呜呜呜……〃 〃人押到哪儿没问,不过,当兵的不敢不给面子,他们还有事体求俺哩!〃 〃救救俺爹吧,俺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认咧!俺还想求你放喽芒种和师姐,亲口问问 他们,你让见不?呜呜呜呜……〃 花瓣儿哭得伤心,强挣扎着撑开他的胳膊。 吴二造不好再搂抱着,扶她坐在椅子上。 〃你太傻,还问啥?他肯定不金贵你咧。他不金贵俺金贵,只要你听话,俺拿着保银 去救你爹,也替你出气,多关这两个狗男女几天!〃 〃真的?可俺也想让他们出来哩!〃 〃行,只要你听话,咋样都顺着你!〃 〃俺咋听话哩?〃 〃你……说哩?〃 吴二造说得很费劲。 花瓣儿看着他涨红的脸,猛地醒过神来,心里〃怦怦〃乱跳,低了头不再抬起。 〃你……同意咧?〃吴二造有些激动。 〃你刚才还说是俺干爹哩,你骗人,见俺有难占便宜!〃花瓣儿抬起头来,恨恨地看着 他。 〃骗人?哈哈,俺还不晓得你咋骗云云哩?俺咋不晓得她有你这么一个干姐?〃吴二 造拉下脸来。 〃俺没骗她,是她自己写的!〃花瓣儿站起身就走。 〃只要走出这个门,你爹就死定咧,芒种也得打个半死!〃吴二造也站起身来,语调很 阴森。 花瓣儿的身形陡地停住。 〃依喽,俺替你爹掏保银,放那两个狗男女。不依,你爹死定咧。想让那两个狗男女 出去,你拿保银。五十块一个子儿不能少,还得明天中午之前交齐,不然,送到城北大牢!〃 吴二造恶狠狠地说。 花瓣儿回身直直地看着他,半晌,咬着牙关扔出一句话:〃你是人养的不?俺告诉云云 去!〃 吴二造惨笑道:〃你以为俺怕她?她还欠俺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哩。她身上流的不是俺的 血脉,不晓得是哪个杂种的!〃 花瓣儿顾不上信他的话,愤怒地说:〃俺就不信没有镰收不成麦子。俺不但救爹还救芒 种,明天俺拿钱来,你放人,不然俺到上头告你,让百姓骂你!〃 吴二造没想到她柔柔弱弱的居然还是烈性子,往前磨蹭着脚步说:〃你真是小娃 娃,你的话谁信?俺还说你为救你爹勾引俺哩!你想想,日个一回半回的又少不了肉,你爹 和芒种都出来咧,干啥非钻死胡同哩?〃 花瓣儿后退着想开门走,吴二造急蹿过来,拦腰把她搂住往里面的套间抱。花瓣儿吓 得浑身抖颤,没有挣脱的力气,张嘴想喊叫又被他用右手捂住。 花瓣儿一时性急,〃吭嗤〃叼住他的手。 吴二造疼得叫唤一声,左拳抡圆了捣过来,不偏不倚正杵在她的心窝上。花瓣儿腔子 里剧痛,鼻子里吸不进气,腿软得跌在地上。 吴二造血顶瞳仁,抓起她摔在套间里的床上,两把扯脱了她的裤子。 8 花瓣儿心里清楚,身上硬是使不出劲,急得直想扇自己耳光。 〃吱扭………〃 套间的门轻轻打开,一个穿蓝长袍的人站在门口。 〃特派员……〃 吴二造的脸色骤变,急忙往上提脱了半截的裤子。 〃啪………〃 那人还没说话,抬手一记脆响的耳光,怒骂道:〃俺咋叮嘱你的?谁你都敢欺负,真他 娘不是玩艺儿!〃 吴二造缩着脖子不敢言语,低头看自己那双鞋。 〃那两个狗男女你看着办,俺不想过问,花老板你要办好,不然,把你和奉军的事体 说出去,让晋军零刀子(注:方言,一刀一刀的意思)刺了你!滚出去………〃 吴二造应声而出。 花瓣儿早听着那人的话音耳熟,只是有点不相信,也不敢朝这边看。等他走过来,一 声不响地替她穿好裤子,又扶她坐在床上,才大了胆子抬起眼睛。 那人笑了笑,摘下礼帽和墨镜。 花瓣儿一时呆住,粉嘟嘟的嘴唇张了张,惊讶地叫道:〃姐夫………〃 来的正是白玉莲的男人王秉汉。 〃姐夫,你不是让奉军抓走咧?〃花瓣儿红着脸问。 〃傻妹子,那不是抓,是请!别说这咧,俺听说你爹的事体特意回来救他,没想到赶 上芒种和玉莲闹了场丢人现眼。唉!俺冒着杀头的危险不便久留,只能办你爹的事体咧,他 俩的事体你看着点对(注:方言,安排的意思),是押是放随你。你先走吧,俺和这狗日的交 待交待!〃 〃爹的事体有准儿不?〃 〃俺说的话他不敢不办,别管咧!〃 〃姐夫,妹子咋感激你哩?〃 〃瓣儿,俺在定州没知己的人,连媳妇都跟别人好咧,就你这么个好心眼儿的妹子, 说啥也不能让你受屈哩!〃 〃姐夫,别说咧,咱都让人家扔喽不要咧,呜呜呜呜……〃 花瓣儿低头哭了,王秉汉走过来给她擦擦眼泪,揽住她的肩膀说:〃瓣儿,不要就不要, 咱更活得好好的让他们看哩!〃 花瓣儿没闪躲,嘴里却说:〃不,俺觉着他们是一时糊涂,等明天出来,俺劝他们回心 转意哩。〃 王秉汉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瓣儿,这是你的事体,俺顾不着管咧,你走吧,别耽 误俺办你爹的事体哩!〃 花瓣儿起身向外走,看着站在外屋的吴二造,往地上狠啐一口唾沫。 吴二造见她走远,慌忙进屋,猛见床上放着一摞花花绿绿的东西,假装不欢喜地说: 〃特派员,这是干啥,瞧不起俺是不?〃 王秉汉说:〃那一巴掌打得不轻,顶算赔礼咧!〃 吴二造讨好地说:〃俺演得咋样,没露馅吧?〃 王秉汉说:〃俺只说见喽她别轻易松口,没想到你居然动了歪心。幸亏俺来得及时,不 然……别说这咧,花五魁的事体好好办,明天她弄喽钱来,就算是俺给的定金。〃 吴二造连忙说:〃俺早活动好咧,过三天要崩共产党,他们只说让他陪绑哩!〃 王秉汉放下心来,不冷不热地道:〃有些事体不该外讲就烂在肚里,奉军再回来,说不 定你就是知事咧!〃 吴二造弯腰鞠躬说:〃一切仰仗特派员提携!〃 王秉汉站起身来道:〃俺的心思你要明白,她爹对俺有过恩,当年俺不如人不入眼的辰 景,娶媳妇的事体都是他包揽的,别让他的闺女太遭难,闹大喽不好收拾!〃 吴二造点头说:〃放心,俺有底咧。〃 第一二章 王秉汉轻唤几声,心里陡地涌上复仇的欲火,伸手将那半片衣襟撩开。他本想 用手捂遮住那两坨酒酒,可是在上面只虚晃两下就往下一滑,直奔了她的小腹。 1 翠蛾这一大向(注:方言,一大阵子的意思)没有出过门。 自从在胡大套家,她看够了地洞里几个人的冷脸,心里不痛快,又加上回到草场胡同 吃了生凉东西,跑肚拉稀闹得厉害。 翠蛾心里别扭人也瘦,刚缓过些劲,邻居街坊的媳妇来串门,又把花五魁被抓、房子 被烧的事体活灵活现讲了一番。她一个急火攻心更趴了窝,半个月的辰景,眼睛红红的往里 抠搂,头上还一绺绺掉黑丝丝,像被活扒了一层皮。 多亏街坊几个媳妇照应着,一罐罐的汤药喝着,翠蛾的身子才见好转。身子好 了,心病没法说也没法看,整日价长吁短叹没完没了。她长到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难过的 煎熬。她心里又疼又埋怨花五魁,哭会儿恨会儿,日子一天天不晓得咋样打发。 邻居街坊的媳妇虽不晓得她念想着花五魁,但估摸她有了块心病,趁二十一大集,特 意约她去街上散散心。 战事过去多天,街上的买卖行人火旺起来,到小晌午的辰景,出草场胡同往西走不了 几百步,十字街下坡的路全挤满了人。 街筒子里有风,翠蛾觉得额上凉凉的,怕再引出毛病,用左手捂了相跟着几个媳妇往 西走,走着走着,猛听人群里有人炸喊。 〃快去看吧,小七岁红在衙门口唱戏哩………〃 翠蛾心里一阵忽悠,瓣儿好不样的(注:方言,平白无故的意思)在衙门口唱啥戏哩? 莫非又出了大事体?她急得竖钻横挤,离衙门口还有十几步远,人们把街筒子围箍得像口大 瓮,再也凑不上去。 花瓣儿带着哭腔的嗓儿在人群里响着。 〃各位面善心软的爷爷、奶奶、婶子大娘、叔叔伯伯们,俺今天一不疯癫二不傻呆, 只为讨换些保银,从局子里把俺女婿和师姐救出来。晓得你们爱听俺的戏,今天俺把嗓子唱 纰喽也不耍滑偷懒,只求你们发发慈悲赏点钱,你们少吃几嘴能熬过去,他俩还在里面挨打 受屈哩。呜呜呜呜……〃 翠蛾听完她的话,才晓得芒种和白玉莲也被抓。他俩犯了啥事体?她想问问旁边的人, 说了几句话,人们只顾听里面的动静,对她置之不理。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小七岁红,你咋这么傻哩?你男人瞒着你跟白玉莲勾勾搭 搭,咋还替他们求情哩?〃 人群里顿时乱哄哄一片。 花瓣儿哭着说:〃大叔你不晓得,这年月冤枉的事体多,俺爹就是被当兵的冤枉成杀人 犯哩!俺不信芒种干出这样的事体,就是有,俺也把他保出来,当面问清。他真不要俺喽, 俺也落个心里明明白白!俺……俺就跪着给你们唱咧!〃说着,双腿真的软着跪下去,原本俊 俏的脸蛋,苍白得没了血色。 〃唉,真是个死心眼的傻女子!〃 〃她说得也对,心知肚明喽比啥都强,省得整日价胡思乱想的。〃 听见人们议论,翠蛾心里滚开了锅,想到花家出事体居然出得连了趟,可怜花瓣儿这 么个天真无邪的闺女也落到这步田地,不由眼里湿淋淋起来。 有人大声问:〃闺女,局子里要多少保银哩?〃 花瓣儿说:〃五十块,晌午之前交,晚喽就押到大牢咧!〃 有人高声说:〃不是小数,大伙使使劲,凑上算咧!来,出来几个机灵的,小七岁红唱 着,咱跟她敛钱,前边的听喽戏拿喽钱抱点屈,闪给后边点儿地方,谁都听谁都拿,行不?〃 有人附和道:〃行,冲花老板的秧歌班,冲咱爱听的秧歌戏,咱就算听咧这么多年有个 报答哩!小七岁红,你唱吧,咱定州人只要爱听秧歌的,谁不拿钱谁脸红哩!〃 翠蛾在远处听得眼里一热,想帮花瓣儿过了这个难关,挪脚步便往外走。身后的人群 里,花瓣儿清清嗓子,人们静下来。 花瓣儿说:〃各位好心的人们,眼看就到晌午,晚喽有钱人家也不放人咧,今天不让大 伙挑拣,俺就随口唱段《借髢髢》吧。〃说着,竟然哭出声来。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劝道:〃起来吧,别跪着唱,大伙心里不舒坦哩!〃 花瓣儿哭着说:〃俺……是求你们,跪着唱,是俺的一番诚意哩!〃 有人叹着气道:〃你的心不错,可俺们咋听得下去哩?你要不听话,俺们就走咧!〃 花瓣儿犹豫片刻,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随手从大襟里捏出花手巾,擦擦脸上横流 的泪水,带着哭腔拧了腰身念起白来。 哎呀!左梳洗,右打扮,梳洗打扮去擀面。擀得一片两片三四片,雪花就在空中转。 雪花落在庙脊上,好像一座银銮殿。擀咧个五片六片七大片,雪花又在空中转,雪花落到扁 担上,好像一根杀人剑。擀咧个八片九片十来片,雪花又在空中转,雪花落到裤裆里,好像 连鬓胡子吃炒面。房檐一棵草,哪边刮风哪边倒。奴家俺叫张四姐,娘家起咧个四月四的庙?(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2 部分阅读 连鬓胡子吃炒面。房檐一棵草,哪边刮风哪边倒。奴家俺叫张四姐,娘家起咧个四月四的庙, 捎信叫俺逛庙去,左思右想没有啥好的穿戴,只好到外边借身衣裳。唉,要不思念逛庙这还 罢咧,想起这事好不愁煞人也。(唱)张四姐坐在草房里,忽然间一件事儿想到心里,想当年 俺家也是个小财主,万贯家财有东西,实指望许配个好女婿,没成想嫁咧个王八汉子赌钱的。 家里的东西全卖净,簪环首饰都卖齐。卖得没有衣裳穿,到如今他穿的那条红绸棉裤都是俺 的。那一日王八汉子输得苦,精光着身子跑回家里,不叫门来隔墙跳,钻到被窝里……冰凉 的…… 花瓣儿本就带着羞臊和伤心,愣唱耍兴逗乐的唱词,腔子里觉得气血倒流。唱着唱着, 心里疼劲儿上来,再也张不开嘴,身形晃了几下要往地上倒。 2 谁平日里见过这么凄惨的景致。 人们听得心碎,看得泪眼模糊,一只只手抖颤着开始往地上撂着的筐里扔钱。那些零 零散散的花花纸,让花瓣儿看得更是泪流满面。 帮忙的人一下血汤子热腾起来,红着脸大喊:〃大伙都挪动挪动,后边的往前栖忽栖忽 (注:方言,往前凑凑的意思),眼看着就够,出手晚的想积德也积不成咧………〃 人们围着花瓣儿和那只筐走马灯样样地转着,钱纸越积越多。 〃呜汪………〃 〃呜汪………〃 忽然,人群里传出几声粗嗓门的狗叫。一只高高大大的白狗从人缝里挤过来,四平八 稳地坐下,望着人群中央的花瓣儿,眼神似笑非笑。 花瓣儿吓了一跳,正惊异白狗咋会有人眼的笑样样,从人群中又挤过来一个衣衫褴褛 的年轻人。他陪着白狗坐下,把手里的〃摆链〃和口袋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把脏兮兮的 钱票扔在筐里,然后不错眼珠地盯着花瓣儿,嘴里讨好样样地说:〃老……老板,俺……要跟 你学戏哩!〃 花瓣儿见他和白狗没有恶意,擦了把泪,哭着说:〃俺今天晓得啥叫遇到好心人咧,俺 再给大伙唱一段《打鸟》来。来了妙梅一枝花,梳洗打扮去观花。慌忙拆开青丝发,黄杨木 梳手中拿。左拢右梳的是盘龙凤,左梳右拢的是水墨云儿。盘龙凤里加香草,水墨云里麝香 薰。左边一撮乱头发,梳了个蚂螂来戏水,右边一撮乱头发,梳了个蜜蜂儿采花心。后边一 撮乱头发,梳了个童子拜观音。脑瓜顶上一撮乱头发,梳了一座小庙儿。小庙儿里头神三座, 刘备关公和张飞。江南的官粉润满面,苏州的胭脂涂嘴唇。耳朵上戴的是铃铛坠儿,嘀哩当 啷的九连针。身穿一件大红袄,腰里扎着一条裙。仙人过桥杉木底儿,两头儿实着当间空。 脚尖上缀着花缨缨,花缨缨上缀着花咯铃。脚后根把着青谷穗,青谷穗上落着个绿驴驹儿(注: 方言,蝈蝈)。两根须儿六条腿儿,吱喽吱喽地喝露水儿。向前一走叮当响,向后一退响咯吱 儿。身上穿戴俺不表,去到花园赏花心儿……〃 花花绿绿的钱眼瞅着平了筐,百姓们还拿着钱前拥后挤地急着往中间凑,就在这时, 人群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喝。 〃闪开,都闪开………〃 人们惊慌地回头,见后边站着两个精爽利索的年轻人,不由闪开一条缝儿。 那两人走到花瓣儿近前,其中一人和颜悦色地问:〃你是小七岁红不?〃 花瓣儿哽咽着点点头。 那人着急样样地说:〃你是秧歌名角,咋在这儿干这哩?多让人笑话!〃 花瓣儿擦了把泪说:〃俺急着保人哩!〃 那人低低的声音说:〃你姐夫王秉汉听说你在这儿唱戏,心里又疼又气,只是急着办你 爹的事体脱不开身,让俺俩捎了点钱来,另外让你放心,你爹的事体妥咧!〃 花瓣儿听完他的话,心里那块石头〃啪〃地砸到脚面上,腿一软险些摔倒。 那人扶了花瓣儿,关切地说:〃这是五十块钱,时辰快到了,去局子里保人吧!〃说着, 将一摞纸票放在她手里。 花瓣儿心里激动,暗自感谢王秉汉的义举,一时不知说啥,结巴着对百姓们说:〃多谢 大伙帮俺,俺姐夫捎钱来咧,你们把钱收回去吧,俺去保人咧!〃 有人高声喊道:〃哪有收回的道理?反正也是拿咧,秧歌班的行头不是丢咧?自当(注: 方言,就算的意思)凑钱买行头咧!〃 〃是哩!〃 〃是哩!〃 众人齐声附和。 花瓣儿给人们鞠躬,眼里又喷出泪花:〃谢谢,从今往后,花家班也有大伙的份儿咧, 花家班……就是大伙的咧!〃 送钱的两个年轻人也朝众人拱手,其中一人说:〃咱定州人就是心肠好,花家以后忘不 了众乡亲,花老板出来以后,给大伙送上三台大戏,让大伙看个饱!俺们还有事不能随小七 岁红到局子里保人咧,还望众乡亲帮忙到底,免得他们收钱不放人!〃 〃行………〃 两个年轻人朝花瓣儿笑笑,转身走出人群。 帮忙的人们从筐里掏出纸票,有人用脱下的小褂满满地兜了,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 道: 〃咱陪小七岁红保人去,他们要是冤枉,没说的。要是真有脏事体,对不起小七岁红 今儿遭的这份难哩,咱得说道说道!〃 〃走哇………〃 〃走………〃 3 花瓣儿在人群里唱戏的辰景,翠蛾转身回了家。 她身子骨虚弱,一路上光见迈腿走不出多大脚步,好不容易磨蹭到家,拿了戳在墙角 的铁锨进屋,返身将门板紧紧插死。 翠蛾想用福根留下的钱帮花瓣儿,也帮帮芒种和白玉莲。那钱她只用过一回,给花五 魁买了上好的茶叶,没成想还让他出虚汗见了风,险些丧了命。 翠蛾念想起那天的惊险,心里还怕得抖颤,幸亏芒种从河里把他捞上来才捡回性命。 她在地洞里的辰景,胡大套和秀池没少给她白眼冷脸,要不是白玉莲和她隔长不短(注:方 言,经常的意思)地说说话,她还真没脸面在地洞里呆下去。 从心里说,翠蛾不相信芒种和白玉莲能干出那样的事体。可是,从自己和花五魁的事 体上看,又没啥不可能的,自己和花五魁好了这么多年,不也没人晓得底细? 翠蛾早把那袋洋钱埋到盛粮食的瓮底下。她用力挪开小瓮,用铁锨小心地挖了几锨土, 见露出一角儿红绸布,跪在地上扯开系着的麻绳。她估摸花瓣儿咋着也得讨换些,所以往钱 袋里抓了二十来块大洋,〃稀里咣啷〃装进裤兜里。 她长吁一口气,用手把土扒平,上脚踩了踩,拿笤帚把浮土扫净,将小瓮搬回原处, 又站到门口看了看没有啥异样,慢慢把门闩拉开。 回去的路,翠蛾走得艰难。 街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多,她不敢使劲跑动,因为裤兜里的洋钱会〃哗啷哗啷〃响个不 停。她用手在裤兜里狠狠攥住那些响物,夹着膀子晃着腰身迈了急碎的脚步,像一条鱼样样 地在人缝里游动。 翠蛾怪模怪样的姿势,引来好多人的目光。迎面走来的媳妇们看她满脸的热汗,不晓 得她急着去啥地方。男人们顾不得看她的脸,瞪着眼珠子随她胸前那对硕大的酒酒转悠,眼 神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画圈圈儿。 好不容易游到衙门口,翠蛾心里一冷。哪里还有听戏的人?除了几个卖烧饼、麻糖(注, 当地对油条的叫法)的小贩蹲在地上吆喝,衙门洞里空空荡荡。 〃人哩?〃翠蛾喘着气问卖烧饼的小贩。 〃都送保银去咧!〃小贩龇开满口的黄牙。 〃钱凑够咧?〃翠蛾又问。 〃有人拿咧大头哩!〃小贩说。 〃谁?〃 〃不晓得,腰粗(注:方言,有钱的意思)的呗!〃小贩撇着嘴说。 翠蛾问不出底细,正犹豫是等还是进去,见衙门里拐出一群人,花瓣儿、芒种和白玉 莲被挤在当中。她心里放松下来,一步步迎着人们走去,等走到近前,发现众人的面色都是 铁青铁青的,肉皮下藏掖着冲天的怒气。 她不由看了一眼芒种和白玉莲。俩人低着头,头发都是乱糟糟的,芒种上身连小褂也 没有,前胸青黑紫红都是挨过打的印痕。白玉莲的衣裳倒是整齐,只是几天没洗过一把脸, 面色带着疲惫的乌气。其实,花瓣儿的脸色最难看,明明有保出人来的松快,却遮不住里面 的失落和伤心。 〃咋受这么大屈哩?〃翠蛾返身随着大溜走着,心疼地问芒种。 芒种被人推搡着,一声不吭。 〃这是啥辰景的事体?〃翠蛾又问白玉莲。 白玉莲垂下眼皮,没有言语。 〃姨,你别问咧,问人家也不说哩。〃花瓣儿苦着脸说。 翠蛾醒过劲来,晓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界,忙抓住花瓣儿的手使劲攥攥,算是暗地里 的安慰。 从警察局到衙门口,众人只是怒气冲冲地推搡芒种和白玉莲,谁也不说话,等出了衙 门口,仿佛提前约定好了一样样地齐刷刷止住脚步。 有人扯开嗓子大喊:〃别走咧,咱就在这儿说道说道!〃 〃对,让大伙清楚清楚,也不枉帮忙一场哩!〃 花瓣儿瞄了一眼神色愣怔的芒种和白玉莲,强打精神对众人说:〃各位好心的乡亲,你 们也听局子里的人说咧,他兴许是一时糊涂才做下荒唐事体,也兴许是俺爹把他逼急咧存下 报复的心,不管咋着,事体过去咧,俺们以后好好过光景比啥都强,谢谢大伙咧,大伙再赶 个半截子集吧!〃 众人显然不满意她的说辞,有人喊道:〃不行,他得给咱们一个交待,看他以后还犯不?〃 花瓣儿听完一愣,心里突然没了底。 其实,花瓣儿凭着心里那股火气在街上讨换了保银,压根儿没想到她和芒种以后的光 景。芒种还和她一块儿过不?他和白玉莲彻底断不?她不晓得。 4 大伙见花瓣儿想和芒种说话,都闭了嘴。 花瓣儿低低的声音问:〃哥,咱家的房子让当兵的点咧,你咋办?去铁狮子胡同还是 去……宝塔胡同哩?姐夫回来咧,他也掏咧保银哩!〃 翠蛾听出她的话音,因为铁狮子胡同指的是胡大套家,宝塔胡同说的是白玉莲家。 芒种不敢抬头,也不答话,活像土里刨出来的木头人。 他被一棍敲昏到醒来,包括在警察局让人打得遍体鳞伤,还没说过一句话。他不想说 也不晓得说啥,事体咋着也到了这步田地,只是怕白玉莲觉得丢人或者后悔。从被弄进警察 局,他还没见过白玉莲,甚至不晓得她是不是也被抓了进来。刚才出来的辰景,猛见她被众 人拥着,他心里不但没有吃惊,反让一块石头落了地。 白玉莲扭头看了一眼芒种,眼神极为平静,但是里面包着一团火。 芒种觉出她在看他,心不觉一热,发了发狠。 他奇怪自己为啥突然咬了牙关,是决定和花瓣儿一刀两断?还是和白玉莲继续〃好〃 下去?他说不出和花瓣儿一刀两断的话,又晓得和白玉莲没有结果,因为她的男人王秉汉还 在这个阳间活着。 芒种不愿意想,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众人见他只顾低头没有反应,怒气终于憋胀不住,大声喊骂起来。 〃这狗日的肯定贼心不改!〃 〃亏了小七岁红跪着给他讨换保银哩!〃 〃说,不说今天别想走!〃 〃打狗日的没良心!〃 花瓣儿直愣愣盯着芒种,盼他开口说句话,又低声道:〃哥,你给俺句明白话儿,行不?〃 芒种从众人的骂声里,隐约觉出保银的来路,不由心里一阵忽悠,眼里两颗不争气的 大泪珠子砸在地上。 花瓣儿清清楚楚看到地上那两个湿点点,腔子里也是一空,绝望地道:〃你挤啥眼儿哩? 俺把你往碗里盛,你非要溅到外边去,俺哪点儿不好咧?你有病俺都没嫌过!〃 芒种身形一震,想说话又强忍住。 花瓣儿又说:〃你再恨俺爹,别捎带上俺哩,俺是你的媳妇,说句没良心的话,心还不 是往你这边靠哩,你对得起俺不?〃] 芒种不说话,面色有些激动。 花瓣儿又看着面色疲惫的白玉莲,软了声音说:〃你是俺姐,比俺懂事体,咋还挑着头 胡来哩?姐夫才走几天?晓得不?他是专为救俺爹回来的,保银也拿了一半哩,看你咋跟他 交待!〃 王秉汉的突然现身,白玉莲没想到,更是疑惑不已。事体弄成这个样样,她还没来及 想以后咋办,更没有想到王秉汉这么快就晓得了消息,但她早就横下一条心,大水来了用土 屯住。 白玉莲抬起青乌的脸,眼里没有半丝惊恐慌乱。 花瓣儿看了她的眼神,心里陡地缩紧,觉出她和芒种的事体不会轻而易举了断,于是, 强压着怒意说:〃姐,你发发善心,放喽俺的男人不?〃 一句话出口,白玉莲的脸霎时变得紫红,不冷不热地道:〃瓣儿,他是你男人,也是俺 的弟,俺心疼他才这么做的!〃 花瓣儿的脸涨得更是通红,一时拿捏不住,挑着声腔说:〃你咋拿着不是当理说哩?他 是俺男人,心疼也得俺心疼,与你何干哩?〃 白玉莲见她终于啄破了脸,冷冷地道:〃别说咧,怪只怪你自己,芒种身子好好的有啥 病?是你身子有病哩!〃 花瓣儿抢白道:〃俺有啥病?纯粹是你拿瞎话盖脸哩!〃 白玉莲的脸由紫变成苍白,嘴唇张了张,刚要说话,芒种陡地朝她低吼一嗓子:〃你…… 你还让她活不………〃 白玉莲突然闭了嘴,将头扭向别处。 花瓣儿被这声嚷叫震住,惊诧地看着他俩的表情,半晌,似乎明白过来,好看的嘴角 翘了翘,绝望地笑着说:〃这事体也有使连环计的?你们……你们真不是人!〃 说完,转身离开人群。 翠蛾听得云里雾里模糊一片,分不出谁错谁对,见花瓣儿怒气离开,急忙颠开碎步追 赶上来,拉了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瓣儿,别想不开,别想不开……〃 花瓣儿一走,众人全都乱了营,怒骂声接连不断。 〃这俩狗日的铁心咧,着实不要脸哩!〃 〃打狗日的二流子破鞋!〃 〃下手,替小七岁红解解气………〃 〃啪………〃 〃啪………〃 花瓣儿听到身后的叫骂和〃劈里啪啦〃的拍打声,猜到人们动了手,强忍着不回头看。 她死攥住翠蛾的手向草场胡同狂奔,直到拐过那个胳膊肘弯儿,腿脚一软,〃扑通〃栽在地上。 翠蛾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强努着劲把她拉拽起来,再看她的嘴唇,居然〃哗哗〃流着 鲜血,敢情在路上跑的辰景把嘴唇咬裂了两条大缝。 〃瓣儿,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翠蛾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把她紧紧搂抱住。 花瓣儿偎在翠蛾怀里,脸色被鲜血衬得惨白如死人。半晌,她愣让自己出匀了 气息,直盯着翠蛾的眼珠子,一字一顿地说: 〃姨,你说啥叫人心?咋说远就一个跟头翻过十万八千里哩?〃 5 掌灯时分,花瓣儿和翠蛾都有些醉了。 两个女人喝酒,桌上那只大盘子里的卤猪耳朵和咸鸭蛋没动几口,一瓶松醪反倒见了 底。 花瓣儿觉得腔子热,小腹里烧成一团,想起身下炕弄口凉水喝,欠了半天屁股,身形 只是来回摇晃,没有挪动一寸。她晓得喝多了,突然莫名其妙地欢喜起来。她还没有过这种 腾云驾雾的晕劲儿,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一下子天宽地阔得没了边沿,自己在一个偏远的地 方站着,像把守了一辈子宫阙的天兵,孤独而且神圣。 想到宫阙,花瓣儿便把盘中切摞整齐的红卤猪耳朵想成了火烧云,把一切两半的咸鸭 蛋想成了二郎神的第三只眼,把好喝的松醪想成了御酒甘霖。 想着想着,花瓣儿轻声细笑起来。 〃笑啥?〃翠蛾正自发愣,吓了一跳。 〃俺……这会儿在天上玩儿哩!〃花瓣儿摇晃着脑袋说。 翠蛾心里一翻,觉得她可怜,不由隔着桌子攥了她的手,眼里模糊一片。想想有多少 个辰景,桌子对面坐着的是那个让她心里〃扑通通〃乱跳的花五魁哩!尽管那些日子少而短暂, 可总比没有强。一个七岁红,一个小七岁红,还有自己这个被男人休过的肉身子,哪个不是 过几天舒坦日子就变了天光?人这辈子算和苦酸断不了根咧!都说唱戏的整天价乐呵,那是 假的,还不是哄台下的傻子们欢喜?自己腔子里的难受,谁又晓得几分?若不是李红儿看上 花五魁,花五魁偏看上兰芝,李红儿一气之下按誓言把兰芝毒死,花五魁咋会剁了五颗人头? 没有花、李两家的仇怨,她早就和花五魁挑明关系,说不定已经正大光明地睡在一起咧! 谁都是谁惹的祸根。 谁都是谁造下的孽源。 谁都是谁对了眼的亲人。 谁都是谁不敢揭穿的仇敌。 〃瓣儿,你奇怪姨为啥还跟你……你们家来往不?〃翠蛾心里翻腾得厉害,险些说了 捂盖多年的实话。 〃咱……又没仇,仇是他们的。〃花瓣儿说。 〃你……错咧!仇有,俺心里没装,俺心里装的是别的!〃 〃啥?〃 〃跟你……你家这辈子揪扯不断的缘分呗!俺……蠢傻,把亲和仇弄反咧!〃 〃俺……不明白,你说清楚哩!〃 〃怕这辈子没机会说咧,俺只恨生在一个唱戏的人家里,只恨有滋有味地学咧几年戏!〃 〃你也学过?俺……咋不晓得?〃 〃俺学戏的辰景,你还吃你娘的酒酒哩!〃 〃真的?还会唱不?〃 〃还能忘?张口就来。今儿趁着酒劲儿,姨给你显摆显摆,来段苦戏。〃 花瓣儿不晓得翠蛾学过秧歌,见她清嗓子又咽唾沫,迷迷蒙蒙的眼里真有些唱戏的神 魂,不由塌了腰身,准备仔细听一回。 翠蛾左手捏起酒杯一饮而尽,撂杯的辰景打了一个叫板的咳声,放着嗓子唱起来,正 是那折《蒋世憧休妻》。 念休书心惊颤魂飞出天外 泪珠儿似泼雨湿了衣怀 上写着蒋世憧休妻名叫庞氏 下缀着三娘俺是个不孝的人 一不嫌脚大二不嫌丑 都只因婆母娘面前没有孝敬的心 出门去你别说蒋世憧是你的夫 蒋家门没有你这不良的人 休书上画了双十字 蒋世憧休妻是真心 他休喽俺本该起身就走 与蒋郎恩爱的夫妻咋能离分 俺有心跟蒋郎说句知心话 婆母娘在上边看得真 望望这蒋郎就要分手 走上前拉住了俺的夫君 蒋郎,俺的夫啊……… 翠蛾唱着唱着突然闭了嘴唇,愣怔半晌,再张嘴的辰景,嗓子里居然是抽抽咽咽的哭 声。 〃瓣儿,姨唱……唱不下去咧!〃 〃姨,你唱得好听,接着唱哩!〃 〃再唱……再唱俺的心就死咧!〃 〃俺……来,俺不死,俺让没良心的人们死去!〃 〃瓣儿,你的心好硬哩!唱吧!〃 拉住了蒋郎叫声丈夫 你听俺说一说咱们的恩与福 你十七俺十七把婚订下 你十八俺十八抬进了蒋家 进门来咱的娘待俺如同亲生 俺见喽咱的娘如同娘亲 这婶子大娘谁不夸为妻好 谁不说为妻俺是个大贤人 不晓得咱的娘听了何人闲话 立逼你将俺休出家门 将为妻休出去没有要紧 有三件事俺放不下心 第一件,咱的娘今年七十多岁 有今年没明年活不了几春 到以后咱的娘下世前去 谁是她陪灵戴孝的人 打发的咱娘抹金入土 再休为妻也算俺尽了孝心 第二件,与蒋郎是好夫妻难舍难分 蒋郎夫你要有个好和歹 谁是你捧茶端药的人 蒋郎夫到晚间谁给你说句知心话 谁给你铺床叠被暖着你的身 第三件不提还罢了 提起来好似钢刀剜肉心 咱们儿今年刚刚七岁 他到南学堂里念书文 小娇儿放学回到家里 叫咧一声娘亲哪里能寻 …… 6 花瓣儿闭着眼唱,翠蛾闭着眼听。 颤颤的腔儿在嗓子和耳朵底子里清净下来,俩人相约好了样样地睁开眼睛,互视半晌, 都被对方的面容吓了一跳。 翠蛾清泪横流。 花瓣儿笑容弥漫。 〃天爷,你真醉咧!这戏苦得没法儿,你咋笑着唱哩?〃翠蛾抹着泪说。 〃姨,俺突然明白咧,唱戏和听戏不是一回事体哩!戏词咋唱都一样,是听戏的听到 心里难受咧!〃 〃胡说,唱不悲咋能听悲哩?你醉咧!〃 〃俺没醉,俺清楚咧!唱戏的都骗人,听戏的才被糊弄哩。苦戏闹戏都是一个样样, 没多少真的,俺刚才笑着唱不也把你唱哭咧!〃 〃唉!那是姨想多咧!咱秧歌班里的人,生下来就注定是戏里的命。你看看,咱俩就 是这戏里的庞氏女哩!〃 〃不是,你没生下戏里那个七岁的娃娃,俺没戏里那个不是东西的婆婆,是你偏往戏 文里贴靠哩!〃 〃命不一样样?滋味相同哩!庞氏女被婆婆冤枉成不孝的儿媳妇,俺被男人骂成只开 花不结果的漂子,你……你不也是让人家硬说成身子有病?咱就是那圈里的猪,天生挨刀子 的命,说啥也晚咧!〃 〃俺原先信命,现在让它欺负得不信咧!你就没人愿意再娶?俺就不能把芒种再抢回 来?死闺女变不成活小子,谁的就是谁的!〃 〃瓣儿,你……你真想抢回芒种?悠着点劲儿,别再……出了大事体!〃 〃出啥事体?他是俺的,俺不能让白玉莲吃着锅里的还霸占着碗里的!〃 花瓣儿说得生气,腿一蹬劲下了炕。 翠蛾连忙问:〃干啥去?〃 〃俺回铁狮子胡同。〃 〃喝成这个样样咋走哩?〃 〃玉亭不见俺,肯定东找西找的。〃 花瓣儿说着,从瓮里舀出一瓢凉水灌进肚里,走出屋门。 翠蛾不放心,卷着舌头说了一筐嘱咐的话,直到花瓣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院门,才 闭上不是滋味的嘴。 唱了半天戏,又喝了一瓢凉水,花瓣儿觉得肚里乱糟得难受,脚步总也踏不实着,像 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样,前劲大后劲儿小,再抬腿的辰景有些费力。 街筒子里有风,头上的树叶〃哗哗〃响得急碎。 花瓣儿脑门儿和身上湿粘,用手扯着小褂下摆忽扇几下,肉皮儿倒是干爽了,肚子里 却〃嗖〃地窜顶上一股腻歪,脑袋〃嗡〃地又晕上来。她晓得喝多了,停住身子想匀匀气息, 哪知一口气吸进去,再呼出来的辰景竟张了大嘴,把肚里的酒水吐成一股喷泉。 花瓣儿觉得嗓子和肚子一阵奇疼,大腿也跟着抖颤起来,心里慌得不着边际,急忙抱 住一棵臭椿树,不敢再挪动脚步。 〃嚓嚓嚓嚓………〃 突然,她耳朵底子里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花瓣儿想看清是谁,可是眼前糊涂一片,眼珠子越想定在哪儿,哪儿越飘忽得厉害。 她以为是过路的人回家,索性不言不语。 脚步声偏偏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你……干啥?走你的!〃半晌,花瓣儿控制住害怕,嘴里一声呵斥。 那人不说话,反向她一步一步走来。 〃滚!滚远点儿!俺正想出气杀人哩!〃 花瓣儿死命抱着臭椿树,两脚胡乱踢蹬。 〃你杀?俺还想杀人哩!〃那人淡淡地说。 花瓣儿听了他的话,抱着臭椿树的手一下子松开,软软的身子也一层层往下垂耷,最 后叠折在地上。 〃姐夫,你……你咋在这儿哩?〃 〃找你半天半宿咧,咋抱着树哩?〃 〃走……走不动咧……〃 7 花瓣儿趴在王秉汉的背上,一路像在云上飘浮。 等到了胡大套家躺在炕上,她的全身已瘫得像盆稀泥,要没紧绷绷的肉皮儿包裹着, 连血管里的水水也得吐个干干净净。 王秉汉脱下脏臭的褂子,看看睁着醉眼的花瓣儿,心里打个激灵,转身到堂屋里洗涮 起来。 那盏棉籽油灯忽蹿着火苗,灯芯有些乏,上面绽开的三瓣灯花,像极了一朵小巧的灵 芝。 花瓣儿虽然醉着,心里还清楚玉亭为她着急,于是,冲着堂屋大了嗓子嚷叫。 〃玉亭………〃 〃玉亭………〃 王秉汉并不晓得兔子毛和玉亭藏在地洞里,以为她醉着发癔症,在外屋笑着说:〃别发 酒疯咧,吵醒街坊邻居哩。〃 花瓣儿晓得院里有气眼,平时有人走动,地洞里听得真真切切,她见没人应声,断想 玉亭和兔子毛已经睡着。 王秉汉洗涮干净,回东屋把手巾递到花瓣儿手里说:〃擦把脸,清爽清爽就不难受咧。〃 花瓣儿咧嘴一笑,把手巾扔到一边,眼珠子直直地看着他,卷着舌头说:〃俺……俺才 不难受哩,醉喽好,晕晕忽忽老在天上飘,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哩!〃 王秉汉不说话,拿起手巾小心地往她脸上贴来,半晌,见她没有动静,大了胆子往脸 上擦拭。 花瓣儿眯着眼,没有闪避。 〃瓣儿,再伤心也是这个样样咧,身子骨还得要哩,人家单盼着咱们有病有灾,死喽 更舒心!〃王秉汉又擦着她的衣襟说。 〃姐夫,你……你也别伤心,俺想通咧,不能让白玉莲舒喽心,俺得把芒种抢回来!〃 〃你这么想当然好,玉莲没喽他也就一心一意跟俺咧,俺还得感激你哩!〃王秉汉悄悄 解开花瓣儿的一个衣扣。 〃感激……啥哩?你救俺爹的命,俺当牛变马伺候你也愿意哩!可惜俺……成不了驴 马骡子,不然,十辈子为你拉车耕地哩!〃 〃看你说的啥话,好像俺给外人办事体,你不把俺当姐夫咧?〃王秉汉的手又往 上挪。 〃咋不哩?咱……咱都是人家扔下不要的,都是没脸抬头见人的,咱的苦自己晓得, 咱……呀,姐夫,你这是干啥哩?〃 花瓣儿醉醺醺地说着,猛觉王秉汉的凉手碰了自己的胸脯,大睁开眼睛一看,小褂不 知不觉间已被他解开,露出雪白的两坨酒酒。 〃瓣儿,别动,别动,看看你的衣裳,吐得脏成啥样样咧?俺跟你说话快捂鼻子咧, 味儿好大哩!〃王秉汉说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下来。 花瓣儿的胳膊不肯松撤劲道,硬把褂子拢上说:〃姐夫,别让妹子脸红,俺……不能让 别的男人看身子!〃 王秉汉控制不住激动,突然俯在她的耳边道:〃瓣儿,瓣儿,俺刚才看见咧,你的酒酒…… 长得好周正哩!〃 花瓣儿急了,瞪着眼珠子大声说:〃姐夫,你……是不是欺负俺喝……喝多咧,你要胡 来俺可不依,你咋学他俩不要脸哩?〃 王秉汉一愣,立马换了笑样样说:〃瓣儿,你想哪儿去咧,忘咧姐夫是医生咧?姐夫经 常给人看病,见到的都是歪瓜裂枣,乍见你的好看,禁不住夸咧一句。〃 花瓣儿并未多想,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俺错咧,俺还以为你学他们哩,要是那样, 俺也成破鞋咧,还回抢哪门子人哩?恨谁……就别当谁,这是秧歌戏里说的。〃 王秉汉突然像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瓣儿,咋听说他俩在集上说你有病哩?〃 花瓣儿恨恨地道:〃他们……胡吣,那是替自己打马虎眼哩。〃 王秉汉说:〃是芒种有病?咋的咧?跟姐夫说说,备不住俺能给他治好哩。〃 花瓣儿脸〃通〃地涨红,吞吞吐吐地说:〃他……他的尿又白又粘的,老弄俺一腿裆哩!〃 王秉汉听完一愣,半晌笑道:〃这算啥病?好多男人都这个样样,配点药吃下,不出一 个月就好咧!〃 花瓣儿惊喜地问:〃真的容易治?〃 王秉汉道:〃姐夫是医生,哪能骗人哩?〃 花瓣儿突然伤心地说:〃没用咧,俺都不晓得他在哪儿哩。〃 王秉汉说:〃有人看见他回都府营后街咧,咱们商量商量你看行不?你要让他回心转意, 就每天给他送饭暖他的心窝子,也顺便把药放在饭食里,等病好差不多咧,他的心也被你感 化咧,你们欢欢喜喜过日子,俺也把玉莲接到石门住咧。〃 花瓣儿想了想说:〃行,咱就这么着咧,他们见不上面,也就断念想咧。〃 王秉汉站起身道:〃天光快亮咧,你睡吧,俺也没地方可去,到那屋眯一会儿,清早还 走哩。〃说着,没等花瓣儿应声,径直走到西屋。 他摸到炕沿跷腿上去,从裤兜里掏出一根草条燃着,深吸了几口,吐出一屋子憋胀了 好久的燥气。 8 时辰不大,东屋没了花瓣儿来回翻身的动静。 王秉汉两根草条吸完,再也坐不下去,下炕蹑手蹑脚来到东屋。轻轻撩了门帘一看, 花瓣儿沉沉睡去,半边衣襟敞开着,一只酒酒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格外孤单。 〃瓣儿………〃 〃瓣儿………〃 王秉汉轻唤几声,花瓣儿没有反应。他心里陡地涌上复仇的欲火,伸手将那半片衣襟 撩开。他本想用手捂遮住那两坨酒酒,可是在上面只虚晃两下就往下一滑,直奔了她的小腹。 王秉汉的手指头轻捏住花瓣儿那条红布腰带,掐尖捏蕊样样地解开,一段白玉细滑的 肚皮显露出来。他慢慢将她的两腿劈开,让手贴住肚皮轻轻钻到裤衩里,用手指抵住了软处。 这是他寄存欲望和仇恨的地方,纵是它把他的身子全部装进去,也难以平息此刻的邪 念与快意。他尽量让自己平静,耐心等待裆里的物什挺直腰杆。 花瓣儿睡得实着,长长的眼睫毛一动不动。 王秉汉心里狂跳,两根手指像一条困在笼子里的双头蛇,一闪一挪地抬着脖子寻找猎 物。他盼着裆里的物什暴涨八尺,然后解恨地弄到花瓣儿的肉里。他甚至念想着要日一回从 没有过的疯癫,还得在半截子上把她晃醒,起她的身子,让她瞪大眼珠子看到两个人肉连 着肉的景致。 花瓣儿会有啥反应?脸红?恼怒?还是逆来顺受?不管她咋想,只要被他日了,他要 把她带走,带到一个她找不到回家路径的地方。 〃咯咯咯………〃 院里传来公鸡打鸣的响声。 半晌,王秉汉满面狐疑又失望地撤回了手,刚横起来的物什也像截了捻的哑炮垂耷下 去。他叹口气给她系好腰带合拢了双腿,又把两片敞开的衣衫弄到胸前,恨恨地走向西屋。 王秉汉听手下人讲了白天集上的事体就等着这一刻,他琢磨不透芒种那句〃你还让她 活不?〃的意思,以为花瓣儿有别的毛病,压根没想到她的软处是面迎头堵死的墙。此时, 他终于明白芒种和白玉莲勾搭在一起的原因,明白了白玉莲说花瓣儿身子有病的话根儿。 王秉汉燃着一根草条,深吸几口,恨自己没能报了仇,愣怔地看着窗户纸。 东屋里传出下炕穿鞋动静的辰景,王秉汉醒来发觉自己也眯睡了一会儿,扭头看看窗 户纸,天光已然大亮。 王秉汉出屋和花瓣儿碰个对头。 花瓣儿记得昨夜的事体,不好意思地说:〃姐夫,睡咧会儿不?俺给你弄口吃的。〃 王秉汉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药面面,关切地道:〃太晚咧,俺要动身走哩。 惦记着夜里答应你的话,找药铺配咧点药,每天在碗里放点儿,千万别跟他说,男人都顾面 子,别让他觉得羞臊不吃喽。一个月也快,到那会儿他的病好咧,你爹也放出来咧,俺再把 玉莲接到石门,啥事体也就一风吹咧!〃 花瓣儿脸红着接过药包包说:〃还是姐夫宽宏大量,俺记下咧。〃 第十三章 在秀池的念想里,她不能在花五魁临死之前显出悲悲切切。花五魁是胡大套的 兄弟,也是她的兄弟,胡大套咋着也是为救他死了,让兄弟看看这个嫂子的骨气,让定州人 看看胡大套的媳妇,也不枉和义字为先的胡大套一个被窝里睡了少半辈子。 1 天道大热起来,满街筒子飞的全是蚂螂。 顽皮的娃娃们拿了自家的扫帚跑着扑打,不大辰景,每个人嘴皮子上都抿了几只带软 刺的翅膀。 蚂螂飞得低,大雨要来。 小晌午,城东北自来佛方向过来十三辆押解犯人的囚车,其中有花五魁和欧阳先生。 囚车绕过东街,人们看到花五魁绑圈在木笼里,都嚷叫着跟在后面送上一段路程。越 往西走,人越聚越多,道路两旁站着黑压压两层,囚车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片,等到了白果树 下,满场满地都是为花五魁送行的百姓。 事有凑巧,就在十三辆囚车往西走的辰景,西关车站前也慢慢走着一台担架,几个年 轻力壮的后生,扶着一位身穿孝衣的媳妇一路向东。 媳妇是快哭干了眼泪的秀池。 担架上躺的是死了三天的胡大套。 胡大套被送到保定已经晚了,因为肠子再塞进肚里的辰景,裹带了好多泥沙和烂草。 肚里是断成一截截的肠子,还有一汪汪的淤血,七荤八素的东西在里头搁着,没几天便烂得 臭气烘烘。 亏得胡大套体格好,整在医院熬了十七天。直到前天夜里,他耗尽身上最后一块板油 和精神,一句话都没说,利利索索闭了眼睛。 本应死后当天回来,胡大套肚里烂得全是半稀半稠的汤汤,再加上臭味熏天,人家不 让上火车。后来,几个徒弟想出法子,买了几块油布将他包得前后七八层,窝憋在麻袋里装 着才混上火车。 出了车站,几个徒弟见人们三五成群地往东南方向跑动,开始不太在意,等走到大道 观前面那条街,跑动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搭讪着问了几声。 〃有啥稀罕事体?〃姜儿问。 〃当兵的要崩人哩,十几个人一块儿。〃 〃晓得有谁不?〃国栋心里好奇。 〃秧歌班的花老板,大道观那个先生,别的都是外地来九中念书的。为操场上炸死当 官的那件事体,人家查办出来咧。〃 〃在哪儿崩?啥辰景?〃姜儿又问。 〃说是在白果树底下。唉,当兵的胆儿真大哩,敢给白果大仙送腻歪。日他娘,他们 不是定州的当然豁出去咧!白果大仙生气怪罪咱咋办哩?〃 几个徒弟听了,吓得颜色更变。 秀池听了那人的唠叨魂飞胆战,晓得花五魁这回的劫难没了补救,心里荒凉得一下子 连毛毛草都不长。自从她跟了胡大套,在定州也就是和花家有抹了脖子也甘愿的交情。胡大 套死后,定州还有谁能来往哩?蛋样找不到,花五魁也要一命归西,她咋办哩? 徒弟们看着秀池,想问去不去白果树看看花五魁。 〃你们说该去不?〃秀池明白他们的心思。 〃按理说……该去。〃老六说。 〃啥叫按理?就该去哩!你师傅活着的辰景,心里除喽铁狮子胡同那四间房,就是薄 荷巷那两亩半地。别说大套为救他死咧,就是病死摔死也得让他们哥俩见一面哩!大套睁不 开眼咧,他兄弟闭眼之前看看他哥,他哥心里也欢喜哩!〃秀池说得泪如雨下。 〃师娘,那俺们往白果树抬咧!〃徒弟们说着,眼里也是湿潮一片。 〃男人家哭啥哩?大套要是活着不骂街才怪!俺一个老娘们还想开敞咧,有啥好哭的? 大套为他兄弟死得值,让人敬佩,再说……再说死喽还能超生,俺再活二十年又见上他咧, 这算个蛋!〃 秀池突然怒火万丈又破口大骂,抬手把眼泪擦了个一干二净。 人活得好好的,谁也不想生离死别。一旦有了这种事体,挺住还是垮塌全凭个人的性 子。秀池心里早苦得没了来往,但她心里雪亮,人迟早有这天,活着的哭得想死,让死人晓 得了更难受,没准儿她悲悲切切的样样,胡大套在阴间里更不待见。在她的念想里,她也不 能在花五魁临死之前显出悲悲切切。花五魁是胡大套的兄弟,也是她的兄弟,她不能让兄弟 死前过意不去。胡大套咋着也是死了,让兄弟看看这个嫂子的骨气,让定州人看看胡大套的 媳妇,也不枉和义字为先的胡大套一个被窝里睡了少半辈子。 想到自己要装扮女中豪杰的样样,秀池心里陡地蹿出万丈雄心,眼珠子里射出骇人的 光芒。 徒弟们晓得师娘是个利索人,但还是被她的转变搞得有些晕。半晌,姜儿大声喊道: 〃弟兄们,师娘还这样样哩,咱们小气啥?走,抬着师傅和他兄弟见面去,咱还把他俩的坟 挖在一块哩,让他们在那边也不离分………〃 徒弟们脚步轻快,眨眼把秀池丢在后面。 秀池的腔子里鼓荡着悲壮,直想在街筒子里大声嚷叫,看着蜂拥而去的人流,硬生生 压住了心怀里那份七老八十(注:方言,七八十岁的意思)的沧桑。 2 白果树和开元寺塔是定州这块土地上的两个精灵。 白果树长在城里十字街往西三里偏南的地方。要问这棵树有多老,人们都说〃先有白 果树,后有定州城〃。要问它多么高大,有言传为证:〃树上四家打牌八家看,卖豆腐脑的往 上转,东枝上唱着《借髢髢》,西枝上看的有近千。〃正是它的神奇,定州人管它叫〃白果大 仙〃。 关于白果大仙的?(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3 部分阅读 上转,东枝上唱着《借髢髢》,西枝上看的有近千。〃正是它的神奇,定州人管它叫〃白果大 仙〃。 关于白果大仙的传说很多,其中之一和杨贵妃、吕洞宾有关。世人都晓得杨贵妃喜吃 荔枝,但她更爱吃定州白果树结的白果。杨贵妃头上原来有八十根白发,都是吃定州白果变 黑的,有诗为证:〃贵妃笑颜多娇态,常谢定州白果仙。〃 杨贵妃为年年都吃上白果,特让唐玄宗颁旨命京兆名士吕洞宾看守白果树。定州白果 有延年益寿的好处,谁都打它的主意,就连北部边疆的契丹首领也派五个武士和一条恶狗来 盗。吕洞宾用法术将五人拿住,恶狗不服扑上来狂咬,于是就有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人〃的歇后语。 白果树下是大片野地,平常除了淘气的娃娃来树上爬来爬去,大人们很少在这里走动。 今日不同,除了大树杈子上爬坐着百十个娃娃,空地上至少围拥了两三千百姓,一来看当兵 的崩人,二为花五魁不走得孤单。 虽是上午,由于天气闷热没有风,人缝里蒸腾着呛人的汗酸味。爱干净的闺女、媳妇 用手巾捂着鼻子想往后撤,又怕瞧不上热闹,只好咬着牙关干忍。 花瓣儿来得最早。 两天前,王秉汉派人告诉她,晋军要崩扔炸弹的共产党,花五魁也得押来,不过只是 陪绑,真正要崩的是欧阳先生和四个闹事体最欢的学生。 花瓣儿两宿没睡安稳,生怕王秉汉说得不真,也怕开起枪来枪子不认人,把花五魁捎 带着弄去阴曹地府。她想和兔子毛、玉亭说道说道,好解了自己心里的害怕和担心,偏偏王 秉汉派来的人不让走漏半丝风声,没办法,只好硬挺挺地过了两个飞天不落地(注:方言, 心里没着没落的意思)的晨昏。 老远,花瓣儿看见笼囚车和端着枪的晋军、警察轮轮杠杠(注:方言,一排排一行行 的意思)过来,心一下子浮到嗓子眼里卡住。 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都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样,只有花五魁东看西看像在找 人。 花瓣儿晓得爹在找她,想使劲喊一嗓子,可是踏着方步跑过来的一排晋军和警察,用 枪横推着众人,硬是把实心的人群打开一圈空场。 她趔趔趄趄随着人流往后撤,险些被搡倒。 有个四十多岁的媳妇认出花瓣儿,看她手里空空的啥也没拿,恼怒地说:〃你这闺女不 懂事体,你爹好歹今天上路哩,咋不备点好酒好饭食让他吃饱喝足?还不如别人哩!俺们听 咧他半辈子秧歌,觉得他是俺心上的人,还拿咧几个刚出锅的热包子。快回吧,多少拿点儿, 他吃闺女的跟吃别人的不一样哩!〃 花瓣儿心里感激,但是不敢明说,悄悄移动脚步走到旁边又往里钻,刚钻到前面,被 当兵的用枪托子砸了一下胳膊,只好退到人群后面。 花五魁和欧阳先生虽然同转押在文庙,却一直没有见上面,就连在大道观的辰景,也 是被堵了嘴塞进麻袋里,谁也不晓得是谁。直到今天早晨押上车,两人见了面,欧阳先生才 晓得花五魁被冤枉杀了人。 花五魁心中不解,问他为啥干炸人的事体。欧阳先生笑着不说话,后来又说自有道理。 花五魁被人冤枉成共产党,非要问共产党是干啥的,不能为它死了还蒙在鼓里。欧阳先生笑 得开心,问花五魁恨不恨这个狗世道,共产党就是推翻它让百姓过好日子的。花五魁想了想, 觉得共产党有点意思,吧唧着嘴说,明白咧,闹半天跟秧歌班一个样样,都是为了让人开心, 你们唱的是啥戏文哩?欧阳先生哈哈大笑,刚要说话,当兵的用几个学生将他俩隔开,两人 相望着眼里没有恐惧,反倒有一种默契,有一种英雄同归的相惜。 花瓣儿远远看见那个想占她便宜的警察局长吴二造正和一个军官交头接耳,恨 得咬牙切齿,想往地下吐几口唾沫,怎奈人挨着人怕吐到别人身上,又把唾沫咽了回去。 按照杀人场里的规矩,行刑前要让犯人吃顿好饭食,还得备上一大碗烈酒壮胆。 两大盆方肉、馍馍和三壶白酒放在白果树底下,当兵的每次放三个人出来,吃饱喝足 再放下一拨。 欧阳先生和三个学生第一拨松了绑绳。三个学生狼吞虎咽,欧阳先生脸上带着笑,没 有动手。 〃先生咋不吃?吃饱好上路哩!〃一个学生对他说。 〃荤腻的东西我从不沾口,等会儿一壶酒就够了!〃欧阳先生笑着说。 等两个学生吃饱又饮下一碗酒,欧阳先生没有端碗,而是拎起一壶酒仰脖灌了进去。 人群里响起一片〃啧啧〃声。 那壶酒足足有二斤! 〃再去拿酒来,这点怎么够喝?〃欧阳先生扔了酒壶,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当兵的说了 句话,迈步走回囚车。 接下来的一拨又是一番狼吞虎咽,喝干了第二壶酒。 第三拨有些孬,走到白果树下腿都打着软,往嘴里塞肉的辰景,哭得像受气的媳妇。 〃孬种,没骨气!〃 〃怕今天就别炸人哩?当初干啥咧?〃 〃丢人!〃 人群里响起一片责骂。 轮到第四拨,只有花五魁一人。 花五魁没有像别人那样被五花大绑,而是戴着手铐脚镣。他从囚笼里出来,手铐脚镣 的〃哗啷〃声像极了锣鼓的铿锵节奏,甚是悦耳动听,而每迈动一步,脚上沉甸甸的又像极 了戏台上的台步。他心里一阵忽悠,索性端着架势一步步走向白果树,念想着眼前是一出悲 壮、荒凉的苦戏,他要来一回比欧阳先生还大法的喝相,让围观的人们也赞叹一回。 他迈步到了树下,低头一看,不由愣住,盆里和酒壶里早成了空空的。 3 〃呔!大胆的奴才………〃 花五魁一下子将脸涨红,手指一个当兵的,情不自禁叫了一句板。 〃拿酒来………〃 花五魁又是一句愤怒的高腔。 当兵的醒过味儿来一脸尴尬,慌忙走到吴二造耳边悄声说话。吴二造摇了摇头。 百姓们看得真切,晓得不再给花五魁准备酒肉,〃轰〃地乱糟起来。 〃兄弟,愚兄来也………〃 人群里响起一声尖叫,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抱着两坛中山松醪酒的广育堂药铺老板 蔡仲恒,身后跟着李大翟和金牛眼药厂的张先生,三人手里还提着食盒。 花五魁看到三个人,笑得跟欢喜娃娃一样样。 〃兄弟,咱用不着吃他的断头肉,喝他的归西酒!〃张先生说。 〃大伙手里都拿着给你的东西,十天半月都吃不完!〃李大翟说。 〃兄弟,听咧你半辈子秧歌,舍不得让你走,看看,这些乡亲都是给你送行的,皇上 老子都没你排场哩………〃 蔡仲恒是个儒雅的人,最后这句话一出口,竟是豪气干云,让人听得血液沸腾。 〃花某这厢有礼咧,二十年后再给大伙唱来………〃花五魁朝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 这个罗圈揖作得不要紧,围观的百姓〃轰〃地炸了营,齐手把带来的饭食和酒瓶、酒 壶扔到场子里,眨眼之间,地上摞起厚厚一层,足够让十个人吃上三天三夜。 花五魁的眼睛有些湿润。 蔡仲恒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倒上四碗酒,激动地说:〃兄弟,临走咱哥几个再喝回 交心酒,这是你最爱喝的松醪,到那边别忘喽老哥,俺还追着你学戏哩!〃说着,把碗挨个碰 了响,递给花五魁。 花五魁仰脖灌进去,蔡仲恒、李大翟、张先生也是一饮而尽。 〃痛快呀,痛快………〃 花五魁扔了酒碗,仰天长啸。 〃兄弟,都说这中山松醪'一口品三酒,五味归一盅'(注:三酒即米酒、药酒、白酒。 五味即醇味、松香味、蜜味、酸味、苦味),这就像咱活着的性命,啥叫欢喜?啥叫悲伤?凡 是活着遇见的,都把它灌进肚里,这算个蛋!〃蔡仲恒说着,突然扔了酒碗,对场外的人们又 狂放大叫: 〃乡亲们,俺和花老板是抹脖子的交情,本想在他走前说几句知心的话语,可他不是 俺一个人的,他是咱全定州城的宝贝,是咱四十万乡亲的欢乐神仙!俺们不占大伙的工夫, 谁有啥话快跟他说哩,这会儿不说就后悔一辈子咧………〃 〃花老板,你走好吧,鬼门关里也有戏台哩,走到哪儿你都是招人待见的人!〃 〃下辈子还唱戏吧,咱定州秧歌不能绝哩!〃 〃花老板,真想再听你唱一段哩………〃 围观的众人大声喊叫。 花五魁听得激动,拱拱手高声道:〃秧歌是咱定州几百辈子传下来的宝贝,俺花五魁只 是沾咧它的光,没喽花五魁还有李锅沿,没有李锅沿还有后来人,不管花家班、李家班,秧 歌永远断不了根!俺在黑屋子里的这些辰景,凭记性拾掇咧一出旧戏,可惜没有工夫给大伙 唱咧,心里也难受着哩!〃 众人齐喊:〃唱吧,这会儿就唱哩!〃 花五魁扭头看看那个当官的和吴二造,见二人脸上没有表情,高声对众人喊:〃好吧, 大伙相互看看,谁见着俺的闺女咧?〃 〃爹,俺在这儿哩………〃 花瓣儿从人群里扑过来,看着这诀别样样的场面,竟有点拿捏不准〃陪绑〃的事体是 真是假,哭着抱住花五魁。 〃瓣儿,芒种来没?俺要传他新戏哩!〃 〃他没来。〃 〃这狗日的,还真恨上俺咧,叫他来,叫他送老子走哩!〃 〃爹,别……别叫他来咧,他……〃 〃叫他来,这是出绝戏,埋在土里可惜咧,俺走喽心里也不安生,快去………〃 花瓣儿本想说〃陪绑〃的事体,让他放心。可是花五魁一心只惦着传戏,压根没注意 她怪异的眼神。 〃麻烦你们稍等片刻,俺把这出戏传给徒弟,咋走都没有遗憾咧!〃花五魁丢下花瓣儿, 走到吴二造跟前说。 吴二造阴阴一笑:〃你以为这是你家?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哩?时辰马上到咧,谁也等不 了谁!〃 花五魁愣住,脸上一片难色。 花瓣儿看着爹的愁样样,心里绝望至极,刚想再喊他过来,他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无奈之下,花瓣儿把心一横冲进人群。 人们自动闪挪出一条窄缝。黑压压的人头间,花瓣儿那件蓝色小褂像黑夜间的萤火, 飞一样样地向西南飘去。 〃好兄弟呀,你嫂子来咧………〃 花瓣儿正跑着,身后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她听得出来,那是大娘的声音。 4 蓝衣裳走。 白衣裳来。 秀池身穿一件白色孝袍冲进场里。 胡大套在大道观救花五魁的辰景,花五魁刚被暴打一顿又堵了嘴塞进麻袋里,他真切 地听到胡大套的喊叫,只是不能说话答应。第二天清晨,十几条麻袋全部拉到了文庙,那儿 住着晋军的大部队。 花五魁不晓得胡大套出了事体,还以为他们安全脱身,乍见秀池穿着一身孝衣进来, 还以为是给他穿的。 〃嫂子,你咋穿上孝衣哩?这让兄弟咋受得起?俺哥哩?〃花五魁激动地说。 〃你哥在后头哩,这孝衣是给他穿的!〃秀池悲壮地道。 〃俺哥……他咋咧?〃花五魁颜色更变。 秀池晓得晋军把死伤人的仇恨记在九中的学生身上,低低的声音将事体经过说了一遍, 直听得花五魁泪流满面。 花五魁〃扑通〃〃哗啷〃地连身形带手铐脚镣跪团在地上,哭着说:〃嫂子,俺对不住 你,俺连累你们咧………〃 秀池抖颤着声音道:〃兄弟,你们八拜结交这么多年,是铁杆抹脖子的哥们,你说你哥 他死得值不?要值,你就站起来,过去看看他,嫂子把他带到这儿,就是让你们再见一面哩!〃 秀池说罢向人群里招招手,几个徒弟抬着那条麻袋进了场子。 花五魁〃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向麻袋走去。 几个徒弟将麻袋解开,剥开里三层外三层的油布,从里面〃忽〃地窜出冲天的臭气。 几个当兵的和警察慌忙跑开。 油布里的胡大套早没了人样样,头上、脸上全是绿乎乎的粘汤汤,整个身形蜷曲着, 活像整块整块塞进瓮缸里发了霉的腌肉。 臭味传散出老远,众人捂了鼻子向后退去。 花五魁看得眼冒金星,哭道:〃俺哥死前跟俺有话儿不?〃 秀池说:〃你哥走得利落,啥也没说。〃 花五魁心疼地搂着那堆臭肉,哭嚎起来:〃哥,你咋不给俺留个话哩?让俺暖着心窝子 走!〃说着,腿一软就要下跪。 秀池强忍着悲伤,伸胳膊拉住他,大声说:〃兄弟,腿脚硬朗点,别让你哥不高兴,他 最烦娘娘式调(注:方言,像个女人的意思)咧。俺刚才想好咧,不把你哥拉回子位老家咧, 就在河南占你们花家一块地方,让你们哥俩挨着,你说行不?〃 花五魁敬佩地看着她,哽咽道:〃嫂子,俺哥娶你娶对咧,俺替他高兴哩!〃 秀池脸上一红,狂浪地说:〃兄弟,从俺俩好上还没钻过俩被窝哩,到久后俺也埋在那 儿,咱四个没事体在阴间顶牛儿(注:方言,即玩骨牌),省得三缺一!〃 花五魁听得热血沸腾,突然带着眼泪〃哈哈〃大笑,对那几个徒弟和秀池说:〃把薄荷 巷的房子典当了,买下三口上好的棺材,瓣儿以后到铁狮子胡同住,大娘就是生她养她的亲 娘咧!〃 几人见花五魁还不晓得薄荷巷房子被烧的事体,也没说破,纷纷点头答应。 〃抬出去………〃 远处,当兵的恶狠狠地狂喊。 秀池看了一眼花五魁,伸手替他抻拽破烂衣衫的辰景,眼里迸射出的那团火焰突然弱 淡下来,换成两片潮湿的水汽汽。 二人相互对视,眼里都有千言万语。 秀池心里一阵忽悠,一把抓住花五魁的手,左眼里的水汽汽凝结成泪滴下来,右眼眯 了眯急忙止住,央哄娃娃样样地柔声说:〃兄弟,人活多少才算够本哩?有这么多人送你没啥 好孤单的!俺和你哥在外边等着你,千万别怕,啊?〃 花五魁心里也是一阵抖颤,但是愣欢喜着笑道:〃嫂子,俺想怕也不敢哩,对不起这么 多乡亲,怕留下千载的笑柄哩!〃 秀池拍了拍他的手,吩咐徒弟们把麻袋收拾好,转身走的辰景,突然又回头看了花五 魁一眼,那眼神很怪异,既像看一个刚熟悉的陌生人,又像看一个陌生的亲人。 花五魁心里雪亮,这个样样的眼光,才是生跟死的诀别。 花五魁愣了愣神,看着麻袋渐渐抬出人群,腔子里的血猛地倒灌到脸上,〃扑通〃跪倒 狂叫一声: 〃哥,你先走一步,兄弟随后就到,到那边别忘喽俺的样样,俺腿上还有你划的 一道疤哩………〃 围观的众人被他和胡大套的兄弟情分感动,眼窝浅的汉子、媳妇〃哗哗〃淌下热泪, 哭声一片。 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每人都喝足了烈酒,此时酒劲涌上来,都是脸红脖子粗,眼珠 子瞪得老大却没精神。 〃时辰到咧,埋桩子………〃 当兵的人群里传出一声口令,〃呼啦〃过来三四十个当兵的,扛着十三根一掐粗的杨木 桩跑向正西。 花五魁有些急,晓得桩子埋好就得绑在上面,绑好了就得〃崩〃,〃崩〃完世上从此就 少了十三条人命。他方才光念想着把刚琢磨出的新戏传给芒种,没想到当兵的不给这个机会, 没想到花瓣儿就算一路疯跑到家,至少也得半个时辰才能打个来回。 5 杀人场上的时光飞得快。 花五魁还没念想出辙来,当兵的已把桩子埋得横了一排,又把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 绑缠利落。 两个当兵的手中拿了绑绳朝花五魁走来。 花五魁的心〃格登〃一下定住,闪开身子说:〃你们着啥急?俺徒弟还没来哩,再说…… 再说哪有戴着手铐脚镣上绑绳的?打开,俺不想戴着这些东西走,俺嫌沉哩!〃 当兵的还没反应,围观的众人齐声喊叫起来: 〃打开,打开,他还没唱戏哩………〃 两个当兵的看着愤怒的人群,转身朝当官的走去。 人群里有人喊:〃花老板,唱吧,怕等不到你徒弟咧!〃 〃唱吧,唱吧!〃 〃枪子等不得人哩!〃 花五魁头上冒了汗,将身上的铁链〃哗啷〃抖个山响,跺着脚道:〃也罢,乡亲们听喽, 也算这世上有过这出戏咧,俺这就唱来………〃 几千人突然静下来,等着花五魁唱戏。 〃哗啷………〃 〃哗啷………〃 就在花五魁刚要张口念白的辰景,人群外陡地传过一阵〃摆链〃的响声。这响声来得 莫名其妙,说不上怪异,也说不上悲喜,直叫人心里别扭得后背刮起一阵凉风,涌上一丝不 祥的念头。 〃哗啷………〃 〃哗啷………〃 人们回头望去,一个高挑的傻子背着一条破麻袋往场子里走来,褴褛的小褂抽了个绳 子,左边别着一只锃亮的唢呐,右边插着一把雪白的攘子,身后跟着一条个头奇大的白狗。 人们吓了一跳,慌乱间闪开一条窄缝。 花五魁闻声而望,不觉也是一惊。 傻子生得好相貌,只是眼大无神,嘴角里流着粘粘的口水。他走到场子边晃悠着站定, 大白狗走到他的身边也排排场场坐下,红莹莹的眼珠子望着花五魁似笑非笑。 花五魁看到他,想起垂花碹门石礅边的那条〃断腿〃。 〃你……你也来咧?〃花五魁的声音很友好。 〃东……东家,你……刨个笤帚不?〃傻子茫然地看着他,流着口水说。 〃今年的谷子还没收,没有笤帚枝儿哩!〃花五魁突然觉得年轻人眼熟,笑了。 〃老……老板,你……教俺唱戏不?〃傻子还是那句话,眼神里满带渴望。 〃好吧,你听仔细喽,俺要反串着一角两唱哩!〃花五魁说得亲切,仿佛眼前这个傻子 就是芒种。 花五魁拖着脚镣,迈方步走到场子中央,仰天吐了一口长气,戴着手铐的左手抹了一 把脸,手离开脸的辰景,神色居然像极了一位年长的妇女。他腰身戴着垂耷的铁链〃哗啷啷〃 响着,捏着嗓子念起白来。 哟!天上下雨忽啦啦,下的地皮儿泥噗喳。房子也倒屋子也塌,砸的娃娃吓疯傻。慌 忙抱起哄哄他,吃吃为娘的大妈妈。娃娃的小嘴真有劲,噗咂得奶水直哗哗。房檐一棵草, 刮风四下倒,谁给俺点吃,俺就跟谁跑。俺乃王妈妈是也,趁今日有点空闲,到外边说媒去 了。 (唱)王妈妈坐在草房里,忽然一事猛记起。东庄有个青龙汉,西庄有个白虎女。两 人说说正合适,都没有毛毛光光的。他俩的好事安排定,少不了吃的带喝的。俺凭的就是一 张嘴,厨房里能说的笤帚娶笊篱,菜地里能说的小葱娶莴苣。磨道里看见上磨石,说了个媳 妇它不愿意,下磨石不动上磨石动,它嫌下磨石是个死眼儿的。说媒的本事俺不表,西庄就 在眼前里,进得村庄拍门户,白虎女的门环真稀奇,铜环环张着圆圆的嘴,咬得木门扇妈妈 疙瘩鼓绷绷的。(白)唉!你瞧,大白日还上着门子,怕男人进来还是藏着男人哩?大姐,开 门来! 花五魁本是一角二唱,叫了一声〃开门来〃,挪动脚步侧身便要唱大姐的戏词,哪知还 未张口,人群里突然响起一阵脆铃样样的声音。 大姐正在绣房里,忽听有人叫咱家。扎上钢针缠绒线,顶针就在匣里夹。打一个转身 靠床边,小金莲落在当地下。大姐俺长到十八九,没有一个人说婆家。莫非是说媒的言好事, 叫俺心里乐开花。迈动金莲来得快,十指尖尖把插棍拉。出的门来仔细瞧,原来是说媒的王 八他妈…… 那铃铛样样的甜脆嗓儿越唱越近,一位极为俊俏的女子穿了一身孝衣走进场子里。 花五魁好生奇怪,一是他从未见过这位女子,二是这出《王妈妈说媒》失传了多年, 她咋会唱?他满心以为她会向他走过来,然后问个仔细,哪知女子看也没看花五魁,径直走 向绑在木桩上的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俊面通红,醉眼惺忪,对站在面前的女子视而不见。 〃呸………〃 女子张嘴吐出一口唾沫,喷在欧阳先生脸上。 〃啪………〃 〃啪………〃 接着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场子里〃忽〃地又乱糟起来,议论纷纷。 欧阳先生抬起醉眼看着她,惨然一笑,嘴角渗出血丝丝。 〃听见咧不?你不让俺唱戏,俺今儿偏偏就唱咧!你让俺在山西,俺偏偏跟你到定州! 你不想娶俺,俺偏偏让男的们千人跨万人骑!你想让你媳妇享福,俺偏偏让她在俺家伺候老 的伺候小的!你不想见俺,俺偏偏就站在你头里!你想跟俺一刀两断,俺偏偏为你穿身孝衣! 你想死在俺的前头,俺偏偏让你随不了意!哈哈哈哈,在阳间俺斗不过,在阴间俺也不放过 你………〃 那女子狂笑着,猛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子。 众人都〃啊〃了一声,以为她要插死欧阳先生,没想到她的手腕往怀里一引,〃嚓〃地 找到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溅。 白色孝衣染成红袍。 那女子的身形软了三软,倒在欧阳先生脚边。 〃菊子………〃 欧阳先生瞪圆了醉眼一声惨叫,昏厥过去。 花五魁不晓得那女子和欧阳先生啥关系,更没听他说过,但忽然想起三伯伯到山西大 同逃荒的事体,莫非她是三伯伯的后人?不然,山西人咋会唱定州秧歌哩? 花五魁正自纳闷,围观的人群里猛然响起几声嚷叫。 〃这个先生也不干净哩!〃 〃这女子好眼熟,她是哪儿的?〃 〃想起来咧,这是'倚香楼'里的女子。〃 〃叫啥?〃 〃大白鹅………〃 6 突如其来的景致让当兵的乱了营。 当官的一声令下,荷枪实弹的兵和警察全围过来,将要看详实的众人推搡到远处。 十三根木桩凸现在空场子上,十二个人的头垂耷到胸口,除欧阳先生昏死过去,其余 的都醉得不知人事。 当兵的没有打开花五魁的手铐脚镣,依然带了绑绳向北面那根空桩子走。 花五魁晓得等不到花瓣儿和芒种,情急之中甩了两个当兵的走向众人,大声说: 〃乡亲们,俺怕是等不到闺女来咧,麻烦你们告诉一声,花家班以后就靠她咧,不管 遭啥难,挣回花家班的家业,给大伙接着唱哩!〃 众人齐应,传出〃唏嘘〃一片。 花五魁朝大伙拱拱手,迈步的辰景,突然看到人群里的李锅沿,不由走了过去。 李锅沿神情怪异地看着他。 花五魁笑了:〃师弟,想不到你也来送俺,刚才那两句要喜欢,就算送给你咧!〃 李锅沿没应声,竟然诚心诚意地拱手感谢,接着阴阴阳阳地说:〃你走之前没话跟俺 说?〃 花五魁先是一愣,后又笑着说:〃正好,俺也有话问你哩!〃 李锅沿嘴角一颤:〃你走得早,俺尽着你!〃 花五魁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从怀里扯出那件红肚兜:〃俺咋想也不明白,原以为是你 表姐干的,后来觉得不对劲,是你偷的不?门窗上得好好的,你咋下的手?〃 李锅沿脸一红:〃捅喽窗纸伸个竹竿,用尖上的面筋粘的!〃 花五魁如梦方醒。 李锅沿突然阴下脸来:〃该你说咧,俺姨家五口是你杀的不?〃 花五魁没回答,诚心诚意地说:〃红儿要是活着,见喽她就说俺后悔十四年咧!〃 李锅沿显然对这句话不满意,急道:〃到底是不是?你说喽俺还谢你哩!〃 花五魁显得很开心,大声道:〃罢了罢了,俺不值得你谢,那五条人命俺这就还去,咱 这辈子的仇怨一风吹了罢,走也………〃说罢,迈步就往木桩子走去。 李锅沿的脸登时僵住。 他早就怀疑姨家的五条人命丧在花五魁之手,只是没有证据,而今听花五魁说出实情, 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花五魁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哭声。他听着心里一动,不由停住了脚步。 〃姐夫,你……你还跟俺说……说句话不?〃翠蛾泪眼啪嚓地望着他。 翠蛾一直就在人群里。她早想趁秀池过去的辰景跑过去和他说上几句话,只是胡大套 的事体来得突然,她不能添乱。再者,她看到人群里的李锅沿,不敢当着他的面和花五魁生 离死别,直到看见李锅沿向花五魁拱手,看到花五魁说出了十几年的秘密,花、李两家的仇 怨一笔勾销,才大着胆子嚷了一声。 花五魁听到翠蛾的哭声,心里觉得疼,闭了气息转过身来。 〃姐夫,你跟俺……也留……句话吧!〃翠蛾哭得说不成话。 〃妹子,俺花五魁在定州,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咧!〃花五魁说得缓慢,语声极 为动情。 〃俺不想听这,你……想过……娶俺不?〃翠蛾一时性急,不管不顾地问。 花五魁愣怔片刻,实心实意地摇摇头。 〃俺不怨你,俺……晓得你心里咋想的。俺想帮瓣儿把花家班拾掇起来,你答应不?〃 翠蛾并不失望,语声反多了几分柔情。 〃你咋帮?你的好心俺领咧!〃花五魁转身要走。 〃俺有钱,俺的钱能置办几个花家班的行头家当!〃翠蛾急得大声嚷叫。 〃你哪来的钱?是不是犯贱挣的?〃花五魁惊异地脱口而出,脸上更是不悦。 〃姐夫,你咋这么想?俺这身子除喽你和福根,谁都没有动过哩!〃翠蛾急了眼,流着 泪喊出实话。 围观的众人听得仔细,乱轰轰地议论纷纷。在定州,谁都晓得花五魁又当爹又当娘, 多少年没有续弦,就是一心一意地照顾花瓣儿,猛不丁露出这么档子事体,人们一时还不敢 相信。 花五魁还想说话,当兵的已将他拖动得歪歪趔趔,直奔那根空桩子。 〃姐夫,你不说话,俺就当你答应咧………〃 翠蛾哭着在后面大喊。 花五魁被反绑在木桩上,朝她笑了笑,然后闭了眼睛。 十三根木桩一字排开,每根木桩隔着一丈宽。 木桩前二十步远的地方,当兵的早端好大枪,就等当官的手中那面白色令旗。 7 几千人的场子里鸦雀无声。 〃预备………〃 当官的举起令旗。 〃呜汪………〃 〃呜汪………〃 蹲在人群前边的那只大白狗突然狂叫了两声。 〃放!〃 〃啪………〃 〃啪………〃 〃啪………〃 〃啪………〃 〃啪………〃 十三枝大枪,五朵蓝莹莹的烟花绽开。 人们正自奇怪为啥只有五声枪响,就见十三个当兵的收了枪,看也不看木桩上的人, 返身归了队。 围观的众人将十三根木桩看得清楚,除了欧阳先生和四个学生胸前有个血洞洞,其余 的人安然无恙。五死八生,除了花五魁,另外七个学生在枪声里醉着,身形一动不动。 花五魁以为在枪声响的瞬间已经死去,但他听数了五声,耳朵底子里却没了动静。他 觉得这就是死了,因为除去脑袋里还能念想着是生是死的事体,胳膊、腿、脚就连脖子也没 了知觉,像一个孤魂野鬼在雾气沼沼的云层里飘浮。 花五魁想看一眼死后的样样,至少看看自己还有没有肉身子。还未睁眼的辰景,耳朵 底子里清晰地听到手铐的响声。 〃哗啷………〃 他有些不相信这是铁器的声音,念想里把身形抖得溜圆。 〃哗啷………〃 〃哗啷………〃 花五魁陡地睁开眼睛,眼前跟闭眼之前的景致一般无二。 众人都听到了响声,看到他身形不停地扭动。 十三个放枪的兵归了队,又有十三个当兵的向木桩走去。 〃这……这个人……还没……没死哩!〃 说话的是那个流着口水的傻子。 他的话音刚落,身形已然〃嗖〃地窜腾出去。 人动,狗动。一黑一白两个身形直奔木桩上的花五魁。 〃截住他………〃 当兵的慌忙大喊,但是已经晚了。 人和狗的速度太快,十三个当兵的离花五魁还有十步远,傻子已站在花五魁面前。 花五魁还在一片懵懂之中,只看见一黑一白两个影影冲过来,等定睛细看,却见一柄 黄铜护手的攮子领着一只大手,钻进了自己的胸膛。 〃噗………〃 花五魁喉咙张开,一口鲜血喷在一人一狗身上。 人闪狗闪。两个活物离了花五魁,身上淌着鲜红的血水水,沿着一条荒废多年的盐碱 沟,飞一样样地向正南跑去。 傻子挥动着胳膊活像一只大鸟,嘴里是欢喜透顶的声音。 〃全死咧,全死咧,全死咧………〃 花五魁扭不动脖子,不能往南看那一人一狗渐远的身形。他想仔细听辨声音,可是耳 朵底子里突然轰鸣一片,听到的竟是来自胸膛里的疼痛。 那种刀子样样锋利的难受,使他双眼向上翻动。 他陡地惊异和狂喜起来。他看到一团金色的祥云悠然从天而降,祥云里面裹藏着几生 几世都无法数清的亮星星。它们向他眨着眼笑,一声不响地把他围拢起来,慢慢旋转着向上 飞升…… 第十四章 白玉莲设想过多少回和王秉汉再见面的景致,万没想到是眼前这副样样。她心 里恨王秉汉,腔子里跟芒种亲近,因为总把他当成亲弟,并没琢磨过跟王秉汉的结局。如今, 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躺在炕上,再呆傻的人也晓得是咋明明白白的事体,她心里有种解脱的 快意,也有稀里糊涂的失意,毕竟跟王秉汉有过一阵快活的日子,毕竟是原配的夫妻。 1 月亮的脸蛋胖起来,夜凉了。 庄稼地里撒欢的风横斜着吹,吹到棒子(注:方言,玉米)地的边缘,风头子破划成 数不清的分枝另杈,变了蛇身子样样的细溜儿,沿着地垄、绕着秸秆往深处钻行,〃滋滋〃乱 响不停。 宽大的棒子叶们好兴致,不累不困地为风招手,借了月光远望,活像一排排泡在水里 的兵将,耍弄着杀人的姿势。 花瓣儿觉得脊背潮凉,胸脯和腿上有无数虫虫爬动,裆里更是火辣辣生疼,猛睁开酸 涩的眼睛。 〃呀………〃 花瓣儿一声惊叫,看到一个光溜溜、白花花的肉身子。 那个肉身子是她自己的。 花瓣儿张嘴喊叫的辰景,腮帮子疼得不敢合拢。她愣怔地看看头上的月亮和眼前的棒 子地,心里惊惧得跟快死了一样样,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体…… 她本是从白果树回都府营后街叫芒种的,因为爹死前非要传戏。可是跑到秧歌班,冲 着几扇被砖垒砌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嚷叫,里面没有半句应声。她晓得芒种就在里面,因为这 些天怕他不吃她做的饭,每天在铁狮子胡同做好了让玉亭送。据玉亭说,左边窗户上有四块 砖可以活动,每次都把饭菜放在空档里,芒种吃完再把空碗放回。 她挪开那四块砖往里看,屋里黑洞洞一片。花瓣儿哭嚎着央告他出来见爹一面,里面 静得像座坟墓,根本没有人回应。 花瓣儿急了眼,拿起砖头往墙上砸,双腿抖得溜圆。 她念想着白果树那边的事体,惟恐王秉汉的话有假。如果那样,她将见不到爹最后一 面。 手里的砖砸成了烂末末,屋里还是没有人应。咋办? 花瓣儿在院里转圈圈,后来把牙一咬,返身往回跑。 来的辰景,花瓣儿拼尽了力气,再迈动两腿,腿脚不是沉得灌了铅,而是拴着又粗又 紧的皮条,光见身子动,脚步不但迈不出去,还往回缩弹。 为节省工夫,花瓣儿抄了近道,沿着野地里一条羊肠小路往西跑。她祈盼有人帮一把, 拖拉着快些赶到爹的面前。她太累,裤褂湿得没了一块干处,鼻子里的气息也只〃呼塌塌〃 在鼻孔外飘着。当她终于看到前面有两个年轻后生向她走来,激动得腿一软,扑倒在地上。 〃求求你们,把俺拽到白果树底下吧,俺爹快让晋军崩咧………〃 花瓣儿哭着央求两个后生把她拖到白果树下。 那两人似乎被她感动,相互使个眼色,一人架起一只胳膊飞跑起来,可是跑着跑着转 身带她钻了棒子地。 花瓣儿觉出不对劲的辰景,那两人已把她扔到地垄上。她明白过来,全身却瘫软得再 也爬不动。她想骂也想央告,嘴里说的啥自己也听不清,哭着哭着,只觉眼前一花,两记势 大力沉的耳光扇在腮帮子上,接着有两只手捂住她的鼻子、嘴巴,再也一动不动。 她的心在那一刻〃啪〃地像一盏被点亮的油灯,把一腔绝望烧得冒了青烟。她的脸憋 涨得血快要浸出肉皮,想用难受感动他们,拼命支撑着眼皮不让眼珠子闭合,然后一古脑地 喷射了摇尾乞怜样样的哀求。 那两个人根本没有看她。 两只手用力拿着她的呼吸。 花瓣儿攥紧了拳头撑着撑着,再也坚持不下去,胸脯和肚子抽筋样样地空鼓了三四下, 魂魄突然像一摊死水渗漏得一干二净,只把腰身横躺着剩在地垄上…… 花瓣儿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肉身子,猜出那两个后生干了啥事,惊骇地往裆里一摸,大 腿和小腹间全是一片片的粘物。念想起芒种弄在她身上的〃尿〃,她又羞又恨,没头没尾地哭 嚎着,又没轻没重地捋了几把棒子叶往身上擦刮,嫩嫩的肉皮儿一阵奇痛。 〃尿〃还湿粘着,说明两个后生走的工夫不大,难道让他们日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有半 宿?她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被人毁了贞操,而是腔子里波浪翻滚地想起芒种。她恨他,要是 他肯出来,哪会有这档子事体?她也恨爹,干啥非要传戏哩? 她恨芒种心狠得无情无意,她恨爹一门心思光念着那出要失传的戏,全不顾她 从西到南的这一通疯跑。男人们的心是啥样样的?咋硬得啥都不管不顾哩? 花瓣儿不晓得心里那种难过有多疼,疼着疼着,原来足实的怨恨突然泄了气。事到如 今,她再也不能恨怪芒种了,虽然她不像白玉莲有那种不应该的事体,但毕竟让不认识的两 个男人日了个够,比白玉莲还轻贱,想报仇都没处找人。 花瓣儿艰难地站起身,透过宽大的棒子叶看着那块月亮,觉得自己的命在这片地里变 了样样,变得一钱不值,变得没有了埋怨芒种的资格,变得又脏又臭。 衣裳不晓得被两个后生扔到哪里,花瓣儿顺着周围的地垄寻看个遍,最后麻木地站在 地头,傻了。 没有衣裳咋走哩? 总不能裸光着回铁狮子胡同。 为啥让她赶上一连串倒霉的事体? 究竟是谁惹恼了老天,引种下这多灾多难的根苗? 花瓣儿不晓得咋回去,在地头上胡乱走动两步,忽又停住身形。 她走月亮走。 她停月亮停。 她看着被月光映照得白花花的光身子,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一个半夜从野地里出来的 鬼魂和妖精,吓得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2 花瓣儿心里没着没落,想起花五魁。 爹现在咋着哩?是死还是活着?死没见上最后一面,活着正为见不到闺女着急哩!莫 非这一宿就困在棒子地里?到天明更不能出去哩! 花瓣儿想起爹的生死,陡地明白过来。还有啥事体比爹的生死重要哩?就是青天白日 也得回去!想着念着,她心里不再害怕,连光脚板踩住石头坷垃也觉不出疼,一路顺着那条 羊肠小道疯跑过来,渐渐看到了前面住在城边的人家。 她的心里打了个闪,念想着谁家最好有个不上门的场院,院里最好搭晾着刚洗涮过的 衣裳,她可以悄悄穿了回去,等天明再给人家送还。 正值夜半,没有人走动。 花瓣儿在地边猫藏半天,确信了无人,〃忽〃地窜出来直奔一条小巷。城边住的人少, 小巷破烂不堪,除了胡乱堆放的柴草就是土坯、砖头。 花瓣儿贴靠在柴草垛边往人家里看,院里光光的,根本没有晾晒的衣物。她的眼瞪得 溜圆,觉得自己正在做贼,心里〃扑通通〃乱跳。 她不死心,猫蹿着往小巷里面走,等到第四家院门,她的心突然跳得收拢不住。那家 院子里晾晒着东西,不是衣裳,而是漏着几个黑洞的褥单。 花瓣儿本想蹑手蹑脚把它抻下,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地蹿起来,一把抻扯下来往外就 跑。 〃谁?〃 院西南角的茅房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闪出一道黑影,左手提着裤衩,右手拎 着铁锨。花瓣儿吓得魂飞天外,失声叫着跑出小院。 那道黑影比她快,翻过半截子土墙挡住去路。 花瓣儿折身往东跑,跑出十几步,〃噔〃地定住身形。 死胡同。 〃你是人是鬼?〃黑影说了话。 〃俺……俺是人!〃花瓣儿把褥单裹在身上,心里稍微稳当些。 〃是人咋光着身子哩?〃黑影的语声放松下来。 〃俺……被坏人劫咧,想……穿件衣裳回去,天明俺再还,行……行不?〃花瓣儿想 哭。 〃俺晓得你是谁?要是不还哩?〃黑影说。 〃俺……叫花瓣儿,秧歌班的。〃 〃你是小七岁红?白天你咋不回去见你爹哩?〃 〃俺爹他……咋着哩?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4 部分阅读 哭。 〃俺晓得你是谁?要是不还哩?〃黑影说。 〃俺……叫花瓣儿,秧歌班的。〃 〃你是小七岁红?白天你咋不回去见你爹哩?〃 〃俺爹他……咋着哩?〃花瓣儿的心缩紧起来。 〃躲过这一劫没躲过那一劫哩!唉,你们花家算是倒血霉咧,好端端的光景咋过成这 个样样哩!〃 〃俺爹他……〃 〃死咧!没让当兵的崩喽,让个傻子攮死咧!〃 花瓣儿闻听,只觉大腿根里有股酸酸的东西忽上忽下地胡乱蹦窜,一个拿捏不住,往 后倒了个平身落地。 黑影过来搀扶,忽然记起她还光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又站在原处不动。 〃埋……咧不?〃花瓣儿顾不得疼痛,跪爬起来哆嗦着问。 〃俺刚看完烧马的(注:当地风俗,埋葬死人后在夜半烧纸糊的马)回来,全城都惊 动咧,街筒子里都是人,排场着哩。可惜你没给你爹粘香(注:当地风俗,在纸马脖子上粘 木香。传说死者生前最亲近的人粘香,木香会自动贴在纸马脖子上),是胡大套的媳妇粘的。〃 〃他们……他们咋不等俺哩?〃花瓣儿终于放声哭嚎出来。 〃派咧好几拨人找你,都没找着哩!再说这又不是喜丧,不能停尸三天,都是立 时死立时埋哩。不过,你现在去还来得及,抓把纸灰撒撒也行,俺给你拿件衣裳来,晚喽纸 灰怕是也被风吹没咧!〃 〃大叔,俺……俺还没鞋哩。〃 〃唉,你这闺女,咋弄成这个样样哩?〃 〃俺……俺活得不像个人咧………〃 3 街筒子里空无一人。 空气里飘散着烧纸钱的味道。 花瓣儿顺着十字街一路朝南跑来,越跑觉得离爹越近。她念想着烧马的地方应该在南 城门外的河堤边上,马头也应该朝着南方。因为纸马烧着的辰景,马蹄子才会驮着爹的灵魂 横跨了护城河,飞越到那片神圣的静穆之地。 想想爹的身子裹了绫罗绸缎被钉在棺材里,又被埋入一丈多深的土中,花瓣儿这才觉 得跟他真的成了阴阳两隔。爹啥也不能念想,不能惦记阳间的事体,就连上面的坟头风吹日 晒、霜打雨淋也一概不知,每天每夜只能借助阳间的光阴,等着把肉身子烂朽成一副白骨, 渐渐地,棺材板也烂了,除了几块互不相连的骨头,地下啥也不再有,有的只是她念想里的 音容笑貌,有的只是唱过的一段段好听的秧歌腔。 花瓣儿一路想着,一路哽咽,等拐过南城门,踏上门前的那条小路,不知咋地,嗓子 眼儿突然撑得溜圆,放声哭嚎起来。 〃爹呀,不孝的闺女看你来咧………〃 夜很静,哭声传出老远。 〃是……是瓣儿不?〃突然,有人问话。 花瓣儿陡地止住哭声,擦了一把泪眼,看到垂花碹门前站着一个人。 〃瓣儿,你穿的谁的衣裳?咋这会儿才回哩?〃是翠蛾的哭腔。 花瓣儿走到近前,看到翠蛾怀里抱着一只瓦罐,满脸是泪。 〃姨,俺借的别人的,这辰景咧你咋在这儿哩?〃花瓣儿哭着说。 〃等你哩,俺觉得你迟早也得回来。赶紧抓把纸灰吧,抓喽你爹走得平稳,从马上跌 不下来哩!〃 花瓣儿没听到翠蛾在白果树下和爹说的话,不晓得他们背地里的关系,不免纳闷她为 何收敛纸灰,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 翠蛾晓得她的心思,悲声说:〃瓣儿,抓吧,抓喽姨再告诉你俺和你爹的事体!〃 花瓣儿哭着伸手到罐里,本想抓一把又轻又软的纸灰,哪知攥在手里的却是一把土面 面。 〃这……这哪是灰哩?〃花瓣儿惊异地问。 〃这是灰下的土底子。俺求你大娘给俺留点纸灰,她死活不肯,还当着众人的面打咧 俺一个耳刮子。俺等他们走喽才把底子收咧收,俺想留下点你爹的东西哩!〃翠蛾哭了。 〃大娘咋……打你哩?〃花瓣儿不解地问。 〃你不晓得,你爹和俺……背地里好咧好几年咧!〃翠蛾说得语声很软。 〃你们……〃花瓣儿愣怔当场。 〃别一惊一乍的,俺在白果树下当着几千人的面都把这事体说咧!俺没啥不对的, 以前怕李锅沿把俺打死才没敢声张。你爹他这些年亏咧和俺相好,心里才顺当些,不然,早 憋胀得飞天不落地咧,纵是不死,活得也没滋没味的!〃 花瓣儿绝没想到爹和翠蛾还有这么档子事体,一时惊诧、疑惑得没了言语。 〃瓣儿,说句掏心的话,你爹活着的辰景,俺日日夜夜都把他装在腔子里哩。他临死 前说没想过娶俺,俺不生气,晓得他说的是实话,他骗俺,俺才生气哩。跟姨回草场胡同吧! 等三天喽你再给爹圆坟去!〃 〃姨,俺想见爹,现在就想去。〃 〃那还行?不烧香祭祖的,要倒霉的!〃 〃俺不怕,俺这就够倒霉咧,大不了是个死,死喽正好陪俺爹哩!〃 〃你是这么想,你爹不这么想,他愿意让你好好活哩!人就是这个样样,活着再相好 得不行,死喽也就断咧绝咧,瓣儿,再伤心也得挺住,别让他不放心!〃 翠蛾拉住花瓣儿的手。 翠蛾的手好凉,花瓣儿心里一软,犹豫半晌,听话地相跟着向东走去。翠蛾没直接顺 着小路往北拐,而是拉着她往南爬上了河堤。 4 河堤上,柳丝不摇不动,南岸一片苍茫。 翠蛾眯了眼睛细看,啥也看不到。 〃瓣儿,虽然咱啥也看不见,西边那个是你爹的,东边那个是胡师傅的,你爹愿意和 他做伴哩!你半天没露面,没有跟着出殡,就难为你大娘咧,她一肩上扛着一个幡,哭得没 咧好几回气气!〃翠蛾说得很轻,拉着花瓣儿的手却用了用力。 花瓣儿恨不得一眼把那两个招魂幡看个全实,没有顾上说话。 〃瓣儿,你说……你爹现在……想啥哩?〃翠蛾又说,语声里多了几分恍惚。 〃想……想俺……想你呗!〃花瓣儿说着,软软的身子偎过来,贴住翠蛾的肩膀。 〃不,他和你娘说话哩!他们多年不见咧,咱们才刚刚分开!〃翠蛾眼里跑出两滴凉泪。 〃三天圆坟咱一块儿去,爹也想跟你说话哩!〃花瓣儿心里一阵难过。 〃你大娘撂下毒话,不让俺靠前,说是……见一回……打一回哩!〃翠蛾有点说不下去。 〃这是干啥?咱俩单独去哩!〃花瓣儿脱口而出。 翠蛾刚想应话,身形陡地一颤,那只抓着花瓣儿的手猛然松开。花瓣儿更是惊叫出声, 探胳膊重新摸到她的手攥死,拉拽着往堤下疯跑。 她们听到了一种声音。 隔着悠悠流淌的护城河,隔着清水样样的月光,一阵悲凉的唢呐声,像从远处飞来的 钢刺,攮扎进两人的耳朵底子里。翠蛾和花瓣儿都听得出来,那是有名的俚曲《撩门帘》。它 本是欢快、逗笑的,而今却响得哀婉凄绝,由于吹得没有一丝丝章法,让人毛骨悚然。 二人一路疯跑,耳朵底子里的唢呐声挥之不去。 花瓣儿的脑袋〃嗡嗡〃乱响,腔子里活像快要炸裂,跑着跑着,她突然发觉没有攥着 翠蛾的手,惊骇地回头望去,翠蛾跪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身形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姨………〃 花瓣儿叫了一声往回跑。 翠蛾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瓦罐,趔趄着站起身来,哆嗦着说:〃瓣儿,咋……咋会有这哩?〃 花瓣儿扶住她的腰身,左右看看空旷无人的街筒子,镇住心神道:〃别怕,他就是鬼, 隔着河也过不来这么快,咱慢慢走回去!〃 花瓣儿搀着翠蛾沿着街筒子往草场胡同走,翠蛾边走边往后看,嘴里带着哭腔说:〃瓣 儿,你抱会儿瓦罐,俺……俺觉得你爹……在里面动哩!〃 花瓣儿一惊,忽又醒过劲来,接过瓦罐说:〃瓦罐动啥?是你的手抖哩!〃 拐过东大街,两人进了草场胡同,翠蛾的心稍稍稳当下来。 哪知,进了院门,她的身形又是一怔,两腿筛起糠来。 花瓣儿不晓得她又害怕啥,慌忙随着她的眼神望去。 屋门大敞着,里面黑咕隆咚。 〃瓣儿,你爹要真……真有魂儿,就……保佑……原……原封不动……〃翠蛾惊骇至 极,说话还带着牙碰牙的脆响。 〃你说啥?〃花瓣儿不晓得啥意思。 翠蛾仿佛没听见她的问话,愣怔住的身形突然蹿进屋里,手中的火镰闪跳几下火星, 绒纸燃着了光亮。花瓣儿也随她跑到门口,两人看到屋里被翻掘得到处是坑坑,那只小瓮横 倒着,金黄的棒子粒铺散开来,亮灿灿的像极了天上的繁星。 翠蛾蹿过去跪在地上,用手刨扒一个土坑,刨着刨着,突然放声恸哭起来。 〃姨,这是咋咧?〃花瓣儿惊慌地问。 〃完咧,全……完咧!白许下你爹咧………〃 〃别让俺着急,你快说哩!〃花瓣儿跪在她的身边。 〃都怨俺晕头转向贱咧一句嘴,让他们……留下心咧!你爹死前留下话,让你挣出花 家班的家当,把秧歌唱下去。俺一时性急,跟他说俺有好多钱,让他放心,一定帮你把花家 班拾掇起来。没成想让歹人留下心,趁俺给你爹送葬烧马的辰景,把家给翻抢咧………〃 〃多少钱?〃 〃好……好几百块哩,是福根留下的,这下咋办?没钱……没钱俺咋帮你?这不成咧 糊弄你爹咧………〃 〃姨,别伤心,福根的钱又不是好来路,咱花着还嫌贼性味哩!有本事自己挣,不花 别人的!〃 〃咋……咋挣哩?〃 〃你别管咧,反正能想出辙来!〃 5 白玉莲有一大阵子睡不着觉。 自从那日在衙门口被人堵截住,她很少出门。 想想那天的景致,她的心还吓得哆嗦。眼瞅着芒种被众人拳打脚踢,〃啪啪〃地扇着耳 光,他不闪躲也不还手,任凭〃哗哗〃的血溜子从鼻子嘴里喷蹿。众人倒是没打她,又臭又 粘的咸痰、唾沫却吐了她满头满脸满身。她不晓得他们把芒种带去哪里,都怒气冲冲追打的 辰景,不晓得谁从后面把她踹倒在地,鼻子、嘴重重磕在硬地上,鲜血顺着下巴往下流。等 她挣扎起来,哪里还有人影?连门口做小买卖的都跟着起哄走了。 那一脚踹得不轻,白玉莲第二天睡醒过来照镜子,嘴唇肿成了猪八戒。 她念想着芒种过个三五天还会偷偷来找她,谁知一个多月过去,芒种从未露面。她一 次次闪回着那天他在花瓣儿和众人面前的反应,想起他誓死不开口的样样,心里敲起了牛皮 小鼓。 芒种不说话,一是觉得对不起花瓣儿,二是觉得无话可说,三是不愿意亲口招供,连 累了白玉莲。 白玉莲对他的沉默心知肚明,惟一不痛快的是他不让说出花瓣儿的〃病〃。她并不想张 扬,只是当时情急之下险些脱了口。她也不恨花瓣儿,反觉得这个师妹可怜。生成一个女人, 享不到做女人的福,还有啥比这更让人难受哩? 白玉莲庆幸芒种嚷了那一嗓子,不然,花瓣儿就得吃药、上吊、跳井地寻个不活的路 径。 白玉莲想芒种,尤其得知王秉汉回到定州之后。她晓得王秉汉的心胸,绝不会善罢甘 休。若在以往,多大的罪都能承受,现在不行,身上该来的月红过了二十多天还没到,她断 定肚里有了芒种的骨肉。 这些天,李锅沿也经常来问芒种的下落,她晓得他其实是惦记着花家班的家当,东西 就在家里,没芒种的话,她不敢直接给他。 晋军在白果树下崩人的辰景,白玉莲一直躲避在人群后面。一是想见师傅最后一面, 二是盼着能撞上芒种。可惜花瓣儿一去不复返,她心里隐隐觉得他肯定出了啥事体。 白玉莲心慌意乱,担心芒种想不开寻了死路,更奇怪王秉汉既然回了定州为啥没有露 面。王秉汉越不出现,她心里越没底。前些天给花五魁烧马,满街筒子都是人,她小心地躲 在人群里找寻,还是没见芒种和花瓣儿的影子。 花瓣儿咋一走再没露面哩?她没见到芒种,莫非真出了大事体? 白玉莲正坐在炕上胡思乱想,忽听院里有人走动,接着窗棂〃啪啪〃乱响。 〃谁?〃 白玉莲心里一惊,跪爬起来。 窗外无人应声。 〃是谁?〃白玉莲又问。 窗外还是没有人应。 〃是……芒种不?〃白玉莲放低了腔调。 〃不是,俺是你男人。〃窗外是王秉汉淡淡的声音。 白玉莲听出王秉汉的声音,身上〃刷〃地打个激灵,后悔情急之下恰巧说出了芒种的 名字,跪在炕上犹豫半晌,咬了咬牙,穿好衣裳下炕把门闩拉开。 王秉汉带了一身酒气跨进门槛,却不忙着往里走,等白玉莲到里屋点着油灯,晃悠着 进来坐在炕沿上。 白玉莲返身看他一眼,一时不晓得说啥。 〃这么多日子不见面,想俺不?〃王秉汉不阴不阳地问。 〃咋……咋不想哩?〃 〃哪儿想,嘴巴还是身子?〃 〃哪儿都……都想哩。〃 〃这就行,俺就晓得你有情有义。〃 王秉汉几句腻歪痒痒的话,把她说得心里止不住哆嗦,看看他满脸的醉相和通红的眼 珠子,猜不出葫芦里装的啥药。 王秉汉站起身往屋里转了一圈儿,走到她身边,突然笑道:〃芒种哩,咋不见他?〃 白玉莲的心一下子缩紧,结巴着说:〃他……咋在这儿哩?〃 王秉汉装作没事人样样地说:〃今天没来还是刚日完走咧?咋不留他住一宿哩?〃 白玉莲的脑袋〃轰〃地一声巨响,晓得他的报复开始了,索性把心一横,没了言语。 王秉汉脸上并无恼怒,反倒始终堆着笑。他见白玉莲不说话,伸出手来便解她小褂上 的扣子。 白玉莲下炕开门的辰景,只匆匆忙忙系上两个扣,等王秉汉的大手拍了拍她胸脯上的 两个酒酒,她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王秉汉笑着把她的小褂脱下,又要脱她的裤衩。 白玉莲突然抓住他的手,极力平静地说:〃你……身子不好,白鼓捣半天……有啥…… 意思哩?弄得身上粘糊糊的还得洗涮!〃 王秉汉不答腔,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拧到身后。 白玉莲的身子弯成虾米,嘴里疼得一声呼叫。 白玉莲没有反抗,王秉汉脸上又堆起了笑,右脚猛地甩脱皮鞋,高高抬起腿,用大脚 指头将她的裤衩勾踹到脚踝,接着推搡到炕上。 〃不让日就把你绑上!〃王秉汉说得轻柔。 〃不!〃白玉莲的话软中带硬。 王秉汉〃刷〃地拉下脸来,抽出腰带将她的胳膊缠住,顺手将裤衩捋下来扔到地上。 白玉莲不敢用腿蹬踹,怕他兽性大发往肚子上打,磨蹭着往墙角躲钻。 王秉汉哈哈大笑,指着她厌恶地说:〃看你那逼样,那儿让芒种日过就变金贵 咧?〃说着,从炕上〃刷〃地撕扯下一条褥单,扯过她的脚绑个结结实实。 白玉莲晓得躲不过这一劫,担心他打掉肚里的孩子,急得泪水跑窜出来。 王秉汉以为她害怕,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白玉莲,你还真以为俺要日你哩?俺今天 不想日你,俺想让你看着俺日!〃 白玉莲听不明白,不晓得他要咋样折磨自己,吓得全身一阵哆嗦。 〃进来………〃 王秉汉突然对着窗外喊了一声。 6 白玉莲不晓得他喊谁,正自奇怪,屋门〃吱扭〃一响,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眼睛闺 女。 闺女穿着一身家织的土布蓝格线裤褂,怯生生地先看了一眼绑在炕上的白玉莲,脸〃腾〃 地涨红。 王秉汉挺着胸脯威严地对她说:〃把俺的衣裳脱了。〃 闺女不说话,两手哆哆嗦嗦把他的裤褂全脱完,垂手站在一旁。 〃你也脱!〃王秉汉又是一声威喝。 闺女听话,不声不响脱了自己的衣裳,显出一身瓷实的白肉,仰面躺在炕上。 王秉汉眯着醉眼欣赏闺女的肉身子,情不自禁往她只有几根稀稀毛毛的软处扪了一把, 〃嘿嘿〃笑道:〃你说话算话,俺也不含糊,三十块大洋算个蛋!只要你是黄花闺女,这辈子 就享上大福咧,晓得不?〃 闺女轻声细语地说:〃恩人赎出俺来,就是逃荒要饭也比在那种地方强哩!俺这辈子跟 定你咧,以后变着法儿伺候你舒坦哩!〃 王秉汉听着闺女的话,觉得裆里的物什猛横起来,托在手里颠了几颠,朝满脸羞恨的 白玉莲恶狠狠地说:〃白玉莲,看看!看看!看看咱这家伙,看看它咋着铆足喽劲做活哩!〃 王秉汉说罢,挺身子朝闺女扎刺过去。 闺女一声疼叫,白玉莲闭了眼睛。 白玉莲心里惊诧,不晓得他啥辰景好了毛病,更不晓得从哪儿弄来个闺女。她耳朵底 子里听着二人〃噗嗤噗嗤〃的动静,脑袋像塞进一窝马蜂,〃嗡嗡〃乱响。 〃你咋不浪叫?〃王秉汉停了锛凿,恶狠狠地说。 〃俺……俺不会哩!〃闺女羞涩地道。 〃这他娘还用学?〃王秉汉猛地用力。 〃哎呀………〃闺女喊叫出声。 〃白玉莲,你听听,俺比芒种强不?〃王秉汉疯了,边嚷边往死里攮扎。 闺女嚷着嚷着不再开口,全身痛得抖颤起来。 半晌,王秉汉停下来,长吐一口气,用手往闺女软处摸了一把,拿到灯下看看,〃嘿嘿〃 笑着跪爬上炕,伸手往白玉莲的酒酒上捏抓。 白玉莲早已麻木,猛觉有只大手攥住自己的胸脯,慌忙睁开眼。她看到王秉汉一双烧 着怒火的眼睛,看到自己酒酒上一片红红白白的粘物。 〃哇………〃 白玉莲胃里狂翻,一口秽物喷到炕上。 王秉汉捏了鼻子厌恶地看着她,光着腚下炕,拍拍闺女的屁股蛋儿,喜滋滋地 说:〃是真的!〃 闺女抿紧两腿,费力地坐起来看看他的手,如释重负地道:〃恩人,你满意咧不?〃 王秉汉撇着嘴说:〃嗯!你累咧,躺会儿吧!〃 闺女顺从地又躺在炕上,偷眼瞄了瞄白玉莲。 白玉莲也正用眼看她,二人都慌忙错开了眼珠子。 王秉汉抓住白玉莲的脚往下一拽,她的身子压搓着炕单便到了炕沿。他从衣裳里掏出 一把光闪闪的攮子,〃刷刷〃把她脚上的布条削断,又解了她手上的腰带,然后,一声不响地 翻找出裤兜里的手枪,和闺女并排躺下,〃哗哗〃摆弄起来。 白玉莲设想过多少回和王秉汉再见面的景致,万没想到是眼前这副样样。她心里恨王 秉汉,腔子里跟芒种亲近,因为总把他当成亲弟,并没琢磨过跟王秉汉的结局。如今,一个 十七八的大闺女躺在炕上,再呆傻的人也晓得是咋明明白白的事体,她心里有种解脱的快意, 也有稀里糊涂的失意,毕竟跟王秉汉有过一阵快活的日子,毕竟是原配的夫妻。 眼前的景致让她不得不走,王秉汉的样样更是催她走开的意思,可是,一旦迈出这个 门,上哪儿去哩? 她晓得不管上哪儿,反正不能再赖着不动。她起身愣怔片刻,默默穿好衣裳下了地。 王秉汉躺着看她就要出门,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能拿的尽管拿,明儿早晨这房子就不 是你的咧!〃 7 往年,在城里过路的野山雀不多,顶欢也是三群五群的一掠而过。今年,野山雀和野 鹌鹑合了伙地飞来,故意气人样样地在树梢、房顶、场院里落上黑压压一片,数不清的嘴巴 〃喳喳〃嚷叫,给人们心里添了说不尽的烦躁和荒凉。 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原是一座二百年前的老房子,比街坊邻居的高出半尺,不晓得谁 在上面布了一张粘网,四只被困的野山雀叫声格外响,格外惨烈。 这些日子,兔子毛的闺女玉亭一直给芒种送饭。兔子毛早有意让她跟花瓣儿学鸡花旦, 一直没机会开口,正好这些天孬事体都过了,她总在地洞里伺候着,常跟花瓣儿见面,于是, 嘴上说了说,也没弄啥仪式。因为兔子毛辈分大,所以她自然成了小师妹。 小晌午的辰景,她提了篮子踏进这片院场,〃轰〃的一阵翅膀扇风的动静,成群的野山 雀离地登了高枝。 玉亭抬头望着树梢上密密麻麻的黑点点,在脚下垫上几块砖头,伸手从窗户空里端下 碗盆。她见里面的饭菜丝毫未动,又把新送的饭搁上去,悄声说: 〃师兄,你几天不吃不喝咋行哩?多少垫补点儿,就算不好吃,妹子一天三趟跑着也 累哩,吃点吧,谁心里也踏实咧!〃 玉亭侧耳听听屋里没有人声,弯腰提了篮子想回,扭头往外走的辰景,见墙角一片麦 秸上眯睡着一个人。 〃大师姐?〃玉亭惊讶地喊叫出声。 白玉莲睡得死,眼皮一动不动。 玉亭放下篮子,用手轻轻晃晃她的肩膀,小声问:〃姐,你咋睡这儿哩?〃 白玉莲睁开眼,尴尬一笑,慌乱地坐起身。 玉亭伸手替她捏拣下几根粘在头发上的麦秸,心疼地又说:〃姐,咋睡这儿哩?是不是 撒癔症跑来咧?〃 白玉莲苦笑着道:〃姐没处可去,不由自主地就上这儿咧。你咋也在这儿哩?〃 玉亭已经听说白玉莲和芒种的事体,就是不太相信。白玉莲平时对她最好,她心里有 些想不通,所以,还没应白玉莲的问话,急着又问:〃姐,你们的事体是真的不?〃 白玉莲晓得她说啥,点点头。 玉亭脸上一红,脱口问道:〃为啥哩?〃 白玉莲拉拉她的手说:〃妹,你还小,有些事体不懂。不过姐告诉你,这全不怪姐和芒 种,怪瓣儿自己哩!〃 玉亭显然听不明白,不过也相信了她的话。 白玉莲看看篮子里的饭菜,不解地问:〃你来这儿干啥哩?〃 玉亭看看院外,低头神秘地说:〃师兄在这儿猫躲着哩,一个多月咧,俺天天给他送饭。〃 白玉莲惊喜不已,万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晓得了芒种的下落,看了看青砖垒砌得严严实 实的门窗,〃刷〃地站起身形,刚要走过去,突然又止住脚步,脸上的喜色陡地褪尽。 花瓣儿眼圈儿红红地站在院门口。 花瓣儿看见白玉莲,也是一阵犹豫,愣怔片刻,还是走了过来,冷冷地说:〃你……你 来干啥?〃 白玉莲不甘示弱,一字一顿地道:〃你能来,俺咋不能来哩?〃 玉亭不愿让二人抢白起来,慌忙对花瓣儿说:〃姐,去的人多不?〃 花瓣儿定定地看着白玉莲,绵里藏针地道:〃'一七'(注:即人死后的第七天,家人和 朋友要在这天到坟前烧纸上供品)人能少?和俺爹相好不错的,受过俺爹恩典的都去咧!〃 白玉莲晓得她点自己,怎奈心里确实有愧,低垂了头不再言语。 花瓣儿没再理睬白玉莲,对玉亭说:〃这点苹果和糟子糕是上供剩下的,给他撂点你也 留几块,吃喽胆大哩!〃说着,拉了玉亭的手走到窗户前。 玉亭往回看一眼孤零零的白玉莲,对花瓣儿故意大着嗓儿说:〃姐,师兄四天没动碗里 的饭咧,他要没走,肯定就是病咧,要不咋连饭也不吃哩?〃 花瓣儿惊慌地道:〃咋不早说?是不是这四天你做的饭不好吃哩?〃 玉亭嘟囔着说:〃比你搁的油还多哩!这几天你光顾着'圆坟'和'一七'的事体,又 哭鼻子又抹泪的,俺就没跟你说。〃 花瓣儿看一眼窗户上扒开的窟窿,刚想嚷叫,突然又闭了口,弯腰从地上拿过一块砖 头,〃啪啪〃往墙上砸。 里面没有动静。 白玉莲走过来哆嗦着说:〃是不是出事体咧?〃 花瓣儿白她一眼,冷冷地道:〃你才出事体哩!谁干喽亏良心的拣子(注:方言,活计 的意思),还着脸到处乱跑乱招摇哩?早扎到墙旮旯里碰死咧!〃 玉亭忽然颤声说:〃师兄……师兄他说不定真的……出事体咧,要不好几天咋连个响动 也没哩?〃 花瓣儿听得心里一动,转头对白玉莲冷冷地说:〃你走,赖在这儿干啥?他还没说休俺 哩,着急也成不了你男人!〃 白玉莲不卑不亢地道:〃不是俺男人咋咧?还是俺师弟哩,俺要见他,告诉他一件高兴 的事体!〃 〃咕咚………〃 白玉莲话音刚落,屋里忽然传出动静,好像啥东西摔到地下的声音。 玉亭脸上一喜,叫道:〃有声哩,俺听见咧!〃 花瓣儿往旁边拽了拽玉亭,使劲刨扒门口的青砖,不一会儿,半截子黑门扇显现出来。 门板虚掩着,花瓣儿轻轻一推,〃吱扭〃一声大开,里面〃忽〃地扑出一股屎尿的臭味。 她不由向后退了两步,脸上满是狐疑。 玉亭离得远也闻到了臭味,捂着鼻子往后走几步,站到花瓣儿和白玉莲中间。 〃咋咧?〃白玉莲颤着声问。 〃里面……里面好臭哩!〃玉亭说。 〃你确定里面是他不?〃白玉莲问。 〃前些日子俺们还说过一回话,他说心里不好受,学大菩萨面壁思过哩!〃玉亭说。 白玉莲听完,迈步跷腿跨过半截砖墙,进到屋里。 堂屋里借着天光不暗,里面却啥也看不见。白玉莲强忍着浓烈的屎尿臭往里屋走,许 是踩了一泡屎,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弟,你在哪儿哩?〃白玉莲说得很轻。 屋里没有动静。 她心里〃扑通通〃乱跳,大着胆子用脚趟着往前走,没走几步,脚下踢到一个软乎乎 的肉身子。 〃弟,别……吓着姐喽,是……你不?〃白玉莲变了声腔。 地上的人不说话,突然用手勾住了她的脚。 8 白玉莲觉得后脑勺一凉,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攥在脚上的那只手似乎用了用力,她〃啊〃地跳起来,跑到堂屋对外面的玉亭喊:〃玉 亭,把窗户上的砖扒喽!〃 玉亭个子小,摸不到窗上的砖,转身从院里拿过一根棍子,和花瓣儿齐着劲道捅下七 八块砖头。 里屋有了光亮,白玉莲看清地上躺着的是个只穿了条裤衩的肉身子,只是那人的脑袋 朝东,看不清面目。 窗户上的青砖扒下大半,屋里亮堂起来。 白玉莲再次进到屋里,瞪着惊恐的眼向那人的脸目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直吓得七魂 出窍、八魂冒烟,扑在他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老天爷,你这是咋咧………〃 花瓣儿和玉亭听到哭嚎,相互看了一眼,不由跳进门去,待看清里屋的景致,也是吓 得浑身抖颤,惊叫出声。 屋里,一泡泡黄黄绿绿的屎尿撒了一地。白玉莲怀里抱着芒种。其实,他哪里还是芒 种,整个活人已变成脱下半截子皮皮的知了猴。头上的乌发不见了,只露出皱巴巴的脑瓜皮。 眼珠子黄得像塞进两个黄蜡球球,没了神气。原来明光光的白脸蛋子,像极了一块烤出〃咯 渣〃(注:方言,食物因火烤烙出的硬糊皮)的、一片黑一片黄的棒子饼子。身上的腱子肉没 了,只剩下包裹骨头架子的一副松皮皮,上面还粘着一片片的稀尿汤汤。 花瓣儿吓傻了,不晓得芒种咋弄成这副样样,嗓子里〃咕咚〃半天,终于哭喊出来。 〃哥,谁把你害成这样样咧………〃 玉亭有点不相信,走过去看看,确信了他就是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师兄,两颗又大又 圆的泪珠子掉下来,对白玉莲说:〃姐,他……他咋办哩?〃 白玉莲看了看怀里半死不活的芒种,腾出手来擦把泪说:〃玉亭,咱把他抬出去放到树 阴里,给他洗洗身子。〃说着,探手从炕上拿过一块布盖住他的眼睛。 芒种偌大的身形轻得像个屁。白玉莲和玉亭把他半抱半抬过了外屋的砖墙,花瓣儿才 醒过劲来,慌忙从炕上扯过一条褥子,跳了出去。 那天在县衙门口,芒种被恼怒的人们打了个鼻青脸肿,身上也是紫红一片,逃窜样样 地跑到这儿以后,觉得像做了一个掐头去尾的噩梦。 他倒不是怕事体见了天光,以后没有面皮出门,而是觉得夹在了白玉莲和花瓣儿中间。 她们的态度反常得让他吃惊。 按理说,白玉莲应该羞愧得不敢抬头,偏偏她横竖不在乎。花瓣儿也应该和他锛破了 脸,劈手一顿拳脚,破口一通臭骂,偏偏她跪着唱戏挣保银,还小心翼翼央告他以后别再胡 闹。 直到那会儿,芒种才觉出做了一件没法收救的错事。 他想一个人在黑屋子里把前前后后的事体想清楚,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可是想来想 去,不但想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更加糊涂。原来,他也想等脸上的青紫褪了再出门,去白玉 莲那儿把花家班的行头、家伙拉到李锅沿家。玉亭送饭的辰景,嘴上没遮没拦地讲了花瓣儿 整日价哭哭啼啼的事体,讲了花五魁在晋军里挨打遭罪的事体,心里又犯了犹豫,觉得自己 做得太绝太狠。 花瓣儿从白果树底下跑回来叫他的辰景,他根本没料到师傅死前居然会忘了对他的恨, 还要传他一出绝戏。他想出去见师傅最后一面,听他唱、听他骂,然后使出一个撒手不管的 损招,既不跟花瓣儿过,也不再跟白玉莲私通,跳出这个恩恩怨怨揪扯不清的泥坑,一走了 之,从此丢了这份夹在中间的难受。可当他想下炕的辰景,忽然发现身子不听使唤,嗓子也 喊不出声。 其实,芒种第一次吃玉亭送来的饭,就咂出吃食里的怪味。他以为这阵子火大嘴里苦, 抽了根炕席上的苇片,弯弓着刮了刮舌头根子,怪味还是不减,但他没有在意。 一来二去,芒种觉得浑身没劲,整天犯困,肉里好像有啥东西〃嗖嗖〃地游窜。直到 花瓣儿叫他那天,他的手划拉到了枕头上的一大绺子头发,才猜想吃食里有毛病。他连吓带 病瘫在炕上,偏偏肚里整日〃咕咕〃乱响,拉不完的屎,尿不完的尿,想张口喊叫,嗓子眼 里连个〃呜呜〃声都没有。 开始的几天,他还能爬下炕拉屎,后来没了上炕的劲道,只能躺在地上。刚才,他模 模糊糊听见她们三个在院里的说话声,心里急得没了来往,使尽了身上的力气,把地上的凳 子拽倒,才算弄出个声响。 芒种躺在树阴下,身形动了动,鹰爪样样的手抓了抓,好像要抓啥东西。 〃弟,还能和姐说话不?〃白玉莲俯在他的耳边说。 芒种艰难地抬起手,指指自己的喉咙,晃了晃头。 〃哥,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花瓣儿跪下来哭着,拉住他的手。 芒种有气无力地把盖在脸上的布抓下来,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放在西窗上的饭碗。 〃师兄,你是不是饿咧,俺给你拿去?〃玉亭踮脚蹬上那摞砖,把饭碗端过来,放在 芒种身边。 芒种仿佛用足了气力,挥手把饭碗碰倒,划了满手米粒粒。 〃弟,你是不是吃喽这些饭食才成这样的?〃白玉莲好像晓得他的意思。 芒种抬起手使劲点几下玉亭,胳膊又无力地垂耷下去。 〃俺……咋咧?俺又没往饭里放啥东西。原来的饭都是小师姐做的,俺只管送,就这 四天是俺,你还没吃………〃玉亭吓得哭起来。 白玉莲看着花瓣儿,脸上突然冷得结了霜。 花瓣儿的脸陡地变成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话,看到白玉莲锥子样样的眼神,没有开 口。 白玉莲冷冷地说:〃砖墙垒得好好的,不会有人进来害他,除非你在饭里放喽有毒的东 西。你好狠,见他跟俺亲近就动了杀心,你也不看看你是啥东西?他跟你好一辈子也是白费 劲!你晓得不?你……你是个……〃 白玉莲的话还没说完,腿上猛地一疼。 她晓得芒种掐她,要说的话没有出口。 〃姓花的,告诉你,俺们相好蹲不了大牢,你下毒杀人却是正儿八经的死罪。一会儿 俺就带他看病,真要查出中喽毒,你的命就活到头咧。有本事你现在把俺俩一块杀喽,不然, 你有卖不完的后悔!〃 白玉莲说着,给芒种擦了擦身子,又对玉亭说:〃妹,借辆车来,咱送你师兄验毒去。〃 花瓣儿的脑子被明胶粘住,耳朵底子里轰响一片,眼睁睁看着玉亭拉车进院,眼睁睁 看着她俩又把芒种抬上车走出院门,眼皮连眨也没有眨动。 等她们没了动静,她的手才慢慢抬起来,又狠劲闭上眼,使绝了力气嘶喊了一声:〃老 天爷………〃 〃啪啪啪啪………〃 喊叫过后,小院里响彻起没完没了的扇脸的声音。 第十五章 屋里灯亮,林先生眼亮,花瓣儿的心里亮。渐渐地,她脑子里又烧起了快活的 火苗子,好像真的看到自己红遍京城又回来重振花家班,一个不专心,拧身耍剑的辰景,歪 趔着朝地上倒去。林先生眼疾手快,垫步上来抄住她的腰身。 1 每到天气转凉的时节,广育堂药铺都忙活得不可开交。 人们忙着秋收,吃食不太讲究,热一嘴凉一嘴地咽进肚里,就算有个不舒服也硬撑着, 等忙劲儿一过,跑肚拉稀的捂着肚子蹲了一地。 自从花五魁被攮死,蔡仲恒一直冰冻着脸没有笑样样,整日望着铡刀、药碾出神。这 些天病人多起来,他才忙活得忘了难过。 蔡仲恒比花五魁大七岁,原本住在一个胡同。小的辰景,花五魁经常半夜跳墙过去和 他钻一个被窝,后来一个学唱戏,一个学看病。长大后,花五魁四处串庙走集地唱戏,他也 四处行医,两人很少碰头。直到花五魁在薄荷巷买了房地,又接了秧歌班,两人见面才多起 来。 蔡仲恒和花五魁都是三代单传。花五魁娶了兰芝以后,蔡家更催着蔡仲恒赶紧找个合 适的,蔡仲恒不听,至今还是独身一人。爹娘老子破口大骂,街坊邻居猜他有毛病,他都置 之不理。世上只有花五魁晓得其中原因。 蔡仲恒二十岁那年,到城东高头村看病,得病的是个突然瘫在炕上的十八岁的大闺女。 闺女长得好看,答应治好病起身跟他走,蔡仲恒施了平生所学,没向她家要一文钱。三个春 夏秋冬,闺女能下地走路,蔡仲恒满打满算能娶她为妻,哪知带了聘礼再登门造访,两间房 用砖垒砌得严严实实,人像地遁了样样地踪迹皆无。 蔡仲恒伤了心,但也不死心,后来终于打听到那闺女早嫁给县衙里当差的混混吴二造, 也就是现在的警察局长。兴许那闺女破了誓言该着倒霉,生下二女儿吴云云的第二年,两条 腿又平白无故使不上劲道。吴二造托人赖脸请他医治,他鼻子连哼都没哼,将说情的轰出了 家门。蔡仲恒的医术在定州数一数二,别的医生碍于他的面子都不接治,至今那两条腿还像 面剂儿样样地软瘫在炕上。 送走几拨病人,蔡仲恒有些劳乏,吩咐徒弟沏了壶菊花冰糖水,没喝两口,玉亭风风 火火跑进门来。 蔡仲恒认得她,以为兔子毛的腿又有啥事体,关切地说:〃你爹又不好受咧?〃 玉亭喘口气说:〃俺爹没事体,腿凑合着能蜷咧,是俺师兄,快出人命咧!〃 蔡仲恒皱着眉道:〃芒种?咋咧?〃 玉亭结结巴巴地说:〃像……像是中毒咧!〃 蔡仲恒又问:〃在哪儿哩?〃 玉亭说:〃街上,师姐拉着往这儿走哩!〃 蔡仲恒以为说的是花瓣儿,叹口气站起身道:〃唉,这闺女真是多灾多难哩!〃 玉亭听出他的意思,急忙说:〃不是俺花瓣儿姐,是……玉莲姐。〃 蔡仲恒已经晓得芒种和白玉莲勾搭成奸,也晓得花瓣儿在衙门口唱戏筹保银的事体。 他正为花瓣儿回去找芒种没能见上爹最后一面感到不值,乍一听说白玉莲和芒种又在一起, 脸登时冷下来,重又坐下道:〃告诉她别往这儿拉,俺手艺不精,耽误喽承当不起。〃 玉亭脸一红,刚要解释,白玉莲满身是汗进了药铺。 玉亭急忙迎上去,低声说:〃姐,人家不给看哩!〃 白玉莲一路上想到了蔡仲恒的态度,毕竟他和花瓣儿亲近,所以没有说话,双膝一软 跪在地上,哀声说:〃蔡老板,念在你也是看着芒种长大的分上,念在他从小到大叫过你千声 万声伯伯的分上,救救他吧!你再瞧不起他,他也是个人哩!〃 蔡仲恒的脸绷得紧箍,慢悠悠端起茶盏,望着水里的菊花,好像根本没听见。 玉亭看他心硬,一声不吭也跪在白玉莲身边。 其实,白玉莲自小就是个招人待见的机灵闺女,蔡仲恒每次去秧歌班或者薄荷巷,只 要她在,都是跑前跑后的端茶倒水,嘴里更是甜得让人舒服。如果不是有了她和芒种那档子 事体,哪回见面不是欢欢喜喜的? 蔡仲恒纵是心硬,见两人齐跪在地上,脸面也觉得难堪。他思忖片刻,放了茶盏对偷 眼瞧热闹的两个徒弟说:〃抬进来。〃 蔡仲恒毕竟不是孬人孬医,乍见了芒种的样样,心里的怨恨扔在一旁。他把过脉相, 翻过眼皮,又撬开牙关看了舌头,脸突然变得焦黄,命两个徒弟从里屋搬出一大摞医书,埋 头查翻起来。 屋里的人都不敢出动静,死盯住他的手。 那只手在发黄的书页上掀动,不肯在任何一页上?(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5 部分阅读 头查翻起来。 屋里的人都不敢出动静,死盯住他的手。 那只手在发黄的书页上掀动,不肯在任何一页上停留。约摸一顿饭的辰景,白玉莲身 上像被水浇了样样的大汗淋漓,蔡仲恒才翻到第六本书。她觉得光阴都被那只手掠去,早盼 着它停下来。 让它停住,芒种的命就有活路。 终于,那只手停下来,重重压在书角上。 白玉莲心跳得收势不住,眼睛被潮气糊满,暗自在嘴里狠狠咬了舌尖,攥出汗的拳头 无力地张开。 〃他出过远门?〃蔡仲恒合上书,谁也没看,终于发了话。 〃没,一直在咱这儿来着。〃白玉莲说。 〃他中咧远地方的毒,一种叫'弹弓蛇'的毒。这种蛇是东北长白山上的稀罕物,最 毒的还不是牙里的毒水,是它的软骨,误吃喽耳聋眼瞎嗓子哑,骨头散架全身溃烂,必死无 疑。〃 〃他……重不?〃 〃差不离。〃蔡仲恒说。 〃还有法儿治不?活马当死马医哩?〃白玉莲哆嗦着说。 〃书上倒有医治之法,不过两味药咱没有,也不好弄到。〃 〃蔡老板,想想别的法子吧,就算耳聋眼瞎,保住一条命也行哩!〃白玉莲央告着说。 〃三子,去后院龙家拿二两熏煮跑儿(注,方言,野兔子)肉的火硝来,记着,别用 纸包,用红布,别见日光。〃蔡仲恒没回答白玉莲的话,扭头对一个徒弟吩咐了几句。 白玉莲看他已经决定收治芒种,心中暗自庆幸。 见徒弟转身出去,蔡仲恒又问:〃晓得咋中的毒不?〃 白玉莲说:〃兴许是……混在饭里吃的。〃 蔡仲恒皱着眉道:〃这东西不是平常人家有的,谁这么歹毒?〃 玉亭刚要说话,白玉莲瞪她一眼,含含糊糊地说:〃不……晓得,俺见他的辰景就这个 样样咧!〃 蔡仲恒说:〃丑话说在前头,俺尽力而为。如果他的造化大,保这条命没问题,残疾几 个物件就免不了咧!〃 白玉莲千恩万谢,又红着脸说:〃蔡老板,俺……俺现在无家可归,秉汉把房子给…… 别人咧,花销恐怕一时半会儿拿……拿不出来,俺以后再还,行……行不?〃 蔡仲恒木无表情,半晌,站起身来往屋里走,撩帘的辰景,冷冷扔下一句话。 〃要知现在,何必当初!〃 2 秋收过后是秧歌班最忙的辰景。 从地里弄回粮食的人们,心里觉得踏实。若在以往,都是一个街一个街地轮着请秧歌 班唱戏,排在后面的脾气急躁,备不住还到别的街起哄闹事。 花五魁一死,花家班顶算没了,李锅沿刚拾掇起来的李家班成了宝贝。李锅沿心眼机 灵,偏偏唱的是花五魁死前传下的《王妈妈说媒》,听戏的人山人海,着实发了一笔横财。前 些日子,他一直等芒种拉着花家班的家底过去,可是等来等去,都没他的人影,连白玉莲都 不晓得去了哪里。他见没了指望,变卖了姨家的旧房院。 本来手里有了钱是好事,可他媳妇非要拿些钱给清苑县的娘家,两人大吵大闹一顿。 李锅沿以前在奉军当团长的辰景,媳妇大声都不敢回,撤职查办以后,又在晋军里像条狗样 样地让人呼来唤去,媳妇开始对他冷淡,大明大摆地瞧他不起。李锅沿干脆绝了在晋军里往 上爬的念想,整日价不回家,日夜忙活撺掇秧歌班的事体。 听着李家班的戏,人们难免议论花家班,自然少念叨不了花家班的几个名角儿。 兴许是在棒子地里劫了花瓣儿的那两个后生贱嘴,最先传出花瓣儿是个〃石女〃的身 子,起先人们不相信,后来有人把花家班的事体像三国那个样样〃演义〃了一下,说得有条 有理,自然也就相信无疑。事体明摆着,韭叶黄和小七岁红成亲之后,洞房花烛夜发现她是 个没有洞洞的石女,心里犯了难,有心休她又怕对不起养大自己的师傅,只好暗度陈仓日了 师姐莲花白。凡事都凑巧,也是无巧不成书,莲花白的女婿被奉军抓到石门一直没回,小七 岁红也一直忙七岁红的活命,于是剩下韭叶黄和莲花白就在大炕上疯癫地日来日去。这种勾 搭成奸的事体,总得弄出人命,小七岁红发觉两人的奸情,一怒之下在韭叶黄的饭碗里下了 奇毒,让他成了耳聋、眼瞎、嗓子哑的废物。莲花白也不含糊,为了奸夫跺脚将小七岁红投 毒杀人的歹行告到警察局,只是不晓得为啥,警察局没有立时给她上绑绳。 这些天,玉亭一直帮着白玉莲伺候芒种。 自把芒种从广育堂又拉回都府营后街,她和白玉莲煞是费了一番大劲,终于把屋里屋 外拾掇出个样样。玉亭毕竟才十三岁,弄不明白芒种和白玉莲的事体,对花瓣儿下毒也心里 怨恨,可是等白玉莲到警察局告花瓣儿投毒杀人,她觉得夹在两人中间犯了难愁,想来想去, 做出一个谁也不得罪的决定,帮白玉莲恨着花瓣儿,帮花瓣儿跑了脱身。 花瓣儿每天呆在铁狮子胡同,自然不晓得街上沸沸扬扬的传闻,猛听玉亭说白玉莲去 了警察局,一时昏晕得不晓得咋应付。 花瓣儿心里明白过来,放在碗里的白药面面,原来不是给芒种治病的,而是要害死他 的〃毒〃。事到如今她才醒过劲,芒种日了王秉汉的媳妇,王秉汉咋还替他治病哩?王秉汉拿 她当了傻子,是想借她的手弄死芒种,而她每顿饭往碗里放药面面的辰景,还念想着对他的 感激。 花瓣儿有心告王秉汉背后指使,又念想他救爹的辰景费了好多劲,再说也没抓住证据, 一时犯了愁。 玉亭本是偷跑出来的,见花瓣儿傻了眼,着急地说:〃姐,你好好想想吧,最好别在定 州呆咧。俺得赶紧回去,工夫长喽玉莲姐该起疑心咧!〃 玉亭说完跑了,花瓣儿腔子里一阵害怕,想去平教会找李大翟,因为平教会的面子大, 说不定能把她保下来。 平教会来定州以后,一直租住在草场胡同的贡院里办公。 到了平教会,花瓣儿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没有李大翟,悄悄跟住一位面善的先生来 到影壁墙底下,那人说李大翟四天前去城东的翟城村调查流行疾病的事体,三天后才能回来。 花瓣儿傻了眼,断准了等着自己的是一条死路。 3 花瓣儿绝望地从平教会出来,又往东大街广育堂药铺走,哪知两个徒弟说蔡仲恒为给 芒种寻药,一大早去了祁州的药材城。 花瓣儿再也想不出谁能救她,含着泪花往铁狮子胡同走。咋办?跑还是等着警察局抓? 她不能在胡家的地洞里钻,白玉莲能找到她。不钻地洞上哪儿哩?难道跑出定州城?出了城 谁也不认识,还不是要饭逃难的下场? 想着想着,花瓣儿清亮亮的泪水淌下来。 〃嗨!小七岁红………〃 花瓣儿正垂头走着,猛听身后一声纯正的京腔。她慌忙擦了脸上的泪水,扭身往回看, 省立九中那位教书先生手里提着一兜兜红薯大步向她走来。 〃怎么了?你好像刚刚哭过?〃林先生走到跟前关切地问。 〃俺……俺没事。〃花瓣儿脸上一红。 〃学校放假了,本该早些回北京,想给家里带点土特产,所以多等了几天。〃林先生说 着,往上提了提手里的红薯。 花瓣儿瞄了那兜子红薯,没说话。 〃我听说你爹的事了,很遗憾没帮上忙,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告诉吴云云,让 她帮你!〃林先生热情地说。 提起吴云云,花瓣儿自然想到她的率直、热情,同时也想到她爹那双色迷迷的眼睛。 花瓣儿觉得让吴云云帮忙不是不行,毕竟是条活命的路径,只是别再见她的爹。 〃怎么不说话?有难处应该告诉我,我们是朋友,对吗?〃林先生说着,把手放在她 的肩上。 〃说……说来话长咧,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哩!〃花瓣儿脸红着,没好意思闪避。 〃那好,反正我明天才走,咱们到宿舍去,我帮你想个好主意!〃林先生说着,扳着她 的肩头朝省立九中走去。 放了假,学校显得很冷清。 花瓣儿站在校北门,情不自禁看了看操场,当初搭的那个戏台早拆得一干二净。 进了宿舍,林先生放下红薯,让花瓣儿坐在一张垫了软物的椅子上,又递上一杯热茶。 〃小七岁红,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 〃俺……叫花瓣儿。〃 〃花瓣儿?好奇特的名字!〃 〃俺是草木之人,名字起得笨哩。〃 〃你真会说话,还有什么名字比花瓣儿更让人觉得亲切呢?说说,到底有什么难处?〃 花瓣儿抬头看看他,晓得他真想帮忙,于是,将一连串发生的事体讲了一遍,直把林 先生听得眉头紧皱,垂首沉思。 半晌,他突然抬头道:〃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你师姐呢?毒药本来是她丈夫给的,应该 找他算账,跟你没有多少关系。〃 花瓣儿为难地说:〃俺也想过,怕她不相信,以为俺栽赃陷害哩。〃 林先生说:〃你不说她怎么相信?你不能白担这个罪名,你们两个应该联合起来对付他, 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花瓣儿懵懵懂懂地说:〃他要不承认咋办?又没抓住他的手,再说……事体过去一大向 咧,找也找不出把柄哩。〃 林先生皱了眉说:〃你打算怎么办?一走了之?〃 花瓣儿摇摇头道:〃俺也不晓得,迟早让人抓住,再说跑也没处去哩。〃 林先生看着她的苦闷样样,突然低声说:〃花瓣儿,你要相信我,跟我去北京吧,凭你 的扮相和唱功,改学京剧用不了三年,准是红透京城的名角儿!〃 花瓣儿一愣:〃俺……俺不去,谁也不认识,咋活哩?〃 林先生笑道:〃你不是认识我吗?我们一家都是唱戏的,二姐名气最大,让她教你。〃 花瓣儿脸红着说:〃俺没去过京城,那年秧歌班进京灌唱片的人回来说,京城好大哩!〃 林先生见她似乎动了心思,打趣地道:〃你说京城有多大?如果京城是一个人的脸,定 州城充其量是脸上的一颗小麻子。〃 花瓣儿被他的比喻逗笑,神色渐渐开朗起来。 〃哟,光顾着说笑,天都黑了,我弄点吃的,你也顺便好好想想。〃林先生说着,起身 从柜橱里拿出几个纸包,〃这是京城有名的小吃,看比你们定州的好吃吗?〃 花瓣儿不好意思动手。 林先生看出她的拘谨,从柜橱里拿出一瓶酒说:〃伙房早停了,宿舍里没有开水,咱们 喝点酒吧,省得噎着。〃 花瓣儿急忙说:〃俺……不会喝酒。〃 林先生笑道:〃不是烈酒,葡萄酿造的,你肯定没喝过,很香甜。尝尝?〃说着,往杯 里倒了半截子紫红水水。 花瓣儿不好意思拒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怪,但是很好喝。 林先生拉着电灯,坐在她的对面,又递过来一块黄灿灿的点心。 4 花瓣儿没有在亮着电灯的屋里呆过。 这盏玻璃泡子不晓得比昏黄的油灯亮出多少倍。 花瓣儿觉得新奇、兴奋,不由眯缝一下眼睛,瞟了一眼林先生。 林先生长得清秀,不像芒种总有股子剽悍的劲头,尤其是两道弯眉和细白透红的脸盘 儿,还有些女人的样样。由于电灯很亮,他的眼里总透射亮闪闪的光。 林先生喝了一口酒,思忖着说:〃我觉得现在应该当机立断,你想想,你们三个闹成这 样,就算芒种恢复过来,他也不可能再跟你和好如初,而你看着他俩在一起生活,心里也会 不好受。你爹让你重整花家班,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即便挣出了买行头乐器的钱,像芒种 和白玉莲这样的好角色哪里找呢?我认为你喜欢秧歌,其实是喜欢戏这种艺术形式,只要有 戏唱就行,所以唱什么都无所谓!〃 花瓣儿摇摇头道:〃俺爹说他这辈子就是为秧歌活的,俺也是这么想的。〃 林先生激动地说:〃你错了,你爹死了不能唱了,芒种嗓子哑了也不能再唱了,再喜欢 秧歌又怎么样呢?中国的剧种很多,谁唱什么自然喜欢什么,关键是你现在不能在定州生活 下去,也就不能再唱秧歌了。如果你在京城唱成名角儿,以你的功夫和影响,再唱回秧歌也 未尝不可,把秧歌介绍给京城的人们知道,到时候花家班不但在定州有名气,在京城,在全 国,花家秧歌班的名气都是响当当的!〃 不晓得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听了他一番激动的话语,花瓣儿觉得身上热热的,眼里 也迸出少有的神采。 林先生高兴地说:〃花瓣儿,相信我的眼力,你绝对是戏剧界的一个奇才!〃 花瓣儿脸红着说:〃京剧……好学不?〃 林先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红红地道:〃我倒认为唱京戏比秧歌戏更容易,当 然,京剧的身段要比秧歌美很多。〃 花瓣儿问:〃先生唱的啥角儿?〃 林先生说:〃从小跟大姐学的青衣。〃 花瓣儿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就高兴地说:〃俺还以为光秧歌有男唱女哩,原先秧歌班 里都是男的,女的唱戏是这几年的事体。〃 林先生也兴奋地道:〃秧歌唱的是民间乡土味道,京剧有其它剧种不可比拟的至美和大 器!〃说着,站起身来从墙角拿过两把亮闪闪的长剑。 花瓣儿晓得他要唱上一段,慌忙将桌子搬到一旁,自己也退到屋角。 林先生的脸醉红着,清了清嗓子说:〃地方太小,我稍微比划着给你唱一段《霸王别姬》, 是很有名的戏。〃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林先生果然好角色,清亮亮的嗓儿居然比女人还甜脆尖细,尤其是眼里的一颦一笑, 一个耍剑的手势,简直把花瓣儿看得呆若木鸡。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且听军情报如何 耍完唱罢,林先生笑吟吟地看着花瓣儿。 花瓣儿做梦样样地说:〃俺……这辈子怕也学不会咧!〃 林先生笑道:〃别泄气,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我敢说不出三天,你唱得 比我还要好上三分。〃 花瓣儿惊喜地说:〃真的?〃 林先生走过来将双剑交到花瓣儿手里,又拉她走到屋子中央说:〃不信我现在就教你, 注意发音,要用京腔京韵,不要用唱秧歌的定州土话。〃 花瓣儿自幼学戏,却没按京戏路子专门练基本功,虽说年轻的身子绵软,拧扯起来也 是费劲,没学几招,酒劲借着腔子里的热力发散出来,额头便见了汗滴。这时她才觉得那种 葡萄酒入口好喝后劲足实,头有点显晕。 林先生教得仔细,花瓣儿学得认真,没多大工夫,几句唱腔练得竟然差不离。她心里 高兴,身手上的姿势也做得大方起来,只是林先生女人样样绵软的手捏着她的手腕耍剑的辰 景,心里像圈着一头活蹦乱跳的兔子。 除了爹和芒种,别的男人还没摸过她的手。可这是学戏,学成了不但能去京城,还能 红遍天下重振花家班的名声,花瓣儿渐渐入了迷。 屋里灯亮,林先生眼亮,花瓣儿的心里亮。渐渐地,她脑子里又烧起了快活的火苗子, 一个不专心,拧身耍剑的辰景,歪趔着朝地上倒去。 林先生眼疾手快,垫步上来抄住她的腰身。 花瓣儿的身形后仰着,双脚用不上力,蹬了几下没能让身子挺直,不由红了脸,将那 双蒙着潮气气的眼珠子向他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林先生腔子里满满当当一盆温软软的火苗子,〃忽〃地烧着了全身。她 觉出他的异样,有点慌乱,急忙闭了眼睛。 〃花瓣儿,你真是一个奇女子!〃 林先生梦呓样样地说着,突然低下头亲住她微微张开的小嘴儿,并且把一根舌头塞进 去。 花瓣儿一阵惊骇,急得用牙齿将它咬住,不让继续往里走窜。 林先生觉出疼痛,并不嚷叫,而是利索地用左手顺着她的肚皮往上滑,捏住一只酒酒 上的软粒粒。 牙齿和舌头在嘴里斗。 手指和酒酒在衣裳里斗。 牙齿用力咬锉舌头,手指便用力捏旋那只软粒粒。咬着,捏着,林先生的舌头麻疼得 没了知觉,花瓣儿的酒酒酥痒得裂了缝缝。 〃呛啷啷………〃 两把雪亮的宝剑坠地。 5 花瓣儿松开牙齿,扭头放出那根舌头,哭了。 〃你……是先生,咋欺负人哩?〃 〃花瓣儿,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就喜欢。我……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美好的感觉, 到了北京,只要你愿意,我跟家里人说,我们成亲!〃 〃不。俺……有男人哩!〃 〃你怎么这么傻呢?你和芒种已经结束了,他现在和白玉莲在一起。〃 〃在……一起也是俺的,他一时糊涂哩!〃 林先生显得很激动,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只酒杯,〃啪〃地摔碎在墙角。花瓣儿以为他恼 羞成怒,有些不知所措。 〃看看这只杯子,它就像你现在的婚姻,碎了永远也无法复原。你纵然怀念也是想它 原来的模样。芒种已经背叛了你,你就是把他抢回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能忘了他和白 玉莲勾搭成奸的事?不要背着痛苦过日子,跟我去北京开始新生活吧,我无法形容北京是个 什么样子,但是可以告诉你,在那儿,你可以做任何愿意做的事,而在定州,等着你的将会 是暗无天日的牢狱,和定州相比,北京就像……就像你梦里的天堂!〃 林先生一番慷慨陈词,把花瓣儿说得愣住。 〃花瓣儿,你愿意在牢狱里等死?〃 〃俺……不愿意!〃 〃那好,跟我走,我不会让你失望,好吗?〃 花瓣儿抬起眼睛,一时不晓得咋样回答。 〃花瓣儿,相信我这颗心,我……我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证明!〃 林先生说得动情,走过来俯下头亲着她的脖子。 花瓣儿竟然没有闪避,鼻子里闻到一股从未闻过的、好闻的男人气息。她腔子里一阵 忽悠,全身松弛下来,一颗心〃扑通〃掉落,泡在一汪波光粼粼的水里。 林先生抱着她走向床边,左手把她的衣襟解掀得像花瓣儿样样的绽开,手又顺势抄进 她的裤子里。 他满以为花瓣儿会激烈地抗拒,而花瓣儿居然一动不动,腔子里正充满了对新生活的 向往和探寻。林先生是个多么洋气的人,他能喜欢上她,还把她带去京城,出名不出名倒没 啥,重要的是能躲避过死罪。她从心里不愿意用肉身子换这种自由,可是她还有啥挑拣哩? 自己的肉身子让两个年轻后生在棒子地里日过半天半宿,就算没有这档子事体,毕竟结过婚, 肉身子再不像闺女那个样样的金贵。戏文里有句话叫〃赶哪儿的集,扶哪儿的斗〃,事体明明 到了绝路,愣往前走,不把脑袋碰得血肉模糊?花瓣儿心里雪亮,她一旦想去那种陌生的地 方活命,就等于对定州的一切绝望。 〃林先生,俺……把身子给喽你,你可要带俺去哩!〃花瓣儿通红着脸说。 〃花瓣儿,我不是背信弃义的人,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我们到了北京 再……好吗?〃林先生说得诚恳,手却没有闲着。 〃俺……愿意哩!〃花瓣儿闭了眼睛。 林先生心里狂跳不止,将花瓣儿放到床上,〃刷〃地脱了她的裤子。花瓣儿把心一横, 用手将羞得发烫的脸捂住。 一个女子白白嫩嫩的肉身子躺在床上,林先生的眼睛几乎流下泪来。这是个让他心仪 许久的肉身子,在这个肉身子上,他将结束一个男人的过去。 〃灭……喽灯……行不?〃花瓣儿捂着脸说。 林先生听了她的话,猛地醒过神来。灯拉不拉灭无所谓,房门还没插上,于是,急着 往房门走去。 〃吱………〃 他刚走到门口,手还没有搭住插销,门却猛地被推开,从外面窜进七八个嬉皮笑脸的 学生,站在前面的竟是提了大包小包的吴云云。 〃看,俺们给你带啥……〃 她的话没说完,猛然越过他的腰身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不禁愣怔在当 场。 花瓣儿听到有人进来,惊骇地坐起身寻找遮盖之物,慌乱间抓过一块枕巾遮住小腹。 林先生更是吓得魂飞胆散,抬手将电灯拉灭。 几个学生愣在暗中,耳朵底子里响着花瓣儿在床上〃吱吱扭扭〃摸索裤子的动静。 半晌,几个学生醒悟过来,相互扯了衣襟往外走。 吴云云〃哇〃地一声哭叫,将几个人吓了一跳。 〃你们别走,俺……俺要看看她是谁?〃 6 芒种喝下蔡仲恒最先开的那些汤药反倒重了,一直昏睡不醒。 白玉莲坐在炕上,点灯看了整整一宿他那瘦蛆样样苍白、多褶的身子,眼泪把炕席洇 湿一片。 若在平常,乍见这么个妖怪人物,还不吓得半死?可他不是妖怪,他是芒种,是她腔 子里装了满满当当的亲弟,是给过她肉箍钻肉欢喜的男人。无论咋着,脑子里闪回的还是那 个结实的、实心诚意跟她相好的壮健小伙。她在心里开导自己说,这算啥?谁没病没灾哩? 他就是死了,也敢和他并排着往炕上躺着。 天光大亮的辰景,白玉莲有点盹,她怕一个瞌睡眯过去让他挨了饿,提前泼了一碗玉 亭从家里拿来的团粉。 〃嚓嚓嚓嚓………〃 院中传来脚步声,白玉莲端着饭碗探出头,见翠蛾脚步匆匆地走来,脸色极是不高兴。 〃姨,大清早的你咋来咧?〃白玉莲轻声问。 〃俺能不来?出这么大的事体!〃 白玉莲不晓得她为芒种而来,还是为告花瓣儿的事体,身子站在门口,一时忘了让她 进屋。 〃你们好就好咧,瓣儿也没说啥,这事体就算到头咧,干啥还要赶尽杀绝?让她死喽, 没牵绊你们才放心哩?〃翠蛾一脸的怒气。 〃姨,你……你这是咋说哩?〃白玉莲也有些不高兴。 〃瓣儿昨天夜里让警察掐进监牢咧,还牵连个九中的先生。〃 白玉莲虽不晓得花瓣儿咋跟教书先生搅在一起,却明白了她的来意,二话不说拉着她 的手进到里屋。 芒种还没醒过来,躺在炕上活像一具僵尸。 翠蛾审看半晌,嘴唇抖颤着说:〃天爷,这是芒种?咋……咋成这个样样咧?〃 白玉莲淡淡地道:〃还不是花瓣儿干的好事?她在吃食里下了一种稀有的蛇毒,幸亏后 来吃不下咧,不然连命也保不住哩!〃 翠蛾不相信,摇着头说:〃你们肯定闹错咧,瓣儿是个面善心软的闺女,她心里再不痛 快,也不至于毒死自己的男人哩。〃 白玉莲放下饭碗给芒种翻了个身,平静地说:〃俺晓得你心里跟瓣儿亲近,可是向情向 不了理,这回她说啥也拔不了干钎(注:方言,逃脱不了责任的意思),杀人总得偿命哩!〃 翠蛾愣怔在屋里,一时不晓得说啥。半晌,心疼地看着芒种说:〃还能好不?〃 白玉莲苦笑道:〃蔡老板想绝法子咧,不敢担保。这毒轻也得耳聋眼瞎嗓子哑,他现在 也就是强挣扎着呼搭口气气,熬到啥辰景算啥辰景吧!〃 翠蛾心里也难过,看着白玉莲无奈的神色,像极了自己在炕上伺候花五魁的辰景,不 由叹了口气说:〃唉,你说这怨谁?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冤孽,咋会弄成这个样样哩?〃 白玉莲坐在炕上捏攥着芒种皮包骨头的胳膊,也叹了口气道:〃俺开始也怨瓣儿,可是 后来一想,她也不愿意有这病,可咋着也不该把人毒成这个样样,俺得替芒种出这口气!姨, 俺也不嫌臊咧,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俺对芒种的好,就像你跟师傅哩!俺还不光跟他有 肉挨肉的亲近,都没爹没娘咧,他把俺当亲姐,俺把他当亲弟哩!〃 翠蛾脸上一红,思忖着说:〃你们总说这个有病那个有病的,到底咋回事哩?〃 白玉莲有些不情愿地说:〃事体都是赶得巧上咧,秉汉闹了场病,那儿就不行咧,瓣 儿……瓣儿她是……是个……石女哩!〃 翠蛾听罢,身子猛地抖颤,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她万万没有料到花瓣儿这么个招人待 见的闺女,是个石女的身子,她有些不相信,可看了白玉莲的眼神,又不得不信。 〃白玉莲,你个不要脸的,出来………〃 白玉莲正要说句圆盘子(注:方言,让人能够挽回颜面)的话,院里突然响起秀池的 骂声。 二人急忙出屋,秀池手里提了一根练武用的白腊杆,怒气冲冲站在院里。 7 白玉莲瞄了秀池的架式,晓得她也是来找后账的,不由苦笑着看了翠蛾一眼。 翠蛾的心里有些疼她,脑子里急想为她开脱的说辞。 〃白玉莲,你个不要脸的贱货!你四处卖俺瓣儿的坏话不算,还恶人先告状把她掐监 入狱。这下好咧,你没遮没拦地在炕上让男人日吧!舒坦死你,舒坦死你………〃 秀池骂着,身形蹿腾过来举杆子就往下抡。 〃啪………〃 〃唉呀………〃 白玉莲还没闪避,棍子不偏不倚拍住肩膀,痛得蹲在地上哭出声来。 秀池不依不饶举棍还要打,被翠蛾拦住。 翠蛾说:〃嫂子,玉莲是小辈,咋说咋骂都行,别动手咧。看你把她打的这个样样,让 人看不下去哩!〃 秀池根本不理翠蛾,用力荡开她的手,继续骂道:〃俺没蛋样他爹那身武艺,不然,把 棍子戳进你裆里,堵死那个发骚的洞洞,看还勾引人家的男人不?〃 翠蛾晓得她还记着花五魁淹在河里的那档子事体,小声劝解着说:〃嫂子,你先消消气, 到屋里看看芒种现在成啥样咧,俺刚才也是兴师问罪的,没成想……〃 她的话没说完,秀池的火气又蹿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俺正想找这个拿鸡巴乱 杵乱戳的王八蛋哩,俺把它割下来,让他以后学娘们蹲着尿脬………〃 秀池说着,几步蹿到里屋。 翠蛾怕她对芒种下手,急忙跟进屋里。 白玉莲疼得不能动弹,听二人在屋里大声嚷嚷小声嘁嘁。 半晌,秀池从屋里出来,面色难看至极,看一眼疼得流泪的白玉莲,颤了声音说:〃你 说……瓣儿的病是真的?〃 白玉莲咧着嘴站起身说:〃芒种亲口告诉俺的。〃 秀池一心护着花瓣儿,又恼怒起来:〃你们晓得她有病,更不能大明大摆地欺负她,兔 子急眼还咬人哩,芒种他是活该!〃 翠蛾刚想说话,白玉莲低下头说:〃俺晓得不对,可瓣儿也太狠咧,毕竟是条人命哩!〃 秀池瞪一眼往地上戳着的白腊杆道:〃凡事总得说理,错也是你们错在前头。要念想你 们姐妹一场,念想受过她爹的恩,就把状子收回来,不然,俺叫人把这房子点喽,让你在定 州没有扎锥之地!〃 翠蛾连忙说:〃嫂子别发火,玉莲也好好想想,咱们都是家里人,把事体放在家里办多 好哩,省得吆五喝六让别人笑话。〃 翠蛾本是一番好意,哪知秀池正在气头浪尖,加上早对她不满意,又恨她在白果树下 说了和花五魁相好的机密,让他落了个偷嘴吃的名声,不由火又蹿出,抢白道:〃你嫌俺吆五 喝六咧是不?你跟谁是家里人哩?你以为让俺兄弟日几回,俺就得把你当弟媳妇看待?没你 裆里那两扇肉片片,俺兄弟还落不下坏名声哩!〃 翠蛾没想到她这个样样臊人的话也能说出口,一时气得眼泪打着闪闪,恨不得遁到地 缝里。 白玉莲见她满嘴胡吣,脸冷下来道:〃大娘,翠蛾姨这辈子也不容易,师傅跟她好咋咧? 还不是多出个能说体己话的?别太伤人喽!〃 秀池见两人齐着劲数落自己,恼着跺了脚说:〃你把死闺女说成活小子,哪朝哪代偷人 养汉也是丢人现眼,你们俩……你们俩穿的是一条裤子,还有脸找下台阶哩!〃 翠蛾简直把肺气炸,脸〃刷〃地白惨下来,放了喉咙喊道:〃你嚷叫啥?你以为你是没 褒贬的?你咋把大套哥勾上炕的?俺和玉莲没贪图过男人的东西,不像你,为了几个盆碗让 人日得学狗叫唤!咱仨……咱仨都是一个样样的!〃 此言一出,三人都是一惊,冷场半晌,面面相觑。 第十六章 花瓣儿心里有愧,并不怨白玉莲告了自己,只是念想着人不应该突然变得翻脸 成仇。人要不懂仇怨多好,啥也不会计较,啥也不会埋怨,甚至干脆不和芒种成亲,他们三 个人就快快活活地每天在台上唱愿意唱的大秧歌,一直唱到老得不能动弹,也比现在舒心。 1 自从在白果树下崩了欧阳先生和几个学生,晋军突然谨慎起来。以往,两三个当兵的 在街上胡乱溜达是常事,如今,没有十个八个的凑群,谁也不敢单独行动,而且神色异样。 人们觉得城里变得古怪起来。 晋军打来的辰景,没像奉军把城里和附近的村子抢个一干二净,傻乎乎的百姓还满心 以为纪律严明,根本没料到他们是耐着性子等待时机,单等地里的秋粮回家归仓,再让家家 户户乖乖把粮食放到预备好的车上,更没想到弄这些粮食是为了和奉军决一死战。 吴二造这些天特别忙,按照王秉汉的吩咐,他明着帮晋军维持捐粮秩序,暗里 派人盯上了一车车粮食的去向。 吴二造手下的几个警察,都是跟从他多年的秃鹰狼狗,眼珠子转悠片刻,便探听到了 底细。原来晋军连抢带逼弄来的五十四车粮食,统统放在城东北的众春园里,还有两个连的 兵专门把守。 众春园本是定州一大名胜,潴水为塘,占地百十亩,植有杨柳万株,亭榭古雅,花草 茂盛,宋太宗时定州知州李昭亮创修,历经几百载,几度兴衰。园里有为纪念韩琦和苏东坡 在定州任知州的〃韩苏公祠〃,也有为苏东坡亲选的一块〃雪浪石〃建造的雪浪寒斋。因为清 朝皇帝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都曾驻跸于此,所以定州人也管它叫做〃行宫〃。 吴云云在林先生宿舍看到花瓣儿的辰景,一时羞愤交加,一溜小跑到警察局叫来几个 值班的警察,以通奸乱宿的罪名将二人抓逮起来。 吴云云早听说花瓣儿毒杀芒种的事体,只盼着借这个机会让吴二造替她出口恶气,警 察局也早接了白玉莲的诉状,只是忙着看粮没有顾上。吴二造回到家听女儿一番哭诉,第二 天早晨,又在警察局听手下人说王秉汉才是投毒杀人的幕后指使,〃嘿嘿〃怪笑起来。 吴二造是何等人物,没有七八个心眼儿能从跟班打杂熬到警察局长?兵荒马乱的年月, 晋军的话他听,奉军特派员王秉汉的也听,将来不论哪方占了上风,都能当座上客喝杯庆功 酒。他觉得不显汤水地脚踩两只船,才是乱世总立于不败的英雄。 小晌午,吴二造吩咐手下在十字街的回民楼备了一桌酒席,又让人通知王秉汉必到。 一切安排停当,眯眼靠在椅子上哼了会儿不成调的秧歌腔,大摇大摆赶往回民楼。 回民楼是定州最大的一家酒楼,掌勺师傅是来自宁夏的哑巴老表。据说,六年前他来 定州的辰景,投亲访友走错地方,饿得头晕眼花没了法子,想到里面讨口饭吃。他一不作揖 二不张口,只朝老板暗中比划了一下手指头,老板转身便端上来一盘一个肉丸的牛肉馅饺子, 又兑了一碗香油芫荽汤。他吃饱喝足却不住地摇头,往厨间看了看,抄起炒勺把肉案上剩下 的东西炒了一盘菜,端上来指了指让老板吃。老板只咂了一口就喜笑颜开,从此,他成了回 民楼的第一厨。 吴二造在雅间等王秉汉,脑子里念想着他被揭穿老底的表情,心里一阵得意。他没想 到王秉汉为报夺妻之恨,居然使出借刀杀人的招数。不管事体大小,他总算抓住王秉汉一个 短处。当然,他不可能将王秉汉绳之于法,但毕竟把事体压下来可以卖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而这个人情,说不定会派上大用场。 2 正时正晌,王秉汉一身儒雅打扮撩帘进来,身后跟了那个闺女。闺女穿得极显鲜亮, 水粉红的小绸褂,葱心绿的单裤,脚上是双黑缎子面的绣花鞋,鞋面上两只鼓着眼眼的阔嘴 蛤蟆,坐在滚了水珠儿的荷叶上,望着一朵半开不开的九瓣莲花。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东 门街小三水绸缎铺的手艺。 闺女不敢坐,拘谨地站着。 王秉汉拉了她的手,让她挨自己坐下,又朝吴二造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有事体?〃 吴二造瞅一眼闺女,对王秉汉〃嘻嘻〃笑道:〃兄弟,你……你唱的这是哪出?〃 王秉汉也笑着说:〃咋?嫌俺把她留下咧?俺也没想到。当初只是想让你帮忙找个人出 出气,没成想遇上个有情有义的。俺待见她这没让人动过的身子,说实话,这几天俺俩没咋 出过屋,你叫俺喝酒,俺还不情愿哩!〃 闺女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吴二造假装惊讶地说:〃兄弟,红颜知己可是可遇不可求哩,你这辈子闹着咧一个,得 好好摆几桌请客,不然,哥哥不依你!〃 王秉汉摆手道:〃没说的,不过还得等几天。再过来的辰景,俺请你管事行不?〃 吴二造拍着大腿说:〃老弟给俺这面子,俺还得弄份大礼哩!只是哥哥脾气急,你得说 个天数,别让等得太长喽!〃 王秉汉晓得他嘴里的〃天数〃,其实是想问奉军还有几天打回定州城。他脑子里转了个 圈,低声说:〃咋样也得等个三集四集的,凡事总要准备准备不是?〃 吴二造心里有了底,笑着对闺女说:〃弟妹,俺兄弟一表人材,心眼又好,你可要好好 伺候哩,莫辜负喽他的一片心意。〃 闺女瞅了王秉汉一眼,痴痴地说:〃给俺赎身子的大恩大德,几辈子也还不清哩!俺啥 也不懂,以后就变着法儿地实心实意报答呗!〃 王秉汉搂了闺女的腰身,亲昵地说:〃以后别总大恩大德的,两口子还能把这老挂嘴上? 现在时机不对,过些日子安生喽,俺好好在回民楼摆几桌,给你个正儿八经的名分!〃 闺女低了头说:〃花费那么多钱干啥?心里晓得俺傻对你好就行咧!〃 吴二造听罢〃哈哈〃大笑,挑起大拇指道:〃兄弟,弟妹真是个好人,俺听得都 快想跑出去替你嚷嚷咧!〃 王秉汉说:〃别说俺咧,还是说说你的事体吧,到底有啥事?〃 吴二造收了笑,低声说:〃俺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花老板的闺女小七岁红和九中的林 先生让手下人一块儿抓咧!〃 王秉汉这些天没出门,自然不晓得街上的传闻和花瓣儿的事体,不由愣了愣,眯着眼 说:〃哪个林先生?〃 吴二造说:〃教音乐的,见小七红有难,想把她带到京城,还要娶她为妻,晓得不?他 俩在宿舍里差点鼓捣成床上的事体。〃 王秉汉并不关心这些事体,笑笑说:〃她要能鼓捣成早强咧。就为这?你咋爱管这种事 体?放喽吧!〃 吴二造说:〃不光这,白……白玉莲告她投毒杀人哩。〃 王秉汉阴沉下脸道:〃这个臭娘们纯粹多管闲事,你想咋办?崩喽她?〃 吴二造突然神秘一笑,低声说:〃她倒是招咧,不过,有些话俺不敢相信哩。〃说完, 笑眯眯地盯着王秉汉。 王秉汉猜到花瓣儿招了毒药的来头,于是,也微微笑着伸出胳膊,在他面前晃晃,俏 皮地说:〃吴局长,你说兄弟这手腕子上要拴俩东西,好看还是好笑?俺觉得肯定好看,你说 哩?〃 吴二造晓得他话外的意思,不由心里一紧,有点后悔自己弄巧成拙,急忙说:〃谁敢? 兄弟不嫌沉,哥哥还替兄弟嫌沉哩!〃 王秉汉〃哈哈〃一笑道:〃真是个好哥哥,俺没交错你。不过,俺不想弄得狼烟四动的, 早了早安生。〃 吴二造说:〃其实,俺也想跟你说一声,她本来要跟那个林先生去京城学京戏, 再也不回来咧。〃 王秉汉说:〃让她走也行,没必要做得太绝。俺受过她爹的恩,总得还还人情!〃 吴二造尴尬地说:〃能走当然谁也心里清静咧,可是小女……不想让那个林先生走,昨 天在家折腾半天咧!〃 王秉汉猜出里头的弯弯绕,摆摆手道:〃这是你的家事,你看着办。不过'行宫'那边 的事体你可盯紧喽,别顾芝麻丢西瓜,俺还等着回来成亲、摆席跟你的贺官大宴一勺子烩哩!〃 吴二造慌忙点头说:〃当然,哪轻哪重俺分得跟明镜样样的,兄弟就别再插手管咧!〃 王秉汉搂了闺女的脖子,看着她说:〃俺现在的手还嫌不够用哩,你说是不?〃 闺女的脸通红,悄悄在桌下把腿贴住他的大腿,低头看了一大一小并排的脚,心里上 来一阵甜丝丝的欢喜。 3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6 部分阅读 闺女的脸通红,悄悄在桌下把腿贴住他的大腿,低头看了一大一小并排的脚,心里上 来一阵甜丝丝的欢喜。 3 花瓣儿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事体连累林先生,他不但回不去京城,还被扣押在警察局的 后院,和她住成隔壁。她想见他一面,说句道歉的话语,那样心里还安生些。可是从她进来, 小铁门一直死关着,用力嚷几嗓子,隔壁没人应声。 这次花瓣儿没哭,从被警察抓进来,眼睛连湿都没湿。她晓得这是报应,不该动跟林 先生走的念头。京城不是她去的地方,定州还有她没做成的事体。无论咋说,也是她亲手把 毒药放在碗里的,芒种的命是她害的,就算白玉莲把事体大包大揽下来,她也应当为治病出 一份力。 想起跟林先生在宿舍里的景致,花瓣儿一身身后悔出汗来。咋就跟他亲了嘴嘴哩?咋 就让他捏攥胸脯上的酒酒哩?咋就鬼使神差地躺在床上,豁出去让他日一回哩? 花瓣儿觉得自己浑了蛋,是在用肉身子巴结他,指望他将自己带到京城,离开定州。 其实真的到了京城,她能放下芒种?身子躲了报应,心里的愧疚又咋填平哩? 花瓣儿也觉得对不起吴云云,她曾热心地帮过忙,咋就稀里糊涂抢人家的男人哩?她 觉得从看到林先生的辰景就开始昏头转向了,直到被关进黑屋里才清醒过来。 〃哗啷………〃 一声脆响,铁门大开。 一道强光照进屋里,花瓣儿觉得白花花一片,急忙闭了眼睛。 〃小七岁红,出来吧,让你挪挪地方。〃警察说。 〃让俺回家?〃花瓣儿问。 〃想得美!这几天局里事体多,没人给你准备吃食,送你到城北的大号里吃大锅饭哩。〃 〃还没判下来,咋送俺到大牢哩?〃 〃这还用判?投毒杀人少说也得七八年,你等着吧,快咧!〃 〃俺说的话局长咋不听哩?俺是王秉汉坑害的,俺不晓得那是毒药。〃 〃跟俺说不顶事,你倒霉也是自找的!〃 〃林先生哩?你们放他咧不?〃 〃人家可不像你,在这儿没呆一会儿就走咧。这工夫,说不定跟吴小姐在京城的大街 上闲逛哩!〃 〃真的?〃 花瓣儿听得一头雾水。 〃还金的哩!你以为人家林先生会看上你?像他那一表人材,不定日过多少女人哩! 他见你是土戏子,没准想尝尝新鲜!〃 想起第一次在衙门口见他俩手拉手亲热的样样,又念想他俩在京城宽宽的大街上并肩 走着的景致,花瓣儿恍惚地像做了一场梦。她不明白林先生为啥变得这么快,难道在灯泡子 底下说的那番话全是假的?难道就是想用花言巧语占她的便宜?她觉得林先生不是那种人, 心里反倒替他开脱,也许被抓进来害了怕,也许吴云云又哭又闹感化了他。可她还是不明白, 不管咋说,他不该许诺那么多事体。幸亏吴云云来得及时,真要让他日了又没去京城,她不 是偷鸡不成反丢了一把米? 花瓣儿觉得庆幸,觉得根本不了解林先生这种大地方的人。 从小黑屋出来,警察给花瓣儿戴上〃哗哗〃响的手铐。 她觉得膀子一沉,心里害怕起来。 警察还算心眼不错,怕她在街上走着丢人,吩咐押解的另外两个同事截住一辆驴车, 让她坐在车上,铁铐也被他脱下来的黑褂子盖住。 花瓣儿心里〃扑通通〃跳着,在驴车上一颠一颠地从十字街往北走。她抬头看看天, 成群成群的野山雀和鸽子在天上飞来飞去,望了它们灵巧的身子,忽地想起小的辰景经常相 跟着芒种、白玉莲偷跑到南城墙上逮鸟的事体,不由得想落泪。 花瓣儿心里有愧,并不怨白玉莲告了自己,只是念想着人不应该突然变得翻脸成仇。 人要不懂仇怨多好,啥也不会计较,啥也不会埋怨。甚至干脆不和芒种成亲,他们三个人就 快快活活地每天在台上唱愿意唱的大秧歌,一直唱到老得不能动弹,也比现在舒心。 街上的人不多不少,看到花瓣儿坐在驴车上,后面紧跟了三个警察,晓得她要被押解 到城北的大号了。 定州再大,也不过只有二十四道街筒子,要想传个稀罕话语也就眨眨眼的功夫。其实, 街上早传开了花瓣儿在省立九中林先生宿舍的那个景致,而且被人们说得活灵活现。起初, 有些人不相信,可是传着传着,人们不再关心它的真假,只当一个笑料提神。 三个警察后面,相跟了一群瞧热闹的媳妇、娃娃,人们边走边小声议论,直到警察吹 胡子瞪眼,才兴致未尽地住了脚步。 不管咋说,花瓣儿是定州大秧歌的名角儿,更是年轻后生们心里梦里的人,他们不愿 意听这些嚼舌头的话语,他们宁肯相信这是造谣,于是,〃呼啦〃围上一大群,相跟着驴车往 北走,警察轰都轰不散。 〃小七岁红,是你在韭叶黄饭碗里下的毒不?〃有人大着嗓子问。 花瓣儿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一脸关切和问询的表情,心里一阵愧疚。 〃咋不说话,是真的不?〃有人又问。 〃俺是被人坑害的,俺不晓得那是毒药,俺以为是给他治病的好药哩!他是俺男人, 再对不起俺,也不至于害他哩!〃花瓣儿的话警察局没人听,索性讲给众人。 〃那是谁想害他哩?你说。〃 〃王秉汉,白玉莲的男人。药是他给的,俺当初以为他好心为芒种治病,没想到是借 刀杀人哩!〃花瓣儿的心里觉得敞亮些。 〃韭叶黄和莲花白勾搭成奸,你咋还想跟他好哩?〃 〃谁没个糊涂的辰景,俺这辈子就想跟他好哩!〃花瓣儿的眼珠子潮湿起来。 〃你和那个教书先生的事体又咋说?真的假的?〃 〃反正俺也没好下场咧,都跟你们说喽吧!俺听说白玉莲把俺告咧,四处求人疏通, 林先生是警察局长的闺女吴云云的朋友,他让吴云云帮忙说情,还要带俺到京城学唱京戏, 还说娶俺为妻。芒种成那个样样咧,白玉莲不让见,俺家也烧成灰灰咧,整个定州城没俺的 立脚之地,俺只想躲逃喽离开定州,就……就答应他咧!〃花瓣儿的脸一片惨白。 〃咋说你们让人家捉奸在床哩?〃 〃俺没和他干那事,俺……〃花瓣儿的脸又〃通〃地涨红。 〃林先生对你是真心不?〃 〃这位警察大哥刚说,这会儿林先生和吴云云在京城的大街上闲逛哩。俺算是个啥?〃 花瓣儿想笑,使了半天劲笑不成。 〃你真舍得不唱大秧歌咧?还往别处走不?〃 〃俺爹死前让俺重振花家班,让乡亲们还听秧歌戏,俺下大牢咧,事体也就一风吹咧。 俺把秧歌戏当成性命样样着欢喜,命没咧,还有啥舍得不舍得哩?〃花瓣儿不想再说,把脸 扭向别处,眼里的泪跑出来,打湿了肩头。 有人还想问,警察抡起棒子假装往下劈砸。 一群后生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驴车上花瓣儿的悲伤样样,腔子里鼓荡着风雷样样的愤 恨。 〃小七岁红,你等着,俺们为你写万民折,掉脑袋也保你………〃 人群里,不晓得哪个后生炸着嗓子狂喊一句,众人回头踅摸,见那人眼里满是泪花花, 嘴唇抖颤着泛了青光,脸上却是堂堂的感慨和义气。 4 白玉莲嘴对嘴地往芒种肚里灌了几服汤药,还是不见起色。蔡仲恒提前有话,这种边 解毒边调理肺腑的法子不能急,要在腔子里积攒下比毒性更多的药性,才能慢慢恢复。 白玉莲这些天不错眼珠地看着芒种,渐渐摸准了脾气。她晓得芒种的嗓子没了救,因 为他连哑巴的〃呜哇〃都没有,耳朵和眼睛还有点残存的灵性,再就是脑子还清楚。他不想 吃饭的辰景,咬紧了牙关不动,而每次喝药,那黑汤汤连白玉莲都苦得打激灵,他愣是张了 嘴〃咕咚〃一声咽到肚里。 白玉莲觉得他想早好利索,所以,先前心里那股子无依无靠的孤单渐渐消尽,一门心 思盼他站起来,腔子里也有了指望。 刚喂过汤药,白玉莲在炕上替他掐攥胳膊。掐攥累了,她坐直身子擦擦额上的汗,拿 着腔调像央哄娃娃样样地柔声道: 〃弟,你咋一点也不乖哩?姐掐攥半天累咧,你也不晓得说句话,成心拿捏(注:方 言,刁难的意思)姐是不?等你好喽再说,姐也拿捏拿捏你哩,让你也天天给姐掐胳膊攥腿 的没个安生,你愿意不?要是愿意就说句话哩!〃 芒种听得见,无神的眼珠子空转几圈,嘴巴张了张,流出一道细溜溜的口水。 白玉莲用手替他擦干,又说:〃姐盼着你好利索,你心眼里也得暗使劲哩!晓得不?姐 肚里有你种的肉咧!其实姐早想告诉你,只是怕你听不见,说喽也白说。快点好吧,姐估摸 着你好起来的辰景,姐也就快生咧!弟,你愿意要闺女还是要小子哩?摸摸姐的肚子不?要 想,就使劲眨三下眼皮皮。〃 白玉莲说完,直愣愣盯着芒种。 芒种活死人样样地僵了半晌,全身突然抽搐起来,嘴角猛往上提,眼珠子也左右晃荡 得收势不住。半晌,眼珠子稳当下来,真的用力眨了三下眼睛。 白玉莲欢喜地撩了小褂,把他鹰爪样样的手贴在自己肚皮上,激动得想掉泪:〃弟,姐 晓得你心里欢喜,姐也欢喜得不得了哩!咱俩的血脉合到一块儿咧,谁也不能再把咱们分开 哩!〃 芒种张了张嘴,一溜口水流到枕头上。 白玉莲心疼地看着他,慢慢拿了他的手,捂到自己两坨酒酒上,恍惚地说:〃弟,多少 日子没摸咧?想不?睁咧半天眼,又听姐说咧半天话,睡会儿吧,睡一大觉,醒来咱就跟好 人儿一样样咧,谁都不能说咱有病哩!〃 芒种听话,慢慢闭上眼,不大工夫,鼻子里有了轻微的鼾声。 白玉莲叹了口气,悄悄把他的手从怀里撤出来,又小心地放到炕席上,下炕走出屋外。 她抬头看看房上架的那张粘网,有五只野山雀的身子钻到网眼里,心里不由一喜,盼着快些 天黑。 白玉莲从宝塔胡同出来的辰景,除了身上的衣裳,啥东西也没带。她和芒种吃的是原 先剩下的粮食,顶多还有三四顿。吃完了还有啥可吃的?她想给芒种补补身子,想回宝塔胡 同,从那只红板柜里拿走这些年积攒下的钱票,回去两次都没人,而且门板上换了新锁头。 这几天,幸亏能从粘网上摘下几只野山雀,把它们的肉撕烂,混在棒子面粥里让芒种 喝下,算是有了点补养。可粘网是别人架的,她只能趁天黑偷偷顺着梯子上房,做贼样样的 拣个便宜。 白玉莲看着网眼里的野山雀,盼着架网的人正忙别的事体,决定青天白日摘一回,于 是,回屋拿了面口袋,慌慌张张上了梯子。 5 天气越来越凉,空气也好像硬邦了,白玉莲的身子觉得有些发紧。 她看着困在网眼里可可怜怜的小东西,有点不忍心。它们多像躺在炕上的芒种哩!世 上的事体就是这个样样,强壮的干啥都行,弱小的总受欺负。可是,再弱小也得活下去哩, 不吃它们,人就不能活,这辰景顾不了作孽不作孽咧,这才叫弱肉强食哩。 她的手刚攥住一只野山雀的尾巴,西边房上突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呵斥。 〃俺说这几天咋没粘住哩,闹半天你偷咧,你是不是偷上瘾咧?偷大活人不行,还想 偷鸟,鸟能当鸡巴使?〃 白玉莲〃刷〃地羞红了脸,伸出的手急忙收回,偷着用眼瞅瞅,一个彪形大汉跨了大 步从西边房顶上直奔过来。 白玉莲认得他是都府营后街有名的二愣子栓柱。这人三十七八岁还没成亲,整日贪玩, 夏秋粘鸟,冬春套兔子,卖了钱到饭铺里闷点烧酒,喝多了往街上乱唱乱跳没个安生。 栓柱浑身带着酒气走到白玉莲近前,骂咧咧地说:〃凭啥摘俺的鸟?〃 白玉莲脸红着说:〃栓柱哥,俺……俺想拿它给芒种补补身子哩,瓮里的粮食还有三顿 两顿就没咧!〃 栓柱〃唔〃了一声说:〃你还挺仁义,可惜他吃一筐头鸟也起不了秧(注:俗语,不能 勃起的意思)咧,实在熬不住,俺把裆里的东西借给你,让你吃个饱涨!〃 白玉莲见他犯浑,〃刷〃地拉下脸,扭身就要下梯子。栓柱跨了大步赶上来,一把揪住 她的衣裳,不依不饶地说:〃想走?把偷的鸟还喽,俺还到饭铺里卖钱哩!〃 白玉莲尴尬地说:〃吃咧,咋还?〃 栓柱坏笑着说:〃让俺日一回,顶算还咧!〃 白玉莲〃呸〃地啐了他一脸唾沫,骂道:〃你混蛋,回家日你姐姐、妹妹去!〃 栓柱翻了脸,劈手把她掀倒在房顶上,抬腿就要往下踹。白玉莲害怕他踹掉肚里的娃 娃,吓得〃啊〃地一声尖叫,爬起来往东跑。 秧歌班的房子和西边另外四家并排着坐北朝南,白玉莲跑了两步醒过神来,看了看房 下的平地,头有些晕。 栓柱幸灾乐祸地骂道:〃你他娘咋不跑咧?俺日你还是轻的,没准儿还先奸后杀哩!〃 栓柱逼过来,白玉莲真的害怕了。她料定他不会下杀手,但凭他的浑劲,没准真敢在 房顶上干出那种事体。 栓柱醉红的眼珠子色迷迷盯着她胸脯上的酒酒,一步步往前磨蹭。 白玉莲被逼得没了退路,把心一横,走到房边,回头撕着嗓子狂喊:〃臭栓柱,你个狗 日的,俺肚子里怀着娃娃,你成心逼死两条人命哩………〃 这声喊叫果然见效,栓柱愣怔片刻,〃呸〃地啐了口唾沫,回身将网眼里的野山雀一个 个摔死,骂咧咧收了网下房而去。 白玉莲惊出一身冷汗,见他走远,蹭过来心疼地拣起死山雀。 西边老刘家的二媳妇在院里冷冷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幸灾乐祸和瞧不起。白玉莲在房 上和她的眼神打个照面,暗暗咬了牙关,硬头皮顺着梯子下了地。 在房上一通有惊无险地折腾,白玉莲吓了一身热汗。抖开口袋倒出死山雀的辰景,翠 蛾迈着急慌慌的步子到了院里。 翠蛾没听见她在房上喊叫,看着几个死物,皱了眉说:〃多大人咧,还摆弄鸟鸟?〃 白玉莲蹲下身子,用手采着野山雀的羽翎,苦笑着实心实意地道:〃姨呀,你不晓得俺 咋过着哩!瓮里还有三顿两顿就断食咧,好歹这也是肉,给芒种补补身子,再说……再说俺 也嘴馋,让肚子里的娃娃吃哩!〃 翠蛾吃惊地问:〃你……有喜咧?〃 白玉莲笑了笑说:〃是芒种的。他成这个样样咧,来世上一圈,咋也得有个后留下哩!〃 翠蛾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瞅瞅白玉莲的肚子。 白玉莲往地上蹭蹭手上的血,抬头问道:〃你今儿咋有空咧?〃 翠蛾蹲下身子说:〃玉莲,俺来是想求你一件事体。瓣儿今天后晌让警察押解到大牢咧, 说是七八年的罪受哩。听街上人说,瓣儿当众说咧实情,原来毒药是王秉汉给的。瓣儿不是 说芒种有病?还以为他给的药是治病的,闹半天是王秉汉借刀杀人哩!〃 白玉莲听完,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半晌,哆嗦着说:〃瓣儿她……她咋不早说?〃 翠蛾叹口气道:〃瓣儿心里觉得对不住芒种,毕竟是她亲手往碗里放的,再说…… 再说当时见芒种那个样样,早吓晕咧!〃 白玉莲一屁股坐在地上,没了言语。 翠蛾看她一眼,瞅着地上几个赤光光的死物说:〃想想瓣儿当初嫁给芒种,心里多么欢 喜哩!就是芒种平常有个头疼脑热,她心里还哆嗦得不行哩!瓣儿是个面善心软的闺女,她 就是再恨,宁肯偷偷背着人撞南墙,也不会害你们哩!记得那天拿保银保你们出来不?她要 跪着给人们唱哩!〃 白玉莲眼里想往下掉泪,两个下眼皮拼命截住。 翠蛾又说:〃这辈子当个女人不容易,俺不生养让福根休咧,喜欢上瓣儿她爹还不敢明 说,整日价偷偷摸摸的,可好歹还算半块子女人哩。你说瓣儿这么好的一个闺女,偏偏是个 死眼身子,她要是晓得喽,不寻死觅活才怪哩!你们从小玩到大,跟亲姐妹有啥两样?她爹 啥辰景又错待过你?念想念想阴间的人,念想念想他活着的辰景对你的恩情,饶她这一回吧! 她当不成媳妇,怀不了娃娃,就算是个不男不女的二尾子,也得让她活几年哩,你说是不?〃 白玉莲并不晓得花瓣儿被王秉汉蒙骗,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才往警察局递了状子。猛听 翠蛾说出实情,又听她讲起花瓣儿要跪着唱戏挣保银的事体,心里哪还过意得去?一串串泪 珠子散掉下来,泣不成声。 翠蛾替她擦了把泪,轻声道:〃俺晓得你是个实诚闺女,明白喽实情准得卖后悔,所以 就紧着来咧!〃 白玉莲哭了半晌,抽搭着说:〃姨呀,闹半天是俺对不住瓣儿哩,俺晓得咋办咧,明天 就到警察局撤状子去!〃 翠蛾笑了笑,又恨恨地说:〃俺没看错你,蹲大牢的该是王秉汉这个狗日的,咱得想法 告他哩!〃 白玉莲摇摇头,半晌,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俺不告他,他也不能蹲大 牢,俺要亲手弄死他,让他抵喽芒种这半死不活的命!〃 6 大牢里没有日光,乌绰绰看不清几尺远的景致。 花瓣儿被带进一间捆了铁条的屋子,屋角有半片苇席,苇席上堆着些稻草。看得出, 屋子是给〃临时〃犯人预备的。 警察刚走出大牢,耳朵底子里便响起〃咣当当〃关闭铁门的声音。 花瓣儿心里一哀,委屈地啜泣起来。 〃哎,你是哪儿来的?〃 半晌,花瓣儿耳边陡地炸起一个苍老、阴森的女声。 她吓了一跳,急忙聚眼神细看,瞅半天没见着人影。 〃看啥哩?在这儿!〃那个声音说着,用手敲了敲铁门。 花瓣儿瞪大眼睛也看不到人,只有黑咕隆咚一片。 〃你多大?干啥的?犯啥事体?〃那个声音又问。 〃俺十七咧,是花家班唱大秧歌的,俺……没犯啥事体,被人坑害的!〃花瓣儿怯生生 地说。 〃坑害你啥罪名哩?〃那个声音紧跟着她的话语问。 〃投毒杀人。〃花瓣儿不情愿地说。 〃嘿嘿嘿嘿,肯定是男男女女的花事体。说说,毒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谁跟谁好咧, 下的啥毒哩?〃那个声音一阵怪笑,花瓣儿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花瓣儿不愿意说,没有搭腔。 〃不愿意说?快说,俺可会法术哩,再不说就念咒语拘吕洞宾下凡咧!晓得那些媳妇 为啥缯着裤脚不?那是怕他裆里那个会飞的东西哩!俺能把他拘下来往你裆里扎阳针,说不 说?〃那个声音阴阳怪气地一阵嚷叫。 花瓣儿不敢言语,吓得〃呜呜〃哭起来。 那女人念念有词,腔调颤悠悠地在黑牢里窜腾。 花瓣儿再也听不下去,吓得尖叫一声,死命捂了耳朵。 〃哈哈哈哈……〃 那个声音笑得极响,憋在黑牢里放散不出,在四面墙上来回乱撞。 花瓣儿纵是捂紧耳朵,还是能听到那歇斯底里又痛快淋漓的笑声,不由〃哇〃地一声 大哭。于是,一哭一笑的响动在黑牢里扭打厮杀起来。 〃咣当………〃 牢门大开,四个狱官举火把提食盒进来。 黑牢被照亮,花瓣儿惊恐地借光亮四处观看,发现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在一间牢门 的探窗里,闪着两只贼溜溜的眼珠子。 〃疯婆子,你又吓唬人哩是不?〃一个狱官拿火把走到那间牢房跟前,〃哗啷啷〃打开 门,〃扑通扑通〃便是一阵拳打脚踢。 疯婆子并不言语,咬牙干忍着跑到角落里躺下。 狱官见她直挺挺没有反应,出来锁上牢门,嘴上骂道:〃你他娘就是欠揍,不打个鼻青 脸肿过不了瘾。〃 疯婆子在屋里嘟囔道:〃你不扎阳针俺咋过瘾哩?〃 狱官又气又笑地说:〃就你这样,俺嫌你那儿脏!〃 疯婆子又说:〃你是怕。俺这儿长着门牙哩,咬死你个逼里掰的!〃 另外三个狱官听着他俩一对一答,笑得前仰后合。 拿火把的狱官走到花瓣儿的铁栅栏前,打开锁头,掀开食盒,里面有两个白面馍馍和 一小盆红烧肉,还有一碗蛋花青菜汤。 花瓣儿想起爹在白果树下的景致,惊恐地问:〃要崩俺咧?〃 他见花瓣儿吓得小嘴张开老大,急忙说:〃不是不是,你来巧咧,今天俺们正好办咧一 件大事体,局长犒劳的,俺们吃过咧,这是专门为你留的。〃 花瓣儿半信半疑地问:〃为啥?〃 另一个狱官不好意思地说:〃为啥就不好说咧,一是俺喜欢听你爹和你的大秧歌,二是 俺们晓得你也有点冤枉,三是……这牢里还没来过个模样差不多的哩!〃 花瓣儿听他这么一说,急忙低下头。 拿火把的狱官说:〃吃吧,呆会儿就凉咧!〃 花瓣儿真是饿急了,顾不上羞臊,抓起白面馍馍大嚼起来。 几个狱官一直等她吃完喝尽,将食盒收拾停当还磨蹭着不走。其中一个狱官〃嘿嘿〃 笑着说:〃小七岁红,俺们对你不错吧,请你唱段大秧歌行不?〃 花瓣儿没想到他会有这要求,低了头说:〃大哥,改日吧,俺心里不好受,唱不出嘴。〃 那个狱官不高兴地道:〃那你可就辜负俺们一番好意咧!〃说着,眼珠子看了看食盒。 花瓣儿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大哥,你要真的好心,让俺挪个地方吧,俺好怕哩!〃 拿火把的狱官说:〃怕啥?这儿就你和疯婆子,她又抓不着打不着你,惯喽就好咧。〃 花瓣儿失望地问:〃俺要判下来,一直在这儿呆着?〃 拿火把的狱官道:〃不在这儿在哪儿?咱定州就这一处大牢,那边是男犯,更不能去哩。〃 花瓣儿哭着央求说:〃几位大哥行行好,俺不求你们枉法放俺走,俺是冤枉的,俺不想 在这儿蹲大牢,俺还想回家重振花家班,挣钱给芒种看病哩!求求你们跟当官的说说,让他 查查俺的冤情,行不?〃 几个狱官相互看看,谁也不说话。 花瓣儿见几人没动心思,〃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 〃起来,这是干啥?〃拿火把的狱官发了话。 花瓣儿依旧跪着,泪眼迷离地看着他。 〃其实……其实俺们算啥哩?当官的根本不听俺们的,俺们也想帮你,可是……唉, 这样吧,俺们也只能帮你找找最想见的人,你说,最想见谁哩?让你们偷着见一面。〃 花瓣儿心里一哀,没了言语。 〃定州没亲人咧?〃一个狱官问。 〃俺……俺想见师姐白玉莲!〃半晌,花瓣儿终于开了口。 〃她不是你的仇人?咋想见她?〃那个拿火把的狱官问。 〃俺有心里话要跟她说哩。〃花瓣儿哭着说。 〃行,俺们找机会给你办。〃 拿火把的狱官说完,示意他们将食盒拿走,扭身出了栅栏门。 几人越走越远,直到被铁门的〃咣当〃声关住光亮,黑牢里又恐怖起来。 花瓣儿晓得牢里的光景难熬,还没缓过神来,那个阴森的声音带着怪笑又突然响起。 〃嘿嘿嘿嘿,想扎阳针不?〃 第十七章 她把自己打傻了,把脸打得没了知觉,又打胸脯和肚子。她听着〃通通〃的声 音,感到从未有过的解气,打着打着,两手软耷下来,腔子里一口甜腥腥的血汤子喷泻而出。 1 刮了一宿风,院里的杨叶落下一层。 清早起来,白玉莲开门见院里黄乎乎一片,又是一阵恍惚。她特意起个大早,匆匆鼓 捣饭食把芒种喂饱,边往外走边用手梳拢乱蓬蓬的头发。 翠蛾昨日里那番言语,让她一宿没合眼,耳朵底子里听着外面〃呼呼〃狂刮的风,觉 得对不住花瓣儿,替花瓣儿哭会儿,替自己哭会儿,又替芒种哭会儿,哭了没几个来回便熬 到了天亮。 宝塔胡同本是铁拐弯弯,西口朝着南街,北口冲着东街。北口离衙门不远,出来一直 朝西就到。老远,她见衙门洞外聚集了百十个年轻后生,正乱哄哄地争论,看见她以后谁也 不再说话,都怒目相视。 有人横身挡住她的去路,气势汹汹地说:〃莲花白,又来警察局尿坏水是不?告诉你, 俺们就是主持公道的。你告小七岁红,俺们非要把她救出来。你有一张歪嘴嘴,俺们有半块 定州城的万民折,看谁斗得了谁?打开,让她看看!〃 有人从一个紫花大包袱里抖出一摞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黑字,按着血红血红的手印。 一个瘦高的后生说:〃你的心比阳混(注:山西阳泉的一种煤炭)还黑,比蝎子尾巴 还毒。抢人家的男人不算,还要把她弄到大牢里,你积点阴德行不?也不怕到喽阴间受剐 刑?〃 〃是哩,这俩狗男女才是上绑绳的货!〃 〃打狗日的!〃 白玉莲听着他们起哄,怕众怒难犯失手碰了肚里的娃娃,急忙向后退着说:〃你们…… 你们别胡闹,俺是……来撤状子的!〃 有人不相信,继续叫道:〃这会儿草鸡咧?撅着屁股让韭叶黄日的劲头哪去咧?快滚, 不然真他娘把你扒光游街去,再往脖子上拴两只破鞋!〃 白玉莲不能离开也不敢近前,只好退到别处,等他们一群群地往里走,远远相跟着进 了黑漆漆的门洞。 警察局大门紧锁,年轻后生们围了一圈,有人用脚狠狠踹着大门,口中不干不净。 白玉莲犯了难,不晓得为啥警察局的人都没来上班,正发愁是走是等,忽见平教会的 李大翟和三个穿戴讲究的先生走了过来。 〃李先生………〃白玉莲迎上去叫了一声。 〃你……来干什么?〃李大翟看见她不觉一愣,半晌,不咸不淡地应了腔。 〃俺……晓得瓣儿冤枉咧,来撤状子。〃白玉莲脸红着说。 〃哦?太好了,我们也为这事来的,我还特意托了平教会三位乡村教育部的主任。走, 一块儿到县委员会去!〃李大翟本以为她是来催状的,听完她的话喜出望外。 白玉莲随他们到最北边的一排古宅,迎面碰到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先生。 年轻先生看到李大翟,笑呵呵地说:〃李部长,今天咋有空咧?〃 李大翟也笑着说:〃有点闲事找孙知事,在吗?〃 年轻先生说:〃昨天到保定开会咧,估摸着今天夜里或是明天清早才能回来。〃 李大翟皱了皱眉,对同来的一位年长的人说:〃范主任,咱给他留封信?〃 范主任点点头,用京腔对年轻先生道:〃我可以给他留封信吗?我们是老朋友了。〃 年轻先生急忙说:〃当然行咧,你老贵人多忘事,俺记得你,俺去年陪孙知事到北京, 还在你家吃过饭哩!〃 范主任听罢也认出他来,笑着说:〃哦,想起来了,你当时扛着一袋子红薯,我还以 为你是……哈哈哈哈。〃 年轻先生一伸手,客气地说:〃里边请吧!〃 几个人随他到孙知事的办公室,屋子不算太大,摆设却极为讲究,墙上的字画都是从 城西靖王坟(注:中山靖王刘胜的坟墓)石碑上拓来的墨片,又裱了绫子缀了画轴。 范主任望着墙上那幅《关帝诗竹圣迹》,欢喜地说:〃这就是老孙跟我夸赞的那幅宝贝 吧!果然不错,他答应送我一幅,不知忘了没有?〃 年轻后生急忙道:〃范主任交待的事体再难也得办好,他还特意到保定莲池裱的哩!〃 范主任眉尖一挑,欢喜地说:〃哦?还真舍得了?在哪儿呢?〃 年轻后生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靠北墙的两扇书橱门,拿出一幅画轴,小心翼翼 地边打开边说:〃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哩,可着全中国,哪儿都没有大刀关公关帝爷的手迹, 别说他的画咧!你看,表面上它是画咧一幅墨竹图,其实这些竹叶排列的是首五言绝句哩! 这叫薤叶书!〃 范主任欢喜地问:〃怎么念来着?〃 年轻先生用手指了一团一簇的竹叶,轻声念道:〃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 叶淡,终久不凋零。〃 范主任见他年纪轻轻懂得不少,又问:〃上次老孙只说有这宝贝,却说不出它的来历, 你可知道?〃 年轻先生笑道:〃上次在北京就想说,只是怕栽喽孙知事的面子,今天他不在,俺就 卖弄卖弄。关公羁留在许昌的曹营里晓得咧刘备的下落,一心辞离曹操,曹操不愿让他走, 便在丞相府门外高挂'回避'牌。关公几次拜辞均不得见,便用朱墨画下这幅竹子,以竹喻 志,画中藏诗,让曹营大将张辽转送曹操,自己'挂印封金',一路护送甘、糜二位皇嫂, 又过五关斩六将去冀州袁绍营中寻找刘备。曹操见到此画,晓得关公去意弥坚,更加钦佩他 的忠义,带人前去护送并赠路费和征袍。关公走后,曹操时常把玩观赏此画,念想到他不禁 感叹唏嘘。后人能见到这幅关公的手迹,还得感谢曹操哩!〃 白玉莲见几人只说旁的,压根儿不提花瓣儿的事体,心里不由暗暗着急。 李大翟见范主任听得神魂颠倒,全忘了来的目的,急忙夸奖着说:〃果然是稀世珍宝, 范主任今天见不到孙知事,也要学关公留下一封信表示感谢哩!〃 范主任听出李大翟的弦外之音,捣了他一拳,笑道:〃好你个李眼镜,这是变相骂我 呢!我能忘了此行的目的,拿纸笔来!〃 年轻先生慌忙备好文房四宝,范主任笔走龙蛇写了整整五篇,然后交给李大翟。 李大翟看后异常欢喜,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些字,对白玉莲说:〃玉莲,会写你的名 字不?〃 白玉莲不晓得纸上写的啥,红着脸说:〃俺……按个手印吧!〃说着,往桌上的印台里 伸了伸手指头,又按到纸上。 范主任将按了手印的纸看了看,对年轻后生说:〃麻烦你一定交给老孙,就说我过些 天重谢!〃 年轻后生点点头,将一摞纸收好。 几人告辞出来,李大翟悄悄对白玉莲说:〃孙知事和范主任是好朋友,瓣儿的事估计 没啥问题!〃 白玉莲的脸又是一红,眼里充满感激。 2 秀池一连躺倒了十几天。 她身子本来没病,就是觉得心里别扭,饭菜也没吃几口。等想从炕上爬起来,两腿活 像被人抽去大筋,她吓了一跳,后来琢磨出来,敢情躺在冷炕上工夫长,受了潮凉。 因为腔子里鼓荡着那股子慷慨之气,胡大套死后她并没显出多少哀伤,反倒觉得跟了 这种忠义之人,脸上有了光彩。只是翠蛾急着眼在秧歌班里骂的那句话,一下子把她硬挺挺 的那颗心,〃啪〃地放倒在地上。 多少年了,自从学过那几声〃狗叫〃,自从和胡大套钻进一个被窝,又因为和他脾气 相投,她竟把扔在完县的那个瘸子忘得一干二净。在她的念想里,她和胡大套就是原配,根 本没有完县那档子事体。 翠蛾的那几声骂,让她猛地想起以前。翠蛾骂得不错,如果没〃偷〃胡大套,自己咋 就换了那头驴,拉着车跟到定州哩?秀池一下泄了气,开始觉得女人〃偷〃人也不都是不要 脸,总能寻出些不容易的道理,于是,也觉得翠蛾和白玉莲不容易起来。 前几天,白玉莲托翠蛾过来说了撤状子的事体,秀池没再说话,一心一意等花瓣儿回 家,可是一连四五天过去还是不见音信,她的心里担惊起来。 秀池挣扎着下炕,胡乱弄了几口晌午饭,往院里泼刷锅水的辰景,看见花瓣儿低着头 走进院子。她一个惊喜将瓦盆摔个稀烂,搂抱住花瓣儿,〃嗷〃地哭了个昏天黑地。 花瓣儿的脸白惨惨吓人,颧骨高露露的,眼珠子也通红,整个人活像在病缸里泡了一 回。在牢里的这些天,每每想起躺在炕上的芒种,她的心里都疼上一会儿。她一遍遍和爹说 着心里话,说着当面都说不出的亲热言语,因为只有这样,她耳朵底子里才听不到那个疯婆 子拘吕洞宾扎阳针的癫话。多少天没黑没白的时光,让她习惯了在黑暗中念想所有的亲人, 可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跟芒种最亲。她念想着只要能出去,不管白玉莲咋耍赖使泼,都要 把芒种抢到手。她害怕,于是拼命念想被钉在棺材里又埋在地下的爹。爹怕不怕黑哩?她也 拼命念想正受折磨的芒种。芒种身子肯定难受,可他嘴里嚷叫不出来,他是咋着忍受哩?想 着想着,她忽地觉得心里很平衡,原来好好的一家三口,现在都受着罪,她这个样样被关在 大牢里,就是上天让她陪着性命里这两个亲人哩!于是,心里豁亮起来,不再觉得自己抱屈。 〃瓣儿,里边遭罪不?〃秀池看着她的样样哭着问。 〃想想哩?跟阴间不差毫分,可俺不在乎咧!〃花瓣儿说得平静,脸上居然挂着笑。 〃瓣儿,你的心变硬咧!〃秀池觉出她的变化,不知是悲是喜。 〃大娘,是俺身上变味咧,俺洗涮洗涮,一会儿还得出去哩!〃花瓣儿替秀池擦着眼 泪说。 〃上哪儿?〃秀池诧异地问。 〃找白玉莲,一是谢她撤状子,二把芒种要回来!〃花瓣儿说着往屋里走。 〃要他干啥?半死不活的人咧。〃秀池在院里大喊。 〃俺在牢里这些天想好咧,他没写休书之前还是俺男人,不能让他躺在别的女人炕 上!〃花瓣儿在屋里说。 〃唉,好你个死心眼的闺女,还不拖累你一辈子?〃秀池跺着脚说。 〃白玉莲咋不怕?俺不能让人笑话,她还不如俺跟芒种亲哩!〃花瓣儿撩着水说。 〃你……你要他回来,往……往哪儿放哩?〃秀池想为难她,让她断了念想。 〃俺不在你这儿,俺去秧歌班,那房院是俺爹留下的。〃花瓣儿的声音突然冷下来。 〃白玉莲哩?王秉汉把她轰出来咧,也没地方可去哩。〃秀池后悔说了这些话。 〃俺不管,她赖在炕上不走也行,俺只要每天都能看见芒种!〃花瓣儿说得坚决。 〃你不管大娘咧?〃秀池难过起来。 屋里没人应声。 〃你……不管大娘咧?〃秀池没听见花瓣儿说话,腔子里一空,眼泪〃刷〃地又流下 来。 〃咋不管哩?俺爹死前说你就是俺亲娘咧!俺还行孝伺候你哩!〃花瓣儿换了一身衣 裳,用手拢着头发走出门来,把湿凉凉的手放在秀池的手里。 秀池欢喜地抹把泪,刚要说话,花瓣儿朝她笑笑说:〃娘,俺去咧,说不定一会儿就 回来哩!〃说着,扭身就往外走。 秀池听她改口叫〃娘〃叫得极是顺溜,一点没打磕绊,心里反倒一惊,更觉得她从牢 里出来以后,性子变得难以琢磨,一时心里没着没落,看着她的背影,哭着说:〃瓣儿,你…… 你的手……还没攥热乎哩!〃 3 花瓣儿没再搭腔,一路直奔都府营后街。 路上,闲着抱娃娃的媳妇们认出她,不免交头接耳议论几句。花瓣儿没在意,反朝她 们看了几眼,那些媳妇急忙闭上嘴,装成没事人样样地拍哄着娃娃,三三两两地散去。 花瓣儿在牢里这些天,早把前前后后的事体理顺得头头是道。她不只一次在心里想和 白玉莲见面后的话语,不管说啥,一定把芒种要回。 秧歌班的屋门大开。 花瓣儿故意把脚下的地蹭出响动,然后,一声不吭地撩帘进了里屋。 炕上,芒种正睡晌午觉,想必是天气凉快的缘故,身上盖着冬天的厚棉被。 花瓣儿走到炕前,仔细瞅了他略略有些血色的脸,心里有些欢喜。 〃瓣儿……你出来咧?〃 白玉莲坐在炕角打瞌睡,听见响动睁开眼。 〃这要谢谢你哩,你要不撤状子,俺得在里面呆个七年八年的。〃花瓣儿不冷不热地 说。 〃你瘦咧,都怪姐不好,不晓得你是冤枉的,姐……对不住你哩!〃白玉莲难过地说。 〃没啥,顶算见回世面,起码晓得外边自由咧!俺来是想给你道声谢,另外商量商量 芒种的事体。〃花瓣儿淡淡地说。 〃芒种……啥事体?〃白玉莲心头一紧。 〃俺晓得你让王秉汉轰出来咧,要没地方去,在这儿呆着也行,俺把他接到铁狮子胡 同。你要走,俺和他就在这儿过一辈子。〃花瓣儿说得极是诚恳。 〃你……你咋这么说哩?〃白玉莲甚感意外。 〃咋说?你说他现如今是谁的男人哩?〃花瓣儿盯着她问。 〃……〃白玉莲无言以对。 〃他没休俺,还是俺的男人,俺不管,让别的女人管,你觉得合适不?俺丢不起脸哩!〃 花瓣儿说着,故意不再理她,仔细看着芒种。 〃瓣儿,这……这是两码子事体,俺不能扔下他哩!〃白玉莲的口气软下来。 〃凭啥?俺凭啥把他让给你?〃花瓣儿扭头冷冷地问。 〃俺……俺肚里有他的……娃娃咧!〃白玉莲的脸羞涨得通红。 花瓣儿听罢,脑袋〃轰〃地一下爆裂。她在牢里想了多少个要回芒?(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7 部分阅读 〃俺……俺肚里有他的……娃娃咧!〃白玉莲的脸羞涨得通红。 花瓣儿听罢,脑袋〃轰〃地一下爆裂。她在牢里想了多少个要回芒种的理由,也想了 白玉莲不放的多少个借口,惟独没想到这档子事体。 〃俺……不能让娃娃没爹哩!〃白玉莲觉得这个理由很足实。 〃光管顾你,俺咋办?俺就不怀咧?他好利落喽俺也能怀哩!你总不能霸着他不让俺 怀娃娃不?〃花瓣儿尽量克制心里的不平。 〃瓣儿,姐咋跟你说哩?就算……芒种好利落,你……你也怀不上,他这辈子也就…… 这一个后咧!〃白玉莲说得极不情愿。 〃你胡说!你凭啥咒俺俩,俺这原配还比不过你这加楔插缝的?〃花瓣儿再也压不住 腔子里的恼怒。 花瓣儿声音大,芒种惊醒过来,耳朵底子里听到她的话音,双手突然抽筋样样地抓挠 几下,两个蜡黄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哥,俺出来咧,俺要接你回去哩!〃花瓣儿走到炕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朵说。 芒种没了反应,眼珠子直瞪瞪地定住。 白玉莲见芒种没了动静,心里暗暗欢喜,思忖半晌道:〃瓣儿,姐也晓得你舍不得他, 可他心里咋想哩?也许……他不想跟你走哩,要不……咱们听听他的主意?他能听见,也会 眨眼哩!〃 花瓣儿想了想说:〃他心里清楚不?他要不愿意跟俺走,俺啥也不说咧,房院让你们 住着,以后……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咧!他要愿意跟俺走,俺也让你在这儿住着,俺们回 铁狮子胡同,以后你身子不方便喽,俺也愿意伺候,咋说……你肚子里的也是他留下的肉哩!〃 白玉莲听她这么说,觉出她心里的宽敞和无奈,神色一哀,幽声说:〃你问吧,咱都 听天由命哩!〃 花瓣儿嘴上这么说,真要问起来,一直哆嗦着的心陡地紧缩起来,颤着声音问:〃哥, 俺接你来咧,你愿意跟俺走不?你要愿意就眨巴眨巴眼哩!〃 花瓣儿说完,死死盯住芒种。 半晌,芒种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花瓣儿能听见心里〃扑通扑通〃的敲鼓声,着急地带着哭腔又问:〃哥,跟俺走吧, 俺好好伺候你下半辈子,你要愿意就眨巴眨巴眼哩!〃 芒种还是一动不动。 花瓣儿的脸色白惨下来,眼泪〃刷〃地蒙住了眼珠子。 白玉莲纵是再盼着芒种不走,也看不得花瓣儿伤绝了心的悲惨样样,心里念想着要是 没有这么多乱糟糟的事体,她咋会让她抱这么大屈哩?可是事体既然到了这种地步,谁也就 不让着谁了。她狠狠心,俯下身子看着芒种,柔声说:〃弟,瓣儿接你来咧,愿意走不?你 要不愿意走就眨巴眨巴眼哩!〃 芒种的手抽搐几下,眨了三下眼皮。 花瓣儿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快就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心早就离她十万八千里,她使劲 控制着腔子里的悲伤,颤了声音又说:〃哥,你不愿意跟俺走,那……俺还是你的媳妇不? 俺后半辈子咋办哩?你平时不这么心硬,咋这么对待俺哩?〃 芒种无动于衷。 白玉莲晓得事体总要有个了结,叹了口气,对芒种说:〃弟,你表个态吧,别 让瓣儿没着没落的。你要休,干脆就再眨眨眼哩!〃 花瓣儿和白玉莲都盯着芒种。 半晌,芒种真的眨了三下眼皮。最后那一眨之间,一颗又大又沉的泪珠子砸到枕头上。 看到这颗泪,花瓣儿的心咽了气。 她愣怔地向后退着,脑子里响彻着震聋耳朵底子的轰隆声,两条腿也晃悠得活像泡在 水里,摆摇不停。 白玉莲晓得她承受不住,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又无话可说,看着活死人样样的芒种, 脸上泪流不断。 花瓣儿只觉得一阵眩晕,歪歪趔趔扶住墙壁,颓然闭了眼睛。这真是怕啥来啥!原先 心里念想着害怕的,就在他这眨眼之间来得快如闪电。咋办?以后咋办哩?要不是在大牢里 发了血誓,不管抱多大屈都咬牙活下去,她真想一头撞死在炕沿上。她不怕他们笑话,也不 要他们可怜,没了芒种,她的心活着也没有乐趣,可是,她得活下去,爹让她重振花家班的 话还在耳朵底子里存着哩! 半晌,花瓣儿找回鼻子里要吸进去的气气,用额头抵顶着墙壁,眼神散乱地睨着白玉 莲说: 〃晓得不?俺……本想把芒种在心尖尖上放一辈子,你黑白不说愣把他抢跑咧。俺叫 咧你十几年的姐,你是咋对待俺的?俺本来恨死你咧,杀喽你的心都有,晓得俺后来咋不埋 怨你们胡来咧不?俺到警察局替爹求情的辰景,差点让人占成便宜。俺从白果树底下回来叫 他,两个二流子把俺弄到棒子地里欺负咧半天半宿。你晓得俺咋想的?俺是把他当成俺的命 活着哩!俺觉得这身子不干净咧对不住他,想悄没声地治好他的病,跟他过一辈子,怀着愧 疚报答他哩!俺光想俺的错,糊弄自己把你们的事体忘喽,可是……他流咧一滴眼泪就算把 俺休咧!俺不怕外人笑话,俺是不甘心,俺觉着你对他的好,赶不上俺对他的好哩!俺也想 怀个他的娃娃,就算他休喽俺,看见娃娃就能念想到他。老天不让俺欢喜,俺现在啥也没有, 除喽一腔子恨,整条命都空咧,空咧!你说,你……这么干,把俺弄得还算个人不?还算个 人不?〃 白玉莲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多自己不晓得的事,心里一惊一哀的辰景,觉得对不住她 的一片苦心。思忖半晌,为难地低下头道:〃瓣儿,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姐不说也不 行咧!你晓得……稻子和稗子的区分不?俺听老辈人说过,世上有一种女人不是好好的,有 一种奇怪的病,裆里那个地方……没有洞洞,不能和男人……干那档子事体,就更不能有喜 生娃娃咧。其实也没啥,也不用想不开,谁不是凑合着一辈子活哩?等俺把娃娃生养下来, 给你过继行不?咱们仨守着一根苗苗,他更金贵哩!〃 白玉莲艰难地把话说完,抬头的辰景,屋里哪还有花瓣儿的身影?她慌忙下炕光脚跑 出屋子,花瓣儿早跑得无影无踪。 4 蔡仲恒在祁州一呆就是十几天。 他等一味叫做〃蛇涎草〃的奇药。 祁州是定州的东邻,也是长江以北最大的药材集散地,北京、天津、洛阳等地的大药 铺,常年在这儿蹲着采购的人,不是特别奇缺的药材,不出药材城都能找到。 〃蛇涎草〃在〃弹弓蛇〃经常出没的地方生长,据说经它流出的舌涎喂浇过,米粒样 样的小白花腥臭无比。平时人要误吃了它,不出五十步就骨酥筋麻。医书上讲得明白,凡事 相生相克,中了蛇毒的人只有服了〃蛇涎草〃,才能通络舒筋,解开毒性。 因为广育堂福荫着定州、曲阳、唐县、完县等地的病人,用药杂多,蔡仲恒自然是药 材城的常客。他难得只为寻一两味药而来,清闲得每日跟老伙计们吃酒聊天,好不快活。 其实,蔡仲恒哪里呆得住?他听说东北的一个药贩子手里真有〃蛇涎草〃,而那人恰 巧奔了洛阳,不晓得哪天回祁州。他本想回定州过些天再来,又怕那人突然到了祁州又回东 北,所以只好干巴巴地硬等。在他的念想里,药贩子只要卖过这味药,自然听说过它的解毒 之法,学学别人的手艺,总比自己愣闯好得多。 药材贩子回祁州的辰景,蔡仲恒在有名的〃药膳居〃为他摆桌接风。 东北的药材贩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小胡子,听蔡仲恒说了芒种的病情,先是哈哈一乐, 接着从随身带的药囊里拿出一个歪嘴葫芦,倒出五颗臭气熏天的绿粒粒,笑着说: 〃蔡老板,你的医术不赖,可惜没生在俺那山里,自然不晓得解毒之法。上山采药的 人,谁不预备些治伤解毒的药?这你拿去,俺送你一份人情,以后多接些药材就是!〃 蔡仲恒喜出望外,又疑惑地说:〃这点就能解喽身上的毒?〃 药材贩子笑道:〃刚咬还行,功夫长得另使法子。俺这儿有些金贵的配药,只是没这 个数拿不动,俺也是费了大劲才讨换来的!〃 药材贩子的手伸出来翻了一下,蔡仲恒晓得那是钱数,笑笑说:〃俺接喽你的人情, 说啥也不能让你吃亏哩!〃说着,从钱袋里数出十块大洋,〃哗啷〃一声放在饭桌上。 药材贩子睨一眼洋钱,从药囊里拿出一只油布包,打开三层四层的油纸,露现出一捧 红灿灿好看无比的药丸,香味扑鼻。 蔡仲恒疑惑地问:〃这是啥东西,如此金贵?〃 药材贩子正色道:〃山里难寻难觅的宝贝!〃 蔡仲恒晓得他不愿说得过细,也不便多问,吃过饭结完账想动身告辞。 药材贩子笑眯眯地说:〃蔡老板,这药帮你把人治好,你的名声就大咧,别忘多要俺 的药材。俺得告诉你那药咋吃,臭的两天一粒,香的一天两顿,每顿两粒,忌荤腥。〃 蔡仲恒再次谢过,匆匆赶往定州。 药材贩子用手捏攒着裤兜里的洋钱,一阵得意。其实,那臭药丸在定州稀奇,在东北 却是山里人家的常备之物,说不上金贵。至于那香药丸,不过是用十几种花粉调了蜂蜜提神、 醒脑的东西。 晌午的辰景,不知底细的蔡仲恒一路欢喜回到定州,脚一踏进〃广育堂〃,徒弟们便 说了花瓣儿扣押到大牢里的事体。 蔡仲恒在屋里转了十来圈,忽地低头在一张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黑字,揣在怀里急步 走向警察局。 在衙门口,蔡仲恒正巧碰上从里面边说边走的吴二造和王秉汉。 两人看见蔡仲恒,急忙转了话题。 王秉汉开玩笑样样地说:〃俺这就动身,剩下的事体你掂量着办。办好喽,又是秧歌 又是戏,办不好,项上人头要挪挪地方哩!〃 吴二造打着哈哈,嘴里却低声道:〃兄弟别担心,砸锅卖铁就是他娘的这一锤 咧,俺拿捏着劲哩!〃 王秉汉点点头,又朝蔡仲恒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转身朝东走去。 吴二造本不想停住脚步,听到蔡仲恒一声低喝,情不自禁歇了两腿。 〃站住!〃蔡仲恒一脸阴沉。 〃干啥?清天白日还有劫局长的?〃 〃谁稀罕你?俺是为俺侄女花瓣儿来的。〃 〃她又咋咧?〃 〃你凭啥没审没判就弄到城北大牢哩?〃 〃咋,还想找后账,你以为你是谁?〃 〃俺让你把她放喽!〃 〃你是不是发烧闹病咧?满嘴胡话!〃 〃你听着,你要送俺一个人情,俺也送个人情给你!〃 〃这话咋说?〃 〃看见咧不?这是二十年前的药方子,俺又加咧点好药,要想让她那两条腿下地走路, 你就放喽俺侄女。〃 〃真的?〃 〃你拿药方随便到铺子里抓药,俺分文不取,直到她好利落为止。〃 〃你说话算数?〃 〃那要看你算不算数!〃 〃俺算!〃 〃那好,你拿去,啥辰景放人?〃 〃嘿嘿嘿嘿,你真是个傻蛋,俺昨天晌午就把她放咧!〃 5 兔子毛的腿除了活动不太灵便,伤口都长平了新肉,也回了自己的家。 这些天,他觉得嘴里馋,一心想吃木耳浇醋汤的饹,让媳妇从梯子上掰下几个肥木 耳,又拐着腿到邻居家要了点榆面。家里的醋瓶子干了些日子,他又让玉亭到十字街西边回 民杨家的食杂铺里打醋。一家人让他使唤得走东走西,因为刚刚拣回一条命,难得有兴致, 谁也不敢言语。 玉亭一路拎着醋瓶子走来,迎面正碰上往回走的蔡仲恒。她晓得他去过祁州的药材城, 急忙问那味药材的下落。 蔡仲恒上了吴二造的当,心里虽不痛快,毕竟花瓣儿出了大牢,再说也是自己心急, 没问清底细,所以暗暗骂几回吴二造的祖宗八辈,顶算给那个不仁不义的女人做了善事。 蔡仲恒问她爹的腿,问芒种的病,让她给白玉莲捎信说药已经配制好,惟独没问花瓣 儿的事体。玉亭急忙说花瓣儿已经从大牢里出来,就住在铁狮子胡同。蔡仲恒笑着抖抖手里 拎的八大件(注:俗语,八种不同样式的点心),没说话。 玉亭明白他这就去看望花瓣儿,也为芒种欢喜,没顾上打醋就跑到都府营后街的秧歌 班,把好消息告诉了白玉莲。 白玉莲正为那天花瓣儿突然跑开的事体犯愁,怕她想不开寻短见,本想四处找找,又 担心睡在炕上的芒种,所以神不守舍地整天望着透亮的窗户纸发愣。 蔡仲恒带回药材的消息让白玉莲喜出望外,下炕要去广育堂。玉亭说蔡仲恒去了铁狮 子胡同,她停住身形,慌得抓了玉亭的手,大泪珠子〃扑通通〃往下掉落。 玉亭怕挨爹的骂,说了几句话赶紧去食杂铺打醋。 白玉莲在院里转圈圈,好不容易转到日头西沉,从炕上背出芒种放到小车里,锁门往 广育堂急奔。 蔡仲恒回了药铺,正和几个徒弟对这些天的账目,见白玉莲背着芒种进来,脸上立显 不悦之色。 〃蔡老板,你……回来咧?〃白玉莲见他面色有变,一时不晓得说啥。 〃瓣儿哩?不是去你那儿咧?〃蔡仲恒开门见山。 〃去过,又走咧。〃白玉莲说。 〃秀池说瓣儿想要回芒种,你……咋没给哩?〃蔡仲恒问。 〃芒种……不想跟她走。〃白玉莲没敢说花瓣儿被休的事体。 〃一个活死人有啥想不想的,是你玩花招把瓣儿糊弄咧吧?〃蔡仲恒有些生气。 〃俺没……〃白玉莲不敢顶嘴。 〃她去哪儿咧?秀池满世界找咧一天一宿都没有找着,肯定是你把她气跑咧!秀池给 俺发话,找不见瓣儿,芒种的病别想看!〃蔡仲恒说得认真。 〃她……和俺说咧会儿话就走咧,俺也不晓得去哪儿咧,要不……俺去找她?〃白玉 莲说着,背着芒种要往外走。 〃都说些啥?〃蔡仲恒已听秀池讲了花瓣儿身子的事体,威严地问。 〃说……说她身子……有病的事体。〃白玉莲自知理亏。 〃啪!〃 蔡仲恒猛把桌子一拍,一脚跺在地上抖颤着手说不出话,半晌,痛苦地说:〃白玉莲, 你这是往死里逼她哩,你……你的心咋这么毒狠?〃 白玉莲委屈地道:〃蔡老板,俺……本不想说,是她引出话茬的。〃 蔡仲恒破口大骂:〃你混蛋!找啥借口!她要回芒种你咋不给?你不让她死,你是放 不宽心哩!〃 白玉莲〃扑通〃一声背着芒种跪在地上,哭着说:〃蔡老板,你真……冤枉俺咧!〃 蔡仲恒气得看也不看她,起身进了里屋。 白玉莲没想到事体弄到这种地步,心里不由害怕起来。半晌,她听里屋没有动静,哀 求着说:〃蔡老板,你……还给芒种看病不?〃 里屋没人应腔。 白玉莲不敢起身,硬跪着等他说话。 一会儿,里屋出来一个徒弟,手里拿着几包药,不冷不热地道:〃看见咧不?药早配 制好咧,二十块大洋。没有,拿不动!〃说罢,撩帘又进了屋。 白玉莲傻了,晓得蔡仲恒为花瓣儿翻了脸,也觉得遭了正儿八经的难,正想求他先赊 药后给钱,猛听里屋蔡仲恒冷冷地说:〃三儿,今天不痛快,早点上门子,俺想歇咧。〃 白玉莲听出他的话音,脸红得跟挨了巴掌一样样。 里屋出来一个徒弟,根本没看跪在地上的白玉莲,径直走到门外,〃哗啦哗啦〃使劲 插闩门板。 白玉莲无奈,咬牙关挺起身子背着芒种挤出门外。 到哪儿讨换、偷抢二十块大洋哩? 白玉莲看着西天红红的云霞,又看看车上活死人样样的芒种,一屁股坐在车辕上,全 身散了骨架,哭得像个泪人。 路上的行人认出她和芒种,围拢过来,多事的媳妇们往地上啐口唾沫,骂了声〃活该〃 扭身离去,剩下几个汉子〃嘻嘻〃看着她的泪脸,不住劲地咂巴嘴皮。 6 白玉莲并不在乎这些人的哄笑,她在想二十块大洋的来路。 忽地,她猛站起来,将围观的众人吓了一跳。她猫腰驾起车辕就往西边的都府营后街 走,身后是一片〃嗷嗷〃的起哄声。 到了秧歌班,白玉莲二话不说把芒种背到炕上,从屋里拿了剪子、锤子,返身挂锁拉 着小车又出了院门。她想起宝塔胡同,想起红板柜里那几张钱票,想起差点被〃小七寸〃糟 蹋了才换出来的秧歌班的家当。 想起那些家当,她心里狂跳不止。那是师傅花五魁一辈子的心血,如今,她要把它卖 给一直想吞灭了花家班的李锅沿,换出蔡仲恒手里的药。 白玉莲晓得这是大逆不道。 花五魁死了,她应该把它交给花瓣儿,让花瓣儿重振花家班。可是,她要这么做,芒 种身上的毒就解不了。咋办?白玉莲想都不用想,她已见识了人们对她和芒种的态度,纵是 全定州城的人都往她脸上吐唾沫又能咋样?她只要芒种好利落!为了二十块大洋,她宁愿背 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如果没有这换钱的家当,如果没有肚里的娃娃,她自卖自身到西关的〃倚 香楼〃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她怀里掖藏的剪子是准备扎王秉汉的。 如果王秉汉不让进门弄家当,她肯定用它直着戳进他的腔子,一来报毒芒种的仇,二 来为那天在炕上受的侮辱。 白玉莲横下一条心,拉小车迈大步进了原先的家。 屋门紧锁,不晓得王秉汉和那个闺女去了哪里。 白玉莲拿出锤子对着新换的锁头一阵猛敲。 锁头被震开,她直扑里屋的红板柜,柜里空空的啥也没有,她顾不上看屋里是否换了 新被褥和摆设,径直又往南屋。 秧歌班的家当软塌塌摞在地上。 白玉莲的腿软了软,扑过去把乱在一块儿的行头扔到小车上。返身出屋的辰景,她想 重新挂上锁头,可是锁头敲震得走了样,根本不能再锁。她胡乱把锁头用锤子敲了敲,凑合 着插上锁芯,拉着小车从小道回了秧歌班。 小街筒子里有风,白玉莲觉出身子冰凉,原来衣裳早被急出的汗水浇透。 她一路绕道从后街南头过来。抬头的辰景,猛见秧歌班一带有片红红的火光,心里惊 慌间不由加紧了脚步。等走到近前,火光渐弱下来,胡同里满是拎着水桶的男人,而他们出 来进去的正是秧歌班的院门。 白玉莲心里暗叫一声〃老天爷〃,到胡同口扔下车便往院里跑,没顾上看大火烧到哪 儿,双手抖抖颤颤地打开锁头。 屋里的烟雾呛死人,白玉莲憋着一口气摸到炕上的芒种,连抱带拽拖出屋子。芒种还 和平常一样样,闭着眼分不出死活,她跪爬在地上,听他腔子里还有〃扑通扑通〃的声音, 暗暗舒了一口长气。 火已经扑灭。有人告诉她,不晓得谁把干柴在房门、窗户下堆了一堆,火还没大着起 来的辰景被人发现,因为房挨房怕遭连累,大伙都来灭火,还把没烧完的干柴拢到了院墙根。 人们渐渐散去,白玉莲从胡同口拉回小车,又把房门、窗户打开放烟。她怕芒种着凉, 从屋里抱出被褥直接铺到地上,让芒种躺着她的腿,然后望着烟熏火燎的房子犯了嘀咕。 谁这么心毒放火烧房哩? 白玉莲自认为在定州没有仇人,就是王秉汉也不至于把她置于死地,不然,那天就不 让她站着走出来了。 莫非是花瓣儿? 除了花瓣儿,谁想报复她哩? 白玉莲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花瓣儿,你要不回芒种就想烧死他,俺偏让他好 好活下来!你的心再毒,架不住俺们命硬,咱们……走着瞧!〃 7 尽管〃大白鹅〃早就不在倚香楼做生意,她的名声和倚香楼却紧连在一个套环环里。 〃大白鹅〃死在白果树底下之后,倚香楼莫名其妙地冷清起来。 以往,来这里玩的不光嫖客,有喝花酒的、抽大烟的,也有掏点小钱摸两下酒酒解馋 解闷的。如今,除了四零五散直奔婊子们裆里那片软处的嫖客,很少有人光顾。 掌灯之后又过了两顿饭的辰景,倚香楼来了一位戴瓜皮帽的少年。他像走了很远的路, 脸上一层厚厚的灰土,身上又宽又大的衣裳也不干不净。 楼下大堂里空空荡荡,没人招呼。上了楼,少年四处看看,见十几间房门都半开着, 里面透出光亮,不由凑过去细瞅。 离他近的那间房子里,一个最多十六七岁的红衣女子,正坐在描龙绘凤的木屏床上发 愣。木屏床顶上垂着流苏的四扇小屏,画了不同姿势疯癫的裸光男女。 少年看了身形一震,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 红衣女子猛然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红衣女子的笑脸像劈雷闪电样样地在脸上〃刷〃地打出来,迈步将他拉入房中,顺手 关了两扇门。 少年环视一下屋内,两眼又斜睨了床上的锦被,干咳一声没有说话。 红衣女子笑着问:〃你头一回上这地方来吧?〃 少年点点头,哑着嗓子说:〃管事的哩?〃 红衣女子笑道:〃咋?还先交钱?〃 〃俺……是说楼下咋没人?听说这里的保镖可厉害哩!〃 红衣女子坐在床上,神秘地说:〃老板让山西的仨客人打咧,都到王家药铺去咧。你 一、二、三、四想玩啥哩?要是玩得快,他们撞不上你,钱……俺就全装下咧,快说哩!〃 少年疑惑地问:〃啥叫一、二、三、四?〃 红衣女子着急地道:〃你还真是头一回哩,一就是脱裤子在床沿上日完走人,二是只 摸俩酒酒,三是全脱喽在床上连酒酒带裆里随你的便,四是论时论晌包宿,连饭也给你端到 屋里来。你玩哪个?〃 少年吞吞吐吐地说:〃俺……还有别的事,玩一吧!〃 红衣女子有点失望,两手却非常自然地解了腰带,刚要后仰着脱裤子,双脚突然下地, 左手猛朝少年裆里摸过来,嘴里催促着说:〃硬咧不?别让俺撅半天,天气怪凉的!〃 少年右脚一滑,躲开她的手。 红衣女子嘴里小声嘟囔着,往后仰倒的辰景把裤子脱到膝盖上,跷起了两腿。 少年并不脱自己的衣裳,而是突然伸手扪住她的软处。 兴许尖尖的指甲划痛了红衣女子,她〃哎哟〃一声惊叫,气呼呼地说:〃你咋用手往 里搅和哩?裆里的东西不行?再用手俺可让你另加钱咧!〃 少年愣怔半晌,手往衣裳上蹭蹭说:〃起来吧,俺不喜欢你那儿的样样。〃 红衣女子惊愕地坐起身,委屈着央求说:〃你胡说,这里还数俺岁数小裆里紧巴哩。 求你日一回吧,俺好几天没生意,家里都揭不开锅咧!〃 少年冷冷地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红衣女子站起来又央告说:〃你没日咋晓得不喜欢哩,俺……求你咧!〃说着,顾不上 提起褪到膝下的裤子,跳蹦着朝少年搂抱过来。 少年没料到她如此难缠,慌忙闪开身形,哪知撤身的辰景脚步快了些,头上的瓜皮帽 被屋里横拴的晾衣绳碰掉,〃哗〃地摔下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啊!你……是女的?〃 男人打扮的女子弯腰拣起帽子扣在头上,开门蹿了出去。 〃别跑,你还没给钱哩………〃 红衣女子在屋里一边系腰带一边喊叫。 8 那男人打扮的女子疯了样样地往楼下跑,脚下一滑,竟从高高的楼梯上摔滚下来,〃砰〃 地把头撞在地上。她顾不得疼痛,跪爬起来跌撞出倚香楼的大门。 车站广场上的买卖行人稀稀拉拉,她刚想喘口气,猛听身后有急赶过来的脚步声,吓 得撒腿又往南跑。这一跑不要紧,耳边刮着〃忽忽〃的风声,跑过瘟庙和大道观,又从大道 观直奔城里的十字街。无论咋疯跑,耳朵底子里一阵阵急赶的脚步声不绝不断。 她被吓蒙了,晓得被逮住绝没好下场,于是,从城里十字街没头没脑地朝南城门下来, 出城门往东拐,再往南过一座四尺宽的小木桥,最后,两个高高的土堆拦住去路。 她觉得心从腔子里钻出来,腿从腰身上断下来,脚从腿肚子上烂下来,而鼻子里却不 吸不呼,一个把持不住,瘫软在土堆旁边。 就在倒地的辰景,她忽地记起这两个土堆,那是她爹和大爹的新坟,于是,撕心裂肺 地哀嚎了一声,闭了干涩的眼睛。 她心里清楚,就在疯跑的脚步里,竟无意间破了定州城不焚香祭神不能到河南的〃咒 语〃。破了〃咒语〃会招来血光之灾,〃灾〃在哪儿哩?她还不够倒霉的?难道还有更大的〃灾〃 降临? 〃爹呀!俺为啥是人群里的稗子哩………〃 〃娘,你把俺生成女儿身,为啥不让俺做女人的事体哩………〃 〃你们说句话?俺还是个女人不?俺是女人还是妖怪哩………〃 〃你们咋不说话哩?俺还活不?俺以后咋着往下活哩………〃 她疯癫着号啕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张开两手朝自己的脸上轮番打来。 〃啪………〃 〃啪………〃 〃啪………〃 〃啪………〃 清脆的声音响彻在静悄悄的墓地里,〃扑棱棱〃惊起一群眯睡在枯树上的野雀。 她把自己打傻了,把脸打得没了知觉,又打胸脯和肚子。她听着〃通通〃的声 音,感到从未有过的解气,打着打着,两手软耷下来,腔子里一口甜腥腥的血汤子喷泻而出。 〃爹,你让俺陪你不?俺晓得你不欢喜,是俺没出息,没把花家班重振起来。俺咋振 哩?没有行头家当,没有锣鼓家伙,谁看个妖怪在台上唱戏哩?你死前只想着传芒种《王妈 妈说媒》,咋不念想着传俺《安儿送米》哩?要传俺这台圣戏,俺说不定能重振起秧歌班哩! 如今说啥也晚咧,让李家班欢喜吧,让白玉莲欢喜吧,俺没能没耐啥也干不成咧!俺不埋怨 芒种,全是俺的错。老天爷,你收喽俺这个不成人的妖怪吧,爹呀,你收喽你这个没有出息 的闺女吧………〃 她哭罢说罢,身形猛站起来往石碑上撞去。可是,她的腿早没了力道,身形蹿起来的 辰景,又趴摔在地上。 〃呼………〃 墓地里刮起一阵罗圈旋风。 〃老……老板,你……教俺唱戏不?〃 陡地,她身后响起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友善和茫然,带着小心翼翼讨好的样样,像贴着坟头游过来的一条蛇,直 撞她的心底。 她惊骇地回头,见一个瘦高瘦高的身影,披散着头发站在五步远的地方,身边是一只 高高大大的白狗。 〃啊?你……〃她惊恐万分,忽地念想起那天在衙门口见过这个傻子,只是不晓得他 为啥突然出现在这里。 傻子摇晃着脑袋,张开双手〃嘿嘿〃笑着向她走过来:〃俺……想……唱戏哩!〃 她心里害怕至极,挪动着吓散了架的身子向后磨蹭,刚要喊叫,耳朵底子里听到河北 岸一个遥远的声音。 〃叭勾………〃 她一愣神的辰景,爆豆样样的声音突然弥漫开来。 两个人连同整片黑黝黝的墓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第十八章 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 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 易刺进肚子。 1 不知不觉间,南天上跑来一弯瘦眉窄骨的月亮。 它佝偻着身子,像是被谁割下扔到冒天云里的一只耳朵,带着清冽冽的疼痛,又把密 密匝匝、十响一〃咕咚〃(注:俗语,指当地按十个小炮一个大炮的顺序编在一起的爆竹) 样样的枪炮声听了一宿。 花瓣儿坐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庙前,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动静隔着护城河水传过来, 飘飘悠悠得让她恍惚,活像在十里以下的阴间,听地皮上的人们过欢喜年景。 她晓得又来了战事,不免牵挂起秀池和翠蛾,想过河去城里看看,又怕冷不丁 钻出一颗飞子把自己送入阴曹地府。她脑子里闪回着上次躲在地洞里的景致,那个辰景人都 全着,跟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相比,恍如隔世。 天还没亮,花瓣儿身上有些力气,站起身来围着小庙转了一圈。这里至少离那片墓地 有三四里地,因为傻子抱着通身瘫软的她走了足有两顿饭的功夫。 从傻子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的样样看,似乎没有恶意,但他没说一句话却转身奔了正西。 正西黝黑一片,不晓得是墓地还是树林。 枪声依旧,偶尔夹杂着的大炮轰鸣密起来。 花瓣儿脑子里念想着城里的房子院墙被炸得尘土飞扬的景致,念想着人们胳膊腿儿被 炸得横飞的景致,恨透了这个不让人好好活着的世道。 〃嚓嚓嚓嚓……〃 花瓣儿耳朵底子里听到零碎的脚步声,不由扭头往西望去。 正西那片黑黝黝的阴影里,晃晃悠悠跑出一个披着满头银发,比常人高出半截身子的 巨人。 花瓣儿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哆嗦着想跑,还没跑出多远,那巨人已堵在她的前头。花 瓣儿大着胆子瞅了一眼,提揪着的心放松下来。哪里是啥巨人,而是一个满头银发又看不出 岁数的女人,骑坐在相貌英俊却目光呆滞的傻子肩膀上。 傻子笑嘻嘻地看着她,腰里别着的两个物什甚是扎眼。一是锃明瓦亮的唢呐,一是寒 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乍一见那把攮子,心里便是一惊,猜出他是翠蛾说起的那个攮死爹的傻子。 〃娘,她……她还没走哩!〃傻子口舌不清,语声却很欢喜。 〃你是谁家的闺女,咋跑到这儿来哩?爹娘老子着急不?受人欺负还是闯祸咧?〃满 头银发的女人没理傻子,一连串问起了花瓣儿。 〃俺……俺男人跟别的女人好咧,俺一赌气就……就跑出来咧!〃花瓣儿不晓得她的 底细,不敢说实话。 〃变心的男人就该杀!你没杀喽他们?〃那女人突然一声怒喝,眼里陡地射出一股毒 火,将花瓣儿吓了一跳。 〃俺……俺不敢下手!〃花瓣儿信口说道。 〃杀人的法子多着哩,下毒!往吃食里下毒!谁变心就让谁不得好死!〃那女人恨恨 地高声尖叫。 花瓣儿吓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揭开了心里的伤疤。想到芒种活死人的样样,泪水 涌出眼眶。 〃看你面善心软的样样,就是个没能没耐的窝囊蛋。咋着?还想抢回男人不?你碰上 俺算是碰上了报仇雪恨的神咧!走吧,这儿有啥好呆的,跟俺回家,俺给你出出主意。〃 〃你们……住在这儿?〃花瓣儿不敢跟她走。 〃咋?还真信他们的咒语?哪儿都是人呆的地界,连鬼门关里都是,别怕,安儿可乖 哩!〃 〃谁……是安儿?〃花瓣儿被她说得糊涂。 〃他呗!这是俺七岁的安儿,俺是他抱喽屈的娘亲,这些年要不是他给俺挣换饭食, 早就饿死咧!〃那女人疼爱地摸摸傻子的头。 〃俺……是送米的安儿哩!〃傻子嘻嘻笑着说。 〃安儿是戏里的人,咋是他哩?〃花瓣儿脱口而出。 〃走吧,到喽家你就晓得咧!〃那女人说着,示意傻子往西走。 不晓得为啥,花瓣儿居然听了她的话,相跟着奔了正西,那只白狗活像她随时 要跑样样地断着后路,爪子下没有一点声音。 2 约摸半顿饭的辰景,三人进了一片歪七扭八的柳树林。柳林深处,有一座不晓得哪年 哪月废弃的破砖窑,虽不算大,却篷着柴草顶子能睡觉容身。 傻子跪下将那女人慢慢放在窑里的草苫上,花瓣儿这才看出,她的两腿只剩下细杆杆 插在裤管里。 那女人拍拍地下的柴草说:〃别嫌这里脏破,俺在这儿过咧十几年咧!〃 花瓣儿心惊胆战地走进来,看到地上放着一条破麻袋,里面是些绑笤帚的家什,疑惑 地问:〃他的?〃 那女人说:〃这能养活俩人哩,你来喽,就得养活仨人咧!〃 外面,傻子跟白狗跳窜着玩耍,耍到欢喜处,嘴里居然能哼几句不成调的大秧歌,可 是张开嘴的辰景,嘴角里又粘又白的口水流出来,在空中甩成一道奇形怪状的弯弯。 花瓣儿看了想吐,强压住恶心说:〃安儿长得倒挺俊的。〃 那女人笑笑说:〃他爹不难看,他长得当然俊咧。哪天俺洗把脸让你看,俺也长得不 赖哩!〃 花瓣儿信口说:〃他唱的啥哩?俺听不详实。〃 那女人笑笑说:〃《安儿送米》。〃 花瓣儿大吃一惊:〃这……这戏失传多年咧,你……你咋会哩?〃 那女人的眼皮抖颤几下,涩声道:〃他爹唱秧歌,俺听多喽就会咧,俺教的。〃 花瓣儿又问:〃戏长不?好学不?〃 那女人思忖片刻,抬起头看了看天,叹着气说:〃圣戏不见得长,十天半月就全学会 咧,俺就是那个工夫记住的。〃 花瓣儿脱口道:〃你教俺不?俺想学哩!〃 那女人〃忽〃地阴沉下脸,盯着花瓣儿说:〃你是秧歌班的?姓啥?〃 花瓣儿晓得早年间秧歌班的派别之争,生怕说出她忌恨的姓氏,随口道:〃俺姓张, 跟娘后嫁到定州来的。〃 那女人缓了脸色说:〃谁要学成它,谁就能出大名哩!俺教你,你咋谢俺?〃 花瓣儿恭敬地说:〃俺拜你为师吧,以后伺候着你!〃 那女人笑笑说:〃你认俺当干娘吧!当喽俺的闺女,俺教你圣戏,你只要帮俺做一件 事体。〃 花瓣儿问:〃啥事体?〃 那女人说:〃你先应下,发个毒誓。〃 花瓣儿想都没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嘴里甜甜地说:〃娘,不管啥事体,俺一 学会《安儿送米》,就去给你办哩!〃 那女人笑了笑,眼睛眯缝半晌,忽然张开,射出一股子怨毒之气。 花瓣儿只顾欢喜,并没看到她的眼珠子,着急地问:〃娘,你啥辰景教哩,俺想早点 学。〃 那女人看看外边玩耍的傻子,悄声说:〃别看他跟狗玩得欢,心里贼着哩,听见有人 唱戏就迈不动腿咧,得先把他哄到别处去,要不,他算让你不得安生。〃 她的话音刚落,傻子突然停住身形,朝砖窑里撅着嘴说:〃俺……也学戏哩,要不…… 俺下……下大雨!〃说着,把裤子褪到脚踝,用手指夹着裆里的物什〃哗〃地撒出一脬热尿。 花瓣儿脸一红,慌忙扭过头去,鼻子里闻到一股臊味。 那女人不恼不怒,反而笑道:〃你真有本事,把俺们臭坏咧,这还咋唱哩?俺睡觉觉 咧!〃说着,闭眼睛假装睡着,鼻子里还有鼾声。 傻子奇怪地望着花瓣儿,模糊不清地说:〃你……咋不睡哩?出来玩不?玩娶媳妇的。〃 花瓣儿见他眼神非常异样,慌忙也闭了眼睛。 傻子愣怔片刻觉得无趣,嘟嘟囔囔领着白狗往柳林深处走去。 估摸着他走远,那女人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唉!他要像人家安儿那么聪明多好哩, 可惜这副相貌咧,不然,秧歌又得出个名角哩!〃 花瓣儿不晓得二人的底细,不便多问,更不敢透露自己晓得他是攮死爹的凶手,陪着 她惋惜地说:〃是哩,看他长得多俊,真是可惜咧!〃 那女人说:〃你算是来对咧,《安儿送米》俺要不传就绝在人间咧。晓得不?秧歌班规 矩大,瞎咧好多戏,误咧好多人哩!〃 花瓣儿没说话,赞许地点点头。 那女人往后拢拢满头银发,眼里闪着光彩说:〃听人讲过这出戏不?这是秧歌戏里最 有名的孝节戏,是祖师爷苏东坡亲手写的哩。说的是七岁的安儿孝敬他娘的事体。安儿他娘 让听喽闲话的婆婆轰赶出去咧,没处安身躲在一家尼姑庵里。七岁的安儿想念亲娘,怕她挨 饿,每天偷着在自己的饭食里余下些米粒,装在口袋里逃学送到尼姑庵。他娘怕米是偷来的, 不但不吃还教安儿咋样做个仁义的好人,让他早点回家,怕他奶奶着急。安儿想和娘多呆会 儿哩,出庵故意把面口袋踩破,他娘怕他回去挨打,有心缝上口袋,又怕让婆婆看出她的针 线活儿,只好求庵里的师傅代缝。唉!儿是聪明孝敬的儿,娘是大仁大义的娘,想当年唱这 出戏的辰景,台下哪回不是哭倒一片?心软的跟受过婆婆窝憋气的媳妇,好几回都哭死过去 哩!〃 还没听那女人唱,单是讲个大概,花瓣儿腔子里便一鼓一鼓的,眼睫毛湿得发沉。 那女人没看花瓣儿,把一头银发甩在脑后,仰脸望了窑外的天,脸上闪着孩童样样的 天真与忧愁,眼里纵横着两行热泪,捏嗓子念道: 俺乃七岁安儿,自老娘被奶奶赶出门去常常挂心。那一天,尼姑前来化缘,她言说老 娘现在她的庵中,俺不知真假,今天瞒着奶奶探望一遭,就此前往。(唱)安儿一阵好伤情, 想起老娘泪珠盈。连把奶奶来埋怨,埋怨奶奶心不公。无故将俺娘赶出去,母子活离各西东。 就打老娘赶出外,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8 部分阅读 就打老娘赶出外,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一天供俺一升米,十天供俺米十升。俺当吃一碗 吃半碗,当吃一升吃半升。一个月积攒一斗米,今天逃学到庵中。拴住口袋背起来,来到双 阳岔路口,扑通栽倒地溜平。(哭介)背俺也背不动,动一动浑身疼,俺那难见面的老娘呀 ……… 3 花瓣儿是个聪明人,虽不像花五魁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女人说唱个三遍两遍,也能 记得差不多。只是教戏学戏的辰景不多,傻子耳朵底子里不能听戏,听见动静就呜里哇啦地 乱唱一通。每日,那女人都是好说歹说哄劝他到柳树林里和白狗玩耍,然后赶紧跟花瓣儿对 道白和唱词。 花瓣儿绝没想到,她这一跑居然跑出个《安儿送米》。算算这半年多发生的事体,不 是爹被人冤枉致死,就是芒种和白玉莲勾搭成奸,落个活死人的下场,再就是自己在大牢里 受罪。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凄凄惨惨到了绝境?她本是不想活了,《安儿送米》又给了她活下 来的勇气和乐趣,况且这出圣戏是每一个唱秧歌的梦寐以求的,她也算是遇到了一回绝处逢 生。 《安儿送米》本是三人演的戏,戏里有安儿、三娘和尼姑。起初,花瓣儿听着那女人 沙哑的嗓音有些别扭,听久了反倒觉得她的唱功如果没有自小拜师学艺,根本唱不出那秧歌 的醇厚味道,就连一角三唱的功夫,也不是十年八年能学来的。 起先的三四天,河北岸还有零零散散的枪声。到后来,不晓得是没有枪声,还是花瓣 儿学得入迷,脑子里除了七岁的安儿,穷困挨饿的三娘,还有那个好心肠的尼姑,竟忘了日 出日落、月隐月现。 这天晌午,那女人见花瓣儿将戏文全部唱会记熟,特意嘱咐她在砖窑外连了身段演练 一遍,自己让傻子背着去外面晒太阳。 花瓣儿没多寻思他俩去哪里,只顾如痴如醉地换着角儿唱,等到太阳西沉的辰景,两 人欢欢喜喜回来,傻子手里拎着两只野兔,那女人也洗了头发和脸。 原来那女人脸上有厚厚一层油泥,根本看不清模样,如今再一细看,居然弯眉细目长 得极是排场。 〃娘,你年轻的辰景是个好人儿哩!〃花瓣儿欢喜地说。 〃闺女嘴真甜,再好也比不上你哩!〃那女人也很高兴。 这些天,花瓣儿口口声声叫着娘亲。因为这个称呼,她对攮死爹的这个傻子也没了多 少戒备。花瓣儿心里奇怪,是谁也没法儿跟疯傻的人斗气?还是对那女人传下《安儿送米》 心里存了感激? 那女人笑了笑又说:〃啥也架不住年纪哩,哪像你长得水秀灵光的,谁见喽谁欢喜!〃 花瓣儿看着她慈祥的笑样样,心里忽悠一下,觉得她真有点像没见过面的娘亲,伸手 将大辫子上的红头绳解下来,蹲身子替她挽拢了披散的白发。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准像个老妖怪!〃 花瓣儿笑着说:〃像个善面菩萨哩!〃 那女人恍惚地道:〃当年,安儿他爹最愿意摸俺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咧……〃 花瓣儿见她欲言又止,忙问:〃娘,他咋把你们扔下咧?你的腿咋落成这哩?还有安 儿,怪好的相貌咋……〃 那女人凄惨一笑,慢悠悠地说:〃闺女,晓得这些天娘啥都没说不?就等你学成这天 哩!如今你都会咧,安儿抓咧两只兔子,一会儿让他开剥烤熟欢欢喜喜吃顿散伙饭。俺还有 瓶陈酿哩,从祁州带过来多少年没动过,今儿咱们喝个一醉方休,娘把憋堵半辈子的话说给 你听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动情,拉了她的手一松一紧地磨蹭着,念想着她传戏的恩德,不觉也 是一阵伤心。 傻子的攮子快,开剥兔子的手法也熟,两人说话的辰景,两只裸光光的兔子已经血淋 淋倒挂在支好的木棍上。 天黑下来,砖窑外飘着烤兔肉的香味。 这些天,花瓣儿随他们吃的全是硬邦邦的红薯面和高粱面掺在一起的饼子,乍闻到肉 香,舌头根子底下止不住渗口水。 酒是上好的祁州陈酿。 那女人打开木塞闻了闻,摇着头说:〃俺以为这辈子也没机会喝它咧,老天有 眼,你来咧,咱俩喝喽它,娘也就没心事咧!〃 花瓣儿疑惑地问:〃为啥哩?〃 那女人伤感地道:〃这辈子还没沾过酒哩,不晓得它是啥滋味,都说酒后吐真言,今 儿俺要试试。〃 花瓣儿在翠蛾家醉过一回,晓得它的厉害,看到那女人〃哗哗〃把酒倒在两只碗里, 有心说不敢喝,又怕伤了她的心。 花瓣儿看着望了酒发愣的傻子说:〃你喝点不?〃 傻子听完,伸手就要端酒碗,那女人一声呵斥,吓得他急忙把手缩回。 〃不能让他喝,有一回从河北边回来喝点酒,整个人都疯咧,俺骂她一句,把俺打得 肋条差点儿断两截哩!〃那女人叹着气说。 花瓣儿看了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失望,没有说话。 那女人探手拧下一只兔后腿递给花瓣儿,却将一小片兔肚皮给了傻子。花瓣儿见他可 怜,慌忙把兔腿给了他。傻子〃嘻嘻〃一笑,见那女人没有阻拦,放心地啃咬起来。 酒劲好大,花瓣儿抿着嘴喝,抿来抿去,还是抿得舌根发麻,头晕得昏沉,脸上〃忽 忽〃着了火。 4 那女人低着头喝,酒量似乎不小,等碗里只剩底底的辰景,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花瓣儿。 花瓣儿吓了一跳,借着砖窑里那盏豆大的油灯芯,那女人的脸更红,眼里全是泪光光 的酒花。 〃娘,你……想跟俺说啥……心里话哩?〃 花瓣儿说着,见傻子早把兔腿吃完傻愣愣地看着,又把另一只兔腿拧下来递给他。 傻子朝她〃嘻嘻〃一笑,眼珠子再不离她红扑扑的脸。 那女人叹了口气,恍惚地道:〃晓得不?十八年前,俺……也是你这个样样的俊俏, 有个……心尖尖上的人,俺们都在秧歌班,他还是俺的师弟哩,俺一心盼着伺候他一辈子。 本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偏偏碰上俺那喜欢学戏的干妹子,要跟俺一刀两断。他成亲的头两天, 俺心里难受得飞天不落地,不顾丢人现眼到他家大闹一顿,还对俺那干妹子说咧一句……比 针尖还独断的话语。〃 〃啥……话哩?〃 那女人哭了,难过地说:〃俺跟她说,你嫁给他也行,俺……给你俩四年的光阴,四 年后的这天,你上哪儿俺不管,俺要他娶喽俺!〃 花瓣儿惊讶地问:〃四年以后哩?〃 那女人啜泣着说:〃俺……一时气疯才那么说的。一个是俺的心上人,一个是俺的干 妹子,俺……哪能那么做哩!想想那辰景俺也傻糊涂咧,总觉着天不转地不动咧,发喽狠地 往绝处想,就在他成亲的头天夜里,俺把他叫到……一家饭铺里,他心里也难过,喝醉咧, 回家的路上,俺……吓唬他,说要在他成亲的那天上吊死喽,除非……〃 花瓣儿脱口问道:〃除非……咋样?〃 那女人端碗咽了口酒,浑身打个激灵,痛苦地道:〃俺……那会儿就是傻哩,咋会想 出那么个绝念头哩?俺说……除非让俺成一回你的女人,也不枉……俺喜欢你一回,你要答 应,再也不让你们……心烦咧!〃 花瓣儿难过地说:〃娘,你咋这么傻哩?〃 那女人苦笑着道:〃他心里对俺愧歉,又喝多咧,架不住俺……往他身上蹭偎, 在河堤上……俺这女儿身子就让他日咧!〃 花瓣儿本想问她后来的事体,可是心里替她难受,闷头抿了口酒,沉默不语。 那女人喝了口酒说:〃不想听咧?还早哩。俺没想到有了喜,一个大闺女咋能……生 娃娃哩?别人不笑话,爹还不把俺打死?俺偷偷跑到祁州的三姨家把……娃娃生咧。六个月 上,俺把娃娃……放在祁州又回来,装得跟没事人样样的。哪想到俺那干妹子心里记着那句 话,成亲四年头上托人叫俺去一趟,非要把男人让给俺,说她有病瞒着哩,得的肺痨经常吐 血块子,让俺替她接着伺候这一家子。俺说啥也不,她跪下给俺磕头,一口血喷出来溅咧俺 一身,快咽气的辰景,她才说预先吃咧点豆腐的卤。俺当时吓坏咧,因为有那句话垫底,怕 人以为是俺下的手,慌得乱咧方寸,疯跑出门叫救命先生,一头正碰上他进家。〃 花瓣儿皱了眉说:〃他以为是你下的毒不?〃 那女人惨笑道:〃那还有跑?他心里恨俺,黑灯瞎火的到俺家砍俺的人头,俺胆小没 在家,可怜俺家大小五口,都做替死鬼咧!〃 花瓣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抖颤着嘴唇说:〃他……他咋这么狠哩?〃 那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砖窑外的月亮说:〃这就是冤孽!俺有心跟他说实情,可 是他咋能信哩?俺刚露面没说话,他就得先把俺剁喽。俺一死,谁管顾孩子哩?到如今十八 年咧,俺守着他给俺留的这个傻子,不敢到河北一步,俺也没告官,咋说家人也死咧,再说…… 念想起他给过俺一回欢喜,不愿意让他蹲大牢哩!〃 那女人说完,低下头再不言语。 花瓣儿看了她的样样,哽咽着说:〃娘,你……真是个苦命人哩!〃 傻子见那女人半晌低头不语,〃蹭〃地蹿起身形,将花瓣儿面前的小半碗酒端起来吞 进嘴里,往下咽的辰景,通身打了个舒服的激灵。 那女人听花瓣儿说得动情,缓缓端起酒碗又猛喝一口,醉醺醺地说:〃你……真是个 好闺女哩!晓得不?说出窝憋了十几年的话,恩情也就一风吹咧,俺心里敞亮啊,敞亮啊… ……〃 花瓣儿欢喜地说:〃娘,跟俺回河北边吧,俺伺候你下半辈子哩!〃 那女人摇摇头,〃刷〃地变下脸道:〃俺跟他的恩情一断,仇恨就开始咧!他不问青红 皂白杀俺一家老少五口这是一,俺在祁州为他生娃娃落下毛病,两条腿成个细杆杆是二,他 守着闺女欢喜,俺守着傻子伤心是三,他说不定又有喽女人过光景,俺在这阴间半死不活地 躲他是四……〃 那女人激动地说不下去。 花瓣儿心疼地劝道:〃娘,事体过去多少年咧,咋着恩情也比仇恨好哩,别在心里放 咧。〃 那女人恨恨地仰天叫道:〃一个人就算好好活着,能欢欢喜喜几年?可他让俺白白瞎 荒咧一辈子呀!不杀他,对不住俺这半死不活的性命,不杀他,对不住他留下的这个呆傻浑 愣的废物!〃 花瓣儿惊出一身热汗,看着她喷着毒火的眼珠子,腔子里也觉得有啥东西鼓荡样样地 呼吸狂乱起来。为她感慨的辰景,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脖领子。 〃大……酒酒,大酒酒!〃 傻子忽地欢喜着嚷叫。 花瓣儿见他死盯着自己,低头一看,原来小褂被扯得敞开,露出了白白的半截子胸脯。 她不由脸一红,急忙掩上怀,狠瞪了他一眼。 傻子根本没有理会,依旧让眼珠子发直。 那女人忽然开心一笑,盯着花瓣儿红扑扑的脸蛋,淡淡地说:〃娘让你杀喽他,杀喽 他的闺女!〃 花瓣儿见她把这句话说得那么随意,吓得耳朵底子里〃轰〃地爆响,两手抖颤着不晓 得往哪儿搁放。 〃咋?你不敢?〃 〃娘,俺……〃 〃应下的话不能不算,你得还娘传你《安儿送米》的恩情。〃 〃娘,别的行,俺不敢……杀人。〃 〃知恩不报,天打雷劈,你不怕遭报应?〃 〃……〃 〃听娘的话,杀喽他,杀喽他的闺女!杀喽他俩,娘还亏三条人命哩!〃 〃他……是谁?〃 〃花、五、魁!〃 5 花瓣儿觉得正脑袋顶上炸开一个霹雳。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被仇恨逼疯癫的女人,就是爹一直不愿意提起的那个李红儿。 花瓣儿〃腾〃地站起身形,觉得天旋地转,晃着身子脱口叫道:〃你胡说,俺爹根本 没有杀过人………〃 〃你爹?〃那女人也一时愣住。 花瓣儿情知说走了嘴,身形往外磨蹭。 〃你……你是花瓣儿?那个一尺长的花瓣儿?〃借着昏黄的灯光,那女人的眼神一片 浑浊。 〃俺就是花瓣儿,你冤枉俺爹,他根本没有杀过人,再说……再说他也早死咧,俺还 想替他报仇哩!〃花瓣儿往后退着说。 〃他……他死咧?〃 〃就是让这个傻子用攮子攮死的!〃 〃你说啥?哈哈哈哈!这是报应,正儿八经的报应!〃那女人一阵狂笑。 〃他早死咧你还想杀他,俺爹咋咧,奉军杀喽晋军杀,为啥你们谁都不放过他哩! 你……你的心太歹毒咧!〃花瓣儿泪流满面。 〃活该,这是天定的劫数,这是他背信弃义的报应!可惜俺没亲手弄死他,解不了俺 心中的切齿之恨。他死咧,你还没死哩!俺要刨喽你们花家的秧,除喽你们花家的根!〃 〃傻子也姓花,你咋不杀他?〃 〃他……他算不上一个人,俺要杀的是你!〃 那女人说着,猛地探身子抓住花瓣儿的脚踝。 花瓣儿吓得魂飞胆散却不敢用脚踹她,慌忙弯腰用手使劲掰她的腕子。 那女人松了花瓣儿的脚踝,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往怀里带。花瓣儿猛地挣脱,衣襟被 扯得大开。 〃嘻嘻嘻嘻,大酒酒,大酒酒……〃傻子快活地大喊。 〃呜汪………〃 〃呜汪………〃 大白狗听见砖窑里有动静,忽地蹿到近前狂叫。 花瓣儿踉踉跄跄往窑外跑,没跑几步,大白狗〃忽〃地扑过来,张嘴叼住她的脚后跟。 她疼得一声哀叫,跌倒在地。 傻子沾酒就醉,摇晃着腿脚出来,跪在花瓣儿跟前,〃嘻嘻〃笑着说:〃俺……要摸大 酒酒,俺要娶……娶媳妇哩!〃说着,把自己的小褂脱下又要脱裤子。 花瓣儿简直吓破了胆,爬起来要跑,被傻子一把拽倒。 〃安儿,攮子哩?你那攮子哩?杀喽她,杀喽她给娘报仇解气!〃那女人往外爬着狂 叫。 傻子扳过花瓣儿的身子,死死盯着她敞开的胸脯,跟没有听见一样样。 〃畜生,你敢不听娘的话,下雨打雷要劈死你哩!〃那女人狂叫着爬出砖窑口。 花瓣儿晓得那女人爬过来自己就得死,急得脑子里轰轰乱响。 傻子死盯着花瓣儿的胸脯,愣得活像木头橛子。 〃畜生,你给娘杀喽她!杀她、日她、把她一寸寸剁喽、割喽………〃那女人越爬越 近,见傻子无动于衷,急得劈手抡过来半截子烧兔子肉的木棍。 〃啊………〃 木棍不偏不倚砸在傻子头上。 〃日……你娘哩!〃傻子回头一声臭骂。 〃畜生,你糊涂咧?又偷着喝酒咧是不?她是你的仇人,你杀喽她哩………〃那女人 有些绝望。 〃俺……不,俺要……大酒酒,俺要娶……媳妇哩!〃傻子说着,伸手朝花瓣儿的胸 脯摸来。 花瓣儿真的急疯了,劈手抓住他的手捂在一只酒酒上,嘴里喷着热气央告说: 〃安……安儿,别听她的,她是坏人,要杀……杀就杀她,杀喽她俺让你摸酒酒……〃 〃真……真的?〃 〃真……真的,天天让你摸着……睡觉觉哩!〃 傻子忽地扭头看着那女人,眼神有些凶恶。 〃畜生啊,你真浑咧………〃 那女人绝望透顶,摸到地上的棍子又朝他打来,〃啪〃地甩上他的后背。 傻子怒不可遏,〃腾〃地蹿起来,抬脚向她踹去。 大白狗极通人性,就在傻子起身的辰景,〃嗖〃地扑过来叼住他的腿肚子,再不松口。 傻子跌在地上一声疼叫,出手掏出腰里的攮子向白狗攮去。 〃嗷………〃 白狗脖子里喷出一道血线,四腿抽搐着摔在地上。 那女人见他完全迷失了心性,绝望地哭嚎:〃畜生啊,你咋疯癫成这样哩,娘……娘 不让你活咧………〃说着,抓起地上的棍子又向他后背抡来。 〃啪………〃 焦朽的木棍断成两截。 傻子一声惨叫,被脊背上的疼痛激怒,〃腾〃地站起身来,疯狂地向她没头没脑地踹 去。 花瓣儿躺在地上看得心惊肉跳。她看着他的脚一下下重重落到那女人的脑袋、胸脯和 两根细杆杆的腿上,耳中传来〃咔咔〃的声响,不晓得被踹断的是腿骨还是肋条。 那女人一声没吭,七窍流血瘫在地上。 〃嚷?嚷?你还嚷?咋……不嚷咧?〃 傻子用脚踢了踢她,见没有反应,猛地脱下裤子,用手捏攥着裆里的物什朝花瓣儿扑 过来。 花瓣儿见他疯醉成这个样样,心里晓得躲不过一劫,绝望间脑子〃嗡嗡〃乱响,身上 猛地却有了些力气,就在他扑下来的辰景,抬起右腿朝他的裆里踹去。 傻子被踹个正着,怪叫着蹲在地上。 花瓣儿跪爬起来要跑,没跑几步,又被怪叫着的傻子拽住胳膊抡倒在地。她急红了眼, 低头想在地上找个防身之物,突然看到被他扔下的唢呐,慌忙抓在手里。 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一步步向后退,退着退着,觉出脚下一疼,心里陡然涌上 一股密不透风的杀机。因为她感觉得到,脚下踩住的是那把寒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扔了唢呐,猛然蹲下身,把它抓在手里。 〃傻子,你……要不往前走,俺就不杀你,也不报……你攮死俺爹的仇咧。你要再往 前走一步,俺……俺就杀喽你!〃花瓣儿的身形定住,嘴唇抖颤着说。 傻子仿佛没听见,往前走了三步。 花瓣儿觉得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 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 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易刺进肚子。 〃唉呀………〃 花瓣儿听着那声惨叫,猛地念想起爹被攮死的景致。她的牙关还没咬紧,手里的攮子 已在他肚子里进进出出了三回。 傻子裸光光的身形倒下去,再没吭气。 花瓣儿的手抖颤着往下淌血。 〃呼………〃 砖窑前刮起一阵有头无尾的旋风,将地上的碎树叶子卷上半空。 傻子扔在地上的小褂想飞,往上蹦蹿几下,再也借不上风力,瘫在那女人身边。 花瓣儿迈了没根底的脚步朝那女人走过来。那女人七窍流的血在脸上划着横七竖八的 道道,早没了气息。 花瓣儿不忍再看,念想着她对爹的仇恨,念想着她十几年的罪受,念想着传《安儿送 米》的恩德,腿软了软,朝她磕了三个响头,一悠一颤地向北走去。 墓地里一片花白,她看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坟墓,觉得活像走在阴间的梦里。走 着走着,脑子里糊涂起来,心里分辨不出阴间和阳间究竟有啥不同。 6 掰着手指头算算,花瓣儿十三天没有露过面。 这些天,翠蛾整日整夜没有合过多少眼。她和秀池没别的事体,除了草场胡同和铁狮 子胡同一南一北地来回跑腾,就是到城北、城南和城东的城墙根子底下转悠。她们觉得花瓣 儿不是寻了短见,就是遭了歹人的暗算。 翠蛾不敢去城西,打回来的奉军大队人马全驻扎在车站附近。好在秀池终于见到毛大 顺和蛋样的另外两个弟兄,托他们在城外转了转,也没有发现花瓣儿的尸体。 秀池来了草场胡同,翠蛾哭花瓣儿,秀池哭会儿花瓣儿哭会儿蛋样,两人泪眼相见, 每次都是哭得浑身没了劲道,又相互劝解一番。 蛋样还是没有确切下落。据毛大顺讲,那次战事刚打起来的辰景,蛋样带着人马在望 都县到定州城的路上,等赶到唐河一带的柳树拨子里,毛大顺和退败的奉军早逃得无影无踪。 蛋样带的那些兵也遭了晋军的埋伏,被打得七零八落。毛大顺也听说蛋样断腿的传闻,几个 拜把子兄弟四处打听,因为死伤无数,谁也没有注意谁,所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翠蛾每夜的觉都睡不实着,总听见院里有人走动。快到半夜的辰景,她又迷迷糊糊听 见有人叩打窗棂,憋住呼吸细听,外面又没了声音。 〃谁?〃翠蛾有些疑神疑鬼,压低腔调问。 〃姨,是俺!〃窗外是花瓣儿的应答。 〃真……是你?你是人……还是鬼?〃翠蛾心里发毛。 〃是人,快开门吧!〃花瓣儿的声音也很低。 〃你从哪儿来哩?〃翠蛾跪爬起来,攥着笤帚疙瘩问。 〃河南的坟地里。〃花瓣儿小声说。 〃娘哎,还说不是鬼?你是咋死的哩?〃翠蛾的身形几乎蹿腾起来。 〃看把你吓的,俺还没死哩,快开门吧!你……你要不信就别开,俺在院里呆到天亮 算咧!〃花瓣儿有些着急。 〃瓣儿,你可别吓唬俺,俺胆小哩!〃 翠蛾说着,哆哆嗦嗦打着火镰上的绒纸,晃了晃把油灯点亮,半举着走到外屋门口。 花瓣儿见她还不敢开门,轻声道:〃姨,你咋盼着俺死哩?俺活得好好的,就是在坟 地里守咧俺爹几天,心里宽敞喽就回来咧。快开开吧,俺穿得单薄,外面挺冷哩!〃 翠蛾半信半疑地抽开门闩,外面的风〃忽〃地把油灯吹得明明灭灭,她看到门外花瓣 儿忽亮忽暗的脸,吓得几乎把油灯掉在地上。 花瓣儿晓得她害怕,往后撤了一步说:〃姨,别神神叨叨咧,你看,俺这不是好好的?〃 翠蛾仔细往她身上瞅,脸上变得欢喜起来。花瓣儿也朝她笑笑,拧身进来关了屋门。 〃摸摸,是热的不?〃花瓣儿笑着攥住她的手。 〃凉哩!〃翠蛾一惊一乍。 〃你到外边呆半天也凉哩!〃花瓣儿说着,抬手又往她的脸上摸,右手抬起来的辰景, 两个人都是一惊。 7 花瓣儿的手和胳膊上满是紫黑的血。 〃你钻血窟窿咧还是杀人咧?咋满手都是这哩?唉呀,身上也是哩!〃翠蛾一声惊叫。 〃别嚷!〃花瓣儿转着脑袋看看身前身后,又说,〃有水不?俺擦擦身子。〃 翠蛾放下油灯,到外屋弄了些水。花瓣儿也不忌讳,脱下衣裳显出浑身是血的身子, 用手巾擦洗起来。] 洗干擦净,花瓣儿牙关打着脆响,〃嗖〃地蹿上炕,钻进翠蛾的被窝里,笑着说:〃好 热乎,快上来,暖着俺哩!〃 翠蛾见她欢喜,心里〃腾腾〃跳着说:〃瓣儿,你心里真敞亮咧?啥……也不在乎咧?〃 花瓣儿敛住笑,正儿八经地道:〃姨,你晓得不?俺在河南的辰景还不想活哩,可是 过喽河到这边,才觉着活着比死喽好。你看南边埋的那些老老少少,谁不是恨不得都想活回 来哩?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俺再是个啥,只要不是死人就行哩!〃 翠蛾见她说得实诚,麻利地上炕钻进被窝,伸胳膊搂住她的身子,欢喜地说:〃瓣儿 长大咧,晓得人情事理咧,姨高兴得想哭一嗓子哩!〃 花瓣儿返身猫在她的怀里,轻声道:〃俺在河南这几天,听这边响咧几天枪炮,打得 咋样哩?〃 翠蛾说:〃先别说这,说你咋弄满身血哩?〃 花瓣儿轻描淡写地道:〃碰上攮死俺爹的那个傻子咧,顺便把俺爹的仇报咧!俺不想 说这个,怪腻歪人的,说说打仗的事体吧!〃 翠蛾叹口气说:〃有啥好说的?奉军打回来赢咧,又住在西关车站里,这回老百姓惨 透咧。你过来的辰景,看见破房子烂窝篷咧不?晋军抢喽奉军抢,年轻力壮的劳力抓走无数 哩!〃 花瓣儿惊讶地问:〃晋军不是没抢过?咋这回抢哩?〃 翠蛾咬着牙道:〃他抢啥?百姓那会儿家里没粮,秋里收好晒好他们才弄到'行宫' 咧。最后他们也没弄走,让奉军又霸下咧。王秉汉这狗日的露咧大脸,是他提前串通警察局 带人运走的。晓得不?闹半天这狗日的是奉军的特派员哩,专门回来盯着粮食的,立了功, 这会儿是啥县军管会的委员长咧!〃 花瓣儿恨得牙关〃咯咯〃脆响,大声骂道:〃天上咋不掉下个星星砸死他哩?〃 翠蛾更是恨恨地说:〃砸死他?这狗日的走着桃花运哩。城里墙上贴满他夸官的告示, 明儿还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成亲哩,光回民楼就订下二十桌酒席。俺那软骨头表哥还舔 他的屁股,白送三台大戏!花家班没咧,这回李家班逞脸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气愤,晓得她心里跟爹亲近,不由往她怀里蹭了蹭说:〃姨,别生气, 花家班倒不了大旗,俺有法子咧,只是……只是得让你帮忙哩。〃 翠蛾摸着花瓣儿光溜溜的肉皮儿,伤感地道:〃瓣儿,那天在白果树下你没见,你说 你爹咋心狠吧,俺让他说句想娶俺的话都不肯。他不说,俺也当他是俺的男人,俺变着法儿 地帮你哩!〃 花瓣儿激动地说:〃姨,俺晓得你心里跟俺爹……亲哩,让你帮俺也是正当的,李家 班要唱啥戏哩?〃 翠蛾说:〃报子上写的是《搬不倒请客》、《顶砖》还有《王妈妈说媒》,这戏是你爹传 的哩!〃 花瓣儿笑着说:〃你说咱唱啥戏才能让花家班红火哩?〃 翠蛾想了半晌说:〃还有啥?要唱圣戏《安儿送米》,就能把全定州城唱惊喽。有二十 年不唱咧,人们都想疯咧!〃 花瓣儿〃嘻嘻〃一笑,欢喜地道:〃那就唱它哩!俺在河南碰上个贵人,她传给俺咧!〃 翠蛾吃惊地问:〃啥贵人?这是真的?〃 花瓣儿不便讲李红儿的事体,随口说:〃俺不晓得她叫啥,俺把仨角儿的念白戏词全 学咧!回来的路上俺还想哩,俺演安儿,你演三娘,让秀池大娘演尼姑。你说咋样?戏一演, 不愁挣不出咱的家当!〃 翠蛾一阵欢喜,忽又为难地说:〃你大娘脾气暴躁又没唱过,怕她不应哩。〃 花瓣儿说:〃俺现在叫她亲娘咧,她不唱,看俺饶不了她呗,拽也得把她拽上台。再 说俺还真听她哼过腔腔哩!〃 二人在被窝里越说越欢喜,仿佛真的在台上唱着《安儿送米》,也看见了花花绿绿的 钱票和崭新的行头家当。 〃瓣儿,有句话不晓得当问不当问,姨……不放心你哩!〃翠蛾还是惦记她那〃石女〃 的身子,看她欢欢喜喜没了忌讳,小心翼翼地说。 〃啥话哩?咱们都是一家人,有啥不好说哩?〃 〃你……你晓得啥叫月红不?〃翠蛾还是不便直接开口,绕了个圈子。 〃咋……咋问这哩,怪不好意思的!〃花瓣儿眯着眼一笑。 〃你……有过不?〃翠蛾装作不太在意。 〃咋没哩?有多有少,赶对了还肚子疼哩!〃花瓣儿叹了一口气。 〃啊?瓣儿,瓣儿,你……你不是石女哩!晓得不?你不是哩!〃翠蛾惊喜地脱口而 出。 〃你说啥?俺……俺……〃花瓣儿一时惊讶,不晓得说啥。 翠蛾猛地撩开被子,看着花瓣儿光溜细软的肉身子,激动地说:〃你走这几天,街坊 邻居短不了磨叨,俺才晓得石女也有真有假哩,真的就是死眼的,假的……假的……唉,别 说咧,反正你有月红就不是,要是死眼的,月红从哪儿出哩?等咱唱完喽戏,俺跟你大娘一 块儿,陪你上保定的大医院看看去,回来你就好咧,晓得不?人家医生能着哩,你大娘说那 儿有个男人不正干,让他媳妇把那儿铰咧,人家医生都给接上咧!〃 翠蛾一通滔滔不绝,直把花瓣儿听得以泪洗面,半晌,欢喜得有些呆傻,小嘴张了张, 〃哇〃地大哭起来。 翠蛾见她哭,自己反倒笑,用手捅了捅她的软肋,两个人又都疯傻地笑个没完。 哭着笑着,窗户纸发了白。 翠蛾让花瓣儿再躺会儿,自己穿衣下炕拾掇饭食,刚要撩帘出外屋,猛听院里有人嚷 叫。 〃翠蛾,瓣儿有信咧不?〃 花瓣儿听出秀池的声音,坐起来想应声。 翠蛾回头欢喜地悄悄说:〃别动,让她进屋看见你再高兴!〃说着,走到外屋开了门。 〃有信儿不?〃秀池着急地问。 〃没,你那边咋样哩?〃翠蛾使劲憋住笑。 〃唉,这下没指望咧!〃 秀池说着撩帘进了里屋,猛见炕上躺着一个人,还以为翠蛾又有了相好的,慌忙往外 走。 翠蛾堵在门口,笑了说:〃嫂子,你看躺的是谁哩?〃 秀池不好意思,扭头飞快地瞄了一眼,正看到花瓣儿笑眯的眼睛。 花瓣儿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娘………〃 秀池的身形陡然定住,眼珠子瞪得溜圆,两行热泪〃哗〃地喷泻而出。 〃娘,俺回来咧!〃花瓣儿笑嘻嘻地又说了一声。 秀池愣愣怔怔看着她,脸上的肉哆嗦着,突然蹿到炕上一把撩开被子,抬手〃啪啪〃 山响地猛打花瓣儿那裸光光的屁股蛋儿,嘴里捏碎、扎疼了心尖尖样样地一声哭嚎。 〃打!打!打死你个没音子(注:方言,说话做事没准的意思)的臭闺女………〃 8 天气干冷干冷的,回民楼里却热闹,二十桌排场的筵席,从晌午一直喝到日头西沉。 起初,王秉汉端着官架子不喝,等敬酒的死磨烂缠,再加上心里高兴,工夫不大便喝 得一张脸成了酱猪肝。 吴二造还没当成县知事,不过却是这喜宴的主事。他拿捏着劲道替王秉汉喝了不少, 歪歪趔趔串屋串桌的辰景,又讲些荤腻笑话,一时把回民楼吵笑得翻了天地。 那闺女没见过如此大方的阵势,想劝王秉汉少喝又不敢张嘴,好在当兵的和县衙里的 人不让她喝,于是,拿着手巾一会儿擦王秉汉吐到桌上的酒,一会儿擦他吐在崭新军衣上嚼 得半烂不烂的菜。 酒量大的军官们喝到兴处,吵着到衙门口听李家班唱剩下的戏根儿,非要王秉汉和那 闺女陪着去。王秉汉早喝得烂醉如泥,人们哄笑着抬他从回民楼出来,一路向着锣鼓家伙的 响处而去。 李家班的戏从小晌午开始唱,刚打了三通鼓,人围得水泄不通。 花瓣儿、翠蛾和秀池出来得晚,在家里商量了半天唱《安儿送米》的事体。起初,秀 池说啥也不应,最后架不住花瓣儿的央求和翠蛾的数落,再加上晓得了花瓣儿不是真〃石女〃, 心里敞亮,终于点了头。 三人到衙门口的辰景,最后一出《王妈妈说媒》已唱了大半。 花瓣儿眼尖,一眼竟看出台上三件行头有两件是花家班的,而且有一件是她经常穿戴 的。 〃娘,咋看那行头是咱的?〃花瓣儿小声嘀咕。 〃光顾说戏没顾跟你说,白玉莲把花家班的行头卖给李家班咧。〃秀池说。 〃她真找回来咧?〃花瓣儿不解地问。 〃听说卖咧二十块大洋。〃翠蛾比划着手指说。 〃八十块也不止哩,她凭啥卖咱的?〃花瓣儿说着就要往前挤。 秀池见她脸通红,急忙拉住她的胳膊。 翠蛾过来使个眼色,又把眼珠子往西一扔。花瓣儿不由扭头西看,见站在人群中的白 玉莲正死死盯住戏台下的正中央,脸上阴沉得要刮风下雨。 花瓣儿踮起脚尖顺着白玉莲的眼神往台下捋,原来正中央是一帮面红耳赤的奉军,中 间围了王秉汉和那个穿一身红的闺女。王秉汉早醉得睡死过去,闺女用左胳膊拢揽着他,右 手不停地抹拍他的胸脯。 花瓣儿冷冷一笑,没有言语。 秀池小声说:〃这小媳妇子也是没法儿咧,蔡老板从祁州拿回了芒种的药,听说把你 气走咧,非要让她掏二十块大洋,不然别想把药拿走。要不咋卖那个数哩?〃 提起芒种,花瓣儿心里〃格登〃一下定住,半晌,咬着牙道:〃迟早俺得把行头要回 来!〃 翠蛾说:〃才不哩!有本事置办新的,让他们拣咱旧的去。〃 花瓣儿装作不在意地问:〃吃过药,好些不?〃 翠蛾摇摇头道:〃这阵子光顾找你咧,一大向没见过玉莲,不晓得咋样咧。〃 秀池猛扽一下花瓣儿的手,气恼地说:〃想他干啥?走,不看咧,一个个长得歪瓜裂 枣没啥好看的!〃 秀池扽了花瓣儿的手往外走,花瓣儿转身的辰景又看了一眼白玉莲,见她还是不错眼 珠地盯着王秉汉,不由小声对翠蛾说:〃她是不是后悔伺候芒种咧?〃 翠蛾随她俩走出人群外,撇着嘴道:〃谁就谁,俺还没见过吃回头草的马哩,舍喽肚 子扁的要圆的?〃 花瓣儿一时没听懂,等离开人群老远,小声问翠蛾:〃刚才你说的啥意思哩?〃 秀池抢白道:〃傻乎乎地听不出来?她说你和白玉莲哩!好马不吃回头草,晓得不? 不管白玉莲啥样,你不能再打那个活死人的主意,再说王秉汉又成亲咧,白玉莲肚子鼓得圆 圆的,他会再找她去?谁死谁活、谁好谁歹就这样样咧,你要再胡思乱想,俺……俺不给你 演秃头尼姑咧!〃 花瓣儿明白过来,扽了扽秀池的手笑着说:〃看你急的,俺说啥咧?你不演秃头尼姑, 俺也不给你戴孝打幡咧!〃 秀池甩开花瓣儿的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装成生气的样样道:〃俺还没死哩, 你打的哪门子幡?咒俺哩?〃 花瓣儿咧了咧嘴说:〃还打?早晨打的那块还疼哩!〃 翠蛾看她娘俩斗嘴,笑着对秀池道:〃嫂子,干脆你演安儿他娘吧,凭你这厉害劲儿, 把人逗得更哭咧!〃 9 白玉莲没看见花瓣儿。 自从花瓣儿跑出秧歌班的院门,她的心里也惦记。不过,那天晚上没有着大的火让她 变了心思,心里倒增了许多愤恨。 这阵子,她遇见的都是难上难的事体。 别看花家班的行头值八十块大洋,李锅沿听了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晓得她正在难 处,想狠压压价,贱敲下那些行头家当。得亏白玉莲使了心眼,拉起车上的东西就走,李锅 沿才软了口风,现碰现(注:方言,立刻的意思)以二十块大洋成了交易。 拿了钱,白玉莲不走,红着脸央求留在李家班唱戏。李锅沿哈哈一笑,嘴里没遮没拦 地说,就凭你的名声,你一上台,百姓还不用唾沫把台子淹喽? 白玉莲没在他面前流泪,怀揣着二十块大洋走到秧歌班门口才哭,哭完了才进屋门。 二十块大洋不算少,可这是药钱,吃了药还得吃饭,用啥买哩? 蔡仲恒讨换来的药果然管用,芒种吃了三服便尿了黄尿拉了绿屎。奉军晋军打仗这些 天,白玉莲胆战心惊地怕枪子飞射到屋里,在地上铺了被褥。她怕芒种受凉,把自己的身子 让他当褥子铺,可又怕他动起来碰坏肚里的娃娃,整日整夜侧拧着腰身甭提多别扭,几天下 来,浑身酸疼得没了来往。 芒种吃过五服药,眼珠子清亮些,肉皮也显得红润,可是饭量也大了许多。前些天, 玉亭从家里拿来点红薯面,白玉莲怕芒种吃不饱,又怕饿着肚里的娃娃,掂量着每天只弄两 顿饭。眼看着瓦瓮见了光底,明天的饭食没有着落,这才横下心来,准备要回红板柜里的钱。 白玉莲念想着王秉汉不会太绝情绝义,可是,要钱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体,所以抱了 鱼死网破的心思。本来,她想趁王秉汉看戏的辰景,当众要回那些钱。如果她开口,王秉汉 架不住丢人现眼,说不定会扔给她。可是,王秉汉醉得像死猪,她心里着急又无计可施。 眼看着戏完人散,王秉汉也让当兵的抬回宝塔胡同,白玉莲失望地走回了秧歌班。 芒种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宿,白玉莲的眼泪也流了一宿,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怀 里依然揣着那把剪刀,铁板着脸到了宝塔胡同。 屋门大开,白玉莲估摸着两个人醒来多时,没敲门就进了屋,嘴里嚷道:〃王秉汉, 把俺板柜里的钱……〃 她的话没说完,吓得〃啊〃地一声喊叫起来。 炕上,光着身子的王秉汉通身青紫,脖子里勒着一道粗粗的麻绳,舌头吐出老长,眼 珠子瞪得溜圆,被人勒得没了性命。炕角里,那闺女裸光着反绑了双手,胸脯上、腿上、脸 上全是湿湿干干的血印印,嘴巴用红裤衩堵着,鼻子里哼哼着,眼里满是恐惧。 白玉莲纵是再想杀了王秉汉,乍见这个惨景致也吓得魂不附体。她蹿上炕一把扯下堵 在闺女嘴里的裤衩,变了腔调问:〃咋成这个样样哩?啥辰景的事体?〃 闺女还没说话先流了满嘴的口水:〃半夜里……来了八个年轻的,踹开门把他勒…… 勒死咧!〃 白玉莲关切地问:〃你伤哪儿咧?咋弄得都是血印印哩?〃 闺女哆哆嗦嗦地哭道:〃没伤,俺带着月红哩,他们……他们……呜呜呜呜……〃 白玉莲心疼地问:〃欺……欺负你咧?〃 闺女〃哇〃地大哭起来:〃他们……不是人,轮着日咧好几遍哩!〃 白玉莲心里暗骂一声,叹口气道:〃晓得啥来路不?〃 闺女哭着说:〃给……给小七岁红报仇申冤哩!〃 白玉莲愣怔一下,没再说话,下炕打开红板柜,红板柜里还是空空的。她又上炕翻找 王秉汉脱下的衣裳,最后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票。 白玉莲将钱票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几张放在炕上,给闺女解了绑绳,冷着脸说: (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19 部分阅读 王秉汉脱下的衣裳,最后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票。 白玉莲将钱票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几张放在炕上,给闺女解了绑绳,冷着脸说: 〃俺的钱王秉汉全拿咧,俺是来找他要钱的。这些钱你拿着,哪儿来哪儿去吧。愿意替他报 官也行,别说俺来过,不然饶不了你!〃 白玉莲说完,瞪着甩膀子揉手腕的闺女,直到她感激地点点头,下炕撩帘走出屋子。 第十九章 花瓣儿的鼻子里还有一丝活气气。他狠了狠心,“刷”地将那把攮子拔出来。鲜血“忽”地蹿出,同时也从花瓣儿的腔子里揪扯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他的手抖得麻木,不晓得往哪儿搁放,愣怔片刻,终于晓得了它的去处,他眯着眼在大爷身上挑选,最后从脖子上飞掠而过。 1 王秉汉一死,奉军和县衙都如临大敌,乱了阵脚不说,每日每夜巡查的挨着门户探视,弄得百姓白天不敢上街,晚上不敢串门子。 翠蛾把家里拾掇拾掇,随秀池和花瓣儿搬到铁狮子胡同住。临走,她到广育堂跟蔡仲恒说了花瓣儿回来和身子的事体,蔡仲恒正恼着脸给吴二造那软了腿的媳妇点对(注:方言,安排的意思)草药,听完翠蛾的话,欢喜得直打哈哈,全忘了那一桌子草药是不掏钱的。 秀池是个笨货,平常机灵咋呼得欢实,就是学不会记不住唱词。翠蛾和花瓣儿还没说啥,她倒时时发阵子脾气,弄得她俩倒像缺了礼数样样地不好意思。 还是翠蛾想得周全,把拐着腿的兔子毛和另外三个师傅叫到铁狮子胡同。不让他们听听腔调,咋敲梆子定弦哩?所有的家当都在李家班,四个人空着手,后来秀池想出法子,让毛大顺和蛋样几个拜把兄弟从李家班硬“借”了几件必备的家什。 毛大顺他们都是血性汉子,没白跟蛋样一个头硬磕到地上,嘴里一声一声叫着“娘”,还凑了六十块大洋放到炕上。秀池不接,那几个人险些跪下哀求。他们听说盟娘要帮花瓣儿重振花家的秧歌班,第二天又从西关大老王家的绸缎庄抱来几匹各色绸缎,连绒线都买得齐全。 有了乐器家伙,反倒不敢在屋里唱,一是动静太大,二是怕被人提前听去,让李家班贪了便宜。秀池和翠蛾商量着到地洞里合练。秀池嘱咐兔子毛,把玉亭叫来常在屋里院外转转,愿意到地洞里学两句也行,只是别忘拾掇几个人的饭食。 一切安排停当,几个人猫到地洞里。 花瓣儿唱着,手脚不闲地替她们琢磨身段、手势。翠蛾手巧,唱着还剪了绸缎缝戏里的行头。就数秀池清闲,啥也不干光唱,经常让猪拱嘴咬到驴圣(注:方言,公驴的生殖器)。 地洞里每天每夜都是锣鼓家伙声,响动在地洞里窜来窜去,最后还是归到人的耳朵底子里。花瓣儿、翠蛾的耳朵快要震聋的辰景,秀池终于顺溜着连念白带唱词没了磕绊。她心里欢喜,坐在柴草铺上哈哈大笑,欢喜得像拣了宝贝的娃娃,全忘记这唱熟竟用了好几个月的功夫。 地上早下过两场四指厚的雪,掰着手一算,离过年还有八天。 兔子毛和三个师傅心里慌,想说回家看看又不好意思。翠蛾心细,把秀池叫到旁边,一会儿,秀池拿着十二块大洋出来,让他们提前准备年货,因为铁定了腊月二十六大集,在宝塔下的大场子里开唱。 秀池给花瓣儿和玉亭一块大洋,让两人买几朵头上戴的绢花和辫梢上缠的丝绳,再买些解馋的吃食。 花瓣儿这阵子猫在地洞里憋闷,乍一出来,到街上踩了白花花的雪极是欢喜。她们说笑着先到十字街西边回民杨家食杂铺里买了几块槽子糕解馋,又拉着手满街转着找换“格拜”(注:方言,做鞋用的厚纸。这里指做小买卖的货郎)的。 走着走着,玉亭停住脚步,看着花瓣儿说:“姐,要不你自己转吧,俺办件别的事体。” 花瓣儿笑道:“你小小岁数办啥哩?走吧,一会就碰上咧!” 玉亭吞吞吐吐地说:“俺不想买花咧,你给俺点钱,俺……想买别的。” 花瓣儿问:“啥?” 玉亭说:“你别管咧!” 花瓣儿看她一副小大人儿的样样,逗她说:“不说不给。” 玉亭毕竟才十三岁,扭扯两下身子,不高兴地说:“不给拉倒,俺走咧!” 花瓣儿见她使小性子,慌忙拉住她的手笑哄道:“好玉亭,别生气咧,俺都给你行不?你得说干啥哩?” 玉亭撅着嘴说:“俺不,怕你不高兴。” 花瓣儿也撅了嘴说:“不说俺才不高兴哩。” 玉亭想了想说:“俺说咧,这可是你逼俺的。玉莲姐前天上房扫雪,摔咧一跤,夜里就……小产咧,还……还是个小子哩!” 花瓣儿听完,脸色变得煞白。 玉亭嘟囔着说:“你走你的吧,俺去看看她哩!”说着,晃着两条小辫儿奔了正西。 “等等———” 玉亭走了二三十步,花瓣儿突然大声嚷叫,她转过头来一看吃了一惊。不知啥辰景,花瓣儿脸上竟换了欢欢喜喜的笑容。 “这种事体咋……咋能空着手哩?”花瓣儿向她招招手。 玉亭欢喜地跑过来:“姐,你不生气咧?” 花瓣儿脸上的涨红褪下来:“为啥生气?咱们又多咧个叫姨的,咱也成老辈子咧,这是好事体哩!” 玉亭还是不相信,直到看见花瓣儿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才欢喜地说:“姐,你晓得不?像你这么心眼子宽敞的人少哩!你以后准有大福!” 花瓣儿见她说得认真,摸摸她的小辫说:“大福不大福的吧,谁好不是好哩?” 两人又回到食杂铺,买了八斤鸡蛋和五斤槽子糕,把鸡蛋皮用染布的红颜色染了,借使食杂铺的篮子提着,小心地踩着积雪拐进了都府营。 2 芒种恢复得不错,不但能下地走路,还能干些轻活,只是嗓子完全废了,脑瓜顶也光光的不长头发。 花瓣儿和玉亭提着篮子走到院里的辰景,芒种正冻红着手在墙根里低头洗涮尿布,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花瓣儿,身形不由站起来,手里捏攥的尿布“哗哗”淌着水,把两只鞋弄得精湿。 花瓣儿看他一眼,强忍住腔子里的别扭,没说话,直接进了屋。 白玉莲盖着被子躺在炕上,乍见花瓣儿也是一惊,恼着脸说:“你……来干啥?” 花瓣儿没在意,笑笑说:“刚听玉亭说你生咧,俺过来看看,顺便拿点东西给你补补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咋不生个火,娃娃多抱屈哩?” 白玉莲没有理睬,扭头看着窗户纸。 玉亭跪爬上炕撩开被子,看着睡在白玉莲身边的娃娃,撅着嘴说:“姐,他咋这么脏哩?没你俩好看。” 白玉莲笑笑说:“他才多大个人哩?长开喽就好看咧!” 花瓣儿看着白玉莲,小心地说:“姐,让俺……看看娃娃不?” 白玉莲扭过头来盯她一眼,冷冷地道:“你没把芒种烧死,又想害他的种哩?你走,把东西也拿走,俺怕有毒!” 花瓣儿的脸通红,不解地问:“俺啥辰景烧芒种咧?” 白玉莲恨恨地说:“你敢说前阵子的柴火不是你点的?幸亏俺回来早,街坊邻居也帮忙,不然,他就让你烧死在屋里咧!” 花瓣儿吃惊地问:“俺都不晓得咋回事,你咋说是俺哩?俺为啥?” 白玉莲一字一顿地道:“你跟他有仇!” 花瓣儿满心以为自己腔子里的宽敞,会化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误解和怨恨,没想到白玉莲竟歪着嘴胡说八道,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宽敞有些不值。她也冷下脸来,声腔不高不低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哩?你跟王秉汉也有仇,他是你杀的不?俺就是想烧也不烧自家的房子,烧死你也不烧死他哩!” 白玉莲一时怔住,不晓得咋样应腔。 花瓣儿说完,觉得话有些愣,半晌,软了口气又说:“姐,再大的事体总有个完有个了,一辈子为仇怨活着多不好过哩!俺晓得你为芒种把秧歌班的家当卖咧,俺不怪你,俺以后凭本事再挣。说话这就年根子底下咧,咋着也得割几斤肉,俺这几天忙,顾不上,明天让玉亭拿点钱过来,以后有难处千万别遮拦,大人再有解不开的疙瘩,别连累喽小辈儿,娃娃还长哩!” 花瓣儿说得实诚,白玉莲愣了,没法不信她的话。 花瓣儿只想把心里话说干净,没再理会她的反应,正了脸色对看娃娃的玉亭说:“玉亭,你走不?” 玉亭下了炕,没遮没拦地对花瓣儿说:“姐,真稀罕,你也看看,俺头一回看这么小的娃娃哩!” 白玉莲有些激动,颤着腔儿道:“瓣儿,刚才姐说的是糊涂话哩,看看娃娃吧,等他大喽还伺候你哩!” 花瓣儿身子没动,平静地说:“姐,不光你糊涂,俺也糊涂哩!晓得不?俺现在心里愣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咧,这还是十二三岁的辰景,谁跟谁还都亲,谁跟谁还都没仇哩!” 花瓣儿说得平淡,白玉莲听得泪流满面,抖颤着说:“瓣儿,瓣儿,别说咧,姐也是心里不好受哩,好歹芒种能活动咧,你要是放不下他,就……就搬过来,咱仨一块儿过哩!” 花瓣儿摇摇头:“不给你们填堵咧,再说俺还有新活法哩,以后遇上个对俺好的,俺就把这条命托给他。对咧,俺忘给你们说咧,俺验过咧,压根儿就不是石女,那是……人们瞎说哩!” 花瓣儿本想说芒种胡说,想想又改了口。 白玉莲听罢,腔子里酸的、苦的、麻的、辣的全翻上来,像在冰天雪地里做了个大夏天的梦,一时愣住。 花瓣儿不想再多说,转身从屋里出来。 芒种愣傻地站在院里,手里的尿布掉在地上,嘴巴张得没法儿合拢。 花瓣儿料到他肯定听见了刚才的话,但已不再在乎他是否后悔、难过,只是用以前没成亲的辰景那种腔调,热热乎乎又寡淡地说:“哥,二十六大集……妹子在塔底下唱《安儿送米》,要是想听,就去哩!” 芒种浑浊的眼珠子看着花瓣儿的背影,突然明白把一个好好的肉身子扔了,他扔得太远,远得像从污浊的人间到透明的天堂。 3 腊月二十五后半夜,北风从云彩肚里掏扯出大片大片的雪絮花子。 天刚放亮,秀池开门出来,雪倒是停了,脚面陷进去一拃多深。 因为要唱《安儿送米》,花瓣儿、秀池和翠蛾都激动得睡不着。仨人说了半宿话,又半疯个魔(注:方言,神经兮兮的意思)地对了半宿唱词,等爬起来拾掇好饭食吃了个饱,外面已是红彤彤一片。 花瓣儿欢喜地出来,往东望了摞在墙上的那个圆盘子样样又大又红的太阳,使劲鼓着腔子吸口清亮亮的空气,又跑到窗台边舔了口新崭崭的雪,心里觉得极是痛快。 腊月二十六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往年这天,街筒子里挤不过来挤不过去的,都是买卖年货的人。 花瓣儿本不想过分张扬,可是腊月二十四这天李家班到街上贴告示,要在塔底下唱连台大戏。她心里忿不下这口气,找到广育堂的蔡仲恒,用写对联的红纸也写了二十几张告示,连夜贴到李家班的告示旁边。 定州人二十年没听过《安儿送米》,猛见告示还不敢相信,奔走相告着约好了要看究竟。有的街长虽不相信,但是冲小七岁红的名头,提前到铁狮子胡同撂下定金订了戏。仨人掐指一算,除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不唱,街轮街地要唱到正月二十一。 秀池怕迟了街上人多不好走,也怕到塔底下没有唱戏的地方,提前和兔子毛定规好了时辰。兔子毛和三个师傅一到,大伙七手八脚把行头家当装在车上便奔了正南。 腊月二十六赶的就是早集。 路上,一溜一行拉扛着整扇、半扇猪的人们脚步匆匆,见了花瓣儿都不由得上下打量半晌。花瓣儿晓得他们以为自己是个石女,反倒朝他们和善一笑,人们弄不明白她的笑,心里疑惑着,嘴上忙问是不是真有《安儿送米》的事体。花瓣儿不说话还是点头微笑,人们心里有了底,央告唱晚些,因为卖不完肉没法儿听戏。 塔底下早聚了半数的人,肉市、菜市、炮市、布衣市和蘑菇、木耳、肉料市分得极清。 李家班来得早,花瓣儿她们到了塔底下,李家班那简陋的戏台已搭了半截。 秀池扯了一下翠蛾的衣袖,悄声说:“看,狗日的还搭咧台子哩,咱们站在地上唱,有人看不?” 翠蛾撇着嘴道:“金銮殿好,唱得孬照样让皇上杀头。” 秀池又问:“你不怕锅沿咧?” 翠蛾看了一眼戏台说:“凡事都有清有完。俺怕他,是那会儿糊涂,俺亏欠他啥?他又给俺啥好处咧?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和瓣儿他爹的事体,他咋不找账哩?有本事管他家里人去,俺跟他还隔着好几个娘的肚皮哩!” 翠蛾的话音刚落,李锅沿从戏台上出来,看见她和秀池说话,走到跟前不阴不阳地对她说:“妹子,你这胳膊肘疼不?” 翠蛾看他一脸劳乏、死样的寡相,猜他肯定和媳妇的事体彻底崩了,有心臊他几句,又不落忍,只好不冷不热地道:“嫌俺往外拐咧?俺觉得是正当哩!” 李锅沿讥笑着说:“正当?花五魁临死都不愿意说娶你,你愣往上贴啥?还有脸折腾着撺忙哩!” 翠蛾没想到他下嘴挺狠,冷下脸来道:“娶不娶是俺的事体,俺愿意往上贴。你咋晓得俺是撺忙?今天俺还唱哩。花五魁不是传你《王妈妈说媒》咧?俺再传你《安儿送米》。你要想学,把台子拆散,住喽锛凿(注:俗语,停下来的意思)过来!” 李锅沿见她不像以前那个样样又敬又怕,脸色“忽”地更加难看,往地上啐口唾沫,恨恨地说:“贱货,不晓得谁近谁远!” 翠蛾晓得他的肚量,不由气得面色煞白,翻了脸说:“俺再贱,好歹也是在家里等着花五魁日哩,不像那个谁,在家里把屁股洗白喽撅到别人炕上去,俺跟她差远咧!” 李锅沿听罢,脸上青紫光烂。 秀池明晓得翠蛾说的是李锅沿的媳妇,故意询问:“你说谁?是跟刀枪街修脚的马老锤靠着(注:方言,姘居的意思)的那个烂逼货不?马老锤往外说她裆里那两片东西大得出奇,忽忽闪闪的像鸡冠子,笑死个人哩!” 李锅沿架不住这么狠巴的揭短、羞臊,一张脸又变回惨白,哆嗦着嘴唇说:“贱货,今天你要回去,俺算饶喽你,不然,俺……俺砸喽你的狗腿!” 说完,转身而逃。 翠蛾想“哈哈”大笑,突然也变了脸,跳着脚大喊:“李锅沿,你也听着,今天俺要不让你白搭这戏台,俺自己舔自己的脚后根!” 翠蛾嚷出这嗓子,觉得心里透亮,仿佛吐出了多年憋堵在腔子里的闷气。 秀池附和着说:“对,咱今天就是一个钱不挣,也和他摽到底,反正街上撂下定金咧,今天顶算跟大伙见见面,花家班又开始唱戏咧!” 花瓣儿看看李家班的戏台,也激动地说:“他不走,咱就唱,一直唱到他散摊子。走,咱这就开始打通(注:行话,唱戏前先敲一阵锣鼓),让他搭着戏台也没劲!” 仨人说着,选中一片挨着肉市的地方,卸下车上的东西,兔子毛和三个师傅敲打起来。 锣鼓家伙一响,很快有人围上来。大伙都听说花瓣儿要唱《安儿送米》,做着买卖的无法脱身,心里着急,不当家不做主的年轻后生们正闲逛,老远就奔过来,嘴里相约着嚷嚷。 “走哇,看石女唱戏去!” “别你娘瞎说,咋这么糟践人哩?” “蛋,别跟俺一块儿,你嘴臭!” “你们没听说她是石女?俺咋是瞎说?” “你娘还是哩,咋生出你咧?” “狗日!” “你狗日!” 4 人越聚越多。 花瓣儿踮起脚尖,从人缝里见李锅沿站在一人高的戏台上,正看着这边的景致发愣,不由心里一阵欢喜。 打罢三通鼓,花瓣儿、翠蛾和秀池换好行头打好了脸。 花瓣儿看一眼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飘飘一个万福。 “大爹、大娘、叔叔、婶子、大哥、大姐们,花家班没忘喽你们,趁二十六大集热闹,又出来让大伙欢喜咧!不过,今天估计大伙欢喜不了,得哭上好几鼻子哩。因为唱的是二十年没跟大伙见过面的《安儿送米》,这是秧歌的圣戏也是大苦戏,想高高兴兴赶集的,眼窝子浅的,心眼子软的,千万别看别听。俺怕你们哭起来没清没完,忘喽买年货不算,回家还得挨媳妇骂挨男人打哩!”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花瓣儿又说:“今天大伙来着咧,看戏听戏不要钱,就是想让大伙四下传传名,花家班的大旗又戳起来咧。今天人多,出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帮着打打圆场,别嫌费劲,你在圈里头,离俺最近,听得最真哩!” 六七个后生挤到跟前自告奋勇打圆场,回身朝人们作了揖,然后嬉笑着把人们往后推。 开了唱,花瓣儿心里有股子冲动,恨不得一口气唱完,让听戏的人把眼泪流尽。原先在地洞里练的辰景,她还没想到要把这出戏唱到哪种悲伤的程度,等站在人群里张了口,猛觉得这七岁的安儿就成了自己,不由得念爹想娘,嗓子眼哽咽起来。 翠蛾自从十几岁不再学戏,多少年没想过在人前张嘴,锣鼓家伙一响,心里“扑通通”跳得没个收救。她看着花瓣儿唱到忘情处落下泪来,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更是断了连线,“噼里啪啦”坠掉到衣襟上,洇湿一片。 就数秀池紧张,刚张嘴的辰景,险些发不出声音。她晓得唱戏疯子、听戏傻子的道理,却没体会过唱戏也是一种过瘾,唱着听着,见她俩眼泪一溜一行地流着,不由地也是哭了个大放悲声…… 花瓣儿(安儿)唱:正跟老娘来讲话,想起布袋还在山门中。安儿走出大殿外,看见布袋泪洒胸。上手攥住布袋的口,拉拉扯扯往前行。口袋撂在大殿里——— 翠蛾(三娘)唱:连把冤家问几声,莫非是你奶奶给的米? 花瓣儿(安儿)唱:俺奶奶并没有疼娘的情。 翠蛾(三娘)唱:莫非是你爹爹给俺的米? 花瓣儿(安儿)唱:俺爹爹也没有疼娘的情。 翠蛾(三娘)唱:想必是狗子你偷来的米,畜生你逃学到庵中,说喽实话还罢了,不说实话为娘不答应。 花瓣儿(安儿)唱:未曾说话搭下身,养儿的老娘要你听。奶奶听咧外人闲言语,把俺生身的娘亲赶出大门庭。自打老娘出门去,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一天她供俺一升米,十天她供俺米十升。应吃一碗俺吃半碗,应吃一升吃半升。一个月积攒一斗米,孩儿俺逃学到庵中。孩儿要是偷来的米,肯定是细米一般同。孩儿要是积下的米,必定是大的大、小的小、青的青、红的红。老娘要是不相信,打开布袋看分明。 翠蛾(三娘)唱:三娘抓出细米看,果然不是一般同,冤家有咧疼娘的意,积下细米送庵中。站在殿间一声叫,再叫师傅你是听。冤家背米将俺看,快将冤家口袋倾。布袋付给儿的手,快快回到咱家中。免得你爹生喽气,免得你奶奶骂几声。你要是不听为娘的话,别怪为娘用棍刑。 花瓣儿(安儿)白:狠心的娘啊!孩儿南学堂念书,书背不过要挨打。孩儿回家用饭,奶奶不叫吃,追到前院也要挨打。孩儿背米探望老娘,实指望有些好处,没想到老娘见喽也是要打。俺那狠心的娘啊!(唱):安儿一阵好伤情,狠心的老娘尊上几声,孩儿俺哭来哭去哭渴咧,要喝师傅茶一盅。 秀池(尼姑)唱:尼姑烹茶前殿进,看见安儿面前迎。一杯香茶往外递——— 花瓣儿(安儿)唱:安儿不接着手迎。师傅在上受一拜,施礼跪在地流平。拜你不为别的事,你待俺老娘好恩情。残茶剩饭别喂狗,让俺老娘把饥充。破衣烂鞋别损坏,让俺老娘隔寒风。安儿以后得喽好,一层恩德报十层。……今天母子见一面,不晓得何时再相逢。忽然心中生一计,不晓得能行不能行。用脚蹬住米口袋,使劲撕个大窟窿。 翠蛾(三娘)唱:有心给儿缝口袋,他奶奶看见俺的针脚可不行,想来想去把师傅叫,劳动师傅把口袋缝。 秀池(尼姑)唱:拿起针纫上线,上边补个大补丁,俺晓得安儿不愿走,这娘儿俩果真不是一般的亲与情。 花瓣儿(安儿)唱:盼着师傅缝得慢,好叫安儿多看娘几眼,眼见布袋缝纫好,眼里流出两行泪。 翠蛾(三娘)唱:俺晓得冤家心眼细,想跟老娘多呆会儿不愿意去,怎奈你的爹爹奶奶心忒狠,把俺轰出家门踹出去。咱娘儿俩好比一群鸡,每天寻食在山里,黄莺儿过来踏一掌,东的东来西的西。(哭介)安儿,俺那懂事的儿啊——— 花瓣儿(安儿)(哭介):娘,俺那难见上面的娘啊——— …… 花瓣儿唱着念想没见过面的娘,翠蛾唱着念想给她欢喜和悲伤的花五魁,秀池唱着念想她们的苦楚,还捎带着琢磨尼姑跟寡妇的不同。 三个女人在人群里流着泪,嗓子眼里打着哽,能不把一出本来就苦的戏唱热闹?刹那间,看戏的相跟着哭声一片。 戏刚唱完,花瓣儿、翠蛾和秀池没来及擦眼泪,众人也还都没缓过神来,猛听西边一片乱糟,赶集的人们四散纷逃。 “不好咧,土匪抢集来咧———” 不晓得谁在塔上高喊一声,众人吓得变了颜色。 5 花瓣儿顺着声音仰脸观看,高入云端的塔上也挤满了人,每层都有黑乎乎的脑袋。 塔上的人清楚地看到广场里的景致,吓得纷纷沿着螺丝梯磴往下跑。 “别跑咧,土匪不上塔,别再出喽人命!” 有人粗着嗓子喊叫。 人们猛醒过来,不再往下跑,又从塔窗口探出脑袋向下观瞧。 塔上的人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下面四个蒙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直奔肉市而来。马在疯跑的人群里乱踏乱撞,眨眼之间,马屁股后面躺倒一片。 “啪———” “啪———” 为首的土匪抬枪照着两扇挂在木杆的猪肉就是两枪。卖肉的看到那两个圆圆的枪眼,顾不上护财,仓皇逃命。 “弄走———” 为首的土匪喊了一声,另外三个人骑马来到木杆前,各自从背囊里拿出套了环环的双头钩,猛一叫劲,六扇猪肉便左右分跨在马背上。 高头大马“踏踏”原地打着旋,马上的土匪提缰绳等头儿发话。 为首的土匪那双鹰一样样的眼珠子从人群中掠过,一眼发现画了眉眼、搽了胭脂的花瓣儿。他两脚用力一磕马肚子,手里的枪揣回腰里,胳膊随着“稀溜溜”的马叫探了出去。 花瓣儿、翠娥、秀池正为突来的景致发傻,猛见大马飞驰而来,慌得掉头就跑。那土匪拨着马头直追花瓣儿,到近前哈腰将她从地上抄起来,带进怀里。 花瓣儿觉得身子腾空,吓得一声惊叫。 翠娥、秀池听到叫声再看,花瓣儿已被土匪带着向西而去。两个人满心以为前一阵子的乱糟事体过去,日子变得安稳下来,单等着过完年唱完戏到保定的大医院给花瓣儿看病,没想到偏偏又遇上抢集的土匪,这才叫老天不睁眼,气死打更的,折磨人的苦命咋就没清没完哩? “来人呀,截住白马———” “你们行行好,截住他———” 二人呼天抢地喊救命,没有人敢往前凑,反向后闪避。 突然,西边人群里蹿起一道身影,横挡住那匹马的去路。那人手里抓着一根三尺长的秤杆子,并不开口说话,眼珠子里泛着血红血红的杀机,恼怒得活像一尊瘟神,直向马上的人扑来。 土匪勒住缰绳,刚要掏枪,忽又变了主意,缓缓抬起粗长的马鞭。 花瓣儿在马上乱踢乱蹬,看清了地上那人的相貌。 那人看着土匪手里的马鞭,不躲不避,劈手用秤杆子朝马头扫来。 “啪———” “啪———” 一闷一脆的两个动静几乎同时爆响,但还是鞭梢快些,就在秤杆子横扫到马头的辰景,鞭梢早在那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印了一道血槽。 这一鞭力道大,血从脑顶门流下,皮开肉绽。他身形晃了两晃,愣是没有挪动脚步。 高头大马挨了一记横扫,前蹄腾空着嘶叫。 土匪气极败坏,猛地拨转马头,让马屁股对准那人,手里的鞭杆狠狠戳向马肚子。高头大马全身一阵紧绷,后腿高抬着向后趵去。 “当———” “咔嚓———” 几声肋骨折断的动静响过,地上那人的身形忽地飘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弯弯,一声未吭摔到两丈开外的人群里。 众人惊叫着闪避,等定睛细看,那人鼻子嘴里喷出浓血,绝气身亡。 花瓣儿扎着脑袋从马脖子下看到这番惨景致,疯了样样地一声痛嚎,几乎将清亮亮的嗓子撕破。 “哥———” 6 从定州城往西不到六十里,便是曲阳县境内的嘉山。 嘉山不高不大,也就绵延五六里,山前山后那一片片苍翠的莽林却格外阴森。早在三年前,莽林里聚集了流氓、恶棍、混混、兵痞和一些穷人家吃不饱饭的后生。他们以林里的娘娘庙为营,四处打家劫舍,强抢横掠,周围邻县的百姓苦不堪言。 从腊月二十六开始,林子里除了几个看守庙门的,七十多号人分三拨扑向定州、唐县和完县。别看到定州塔底下肉市抢年货的只有四个人,城外早备好的马车上都藏着枪手,单等年货上了车“轰轰”一阵扯呼。土匪手里有枪,胯下有马,谁敢往前追上半步?再说追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家的东西孝敬了这些歹人。 花瓣儿横担在马上被为首的土匪带到城西,起先还蹬腿哭骂,想后仰起腰杆从马上翻下来,可是那人的左手死死摁着她的腰眼儿,根本动弹不了。后来,腔子里颠得没了来往,把早晨吃的饭食吐了个干净。等蒙脸堵嘴又被扔到车上,她前心后背紧贴着冰凉邦硬的猪肉扇,全身就像散了骨架,只剩下鼻子里一点游丝样样的活气气。 天黑之前,马车到了嘉山脚下。 山里的风刮得愣,弯道全被厚雪封住。 放哨的土匪看见马车,忙不迭地带了家什接货。 为首的土匪见她说得显露,急忙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满腮帮的卷卷胡子,对接货的土匪说: “他俩哩?” “回大爷,二爷没回来,三爷后半晌回来趟又奔唐县咧。” “哈哈,这小子,就属他不沾还属他利落。俺不能在他屁股后头闻味儿,呆会儿再走趟定州。”说完,吩咐手下人从车上搬东西。 出来接货的土匪们掀开苫布,见车里有个女子蒙脸堵嘴跟猪肉挤在一起,愣了愣没敢问话,七手八脚将花瓣儿抬进了庙门。 娘娘庙的大殿里灯火通明,为首的土匪让大伙赶紧填饱肚子,又对添灯油的一个小土匪说:“去,把你二奶奶请来,俺有话说。” 小土匪答应一声撩帘出去,工夫不大,进来一个端着一盆热肉的媳妇。 媳妇二十四五岁,穿着崭新的红衣红裤,通身像一把燃着的松明,头上盘着的一绺绺乌丝绾着花样,更像极了松明袅袅升起的青烟。她长得好看,只是眼角眉梢透着股子骚劲儿。 媳妇迈着碎步过来,将铜盆放到桌上,拧着水蛇小腰坐在为首的土匪旁边,笑着说:“大哥回来够早的,保平他还没回来哩。饥咧不?俺从灶房弄咧点拆骨肉,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说完,身子往下一塌,用桌面挡住胸脯,解开脖领上的搭扣,从两个酒酒间抻出一瓶酒,放到八仙桌上。 为首的土匪看着那瓶酒,脸上满是惊讶之色,用手摸了摸,酒瓶温热温热的,不由尴尬地说:“弟妹,你,你这是……” 媳妇浅浅一笑:“妹子晓得大哥喜欢喝温酒,捂……捂咧一后晌咧!” 为首的土匪面上一红,没说话,慌忙抓了几块肉丝送到嘴里。 媳妇瞟他一眼,撅着嘴悄声道:“咋?大哥没见过这个样样温酒的?俺这是跟俺娘学的,俺娘给俺爹这么着温咧一辈子。用酒酒温酒,酒格外香哩!你尝尝。”说着,拧开瓶盖倒了小半碗酒,推到他面前。 为首的土匪不好意思地说:“那……那身子多凉哩!” 媳妇“噗嗤”一笑说:“妹子就待见大哥这好心眼,晓得体贴人,不像保平整日价胡吃闷睡说不出个好听的话。他不心疼俺,俺也不给他温!”说完,辣辣的眼珠子直盯着他看。 为首的土匪避开她的眼,端起碗将酒喝干。 媳妇伸手又要倒酒,他慌忙站起身道:“不喝咧,趁天黑再走趟定州。俺弄来个戏子,模样长得不赖,在俺那头炕上扔着哩,估计道上冻坏咧。等她缓过劲来你劝劝,好歹让她欢欢喜喜留下,你也有个伴。” 媳妇听罢,脸上一惊,忽又堆起笑容,垂着眉尖软了声腔说:“大哥真是的,憋不住喽也不言语一声,这……显着妹子多不体贴人哩!” 为首的土匪正儿八经地道:“弟妹净说笑话,快把大哥吓着咧!咱出来混的,义字放在脑袋上顶着,一是一,二是二。俺晓得二弟他……身板不行,再不济,你就是闲慌十年八年,他的一亩三分地也不能动哩。自从你嫂子难产死喽,俺还真没动过心思,这戏子长得……让人心里痒痒,俺想跟她做长远夫妻哩,俺不想硬来,没意思!” 媳妇闻言,不敢再说旁的,眼睁睁看他撩帘出去,偷着叹口气,转身出来奔了他的屋子。 7 林子里的娘娘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三间正殿的两厢都有配房,老大土匪住东厢,老二、老三分住西厢,其余七十多个土匪住在和娘娘庙一墙之隔的功德院里。 媳妇冲把门的小土匪点点头,小土匪急忙撩开门帘。 屋里亮着灯,花瓣儿依然被蒙脸堵嘴反绑着手脚扔在火炕上。媳妇将花瓣儿脸上的布解下,又扽出堵嘴的手巾,仔细瞄了瞄,“嘻嘻”笑着说:“老天爷,你长得到底啥样样哩?吓死人咧!” 花瓣儿让土匪抢来的辰景,脸上描过眉、搽过胭脂、涂过鲜红的嘴唇,一路上蒙着布颠簸,脸上蹭得黑花红花一片,不但看不出原来的长相,反倒像个鬼怪。 花瓣儿的嘴被堵得酸痛,说不成话,直把眼珠子转得来回晃荡,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看看!看看!怪好的身子冻成啥咧?俺把火拢大点。你饥不?弄点肉再煮碗姜丝汤给你驱驱寒。”媳妇摸摸花瓣儿的肩膀,起身到门外对小土匪说了几句,转身回来的辰景,从木架上拿过手巾,扔进铜盆里。 花瓣儿的嘴利索些,低声哀求道:“姐,放喽俺吧,俺不想在这儿哩!” 媳妇拧着手巾说:“大哥没话,俺都不敢给你松绑绳哩。到哪儿说哪儿,这儿不挺好的?呆几天就惯咧!” 花瓣儿央告着说:“姐,看你也是个好人儿,咋跟土匪混混哩?你放喽俺,咱一块走!” 媳妇笑笑没说话,给花瓣儿将脸擦净,缩了脖子审看两眼,笑脸忽地冷下来道:“怪不得他动心咧,长得还真是仙气得了不得,你是唱戏的?” 花瓣儿哀声说:“俺是唱秧歌的,没爹没娘咧,你发发善心放俺走吧,俺以后好好报答你,行不?” 媳妇阴沉着脸道:“俺就是想放你,眼下也不敢。大哥翻脸不认人的脾气厉害,连他俩兄弟也怵三分,别说俺咧。” 花瓣儿哭了,哽咽着说:“姐,你好好想想法子,俺想早点回定州哩!” 媳妇思忖片刻,悄声说:“法子倒是有,不过你得处处听俺的。” 花瓣儿心里打个激灵,着急地道:“姐,你说吧,只要让俺逃出去,啥都听你的!” 媳妇假装伤心地说:“其实,俺也是让他们二爷从唐县抢来的。可俺跟你不是一个样样,俺是个寡妇,街筒子里的臭男人们都想占俺的便宜,后来到喽这儿,俺倒觉得心里安稳咧,天天不愁吃喝穿戴,也就不想走咧。俺看你身世可怜,成心想帮你一把,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走成喽啥都好,走不成打死骂死,不能漏俺半个字哩!” 说完,死死盯着花瓣儿看。 花瓣儿猛点着头说:“姐,你放心,俺不是没仁没义的人,你说吧,让俺咋着哩?” 媳妇扭头看了看厚门帘,低声说:“这几天谁都不敢放你,要等到他们都回来才行。俺觉得过年他们肯定要大喝一场,到那辰景你机灵点儿,嘴皮子甜点儿,让大哥没喽戒备,你才有机会。愣顶着,把你捆得死猪样样的,你咋跑哩?” 花瓣儿不太明白她的话,问道:“俺咋机灵咋甜哩?” 媳妇笑道:“哄男人你会不?他让俺来归劝你,你就装作归劝成咧,欢欢喜喜的,有情有义的,他一高兴喝个大醉,俺再悄悄把你送走,不就行咧?” 花瓣儿想了想,为难地道:“俺不会装得欢欢喜喜哩!” 媳妇有些失望,数落道:“还戏子哩,台子上咋唱男欢女爱的?给他抛个眼就把他美坏咧!这你要干不来,俺没法帮你咧!” 花瓣儿沉吟半晌,抬起头来说:“行,俺豁出去咧,可万一……万一他当喽真咋办哩?” 媳妇阴阳怪气地说:“大不了让他日一回,睡着喽再跑更稳妥。” 花瓣儿的脸“通”地涨红:“俺不,死也不!” 媳妇看着她急眼的样样,突然“噗嗤”一笑:“你真一根筋,真要到喽那个火候,你说是日一回跑喽上算,还是让他不放你,天天日上算哩?” 花瓣儿根本没想过这种算计,一时傻了眼,不晓得咋着更好。 媳妇有些不耐烦,斜睨着眼珠子说:“得咧,别前前后后地算计咧,你要有真本事,上来三八九点把他灌醉,啥事体也就没咧!” 花瓣儿脸上一喜:“俺咋……咋灌他哩?” 媳妇白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这还用俺教?俺不愿意费这个闲心思,灌醉喽你就跑,灌不醉就让他日,反正……” 她的话没说完,院里有人喊叫。 “二奶奶,二爷回来咧!” 媳妇慌忙站起身,不阴不阳地道:“那个完蛋货回来咧,俺去照应照应,你好好想吧,谁也替不了你!” 花瓣儿的心活像被刀子割下来,又腌上一把粗盐,疼得没处招领。 8 土匪们狂抢数日,大年三十下午,枪枪杠杠回到娘娘庙。 天还没太黑,大殿里早已灯火通明。人们走马灯样样地拾掇年货布置酒席,每个人脸上都是喜庆的笑容。 外面,下了两天两宿的大雪没停。仰头望去,转着圈圈的一溜溜山脊,白惨得软软乎乎。天上地下都是素的,只有庙里一片火红。 大殿正中的三把椅子擦得锃亮,自然是为大爷、二爷和三爷准备的,下推手有两排木凳分别是八大天罡和十二地煞的座位。 这二十个人早已到齐却不敢落座,他们在等中间的三个头领。 “大爷、二爷到———” 门外传话的小土匪一声高喊,众人“刷”地分列两厢。 小土匪在外面将厚厚的皮门帘撩开,笑着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位便是抢花瓣儿的那个土匪———大爷。大爷长得个头不算太高,面也不恶,眼珠子里却有股硬邦邦的杀气,纵是笑着也吓人。他还是那天的打扮,只是新刮了胡子,腮帮子一片青黑。二爷倒是温和,像个教书先生,身上那件蓝色长袍刚缝好,布面还带着没抻平的褶子。 “请大爷、二爷入座!”众人恭敬地齐声说。 大爷微微一笑,拉了二爷的手,稳稳坐在当中的椅子上,又把手向下按按,示意众人坐下。 众人不敢坐,齐把眼珠子盯向那把空椅子。 “你三爷哩?”大爷扭头问小土匪。 “回大爷,三爷拾掇拾掇立马就来。”小土匪慌忙应答。 “扶他过来,这些天累着他咧!”大爷又说。 小土匪朝站在门口的两个人使个眼色,刚要出去,忽听门外有人高喊。 “三爷到———” 话音还未落到地皮上打滚儿,低头弓腰进来一位又高又壮的大汉,满面的络腮胡须足有三寸。 “请三爷入座!”众人同声高喊。 三爷朝众人拱拱手,示意大伙落座,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空椅子旁边,看到刮了胡子的大爷,“哈哈”大笑着用手点说:“大哥,你看你这副样样,咋这么别扭哩!” 众人见他指着大爷的鼻子说话,脸上不由一紧。 大爷并不恼怒,反倒不好意思地摸着下巴“嘿嘿”笑道:“咋?看着不顺眼咧?过年图个新气,俺?(精彩小说推荐: ) 骚戏 第 20 部分阅读 众人见他指着大爷的鼻子说话,脸上不由一紧。 大爷并不恼怒,反倒不好意思地摸着下巴“嘿嘿”笑道:“咋?看着不顺眼咧?过年图个新气,俺把它刮咧!你不刮刮?” 三爷直着右腿坐下又说:“好不容易长的刮喽多可惜,俺这都两年多咧,媳妇都不如它亲哩!” 二爷见两人逗趣,假装不高兴地说:“欺负人是不?欺负俺没胡子是不?当着矬子别说短话,俺要想不开寻喽绝路,可是让你们臊的!” 二爷一番话将众人逗得哄堂大笑。 大爷清清嗓子欢喜地高声道:“弟兄们,今儿是大年三十,这几天都辛苦咧,别的话不说,多喝点解解乏,来,先干一碗!” 众人齐端酒碗,一饮而尽。 三爷放下酒碗,小声对二爷说:“嫂子哩,咋不过来热闹热闹?” 二爷说:“灶房拾掇菜哩,这场合还少得了她?” 二爷正说着,那媳妇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年糕进来,嘴里叫道:“别光顾喝,刚出锅的,尝尝。” 三爷伸手夹了一块年糕刚要往嘴里放,大爷抢过来搁在盆里说:“老规矩,三碗过后再吃菜。” 三爷左手端碗的辰景,又把年糕夹起来咬了一口,笑道:“这是干粮,不是菜!” 大爷见他顽皮,开心地说:“今儿过年,大哥给你破回例,来,第二碗!” 有人给那媳妇在三爷旁边搭了座位,三爷起身想让她挨着二爷,被她笑着止住。 三碗过后,三爷端起酒碗对大爷说:“大哥,俺头一回在庙里过年,好听的话不说,感谢大哥收留小弟,干!” 大爷一饮而尽,放下酒碗说:“三弟,咱一个头磕在地上就是亲的,要说感激还要感激你带来的那四十杆大枪哩!” 三爷端起碗又对二爷说:“二哥,难得你瞧得起俺这粗汉,你酒量不行,随意,小弟干喽。”说完,端起碗一饮而尽。 二爷没说话,将酒喝干,斜着茶碗向他照照底。 三爷心里高兴,笑嘻嘻地对那媳妇说:“嫂子,大过年的俺也没啥见面礼,在唐县弄了个玩艺儿,看看喜欢不?”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亮闪闪的玉镯。 媳妇惊喜不已,嘴里“啧啧”叫着,欢喜地说:“三弟,你真行,这是好宝贝哩!来,给嫂子戴上。” 三爷看她伸出白细的手腕,不好意思摸她的手,反把玉镯递给二爷。 二爷笑着说:“三弟,你嫂子晓得你没摸过女人,更没准备压岁钱,摸摸手两顶咧!” 三爷被说得面红耳赤,但也不好驳那媳妇的面子,憋住一口气,将玉镯戴上她的手腕。 二爷笑着拍了拍三爷的肩膀,又扭头对大爷说:“大哥,听你弟妹说,咱庙里来咧个唱定州秧歌的戏子,咋不让她出来见见?” 三爷闻言,神色一愣,但是没说话。 大爷看着那媳妇说:“俺一直没工夫看她,事儿咋着哩?” 媳妇笑了笑说:“妹子还有办不成的事体?早劝说好咧,她欢喜着哩!” 大爷喜出望外,连声道:“叫她来,叫她来,让大伙见识见识!” 媳妇离了座,脸上挂着极为神秘的笑样样走出大殿,工夫不大,领着一身红衣红裤的花瓣儿又走进来。 9 花瓣儿脸上搽了官粉,嘴唇涂得猩红,一头青丝还抹了桂花油,有几分清秀,还有几分妖艳。 那媳妇一身红衣红裤在大殿里早就显得喜气,再有花瓣儿的一身新衣和仙女样样的脸蛋,大殿里忽地亮堂起来。 八大天罡、十二地煞直了眼。 三爷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身形便控制不住安稳,“腾”地站起来,愣怔片刻忽又坐下。 二爷打趣地道:“咋?三弟眼馋咧?” 三爷尴尬地掩饰一下慌乱,口中急忙说:“没,俺……俺是羡慕大哥好福气哩!” 大爷美滋滋地看着花瓣儿,怜香惜玉样样地说:“赶紧坐下,跟俺二弟三弟喝杯认识酒,你要不能喝,就干给他们端哩!” 花瓣儿装得羞羞惭惭,左手捏着媳妇的手腕。 媳妇笑着撇嘴道:“大哥,有你这么办事体的?今儿数你最高兴,他们哥俩应该敬你哩!”说着,朝二爷、三爷甩了两个眼色。 二爷连忙说:“俺媳妇说得在理,来,大哥,咱哥仨喝个三三见九的。” 媳妇见他站起来真要喝,瞪他一眼说:“你要不想再吐血,就少疯!” 二爷“嘿嘿”一笑,把酒放下,只用手指头扒着碗边儿。 三爷急忙端起酒碗说:“二哥身子不利落,俺替咧,大哥,你三俺六图个痛快!” 大爷望了桌上倒好的三碗酒,面露为难之色。 媳妇见他不想喝,笑着说:“大哥今儿是咋咧?有怕头儿咧是不?别着急,一会儿俺妹子还敬你三碗哩!” 一句话说得大爷没了脾气,站起身来道:“好吧,今儿豁出去咧,干!”说完,连端三碗一饮而尽。 三爷也不含糊,两手左右开弓,将六只茶碗摞成楼上楼,“咕咚咕咚”狂饮。 八大天罡、十二地煞看直了眼,拍着手齐声叫好。 媳妇将花瓣儿领到大爷跟前,把酒壶递到她手里,软着腔调说:“妹子,你进喽庙门咱就是一家人咧,敬大哥三个入伙酒哩!” 花瓣儿将酒倒满三个茶碗,抬起头来的辰景,故意用媚眼瞟了一下他的眉梢,拖着腔儿说:“喝喽吧!” 大爷压根没想到花瓣儿会答应得如此痛快,惊喜得简直心花怒放,急忙站起身将三碗酒喝干。 媳妇偷着掐掐花瓣儿的后腰,嘴里开玩笑样样地道:“妹子,剩下的酒就看你咧,俺不能啥话都替你说喽!” 花瓣儿走到二爷、三爷面前,将空碗拿过来,倒上满满九碗酒,拧了拧小腰说:“你看上俺是俺的福气,俺以后就靠你咧,你要是实心实意对俺好,就喝喽!” 大爷心里高兴,脸上有些发怵,耍赖地道:“这么多?俺没那么大量哩!” 花瓣儿忽地撅了嘴,不高兴地说:“这九碗酒有说道,长长久久哩!俺可不想跟你做半截子夫妻就拉倒喽,后半辈子咋过哩?” 大爷正发愁,三爷突然站起来道:“大哥,你要不喝,俺替!” 媳妇撇着嘴道:“这酒能替?大哥喝喽顶算答应人家咧,人家这是等信儿哩!” 大爷无奈,干咳一声,伸出右手对花瓣儿说:“也罢,谁让赶上个吉利数哩。不过,俺也得看看你的心思,把俺喝坏喽,就是你对俺不好咧,来,端几喝几!” 花瓣儿脸上笑得好看,手却不软,硬生生端了九回。 大爷不推不辞,九碗酒全部灌进肚里。 众人再看,他脸红得冒着紫气,脚下也没了根,身形来回晃悠。 花瓣儿瞟他一眼,又在两只碗里倒了一满一浅,笑着说:“俺还想……跟你喝个交杯酒哩,喝不?”说着,又把满满一茶碗酒递给他。 媳妇“啧啧”着嘴唇说:“看看,看看,妹子跟大哥真是情投意合,别的酒不喝行,交杯酒不喝可说不过去!” 大爷晃悠着身子从桌子后面出来,欢喜地看看花瓣儿,又看着酒碗,突然伸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举起了酒碗。 两人挎了胳膊将酒一饮而尽,大殿里掌声雷动。 花瓣儿趁乱把酒又吐回碗里。 大爷想走回座位上,再迈腿的辰景,单腿点地跪了下去。 “来人,把大爷扶到房中休息。”媳妇朝门口的土匪喊叫着,双手费力地将他搀起来。 大爷眯着眼一笑,醉醺醺地说:“不用,让她陪俺去,俺……有话说。” 媳妇说:“咋?等不及咧?俺还让妹子陪着喝酒哩,大哥先走一步,俺们热闹会儿再让她去。”说着,向门口的土匪使个眼色。 几个土匪将他架着往外走,他突然抡胳膊将他们晃开,眼里带着怒意说:“俺……的话谁敢不听?走!” 媳妇愣怔片刻,对花瓣儿说:“妹子,那就把大哥送过去再来,俺还等着你哩!”说完,朝花瓣儿挤了挤眼。 花瓣儿本想把招数使绝,让他当场醉翻在地,没想到他的酒量不小。她念想着扶他回去,麻利地把他放到炕上,没准脑袋挨上枕头就得“呼呼”睡死过去,于是,上前搀了他的胳膊,软着声腔说:“好吧,咱走。” 二爷目送两人出去,开始招呼众人喝酒。 三爷一言不发,闷头将剩下的半块年糕放在嘴里不嚼不咽,望着桌上的肉菜发愣。 媳妇坐下来,用手指捅捅他的软肋,笑嘻嘻地问:“看人家成双成对,眼馋是不?” 三爷低声问:“那女子啥来历?” 媳妇说:“你们定州花家班的,名角儿哩!” 三爷假装很是随意地又问:“真看上大哥咧?” 媳妇“嘻嘻”一笑:“你说哩?看她盯着大哥的样样还看不出来?戏子出身,心眼里骚着哩。大哥一表人材,她巴不得在庙里吃香喝辣当压寨夫人,昨天还问俺啥辰景能圆房哩。” “砰!” 三爷一拳砸在桌子上,碗里的酒飞起老高。 大殿里的人被响声吓一跳,齐扭头看着他。他愣怔一下,忽地“哈哈”大笑道:“好,大哥好福气,俺替他高兴,来,大伙齐干一碗!” 大伙齐声叫好,大殿里气氛又热闹起来。 “啊———” “咕咚———” 陡地,东厢房传出花瓣儿的惊叫和桌椅倒地的动静。 八大天罡、十二地煞相互看看,眼里闪着诡秘的笑意。 二爷“嘿嘿”笑道:“大哥兴致不错,想让鸡巴也过过年哩!” 二爷话音刚落,三爷脸上挂了冰霜,“腾”地站起身形,一瘸一拐朝门口走去。 “三弟,这事体可没有帮忙的。”二爷笑着向他招招手。 “俺……俺怕大哥吃亏,他喝……喝多咧。”三爷愣了愣,不情愿地往回走。 东厢房里叫声、家什翻倒的响声闹成一片。 三爷坐下闷头喝酒,喝到第四碗的辰景,东厢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大殿里的人也跟着没了声音。 八大天罡、十二地煞正听得出神,手里的酒没喝没放,大殿里一片安静。 “嗯,估计工夫差不离,大哥这会儿已经舒坦上咧,哈哈哈哈!”二爷用手指敲着桌子,一阵大笑。 三爷和那媳妇无意间对望一眼,两人脸上都是阴阳怪气。 10 大殿里的酒喝到半夜,八大天罡、十二地煞醉倒大半。 二爷喝得吐了两回,让媳妇扶着回房休息。 二爷一走,三爷说:“今儿喝得差不多,大伙早点睡吧,吵着大哥喽该不高兴咧!” 众人歪歪趔趔往外走,殿外的雪淹过了膝盖。 三爷送他们出来,特意朝东厢房瞄一眼,里面还亮着灯。他拐腿走到庙门外,对两个站岗的土匪说:“把屋里的酒菜拾掇拾掇,到东院去吧!好歹也得吃年夜饭哩,这儿没事体咧。” “谢三爷!” 两个土匪喜出望外,到殿里弄出一盆肉和几瓶酒,欢蹦乱跳出了庙门。 三爷返身回到自己的西厢房,关上门,站在屋里愣怔片刻,忽地往宽宽的胸脯上狠捶了一拳,从墙上摘下枪,又从炕上拿过百宝囊背在肩上。他侧耳听了听隔壁二爷的动静,“扑”地吹灭油灯,慢慢把门打开,从左腿肚子上拔出一柄冷森森的攮子。 隔着飞飞扬扬往下坠掉的大雪片子,东厢房门缝里透出的红光煞是好看。那道光从中间断开,遮住它的是那个枣木门闩。 他咬了咬牙闭上眼,念想着拨开门闩之后的景致,念想着攮子利利索索捅进腔子里的那份快意。可是,那是谁的腔子?是风骚的贱人还是狂醉的盟兄?不管是谁,今天至少要攮死一个。 他拐着腿出来,脚下的雪声一轻一重。 他觉出自己的耳朵根子发烫,晓得喝下去的那些酒已变成燃烧的血汤子,离着老远,手里的攮子便扎向那道红光。 门闩被轻轻拨开,屋里的景致让他魂飞魄散。 四条腿站在地上的桌凳全倒了,窗根底下扔着两件崭新的红衣红裤。大爷额头上冒着血,看不出死了还是睡着。花瓣儿全身裸光光地四肢平摊在炕上,右手里紧攥着一只小巧的铜香炉,裆里那片软处竟然深插着一把柄上镶了红玛瑙的攘子,鲜红鲜红的血汤子顺着攮子柄渗出来,浸湿了半个火炕。 他的眼皮跳了几跳,就被里面喷出的水水淹了。满以为看到的,是让他恨着举起攮子的景致,如今,那把攮子掉落在地上。 这就是风骚贱货? 这就是急着和大爷圆房的贱货? 他脑子里“咔嚓”“咔嚓”闪了几道霹雳,身形晃两晃扑到炕边。 花瓣儿的鼻子里还有一丝活气气。 他狠了狠心,“刷”地将那把攮子拔出来,鲜血“忽”地蹿出,同时也从花瓣儿的腔子里揪扯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他的手抖得麻木,不晓得往哪儿搁放,愣怔片刻,终于晓得了它的去处。不过,它要去的地方不是腔子,那个样样太便宜。他眯着眼在大爷的身上挑选,最后从他的脖子上飞掠而过。 “刷———” 那真是个好听的动静,攮子在手上连着,脖子在身上连着,就这轻轻一响,大爷的脑袋往墙根滚挪了二尺。 他费力地抖颤着手给她穿上红衣红裤,又从炕上抻了条被子裹紧,左胳膊夹着走出屋门。 “三弟,你这是干啥?” 突然,西厢房的门大开,那媳妇手里端着一杆长枪,眼中满是疑惑。 “俺把她带走!”他头也不抬,一瘸一拐往庙门走。 “你?……为啥?” “啥也不为,就是想!” 媳妇忽然念想到啥,提了大枪往东厢房跑。 他还未走到庙门,媳妇又从东厢房蹿出来,嘴里一声怒喝。 “站住———” 他的脚步没停,右手拉开门闩。 “你……你把他……杀咧?”媳妇的话音带着绝望。 “看见咧还问?” “你……好大的胆!俺……要你的命!” 庙里奇静,拉枪栓的声音很响。 “砰———” 枪声响处,他的右裤腿飞起一团棉絮,身形微微一晃。 “哗啦———” 拉枪栓的声音再响。 他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右手只是弯弯着往后一甩,那把粘满血汤汤的攮子,像长着眼珠子样样的,“嗖”地钻进她的大腿。 “唉呀———” 媳妇跪在雪里一声惨叫,大枪扔出老远。 “嫂子,最好别追,谁追谁死!”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迈步出来,返手把庙门挂上锁,费力地拐进庙东的树林。 时辰不大,树林里传来一声嘶鸣,接着便是马蹄趟在厚雪上的闷响,一道白色的影子直奔正东的山道。 莽林再大也有边沿,那匹马还没完全撒开欢,就蹿上了一望无际的野地。 天地一片青蓝,大雪片片还是疯了样样地往下坠掉。他眯眼望着东边的大道,大声喝叫着,左臂紧紧搂着裹在棉被里的花瓣儿,右手拼命拍打马屁股。 白马和马上的人疯癫,鼻孔里都喷着热气。 他的脸上全是融化了的雪水,耳朵冻得疼了又痒,痒了又疼,最后,除了眼珠子里那两点火星,整个脑袋瓜子成了冰葫芦…… 在马上颠的工夫太长,他紧夹着的腿裆失了劲道,身形开始没有根基。他想让马停住歇歇脚,顺便看看花瓣儿,哪知刚勒缰绳,白马一个闪失前蹄跪在地上,两个人飞了出去。 “咔嚓———” 一声木头断裂的响动,那条直直的右裤腿软耷下来,里面掉出一截胳膊粗的木棍。 幸亏地上有雪,没有摔坏。 他抬起头往东边看去,前面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野地,而是一片黑黝黝裹在大雪里的村庄。他又看看被子里花瓣儿的脸,用冻僵的手摸摸,那光滑滑的肉皮儿还挺热乎,眼泪“扑”地飞溅出来,不由仰面“哈哈”大笑。 白马使绝了气力,通身抖圆了站不起来。 他的右腿没了那根木棍,无法背着花瓣儿迈动一步。 他跪爬着紧紧棉被,把花瓣儿散乱的头发往后拢拢,望着她那好看的脸蛋,腔子里突然翻上一股子伤心,又“呜呜”地哭了。 “妹子,你说哥……能爬到家不?” 花瓣儿的睫毛上挂着几束霜雪,嘴唇封着心里的话。 他抖颤了指尖,轻轻把霜雪掸下,哽咽着说:“瓣儿,两年不见,你不令(注:方言,不知道的意思)抱咧多大屈哩!跟哥说说不?你都咋过着哩?” 花瓣儿的睫毛轻颤,嘴唇没有启封。 他俯下头,用乱蓬蓬的胡子轻扎着她的脸蛋,央哄着又说:“瓣儿,跟哥说句话吧!说句话,哥就有劲儿咧!没准儿还能赶上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哩!” “咚———” “嘎———” 陡地,东边响起两声炮响,活像替她应答。 他猛然仰脸,天上爆出的几点火星煞是好看。 兴许那光亮太小,泡在灰暗的天色里很快就被淹死。他闭上眼,想狠狠留住它们,把它们想得又圆又大,活像太阳当头,身上竟“刷”地暖和起来。 “呔———” 雪地里,猛响起一声强匪劫道样样的狂叫。 天在这声喊叫里,忽悠着亮了。 笑眉笑眼的大年初一早晨,到了…… (终) (精彩小说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