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是什么意思》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1 部分阅读 作者:冬安居 “萌芽之星”发言稿 刻板而理性如我,人生的一切都在计划中,只有两件事属于意外,一是结婚,二是成为萌友。 与萌芽的缘分在于《永远是什么意思》,而《永远》说来话长。中学时得知歌德的《浮士德》写了60年,简直要五体投地,如今才知道,“十年磨一剑”一点都不难,散漫和懒惰一点就可以了。本来我应该保守这个秘密,庄严神圣地昭告天下,《永远》潜心创作了十多年!:-P 真相是这样的:刚进大学时听了个爱情故事,把超级禁欲的我感动惨了,我一口气写了上万个煽情的汉字,才算发泄完。这就是《永远》中回忆的部分。然后我就像最负心的花花公子一样,爱得疯狂又轰烈,转眼抛弃得义无反顾。毕竟,相对于文字或者感情,我更喜欢思想。 转眼十年过去了。中间发生了很多事。除了性别,我几乎什么都换过:发型、身份、职业、城市、心情。博三那年是痛苦的,做论文做到大脑抽筋,尤其糟糕的是我还跟导师闹矛盾,眼看毕不了业。我这么病态的人,应付痛苦的办法当然也很病态,就是帮别人排除痛苦。有个同学纯洁到低情商,都奔三的熟女了,对爱情的认识还停留在高三到大一之间。那时候她正在网恋,一波三折、多愁善感,把我当排毒胶囊,常常整晚待在我宿舍,汹涌澎湃的爱情感言如滔滔江水,绵绵不断将我淹没。她不在的时候,我就模拟哲学家思考、抓紧时间做论文,她一来,我就玩情绪冲浪,反正不让自己有时间痛苦。 有一天,她聊到凌晨1点多,排除体内情绪的毒素,一身轻松地走了。我却中毒了,为了避免毒发身亡,我开始用文字逼毒,这就是《永远》中的大学部分。等到自救成功,正好赶上吃早饭,还不耽误第一拨上图书馆抢座。 又是几年,毕业工作了。一次家庭考古中,居然挖掘出大学远古时期写的那些文字。跟博三那年的缝补在一起,再起了个名字,就打印了交给萌芽,留了个信号不好的小灵通号码。几个月之后,电话铃响了,佩红兄在电话那边发愣:你是女的?我沉痛地点头,感到万分愧疚,并代表父母表示歉意。 我可以给自己不务正业的写作一个最充分的理由。如果一个人是女教师(我现在的身份),就意味着她不能成为:任何类型的男人、宇航员、三陪、模特、叫花子、监狱看守、驯兽师……,不能卖盗版碟、骂大街、裸奔、剃光头……,而这些可能都是她想尝试的。 文字可以让她如愿。有了文字,你等于可以同时活很多辈子,这样很爽,大大地赚。 可惜我并不擅长写作,只会写完全虚构或完全真实的故事,《永远》属于后者,其他的都属于前者。 《永远》想说的是:内心的选择比什么都重要。 《玫瑰花仙》说的是同一个意思,不过加上了背叛和救赎的主题。 《致命胜利》想说的是,女人最重要的是作人,然后是女人。所以仅仅被爱是不够的,小狗被主人爱,也会被杀了吃肉。 《完美落幕》想说的是,有的人自己活得难受,别人看得顺眼;有的人别人看得别扭,自己活得痛快。但说到底,为自己活和为别人活一样重要。 第一章、老婆们及其老公 1、花花草草各相宜 当我的老婆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老公,开始幸福甜蜜的准婚姻生活时,我开始感觉到——没什么感觉。 正室阿草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简单而快乐的单细胞动物,最小的生活琐事也能给她带来纯粹的快乐和满足,除了一点:她常因我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风流做派感到委屈,认为自己除了好吃以外,实在没什么缺点,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还不能全心全意对她。她把《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词改成“做大老婆的女人是根草,老公投进别人的怀抱,我幸福哪里找”,唱得哀怨凄美无比,胜过“长门赋”。可我觉得她除了好吃以外,实在没什么优点,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全心全意对她。 阿花喜欢自称“花姑娘”,而且很乐意做我的小老婆,常常恬不知耻的宣称:女人就应该做小老婆,因为只有小老婆才得宠,才有真正的爱情,而大老婆有的只是名分和家庭。真的女人应该是爱的动物,不是家庭动物。她的前提和逻辑推理好像都没什么问题,可是得出的结论总是大出人意料之外,大概学法律、做律师的,就应该有这种颠三倒四、让人晕菜的专业能力。除了长得有点抱歉,不那么惊艳外,她的气质也确实像做小老婆的,会撒娇、能来事,又受得委屈、能吃苦,最擅长的是脏话和国骂。 阿草准备嫁的是个大黑眼镜框,外号博士。博士块头巨大,除了几绺少白头外,他包括牙齿在内的全身都发黑,能吃能睡能干活,据说睡着了不但打呼噜而且流口水,粗看是那种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糟贱鬼。矮个子的白嫩草儿把大黑块博士带到众人面前,正式宣布亮相时,那叫一个对比强烈、反差巨大。一刹那屋里倒了两个,没倒的那个吐了。如果套用柳如是和钱谦益打情骂俏的话,博士爱草是“白者面,黑者发”,草爱博士的是“白者发,黑者面”。 当然以貌取人是不对的,博士绝不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下作东西,而是文科基地班的头号种子选手,可供天下所有学文科的学子盲目崇拜,简称文盲。 比方说,他认得很多正常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字,像“丌”、“亓”、“芈”、“屴”什么的。还有的字,要是我们写,那叫没写完,博士写了,就是字,比如“彳”、“疋”、“衤”、“虍”之类。中学学古文还记得不?古人——当然是有名的古人——文章写错了字,那不是错别字,叫通假字。古人写错字不要扣分,今人不认得这个错字倒要扣分。这就是大人物和我侪平凡人等的区别,也是博士和阿草们的区别。 我们入校时,关于博士的这一类传说典故就如雷贯耳,都说神了。据说他《康熙字典》能从头读到尾;他的绝密日记和情书写好了就大摊在桌子上,一准没事——他是用甲骨文写的;老师上课每讲一句就看看他,他点头,老师就放心的往下讲,他要是没反应,老师就胆战心惊不敢出声了。有一次老师解释一个古字,他似听非听地摇头,老师就换一个训诂,他又摇头,再换一个,还是摇头。换来换去,他一个劲地摇头,老师冷汗潺潺化做怒火熊熊,心虚过分转为气急败坏,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你有完没完?”博士诚惶诚恐站起来,毕恭毕敬道:“刚才理发了,脖子好痒”,气得老师当场吐血。 诸如此类。 也难怪,这位仁兄入校头两年不分专业,文史哲通学,后来进了国学班,选的古籍专业,专门学认字。我们都说这是个国宝,要好生留着,以后中国强大了,洋鬼子来我国留学,中国的托福考试,听力部分全用周杰伦的歌曲,其他命题就由博士一人搞定,一定要让他们对我们博大精深的泱泱文明望而生畏、顶礼膜拜、瞠目结舌、头大如斗。 博士是爱国人士,听我们这一说高兴了,当场出了俩题,还说是小儿科的。 其一,“蚋聚于醯”的意思是A,蚂蚁聚于糖;B,蚊子聚于醋;C,虫子聚于尸体;D苍蝇聚于垃圾。 其二,请用古雅的文字翻译下面的句子:“小张发懒,老师骂他,他老实听着,面不改色。”标准答案是:小张儢儢然,其师謑訽之,小张(竖心+多)然,其容悫。 我们都忘了这是用来考老外的,立马觉得自己都没资格当中国人了,大惊失色,五体投地,齐声叫他牛人,阿花还借题发挥,说博士是“新蜜蜂”(newbee当然就是牛B咯)。阿草激动不已,从此对她的夫君“牛博”、“新蜂”、“小蜜”的乱叫。 阿草遵从父命,学的是万金油的中文,等于没专业,所以特别崇拜知识分子,她说一看博士那身段和那幅重量级的眼镜,就能联想到有分量的东西,比如人类文明、中华上下五千年什么的。果然越是脑满肠肥的家伙越有知识崇拜情结。 而且这妮子天生是倒贴的命,厚重的牛博喝着白开水时想到了冰淇淋,阿草立马就冲出去买了。气得阿花直骂:“我靠,不至于吧?这么夸张!象在养小白脸。”我看看窗外,心里也哀叹,要知道,这可是大冬天耶,寒不能语,舌卷入喉的。 阿花一说脏话,阿哨就皱眉。 “阿哨”这个称呼的发明权属我。这个花花太岁、纨绔子弟,头发不会不抹油,指甲不会不修剪,出门不会不照镜子,进屋不会不换鞋子。气度潇洒,谈吐温文,初看谦谦君子,再看浪荡公子,其实花花肠子,配个阿花妹子。如此花哨,所以我叫他“阿哨”,也充分表示阿花阿哨确实是一对。 阿哨听了我的命名,愉快地吹声口哨表示接受和感谢,这也是我叫他阿哨的原因之一,他的口哨在整个生命科学学院都是一绝,愉悦声能让公耗子对母猫发情,悲泣声能让正在发情的耗子和猫一齐自杀,凄厉声能让汽车相撞、飞机失事、泰坦尼克号沉没、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失灵,比超声波还厉害。 阿哨这时就哨了一声,听出来了,是那种蓄势待发的怒声。我赶紧贬阿花,算是打岔:“不懂了吧,人家草儿跟你就不同境界,知道不?男追女逃是预备,男恩女爱是开始,男吵女骂是发展,女讨好男那才是稳定。你才发展,人家已经稳定了。” 牛博得了支持,感恩戴德道:“正是,易经说了,你们还是亨人,我们已经是大利之人了。” “易经还说这个?”阿花匪夷所思地怪叫。 亨人中果然就有人“哼”了一声,是阿哨。其实凭良心说,花哨也到了稳定阶段,证据就是阿花寻声发现了阿哨的存在,立马做讨好状,无限柔情的蹭过去,抹抹他的刘海,再拍拍他的脸,扮演贤淑的良家妇女:“我们晚上去泡吧,那下午干嘛呢?看电影还是上网?” 废话,看电影不也是在线上看吗?这两个人在图书馆计算机房是有包间的,估计哪一天脑溢血猝死了,也就葬在那里了,边上竖一块牌子:“坚持上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做到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直至死而无憾,就好。人生不就是这道理吗,对不对? “老公,我们下午到底去哪里玩嘛?”阿花娇滴滴的一声叫,我和阿哨同时答应。大家哄然一笑,我和阿哨连忙互相客气:“你请!你请!” 阿花不太好意思了,说:“冰儿,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豁达地大笑,笑得满脸横肉都酸痛了:“你们去,你们去,我还有事呢。” 阿花不再假惺惺了,抱着我的脑袋亲了一口,旋风般裹着阿哨消失了。 做了别人的“内人”,自然会被“外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这还是我最铁的两个老婆,都成了这副德行,别的偷鸡摸狗娶的外室就更不要说了。也难怪,都大三了,正常一点的人都已经勇敢的走出失恋痛苦的泥沼,开始第二轮伟大的爱情了,像阿花阿草这样将处女身份坚持到大三的,已经稀少如史前化石。 小板凳研究性的看看表,她的时间从来都是精确到秒的:“图书馆再过十分半就要开门了。”边说边抱起一摞书往外走。全寝室中,只有她和我同院同系。从基地班出来后,我无所事事的糊弄新闻采编,小板凳则钻研现代传媒管理,偏偏全寝室就她没有被我“收入房中”,不是同行相嫉,而是另外两个老婆反对,说人家香蕉是有“寄托”的人,身是黄色的中国身,心早已是白色的美国心,你就算再好色,也不能惹洋妞,这点民族气节的原则还是要的。再说了,她平时很少在寝室,我也没什么机会跟她提礼聘的事。 平时她都提前十五分半钟走,以每五秒钟迈一步、每一步0。5米长计算,从宿舍到图书馆要十分钟,剩下的五分半钟用来积蓄力量、平定心情、进入战斗状态,准备抢座位。不过最近外语学院有个愣头青自愿为她战斗,所以她只要多留出30秒用来找到他,并冲他狐媚一笑就够了。 才听到这个消息时,阿花惊呼:“老天啊,小板凳又有了。”听的满屋的人都弹了起来:“有了?”搞半天是有老公不是有儿子,于是大家又都没劲了,散了各去干各的事。 如今这年月,儿子才稀罕,就算只是一个细胞也稀罕,老公不算什么,多大块头都不算什么。 这四个人一走,寝室一下子空虚起来,空气荡啊荡的,怎么也填不满房间。我记得昨天还剩了半包烟,满桌子的找,终于找到了,叼在嘴里,又找火机。 我整天都在找东西,不找东西的时候都在为找不到东西生气。 现在我在生气。 猛地发现牛博在看我。 就差那么一点没跳起来。我最受不了被人看着,又不是在动物园!虎了脸凶巴巴的问:“干什么!” “其室也空,其心也虚。”牛博环视寝室,文绉绉地感慨,好整以暇地微笑:“算起来,你就是贞元之人。” 我一边开开关关抽屉找打火机,一边插科打诨:“什么元?什么元都不如欧元啊,连美元都挤兑一边去了。” 那个大头白痴吃惊地张大了嘴,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居然慢慢解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易经说元亨利贞,佛教说生住坏灭,都是讲一个生成到毁灭的过程,元是刚刚开始、亨是发展、利是成就、贞元就是旧的已经过去,新的正在……” 我夹着烟的手托着腮,饶有兴趣的观赏他的两片厚嘴唇运动。人制作的琴,七根弦能调出宫商角徽羽五音,而天制作的人,两片嘴唇能发出无数声音腔调,比较起来,还是天定胜人。 那两片黑红簧片突然不动了。牛博无趣地住了嘴,无辜而受伤地瞧着我。 “接着说。”我笑吟吟的鼓励他。 牛博深深叹口气:“阿草早说了,一跟你说正经的,你就这副德行。”半晌又冒一句:“你不开心。” “我过着妻妾成群的幸福生活,有什么不开心的?” 牛博有一倔到底的牛脾气,还有间歇性突发神经病,居然冷冷回:“女孩子不需要妻妾成群。”答得还飞快。 我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世界上还有如此没有幽默感的人。阿花告诉过我,法律保障,我有权保持沉默。 “其实你是贞而不元,”他又叹道,“冰姐,你干吗不开始一段新感情呢?” 我倒!一个爷爷级人物叫我姐姐,这是什么世道!阿草喜欢装小,我喜欢扮老,所以草叫我“冰姐”,牛博以前一直保持师兄的尊严,非常正统地叫我“王远冰同学”,后来嫁给阿草,不得不自贬身分,也跟着叫“冰姐”,他叫得顺,我也应得溜,从来没有这一次听起来如此这般的别扭。 我用烟虚点着他,和颜悦色地骂道:“你姐姐我看到满世界的雄性动物都是你这副德性的,决定还是单身吧。” 牛博居然不怒反笑,道:“你别拿我打比啊,我很丑也不温柔。其实要我看,申申如君也好,如晦兄也好,随便哪一个都够让女孩子满意得半夜笑醒了,也不知道你在挑剔什么。”说时居然还睁大天真的眼睛,很诚恳的样子。 这小子大概有点被阿草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了,好奇心忒重,还热爱隐私。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眼睛眯笑起来,脸上却作无可奈何痛苦状,扮演被猎人追击得走投无路的无辜绝望小乖鹿,或者被点中致命穴位的武林高手:“你真想知道?” “当然。”看到了希望,眼睛开始发绿,像狼。 “那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叫做——” 似有难言之隐,声音越来越低,其实不用这样诱惑,牛博的脑袋也会兴奋地贴过来。 这可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怪我,我就势暴拍一下,“——没事一边凉快去!” “嗷——”果然是狼嚎。悠扬的,绕梁三日。 出了门我还在想,原来脑袋拍起来像熟西瓜的声音,手感也差不多。 楼门口迎面碰到飞奔的阿草,屁颠屁颠地举着两大盒草莓冰淇淋,见了我就大叫:“老公,我的那位老公呢?”宿舍管理大妈伸出猫头鹰似的硕大头颅,困惑地望了我们一眼,我估计她晕菜了。 “在凉快。” 走出宿舍楼,发现烟还夹在手指间,另一只手鬼使神差地一摸,原来打火机就在口袋里,于是点上,美美地吸一口。 风微微的,似有似无,却一直刮进骨子里,我的骨头抖了抖,心也跟着抖了抖。现在有两个“大利之人”待在里头,宿舍是不能回了,到哪里去呢?想不清楚,漫无目的地任凭路牵着脚,不知不觉就到了山脚下。 只是到了山脚下而已,没有上山,因为山上没有风景,已经没有风景了。 心里空落落的。 不是贞元,不是贞而不元,是贞无可元。 今晚上决定不回宿舍了。 2、一树早梅幽梦影 2、一树早梅幽梦影 肚子真饿。看看表,已经凌晨3点多了。 这才发现右手握笔的三个指头已经发木了。任何人连续写4个钟头的字,手指都会发木的。何况天还这么冷。 有点虚脱地放下笔,往后一倒。 笔落在纸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有点惊讶地环视四周,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的,宽广得就像荒原。平日里熟悉的黑板和桌椅都变得陌生起来,面目狰狞,在雪亮的日光灯下蛰伏着,安静着,不怀好意似的。 窗外,非常、非常彻底的黑。 她心底里猛然生起一丝恐惧。世界太静了,静得可怕。 难道万事万物都串通好了要隐藏一个阴谋?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无论多晚,都有一盏灯是亮的,她知道,是为她而亮着的。所以她的心中总有光明,从无恐惧。可现在不同了,灯已经灭了。心中黑暗,世界便可怕起来。 因为太安静而产生了轻度的耳鸣,幻化成奇特的声音。日光灯的嘶嘶声,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心脏的敲击蹦跳声,皮肤细胞死亡的噼叭声,头发根微微竖起来的声音,还有——脚步声! 远冰狂乱地一回头,远远的,教室尽头的后门边,黑黑大大的站着一个人! 全部冲到大脑的血液慢慢四散,各流回原处,发白的脸开始正常。远冰庆幸自己没有叫出来,那样很狼狈,太没有面子了。 “高如晦,是你?”不肯定地问。 如晦大吃惊:“当然是我。怎么?你这样子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听到人的声音,恐怖散开,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同时疲倦潮水般漫过全身。发现自己竟然是站着的,她跌坐下来。 白天和夜晚真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白天认识的人到了晚上总是很陌生,至少显得很奇怪;而属于夜晚的人和事,在白天永远也看不见,好像不存在。 白做黑时黑亦白,黑为白处白还黑?黑黑白白。 她习惯了熬夜,深夜的黑教室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这么长久以来,如晦是第一个闯进她的夜晚来的人。 “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如晦走过来,说是“猜”,却远远就直伸出两只手,让她一览无余。一只手上一杯牛奶,另一只手上两个煮土豆。接在手里,都是热的。 “给我的?”得到肯定回答后,远冰第一次笑起来。她正饿着呢,既然有个笨蛋愿意牺牲自己的夜宵,她乐得不吃白不吃,白痴的谁不吃? 张嘴就是一口。 如晦大叫:“喂,还没有剥皮的!”哪里还来得及。 有了两个人的体温和声音,教室不再冷清和空旷,变得像白天那个熟悉的教室了。 供五个人用的长条桌上,一大半都摊着书、稿纸和铅笔,每本书都打开着,每张纸上都鬼画桃符的划有文字和符号,铅笔则无一例外的缺牙裂齿地秃着。 “这么勤奋,寄托还是考研啊?”如晦笑。 远冰冷笑道:“你做研究生是不是感觉特好,以为人人都以你为目标?” 如晦有点尴尬地挠挠头。他应付不了远冰的伶牙俐齿,连招架之功都没有。当然,也没有招架之意,远冰要是举起大刀,他会很配合地伸长脖子。 “我在写——小说吧。”远冰简单地说明。她对人一贯的政策是打一棒子再摸一摸,怎么说来着?——大棒加胡萝卜,恩威并施。 如晦搭讪着翻到一大本稿纸的封面,一字字念:“永远是什么意思——冬安居。”顿了顿,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评论道,“你的笔名好怪,对佛教感兴趣?” 远冰笑笑。 印度的夏天,雨季很长,泥泞山路不好走,而且丛林里的各种生物开始疯长,走在其中,任何一步都可能杀害一个生灵,于是佛教徒便不出门,在家修心养性,称为“结夏”或“雨安居”。可是雨安居是在夏天,印度没有什么冬安居,所以不能说明她对佛教感兴趣。她只是喜欢那个意思: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盎然的勃勃生机,而僧人独自枯坐成千古哀怨的传奇。 如晦装模作样地想看看她写的“小说”,可是实在很难。纸上码了那么多字,每个字都认得,可就是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挣扎着跋涉了五页后,他放弃了。 本来想问她写的是什么,现在也不能问了。已经翻了人家的稿子半天,还问这样的问题,摆明了是说她写的东西不知所云。虽然是事实,也不能说。 于是沉默。 如晦有点尴尬,但伟大的小说家没有。她自顾自地抱着热土豆投入地啃,吃相很难看,好像根本没有如晦这个人似的。 一口气吞了一个半土豆,远冰终于良心发现了:“你要不要也吃点?”手里明知故问地捏着半个土豆。问完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子,觉得自己好虚伪。 “我不要。”如晦老实人说老实话,“你吃吧。” 剩下的半个应声就没有了。 唇齿留香腹内饱,远冰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如晦不善言辞,所以很安静,当然更准确的表达是——有点闷。一群人中,他总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远冰如果不说话,两个人八成会冷场。吃人的嘴短,现在她有义务找个聊天的话题。 “你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典型的没话找话。 “我……”如晦的脸红了红。总不能说他把闹钟定在三点整,就是为了给她送点吃的喝的来。“看书呗——不是,赶一张设计图纸。” 原来撒谎并不是恶习,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脸更红了。总不能说他每次来上自习都会先找找她在哪间教室,到11点半响铃的时候再跑过来看看她是否走。如果她捱到最后一个,然后把教室灯灭了,门关了,坐在黑漆漆的教室一角一动不动,那就说明她想蒙过清教室的校工,熬夜。 “只有这儿亮着灯,很明显的。”原来说谎话就像女人生孩子,生的时候很难,生“完”以后远没“完”,孩子还要长,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没完没了,无有间隙。谎言也要生长,上句接着下句,还要逻辑严密整合,无有破绽。 好在远冰并不真的在意他的回答:“哦?很明显吗?可别叫查夜的保安看到了,我不想死得太难看。” 左一句右一句、有一句没一句的,牛奶也渐次没了。身体温而且饱,远冰无比幸福地伸伸腰,扭扭脖子,猛的转头看到一边无言的如晦,大吃一惊: “你怎么还在这儿?” 如晦也吃了一惊,好像自己确实不该还赖在这儿。顺从地点点头,收拾了杯子准备走。心里却总还有点委屈,哪有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土豆牛奶才刚刚落到喉咙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远冰也开始收拾东西。懒懒的,睡眼开始惺忪。热牛奶把所有的疲倦都勾引出来了。 “你收工了?那我送你回宿舍吧。”大喜过望。 “不用了,谢谢。” 远冰不是客气,她想一个人再到那儿去看看。 如晦坚持,“还是我送你吧,这时候不安全,前两天下晚自习还有人被抢了包。再说又下雪了。” “下雪了!”远冰惊叫,今冬的第一场雪耶。 “都下了老半天了。” 远冰没听到,她已经冲到窗前,推开玻璃。果然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鹅毛大雪还在漫天漫地兀自飞舞。雪花轻盈地触在颊上,点在眉间,更砸在心尖,心立刻就碎了。 出了教学楼,小心地伸一只脚,再伸一只脚,踏在处女般的初雪上,听雪在脚底叹息的声音,心也为之叹息。雪就是这样伤感的。 远冰犹豫了一下,左拐是回宿舍楼的路,右拐通向山腰。本来碍于如晦,想直接回去算了,但是雪下来了,她还是想去看看。于是旁若无人地往右。如晦不做声,亦步亦趋地跟着。 学校依山而建,山脚下一片湖水,是山间流下的泉水聚成的,临鹤湖。沿着泉水是一行窄窄的青石阶,一直没进浓绿的山深处。 走上石阶,她的心开始痛。脚踏在石阶上,就像指头弹在琴键上,奏出的是远古忧伤的曲子。这条再熟悉不过的石路,这段她走过千百遍却浑然不知其意义的石阶…… ……还有长长的石阶尽头,一拐弯的那间小木屋。 远冰恍惚着,默默地兀自往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半夜三更到这来干嘛?” 远冰恼火此时此地此人的声音。憋了半天气,还是应付了一声:“这儿有一树梅花,我总来看看的。” “有吗?我怎么没注意过?”白痴的声音还要继续。远冰深呼吸,她委屈了一下自己,所以没有骂人哄人,但没有太过委屈自己,所以没有再作回答。 她有一处伤疤,世上无人知晓,她不想露出破绽。 还没有走到石阶尽头,两人都捕捉到了空气中游离的一缕幽香。如晦紧走几步,先叫起来:“呀,真的,梅花开了。” 远冰也看到了。 是的,梅花开了。 那一树幽幽的腊梅,在暗色的雪中一点也不起眼,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但掩不住暗香,掩不住浓郁的蜡黄,也掩不住飞雪中沉沉的忧郁和寂寞。 从花落到花开,已经整整一年过去了。 花开花落,人生又有多少岁岁年年? 3、生病是福幻作真 等我意识到自己要发病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书上说地球以每秒32。18公里的速度围绕太阳旋转,那么按说不会转的这么快啊;刚吃下去的土豆和牛奶就这样吐掉了,真是可惜啊;初雪中的腊梅好像在唱歌,我分明听到了那幽怨而凄清的曲调啊;雪地软而且暖,躺在上面真是舒服啊;如果就这样死掉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于是我就死过去了。 睁开眼时,居然在医院里。 医院?! 对于我来说,医院等于不存在。对于老人来说,迪厅和街舞是不存在的;对于开私家车的人来说,公共汽车站牌是不存在的;对小资来说,农贸市场不存在;对下岗女工来说,五星级宾馆不存在。宇宙如此的大,每个人的世界却是被给定的,都是那么的小。人和人貌似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彼此还摩肩擦踵的,却是如此的隔膜。 白床边围了一圈黑脑袋,我一个个地数过去,发现所有的大小老婆及其老公都齐了,加上床脚一个没名没份的高如晦。 阿花见我睁开眼就大叫,好像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你不至于吧,没事溜达到这种地方来。今年流行的是裸奔耶,不是玩昏迷。” 阿哨亦步亦趋、妇唱夫随地帮腔:“9494,有没有搞错!” 大老婆阿草圆圆的脸白晃晃地占据了我大部分视线,她在我正上方温情脉脉、苦口婆心的:“拜托,就算你上了点保险,那指定的受益人也不是我啊,我被吓着了也没好处啊。你就给哥儿几个省省吧。” 牛博自己不会说,但是很欣赏这种有趣的话,在一旁唧唧咕咕地窃笑不已。 我招谁惹谁了我?生病的是我,抱怨的倒是她们!我一气,地球又开始转了。 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我这美尼尤氏症的毛病有年头了,每回都是往床上一挺尸,睡一觉就过来了,这回是哪个守墓者把我给搬这儿来了? 千仇万恨都在——高如晦! 护士及时过来,把刚才所有出声的人都轰走了,如晦的声带没有颤动,所以独有他被恩准留下了。 我看看窗外,初生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原来我生命中的30多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我试着坐起来,头轻飘飘的,要不是有脖子拉扯着,大概就像氢气球一样飞走了,但是并不晕,也没有恶心呕吐。我就知道没事了,嚷着要回去。 如晦说:“再躺躺吧。” 我说:“不。” 如晦说:“再躺躺吧,等再稳定一点。” 我说:“不。” 如晦说:“再躺躺吧。要不路上又发作了。” 我说:“不。” 好脾气的如晦又说:“再躺躺吧。反正这半天的床铺钱也交了。” 我应声倒下:“那好吧。” 不但要再躺躺,而且一定要躺到11点59分去结帐。 我静静地僵卧在床上,假装自己是尸体。雪后的阳光格外的清亮透彻,平整的铺在被子上。如晦不再说话,双手安静地搁在床单边上,像鸟儿静静地栖在枝上,像夕阳温顺地被远山含住。这时候的他莫名的有一种静质的、略含忧郁的美。我的眼皮跳了跳,又跳了跳,似乎产生了错觉。我的身体和心都开始柔软,眼睛慢慢地阖上。阖上眼睛后很容易就看到一个人向我走来,似笑非笑的,黑亮而大的眸子,深深深深地闪着光。目如寒星、目如寒星,我是认识他之后才理解这个词的。想到他唇边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更是要我的命。 那个几乎见证了我生命全部的童年和少年,见证了我所有成长的烦恼和喜悦的人,那个从7岁起就与我朝朝暮暮的人,现在在哪里? 我常在不经意间,恍惚中,听到一个人低低地叫我,“梅”。一扭头,他就向我走来,似笑非笑的,黑亮而大的眸子,深深深深地闪着光。目如寒星、目如寒星,还有唇边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 回忆、幻觉和想象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无论是回忆、幻觉还是想象,如果太过浓厚,就都是真实的,甚至比真实更加真实。 至少比真实更可爱。 王国维说的对,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这就是人世间种种不如意。想来想去,终究是可爱胜过可信。 果能取可爱舍可信,以可爱为可信,那种感觉会很美妙。微醺沉迷的,有鸦片和镇定剂的作用。我喜欢这种迷乱的快乐,即使是虚幻的。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更愿意沉溺于这样的虚幻中,而抛弃真实的现实生活。我知道自己只有一半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更少。虽然那个世界里生机勃勃,热闹喧嚣,有阿花阿草、阿哨牛博、小板凳、高如晦、甚至燕申如,但是我生命的大部分仍然活在空中,缥缈着踏不着实地。现实真切的世界像一件黑色的湿衣服,紧紧贴着我的身子,摩擦我的皮肤,却怎么也进入不了我的血液和灵魂。 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且乐此不疲。 “好些了吗?” “要不要吃个水果?” 我懒得搭腔,闭上眼睛装死。反正我还在医院,病人皇帝大。 “你喜欢梅花,为什么?”这小子今儿出息了,会自己找话题聊天了。不过说老实话,跟他说话是开心的,因为他笨,说话时我不要费心机就能占先机。 “因为……我生在冬天,梅花是冬天唯一的花。”我淡淡道。我自来非常重视自己的生日,爱屋及乌,也就爱上了冬天,曾自诩我的降临是冬天的传奇,梅花则是冬天里的童话。 ………… 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冬天。梅花是唯一的见证。 ………… 据说说话的时候可以不用脑子,所以我说话:“你知道为什么梅花开在冬天吗?” “因为……” “因为梅花爱上了冰雪。”我抢着自问自答。 ………… 因为她要惩罚和折磨自己。 据说,梅花的前生是一种名贵的花,极其娇嫩,必须严格控制温湿。可是,她看见温室外面雪花飞舞的样子,觉得美,觉得有趣,就要出去玩,怎么劝都不行。她的园丁极其爱她,为了说服她,让她知道雪的寒,园丁自己走出温室,被冻成了冰柱。梅花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从此她爱上了冰。她开放在冰天雪地里,为了和冰在一起,也为了惩罚自己。所以,梅花的美和香,是苦寒、苦香。 ………… 如晦笑着认输:“脑筋急转弯我最不行了。” 我一下子泄了气,这人怎么如此言谈无趣啊,我有气无力地哼哼:“是吗?” 他眼睛里波光流动:“——你喜欢梅花,可是见到梅花时,你并不开心。为什么?” 问得突兀,但难不倒我。我以攻为守地抢白道:“我每次见到梅花就激动,一激动就发病,你发病的时候很开心吗?” 如晦耷拉着脑袋,不出声了。我闭上眼睛,心底里窃笑不已。 病了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二章、不打不相识 1、那个人和他妈妈 小云跑过来报告:“冰姐姐,那个人在坡上。” “几个人?” “就他一个人。” “好!”远冰像个大将军似的指挥若定,“把武器准备好,包围上去。”小学生们把书包就地一扔,集合行动起来。 坡下是个砖窑,山坡上一块平地上到处堆着些土胚砖,“那个人”就坐在一堵砖墙下,低头在摆弄什么,他干得很关注,对空气中聚集起来的越来越浓的杀气毫无反应。远冰示意大家先隐蔽起来,各自准备武器、安排退路。不过7岁的黄毛丫头,居然就能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等一切都准备好,“开火!”远冰一声令下,砖块石头从四面八方应声而发,“那个人”受到突然袭击,错愕地站起来,紧接着举手护着头脸,就要冲过来。 远冰大叫:“撤!快撤!!”紧急当中还注意措辞,没有喊出“跑”啊“逃”啊一类自贬身份的字眼。 小喽罗们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人间蒸发得真快,这就叫突如其来、用兵如神。作为一个好领导,远冰坚持断后,确信手下都安全了自己才最后一个撤退。 她亲眼看到“那个人”追了过来,心里怕怕,撒了脚丫地末路狂奔。“那个人”个高、腿长、擅跑、劲大、心狠、打人很凶、不时见血,被他追上不是闹着玩的。 冲下坡时跌了一脚,连滚带爬地栽进一丛竹子,连忙猫起来,一动不敢动,想象着电影里常有的镜头:傻冒追击者在主角的鼻子尖前晃两晃,跑走了。她等待着那个人这样跑远,她可以安全回家。 半天没有动静。 远冰不敢轻举妄动,但老这样冒充压缩饼干也不是一回事啊。而且她好奇:那个狠人,为什么没有追过来?看看四周,部下都已经作鸟兽散,没了踪影。世界很安静,没有硝烟味,一点都不像刚刚爆发了一场战争。 悄无声息地摸出竹丛,蹑手蹑脚地往坡上走,一只脚往前走时,另一只脚始终在后面拖着,随时准备扭头逃命。世界出奇地静,似乎也安全。终于到了刚才做掩护的一堵砖墙下,心尖尤是颤颤的。慢慢地、慢慢地探出半个脑袋去—— 那个人仍然坐在砖墙下,低头在摆弄……,远冰赫然看到他的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小腿面上一片鲜红。他在处理他的小腿。 远冰一见血,就下意识地惊叫出声来。那个人猛的抬起头来,目光冷得像浸透了毒汁的飞刀,一只手顺势便捞起了身边的一块板砖。远冰不假思索地夺路而逃。 跑出十几步又停了下来。那个人受伤了,是她或者她的手下干的。她本意绝没打算把这次偷袭扩大为血光之灾,那也太狠了点。她有点后悔,山上的石头有棱有角,能伤人的。她当然知道这个,只是她没想到真的能砸到。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血。平时她的指尖只要冒米粒珠子那么一点的血,妈妈都会如临大敌地清洗伤口、擦药、包扎,不让碰一点点水,洗脸擦脚都让人代劳。如果是铁器等金属划破的,那更不得了,要去卫生院打破伤风针,要好鱼好肉?(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2 部分阅读 粕朔缯耄糜愫萌獾夭钩溆挂脒度臁D歉鋈肆髁四敲炊嗟难疵皇乱话阕谀抢铮孟裰淮蛩阕约核嬉獾卮狄淮担蜒敛辆退懔恕L欤敲炊嗟难岵换崴溃?br /> 一想到可能闹出人命案,她的心一冷。 停下来,顿一顿,视死如归地回头。 她大义凛然地把整个身子从砖墙后露出来。他动了动,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也就不动了,冷冷地坐着,冷冷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因为他的冷,远冰的声音冻得有点抖:“你……你出血了。”废话! 那个人不说话,她看清楚他身边有把泥做的枪,还没完工,但看得出很精致,原来他遭袭之前在作这个。她更清楚地看到他五根修长而苍白的指头大张开,很紧很紧的控制着一块板砖,砖上有血迹。远冰知道这砖头随时会飞过来,但是她豁出去了。 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人生自古谁不死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些道理远冰全都懂,所以她不怕。小心的往前挪步,试探着掏出白手帕,胆战心惊地递过去。 那个人还是不动,还是不说话,还是冷冷地看着她。 远冰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看他的小腿。等了等,见没有动静,又上前半步,慢慢地蹲下来,咬着牙,轻轻地、颤颤抖抖地,要给他擦。 他突然一把抢过手帕,很粗鲁地抖开来。 雪白雪白的帕子,散着淡淡的香,绞着细密的丝光波纹边,一个角上凸出地绣着银色的梅枝。 他有点怀疑地看看手帕,又看看手帕的女主人。终于丢开板砖,用手帕包裹起伤口。 下课铃一响,我第一个呼啸着冲出教室,奔向那片山坡,有野花、有蚱蜢、还有一个山洞,那是我们的天堂。 路边停着辆板车,板车上姹紫嫣红的都是盆花,姹紫嫣红边站着一个人,却是素洁的。素洁的人站在姹紫嫣红的花前,居然能让花失色。让花失色的人一个劲地冲我招手和微笑。我看见了,犹豫着走过去。 她挥动的手中有一块手帕——我的手帕。 “这是你的手帕吗?”卖花阿姨的声音柔和而甜蜜,真好听。 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在她手里。 “谢谢你昨天给我儿子包扎伤口,你还回家给他拿药了是吧。手帕我已经洗干净了,还给你。” 我的眼睛整整扩大了一倍,那个人、那个人居然有这么美的妈妈,真是没法想象,简直不要人活了。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罗,假小子在这一带可是大大的有名哦。”卖花阿姨甜甜地笑,“你妈妈就是西城大学的杜教授吧,爸爸是市政府的王主任。”听到前半句,我的高兴还没来得及表现,后半句就让我泄了气。原来我的出名是因为老妈老爸。 “不过,你比你妈还出名啊,西大院子的孩子好像都听你的,是不是?”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马上就毫不掩饰地笑起来,心想,你的孩子也很出名啊。我的威信来自于优越的家庭、骄人的成绩,我在学校拿奖,受老师表扬,学校的老师、职工教育自家孩子都说“你看看人家杜教授家的假小子……”。而他的权威是凭蛮力打出来、拼出来的,西大校外有菜农、有商贩、有工人、有不知道靠什么谋生的无业人员,他们的“野孩子”“坏孩子”都服他。 我有忠诚部下数人,他有效死喽啰若干,我们是正邪两派,黑白二道,我们俩分别是两派的头。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站在花前的阿姨笑靥如花。 “他……”我心里发虚,说话难免底气不足,“没事吧?” “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唉,他总是这样惹是生非,旧疤没好就添新疤。” 我立刻释怀了,看来他还没死。我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的:“阿姨,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呀?”她的样子不像在装糊涂卖傻,难道他没有告诉她? “是我叫人砸的他。”老老实实、认罪伏法。 卖花阿姨吃惊地扬起眉:“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哦,她秀气的眉毛扬起来的样子真漂亮啊。 默默地咬咬牙,委屈地低声叫起来:“他老欺负我们!” 我们去上学的时候,他总是站在坡上对我们扔东西;我们放学后在外面玩时,他总指挥小混混轰我们走;他把毛毛虫放在我们的文具盒里;他把我们的书包藏起来;他把我们的书倒得到处都是;他派人打我们;他用塘里的脏水泼我们;他……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哦。他在嫉妒你们。”阿姨的眼睛暗淡下来,她微蹙着眉,静静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如果阿姨挣的钱再多一点,就让他读书,做你的同学,好不好?” “他没上学吗?”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阿姨眉头的疙瘩又大了一点,她没出声。她纤细地手指触着一朵花,一片花瓣不知怎的,慢慢就残碎了,染红了阿姨的手指,像一滴血泪。 板车上有一把泥枪,准星、扳机一应俱全,精致小巧,惟妙惟肖。我非常喜欢地抱在胸前,笑起来。兀自有点不可思议:“真的是他做的?真的是送给我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送礼物给别人呢。”阿姨微微笑。 我谢了,回头就走。走出两步,又被阿姨叫住了。她顿了顿,说:“你知道吗?西城大学附小是市重点,一般孩子想上都……,你要记得好好学习哦。” 我乖巧地答应了一声,转身便大皱眉头。这么漂亮的阿姨,怎么说起话来也跟妈妈一样讨厌,难道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罗嗦讨厌吗? 走远了,我闪身躲到一棵树后,偷偷地用泥手枪瞄了瞄阿姨,嘴里“啪啪”两声,才算散了晦气解了恨,志得意满地班师还朝了。 2,生命开始的地方 鬈毛的命运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注定了,而他的生命,则是从8岁时开始的。 8岁,一个孩子对世界和人生的观点已经开始建立并稳定,爱或者恨、接受或者拒斥、融合或者对立。他面临着人生的分界线。 这时候她出现了。 她看他伤口的眼神让他崩溃。原来世界上还有爱,还有温暖,还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心;原来一个人受了伤,除了自己躲起来默默地舔,还可能有别人为你心痛,并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新手帕,为你擦拭,让你包扎。她那么小心地轻触你的伤口,好像生怕再弄痛你一点点,好像你的伤口是痛在她的身上、她的心上。 她的神情让他羞愧,他恨不得自己的伤口再大一点,血再流多一点,多得足够配得上她的那份心疼。 那一天的太阳真好,五月的风也是温柔的。他的心在阳光和清风中融化,在关爱中融化,化成如水一般。他感觉自己是一朵被世界染黑,反过来又让世界发黑的乌云。现在,却因为有了光的照耀,变得明亮起来。 那一刻,注定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她:一个在阳光中为他包扎伤口的小女孩。 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冷漠的世界,这样的关爱对他来说几乎是唯一的。他不会愚蠢地指望世界上还有人会像她那样地关心他,他甚至不会愚蠢地指望这种关心对她来说有多么特别的意义,太阳不会有意照在他身上,风也不会特别地吹他的头发。但是这份关爱对他的重要性,仍然是无论如何说都不过分的。她的关爱越是无心无意,越让他强烈地感觉到自然而善良的本性,她让他明白,人和人之间,哪怕是陌生人之间,毕竟还有情义,世界上也毕竟还有温暖和关爱——他是说,“那个世界”。 他一直都知道,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里只有他和妈妈,仅有的温暖尽在其间,但这个世界是小的、天空是低的、生存是艰难的,只能互相以体温取暖。另一个世界很大,包括其他的所有人,那儿开阔、富足而美满丰富多彩,却不属于他,它太冷漠、遥远和傲慢。 从小到大,妈妈什么都没有跟他说过,他也什么都没有问过,但他却什么都知道,不知怎么就是知道了。 他知道“私生子”和“未婚妈妈”的意思。 他知道妈妈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她“门第高贵”的家。 他知道她走遍天下都找不到那个改变她命运的男人。 他还知道——恨! 除了妈妈,他恨所有的人,包括所有跟妈妈至亲的男人:她的爸爸、她的哥哥,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他知道那是一个发生在东市郊区,东湖湖畔的故事,纯情的少女、落拓的浪子,一个在舞台和银幕上都嫌庸俗的老套故事,却在人间日新日日新地上演。他看到过照片上白裙飘飘、长发飘飘的妈妈,那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妈妈。此后他再也不看妈妈的照片了,照片中的人观之令人心碎,怎么还会有人舍得抛弃她,如此伤害她? 他知道,无论在多么繁华的都市,他和妈妈其实都相依为命地活在孤岛上。他也知道,无论在多么偏僻和陌生的小地方,他和妈妈都躲不过那张人间鄙夷和冷漠的网。 他看得懂身边所有大人和孩子的眼神,任何一个“好人家”的孩子跟他玩时,他的家长总会幽灵般在第一时间出现,大声呵斥孩子回家——做作业、吃饭、睡午觉,或者随便什么理由。如果孩子不走,做父母的会拖,会打人。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不会向他望上一眼。一切都在无声地标明他的另类身份。他好像从来只活在妈妈的眼里,除了她,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人们的眼睛从他身上飞快地滑过,一秒钟也不停留,从来没有人注意地看过他一眼,没有人用心地听他说过一句话,当然更没有人对他微笑过。很多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空气——完全不存在。不是空气的时候他则是垃圾,会让人远远地见了就绕道避开,没有人和气地跟他说过一句话。人们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走开!或者更简洁的:滚! 他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他有自己的办法让别人不再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有力气,他的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出一个脑袋,他还有任何人都没有的拼命劲头。别人打他,只是要打败他、占点便宜;他打别人,是一开始就准备着事先就把自己的命搭了出去,要毁了别人。这样,他下的赌注大,当然没人玩得起,慢慢的也就没人敢陪他玩了。 没多长时间,附近所有单位里的孩子都知道了黑脸的鬈毛。而自从他6岁那年用一盆郁金香砸碎了一个男人的鼻梁后,附近所有单位里的孩子的父亲们也没人敢对黑脸鬈毛的妈妈动歪脑筋了。 他讨厌这个封闭落后的西城,就像讨厌想象中的东市一样。但是他明白妈妈为什么最终选择留在这里。她从繁华的东市往西、往西,一直往西,想要追寻一个影子,或者一个梦、一个幻觉。到了这儿,她再也走不动了,他也等不及了,他急着要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陪伴她,也飞快地耗尽了她的积蓄。 但是这儿的土地是松软的、肥沃的、宽厚仁慈的,大地平等地滋养众生,从不嫌弃或垂青任何人。妈妈租住着西城边缘菜农的小房子,她不种菜,她种花。她的前半生喜欢在自家的花园里摆弄花草,这一雅致贵气的闲情逸致爱好在她的后半生养活了她和她的儿子。 母子俩是这个古老而笨大的西城的边缘人,他们用边缘人的方式活着。从6岁起,他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妈妈。两三年以后,他甚至可以为他和妈妈的小家庭增加收入了。他身边渐渐地聚集起一群不爱读书上学的或者象征性上差学校的野孩子,包括一些十多岁的大孩子,也听从他的调度。“好人家”的孩子如果想健康成长、没病没灾,是需要鬈毛们的保护的,这种保护是有偿服务。所有的报酬将统一交给他分配。这笔收入类似于中国后来出现的健康和意外事故保险,鬈毛是较早从事保险行业的。只不过在当时,他被认为是地方一霸。 他不想读书,真的不想,读书是那个世界的事情,他不属于那个世界。可他还是在8岁那年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校园生活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他永远一个人,因为和他的同学相比,他实在太高、太“老”,也太“格色”,他独自坐在教室最后面,没有同桌,很少参加班级活动。除了一年一度的全校运动会外,他基本上被老师和同学忽略不计,即使他一天不去上课,或者一个星期不交作业,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轮流的值日和搞卫生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跳过他。因为没有入队,他也从来没有轮到作升旗手或在校门口当值日生,虽然他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向往。他的成绩总是不好。同学在少数没有遗忘他的时候都有点怕他,老师在少数没有遗忘他的时候则讨厌他。 但他仍然有一点悄悄的快乐,他喜欢一笔一画地在练习簿上写自己的大名——东方寒、东方寒、东方寒!鬈毛一遍遍地写自己的名字,用不同的字体。“东方寒”并不仅仅是他的名字,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意味深长:他有一个正式的身份,他属于一个合法的班集体,他叫东方寒,他是西城小学一(五)班的学生。更重要的是,他和她是真真正正的同学。 他的生命是从8岁开始的。8岁,一切都变化了。8岁,她出现了。8岁,他开始上学。8岁,他第一次过节,第一次赠送和接受礼物。他收到的六一儿童节礼物是一把跟真的一模一样的驳壳枪,掂在手里沉沉的,发着幽深的金属光泽,能发射子弹。她遗憾地说,这以后再也别想买枪了。她妈妈批评她太像个男孩子,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8岁那年的冬天,他还第一次吃到了蛋糕,她的生日蛋糕。三角形的一小块,是第二天她留给他的,白色的奶油上,红的是樱桃、黄的是菠萝、绿的是猕猴桃。多神奇啊,那一天也是他的生日。当然,他什么也没说。因为比她低一个年纪,在校时他假装不认识她,但是他们每天放学后在山坡上玩,直到天黑。大多数时候他并不玩,也不笑,他看着她和她的伙伴游戏,看她喜笑颜开,他远远地坐着,看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书。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书——看她的书。那些阅读和游戏的黄昏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他的生命是从8岁时开始的。永远的8岁。 3、高如晦和弗兰克 雪后初晴,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晃人的眼,空气坚硬又尖锐,伤害着鼻孔。 我实在是饿了,出了医院就往旁边的小饭馆钻。如晦不干,生拉活拖的把我拽回学校吃饭,说医院旁边不卫生。我一听来火了,刁难说:学校的饭馆也不定干净到哪里去,说起来,还就是“好再来”勉勉强强,稍微像样些。 “好再来”是学校附近最资本主义的一个馆子,三片大白菜就是15块,抢钱啊!显得人民币多贬值似的。 没想到如晦不经激,居然就真进了“好再来”,点起菜来还一点不结巴。他才念了两个菜名,我先肉疼了,赶服务生走。进门时我就看了看“好再来”的金字招牌,心里把它读成了“好贵,再不来”。 如晦还要客气,我问他:“你本来打算点几个菜?” “这儿份量不多,两个人至少要三个菜,再加一个汤。” 他还在琢磨菜单,我一把抢过来,道:“剩下的一个菜和一个汤的钱,你直接给我好了。”说得两人一笑,点菜到此结束。 他不要服务生插手,一边把小碟子、小碗筷往我面前排,一边道:“我知道你饿了,不过饿了更不能乱来。美尼尤氏症没法治,但可以自愈,主要是生活要有规律,讲究卫生,提高自身免疫能力,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古怪的病……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用眉毛挑了挑店堂一角。 靠窗的小方桌上,除了饮料,只有一只整鸡,小板凳跟一个洋鬼子手持刀叉,杀气腾腾,正头顶着头,齐心合力的在斗鸡。或许人家不在斗鸡,在情意绵绵的窃窃私语。 洋鬼子无意间抬了一下头,我目光来不及收回,被他捕捉到了,他极其程式化的远远冲我微笑,我赶紧原样奉回,还过去一个笑容,低下头来。 “那不是你们寝室的吗?”如晦看了看,轻声问。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也有点尴尬。我知道如晦是个保守的人,看不惯中国人与外国人卿卿我我。 不过那个小子长得不赖,我的好色心起,又往那边溜了一眼,结果很不幸,又被那个鬼子的眼神抓住了。他这次没笑了,低头对小板凳说了句什么,小板凳才一回头,就起身走了过来,我心里连连叫苦。 “冰儿,你在这儿!真巧啊!我上午跟她们一起去医院了,后来要上口语课,就先走了。”她很热情,但声调和手势都有点夸张,我这种自来脑子缺弦、万事不在乎的人,都被她烘烤出几分不自在来(奇*书*网。整*理*提*供)。她指指跟在身后的洋鬼子,“来,介绍一下,这是Frank。Frank,DasistBingundihrFreund。” 我听她没说英文,奇怪的问:“他是德国人?瑞士人?” “美国人。”弗兰克抢着自己回答,“我妈妈小时候在德国长大。你好。”我笑起来,这家伙中文不坏,怪腔怪调地,但还流利。 “你好。王远冰。”我点点自己。回头看看如晦,他很没有风度的木无表情,一点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我只好代劳了,“高如晦,城市环境系研二学生。” 弗兰克礼貌周全:“你好。” 如晦要是再不搭腔,洋鬼子的话头落地,大家都不好看,我为防万一,抢先道:“别跟他说话,他嗓子刚做了手术。”如晦的脸马上憋红了,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你没事吧?怎么就病了。”小板凳怪肉麻的拉着我的手,关切地问。 “还没死。”我揪揪自己的短发,笑道,“天安门和联合国总部一时半会儿还不用下半旗致哀。” “什么时候的毛病啊,我们都不知道。” 我笑,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自小就有点,这一年好像加剧了。“你们个个添了男友,我就添点毛病,也算有所收获。”又指指弗兰克,打趣道:“你的朋友?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入赘席’?” 我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弗兰克就算汉语听力再好,也不懂701的典故。入赘席是我们寝室的传统,交了男朋友要请大家吃饭、吃饭、吃饭,打水、打水、打水,直到被全体接受,最后请一顿大餐,是为入赘席,就算转正了,奴隶从此到将军。牛博和阿哨都是这样千回百转、苦尽甘来,才正式嫁到我们宿舍的。 小板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兴奋地说:“可以吗?我以为大家不习惯和一个……呃……” “鬼佬、洋人、老外,”我接上话头,笑道,“放心,我善良,我仁厚,我宽容,我大度,我海涵,有人请吃饭我从来都赏脸。”弗兰克没给我们打过水,还是第一次请吃饭,就敢说是入赘席,这不符合基本国策和大政方针,不过我们可以依据灵活、务实和友好的外交政策嘛。 “那我们定了时间请你们,”小板凳的脸兴奋的发红,“就在这儿。” “好啊。”我说。 吃完饭出门时,我回头看看“好再来”的金字招牌,心里把它读成了“好,鬼子买单我再来”。 远冰一进门就高声叫:“老婆们,我回来了!” 阿草坐在窗前的桌子上,手里卷一本书,杀鸡抹脖子的打手势。远冰探头一看,原来阿花也在,端坐床头,抱着一个小几案正埋头苦干、奋笔疾书。 阿草丢了书,跳下桌子堵过来,低声道:“他们今天吵架了,别惹她。” “又吵了?”远冰不以为意,太阳是每天要出来一次的,饭是一天要吃三顿的,头发是每月要做一次的,阿花和阿哨的吵架是过一段要有一回的。大家都习惯了。 “牛博去那一头了,他们……” “你们烦不烦啊!?”阿草正待介绍详情,花把笔一摔,没头没脑的骂了一声。 阿草忙不迭的拱手作揖,把远冰拉出门外去。 远冰不解:“刚才在医院不还是好好的吗?” “就是刚才在回来的路上。”阿草道,“说出来会笑死你,你知不知道两个人观点一致的时候也会吵架?我和牛博可从来只在意见不统一的时候才……” 远冰知道打断别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可是她实在想在老死之前知道花哨吵架的原因,就做了个暂停的动作:“歇了,歇了,stop,你就直接说他俩的事好了。” 花草两对夫妻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天桥上有个老年乞丐,阿草顺手丢了一个钢嘣,阿花骂她是笨蛋,说现在的都市乞丐都是职业骗子,白天穿工作服在天桥上班,晚上去宾馆里喝着蓝带点小姐。阿哨表示同意,并且申明他从来不施舍。 阿草当然不能暴露自己的年幼无知,辩解道,她当然知道有骗子,但是也可能有真的需要帮助的人,反正一两毛钱也是小意思。 阿哨反对,说即使是真穷,那也是活该。现代社会干点什么不行,随便什么都能挣钱,所以穷是一种错误,不是懒惰、好逸恶劳,就是无能、没本事。 花马上讽刺道:“好贵族的论调!是啊,晋惠帝也不明白,人饿了为什么不吃肉呢?”她说阿哨是家里条件好了,从小洋房住着、小车开着,不知道有的人不是自己不努力,是这个社会不提供机会:受教育的机会、就业的机会、公平报酬的机会…… 讨论社会问题是好事,可牵连到具体人事就不妙了。哨无端的受了攻击,自然要自辩,说花在偷换概念、转移话题、胡搅蛮缠。 花说哨是回避自身的劣根性,“别那么把自己当回事,你要是处处被歧视和排挤,也是狗屁!” 哨说花才有劣根性,富有攻击性,而且女孩子家,说起脏话来都不打结巴。 花反唇相讥,说哨看起来文雅得很,却不是驴屎外面光。 此时的哨,正常的遣词造句显然分量不够,粗话又不会,只好像卡带一样重复“你你你你你”——终于想出一个词:垃圾! 花冷笑:“我是垃圾,你还追着求着我在一起,你是垃圾桶啊?” 垃圾桶转了身就要往回走,被大块头的牛博一把抱住了。阿草急着打圆场,口不择辞:“阿哨,我可真要批评你了,怎么能说阿花是垃圾呢,她明明是一朵鲜花嘛!” 牛博回头呵斥自己的老婆:“胡说,难道阿哨是牛粪吗?那跟驴屎又有什么区别?” 阿草学着四个人的腔调说话,绘声绘色的,远冰只当评书听,听得乐不可支。正说着,阿草的手机响了,牛博说劝不回阿哨来道歉,“看不出那个公子哥还有点倔脾气。” “没事的啦,”远冰安慰话筒两端的两个好心人,“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吵架不记仇。你就别操心了。哦,对了,小板凳准备请入赘席了,是个老外。” “谁啊谁啊?”一听说有吃的,阿草立马来劲,眼睛贼亮贼亮,花花哨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叫弗兰克,长得不错,汉语也溜,超级有语言天赋,据说还是中学学的外语。现在是英语系外教,其实也是学生,大学读到一半,不乐意了,满世界跑出去玩,到了中国没钱了,就留下来打工,也就签了半年,明年年初就该走了。” “那还得抓紧,这饭今年不吃,明年就没得吃了。”阿草的反应有时候还是很快的,计算也很精确。 冰儿笑:“他们俩要是成了,不是‘琴瑟友和’,要说焦尾琴和萨克斯合奏。” “这一回来真的了?”门外正说着话,猛的就听着里头阿花扯了嗓子问。 两人一笑,说,好了好了,没事了。进得屋去,阿花果然已经神色安静了,写了一半的论文丢在床上,显见得注意力已经转移了,阿花为那个在图书馆抢座位的男生大声叫冤,说不知道小板凳那么神通广大,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巾帼英雄,敢想敢干、敢作敢当。 远冰淡笑道:“哎,也没什么,人各有志嘛。” 草儿评价说:“还行,不是黑人。” “你知道什么!”阿花冷笑道,“小板凳最看不起的就是傍非洲人的中国女孩,她早就有话在先,欧美澳不限,但怎么着也要个白种人。如果是混血儿,白人血统不能少于三分之一。现在算夙愿得偿了。” 草只关心本质问题:“什么时候吃?在哪里?” “‘好再来’,等他们的电话通知。” 阿花笑得邪邪的,意味深长:“好再来……这个男人好,再来一个!”阿草撇撇嘴,也笑起来。 末了,远冰不知死活的补充道:“对了,花,今儿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阿哨那么说你是他不对,怎么能一个人像什么就说她是什么呢?” 话音未落,一个枕头已经蒙到冰儿头上,接着,整个楼道都听到了701室里传出类似奥斯威辛审讯室的声音。十分钟后,显然已经晕了头的阿草举着手机冲进隔壁宿舍,问:“快!快!医疗急救号码是多少?911还是119?” 第三章 妾发初覆额 1,城西两小无嫌猜 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听到麦克风送来的电流声和报幕童声。 “下面请欣赏,儿童舞剧《渔夫和金鱼》。表演者:西城大学附小三(1)班石小小、王远冰、刘丝路。” 童年的记忆中,三年级的国庆节浓墨重彩。在全市范围内举行了一场大型文艺演出,地方名人全体出动,电视台直播。《渔夫和金鱼》是我们学校报送节目中惟一被选上的,为此我们排练了整整一个月。 演出在市委大礼堂,能去现场看演出的人很少,除了市委、市政府的官员和特别嘉宾,我们每个参加演出的人有一张票。正好妈妈在外地讲学、爸爸不需要票,我自然把票送给鬈毛。这时我已经和他成了朋友,小云她们只是我的“手下”,他才是我的对手或朋友,就像两个部落的酋长。 我化好装从台角偷望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间靠前的爸爸和坐在太平门边的鬈毛。鬈毛好奇地东张西望,读读手里缎面烫金的节目单,望望天花板上华丽的吸顶灯,又盯着台上的丝绒幕布。他的眼睛真黑真亮,我心里又得意又开心。 音乐响起来,渔夫在呼唤我,舞蹈指导老师在我背后轻轻一推,我就夹着红丝巾,熟练地“游”进舞台的灯光中。渔婆婆想要一个新木盆,我答应了。我要在舞台上游弋两圈,象征神奇的法力,并顺带从幕后拖个盆子出来。 游到一半的时候,礼堂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游第二圈,笑声更大了,我看到有人在指指点点,恍然明白了。我全身都脱得光光的,只围着一个红肚兜,满场游的时候,所有看演出的家长、老师、学生和嘉宾就都看到了我的光屁股! 老婆婆又想要一幢新房子,我答应了,开始施展法力。还没开始走动,台下的观众已经开始笑,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我在舞台上游动,等到要转身的时候,我丢开手里的红丝巾,双手死命捂住了自己的屁股。 台下笑得更凶了,屋顶好像要掀翻似的。指导老师在幕布边拼命地做手势,我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她,几乎哭起来。音乐和灯光都淡去了,只有巨大而强悍的笑声裹挟着我小小的光屁股,充盈了整个世界。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门边的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裸着的双臂高举过头,大力鼓掌。掌声来得突兀,在一片笑声中格外尖利而凸出。很快,全场的人都被带动着开始鼓掌,顷刻间掌声雷动,代替了笑声。音乐还在继续,灯光依然明亮,我含在眼里的泪化成了脸上的笑容,丝巾挥舞,我继续施展法力。 老婆婆又空守着破木盆了,紫红色幕布徐徐拉上。我小小的胸脯里还填满了突如其来的羞耻感,迫不及待地冲回后台换下演出服,因为不愿在化装间见到任何人,我来不及卸装就溜走了。 鬈毛居然候在礼堂后门外。我不理他,我现在不愿意理睬任何人,只管往家里冲。两人一前一后地埋头竞走,我不说一句话,他一句话不说。 走了一段,我猛地住了脚,回过身去说:“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虎着脸,恶声恶气的。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不说话。 我突然大大地恼火起来,劈头盖脑地骂:“你为什么要鼓掌?你捣什么乱!你见我丢脸很高兴是不是?你也看到我的……你看到我了!” “我是看到你了呀——不是,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他一时愣住了,憋红了脸。 我跳起来大喊大叫:“你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你还鼓掌!我要把你的眼睛挖掉!”我伸出魔爪,没头没脑地抓他的耳朵、头发和脸。 他狼狈自卫:“我没看到,真的,我……我在看那个渔夫。哎,他的白胡子是用什么做的?” 我更生气了:“好啊,难道石小小演得比我好吗?你为什么看他不看我!” 他招架不住了:“我看你啊……你正面我就看你,你转过身我就看渔夫。” 我本已气极,被他颠三倒四的狡辩逗得噗嗤笑了。 狼狈胡说有此奇效,他松了口气。 他那张一贯冷冷的、木无表情的脸,生动地还原出孩子气,真是可爱。我喜欢他这个样子,胜过平时的冷峻和阴沉。 我一向都是公认的好孩子,妈妈对我的家教传统而严格。但跟他在一起,我总扮演刁蛮、霸道、不讲理的野丫头角色。我要求他做什么,从来说一不二、穷凶极恶。 妈妈规定我每天早餐吃一个白水煮鸡蛋,那是我最讨厌的东西,简直就是毒药。我总是假称带到学校去吃,在上学的路上,这个负担和麻烦自然就是鬈毛的了。他不接受,我就命令他吃,非逼着他咽下去不可。有一次正在凶神恶煞逼他就范,被东方阿姨看到了,她居然还谢谢我。天地良心,我真没安什么好心,完全是找替罪羊嫁祸于人。 在我乐意跟他分享我的宝贝时,他是不能拒绝的,无论零食、文具还是课外书。我逼着他吃我喜欢吃的酸梅和味道怪怪的“老鼠屎”,逼他看我爱不释手的笑话和童话,还规定必须在我看得大笑的地方笑,在我看得痛哭的地方哭。 他实在哭不出来,急得不行,我才开恩放他一马:“那至少你要难过,很难过很难过。”于是他就很艰难地难过复难过。他难过的样子逗得我直笑。 我觉得像他这么硬而冷的人,头发应该是浓黑、粗硬的,很有性格地支棱着,怒发冲冠。可他的头发是浅色的自然鬈,细密、柔软、服服帖帖。我喜欢把他的鬈发一根根拉直了玩。 市府机关院子里有很肥的桑葚,我馋得不行,可是园林工人看管很严,一般人很难得手,不过鬈毛总是有办法的。我放哨,他行动。如果被发现了,我掉头就跑。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而且最后满载而归。 别人越怕他,我越欺负他。其实最初我也是怕他的,怕得要命,跟所有别的孩子一样,后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大概是我偶尔豁出去地大义凛然一回,发现并没有触怒他,下次再冒犯,还是没事,便渐渐地有恃无恐起来。他越纵容,我越刁蛮。我不知道闹到什么程度才是他容忍的底线。 佛曾问比丘:“你穿衣服时,注意的是什么?”比丘说:“衣服是否合身。”佛问:“你没有注意你穿衣服的手吗?”比丘很吃惊:“手吗?没有!我为什么要注意我的手呢?”佛告诉比丘:“衣服在你身外,手属于你自己,你却注意衣服而不是手。” 2,席间自有喜与忧 小板凳说:“把你那个研究生朋友也带上,他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远冰哼哼哈哈的,算是答应了。 电话铃响。阿花正在换衣服、配围巾,阿草在化妆,惟一没事的远冰抓起话筒:“喂,你好。” 高如晦的声音:“王远冰,是我,高如晦。” 远冰心里骂,知道是你,废什么话。腹剑却口蜜:“我们都等着你呢,快过来吧。” “我已经到了。” “到了?你在哪里?” “就在你们楼下。” 远冰探头往窗下一看,高如晦果然就在电话亭里,露出半个黑脑瓜儿。没毛病吧?这家伙!“那你怎么不上来?” 高如晦的声音很吃惊地微微升调:“女生宿舍不是不让男生进吗?” 这家伙从头到脚都是良民,一根反骨都不长,是制度就遵守,是命令就服从。远冰说:“好了,那你就在原地等着吧。bye!” 当然啦,楼道阿姨明察秋毫,除了公蚊子,什么也别想混进楼里来。可是,阿哨能把阿姨哄高兴,她天天盼着他来,牛博也知道地道战、游击战、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什么的,总有办法溜进来混进来。整个东市大学也就剩下高如晦这个人有文化,还认得黑板上“男生不得入内”六个字。 “喂喂喂,我就在楼下。” “我知道啊,我看得见你脑袋的俯视图。” 高如晦这才知道抬起头来,高兴地挥手。远冰白眼球一翻,毫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阿花在大镜子前忸怩作态,笑道:“你那位硕士生够老实的。”现如今这世道,“老实”是当贬义词用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喂,你搞清楚点!”远冰坐在桌子上,帮阿草捧妆盒、调脂粉,抗声反对道,“我清清白白纯情女儿家,跟他能有什么关系!拜托,他是小板凳同志请的特别嘉宾。” “人家救你一命,等于造了七级浮屠。别那么没良心。”阿花说话好像她很有良心似的。 远冰是寝室的第一辩手:“第一,我没那么大毛病。我那回子是困了要睡觉呢,他给我搬医院里去了,那不是救命,是添乱。第二,就算他救了我,我也不是那种知恩图报的傻帽。第三,就算我知恩图报,我也不至于嫁给他。”阿草拍拍冰儿的腿,接过话头:“喂,你跟申申如君分手那会儿,对他不是还挺有好感的吗?我们都以为你们俩会成的,怎么一转眼就拍死人家了?” 远冰晃晃脑袋,假装中耳炎发作,什么也听不见。 阿草修改眼影,嘴也不停:“花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家阿哨什么时候到啊?” 阿花不以为意:“管他呢,他今儿路考,还不定什么时候回呢。我让他直接去饭店了。哎,我今儿可是见着小板凳那位了,俩人在一起,小板凳说英文,弗兰克说中文,听得那叫一个累!” 远冰不耐烦了,从桌上跳下来大叫:“受不了你们了,快点快点!” 2 席间自有喜与忧 众人在“好再来”坐定,介绍认识、寒暄、点菜。弗兰克关心地问高如晦的嗓子好了没有,高如晦早忘记远冰那句玩笑话了,一阵尴尬。远冰赶紧把那个莫须有医生夸奖了一番。 见了弗兰克,自然把牛博拟的中文托福题拿出来考考,弗兰克犹犹豫豫地说“是B吧”。其实别的人也不知道,只是B一出口,牛博面露惊奇之色,估摸着这一题是答对了,众人便轰然夸奖。小板凳觉得很长脸,红光满面,唇齿眉眼间波光流动,果然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活脱脱一东方美人。 正谈笑间,阿哨进来了,带着刚考完驾照的人都有的那股子“路气”和汽油味。店家按弗兰克的要求给我们坐八仙桌,正好每边一对儿,男女错开。 “怎么样?”阿花猴急猴急地问:“估计能拿到本儿吗?” “考不好怪你呗,关键时候跟我闹别扭。”两人见面就抬杠玩,可见是又和好了。 估计弗兰克以前没遇到过太正点的中国男人,所以见了阿哨就很欣赏,彬彬有礼地向身边的阿花夸道:“你的老公很——衰。” 众人一愣,阿哨还没反应,阿花先不高兴了,第一个跳了起来骂:“啊呸,放屁!你才衰呢!” 弗兰克到中国时间不长,倒学会了中国式客气和谦虚,十爪乱晃:“客气!客气!我不衰,我不如你的男朋友衰,他才是真的衰。” 大伙儿现在算是明白了,敢情他说的是“帅”,学以致用是好事,但这口语也太水了。阿草已经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3 部分阅读 大伙儿现在算是明白了,敢情他说的是“帅”,学以致用是好事,但这口语也太水了。阿草已经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忙里偷闲地插嘴:“你们都很衰,都很衰。衰呆了。” “草,你才是衰草!”阿花看来是真急了,逮着谁咬谁。 弗兰克发现不对劲了,迷惑地看着大家:“有什么不对吗?” 没人能够回答他,一桌子的人都笑瘫痪了。小板凳用肩撞撞弗兰克,低声亲昵道:“Don’tbesilly;myboy!” “小板凳!”阿花余怒未消,“拜托你舌头不要那么卷,要是汉语没学好就上个学习班补补。” 小板凳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好在马上被她的男朋友打岔过去了。 “小板凳?”弗兰克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看身边的亲密爱人,又摸摸自己坐的高背椅,实在找不到什么共同点,“他们为什么叫你小板凳?” “小板凳同志!”远冰厉声叫,“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小板凳?” “知道。”问的直接,答的也干脆,“我说过板凳要坐十年冷。”大家哄然一笑,气氛又其乐融融了。 说到外号,阿草开始出馊主意:“弗兰克这名儿叫得别扭,我们叫他阿弗吧,阿福,或者一句空。” 可怜的弗兰克满头雾水:“一句空?是我吗?”小板凳的细长眼一横,毒毒地挖了阿草一下。阿草真是好心没得好报,黄泥糊黑灶。“文章不写一句空”原本是为了配“小板凳”的,可听起来就是特不吉利的那种。没办法,这阿草就是脑子缺根弦,特别不深沉。 “阿福,阿福挺好的。”远冰忙应腔。阿花瞅着她眯眯地笑,想起了乡下家里那条小黄狗。 菜上来了,松仁玉米被阿草换成了椒盐玉米粒,还有蒜香排骨、粉蒸芋头、铁板牛肉、水煮鱼片、东坡肉、蒜蓉西兰花、清炒荷兰豆,都是家常菜,却是色香味俱全,分量也不差。啤酒开了,女士的红酒和饮料也倒上了,波光流动,桌上色彩鲜艳的物质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生动起来。 阿草兴致勃勃地提起筷子,反客为主:“啊——这个……这个这个,我就不发言了,大家开足马力——吃吧!”她身先士卒、埋头苦干,吃得情绪高涨。一边吃一边评论:“今天菜点得好,搭配也好——牛肉稍微老了一点——荷兰豆味道很地道,你们多吃点——把鲫鱼翻过来,沾着酱才好吃——芋头蒸得火候正好,可惜咸了点——”口若悬河的,居然也没少吃些。 一桌子的人都没什么机会说话,单听得阿草一个人的声音,滔滔不绝恰似长江水,绵绵不断正如昆仑山。过了一会儿,除了阿草本人,大家都意识到这一点了,不免无声地窃笑起来,猛听得牛博的嘴里冒出一个音节:“囋。” 远冰第一个笑出声来。阿草没听清,问:“说什么?”远冰瞟一眼牛博,微笑道:“他说你啰嗦。” “你才话多呢!”阿草脸一红,作势要打牛博,被阿哨一把拉住了。弗兰克连忙缠着问是哪个字,远冰用筷子蘸果汁在桌上写了那个字,弗兰克刻苦地念了两遍,默记十秒钟。 阿花鬼笑道:“草,我考你一个脑筋急转弯:如果有一张神奇的餐桌,无论你想要什么美味,桌上就会出现,你会怎么样?”远冰已经笑起来,阿花溜她一眼,心照不宣。 阿草开口就来:“吃啊,尽情地吃。” 阿花摇摇头,咬着嘴唇笑。阿草想了想,明白了:“哦,要先把桌子买下来。或者我要节食?要减肥?要请客?”阿花一概摇头。 “到底要怎样呢?”阿草不耐烦了。 “她知道,你问她去。”阿花指着远冰。远冰憋不住,已经笑得岌岌歪歪了,见点到她头上,忙双手乱摆道:“说不得,说不得——我也可以说,不过你要是恼了就打她,是她起头的。” 过了一会儿,远冰揭了谜底:“很简单嘛,该打自己一个大嘴巴——不要做梦了。” 阿草不怒反笑,傻乐傻乐的可爱。 这时,一直沉默的高如晦忽然冒一句:“我也出一个脑筋急转弯:为什么梅花开在冬天?” 远冰的脸顿时白了,只是瞬间,别人没注意,高如晦却点滴看在眼里。他本是讨好远冰的意思,没想到适得其反,一时不知所措起来。阿草追问答案,高如晦只好胡乱应道:“我是瞎说的,自己也不知道。” 远冰端坐不动,目不斜视地灌了一大口饮料,含在嘴里,慢慢地一点点咽,咽完了,她又面若桃花,笑颜如霞了。她虚点着阿草道:“傻子,冬天太冷,当然没有花开啊。就是‘没’花开在冬天。” 大家都笑,欢笑。有三个人笑得不同,阿福没听懂,是陪笑;高如晦的马屁拍到马腿上,尴尬、失败,是苦笑;远冰是止不住的冷笑。 又有新的菜上来,大家起哄,要弗兰克和小板凳交代爱情经过。弗兰克得意道:“我一眼就看见了——小板凳。” 弗兰克在爱情和美酒的作用下开始激情勃发,当众吻了小板凳。他提议道:“来,我们每个人许一个心愿,再喝干杯中的酒。”众人积极响应。从阿哨开始,顺时针往下轮。阿哨一默念,问:“说远的还是近的?” 阿花说“远的”,阿草说“近的”,弗兰克说“随便”,牛博说“都说”。 “我希望——”阿哨庄严肃穆,“我能顺利拿到驾照。这样我就可以和心爱的人……”伸手温柔地盖在阿花的手上,“自驾车走一趟丝绸之路,从西安开始,走过戈壁和沙漠,走过楼兰,走过历史,走向永远,走到天老地荒。” 阿花还没什么,阿草先已经激动得不行了,捂着胸大叫感动,又做涕泪四流状。阿花不好意思了,骂道:“别现世了,鬼做!”便顺着阿哨的说:“那我的愿望就是,我们走丝绸之路时,车子不要出故障。” 牛博反对:“阿哨的愿望中应该已经逻辑地包括了旅途顺利一项,这个不能算。”这话说得挺逻辑的,大家赞同。 阿花想了想,改正道:“我希望,我的大学能够丰富深入,各个滋味都尝遍。” 阿草说:“具体一点。” 阿花道:“这么说吧,至少大学的必修课我都想修到。” 小板凳细心体贴地跟弗兰克解释:“东市大学的学生好玩、会玩出了名,三门必修课是打牌、恋爱和上网。” 牛博又反对:“逻辑不对,这三项你都体验过了,是现实,不能作为愿望。” 阿花抗议:“现在又多了一门必修课:考证。”她掰着手指头数:“英语四六级证已经有了,计算机二级证也有了,读双学位再拿一个学位证正在努力,驾照总是要的,最好还能拿个律师证,还有……这样吧,我祝愿自己以后无论考什么证都能如愿以偿。” 除了弗兰克,所有人都鼓掌,因为这是所有人的心愿。 弗兰克成竹在胸地祈祷:“我祝愿这个美丽的夜晚能再长一点。”小板凳不无感动地往他身上贴,弗兰克就势半搂住她:“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心愿,我希望我能讲很好的汉语。” 小板凳在弗兰克耳边低语,大概是说他的汉语已经很棒了之类。大家叫她情话留着回去慢慢说,先许愿。 小板凳坐直了,正色道:“我的愿望明确而坚定,希望申请留学能够成功。”大实话,所有人都承认,这几乎是她全部人生的惟一目标。 接下来是高如晦。他本来就沉默寡言,刚才说错话后,更是三缄其口。满桌人的视线骤然集中于他,他在众目睽睽下越发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一时有些冷场。 远冰朗声笑道:“他的嗓子不好,我代他说了吧。他盼望世界和平、人类大同、中美友谊源远流长、各民族友好通婚、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既是解围,也有嘲笑他看不惯异族恋情的意思。 在众人的笑声中,远冰的手在桌子底下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高如晦。高如晦一扭头,正看到远冰温和善意的笑容,心头一暖,顿时释然轻快了。 阿草道:“冰儿,说你的。” “我……”远冰准备的台词已经救场用了,仓促间一时无语。高如晦反手紧握着远冰,道:“她代我说了,我也来代她说。她喜欢梅花,我希望梅花有知,能酬知己,为她王远冰常开不败。” 席间猛然静了片刻。阿花缓缓地深叹一口气,感慨道:“学理工的人,偶尔感性一下,就足够把我们学文的憋死了。” 阿哨很得意,兴奋得大声道:“你们看看,多看看我们学理工的!多么的……多么的……啊!” “冰儿,我要是你,单为了这句话也要嫁给他了。”阿草跟着起哄。大家知道高如晦暗恋远冰,阿草对他印象不错,明里暗里帮着他。 远冰笑骂道:“神经啊!”绿白相间的桌布下,她的手轻轻地却坚决地抽走了。 牛博摇头晃脑地点评说:“这个愿许得好,说花而不说人,意在言外。” 阿草呵斥道:“别那么多废话,快说你自己的吧。” 牛博马上面露沮丧:“我不能说,我的两大心愿都是实现不了的。”就此打住,分明是卖关子。 大家自然不辜负他,追问不已。牛博造足了气氛,才慢条斯理道:“第一,我希望阿草不要动不动就生气。” 阿草立马跳起来,竖了眉道:“胡说,我哪有动不动就生气!”大家都笑:这不已经生气了?阿草强辩:“左不过还是他让我生气的。”被众人按住,再问牛博第二个愿望。 “第二,我希望中国没有汉字改革,没有简化字。”牛博把繁体字当艺术品欣赏,这是众人都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因为耳鬓厮磨的朝夕相处,他对繁体字居然如此有感情,令人感慨。 阿草又骂:“又胡说!繁体字多难啊,还要翻译。现在要是还用繁体字,我岂不是成了文盲?”所谓“自知者明,知人者智”,阿草实在是个明人。 大家道:“好了,不要骂个不休了,说说你的心愿。” “我真的可以许愿吗?”阿草问。 这话问得怪了,阿花不耐烦道:“有愿就许,有屁就放,不要装神弄鬼。” “我希望——”阿草用手捂住双眼,拖长声音,慢慢地说,“今晚无论是谁请客,能再加一份椒盐玉米粒给我带回去当零食吃。” 倒!统统厥倒! 3 最是无情孩童心 第三节课是顶没意思的自然课,上课铃已经响了,我还故意磨磨蹭蹭的,一手拖着豆浆筒,一手提着大蒸笼,慢慢地往教师办公室挪。我是班长,又是值日生,该去交课间餐餐具。本大小姐从幼儿园起就当干部,早就学会了不露痕迹的假公济私。 还没走到教师办公室的窗下,就听到一大摞本子砸在桌子上的声音,接着是抱怨:“现在的学生真是不好管。学校的安排也出了鬼,又是课间操,又是课间餐的,乱得一团糟。”我听出来正是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 “是啊,学校有的事情就是莫名其妙。”另一个声音应和着,“我早就说课间餐的钱应该在学费里一起扣了。偏偏要学期中单交,没事找事。我们班那个东方寒,真是个磨人的,钱又不交。我要他通知家长来,他牛脖子一梗,说他妈没空。我已经停了他一个星期的课间餐,他要死不活的,冷着个死板脸。我催得急了,他就说不上学了。小学是义务教育,他又是注册学生,要是真的不来,出了事说不定又算是我的,这都什么事儿!” 我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面是皱巴巴的几张票子。我犹豫了一会儿,有礼貌地敲门。 “报告!张老师好!我来交餐具。”我声音洪亮,态度却温良恭谦让,老师最喜欢这样的学生了。张老师果然看着我笑,很赏识的样子。 交接完毕,我又叫:“赵老师好!”我认得鬈毛班的班主任,“这是东方寒同学的课间餐费,他妈妈要我代交的。” 张老师眼尖:“咦,这不是我给你的50元吗?” 当然。 这可是我自己挣的第一笔收入。今天课间操后,张老师把两份《西城日报》交到我手里,同时给我的还有这些票子,说是稿费。张老师郑重其事地亲自解开我的外套,把钱揉成一团填进我衬衣口袋,千万遍地叮嘱我不要丢了。我马上跑进厕所,激动得抖抖颤颤的,挖了半天口袋才把钱挖出来,一看超出了我的预期,更加抖得没完没了。家里虽然不穷,可妈妈给我的零用钱很少,在此之前,我口袋还真没揣过多于10元的票子。压岁钱倒是有厚厚一摞的,可那一个个鲜艳诱人的红包从来都只在我手里停留几分钟,就被妈妈专政了,我连打开看看数目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居然一下子就成了富婆。 惟一遗憾的是,那几张票子被小心谨慎的张老师揉成了抹布。 现在我手里拿着的,就是那些昂贵的抹布。在诀别之前,我心疼得厉害。唉,就骗自己说金钱如粪土吧。 我很早就学会了撒谎,因为经常运用,技术早已经过关,近于炉火纯青,做到面不改色、对答如流是小意思。 “是啊,东方阿姨昨天就把钱给我了,可是我忘记在家了,正好今天这个稿费先垫上,免得明天又忘。”我看到张老师和赵老师都在满意地点头微笑。 一天的课结束后远冰总要耽搁一会儿,等搞完卫生,她例行检查完,学校已经空了。鬈毛靠在栏杆上看书,是她书包里的《水浒传》。按他的要求,她几乎每天都从家里偷书出来给他看,事实上,远冰家的书,他看得比她还多。她偷什么出来他就看什么,他从来没到她家去选过书,因为冰妈妈不会乐意。妈妈常引用古人的话教育她:“结交须胜己,似我不如无。”远冰觉得这话讲不通,你愿意结交比你好的,可人家既然比你好,又何必与你结交?人家必要结交比他好的,如此则谁都不能和谁交朋友了。再说,何谓好,也实在难说。 可是这样的道理,远冰是不敢跟妈妈说的。 看她过来,他扬了扬手中的书:“你看过吗?”他主动对她打招呼,那一定是全校都没人了。 远冰点点头:“我妈说中国有四大名著,但是小时候不能看《水浒传》,老了不能看《三国演义》,我就偏偏要看。” “觉得怎么样?” “嘿,我就翻了十来页,一个女的都没有,就没看了。”远冰不想跟鬈毛讨论没意思的小说,“对了,今天的豆浆一点都不甜,是不是?蛋糕也不好吃。”她狡黠地打趣他。 他有点吃惊的抬起头,轻描淡写道:“是的。” “真的吗?”她嬉皮笑脸地盯着他。 他把头埋在书里,对她的*和戏弄置若罔闻。 第二天是周末,按照惯例,远冰放学后可以多玩一会儿,晚点回家。她连花果带藤地偷折了葡萄,和乱七八糟的一把花,正躲在山坡上的砖墙下编花环,一抬头看到鬈毛走过来,便点着远远丢在一边的书包道:“我把《水浒传》第二本带来了。” 他没有拿书,径直走到她面前蹲下,低声道:“那钱我会还给你的。” “什么钱?”远冰刚刚问出口就想起来了,脸马上红了,“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老师骂我了,说我乱花钱,所以妈妈都不放心把钱交给我。”他再次申明:“我会还给你的。” “不准还!”她急得大叫,“要不我不跟你玩了。”她很知道什么威胁对他最有效。“那是我的稿费,是我自己的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帮我偷东西了,我就请你吃课间餐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 爸爸说过,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没有人求过她,但是她还是认为自己像个大丈夫,因为这一次算是济“急时无”了。她不愿意东方阿姨为难,她总记得秀丽而苦难的阿姨微蹙着眉的样子。 “对了,不准告诉你妈,要不我就不理你了。”远冰竖眉瞪眼的。 “不会。”东方寒低声说,“她根本不知道有课间餐。” “现在你给我编好这个。”她把一堆被她摧残的花啊藤啊扔给他,她知道他能行。有时候简直让人不可想象,他这样一个高大、冷峻、粗壮的男孩子,却有一双巧手,还有一颗慧心。他会捏各种非常逼真的泥玩具,柳枝或竹片在他指间穿梭,很快就成了花篮或风筝。那是遗传东方阿姨的吧。 她喜欢看他修长柔韧的手指在绿叶红花中翻飞,不知不觉一个极美的花环就成型了,戴在她头上大小正合适。他还用细细的狗尾巴草茎编成小小的草戒指,配一朵宝石蓝的圣母花,正好套在她黑黑的鬼爪子般的手指上。 “好漂亮啊。以后我结婚了,要是老公买不起钻戒,你就帮我做个这样的戒指,我用婚纱盖住,别人看不清楚,我就骗他们说是真正的蓝宝石。你不能泄露秘密,否则我就不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了……” “还有,如果我结婚以后被欺负,你就快点跑过来,帮我揍老公一顿,好不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别忘了。” “小云今天做操时摔了一跤,哭得可厉害了。” “老师要我参加乐队敲鼓,可我想敬礼。敬礼的人走在最前面。” “昨天没写完妈妈规定的英语作业,又挨骂了。” “你妈妈今天卖了一盆这么高的花,我看到的。” “昨天的电视讲胜男和阿伟结婚了——胜男这个名字真难听,是不是?” “我发现一种特别好吃的野果子,可甜了。” “我的那只蝈蝈打不过小云的,你再给我捉一只大的,能打架的。” “下个星期钢琴就要考级了,好烦人哪。” “鱼头最讨厌了,不听我的话,我安排他搞卫生他都跑了。” “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带磁铁的文具盒,两边都可以打开的,你要不要看?” …… 他低着头编花环,她看着他动作,嘴里一刻不停地说着这这那那的破事儿,点点滴滴、细细碎碎的。太阳渐渐的沉入西山,阳光温和地裹着他们,拥着他们,勾勒着他们的童年,他们全身心的沉浸在稚趣的游戏中,全无知觉的玩耍和快乐,全无知觉的在光阴中慢慢长大、慢慢的老…… 第四章、前生今世 1、笑嚼红茸唾檀郎 欢乐的聚餐持续到灯火阑珊才告结束,走出店门时,最心满意足的当然是阿草,她许的心愿已经实现了,最沮丧的是弗兰克,他深受打击:原来他的汉语水平比他自以为的要水得多! 阿花半真半假的告诫盲目自大的洋鬼子:“鬼佬小哥,汉语跟中国人一样博大精深、变化多端,你就慢慢的学着吧。看把你‘衰’的!” 图书馆前的大草坪里,阿草用牙签扎着椒盐玉米,一粒粒的往嘴里送。牛博安静的坐在她身边,欣赏她投入的吃相,也欣赏夜色。 夜色温柔如水,静谧、宁静而温馨。刚刚吃了顿好的,现在爱人在侧,雪景清幽,如此良宵,牛博有点陶醉。两人闲闲地说着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阿草突然跳了起来,拔脚就走,事出突然,等牛博反应过来,又要护着玉米,又要照顾阿草,狼狈不堪。追着问:“干什么,你要去哪里?” 阿草不吭声,自顾往前冲,昂着头,噘着嘴,摔着手,脚步一跺一跺的。牛博抱着饭盒,木然地跟在后面。 阿草见牛博只是一味跟着,那不闻不问的样子实在是火上浇油。 住了脚,急转身,忍无可忍一声暴喝:“我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天怒人怨,雷霆大作,直教山河倒转、日月失色。 生气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嘛,生什么气,没道理啊。 “喔。”牛博机械的应着。 “你不问我为什么生气吗?难道你不关心吗?” “你为什么生气?”忙鹦鹉学舌的照着问。 “我不告诉你!” 阿草头也不回的走,牛博跟在后面,又羞又恼,又急又怕,还心疼。羞的是,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对绊嘴的小俩口,有几个女生还偷看着窃笑不已;恼的是明明是她无理取闹Qī。shū。ωǎng。,青天白日的法治社会,却没有道理好讲;急的是阿草生气一时半会哄不好,他倒是有心赔个不是,怕的是遇到熟人,多倒面子!可是不哄吧,看她气冲冲的,围巾也不带,手套也甩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乱走,冻着了怎么办?气坏了怎么办? 最恨恨的是,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两分钟前明明还有说有笑的,她一箩筐的傻话,他也是一篓子的废话,可两个人都自得其乐、疯疯癫癫的说个没完,突然奇就见阿草眉书也立了,眼也横了,声色也不对了,牙齿也咬得咯吱咯吱了,还改用鼻子出气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哪个词犯了哪条禁忌,闹出多大的事儿来!唉,女人心哪里是海底针啊,分明是海底的针尖。 呜呼,难煞书生也。 牛博既不敢哄——摆明了是火上浇油、自蹈深渊;又不敢君子一怒,一走了之——那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将被打下地狱、永不得原谅、永世不可翻身。只能在斜后方亦步亦趋的跟着,严格保持半米距离,密切关注阿草动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牛博成了熊博。 这样紧张的走了十来分钟,牛博实在不知该如何收拾破碎河山,猛见到路边停着辆卖水果的板车,忙试探道:“哎,你看那香蕉的颜色多好。” “好个头啊,是路灯的效果!”阿草嘴里骂着,却站定了、傲视牛博,牛博也站定,看看没有危险——危险的意思就是女人在公共场合表露情绪——马上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再屁颠屁颠的跑回来。从“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跑步进入“坐稳了奴隶的时代”,那叫时代进步,飞速发展。 “笨蛋,”阿草见了黄香蕉,眼都绿了,娇嗔:“我只吃一根就够了,买那么多,孝敬我们宿舍那群母狼啊。” “不是啊,都给你一个人吃的。” “哦?”阿草用升调,“那就更不对了,想把我养肥了好有理由休掉啊!” 牛博心想,你还需要别人“养”肥啊,本来就够“欢喜”了。嘴里却道:“胡说,你怎么吃都不会胖。再说,就算胖,也是好的。”睁眼说瞎话,也不怕天打雷劈! 看见阿草手捧香蕉,喜形于色的,牛博知道危机已经过去了。陪着谄媚的笑脸,小心翼翼的问:“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生气啊?” “我开始是假生气,后来就真的生气了。不过现在已经不生气了——最开始呢,我想看看,如果我生闷气了,你要多长时间才发现,发现后是什么反应。结果我假装生了很久的气,你还是没有发现。” “就这样?”牛博不相信的再问。 阿草肯定地点头:“就这样!” 阿花和冰儿都说她是倒贴、倒插门、倒行逆施,小心最后倒栽葱。她倒是不担心牛博背信弃义、始乱终弃,只是被说多了,觉得没面子,没事找点事儿来,补了面子,又找了乐子,随便试了试牛博对她到底有多在意和留心。 “我生气了你还不知道,这说明你完全不在意我嘛。” “可你是假装生气的呀。” “真的和假的有什么区别?我真的生气了你还不是也没反应?” “真的生气当然不同啊。”牛博委屈,稍微有点理性思维能力的人都知道,真的和假的怎么会没有区别呢?“生气要有原因,这样我有线索可循,自然容易觉察你生气与否,可是,如果明明没什么事情,你突然从不生气到生气,这不合逻辑嘛。” “我生不生气难道还要逻辑推理判断吗?你看看我的脸色不就知道了?” “我没事看你的脸色干嘛?” “什么?你不是说你怎么看我也看不够吗?原来都是假的!”阿草说着说着又要生气了,牛博赶紧打住,没头没脑的赔礼道歉,完全没有是非观念。 阿草自来一阵风一阵雨的,多大的气,两句好话一哄便好了。春风化雨,和气消冰。耳里听着甜言蜜语,嘴里咬香蕉,刚刚起来的气很快就消了。 可是牛博没法满意,他仰头,向青天,浩然长叹:天也,天也,到底有没有天理啊? 阿草早说过了,天理只有两条,第一条,老婆总是对的,第二条,如果老婆不对,请参照第一条。 一根香蕉入肚,阿草已经撑得不行了,可是只要手头还有吃的,她就是歇不下来。 “别吃了,一会儿又叫肚子痛。留着明儿不行吗?”牛博软语温存道。牛博温柔是什么感觉?那是刚从黑泥坑里打滚出来的猪,猛的打一响鼻,喷了你一身的黑白沫沫,他不好意思的抬起前蹄子,掩掩自己的鼻子,还撒娇的往你身上蹭蹭。这就是牛高马大之牛博的温柔表现。 草眼睛一翻:“我早就没吃了,现在都是在帮别人吃的——这一口是帮冰儿吃的,她刚刚病愈要补补身子;这一口给花,祝贺她小两口和好如初;这一口是小板凳的,好歹也是我的老乡,如今名花有主了,可喜可贺;这一口是如晦的,这个小研真是……哎,你发现没有,他今天好可怜啊,冰儿对他真的很不客气。唉,真不懂她,如晦多好的人啊,她还动不动就‘假以颜色’。”因为最后用了个文秀典雅的词,阿草洋洋得意的看看牛博。 牛博盯着草手里的香蕉,琢磨怎么骗过来,心不在焉道:“有什么怪的,她连申申如君都不要。” “倒也是。”阿草说着又往嘴里填一口香蕉,咬得唇舌溢香,“你知道吗?那天花儿去公司找阿哨,还遇到申申如君了。他听说冰儿住院,还要去看呢,后来听说如晦送去的,才没去的。真的,干得好不如生得好,生的好不如嫁得好,你看我们宿舍,就属冰儿的面子大,入学第一天副校长就大驾上门来,第一学期就谈恋爱,收编的还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的大众情人申申如君。——嗳,你不是说你是冰儿在东市认识的第一人吗?比燕申如还早……” “就早了五分钟!他去火车站接她,晚点了。” “五分钟怎么了,五分钟内,一场世界大战也可以打起来了。反正你对她还挺有感觉的。”牛博越发急,阿草越逗他。 “什么感觉!是印象。第一印象有点深而已。她特别嘛,开学第一天,两手空空的,一件行李都不带,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会记住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真的吗?那你说来听听。”钦此。 臣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是,牛博开始第N次重复那个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的开始一刻。没办法,阿草就是百听不厌,她对所有人间烟火的事情都充满兴趣,何况这个故事的女主角还是她的室友和“老公”。 “白天课”是唯一一门701全体成员及其相关男士都选修的课。我不想骂人,可是古人说了,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高校的领导就是山间的涓涓溪流,根本不把学生当人,翻云覆雨、朝令夕改是常事。大家都熬到大三了,苏联红军差不多已经攻克柏林了,学校突然宣布毕业要求的选修课学分增加两分。大家只好怨声载道的多修一门课。其实也没什么选择余地,当时除了一门超级严格的三学分的“二外法语”,新开的只有一门……天知道什么课,反正课程名超级长,而且饶口,大家念不利落,就简称“白天课”,就是白天老师上的课,上课时间是周三晚上。白天喜欢白天睡觉、晚上干活,选修课的时间安排非常合他的意。 白天课又称变态课,因为他的专业。据说白天硕士学的是病理心理学,还作过一年心理医生,后来转到法律专业,搞犯罪心理学,博士毕业来东大才一两年,性格绵软好欺负,生性善良不挂科,所以一大半大三学生都选了白天课。至于牛博临到毕业的“夜半读书”,纯粹是要“为红袖添香”。 老实说,白天老师还是很可同情的。上课第一天,因为选课的人多,换到了多媒体大教室。四块大黑板前,衬托着一个很单薄微缩的白衣小男生,都压不住阵脚。他在黑板上龙飞凤舞: 白天 btabt@shubao3。com “这是我的名字和联系方式。”白天的话音一落,满教室升腾起一片极其压抑的憋笑声,像团体放屁的声音。研究过病理心理的人只知道BT是“白天”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可凡是心理正常的人都知道,btabt是“变态啊变态”。从此白天就被大家私下里叫成变态或BT。 说老实话,BT跟充斥大学校园的那些狂热爱点名、超级注重教师权威、考试给分奇低的马列主义老太太相比,还是很正常的。他的得名完全是因为上述掌故所致。可现在的老师和学生也真是隔膜,英语老师没看过《流星花园》,就不知道sense应该念做size,历史老师不看《大话西游》,就不知道“一万年”的典故,数学老师不知道521(我爱你)和5821(我不爱你)的区别,所以BT公然自认变态,也不算太奇怪的事。 阿福的入赘席正赶上BT结课,大家被酒肉冲昏了头脑,楞是没一个人想起。草赶在熄灯前数秒回到宿舍,被告之BT课要求交一篇文章“对自己进行心理分析,以及你的短期和长期人生理想”。这就是BT的善良处,不考试而写文章,而且题目比较人性化,可深可浅,像小学作文题,是个人都能写两句。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701除了小板凳,平时都是早上9点起床、午睡3点起的“九三学社”成员,可休息日就完全没谱了,可能早早地倾巢出动不知所归,可能旦复旦兮,不知今夕何夕,也可能实行美国西部时间。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突然电话铃声大作,三张床上终于开始有了蠕动,草第一个叫“好饿~啊~~”。睡下铺的花拿起话筒,听了几秒钟,骂一声“我靠”,挂了。然后报告噩耗:哨一大早被家里的小车接回去了,牛博没有混进女生楼。 “今天吃饭必须自己解决?!”草率先惨叫。 冰哼哼道:“能不能再坚持一会儿,直接去吃中饭啊。” “拜托,牛博买的就是中餐耶,都快十二点了。他买了饭就等在下面,草你下楼去接应一下吧。” “是我一个人的饭还是大家的?”草虽然睡得迷糊,但关键时候总能明察秋毫。 花不回答,答案就很明显了。草不满道:“牛博送饭来,算是我为寝室做的贡献,你们也该做点事,去拿一下嘛。” 花迂回曲折:“送外卖的是你老公耶,我们去拿,男女授受不清啊,而且朋友夫,不能处的。” 冰在被窝里唧唧咕咕的笑:“是朋友夫,不服输吧。” 花就势转移战火:“每人都要做点事情,牛博送饭,我接电话传消息,冰你去拿。公平吧。” 草强烈响应:“对,老公你去。” 冰向来比较好说话,而且也实在睡累了,腰酸背痛的,需要活动活动。胡乱擦一把脸,在睡袍上罩了件高领长羽绒服就下去了。 剩下的两个人都不愿下床,就在被子上吃完了饭。一时也睡不着了,稀稀落落的点评昨晚的入赘席,一时有些无聊。 冰坐在桌前看什么东西,半晌鬼笑道:“喂,BT的作业你们写了没?我给你们念一份作业:我想男人应该在30岁之前结婚,而且最好娶一个跟自己地域相差大的人。因为从遗传学角度讲,这样的基因差异大,配合才好,混血儿一般比较聪明就是这个道理。最后,老师要我们介绍自己,可我觉得这其实没有必要,因为上完这节课,出了这个教室,就谁也不认识谁了,不过是一起上了一学期的选修课而已……” “哗,谁啊,这么耍酷。不怕被挂啊,还是欺负BT好脾气?”草惊叹。 “你老公啊,想不到牛博还有这一手。”冰大笑。牛博对于作业、论文之类的事情,向来赶早不赶晚。昨天布置的东西,他今早就完成了。还常常教育办事风格跟他相反的草,“BT不是说过吗?如果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那么迟做不如早做。” “他的作业怎么在你手里?” “刚给我的,我们的作业一起交啊。花,给你统一处理了——要不我们今天也写了吧。”冰穷极无聊,怂恿大家完成作业,花乘机敲竹竿,要求口授,说冰反正在地上,就负责打字好了。 草先说,冰在电脑上敲:“面对题目,一片茫然,想了半天,我还真没什么人生目标,应该说我是一个随意的人,很少去思考宇宙、人生之类的大问题,总觉得那些雄伟的哲理有空洞感。或许我比较缺心眼,所以似乎每天都活得很爽,括号,除了考试挂科和被家长训斥,括号。如果硬要说什么目标,就是希望我这样说老师不要生气,不要挂我,我说的是真心话。远期目标就是,我觉得现在的孩子在家里都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所以我希望有两三个孩子。鉴于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暂时不会改变,我希望能生个龙凤双胞胎,我自己是个独生女,所以最好能找个有双胞胎兄弟的男孩子结婚,这样遗传的概率会大一些。” 花狂笑:“牛博是双胞胎吗?” “不是。” “那就踹了他!让他自以为是地等到30岁去。好了,说我的说我的,冰你记好了。——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容易结交的人,因为我对朋友的要求很高,是那种‘对自己很理想,对朋友也理想’的人,不像有的同学,对自己很实际,对朋友也实际,就像我们宿舍的老二……” “喂!我哪有!”草大声喊冤。 “别吵。”冰喝道,“说你庸俗那是夸你,我们701就少你这种精神。” 草居然连这话也信,马上风平浪静了。 花直乐,越发张狂了,继续指点江山:“也不像有的同学,对自己很理想,对朋友很实际,所以总跟自己过不去,比如我们宿舍的老小。或者对自己很实际,对朋友很理想,所以只可浅交,不可深交,比如小板……喂,你干嘛不打?” 冰袖着手端坐,懒得理她。 “白痴啊,作业要你说自己啦。”阿草又叫。其实她觉得花评点冰和板凳还挺像的。 “还因为我是个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矛盾体,我留给很多人的印象是傲慢、强硬、粗野和暴躁,不友好也不善良,与世界格格不入、极不协调。只有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和跟我投脾气的人在一起,我才是另一个真我:活力四射、果敢坚定、精神饱满、积极乐观、富有正义感和行动力,懂得替别人着想,值得信赖和依靠……” 冰敲得不耐烦了:“拜托!说自己的时候不要犯褒义词堆砌的毛病。” “她说的没错,她是典型的双子座,分裂人格。”草在星座、属相方面是专家。 花却不买她的帐:“你少胡扯,接着来。我近期的人生目标是,明年一年绝不吃方便面……” 草惊疑地叫:“你没毛病吧花,不吃方便面算什么人、生、目标?” 冰笑道:“她意思是说不要没日没夜的上网玩游戏吧,过有意义的生活,不要无聊地虚度时光。” 草打着呵欠,不屑的反驳:“有的时间就是用来虚度的呀。要不人生那么长,怎么打发啊?” “远期目标是……哎,这个还真不好说,应该看看阿哨的作业怎么写,我猜他一定会说,希望拥有一家自己的跨国生化公司,到60岁的时候就把全部生意交给儿子去打理,自己应该儿孙满堂、安享晚年了。希望那时侯的遗产税不要征得太高什么的。哎,冰儿,你呢?” 草抢着帮她答:“我们这一代能有什么目标,找个好工作,嫁个好老公,生个好孩子,过比较中产的日子,不就完了。是不是,冰儿?” 冰敲着键盘,脑袋直晃,吟道:“是耶?非耶?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花和草一起骂:“神经病!”同时,两个枕头从两个不同的方向砸向电脑。 2、缘继前生寒梅雪 自从进了西城实验中学,功课很多,新朋友也多,旧朋友就丢得差不多了,比如小云,比如鬈毛。他们都还在西大附小,因为不同校,没什么机会见面。我知道附近的孩子更怕他了,偶尔在街上碰到东方阿姨,说到鬈毛她总是忧心忡忡的,说他成绩很差,不知能送他到哪里去读中学。她每次都邀请我去家玩,我每次都答应,但是没有一次言而有信。 进入初中后的第一个寒假,我在无聊间,突然习惯性的想到了鬈毛,想到了他自然就去找他。几乎半年不见,彼此生了些许 (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4 部分阅读 进入初中后的第一个寒假,我在无聊间,突然习惯性的想到了鬈毛,想到了他自然就去找他。几乎半年不见,彼此生了些许的陌生和隔阂,开始都有些不自在。鬈毛的个头已经很高了,头发更加浓密,也更加卷,而且开始变声,好听的脆亮童声消失了,人也好像更加沉默和阴郁了。不过我们很快又找到了童年玩耍的感觉,恢复了融洽的气氛,同时恢复的还有“我霸道专横、他容忍退让”的双边关系。我很高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供她恣意张狂,也很得意。 每一次放假我都会定一个详细的作息表,几点起床、锻炼身体、晨读、写作业、休息,最后,几点睡觉。当然,从来没有一次是真的按计划实行的,除了早上的跑步。 我总约鬈毛一起晨练,那时候夜色和晨光在天的边际客气的拉拉扯扯,平分秋色,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既不亮得耀眼,也不暗得怕人,整个城市都还没有醒来,世界是静谧的,安详的,宽容而温和的。天地间常常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干任何事情。 要干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爬墙进公园。鬈毛熟练的蹲马步往墙上一趴,我熟练的踩着他的膝盖和肩头,一眨眼功夫就骑在墙上了,机警的四周眺望,当然一般都是安全的,偶尔才有公园工作人员或者爱管闲事的老头见了嚷嚷。 等他爬上来,轻声喊:“一、二、三!”一起跳下去。也有倒霉的时候,比如雨后的早上跳进了泥泞地里,或者踩着石头崴了脚。不过我们的情况是不同的:如果他倒霉,活该他倒霉,如果是我倒霉,那么他只会更倒霉。 无论刮风下雨,鬈毛的锻炼总是很执著,而且是自虐式的锻炼,他甚至瞟学了武术队的一些招式,他曾经表演给我看,一截枯枝假装是飞天刀流星剑,舞得流畅干净,虎虎有生气,他的动作称不上优雅洒脱,不是我想象中或者武侠电视剧表现的那种神清气朗和潇洒飘逸,可是很认真,一招一式非常扎实到位,而且有一点点——毒辣和冷酷,是那种不好看,但是真的能伤人的功夫。 我看了兴奋不已,吊着他的胳膊大声命令说:“太好了,以后谁欺负我,你就给我打谁。就这样打!”双手舞动,脚下乱跳,嘿嘿的比画。 他点头应“好”。看着我淡淡的笑,那意思好像是说,哎呀老天,有谁敢欺负你呢? 奇那天是我第一次注意他的笑,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淡淡的笑,若有若无的,似笑非笑,他的嘴角微微牵动,分明在笑,可是眼睛深深的,深不可测,看不出明显的笑意来。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他的笑一点也不真实,多年以后才找到原因:他的眼睛从来不笑。他的眼睛漆黑乌亮,却不光明,总是那么那么深。乌金一般、古井一般,清亮深邃,透着幽幽深深的寒气。 书但他的笑是干净的,像他的人一样正点。 网不管怎么说,他这种古怪的笑法让我有点不放心,又补充道:“喂,我是说真的,就算我没有道理,我要你打你也要打。听到没有?” 他这次真的笑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不讲道理啊,那你还要不讲道理。” 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道:“那当然,我就不讲道理,就不准人欺负我!” 我是真喜欢鬈毛家的园子,在鬈毛和他妈妈看来,那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而在我看来,那就是一个美丽的后花园。我尤其喜欢他家里的腊梅,那一年冬天,雪花飞得张狂,花开得烈艳。 “真是太美了。” “你知道为什么梅花开在冬天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很惊讶的:“不知道。” 鬈毛淡淡的笑着说,“据说,梅花的前生是一种名贵的花,极其娇嫩,必须严格控制温湿。可是,她看见温室外面雪花飞舞的样子,觉得美,觉得有趣,就要出去玩,怎么劝都不行。她的园丁极其爱她,为了说服她,让她知道雪的寒,园丁自己走出温室,被冻成了冰柱。梅花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从此她爱上了冰。她开放在冰天雪地里,为了和冰在一起,也为了惩罚自己。所以,梅花的美和香,是苦寒、苦香。” 我听得入了神,瞪着满眼的惊异问:“真的吗?是真的?” 鬈毛认真道:“自然是真的,要不怎么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天啦,原来梅与冰上一辈子是……”我当了真,还在回味那凄美的故事,猛瞅到鬈毛似笑非笑的瞧我,立马知道自己被耍了,跳起来打他:“好啊你胡说!又乱编故事糊我。” 鬈毛笑出声来。我很少听到他的笑声,低沉、浑厚,带着磁性,完全像成人的声音。也许他是装的,可是青春期后,他的声音就真的是这样的了。 我不干了,坐下来生气。他知道我在闹着玩,优哉游哉的坐在火盆边择菜,不时乜我一眼。 正是寒流来袭,炭火的力量有限,屋里有点清冷,但我们都没有感觉到。阿姨说过,小孩子本身就是三盆火。我喜欢这份冬日里的温暖和温馨,可是天色渐晚,我要回家了,如果不赶在爸爸妈妈下班之前回家,他们就知道我没有按作息表办事了。 临出门时,我随口吩咐道:“下一次你记得摘一枝腊梅给我玩。” 我本来不过是信口说的,回头就忘,可是鬈毛却当了真,为难道:“腊梅是卖得最贵的一种花,也卖得好,我妈花了很多心思养的。再说,冬天又只有梅花和水仙。” 我一听不乐意了,其实我并不真的要,花儿开在枝上,常常看到就行了。可是他不应该当面驳我,我也不能被拒绝,拒绝刺激了一个娇横而霸道的小姑娘的占有欲,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得到一支蜡梅。 所谓班门弄斧、李家吟诗、关公面前耍大刀、跟吕洞宾赌酒、跟八戒赌吃饭,古人说都是不明智的。结果可想而知,当我在黄昏偷偷的爬上鬈毛家的院墙,伸着身子探花枝的时候,鬈毛施施然走了过来。 “恼羞成怒”是什么意思,我就是那一次真正明白的。鬈毛一出现,我就大大的生了气,是真的生气,非常非常生气。人多么奇怪啊,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不能被人发现,更不能被人说。 其实鬈毛并没有说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做贼者必心虚,心虚者脚必软,脚软而在高处者,则必做自由落体运动,所以我就跌到了他面前,是那种硬生生的摔法,过程结结实实,结果狼狈不堪。同时摔下来的还有几根树枝和几朵花。 鬈毛抢上一步过来要扶我,被一巴掌打开了。 一地的残花。 我一弹起来,就气鼓鼓的从裤子后头的口袋里抓出所有的零有钱,大声道:“我知道你们家的花是宝贝,很贵的,是不是?好啊,这些花是我买的,好了吧!” 我旋风般的消失了,把犯了大错误的鬈毛丢在脑后——他发现我折花,而且让我知道他发现了,这还不是天大的错误吗?我决定从此以后永远都不理他了。 垂头丧气的回到家,晚饭已经摆上桌子了。老妈一见我就抱怨:“又疯到哪里去了?看天都黑了。快洗手吃饭!” 我脱下书包,跨坐下来,没精打采的夹一块带葱花的煎鸡蛋,放到嘴里,又夹一块不带葱花的煎鸡蛋。 爸爸说:“有人在叫你。” 我把鸡蛋放进嘴里。 妈妈的筷子敲到我手背:“有人叫你!” 我惊觉地抬起头:“啊?我吗?” 妈妈已经出门去了,我听到他在外头问:“是你在叫我们家远冰吗?”但我没听到回答。过了一会儿,妈妈进来说:“冰儿,你们哪个同学给你礼物,叫卖花的送货来了。”我惊愕的看着鬈毛跟在妈妈身后,低着头,呐呐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更让我惊愕的是他手里的一大抱花枝,他一进来,整个客厅兼饭厅就溢满了梅香。 我尖叫着冲了过去,可当着爸爸妈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啊……这个……花……” 我拼命的吞咽嘴里含着的那块鸡蛋,到底没敢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表现出认识我。他极快的飞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是柔软的,服输的样子;又像受伤了,哀而不怨的样子;还有点不安,好像惧怕失去什么似地。我没有明白过来,他就把花一把塞到我怀里,动作因为慌张而有点鲁莽。自始至终,他一句话也没说。 “谁送的,怎么连花签都没有?没头没脑的,送什么花!”妈妈疑神疑鬼的。 爸爸漫不经心的:“生日吧。” 妈妈明察秋毫的抢白憨老爸:“她的生日不是刚过了吗?” “生日要晚些补礼,表示长命百岁,小云都知道,所以现在送,你不知道吗?”妈妈跟我比鬼心眼多,真是自不量力。 果然,老两口都熄火了。“花香且雅。”爸爸最后说。 我穿一件薄薄的敞领短毛衣,挽着袖子在窗前布置花,慢慢的修剪。窗外雪飞欲狂,天地苍茫茫一片,淹没了孤零零一个单薄迷朦的人影,也不知是不是鬈毛。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里冷得犬都不吠,风雪中也见不到归人。 “冰肌玉骨,乃梅萼之清奇”,如此幽逸寒香一抱满怀,我是又得意又满足,笑了一夜。那天晚上的梦,也因为暗暗染了梅香的缘故,格外的甜美。只是我的梦里,没有他那奇怪的眼神。 过了几天,我远远的看见东方阿姨,乐滋滋的穿过马路去向她问好,又问鬈毛。阿姨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她担心鬈毛被她打坏了,孩子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打他。可是她恨而且怕,他交的那些烂崽兄弟、狐朋狗友,毁了她整整一个冬天的希望。“一院子的梅枝都秃了啊!”东方阿姨痛楚的说。天寒地冻,漏室单衣,弱母幼子,如何能挨到春? 我天生淘气,并不少挨打,但是我从不知道棒子被打断的滋味,我也从来没有自己准备过棒子给妈妈做凶器。 3、情深不足他人道 因为分工明确,所以默契。一进食堂的玻璃门,阿哨和牛博就杀进窗口前的肉搏群中,花草们占位子。 冰儿又要混战又要占座。没人要的女人就是凄惨些。 同样是占座,花草的风格又不同。草用的是见缝插针的游击战术,见一个空位就放一个书包,再瞄准下一个目标,半小时下来,位子是占到了,那叫一个支离破碎,小夫妻吃饭常常隔得跟牛郎织女似地,盈盈众人间,高声听不见。还常常有占了的座被人抢走的危险,没脾气不说,还得忍气吞声地到处找自己的书包。 花就不同了。她采用的是强抢恶要型的堡垒战,瞄准了一张差不多的大桌子,就端了饭菜紧贴着人家站着,热切而贪婪的盯着人家饭盆里的各种物质,精细的计算各张嘴消费物质的频率和速度。一般来说,很少有人受得了这样细致而近距离的观察,赶紧胡乱扒拉几口就走人。遇到少数不识趣的,或者讲究营养学的,还细嚼慢咽,花就兴致勃勃的大声招呼草或者冰:“过来!这边快吃完了!”这阵势谁架得住?花还将剩勇追穷寇,每过几分钟喊一次,大嗓门引来无数目光,直到把人喊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于是居有食、食有鱼、食鱼还有其座。人生至乐,夫复何求? “哟,难得啊,今儿人还挺全的。”冰儿道,“连草儿都来这施粥厂考察民生民计了。” 花儿调笑道:“你俩哪能来这儿啊,看看,看看,食堂都挂了牌子——公共场合严禁喂饭。” 牛博不经涮。他并没有喂饭,只是把阿草碗里的肥肉选到自己碗里,听这一说,也立马红了脸,停止了动作。阿草微欠起身,一勺子就敲到了花骨朵上,真个辣手摧花。 冰儿怕出命案,连忙打圆场:“吃食堂当然是错误,不过偶尔犯一次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牛博就是老实,道:“不是啊,她不是挂科了吗?昨天发誓再也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以后要在食堂吃饭,节约了时间去图书馆占座——嗷——” 大家听到号令一样,整整齐齐地埋了头扒饭,都没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花儿和冰儿更是不知道草今天穿的是五寸还是七寸的高跟鞋。现在的家庭暴力屡禁不止、难以根治,已经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部分原因就是旁人的冷漠。 阿哨吃得慢,每顿饭都要花很多时间把菜里的辣椒籽、小石子、黄菜叶、谷粒、肥肉颗粒、蟑螂屎剔除出来,吃饭不止,挖掘不息。牛博说这叫“睚眦必较”,阿哨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阿花见不惯,敲着阿哨的碗沿,骂道:“没见过这么讲究挑剔的,我小时候在家里,米饭能放开了吃就很高兴了。” 阿哨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新旧社会两重天嘛,现在好歹也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了。”言及此,猛然醒悟过来,“——天啦,一百年不动摇!”端起一碗沙子,默哀了一分钟。 阿草宁事息人的好言相劝:“别介,阿哨。你这样显得学校的后勤集团多黑似地,不至于嘛,咱们食堂的沙子和老鼠屎里还是有米饭的。” 这下算是引火烧身了,阿花说:“草,你别充大善人,要不我们下馆子吃顿好的去,叫你老公请客,他不保送了吗?” 牛博已经板上钉钉,铁定保研了,这好像是他平生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大家每到月底吃紧的时候,就拿这个出来说事,为这个他已经请了N顿饭了,冤哉大头。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冰儿看到牛博欲哭无泪的样子,忍不住见义勇为的主持公道:“斗地主也得讲个策略,轮流着来。今儿该我小老婆作东了,现成的稿费,不吃白不吃。” 阿花因赶着说话,直着脖子咽了口饭,大声叫冤道:“什么呀,用稿通知都没来,你以为你是小灵通业务啊,还预先缴费!” 奖学金是阿花的主要收入,其次是打工报酬,然后就是稿费了。在发论文普遍要交版面费的今天,她还能保本微赚,不可谓不是奇迹。阿花曾向大家传授搞学术研究出成果的秘诀:每一次跟男朋友吵架、冷战、闹分手,就会发愤而作论文。学问做得不好的人皆是因为感情太好,没有愤怒的激情。比如说,男的要是不受宫刑,就基本上没有当史学家的可能。 听阿花如此说,大家都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偷偷瞟一眼史学科班的牛博,然后低下头不动声色的吃饭,就像哀悼似的。 上一次吵架的成果,阿花给BT看了,认为还不错,寄给了一家心理学刊物。因为是BT的关系,发表是没问题的。不过稿费还没到手,也是事实。 冰儿笑道:“瞧,瞧这小老婆急赤白脸的。急什么急啊你,杀富济贫的精神我还是有的,哪至于宰你这骨感恐龙,没二两肉的。我们这里坐的有阔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聚焦于一处。 阿哨的目光胡乱转,找不到聚焦点,只好喊冤:“老天可要长眼啊,宝二爷的手头还不如柳湘莲松动呢,这道理你们不懂?” 阿草哭丧着脸道:“罢了罢了,谁也宰不到,还是安安分分的吃青椒镶肉分子吧。”吃了一口黄色的“青”椒,又把战火烧到冰儿头上,“唉,我说老公,我们可都指望你了,701现在就你这一单身汉了,你一定要伴一大款,天天吃肉,我们也跟着多喝点肉汤。” “是啊是啊,”阿花帮腔道,“我们什么都有,才华、能力、美貌、青春、温柔,就只是缺钱。你别笑啊你,有点斗志好不好?你本来差不多都等于伴上大款了,眼看要收获了,又半途而废,以后可不能再犯这种原则性错误了,啊?听到没有?” 大家都知道所谓“大款”指的是谁。被阿花这么一说,阿哨突然想起来了:“对了,冰儿,昨儿我去我老爸的公司,碰到申申如君了,他还问到你的病情呢。我说是你熬夜学习到半夜三更,熬出的毛病,他还不信呢,说你从来没有堕落到好好学习的地步。” 冰儿狂往嘴里填饭。嘴里塞满了东西,当然就不能说话了。 用餐大战胜利结束,出了食堂门,兵分几路。牛博陪草去上自习,哨陪花去交作业,冰去校电视台录节目。说是各奔前程,其实并没有分道扬镳。图书馆、中心楼和电视台都是一个方向。 这是一周之后。几个人的BT课作业都收齐了给花。大家抢先看阿哨的,果然是“创立生化公司做遗产”云云,众人连连称奇,叹服花哨彼此的默契和知心知肺。而阿哨作业里的一句“我是个有点女性化气质的男性”也从此成了经典典故。 花并不特别护着哨,大家拿他开涮时,她也跟着乐,但是大家笑得厉害了,她就玩声东击西:“对了,你们知道冰丫头怎么介绍自己的吗?”花款款地从一摞纸里抽出一张来,边走边念:“N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块石头崩开,我诞生了。 曾经仗剑走天涯,在江湖上横行数年,浑然不知老之将至, 终于看破红尘,到西藏雪山隐居, 在一次转山中,被外星人捕获到火星上, 与火星MM云雨缱绻,生了一个超能儿,上半身像火星人,下半身像地球人。 后历经千难万苦逃离,经星际旅游返回地球,正赶上老师布置作业,就交了这个。 以上句句是实,绝无虚言,望老师明鉴。” 花才念了两句,冰儿已经惨叫了。她误打错一个文件了,这个是那天她们闹着玩的游戏之作。 牛博率先慢条斯理地发表评论:“冰儿就这一点不好,一说正经事她就胡扯。严肃认真地分析一下自己会死吗?” “蛮有玄幻的味道嘛,”阿哨笑,“冰姐,你该去搞创作。” 阿花帮腔道:“是啊,创作!创作懂吗?那是藏诸名山,传诸后人的伟大事业!” 冰叹口气,扭身紧紧握住花的双手上下抖两抖,郑重道:“阿花同志,麻烦你死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知会我一声。我会很高兴参加你的追悼会。” 阿草帮着冰儿,道:“是啊,骂人没这个骂法的,花儿,你也积积阴德吧,免得死得太难看。” 花为自己辩护:“这算什么话,现在写字的人也很多啊,还能靠这个发财呢,鼓励冰儿有什么不对?” 远冰做垂死挣扎状:“拜托!我还想多活两年呢。说的都哪跟哪?这年头写字的人都已经死绝了:被鄙夷死的。没被鄙夷死的都被有志有为的新青年笑话死了,没被笑话死的都被飞来横财撑死了,没撑死的都因为自恋郁闷死了,没郁闷死的都怀才不遇愤怒死了,没愤怒死的都被唾沫星子淹死了,淹不死的都送到精神病院里去等死。” “对了,如晦兄不是说你整夜整夜在教室里写小说么?是不是啊。”草问。 “什么小说!啊……我写的是回忆录。”远冰摇头晃脑地油腔滑调,“无聊人做无聊事,人生漫漫,百无聊赖,旷日永年,如何消磨?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还不就随便写写回忆录,留待后人瞻仰凭吊,万古长青,永垂不朽。” 一语未落,阿花狂笑不止,导致喉管气流严重不畅:“回忆录?……喔嚯嚯唉哟……回忆录……哎嗨嗨……” 远冰不怒不恼,关心的看着她:“姐姐你没事吧。怎么跟高原反应似地。” 大老婆阿草挺身而出为她辩护:“回忆录怎么了!现在流行怀旧和回忆。那天我奶奶喝稀饭的时候说,‘我记得我以前还有牙齿的时候……’,我们家侄子才三岁,也学会回忆了,还听了张口就来,‘我记得我小时候没有牙齿的时候……’。” 远冰无限悲哀的地看着可爱的阿草:“结发夫妻到底不一样,就是这么贴心。不过亲爱的,你到底是在帮我呢还是在帮着骂我?” 第五章、“永远是什么意思”之“远冰手稿” 1、快乐门内快乐夜 我第一次被带进“快乐门”时,兴奋得几乎晕过去。 快乐门是西城最大最“乱”的舞厅,也便宜。在西城人看来,它是糜烂和堕落的象征,而在我眼里,它代表着社会和成人。所以当我听说鬈毛曾经到那里去玩过,实在艳羡不已。我请求他带我去玩,他不干,理由是我快要期终考试了;于是我要求他,他还是不干,理由是不好玩,他自己都不去了;最后我命令他,于是他带着我来了。 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死缠烂打或者一赌气,问题就解决了。我早就知道,只有是跟鬈毛有关的事情,没有我不能搞定的。 “快乐门”埋在一个很普通的巷子里,夹在一些小木楼的居民房中间,小小的招牌,不显山不露水,白天就算在它的门口走上十个来回也不会注意。 到了晚上就不同了,灯红酒绿、红男绿女、乌烟瘴气、流光溢彩,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照得过往的人一会儿红一会儿蓝,有种怪异的妖冶和腐朽气息,令人神往。 我走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听到鬈毛介绍的却是熟悉的地名,实在不能把记忆中的某地跟眼前所见联系在一起。城市的白天和黑夜有着如此巨大的反差,不亚于两个世界。事实上,长这么大,我基本上没有在晚上出过门、上过街,这一次要不是爸爸出差,妈妈晚上又有课,我是绝对没机会在夜晚溜号的。 掀开厚厚的门帘进去,马上被厚重汹涌的音乐和黑暗压倒和埋没。眼睛一时不能适应,等于完全失明,我任凭鬈毛拖着走,一路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我在他耳朵边吼着什么,自己也听不见,脑子有点糊涂。 等我开始恢复视觉和其他知觉,才发现自己和鬈毛坐在一个半敞开的小包厢里,桌子上的高脚杯里飘着一团红色的蜡烛,前面的大屏幕放的是拉丁舞和斗牛场面,边上就是舞池,池子里烟雾缭绕,疯狂旋转的灯光下,无数人影在晃动,看起来鬼影重重、群魔乱舞,令人兴奋。 我隔着桌子把他的脑袋扒拉过来,吼道:“这么吵!” 即使光线很差,我还是看到他面有微愠:“叫你不要来!”鬈毛从来没有跟我这样说过话,事实上,整个晚上他对我的态度都不好,好像我去快乐门是多大的错事似的。不断有人过来跟他搭话、敬烟,指着我问什么,他跟他们说着话,目不斜视,好像没有我似地。 我突然意识到,就像我不能让他正大光明的进入我的世界一样,他也不愿意我进入他的圈子。 人一走,我就找他要烟抽,我觉得在这样的气氛中要叼一根烟才协调。他自顾自一口一口的猛抽,不理我。我不习惯被冷落,尤其是被鬈毛冷落,站起身去抢他的烟盒,被他一把按住了。我大叫:“我又不是没抽过。” 我几乎没机会见到烟,爸爸妈妈都是烟酒不沾的,他们来往的人也几乎没有抽烟的,所以家里待客从来不备烟。我第一次抽烟是在他家,只抽了一口。他叼着烟,我觉得有趣,要学,他逗着玩的给我试了一口,我被呛坏了,可很喜欢那刺激的感觉。 他把烟盒从我手中摸走,拍拍我的手背,安抚性的说:“不要在这里抽烟,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我坐下来,他开始给我介绍酒吧间和乐池,告诉我怎么点歌,在哪里喝酒和订花,一个个指着介绍乐队、歌手和服务员,他几乎认识他们每一个人,熟悉他们的情况,他也知道很多发生在舞厅里的故事:调情、醉酒、打架、业余歌手出道。 我听的兴趣盎然,当天方夜谈。没有注意到过来了一个人,他嘴里叼着烟,跟鬈毛打了声招呼后,就把手伸到我面前。 第一次被人邀请,我又激动又紧张,手足无措,慌乱地摆着手,语无伦次:“啊,跳舞——我不会,对不起啊。” 他盯着我,不动。 我抱歉:“我真的不会。” 他把嘴里的烟蒂一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拖,我防不及促,“啊”的一声轻叫,一时没了呼吸。 猛听得桌子一声响,鬈毛并没有拍案而起,眼睛也没有看着我们,他只是拍了一下桌子,蜡烛在水里跳了跳。那人看了看他,默默的放开我走了。我惊魂未定的坐下来,马上又过来一个人,拍着鬈毛的肩,伏在他耳边说什么,就见鬈毛用夹着烟的手指着我,听得他一字字道:“她是我带来的人。” 那人点点头,走了。又过了一会儿,请我跳舞的那个人又来了,他显然是以前就认识鬈毛的,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便坐过来跟我打招呼:“误会、误会,我不知道你是鬈毛的朋友。你在实验中学读书?”我点点头,眼睛胆怯地追着鬈毛,他木无表情的吞云吐雾。那人很近的挨着我坐,我慌忙往边上让了让,慌张又恐惧。 证实了我是实验中学的学生,那人显然很吃惊,但没有不相信。他的表情马上庄重起来,举止也规矩了,甚至有点拘谨的样子,他把嘴里叼着的烟掐灭了,自我介绍说:“我叫黑皮,是鬈毛的兄弟,交个朋友。”我说了自己的名字,是学名,因为我没有可以在这种场合用的外号。他煞有其事的伸出手来,我没有拒绝地跟他握了握,是不敢拒绝。他又聊了两句,终于走了,我长舒了一口气,想起刚才的情形,心有余悸,简直匪夷所思。 鬈毛把烟抽完,静静道:“我教你跳舞吧。” 我不敢嚣张了,乖乖的跟着他下到舞池,他随意的扶住我,告诉我如何迈步。这是我第一次跳舞,第一次跟一个人这么近。我死死的盯着脚,几乎不会走路,走路的时候则拼命踩他。 “他请你跳舞是看得起你,你不答应,他就没面子了。”鬈毛突然没头没脑的说。 这是什么逻辑?我争辩道:“我不是不给他面子,我是真的不会跳嘛。” 他淡淡的笑了笑,道:“我知道,可他不是这么想的……这儿一般都是来的一伙人自己跳,很少请别的女孩子,除非很打眼的,他请你就是夸你,给你面子,你不能拆他的台。” 我目瞪口呆,这都哪跟哪啊?我在他耳边不屈服的嚷:“就算我会跳舞,我也不想随便跟谁都跳。难道别人请我,我就一定要答应吗?” “也不一定啊,”鬈毛淡淡的,“或者你被打一个耳光,或者跟你一起来的人镇得住,就可以不答应。” 只不过是邀请而已嘛,邀请应该是友好的、善意的。不接受邀请就要挨打,这是什么道理! “有人一起来就没事了?”我问。 “当然,打一架嘛。”鬈毛依然淡淡的。他越是轻描淡写,我越是震惊。我的心一冷,开始隐约感觉到,鬈毛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刚才他讲的种种故事,并不仅仅是天方夜谭的“故事”,而是真的,是他的真实生活。在他的世界里,有完全不同的游戏规则和行为规范,完全不同的观念和想法,一切都那么陌生,是我完全不熟悉也不能理解的。 “你想跟黑皮跳舞吗?”舞曲终了,回到包厢后,鬈毛问我。 “干什么?”我紧张的问,“是不是我非要跟他跳舞算是赔罪,要不你们就会打架?” “不是,当然不。鬈毛的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只不过他们不惹你,是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想占你的便宜,可是如果你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罩着你就说不过去了。”鬈毛似笑非笑的,淡淡道:“随你便,或者委屈一下跟黑皮跳一曲,或者委屈……背个黑锅。” 我就知道只要有鬈毛在,就没大问题,我不那么害怕了,转而好奇:“跳了舞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就是跳一曲而已。” 我咬咬牙:“那好吧,我跟他跳一次舞,就这一次。” 鬈毛有点怪异的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淡淡的点点头。 一切比我想象的要安全和文明得多。黑皮跳舞的时候架子端得很大,好像在跳国标,说话文绉绉的,还夹点别扭的普通话调调,跳完后还很做作的鞠了一躬,像个君子。当他笨拙地模仿我所在世界的举止和言行时,遵从我所在世界的行为规范时,我不怕他了,也不再讨厌他,甚至觉得他很好玩、有点可爱。 跳舞的时候他问到我读书的情况,显然他对省重点中学的生活很好奇,但是因为太陌生,他好像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该跟他介绍些什么。他跟我说鬈毛在他们世界的故事,奇Qīsūu。сom书原来鬈毛是大大的有名,也有威望,他不入帮派,不认兄弟,也不领头,但是遇到事了打架很猛,而且讲义气,够哥们,从不亏朋友。我听他说的鬈毛,跟我认识的那个人好像是两回事,这很有趣。这些故事是鬈毛从来不跟我说的,他偶尔还跟我说说别人,至于自己的事,他是绝少说给我听的。 黑皮的表达很有天份,他的叙述生动、形象、简洁,我被逗得直笑。我们班上大多数同学的记叙文都不如黑皮的瞎侃具有感染力,我看发表的优秀作文和教室后面贴的范文从来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 那一夜,我收获颇多,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还认识了鬈毛别的朋友:发型怪异、腕上纹身的刺头,满嘴脏话、动不动撸袖子的苍蝇(他们俩个就住在西城大学附近,据说小时候还一起玩过的,我怎么不认识了?),化妆很浓、抽烟姿势优美的阿文,衣着暴露、说话大胆的美妹子……他们四散地坐在我周围,几个酒瓶在各张嘴之间传来传去,彼此胡乱地说话,偶尔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怪物,我看他们也像天外来客。他们给我敬烟,我接过来了,在指间摩挲了几圈,黑皮要为我点火,可是鬈毛看我的眼神阴冷而犀利,我怕怕的,到底没敢将烟去凑火,乖乖的交到他手里。他点着了,默默的抽。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惊愕和后怕的事情。 一个穿黑色低胸仿皮光面超短裙的女孩子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没有具体对象的问:“有烟吗?” 黑皮正要掏烟,那个女孩指甲尖尖的从鬈毛嘴里抽出那半根烟来,叼到自己嘴里,同时妖媚的一笑,是那种标准的“狐狸精”的笑法,我觉的她笑得别致而有魅力。 鬈毛没有表情的再从黑皮手中拿烟,黑皮却一下闪开了,贼笑道:“哎,这烟太孬,你不能抽的,你今天不同了。” 大家都转过头来看黑皮,他要的就是这效果,越发洋洋得意起来:“你当然档次不同罗,你连实验中学的妹子都泡得到。” 所有人都嗨嗨嗬嗬的笑起来。鬈毛一声不吭的站起来,很安静的走到黑皮面前,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推的倒退几步,直顶到墙上,往上提,黑皮的脚被迫踮了起来。 黑皮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尖着嗓子问:“你要干什么?!”我后来才知道,鬈毛从来都不主动挑衅,自从混出点名堂后,也很少亲自打架,而他要打起架来,是没人不怕的。一来他舍得命,能豁出去,气势上总能胜人。二来,他早已不是一般打群架的混混了,他正儿八经的会点武功,一般三两个人近不得身的。他锻炼是很坚持和努力的,这一点我很知道。 世界突然静下来。空气凝固了几秒钟,或者几个小时、几个世纪。 “不干什么。”鬈毛忽然浅浅笑了一下,把黑皮放了。但一只手还是搭在他肩上,大拇指顶着他的下巴,我在近旁清清楚楚的听到他低声说,“我今天放你一马,下不为例,否则你准备点儿血来放。记住了。”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现在开始变声,带点儿磁性的幽暗,哑着嗓子威胁起人来,更有一种格外的震慑力。 鬈毛坐回座位,继续抽烟。哥们几个冷了冷,又开始吆喝着喝起酒来,就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虚惊一场,我无法想象当时如果真的开打了,我该如何自处。 舞厅要到午夜两点才散场,可是10点钟,我必须走了,大家醉熏熏的,胡乱说要送我。只有鬈毛还是清醒的。他从来不喝酒,任何酒都不喝。他要大家继续玩,说他送我回家后再来。 出了舞厅门,刺头追了出来,把鬈毛拉到一边拍拍他的肩,我听到他低声道:“你不该对黑皮那样凶,自家兄弟嘛。你知道他就是那么个人,大嘴巴,满嘴跑火车,其实没恶意的。——以后别带她来这种地方了。” 鬈毛什么话也没说。 疯狂刺激的“快乐门之夜”草草结束了。留给我的是长久的兴奋和永不可消磨的成长的痕迹。 2、有女初成有所怀 快乐门之夜以后,直到中考结束放暑假,我一直没有时间再跟鬈毛出去玩。鬈毛在郊区中学寄宿,一周也不回一次家。偶尔在路上碰到,打个照面,我总不忘问候他的那些个狐朋狗友,尤其是他的死党刺头和简单鲁莽又可爱的黑皮。 “那天晚上,黑皮把我当作你的女朋友了?”一次,我问鬈毛。 “嗯。” “奇怪了,他怎么会那么误会呢?笨死了。” “谁知道。” “那,你到底有女朋友没有?”我好奇。 “没。” “那个抽你的烟的女孩子呢?应该算吧,小说上说,抽同一支烟就是间接接吻。”我洋洋得意,“接吻”可是件极其重大的事情。 “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她叫什么名字?” “哈哈,你不说我也知道,想蒙我?刺头早告诉我了,她叫阿媚,是不是?” “她跟你一个学校吗?你们是同学吧,要不怎么认识的?” “她多大了?” “你这里有没有她的照片?给我看看嘛,别那么小气。” “喂,问你呢!听到没有?” “——你有完没完?” 我兴致勃勃的,突然被这么一声呛,一下子就冒火了,直跳起来:“喂,你现在出息了,脾气日见长啊,敢给我脸色看了!” 鬈毛立马歇菜,不乱冒泡泡了:“不是啦,我是说,你少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好复习,实验高中是那么容易考的?” “你还跟我妈一个腔调了。用不着你操心!”我砸下一句话扬长而去。确实用不着他操心,我的成绩配得上实验中学校长恭请我大驾光临去他们最好的班,好令他们蓬荜生辉。 需要操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秘密,埋在极深、极深、极深的心间,妈妈不知道,老师不知道,最好的朋友不知道,连天地空气都不知道,甚至我自己平时都不敢多想,担心被风儿、云儿,被太阳、星星偷窥到了心里头的秘密。可是憋在心里又委实难受,而且没有主张,到底想找个人倾诉和咨询。本来想要说给他听的,因为他可靠可信,而且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他居然对我这么不友好,我当然就什么都不跟他说了。 考试后一口气睡了两天,作为奖励,爸爸妈妈带我飞去云南,旅游了一趟,回来时已经是8月中旬了。张榜出来,我也忐忑不安的跑去看,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看另一个人的名字,让我高兴的是,我看到了。 当然我也知道白海不可能自己考上实验高中,更不可能进实验班,就算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他也不可能。可是他还是成了我的同班同学,这当然是社会腐败,可是我多么高兴这个社会还有腐败啊。 看榜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鬈毛家拿日记本。心里实在攒了太多的心思要倾吐,有太多的情愫要抒发。 中考之前,我的日记本就放在鬈毛家里了。妈妈对我日记的欲望,就像妖怪对唐僧肉的欲望,而爸爸有时候也表现得像个神偷大盗,或者有偷窥欲嗜好者。为了保证隐私不被侵犯,我没少花心思,带锁的日记本、带锁的抽屉、带锁的房门,房里的什么旮旯犄角我都发掘过,而且隔三差四的转移地点,可总还是感觉不安全,放在学校也满不是那么回事。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处所:鬈毛家里。 我捧着日记本,就象捧着自己的心,屁颠屁颠的跑去,鬈毛问都没问,看也不看,就把我领进他的房子,把抽屉一拉。 虽然对鬈毛没什么不信任的,但我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放日记本的时候,将一个角很小心的对着一枚大头针尖,这一次拉开抽屉,日记本的那个角还是原样的对着针尖。 我是又满意又奇怪,故意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本子吗?” “你不说是日记本吗?” 我奇怪了:“你没有动我的日记啊。你不想偷看吗?” “不想。”鬈毛永远淡淡?(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5 部分阅读 我是又满意又奇怪,故意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本子吗?” “你不说是日记本吗?” 我奇怪了:“你没有动我的日记啊。你不想偷看吗?” “不想。”鬈毛永远淡淡的。 人真是奇怪,别人想偷看的时候,下了死命的护着藏着掖着,别人没兴趣看了,又觉得失落。我碰了软钉子,有点恼羞道:“好啊,你不关心我!” 鬈毛看着我,若有若无的笑:“拜托,你每天话那么多,什么都说了,你不就是这么一些东西吗?还能写什么?我都知道了。” 哼,他太小看我了,我就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说出来一定吓死他。 东方阿姨出去卖花了,鬈毛中午要做了饭给她送过去。他出去后,我坐下来开始写日记。心里有千言万语,本子摊开,却落不下笔,长吁短叹、抓耳挠腮半天,也不过不着边际的写下四句清溪小姑歌: 日暮风吹, 叶落依枝, 丹心寸意, 愁君未知! 再写,还是“日暮风吹”。还想写点别的,却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想要轻轻的描出他的名字,每每刚两划就嘎然而止了,想到白海的音容相貌、言谈举止,他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不觉痴痴的入了神。 白海是初二随父母调动转学到我班的,一来就是体育委员。我是副班长,分管文体,正好是他的顶头上司。这倒是很公平,因为他爸爸正好是我爸爸的顶头上司。白海的到来受到了我们班四毛极其热烈的欢迎,因为四毛的成绩从此从倒数第一“进步”到了倒数第二。 “发什么呆?”门一响,鬈毛已经站在我面前了,手里拿着两片西瓜。我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把日记本扑上,脸顿时红成了酱紫色。 两人对坐着,默默的啃手里的东西,我全然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明天中午你到我们学校来好不好?”我没头没脑的低声请求,少有的柔声细气,连自己都吃惊。 “好。”他一口应承,居然不问是什么事情。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要说,而且,我早已经习惯了事无巨细的跟他絮絮叨叨。 “你帮我看一个人……” 他静静的听着,目无表情。这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可他那轻描淡写的样子,实在配不上事情的重要程度。我急了:“哎,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你到底怎么想嘛?” 他静默了半天,垂着眼睑缓缓问:“你喜欢他什么?” “他的眼睛啊,”我不假思索的,“很大很深很亮的。还有……他比较坏。真的,他的气质在实验中学特别另类,流里流气的,老是敞着衣服领子,露着胳膊,样子邪邪的——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怕他考不上试验高中,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其实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想像现在这样,永远跟他做同学,永远在一起……” “永远?”鬈毛冷不丁的插一句,“永远是什么意思?” “就是永永远远啊,”我脱口而出,“就是不但今生今世,而且投胎转世了,也不变,还是同学,还可以这样……哎呀,你好讨厌啊,我说不好啦,反正明天中午你看到就知道了。”我意识到自己的沉迷陶醉,大羞大窘。 “我去。不过你还小,主要精力应该是学习。”鬈毛淡淡道,教训的口气就像我妈妈,“他知道你……这样吗?” “当然不知道啦,”我急了,“全世界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一定要保守秘密哦。”鬈毛保守了我无数的秘密,从偷家里的钱买零食,到考试卷子上假冒爸爸妈妈签名,从用不干胶贴画对付讨厌的老师,到抄送、传播、粘贴讽刺班主任的漫画和顺口溜,每一个秘密都事关重大,这一次尤其兹事体大。 “什么秘密啊,能不能让阿姨知道?”东方阿姨应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几乎背过气去。但是她显然没有听到什么,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中:“今天的花都卖完了,有个茶楼新开张,都包了!寒,家里还有文竹吗?我答应多送他们一盆。” “恭喜你,阿姨。你的花种得那么好,别人自然愿意买。”我是个马屁精,因为大人都喜欢被吹捧。 东方阿姨果然笑出声来,说:“哟,假小子的嘴好甜啊。” 我不好意思了:“什么假小子啊,我都要读高中了,爸妈都叫我的大名了。” “是啊,”阿姨笑道,“冰妹子现在出落成大姑娘了,让阿姨看看,是个漂亮丫头呢!”她曾告诉我,她很希望有个女儿。 “什么呀,”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我羞红了脸,道:“妈妈还总骂我毛丫头呢。” 阿姨笑:“阿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的神情很快的暗淡和落寞下去,但只是一瞬间,马上笑说:“花儿一样的年纪,总是漂亮的,自己还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好意思承认。” 是这样吗?我心里大半是娇羞,小半是窃喜,带着羞答答的得意,还有悄悄的期待:不知道明天,白海见了我,是不是也会发现我很漂亮? 阿姨问:“寒儿你说是不是?” 他只是淡淡的点点头。 我很惊讶。他脸上明明是似笑非笑的,可他的眼里,居然也有东方阿姨那种淡淡的轻愁,朦胧着,忧郁着,挥之不去。 那天,我还给他讲了那四句诗,他记忆力好,一定是背住了。 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3、当时年少春衫薄 妈妈很担心我,因为我喜欢流行歌而不是交响乐、穿牛仔服而不是少女学生装、看香港警匪片而不是法国艺术片,更糟糕的是,我总是同情和喜欢坏人,一点正义感和是非观念都没有。可我就是觉得邪气的人比较亲近而且真实,发展都后来,凡是看到端庄正经一点的,就当人家虚伪,男的都是伪君子,女的是要立牌坊的婊子。 妈妈要我“驱郑声,远佞人”,我却喜欢真小人、伪小人,鄙视伪君子,不相信世上有真君子。 妈妈认为我人生观、价值观有问题,我认为她的脑子被滚筒洗衣机洗过,又搅过了。 “反面人物有什么人、格、魅、力!?”她匪夷所思。 鬈毛跟我说过:谁憋尿的时候都很难看。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痛快最深刻的真理。当然,俗话不能跟高雅的人说,比如老妈教授,体面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有限。 “他们自有其深度。他们不道貌岸然、不煞有其事、不庄严肃穆、不崇高伟大,却、真、实。”我试图用文雅的书面语给老妈进行启蒙,结果被她一句大白话就拍死了—— “少跟我来这一套。看书去!” 书当然是指教科书。 其实最让老妈担心的是,进入高中以后,我的成绩开始下降。 其实说下降也没什么可怕的,家鸡扑腾不了多高,要是一降,也就落地了,而飞在万米高空的雨燕,降个千百米也还在云上。我的成绩就是雨燕的下降法,总还在班级前五,年级前十。可是妈妈受不了,因为我从来都是班级第一,年级前三的。 我只是觉得读书没意思,不如和鬈毛玩有趣。 他寄宿的郊区中学离实验中学很远,但是跟我家里和西城大学不远,我放学了先去他那里玩,然后再回家。尤其是爸妈不在家的休息日,我会整天整天的呆在破破烂烂的郊区中学。 更有甚者,说来丢脸,快活门之夜后,鬈毛渐渐成了我的偶像。 打小骄娇二气、清高孤傲如我,“自卑”二字恰如水星上的生命,是不可想象的。 可鬈毛就让我自卑。 比如说,他随随便便的就把自行车玩得溜极了,可我呢?骑车下楼梯会摔跤;把前轮抬起来做特技时,要么抬不起来,要么抬过头了翻车;连大撒把都不会,更别说飞车过沟了; 他的口哨吹得能抵上一个乐队,可是无论我怎么撅嘴巴、卷舌头,脸都扭曲了、所有发音器官累瘫痪,出来的还是一个尖细的长音,像给小孩子把尿; 他的响指随便一打就脆亮、利落、潇潇洒洒,我的指头都磨破了,还是闷屁无声; 他随便动两下就感觉十足,我正儿八经学了劲舞,可无论如何卖力的扭,都像触电或者中风; 他能在漫不经心间让刀子在指间飞舞起来,寒光闪闪,杀气逼人,我在大拇指上转支笔都要如临大敌…… 不过,经过刻苦练习,我到底还是学会了骑车大撒把,学会了溜冰和滑板,学会了扭腰扭屁股,学会了高兴的时候打呼哨和怪叫。 我所有的“坏毛病”都是从他那里来的。他在吧里静坐的时候,喜欢眯缝着眼,用两个指头托着下巴,我也是;他只抽最便宜的、劲儿很大、呛人的烟,说不这样不过瘾,我也是;他用嘴吐烟,从不把烟吞进去再从鼻子喷出来,我也是。他抽烟的姿势、弹灰的样子、说话时漫不经心的神情、似笑非笑冷冷的眼睛、一个眉毛的轻轻一跳、歪着嘴邪邪的笑,我都在有意无意的模仿,甚至他爱说的脏字眼和痞话,我都学。 我尤其喜欢他永远淡淡、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我不算个没脑子的人,自视更是甚高,可我就是服他。 他没有的“毛病”,我就没有。他的穿着很正常,不穿那种极其肥大、口袋巨多、破布条条或烂窟窿的牛仔裤,不留长发、不刺青,不带他那种人常有的另类饰物,骷髅头项链、耳环或手链,所以我的衣着也通俗。他滴酒不沾,我也是。 我曾问他:“你为什么不喝酒?”他说他作任何事情都喜欢痛快彻底,做到极致。抽烟可以一天抽五包十包,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抽,喝酒就不行,喝酒喝到尽头,总会醉,任何人醉了都很难看。 “一件事,如果还没做就知道结果很难看,这样的事,做起来有什么意思。”他淡淡道。 我们用很多时间交换彼此的生活。 他渐渐不再向我隐蔽自己的生活,他会跟我说美美失恋了,用烟头烫自己的胳膊;刺头纹身了,是个特可笑的“忍”字,黑皮则把女朋友的名字刻在胸脯上;哥几个去吃冰、看录像,午夜2、3点在街头游荡,想回家都打不到车,司机怕呀;王八以三天两夜50多个小时打破了完全不间断聊QQ的纪录;毛哈约的网友是个巨恐龙的花痴,被缠得差点死无葬身之地……他说得淡淡,我听得刺激。 但是,他从不说自己,他从不对我敞开。比如说,通过黑皮,我知道他和阿媚在谈恋爱,可每次问他他都“无可奉告”,很不坦诚。不过,我对这一点并不在乎。一来,他不说,自有黑皮会说,二来,我也不过是好奇,并不真的关心。 我跟他说我们的春游和夏令营,全国中学生艺术节在省会的选拔赛,原来的校艺术团团长如何被我取而代之,我所在的学通社的采访,关于老师的笑话,尤其是各个实验课的趣事:化学实验时不小心把一大块纳掉进水中的火爆场面;反复去领硝酸银,想要炼出一块大银子来,然后离家出走浪迹天涯;观察血细胞的时候,课代表张刚第一个“献身科学”,扎了耳朵,结果其他的实验小组都去诈他的血;白海恶作剧,吸了一试管硫酸,“不小心”全滴到张茜身上,张茜叫得那叫一个凄惨恐怖,结果证明不过是一管水……我说得开心,他听得好奇。 当然,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瞒着他人,尤其是我老妈。在我的生活和鬈毛之间,我过着黑白分明又分裂的生活,感觉真的很爽很酷。 明亮的、正常的、尊贵的、内敛的、典雅的、被关爱和呵护的、温暖柔和的—— 黑暗的、畸形的、野性的、放纵的、颓废的、被鄙视和遗弃的、阴冷生硬的—— 在父母老师同学的眼里,我生活简单、作息规律。我单纯、天真、洁净、正派,多少有点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常年是优秀学生干部、学习标兵、一等奖学金获得者。我成绩好、社会活动多,参加比赛总为学校争得荣誉,学校橱窗里总有我的照片,校外来人视察也总要我招待和表演节目。老师宠爱、父母骄傲、男同学明里暗里的有企图、女同学明里暗里的不喜欢,一直没什么要好的朋友。 在父母老师和同学们视野不及的地方,我渴望自己的生活迷乱而糜烂,努力装得像个小混混、女流氓,让自己弹烟的样子熟练利落,在纵情狂欢中享受堕落的快感。有好些对我很好的朋友。 从快乐门之夜后,我认识了鬈毛的几个哥们,尤其是自来熟的黑皮,虽然我们之间多少有点隔膜,但他很认真和端庄地待我,事无巨细的向我汇报他的感情进展情况,义不容辞的讲鬈毛的故事,责无旁贷的带我偷偷去看阿媚跳舞。因为他,我对以乌烟瘴气著名的“快乐门舞厅”相当熟悉(虽然平生只去过一次),我知道新出的流行歌,知道录像厅正在热播什么,还有西城的某个角落某天将发生火拼,火拼的双方是谁,起因是什么,等等。 刺头就不一样了,他和鬈毛的关系不一般,但是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碰了几次软钉子后,我也懒得曲尊去搭理他了。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有我和鬈毛“共同”的生活:在郊区中学的破操场打篮球、去郊外爬山爬树、坐在山脚的水边聊天,他能用一片树叶吹出歌来、用一根藤条编出花环来,他还打得一手漂亮的水漂,瓦片能飞六七步,甚至飞到对河去。整个高一那年,爸妈都忙,出差不少,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玩法也多。 我忙的时候,鬈毛也似乎开始忙起来。我在忙着军训,他忙什么?现在我忙完了,他还没完,找了两次找不到,我开始冒火了。有一次在街上碰到黑皮,要他捎话给鬈毛,黑皮居然也摇头:“他最近好像做生意发财去了,不走我们黑*道了。我也好久不见他了。” 不过,找不到鬈毛,东方姨却是容易找的。她总在一个巷口卖花,不变的是花,变的是人,年复一年,岁月催人时时老。但她和她的花也慢慢地成了西城的一个标志。 当天下午鬈毛就到西城大学找我来了。 我不理他,坐在草地上,倒提了一枝李花,慢慢地掐着玩。他坐在我旁边,不哄我,但也不动、不说话。他从不主动冒犯我,但也从不讨我欢心、不软语温存。我继续不理他,我知道他着急,他越着急越不说话,越呆若木鸡。我暗暗得意,心想:看你怎么办! 他碰碰我胳膊肘,我一下摔开了。他再碰碰,我又摔,摔得用力了,身子转了过去,看到他用来触我的,原来是一串冰荸荠。我的脸马上很不争气地开出花来。等我意识到不该这么轻易就讲和时,已经晚了,缴械容易、要重新武装起来就难了。笑也笑了,再要赌气也不像了,再说,我也确实急着想吃荸荠了。跟鬈毛在一起玩这么久了,但他给我买东西吃,好像还是第一次。 “哼,你现在忙了是吧,都不陪我玩了!” “我这不是过来了嘛。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老过来不合适。”他说。 我嘴里塞满了东西,用鼻子出气。“是你没空还是我没空?现在不是都在忙赚钱吗?十亿人民九亿商,你怎么会有空啊。” “我不知道你军训完了。” 本来进高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军训,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被安排在一年二期。过完年还天寒地冻的,就开始了。军训据说跟一次学潮有关,不过我一向不关心“国家大事”,也就不甚了了。但至少说明军训是对学生的一种惩罚,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极其讨厌反感,而且实验中学标新立异,搞的是全封闭式的,也不怕出人命。要不是派来的教官又年轻又帅气的话,我真要受不了了。 好不容易放风出来,鬈毛人却找不到,我能不生气吗? “好吃吗?”他问。 “好吃,你再给我买两串去。” 他抬腿就要走,被我拉住了,笑道:“傻子,逗你玩的。我知道,你现在手头活动了是不是?”我远远的指着水果摊,“等你挣了钱,要记得给我买一大筐荸荠吃。” 他半真半假的点头。 我调笑他,“你做生意比你妈强多了,东方姨只会把最好的花搬上板车,然后就到一个角落里等着别人看上。你还知道把花送到市政府办公室去。” 鬈毛的眉毛一跳,他的脸总是死板板的,最吃惊、最夸张的表情也就这样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起来:“你妈说的呀。你把花送去,说免费放几天。结果白海他爸一进门就夸,领导一说好了,这花就退不得了,后来就每个办公室都买了。你是不是趁机宰他们了?” 鬈毛难得的含笑道:“稍微贵了一点,不过我给的也是最好的货。再说,那几天他们把我家的花都定空了,我要点价也是该的。” “你怎么知道白伯伯就一定会看上你的花?你又怎么混进市政府大院的?”我好奇。 “你跟我说的,白海遗传他爸,喜欢面儿上的花招。再说,几盆上好的滴水观音和少女兰一摆,任什么房子都会气象一新的。进门的时候就说白市长定的花,哨兵也就不查了。” 我边啃着荸荠边大笑,像听传奇故事。 后来碰到东方姨,说他们家的花最近添了新品种,还扎了暖棚。可她有点担心鬈毛的钱来路不正。我笑:“东方姨,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鬈毛弃暗投明了,我担保!” 春季里,漫山漫岭的杜鹃花开的时候,油菜花开的时候,桃红柳绿、蜂癫蝶狂的时候……我开始发愁:“我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个人独奏会的时候,该穿什么呢?” 他歪着头,很认真地帮我想。我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很开心。 我就没那么善良了,他回问我:“那我当选联合国秘书长后,怎么致答谢词?”我就抓着他的胳膊猛晃:“醒醒,快醒醒!天亮了!” 他顺着我,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再揉揉眼,道:“哦,我也不能老连任啊,那就退休吧。” 然后瞅着我浅浅的笑。虽然浅,却是真的,不是那种似笑非笑。这时他的脸是温和的,不紧板着生硬,眼神也是柔软的,不冷。 我喜欢看他松弛和舒展的脸,但是这样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他没有表情,更没有话。肃杀、干净、冷,就像冬天,很像。 “其实你还是蛮有点幽默感的,要再开朗一点!”我教育他。他的笑转眼消散了,面无表情的看看我,又面无表情的看远方。 我也转头看远方。前面是水,水之外是山,山之外是什么?世界有多大?我在世界的哪个位置? “对了,我给自己起了个艺名,以后你就叫我三十江南。” 他歪头瞧我,眉毛微微挑一挑。 我自鸣得意:“‘三十载,白首重见江南’。多有意境和沧桑感!” 他斜着嘴角嘲弄:“你才多大?这样的话一听就是学人家的。人家的再好还是人家的。” “有道理。要不就叫个朴素一点的,王梅怨怎么样?‘吹梅笛怨,染柳烟浓,春意知几许’。我喜欢梅花三弄的曲子。” 知道他不懂,我在地上划给他看。见他缓缓摇头,恨不得用沾了泥的木棍敲他的头。“又怎么了?” “王姓太普通了,怨字又恶又露骨,只有中间一个字好,又嫌太俗。”见我沮丧泄气,又安慰道:“不过还行,反正我也是俗人,就叫这个俗字吧。” 我很满意,点着远远近近的花:“你看,这么多花,都比不上梅花。有了梅花,冬天就有了性格,比春天还好。” 从那以后,他真的就改口叫我“梅”或“小梅”。我喜欢他把“小”字很快的吞掉,紧闭的唇微微一开合,齿间崩出脆脆的一个字“梅”,怪有趣的。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稳健、带着磁性。 “冬天比春天好。”我肯定的说。 4、少年心事混无定 中学的最后一个冬天是阴冷的,黑色的七月就在眼前,即使我也能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友谊、游戏、娱乐、关爱、亲情、快乐、生命的感触和体验,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要考试的几门功课,生活变得极其简单而紧张,铺天盖地、没完没了的习题和考试,老师同学都是一模一样僵硬紧绷的脸。 地球成了个巨大的火药弹,定时器已经开启,就在7月7日早7点引爆,整个世界将在那一刻消失。 世界末日要到了吗? 尤其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中学的最后一个生日,居然是模拟考试的日子。好在那一天爸爸出差,妈妈在外地讲学,我才得以在家办了个小型的生日party,party气氛温温的,冷的时候好像要死不断气,热的时候又感觉是垂死挣扎的歇斯底里,冷热都不正常。大多数时候,大家居然在讨论中国的大学,而不是我,甚至一度热烈的对今天的考试答案,有两个人给我的生日礼物居然是全套高考模拟题和参考书,神经病!好像我在办的是高考交流会而不是生日派对。正常的只有小云,一遍遍的祝贺我生日。她才高一,正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好年华。 第二天起来,胃里酸酸、心里空空,太阳穴还微微作疼,感觉很不爽,还要赶去上课。 这一天本是双休日,当然,对高三生来说,休息不过是皇帝的新装罢了,我们也习惯成自然了。没料想中午的时候,老师大发慈悲突然宣布放半天假。教室顿时响彻欢呼声。然后就冷场了,大家都很惶然的左顾右盼,不知道这半天用来干什么。按照惯性当然是继续学习,自然不甘心,可不学习又不知道玩什么才好,而且事实上玩什么都玩不安心。大家坐着面面相觑,都有点发傻。 我心里也没有着落,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还是去郊区中学碰碰运气再说吧。我知道鬈毛的规律,如果他双休日不在学校,那就只有刺头知道他在哪里了。 “鬈毛!鬈毛!”我站在楼边的樟树下大叫。我从不进鬈毛的宿舍,倒不是他们烂学校有什么规定,是到底有点不好意思,另外也嫌男生宿舍太脏。 一楼的一扇窗户应声而开,阿媚的脸毫无表情的呈现在两根铁条之间。接着鬈毛就出来了。在这里我时不时会碰到阿媚,她对我就像刺头一样,并不友好,至少不熟络和热情,常常是我来了,她就走了。对此我倒是很理解,我们的生活相差很远,没什么话说。 这一次也一样。 我偷偷打量鬈毛一贯的冷面和阿媚铁青的脸,暗地里窃笑不已。黑皮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鬈毛脾气太坏,对阿媚很不好。不过,鬈毛从来不对我说阿媚的坏话,可见他内心对她还是不错的,我早知道鬈毛就是热水瓶那种,面上冷心里热,劝过几次都不听。我又没机会告诉阿媚这些。 阿媚跟鬈毛打招呼,鬈毛没反应,我跟阿媚挥手告别,她没反应,走了。我拉拉鬈毛的胳膊:“我们皇恩浩荡休半天,到哪儿去好呢?” 鬈毛的宿舍、山上、河边、逛街、录像厅、咖啡馆、电影院、舞厅、鬈毛家里……提了几个方案,都得不到一致通过。 一阵风来,我冻着直哆嗦。“你们这里太冷了。要不到我家去玩,好不好?我们家有暖气。再说我搬到市政府的新家你还没去过呢。” “不好。”他很干脆。“你爸妈在家吗?” “当然不在啰,”我直言,“要不我怎么会叫你去呢。”话说完,我磁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看看他。他面无表情、不以为忤。 就这么定了。 一路上,我马后炮的补充安慰道:“你知道吗?我们家这次搬家是花钱买了的,以后就是我们家自己的房子了,我爸妈可以做遗产给我的,到那时候,你可以尽管到我家来玩,晚上不走都可以,就睡沙发,谁也管不到,我说了算!” 他不以为然的浅笑:“你会一辈子待在西城等这份遗产?” “那倒是。”我腆然一笑。我要考东市大学,大概我还是一个受精卵到时候,这个伟大的人生目标就已经确定了。不仅因为它是中国的顶级大学之一,还因为是妈妈的母校,她对那里感情特别深,不是一般的特别,而是特别的特别深,不过她不会跟我说,我也没兴趣知道。 进门后,鬈毛看到的第一个东西是我的钢琴。我倒水沏茶的时候,他赤脚踩过土耳其地毯,停在镜子般黑亮的琴前,只看不动。我把琴盖打开,随意的按了几个键。 “对了,给你看这个。” 我把一张盘推进机子,按了遥控器,电视里传出了掌声。他问:“是什么?” “我在省艺术节开幕式上的钢琴独奏。” 当屏幕上的我走上舞台,按下第一个琴键的时候,我也坐在琴前开始了弹奏。 我痛恨钢琴,从4岁起。支撑我坚持下去的,除了音乐本身的美好之外,还有一个酸溜溜的少女梦。我梦想在空阔的客厅里,阳光普照,纱帘轻飞,我和“他”同坐一张琴凳,合奏《秋日私语》什么的,最终我们的指头在黑白键间纠缠在一起,奏出情绪的最强音。或者我弹,“他”斜倚在琴盖上,静静地听,或轻轻地和,在音乐中交目、颔首、微笑,不动声色的默契意通,心领神会。那种感觉才叫美呢。想想都令人陶醉。 曲终人还迷,直到电视里的掌声平息下来,我才回过头去。 鬈毛坐在沙发的前半部分,胳膊肘支着膝盖,一头雾水的问:“这是什么曲子?” “歌剧《永恒何谓》的同名主题曲啊。” “什么?”他没听明白。 “就是——永远是什么意思——的意思。” “是啊,”东方寒似笑非笑的,淡淡道,“永远?永远是什么意思?” 我凑过去问:“这曲子怎么样?” “听起来很——”他顿了顿,很费力的找词儿表达,“凶。” 我不禁莞尔,他说“凶”字短促、响亮,富有爆破力,很像老爸念《易经》时的“不知常,妄作,凶”。 “这个歌剧本来就很惨烈,说两个不同族类的男女相爱,最后不得善终。结局很凄凉的,歌词是‘绝望是唯一的沟通,死亡是最后的平等’。”我的手指敲着节拍。 “什么?”鬈毛的浓眉微微挑了挑,然后慢慢的聚成了一个疙瘩。“绝望。是。唯一。的。沟通,死亡。是。最后。的。平等。”他慢慢的一字字念,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消化掉、吸收进血液和骨髓似地。 “咦,你没听过吗?这曲子很有名的,跟《命运交响曲》和《斗牛士之歌》一样,是个人都能哼的。”我很吃惊。 他默默的,脸色不太好。不过也不能这么说,他的脸色从来都冷冷的,一向不怎么好看。 我从冰箱里拿出些樱桃和草莓来,搁在竹制水果盘里,端上茶几,里面还有几个苹果和发黑的香蕉皮。鬈毛很自然的把香蕉皮扔进活头鱼形杂物筒里。 我坐到他旁边,拿起一个苹果招呼道:“吃个苹果吧。”他说“好”,接过来,又放回盘中。我笑着递过刀去:“不吃拉倒,那你给我削一个吧。” 他顺从的接过刀。我从沙发上滑到地板上坐着,抱着腿,把头搁在膝头,饶有兴趣的看他削苹果。苹果飞旋,果皮沿着刀身源源不断的往外长,我的话也开始往外冒。 “唉,我实在是太冤了,昨天生日竟然在考场里过,晚上的蛋糕吃得又特别凄惨。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来,飞快的扫我一眼,用少有的柔和声音安慰道:“没什么呐,你看我也……” “我们俩怎么比啊!”我抗议的大叫,“你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当然无所谓了。我以前都过,而且都很隆重的,你知不知道?这一天是属于我的!现在突然这么惨淡,而且还是平生最重要的一个生日——我的少年时代就要结束了!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在西城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一想起来我都不想活了,有什么意思?” 鬈毛不答腔,安之若素的削苹果。 “对了,还要谢你呢,太漂亮了!为什么那么好?” 我生日的正日子,鬈毛总也赶不上,不过在这前后,他总送我小小的礼物,都是自制的:一束小花、一套削得极薄的木雕书签、一个修整得惟妙惟肖的竹根老头、一颗狗牙磨的坠子、一把没开刃的“藏刀”、各类树叶标本什么的。我也总从我的生日礼物中挑一样给他,他的生日我不用特别记,同一天嘛。 两天前,我已经收到了鬈毛的礼物,是一块真丝的围巾,缀着点点红梅,果然是“丝光宝气”!他从来不曾送过我如此贵重的礼物,事实上,他很少送我需要花钱买的东西。而且,我留意到盒子一角的小标签被撕掉了。 “喂,”我用胳膊肘碰碰他,像长舌妇打探消息,“你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说呀!不说是不是?说!” 他假装是聋哑人兼智障,一味地转苹果。 “哼,没多少,一百八是多还是少啊?” 他惊讶地扬眉睃我一眼,低声骂:“又是黑皮烂嘴吧。” 我得意地笑,要不是他在商场门口被黑皮撞到,连刺头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这块丝巾。我知道他回去一定会修理黑皮的,想想黑皮也怪委屈的,不说会被我严刑拷打,说了又要惨遭东方大哥的荼毒。 “喂!你现在好像很有钱了,是不是?”我调笑他,心情顿时好多了。 “不是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淡淡的,“你不是说最后一个生日吗?要纪念啦。等你去读大学,可能就再不能给你过生了。” “是啊,”我应和着,但是并不很感伤,毕竟未来的美好憧憬很吸引人。我惆怅的,只是今年的生日太冷。 转眼间完整的一长条果皮一圈一圈的围起来,摆在茶几上,煞是好看。我大口咬,一直咬到见苹果种子。 “吃得那么干净。”鬈毛嘴角含了隐隐的笑,道。 “我妈就说我只有草根性,没有贵族气,吃东西都是恶相。不过我爸说了,宁可贪污,不可浪费,贪污顶多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浪费就是暴殄天物了。” “你爸说的总对,你妈就不一定了。”他在学我平时说话。 我大笑,心情大爽:“走,到我房间去,给你看我的生日礼物。” 房门一打开,鬈毛不无吃惊的僵在门口,迟疑着找不到没有落脚的地方。我的房间是我的私人世界,因为这几天没大人监督着收拾,原形毕露,那叫一个乱。 我到底是未出阁的清纯女孩子,还知道不好意思,连忙用脚把一堆书报、零食、衣物、习题集和卡通娃娃划拉开,辟出一条甬道来。 鬈毛探索着深入我的房间,突然脚底响起歌声,“小猪小猪我爱你,我是你的猪老公;小猪小猪我想你……”我们俩都吓了一大跳,继而都笑起来,他如释重负淡淡的,我东倒西歪哈哈的。 是他不小心踩响了音乐盒。我捡起心型盒上接吻的两个小猪,一巴掌把他们拍熄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小猪倒立,抠出电池来。 “打死你也猜不出,这是谁送的礼物。”不待他猜,我就自曝谜底,“白海的,特低俗是不是,正是他这样的人所欣赏的。他开始居然要送我巨高档的首饰,估计是谁贿赂他老妈的,我可没敢要。”临近高考谁都忙乱紧张,只有白海例外,一来他反正无望,二来家里反正会有安排。最近白海好像有点要追我的意思,我是避之惟恐不及,昨天的party都没敢邀请他。 白海住在我家对面的高干楼,两家能互相看到窗户,我指给鬈毛看。 “梅,”鬈毛完全没有铺垫地突然叫了我一声,我答应着,扭头看他。他趴在窗台上,对着外面的空气问:“你想他吗?” 没头没脑的,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继而狂笑到窒息:“你是问白海吗?白海是谁呀?想他?我毛病啊。” 少年心事混无定,几番风雨总朗月。白海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在我的生命中,他连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都算不上,最多也就是一场春梦淡漠了无痕、几分春意轻薄自了了。 “你原来可……” “嗨!”我大大咧咧的打断他,“都哪年月的事儿了,你学的是历史还是考古啊?哎,对了,你知道吗,白海始终都不知道我喜欢过他。” 鬈毛静静的听,不做声。我也不需要他的反响,兀自痴痴的感慨:“唉,我现在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事情,你很喜欢一个人,可他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就像的普希金的那首诗:‘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一个人的爱,默默而无望,这种感觉真的好凄美、好悲剧啊……喂——” 我不满的喝起来,东方寒的目光从窗外慢慢地收回来,静静地看着我。 “好啊,”我老大不爽,“你不听我说话。” 他淡淡道:“听着呢,你说你和白海。——礼物真多啊。” 我转移了注意力,指点给他看我的生日礼物,他最看好的是一盒手帕,我兴奋的大叫:“英雄所见略同!这是我妈带的留学生送的,从巴黎带来的。” 绞着精致的波形边,洒着丝光碎花,四角垂着流苏,黄底紫花、红底黄花、白底银花、蓝底白花…… “像你小时候给我包扎伤口的手帕。”鬈毛开玩笑似地说。“那块手帕还在吗?” 我且笑且惊怪:“你问我那块手帕?那你小时候吃饭的围兜兜还在不在?” “嗨,”鬈毛似笑非笑的,淡淡道:“早知道这样,那时就不还给你了。” 窗外渐渐暮色四合、晚风习习。鬈毛站起来:“我走了。” 我也不留,送到闺房门口,又想起来:“对了,还要送你一份生日礼物呢,你自己挑。你昨天怎么过的?” “我妈煮了碗面,挺好吃的。刺头和阿媚他们都吃了,然后就走了。”鬈毛淡淡道。 “干嘛那么冷清,你生意不是赚了些钱吗?”我不解,“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存的。” “也不是用来糟蹋的。”他淡笑,“再说,我从小就这么过生日,挺好的。——你那盒手帕有白色的吗?” “有啊,你要吗?”我憋着笑。 鬈毛不明就里,用眼睛承认了。 “你可真会挑。”我爆笑起来,“一打手帕,偏偏就那块写坏了。” 我翻出那块素色帕子来,那天留学生和白海前后脚上门,我正赏玩手帕,白海的礼物送来了,牵出我前生今世的丝丝情怀,顺手操笔,写了四句: 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上一次是愁君不知我竟有心,这一次却是愁君不知我已无意。 鬈毛的手托着那块帕子,似乎呆了,半天才吃吃道:“写坏了也行。”我乐得一拍他的手,大叫:“就这么定了,不准反悔!你这个笨蛋!” 5、冷面冷血铸未来 最后一场模拟考试的最后一门,是政治,我提前15分钟交卷。虽然老师反复交待过,无论如何不要提前交卷,要检查检查再检查,可我还是没耐心等到铃响。如果老虎上午已经捕到了鹿,它有必要等到黄昏吉时、沐浴更衣后才开吃吗? 我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气概走出教室,轻快如飞地刚出校门,胳膊猛的被人抓住,拖了一个踉跄,从来没有人这么鲁莽的对待过我,我又惊又惧又怒,几乎失声叫出来。看清楚是黑皮,顿时惊散了,惧散了,只剩下怒:“要死啊你——”到这时才看清楚黑皮的表情。 张皇、惶惑,还有恐惧,因为在实验中学门口的原因,又有点畏缩。他只说了一句话: “鬈毛出事了。” 的士停在西城中心医院门口,我从车窗就看到了鬈毛。 他硬梆梆的靠在墙上,头像断了的那样垂着,刺头陪着他蹲在一边。黑皮叫了声“鬈毛”,他抬起头,一眼看到我正走出车门,吃惊的要站直。我已经冲到他面前了,开口就骂:“你毛病啊你?你说过不打架的!” 鬈毛铁青着脸,扭过头不出声。 这才发现他的一只手捂着右腹,手是红的,鲜红鲜红。这一刀扎得不轻松。 黑皮在一旁偷偷的拉我,我没理会,刺头站起来推推黑皮,道:“你陪她去看看挂号到了没有。他妈的都等半天了!再磨蹭信不信老子掀了他鸟去!” 黑皮嘴里一叠连声的应着,拖着我往里走,进了门才打拱作揖:“拜托了,我叫你来已经要被他们骂死了,你还说他!其实这一次真不怪他,他现在很少很少打架了,这一次是因为他妈?(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6 部分阅读 苌俸苌俅蚣芰耍庖淮问且蛭璧氖隆!?br /> “东方姨?她怎么了?” “不是她,是有个男的花工常去给他们家帮忙,其实她也未必想嫁人,不过帮点忙嘛。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本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他们家?别人说的不好听,鬈毛自然不乐意,后来听不下去就动了手……唉,也不是啦,其实说来说去,还是阿媚起的头,乌龙相中阿媚了,搞不到手,心里不爽,自然来惹他啰。” “那阿媚呢,她怎么没来?” 黑皮愣了一下,才道:“还说呢,鬈毛一出事她就听说了,马上就来了,鬈毛——唉,还不就回去了,哭的那个惨啊。” 我惊叫:“可这也不怪阿媚,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黑皮飞快的扫我一眼,没出声,半晌又没头没脑的闷闷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是才知道的——鬈毛坏就坏在心思太深。要是换了我就没事了。” 黑皮今天说话有点颠三倒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叫号、检查、清洗、上药、包扎,鬈毛躺在简易床上,始终铁板着脸,谁也不理,黑皮代他应对医生,医生大概是见打架斗殴的多了,又厌烦又鄙视,也没好脸色,动作粗鲁得很。药敷上去的时候,鬈毛腹部的肌肉直抖,腮帮子也抖,看得我心惊肉跳,可他愣是没吭一声。我本来对他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可是看看他的脸色,太可怕了,就不敢再说话了。 出了医院门,鬈毛终于开金口了,简单明了:“黑皮,去你家。刺头,去我家说一声。”好像没有我存在一样。不过这非常时刻,我也不跟他计较。刺头嘴里骂骂咧咧的“妈的,臭人的事叫我去”,走了。我窃笑,鬈毛这样用人很得当,刺头说起假话来跟真的似的,他胡编个理由去蒙东方姨,那是一蒙一个准。 黑皮家是在西城边上自己买地盖的三层楼房,他老爸兄弟三人一家一层,水泥院墙顶上插满了碎玻璃和小钢叉,铁门一碰,狼狗就嗷嗷的叫。家里房子大、样式老、家具粗,说得好听一点是豪气,说的不好听是他们家富得太快了点。 黑皮老爸包工程长年累月不在家,老妈搓麻将也是累月长年不归屋,黑皮自己又单独有个小套间,鬈毛在这里住几天倒是再好不过。 鬈毛郁郁的躺在床上,长久的一动不动,看不出任何表情。这时候,我有点怕他,他又成了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个铁血冷面杀手。我呆呆地陪坐了半天,突然醒悟过来:他大概是想阿媚了,不是说男人最脆弱的时候就想女友了吗?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 过了小会儿,刺头回来了,他一进来就把我和黑皮都叫出屋去,说让鬈毛一个人待着好了。我们坐在外面厅里,听着录音机。刺头始终闷闷的,估计东方姨骂了他。 黑皮跟我絮絮地说打架的事:“那家伙在西城地头上路子很野的,他要灭谁还不是一句话?鬈毛家里那点花生意,乌龙都不要动手,吹口气就被憋死了。他现在这点外伤算什么,难日子在后头呢。你看他那样子……” 我终于说出了我的想法:“黑皮,你明天还是把阿媚找来照顾他吧,你看他那么不开心。” “……喂,你……喜欢鬈毛啊?”黑皮吞吞吐吐地问。 我瞪牢了他,匪夷所思的猛翻白眼:“你毛病啊。” 黑皮张嘴要说话,被刺头刺了一眼,他看着我,猛咽口水,把要说的话也咽下去了。我眼望着窗外,懒得跟他们说话。 黑皮憋了憋,好像自言自语道:“其实,鬈毛跟我们都不一样的。他从来不蹲在路边,从来不铺张报纸坐地上,从来不从天桥上往下吐痰,从来不打女人,也不碰女人……他真的跟我们不一样。” 我奇怪了:“黑皮,你今天发什么神经啊?”黑皮说的这些事我不知道,听了也觉得有趣,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凭空说这么一大堆话。 “黑皮你嘴巴烂了?哪那么多话!?”刺头喝斥道。黑皮马上不出声了。 我们都沉默着。 “你要去读大学了,以后肯定再也碰不到鬈毛这样的人。”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刺头突然说。 “那是自然,”我飞快道,“东市的社会治安很好的,全国都有名。”东市不会有街头混混、小流氓和黑社会帮派。我知道。 刺头扭头,定定的看了我片刻,什么话也没说。这之后,直到离开黑皮的家,他再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我是菩萨心肠,所以第二天便趁着午休溜出学校,飞奔了去找阿媚。 “我干嘛要去照顾他?”阿媚夸张的架着二郎腿,内裤的蕾丝边隐约可见,她把烟蒂狠狠敲在高跟鞋的鞋跟上,“他不需要,我也没时间。” “你别这样。他就是那样的人,就是臭脾气。其实他对你挺好的,真的,不骗你。”我苦口婆心,不是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吗? “哼,”阿媚的眉一横,鼻子直往外冒烟:“我的事你少掺和。”缓一缓,又冷笑而叹道:“我知道,就是因为他对我好,才格外伤人。要是他不那么好,早好了。” 我被她好啊不好的一说,绕晕了:“对人好怎么是伤人呢?” 她瞄得黑黑的大眼睛乜斜着我,吞云吐雾道:“——算了,你走吧。人有缘份、命有定分,我谁也不怪。——回来,这个交给他,以后我跟他再也不见了。另外你告诉他,这事算是过去了,乌龙说了,以后西城这块地盘,他还可以混。” 原来她暗地里还是护着鬈毛的,只不过一天之内,她居然就能套到乌龙的口风!“哦。”我木然的答应,不敢多问。同在一片天空下,却到底不是同路人。 飞跑到黑皮家,不无委屈的说到刚才碰钉子的事,黑皮抢着说:“她不来是对的。” 刺头点点头,沉吟道:“是啊,对人好是伤人,越好越伤人。”说时看着我。 我大叫:“看我干什么。”刺头居然像鬈毛一样的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你是个大好人—个。” 我笑起来:“哎呀呀,难得呀,我这人跟褒义词向来处不好的,今儿好歹也夸我一回了。”刺头冷笑道:“其实阿媚比你强,真的强多了。她是聪明人,你比她笨啦。” 我钢牙一咬,心里直冒火:拿我跟这样的女孩子比!看在他长得还比较帅的份上,权且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进得屋去,鬈毛看着我,默默的,我转交了绣花首饰包,他托在手上,一会儿掂一下,一会儿又掂一下,既不打开,也不说话。他高二就辍学了,这一两年打点些生意,光景并不坏。可是听黑皮那么说,他这一次麻烦大了。不过阿媚不是说没事了吗? 冲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正在响。好险。下午还有考试呢。 放学后,我去黑皮家看鬈毛,这时候才知道自己闯祸了。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房里没一样东西是齐全的了,喏,连墙纸都被鬈毛给撕了,你就看着赔吧。——你也真是的,我们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瞎搅和什么呀。” 好啊,现在连黑皮都敢派我的不是了。 “我搅和什么了我?”站在类似911废墟现场的房子中间,风扇的叶片居然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转着,嘎嘎作响。(幸亏黑皮房里没空调!)我又委屈又惊疑。 “你也不问一声,阿媚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啊。” 其实我是否转交首饰包并不重要,阿媚已经把自己给了乌龙,把乌龙给她的钱给了鬈毛,用一个承诺(“我是你的人”)换取了另一个承诺(“西城这块地盘还可以混”)。 人间的一个故事已经结束了,我只赶上听到余音绕梁。 “鬈毛呢?” “找阿媚去了,刺头也追过去了。其实去也是白去,阿媚肯定不会见他的。不过他至少会把包包还回去,不是他的东西,他不会要的。” 最后一个音符也嘎然而止了。弦已经断了,可是弦断有谁听? 再见到鬈毛时,他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如既往的冷峻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喂,你有什么打算?” 他轻描淡写:“离开这里。”——到底还是待不下去了,不是因为乌龙,却是因了伤心人在伤心地,人何以堪?反正鬈毛也一直不喜欢这座城市,走了也好。落后、封闭、不富裕的西城,本来就不吸引人。 “去哪里呢?” 他无所谓的咧咧嘴,含糊的骨碌出两个字,我没听清,不过我知道肯定是“随便”。事实也是,七尺之躯,天地之间,不长不短几十年,搁哪儿不是搁呢? “那你跟我一起去东市吧。那边比较开放,你去做生意也不错的。”我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也是真为他担心。 第六章、新人新生活 1、不是冤家不聚头 9月的阳光还很炽热,即使有“东市大学欢迎你,新同学”的横幅和太阳伞遮着,牛博还是汗流不止。每一列火车到站,他就扛着“东市大学”的招牌,艰难的逆人流溯游而上。汗臭熏得他晕眩麻木、神志不清。 这时候他看到了她。 她穿着简单的白连衣裙,头发随便的披在肩上,别着一个简单的白牙发卡,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一直走到他的面前,距离他很近的停下来,仰头看他肩上的牌子。 他热情的问:“你是新生吗?”同时惊愕地注意到她两手空空,神情间悠悠怡然。 她冲他非常孩子气的一笑,露出两个白灿灿的小虎牙。“是啊。没想到车站还有人接。” “欢迎你!”牛博说,“我们是大二的迎新队,请到这边来,我们一会儿有车过来统一接送。”她跟着他走到他们的据点,他才发现她身后还有个高高的男生,满头大汗地拎着两个大箱子。 “你好,你也是我们的新生吗?”他问。 她和那个男生都愣了愣,不等她开口,那个男生搁下箱子,冷冷道:“不是,我是送行李的。” 通常新生会迫不及待的跟老生聊天,可她悠悠闲闲的站在那里,并不主动向牛博打听开学报到的情况,好像这一切自然会有人为她安排好似地。她无所事事的东张西望,一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袋松子磕起来。不时和那个搬运工说两句什么,用的是一种奇怪的方言。 她的气质中有一种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了他。牛博想,这是个出身优越、比较自我中心的人。 这时斜刺里插过来一个穿短袖白衬衣的高个子,火急火燎的问博士:“你是东大的,西城始发的T114次到站了吗?” 牛博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好面熟,他手里还捏着一张机打发票,显然是刚刚冲出出租车。 “到了,喏,这位同学就是西城来的。”牛博指指旁边的白衣女孩。这时他想起来了,这个人是东大燕副校长的公子,叫燕申如,校学生会主席,自动兼省学联执行主席,校电视台常常出镜的,别说东大了,就是在整个东市的高校界也属风云人物。 燕申如一个急转身:“你从西城来?你叫什么?” “我叫——呃,我叫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 燕申如微微透了一口气,擦一把汗:“对不起,我来接一个从西城来的新生,叫王远冰。” “王、远、冰……”白衣新生贼笑着一字字重复,促狭地问:“你为什么要找王远冰?” 燕申如忙着四处张望,一边不停的擦汗,顾不上回答。 白衣女孩轻轻一跳,蹦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你认识她吗?” 燕申如警惕的审视她,口气不太友好:“是你吗?” 白衣女孩笑嘻嘻的:“不是,我姓东方,不过他姓王,也是西城来的。” 燕申如撇一眼行李堆中那个高瘦而黑的卷发男生,挪开身子,气急败坏道:“我要找的是个女的。” 白衣女孩横了燕申如一眼,冷笑笑道:“哦,那我就不知道了,不好意思啊,帮不上你的忙。”双手拍拍,移到一边去了。 远冰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燕伯伯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很有成就的,留学后回的母校,现在四十多已经是一校之长了。他们家的孩子也很优秀,你多跟申如哥哥学习学习,也出息一点。” 啊——呸! 当然,这是远冰心里的声音。 她越来越不喜欢妈妈了,当年为了爸爸来到西城,多美的爱情故事啊,现在却整天一副自命高贵、怀才不遇、生不逢时、良扇见捐的样子。她考上东市大学,妈妈比她还兴奋,兴奋就兴奋嘛,还要安排什么代理监护人。她是老妈的风筝,挣得多高老妈也不撒线。烦不烦啊? 一边已经有人叫了:“东市大学的新生和家长请上车,马上就要发车了。” 远冰和东方寒夹在人群中往大巴走,一扭头看见燕申如也要上车,远冰眼光一闪,凑过去涎着脸问:“喂,你接到朋友了吗?” 燕申如简单的摇摇头。 远冰猛然醒悟道:“哎呀,对了!过一会儿还有一趟车,我们西城过来的新生一般都坐那一趟。” 燕申如不知不觉住了脚,将信将疑的看看远冰。远冰是严肃认真的:“那次车是上午十点多发车,时间比较方便,另外又是全卧铺空调车。我是因为家里穷才坐这一次的,很少有我这样的。” 燕申如的口气松动了:“那次车什么时候到?” 远冰眼珠子一转,轻描淡写道:“快了,好像是下午4、5点吧。” 燕申如低声惊呼:“还有3个多小时!” 冰满脸同情的:“是啊,不过你既然来接朋友,还是接到的比较好,要不白跑一趟就更亏了。谁叫你不问清楚车次呢?” 说话间,远冰已经上了车,隐隐约约的听到燕申如嘀咕道:“明明说的就是这一次车嘛,搞什么鬼!”他已经往后撤了。 东方寒正在往行李架上搁箱子,远冰靠窗坐下,看见燕申如正在打电话,手机好像不通,他恶狠狠的挂了,双手叉着腰。 远冰恶作剧的笑出声来,惹得前排人回头来看。一扭头,看见东方寒正瞅着她似笑非笑。寒坐过来,低声问:“你干嘛戏弄他?” 远冰鼻子一耸:“我妈本来就够烦人的了,没事找事。你再看看他那样子,好像来接个人多屈尊似地。跟我倨傲,哼!” 报到、办饭卡、领钥匙。远冰是全宿舍第一个到的,可见她最渴望摆脱家的羁绊。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上铺,她喜欢上铺,爬上上铺,就获得了一种看世界的新角度。 东方寒帮她打点了大件,她就催着他走,“我这儿没事了,学校总有安排。你先找地方住下来,过几天再慢慢租房子。安顿好了你就过来,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快点,这可是我独立新生活的‘最初的晚餐’。” 结果,最初的晚餐不是跟东方寒一起吃的。 学校食堂开餐早,“我就喜欢东大这一点。”刚到的阿草笑道,约远冰一起去吃饭。远冰道:“你先去吧,我还要等一个人。” 阿草叮叮当当的收拾饭盒,才出门又进来了,道:“王远冰,你等的人来了。” 来的人不是东方寒,是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中年人。 远冰中规中矩的端坐在真皮沙发里,打量着可谓富丽堂皇的大客厅,华丽的支型吊灯、雅致的双层落地窗帘、修剪整齐的高大的室内草木、明亮的半圆形阳光室,空调不动声色的吐着冷气,发出低低的呲呲声。暗黄褐色的地毯赤脚踩上去,能明显的感觉是毛料而非化纤之类。 燕教授一边陪远冰说话,一边指挥保姆里里外外的忙活,磨咖啡、拿冰块、摆点心、洗水果……也许是情调电影看多了,远冰心想:他是不是读书的时候跟老妈有一段情啊,要不干嘛这么热情?躲都躲不掉。倒霉! “来,吃点松子。远、冰。好名字啊,是你妈妈起的吗?你妈妈很有才情的,弹的一手好琴,写的一手好诗,真的很优秀,江南才女啊……饿了吗?今天你申阿姨不在家,你先随便吃点水果,等会儿阿如回来,我们一起去饭店吃。” 这时电话响了,保姆接听了,把话筒递过来:“伯伯,你的电话。” “等到这时候还没接到?人现在都坐在家里了!你快回来吧……算了,你直接去‘温特莱斯’订个包间,我们一会儿就过去了。”放下话筒,燕伯伯道:“唉,我这个儿子太没用了,要他去接个火车都办不好。要是他接到你,再帮着你办入校手续,就省事多了。” 远冰居然能忍住笑,做到彬彬有礼:“燕伯伯太客气了,本来就不敢麻烦您和申如哥哥。妈妈说,申如哥哥很优秀的,要我多向他学习呢。” 燕教授爽朗地笑起来:“优秀什么啊,你妈是谬赞了。他马上要毕业,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呢。” 下了出租车我才知道,原来温特莱斯就是Winterless,没有冬天。 五星级宾馆里当然没有冬天。 被穿红旗袍的礼仪小姐往包间里引的时候,我开始有点发怵。在车站我白齿红唇的亲口说,我姓东方,不认识什么王远冰。现在劈面被证伪,要是两下里说破了,这面子须很是下不来。 门开时,燕伯伯先进去了,我在门口定了五秒钟,心想躲过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要是不好看了,我就来个死不认帐,污蔑他是青年痴呆症,老花眼兼白内障,认错了人。反正死无对证,大不了就此一拍两散,从此萧郎是路人。 主意打定,微低着头进了门。我俩的目光一交错,燕申如的眼睛果然就瞪大了,是极大的那种大,他缓缓地站起来,一副要被噎死了的难受样子。 我赶紧先发制人地微笑:“Howdoyoudo!”仪态万千地伸出手去。 燕申如不动,眼睛猫一样眯缝起来,深深地盯牢了我。 “阿如,怎么这么没礼貌!”燕伯伯不明就里,还在胡乱的懂文明讲礼貌。 “啊,”燕申如忽然灿然一笑,对他爸爸说,“你说要来个小妹妹,我还当真是小孩子呢,却是这么个美少女。自然让人吃惊。” 回头握住我的手,依然深深地盯牢我的眼睛,别有深意地招呼:“Howareyou?”他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我吃了痛,也是哑巴吃黄连,抽了两下才抽回来。 不过,他还算有良心,没有当场出卖我。不敢想象燕伯伯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我反正没脸没皮的,个人失节事小,但是在老妈的旧情人面前丢她的脸,这事就大了。 第四节下课,正要去吃午饭,训导员在中心楼门口叫住我:“刚才校电视台来人,叫你去一趟。——你认识他们谁啊?” 我欢跳起来:“不是啊,校电视台记者团招新,我报名了,真快啊。” 这是我第一次去电视台。大厅和过道里人流穿梭,各自都忙各自的。我愉快的想:我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我就要从这里开始我的名记之梦了! 刚才在课上还咕咕叫的肚子,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饿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肚子终究还是会饿的,饿得太厉害了,就不觉得饿了。 我在大厅挡住一个人,问:“请问谁找我?” 那人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你谁啊?” 我尽量让自己耐心而有礼貌:“我叫王远冰,是今年的新生。今中午训导员通知我来校电视台面试,我问办公室的人,他们帮我在楼道里喊了,然后要我在这里等,可是到现在也没人问我一声啊,我只看到人出出进进的吃饭去。” 那个白痴耐心的听我说完,长长的“哦”了一声,“——不知道。”转身就走。 “喂,”我挡住他,狠狠地拍自己的腕表,“我已经等了一个来小时了!我还没吃饭呢!” “诶,奇了怪了,关我什么事!我说过要请你吃饭吗?谁叫你来的你找谁啊,冲我嚷嚷当嘛。”那人眼睛白的多黑的少,趾高气扬地走了。我在背后用无影飞刀杀了那个变态千百遍,一次比一次惨无人道。 “到底谁找我啊?”我气急败坏地冲着空而高的大厅狂呼,一阵落落的回音。 “我找你。”耳畔响起浑厚悦耳的男低音,很温柔的,“Howareyou?” 我马上就僵住了,缓缓的回头。这一次,轮到我要被噎死了的难受。 燕申如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半休闲西服,打着暗红色的斜条纹领带,嘴角含笑、神态洒爽,风度翩翩、气宇轩昂,可我怎么看他怎么像汉奸蒲志高或者大地主刘文彩之流。 他拉起我的中指,读我的腕表,“你是十一点半跑来的,现在十二点二十五。一小时还差五分钟。”他施施然地松开手,笑微微地瞅着我,“你等了不到一小时就要跳脚了,却要我在车站站了3个多小时。那天省学联开会,我还是请了假去的。” 人有道理的时候自然要据理力争,理由不那么充分的时候也要强词夺理,如果夺都夺不到理,就只能无理取闹了。 我现在就在强词夺理和无理取闹之间。低声嘀咕道:“我又没叫你去接我。” “你以为我想去啊,还不是我老爸派的活儿。”燕申如低哼道:“今天算我仁慈,提前出现了。那还有两个多小时,你怎么赔偿我?” 我挠挠头、捏捏鼻头,再摸摸耳垂,终于大义凛然:“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啰。” 不是说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不要命的吗? 2、他年此日应惆怅 远冰陪东方寒去看房子。房东是个矮胖子,长得很油腻,但不显奸邪。他领着他们往山上走。 微微倾斜的青石阶像长长的画轴,在三人脚下慢慢展开,开向山林深处,暗绿丛中。画轴的最后,是一树腊梅和一幢小木屋,好一幅绿蜡春犹卷的山野闲居图。 那一刻,冰和寒都不约而同的心许此处了。房东的钥匙插进锁眼,柴门吱呀一声,长长的悠扬着。房里清清淡淡一床一桌一椅,皆木制,糙而野,散着木气。冰儿心里蹦出一句“柴扉启木香”,当即叫好:“就是这里了!” “山中的小木屋,还有花树,感觉特浪漫是不是?”房东木无表情的开门,“你这样的小年轻我见得多了,一开始都欢喜的跟喜鹊儿似地直炸崩,可就是没有住满过一个月的。山里头湿气重,屋子也简陋,冬冷夏热,我也不蒙你们。好在一个是安静,一个是便宜,以前一直租给来东市的流浪艺术家,你们看着办吧。可要想清楚了,别高高兴兴交了钱,过一个星期就来磨叽我,嚷着要退款。” “不会不会不会!”冰儿一叠连声道,马上就要付定金,被东方寒抢了先。 如果一男一女两个人抢着付钱,收钱人的精明世故就高下立判了,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抵制住收下两份钱的巨大诱惑,同时对两个人的关系、以及两人(尤其是那个女的)买单行为的真实性,作出定性分析和准确判断。 分析和判断是这样的: 如果是普通同学、老乡、同事关系:一般应该接受离自己最近的那份钱,或者钞票面值和实际要支付的金额比较接近的。其实最好的是各收一半,但很少有老板这么做。 如果是不普通的暧昧关系:男的付帐时,女的强烈要求买单或者付一半,那么男追女没有希望,应该收女生的钱;如果女的半推半就(嘴里叫得很凶,但是钱拿出来一直放在胸口,或者用簇新的老人头付8根羊肉串的钱),那么两人可以继续发展,收男生的钱;如果女的装聋作哑、连样子都不做,那么他们已经是恋人,只有男生的钱可收;如果该付钱时男的无动于衷,那是钱已经全部上缴,收女生手中的男生的钱。 收错钱的性质是很严重的,收了不想付的钱,或者没收想付的钱,都会引起尴尬和怨恨,严重的影响爱情发展的进程,那就罪孽深重了。 胖房东收东方寒的钱就是一个错误,不过是轻微的错误。远冰掏钱并不是装模作样,事实上她的钱触到了他的鼻尖,可被他躲开了。 房东带上门,走了。冰儿一边收钱一边教训寒:“省省吧你,逞什么强。你的钱都给东方姨和阿……啊,你当我不知道?再说你做生意不要本啊?我最讨厌你这一点,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还充硬气。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身,是观音如来佛,什么都能承担,什么都能应付?” 东方什么也不说,转着圈打量清风拂袖的房子。 冰儿被他引导着转移了注意力,指着窗外的梅树笑:“你就在那下面种花。” 把锄傍花魂,倦倚梅香卧,多风雅啊! 东方扭头,眉毛吃惊的微微一跳,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笑道:“花生意不能做了,我再想想别的。”冰儿后来才领悟到,东市的花市场成熟规范,而且东市人买花赏花的眼界高,所以花市虽大,却不是等闲人担得起的——搞批发的空运鲜花,零售的在显贵地段租门面,没点经济基础的行吗? “那想好做什么了吗?”冰儿问。 他摇摇头,又道:“嗯,在这里卖书怎么样?” “哈哈,”冰大笑不止,“开始是花,现在是书,你的生意还都满雅致的,一代儒商啊。” “不是啊,”东方无视刀子冰的讽刺,“学生看书买书的多一些嘛,而且基本上不要本钱。” 他说话时,脸色是柔和的,舒缓的。冰儿留神的观察他,知道阿媚的阴影正在他心间慢慢消散,但是冰儿还是注意不在他面前言及她。首饰包事件以后,终冰儿的一生,再也没有提过她。 花和小板凳的梁子,在开学的头一个月就结下了。 军训中女生最愁的,还不是站军姿或匍匐前进,也不是打靶,而是内务。据统计,平均每个女生有8个瓶子,一个宿舍4人,就是32个瓶瓶罐罐,相当于一个小铺面的药店。学生宿舍就那么大,内务检查时要都藏得不露痕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天又是临时抽查,宿舍里三个人忙得热火朝天,唯独缺了小板凳,她自来不怎么归屋的。检查的结果,701室拔了头筹。 战争是在黄昏爆发的。旁边宿舍的只听得一个异常凄厉的女高音:“你还上了我的床!”桃色新闻谁都感兴趣的,纷纷提着饭盒蜂拥过来,却看不到肇事的“男主角”。 “那又怎么样?”花两手叉腰,形同双耳茶壶,“你那么大个蚊帐挂在那里,不拆怎么行。” 这已经是两女对垒的第二个回合了。 十分钟前,吃晚饭的时候,小板凳回来,找不到自己的饭盒了,接着发现人间蒸发的还有她的毛巾、茶杯、肥皂盒、洗衣粉、漱口水、洗发水、锔油膏、锗哩水、面膜、沐浴露、沐浴液、洗面奶、润肤霜、收缩水、眼霜、润唇膏、口红、润手霜、指甲油、面巾纸盒、咖啡壶……。 草好心,笑吟吟道:“别着急,都在那儿呢。”坏就坏在草的态度,如此性质严重的事情,她却漫不经心,居然还笑得出来。 小板凳所有的东西被洗劫一空,囊括在一个巨大的旅游袋里,挂在水房的晾衣绳上。那个地方,军官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检查的。 结果呢,洗发水倒了出来,污染了很多东西,五块用处不同的毛巾(分别用来擦手、擦脚、洗脸、洗澡和抹桌子)卷在一起,还有一个心形粉饼盒找不到了。 “你有什么权力动我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小板凳一回宿舍就逼近了草,草嘴里正含了一口饭,猛不丁的被这么一激,差点没呛着。 花挺身而出:“东西是我收的。我是寝室长,你不回来搞卫生我都不说你了,可马上要检查了,事关集体荣誉,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一点不弱。 “那你也得看着收拾啊……” “我凭什么要看着,你自己的事……” “你通知了吗?你什么……” “我还是被通知的呢,再说……” 草和冰一人拖一个,好说好说,眼看已经告一段落了,现在又冒出上床的问题。现在旁边宿舍的也过来加入了混战,糊涂好心的人一味地打圆场、和稀泥;有的平头老百姓暗地里早就不满花简单粗暴、刚愎自用的工作方式,免不了帮着小板凳说两句;也有正统的人明里暗里帮着花批评小板凳不合群…… 一场风波下来,各个宿舍里就有了小团体的聚合分散,有同性情的人发现了彼此,作了朋友;有本来走得比较近的,现在明白了彼此的不协,渐次疏远。至于701,四个人就此分成了四派,花是在朝的当权派,小板凳是在野的反对党,草是在野的支持党,冰是在朝的逍遥派。花和草是同盟,恰如相亲相近水中鸥,相比而言,小板凳和冰虽然也算走得近,却都是自去自来梁上燕。 草服的就是花那股子泼辣劲,不是一般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那种敢跟恶人比着恶,跟狠人比着狠的匪气。 后来的一件事更是让草长了见识,那天结束训练的新生和下课的老生正好汇在一起,格外澎湃壮观,人聚多时,并不像通常所比喻的潮流,而是像泥浆或泥石流,缓缓的往食堂蠕动。 一辆宝马车陷在这泥浆或沼泽地中,不但一步步挪得艰难,而且简直就是要沉没了。司机的脾气向来跟车的价格成正比,于是喇叭就格外响得刺耳而且持久。在旁人皱了眉避开的当儿,花儿走过去敲了敲玻璃,司机把车窗摇下来了。花儿指着方向盘说:“知道吗师傅,这玩意儿叫喇叭,一摁就有声。你平时没摸过是不是?今儿好不容易终于逮着机会了,摁得这么起劲!”司机还没感觉到被骂了,她就甩下一句“我特理解你!”扬长而去了。她的嗓门本来就特别大,路边顿时笑倒了几个学生。草儿自己是做惯乖乖女的,凡事有贼心没贼胆,所以格外仰慕花儿气冲斗牛、独步天下的气概,觉得她就是那种“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的豪杰侠客。颇生仰慕之情、依恋之义。 入校的第一个中秋节很快就到了,我莫名的有点想家,主要是想家里的萝卜干炒腊肉和香肠,当然也想爸爸妈妈,因为罗卜干腊肉是他们炒的。 教官开恩,只训练半天。草和小板凳都是东市人,自然一解散就逃回家过节去了。草代表她妈妈邀请了我们,花儿换了我的衣服,乐不滋地去了。我谢了,因为他们家不会有萝卜干炒腊肉,也肯定不会有我的亲情。 我孤魂野鬼般在校园里游荡了一圈,买了一大堆吃的回去,摊了一床一桌子,可房里实在空得让人心里发虚发堵——东西是无论如何填不满心的。 干脆从宿舍出来,把冷清锁在身后。半小时后又从教室出来,把晚会的热闹丢在身后。东方寒说过: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不属于自己的热闹,到手了也是冷清。我不知今晚如何安置自己的身子和心灵。 从寒氏语录,想到了寒氏其人,便往山上走,山风卷着叶,石阶润着水,淡淡的凄清、幽幽的愁。 门是虚掩的。房里很乱,东方寒二分之一裸着,正在热火朝天的搬床。他在吱呀声中抬起头,很意外的愣道:“你怎么来了?”随即醒悟过来,手忙脚乱的扑向凳子,捕住衬衫又逮纽扣。 “不能来吗?”我虎着脸坐到桌子上,坐着不舒服,又把后面顶着屁股的脸盆饭碗漱口杯扒拉开,一个塑料肥皂盒啪地摔到地上,我探头瞥了一眼,端坐不动。这回舒服了。 他衣衫整齐了,可还是不理解,惊疑道:“今天,不是……” 我瞪着他,惊疑于他的惊疑,猛的意识到,这是我们俩认识交往十年以来,第一次在一起过某个节日——我和他。我突然的就高兴起来,道:“来跟你过节啊。今天皇恩浩荡嘛,还不叩谢。——你这在折腾什么?” 东方也非常难得的露出明显的笑来,说要收拾一块空地出来,房子显得开阔些。“不过现在完工了。” 事情总是这样,无论他在做什么,我来了,他就该“完工”了。我第一。 “这样总可以吧,我们去小南门的西城餐馆点萝卜干炒腊肉,好不好?”他像哄小孩子。 我的头慢慢的向左扭,傻东方奇怪的跟着我往那边看。我扭到极致,停留三秒钟,再向右扭,东方又跟着我往另一边看。我扭到极致,停留三秒钟,再重复第一个动作。如此反复几次,阿寒终于明白了。 “不去。为什么不去?” “爱斯基摩人到了几内亚会买冰淇淋吃吗?” 阿寒偏着头看我,典型的一头雾水的表情。 我猛翻白眼:“东市的西城菜很难吃啊!我吃过了,绝对都是终结者的口味。”校内外方圆十里的西城餐馆我都吃遍了,都不是家里厨房的味道。这就是我想家的根本原因——它不可替代。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想吃什么了,待在这里就好。“我还是帮你收拾房间吧。喂,干什么呢?”我骤然间热情高涨,跳下桌子,围在他身后转来转去,跃跃欲试。 “不用了,”他笑,“你向来越帮越忙的。” 我佯怒:“不行!非得干点什么。”一眼看见床上丢着一块布,抖开来,湛蓝色的底,不张扬的白碎花,配着天蓝、淡蓝的大波纹。一比划,宽度正好。 “这个做窗帘的吗?我来!我上一次就想说了,你这里就缺一窗帘!其实最好是纱质的,绣着花,才配得上叫做:轻烟迷曲径,冷翠滴绣帘。这才够格调嘛。平时垂着帘,是‘情锁幽思意’,风动处是‘摇碎清梦影’。” 钉钉子,在钉子上缠铁丝,然后,我把靠窗的桌子往边上挪挪,开始夹窗帘。一个夹子的分量不够,夹第二个时,窗帘就从第一个口里掉下来了。 “喂,过来帮我一把。”我叫,“捏着这个,别掉了。” 他很听话的照办。 我转身到桌子上拿夹子,猛的发现他的左手随意的搭在桌沿上,他的右手此刻正高举在我侧上方,这样,我就被他的两个长胳膊圈在桌子和窗户之间的小三角里了。他安静的站在我身后,几乎贴着我的后背,我的心无端的一抖,手指便绵软得不听话了,在一堆夹子中拨拉了半天,硬是拿不起一个来。 “都是坏的吗?”他在我身后问。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又不敢露出破绽,只能使劲地摇头,胡乱抓了一个,踮起脚尖就往铁丝上别。 脚尖踮起,距离他的头就近了。他在我耳边均匀的呼吸,鼻息热热的喷在我发梢,牵动我的神经末梢,从头顶开始,微微发麻和酥软的感觉电流般传遍全身。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有一点点的烟味和汗味,一股男人特有的体气,加上衣服上隐约的香皂和阳光的味道,混合成一种雄性的气息,包裹我、缠绕我、消融我,在不期然的一刹那间击中了我,让我呼吸困难。 在微醺和迷醉中,我异样尖锐的感觉到我们的衣服细微的摩挲着,衣服后面的身子也若有若无的轻微接触着,若有若无的…… 时间凝固了…… “喂!”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声,梦幻般美妙的氛围被打破了,这股让我晕眩的气息也淡了、远了,我一时失重,身子迅速的瘫下去,蜷缩着坐在地上。我身后的寒和他的味道都消失了,只有硬硬的桌腿抵着我的背脊骨。我恍惚的看到阿寒蹲在我前面,我的手指被握在他手中,指尖奇怪地开着妖艳的花。 我的手指和指上的花都消失在寒的唇间。他吮吸着我的手指,我开始感觉到痛,吸了口冷气。 他抬眼望着我,但没有松口,他柔柔的舌头清风般拂过我的指尖,我不敢抬头,恍惚的看着他的下巴、他的衣领、他的握着我的手的手,兀自还在心如撞鹿。刚才的感觉让我羞愧难当,而他现在距离我有半米远,我感受不到刚才那强烈的气息,又让我失落,我受不了这种感觉! 我慢慢的抽回自己的手指,端详着。血已经止住了,而且完全不疼,可一滴水落在指尖,又一滴。 “别哭,梅,别哭。”阿寒有点慌了,笨拙地哄我,“一会儿就不痛了。” 有了“痛”的借口,我索性响亮地哭出声来。不断地哭,不断地哭,好像泪真的可以汇成河流,把所以让少女蒙羞的感觉都冲走。 555,555,55555…… 大学的第一个节日,就这样湿漉漉的不明不白。 “都怪我,这样的事本来不该让你干的。”事后东方道歉。 “不是啊,”我闷闷的摇头,“是我自己搞错了秩序,应该先在铁丝上别好夹子,再上窗帘的。”我做贼心虚地偷偷观察他的神情,确信他没有发现任何破绽。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忐忑着,甚至不敢见阿寒,他是我的 (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7 部分阅读 “不是啊,”我闷闷的摇头,“是我自己搞错了秩序,应该先在铁丝上别好夹子,再上窗帘的。”我做贼心虚地偷偷观察他的神情,确信他没有发现任何破绽。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忐忑着,甚至不敢见阿寒,他是我的哥们,铁哥们!就像兄弟一样,我真是疯了,居然那样胡思乱想。要是被他觉察出来,我真是不要做人了,他心里不定怎么笑话我、轻视我呢。 我拚了命的安慰和开解自己。 大概,我那天饿得有点晕头了; 大概,人在特殊的时刻会格外的脆弱,格外的情感波动,更何况中秋节本来就是一个令人动情的日子; 大概,我是因为另一个人而移情,是的,另一个人…… 3、肥马轻裘美儿郎 因了火车站的那个恶作剧,在开学的头两三个月里,远冰除了军训,大部分的空闲就在“赔偿”燕申如的时间。第一次单刀赴会,远冰如临大敌,只差没穿防弹服了,谁知谈笑甚洽、宾主尽欢。申如兼翩翩公子和谦谦君子于一身,让冰儿如坐春风、竟生仰慕之意。 申如要求的赔偿,是黄世仁对杨白劳的那种“利滚利、利打利”的赔偿法。即使这样,几次赔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赔偿已经远远超过了应赔的量,于是,他又反过来“还”她的时间。还得多了,再要求远冰还回来。 慢慢的,帐目就不清了,也没有谁再认真算帐。 少女的心却如春天的种子般,慢慢的蠢蠢而动、拱出地面,渐次要开出花来。 饭后刚回到宿舍,就被燕申如的电话逮住了。第二天是周末,他要我去他家玩,随便改善一下生活。“这一次不算我的,是我爸的邀请。上次中秋节他没找到你,一直过意不去。那天晚上你跑哪儿去了?” 睡觉高起日已红,宿舍是空的,草和小板凳都回家了,只有花儿还呼呼的挺在床上,形同僵尸。一看表,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不好意思直接赶去别人家吃饭,便打了个电话说下午再去。是申阿姨接的电话,说正好新校区的学生公寓工地出了点事情,燕伯伯一早就走了,下午来更好。 吃了饭、洗个澡,用心梳洗(发型怎么也收拾不好!),换三次衣服,款款走向家属区,心里怀着悄悄的不安和喜悦。 保姆小李开了门,迎上来的是热情得不怎么真实的申阿姨。“老燕还没回呢!不过没关系,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其实她也很忙,省教育厅的副厅长要是清闲了,不显得中国不重视教育吗?所以电话响起的时候,她就顺理成章地把我移交给她的宝贝儿子了。 申如的房间除了木地板,几乎只有黑白两色,简洁而凝重。整个风格是欧式的,金属气很重,仿铜制烛台,高脚落地床灯也是仿烛台的,复古的白色四柱床,床头的铁艺遒劲精美,以至于书桌上的装饰瓷器和床尾脚凳上铺的素色织锦竟充满了异国情调。墙上的“与怪兽搏斗的圣凯依斯”也很像真迹,最初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挂宗教题材的油画,后来才知道,他喜欢“搏斗”的那种张性和力度。 桌上摊着几张招贴画,很动感的字体、很煽动的语言,“炫出你的风采,飞扬你的青春”,是演讲社的赛事宣传。他是校学生会负责人,所有社团的活动都要报到他这里审查备案的。 开学之初,我还傻乎乎的问:“你在学校里是不是很风光的人物?”因为他的父亲,也因为在全校的迎新大会上,他作为学生代表讲话,还因为开学不久,很快就从老生那里传来了关于“申申如君”的掌故,据说中文系一个女生毕业时喝醉了,靠在馆子的落地玻璃上傻笑,正好燕申如经过,那时他才大一,被死活拉住,一定要他坐中间。一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女生点着他的鼻子,颠三倒四地念叨:“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子之燕居,之子与归”。从此,全校的师生都管燕校长的这位公子叫“申申如君”。 现在,通过军训后的社团迎新、招新活动,还有半个学期的见闻,就是植物人也能感觉到他的炙手可热。这个东大的风云人物,高中时就因为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宣读论文,差点去了哈佛,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功败垂成,进了东大学国贸(东大的经济学在中国可是无与伦比的排第一的)。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大打击,别人千呼万唤求不得的东大,对于他却是一个耻辱。接着就是我耳之所闻、眼之所见的——火啊!红啊!各个方面都优秀得不合逻辑和天理良心。 我欣赏他的不仅是优秀,还包括能在深受打击下不自弃,很快的调整心态、适应环境、进入状态。我自问做不到,骄傲的人每每脆弱。 “有三个社团都拉你作名誉社长和顾问,你好有面子哦。” 申如笑起来,眼睛在丝边镜片后闪闪烁烁的亮,有种摄人心魄的光。他笑的时候很敞开,却又极有分寸,决不逾矩。 “哪是我的面子,是孔方兄。社团靠社员的会费,连打汤都不够,外头的赞助也不好拉,算起来还是上头拨款最划算。学校社团经费的划拨分配由我和主管老师一起负责,我爸又是主管老师的直接上司,如此而已啰。对了,你都参加什么社团了?” “校电视台啰。”我说着横了他一眼,他明白了,歪着嘴直乐。 “还有溜冰俱乐部。我刚买了冰鞋。”我说着兴奋起来,膝盖现在还疼呢,就是前两天摔的。 申如很吃惊,继而不以为然的直摇头:“你应该参加艺协、记协什么的,是你的专长嘛。早就听说你琴弹得很好,演出过的。再说大社的钱多,跟外面联系也多,运气好还能出国演出交流呢。” “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钢琴啊!”我大叫。 申如咂咂舌:“你看你,教你怎么不听呢?大学的社团有消费型和投资型两种,消费型的就是由着性子玩,玩完就完,什么都没有,投资型的对未来的人生还有帮助。比如同样是玩,舞协也比冰部好,在舞协学了国标,以后社交场合还用的上。溜冰能做什么?到超市去传信?” 我自我解嘲:“嗨!我就是目光短浅嘛,只要自己喜欢,玩得开心过瘾就好,没想那么多。”在申如气质不凡的房间里,我有点拘谨,又有点亲切。 “那可不行,”他正色教训我,“这样没肝没肺的,以后怎么发展?” 我被他一句话说得不好意思了,飞眼撇嘴的做怪相。申申如君的举止间总是一幅胜券在握、老练成熟的样子,很社会化、也很自信,所以气定神闲,映衬得我越发的嫩,越发的学生气。这就是新鲜生和老生的区别吧。 正聊着,申阿姨在外面叫:“阿如,远冰呢?” 俩人应声出来,申阿姨已经换了套装,挎着坤包,正在门口换鞋。见了远冰飞快的说:“真是对不起啊远冰厅里临时有事我得马上过去车都等在下面了要晚些回来今天就让申如陪你吧晚上吃什么我已经跟小李交代了阿如我走了你招呼好客——人。” 最后一个“客”字是在门外说的,拖了很长的音,最后一个“人”字估计是在电梯里说的,嘎然而止。 远冰追到门外道别,已经人面不知何处去,电梯的红字正往下跳,远冰不好意思了:“你爸妈都那么忙,我来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申如不屑的冷冷道:“别理他们。他们总这样,你慢慢就习惯了。他们走了正好,不如我们出去吃饭吧。——小李,你别忙了,弄点东西自己吃就行了。——你把外套加上,可能有点凉。——走吧。” 去哪里吃?吃什么? 远冰乖乖的进屋去取衣服。她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男生,他完全不用征求你的意见,就安排好一切,而且体贴周到、恰如其分,你只要听话跟从就够了。多省心!他还能在人生道路上指点你,这是不是就是女生有所依靠的幸福感? 又是winterlesshotel,这一次是在顶层的旋转餐厅。 这是一家相当正式的西餐厅,一听申如点的菜名就知道:五分熟的牛排、传统洋葱汤、法式锔蜗牛、拿破仑鲜贝鱼子汁、鹅肝配酥皮面包,配红酒,甜点要了果汁冰糕,水果是木瓜和鳄梨。 比食物更重要的是氛围。低沉悠长的萨克斯和低音单簧管、装饰性的大理石壁炉、熠熠发光的大型水晶灯、亮得耀眼的银质餐具、插得很精致优雅的一点点鲜花。穿着红衣制服的英俊侍者托着盘子穿梭如飞,一路散下意大利点心的甜香。窗外,整个东市和海面轮番地尽收眼底。 申如确定了点的酒,悠闲的靠在椅背上,看漂亮的女侍应生开酒时,远冰很没出息的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叹到:“这样吃饭才真是享受啊。” 申如优雅地试酒。“你喜欢就好。” 上前菜的时候,远冰还在兴奋地东张西望。餐厅中央的木质台上有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富贵高傲得像个公主。冰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轻叹道:“好漂亮啊。” 申如唇间含笑:“你刚才还说你一点也不喜欢钢琴。” “我是说不喜欢练琴弹琴嘛,欣赏钢琴我还是蛮喜欢的。” 申如想了想,伸出一个指头招呼侍应生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侍应生点点头走了。一会儿,整个餐厅的音乐都静了下来,好象被抽掉了一部分空气。如餐的绅士淑女们一时有点错愕的抬起头来。申如微微一笑,拉了冰的手: “跟我来。” 他把她引向钢琴,按坐在琴凳上: “弹一曲我听听。” 冰挣扎着要站起来,“我说我不喜欢弹琴的。”而且,她久不练琴了,未免有点手生,如此良宵美景,她实在不想在他面前出糗。 “少女的祈祷吧,或者秋日私语。”申如不容商量地直接开始点曲子。 “秋日私语”四个字一下子打动了远冰,她记起了自己从小那个唯美的少女梦:在空阔的厅里,和知音爱人合奏“秋日私语”,两人的指头在键间跳跃纠缠。或者“他”斜倚在琴盖上,静静地听,轻轻地和…… ……最后一个乐音从远冰的指尖飞出,飘远。静默片刻后,餐厅里居然响起了掌声。远冰且羞且喜地站起来,向四下里浅浅致意。申如还要她来一曲“ATimeRemembered”,远冰死活不干,回到餐桌后,脸还在发热。 申如很注意地用三个指头捏住高脚杯,微微地漾:“正好酒也醒了,来。” 远冰两只手压着杯身,有点为难:“我不喝酒的……” “为你的演奏!”申如不由分说地跟远冰轻轻地碰。“你知道钢琴的英文是什么吗?” 远冰的唇触了一下杯沿,并没有真的喝:“Piano。” “不完全对,它的全名是Pianoforte。”酒让申如的脸和眼睛都愈发的放出光来。 远冰正在切牛排,笑了笑接口道:“Piano是弱音,forte是强音,钢琴就是强弱音都能弹的乐器。Piano是简称嘛。” 申如先是吃惊地笑,既而满意地笑:“所以女孩子要多练琴,气质上才刚柔相济……” 两人闲闲碎碎地聊天,轻快而愉悦,一顿饭从华灯初上直吃到灯火阑珊,远冰居然感觉自己才刚刚落座。 帐单被压在托盘上送来了。冰儿好奇,自视熟络的问:“多少?”申如道:“没多少。”远冰很没礼貌的探头看,没有得逞。不过她看到申如拿了三个老人头,侍者只还回来几张零钱。 远冰咋咋嘴,低声惊呼道:“这么贵!” 申如微笑着眉眼一飞,没答话。 “——你请人都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吗?”远冰不甘心,再问。 “当然不啦,有时候去学校的西舫园,有时候去附近的水吧、咖啡馆。最多去校门口的好再来。”申如很绅士地把手托在远冰腰间,很自然的拥了她一下,在侍者的恭送中风度翩翩地离开。 远冰穷追不舍:“那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为什么来这么贵的地方?” “今天当然很特别啦。” “你的生日!?”远冰大叫,“不会吧!” 申如好整以暇的笑:“我的生日是夏天啊,小姐。今天之所以如此特别呢,是因为我很荣幸的跟如此特别的女孩子共进晚餐。” 远冰从头皮到肩膀的全部皮肤立时红透,一小小半是羞而愧,一大大半是惊且喜。幸好夜色下什么都是梦幻的,看不真切。 东市的夜很美,风微微的寒,更显情趣。人流如织,车流如梭,妖灯媚影,鬼魅情怀,柔软的霓虹灯泄露着颓废的美和堕落的快感。两个人并着肩慢慢的走,申如突然有些感慨:“我平时来个朋友,吃个自助餐,几十块就打发了,还有的更少。其实,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每个人在他人那里都有一个价格,尤其是女孩子在男生那里:一个人可以请你看一场电影、游一趟公园,另一个人可以送你一辆车或一幢房,还有的人可以把他全部的生活和家产交给你,这就是女孩子不同的价位。——聪明的女孩子应该选择出价最高的那个人。” “呃,”远冰第一次听经济学家从专业角度讲爱情,一时反应不过来。 “相反,男孩子从女孩子那里的所得也是不同的,有的人花了钱却连拉一下手都得不到,有的人分文不费就能得到她的整个身子,有的只能得到拥吻,有的却能得到全身心的牵挂。这个所得跟他付出的价格不一定是等值的,事实上,几乎是一定不等值的。所以,爱情有赔有赚,是世上最不理性的风险投资。” 远冰被说晕了,感情是这样的吗?不过至少有一点她听明白了:他能为我出高价哦。而且是如此众望所归的申申如君,即使是虚荣心也大可满足,何况她心里也很接受他。 一个如此美好的夜晚。只是稍微有点冷。 第七章、永远的故事 1、托心杜鹃忆惘然 阿草风卷残云般闯进来,扬着一张广告单:“喂,各位,以后买书方便了。”冰从上铺掉下来一只手,捞上去一看,原来是代购图书,送货上门,一律9折。再一看地址,脸登时红透了。 东市在市中心有个图书批发市场,里面的书3到9折不等,可距离东市大学来回有两小时车程。学生有懒的,也有为一两本书跑一趟不划算的,就在学校附近的书店里买全价书。这个差价,就是东方寒计划中基本上不要本钱的书生意。 不就是跑腿兼搬运工吗?冰想,心里大不爽。不过也好,以后再去山里的小木屋,万一被别人撞见,可以说是去买书的。 草还在叨叨:“正好老师开的参考书目我还都没买呢,这下省事了。来来来,吃瓜子,我还买了薯片,冰儿,抓一把。” 远冰从草高举的袋子里抓了一把瓜子,然后草就拎着瓜子上了自己的床。冰何等敏感精怪的人,眼睛一眯,就惊觉到不对劲了。花也靠在枕上,带着耳机在听英语。草进来没有跟她打招呼,已经不正常了,现在不招待瓜子,就是摆明了断绝外交。 花汲了拖鞋出去上厕所,她一出门,冰就审草儿:“喂,你们俩闹别扭了?” “没有啊。” “有就有啦,我是千年才出一个的冰雪聪明的瞒我?到底怎么搞的?” 草瘪瘪嘴,不吭声。 “问你呢。” “这人有病!那天我收拾箱子,夏装换春秋装嘛,好心送给她套衣服,她居然骂我。” “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诶,你给她——你到底给他的是什么书单?别买错了书回来。” “什么呀?我是在跟我说……” 冰懒得理会白痴级别的草儿,探出半个身子来,热情昂扬地招呼:“花,你回来得正好,阿草的书都买了,我们也去预定点代购书吧,省得跑腿,好不好?” 抢险完了再扭头一看,草还半张着嘴,白胖的爪子按在胸口,惊魂未定。 沿着石阶深入绿林密处时,花笑着追上冰:“你怎么走得这么熟门熟路啊,好像来过似的。” “没有啊,草跟我说了详细路线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多罗嗦。——对了,草说要送我一件毛衣,你觉得怎么样?” “嚯!”花怪叫起来,“她连你也送啊,就不怕你看不上?” “怎么会呢?我只是不好意思要罢了。如果她送你衣服,你会看不上吗?”冰慢慢的试探。 花猛翻白眼:“别跟我说那人,她很无聊耶。我当然没资格看上看不上,但也不至于要救济啊。其实我们本来不分彼此的,她的衣服放在那里,随便谁穿都行的,干嘛正儿八经的送人啊?显摆!算了,不说这个,”花转移话题,“我问你,你和申申如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啊,我看我们好像走岔路了。” “这才真叫‘王’顾左右而言他。少来啦你,老实交代……” 说着话到了小木屋,我怕露出破绽,抢先一步高声道:“有人吗?请问代购书是不是在这里?——老板,你们这里好难找啊。” 寒迎了出来:“同学你们好。请进,多走一两次就熟了。” 花走在前面,我看着寒不露声色地接待她“请问你要什么书”,心里有点难过,更多的是愧疚。我和他是兄弟啊,都这么多年了,现在又不在老妈的监控范围内,为什么在人前要像演戏似的? 一段时间以来,一个传言已经慢慢地酝酿成形,在男女生宿舍迅速蔓延开来,并演绎出很多版本:纯情版、激情版、淫秽版、灰姑娘版、美女蛇版、偷窥版、科幻版、不着边际胡诌版。最可恶的是颠倒武(明+空)版:武则天身在做父亲的男人身边,心里挂念着儿子,王姑娘走近儿子则是为了攻拿其父,将来获奖学金、评优、入党、保研、分配,还不都是囊中取物? 远冰被无端污了清白,不免气急败坏,严肃认真地跟申如提出,所有的时间旧帐一笔勾销、到此为止,再不私下里单独往来。燕申如自然气定神闲的满口答应。但世界没有安静,燕伯伯或申阿姨的声音不时会在电话里响起,不过吃个饭而已嘛,论礼貌论人情都推不过。而吃过晚饭后,申如总是奉父命母命,“极不情愿”的送她回家,一直送到女生楼下,一路上人流如织,四下里灯光又明晃晃的,就谁都看在眼里了。群众的眼睛真的是雪亮的。 谣言攻而不破,愈加坚定,几乎已经形同真理了。慢慢的,冰儿也懒得理会了,她不是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没那么在乎,这个妮子骨头里是特立独行、倔得很的。况且,能和申申如君在一起,实在也是一件很美很长面子的事。不是流传说,从追求者的数量和质量可以准确判断女孩子的质量吗?冰儿仰着如花笑脸跟申如说笑时,心里就想:我就臭美给你们看,气死你们!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真实的爱情剧紧锣密鼓地开演了。 人世间的美事儿,每每要酝酿很久,让人望眼欲穿,才姗姗而至,没有了惊,连喜都稀薄了。可人间悲剧却往往连排练都不要,就直接上演了,比如草的爱情。 这是701寝室的第一场爱情。事后证明,它充其量不过是成长的代价或者一笔昂贵的学费罢了。阿花后来总结说,世间男女感情交往,一共有由好到差四个等级,分别是爱情故事、爱情事故、情爱故事、情爱事故。 草遭遇的,就是爱情事故。 女人有很多种,阿草是那种天然属于爱情的女人。这个小丫头个子不高,丰腴圆润,团团的孩子脸,圆圆的蒜头鼻,圆圆的眼睛,嘟起来圆圆的唇。正是男人最喜欢的那种:漂亮,所以能够吸引男人;又没什么脑子,所以能够接受男人。 因缘巧合的是,草本是多情的人,一开学就天天粘着花,现在因为赠衣事件,友情突然莫名其妙地短暂搁浅,千情万绪都没有着落,爱情便趁虚而入了。远冰和小板凳第一次上新闻采访课,老师就说,采访时应该具有的精神是:如果被从门口踢出去,就要从窗口爬进去。如果这样的话,女人的感情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记者,这边受挫了,就一定要那边的补偿。 爱情草是在寒露和霜降的清冷中滋生出来的,显见得不合节气。如果再热一点,女孩子穿的线条毕露,容易点燃激情;如果再冷一点,难免相拥着取暖,容易培育温情。秋天则激情温情两边不靠,更没有春天的浓情,肃杀而寡情。 所以浪漫的开头,终以惨淡的结局,不象童话,倒像幻觉。 学期中,大家都无聊,就因了老乡的关系,在商学院结了个联谊寝室,寝室长也算个小官,差不多相当于天宫里的弼马温,所以就叫阿B(弼)。也是阿草命中有此劫难,偏偏这白脸的阿B长的玉树临风,人又风流倜傥,正是草喜欢的类型。阿B因为复读了两年,年纪比一般人大,阅历也稍丰富,他看上了娇憨可人的阿草,两句话一撩拨,阿草本是浪漫的,不经世事,加上情感空虚,哪里经得住?痴痴傻傻的就陷进去了。 阿草有种奇怪的能耐: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还能自动找证据去证实。即使暂时不信和心里没谱的,嘴里也跟着别人说什么,说的次数多了,心听口劝的,心下里稀里糊涂的也就信了。对阿B就是这样,别人半是取笑半是玩闹,纷纷道:“阿草,阿B来的那么勤,眼神那么怪,别是看上你了吧”,阿草嘴里骂“死人啊!”,暗地里却留了神,渐渐当了真。 凭心而论,阿B真的是个好情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善调笑,多柔情,是那种“情多累美人”的多情。草吃了红姜和怪味豆,刚刚感觉有点辣,一杯冷水就到了面前;草的身体刚刚开始有点紧张,他已经温和得体的提醒大家注意路边不起眼的“卫生间由此去”的牌子;第一场秋雨刚落到地面,督促草及时加衣服的电话铃就会响起……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一张薄薄的花信笺,都服服帖帖的熨在阿草心上,无处不熨帖,无处不舒畅,简直像肚里的肥虫。 可是商学院男生本来就招人,身边少不了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所以阿B对草儿并不全力以赴。他出现的时候阳光灿烂,善解风情,可是消失了就无影无踪。也亏他沉得住气,说放手就放手了,一点留恋都没有,干净利落,好像什么都没有,好像适才的默契和心领神会,不过是梦,是巧合,是无意,是你多心、敏感、自作多情、间歇性臆想狂发作。 那边是说放下就撂手了,阿草这边却墩墩厚厚的留了份情意,一直搁在心上,丢也丢不开。草又不是那种勇往直前追穷寇,话说明白立了断的烈性女子,羞羞答答、推推拉拉的,几个月下来,甚至连阿B的手机号都没搞到。所以阿B想起要来找阿草,一逮一个准,手到擒来;阿草要联络阿B,就是烟迷雾暗总不见,云深又隔几重山了,平时至多在QQ上咸咸淡淡的聊两句。 最揪人心的是,阿B一味这样退退进进、松松紧紧的,阿草确定不了亲疏,就是想断都无从断起,连做怨女的资格都没有。 几番猜测、几许揣摩,乍喜又悲,将疑将怨,几个来回下来,草就玉颜憔悴,清减了小腰围。大一女生鲜有不发胖的,草却在半年之内成功减肥,也算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过完春节,新学年开始了,草这边还在费几番相思的“客心如水水如愁”,冰那厢已经糊里糊涂就“故山月已挂船头”了。 春末的咖啡馆。 催生浓情蜜意的时间和地点。 “你确定?”见冰拒绝加奶和糖,申如不免吃惊。 冰儿抿一口黑咖啡,扬眉扬声道:“是啊,什么都不要,尤其不能加咖啡伴侣,我喜欢涩一点、质感丰厚的,就是没有伴侣的‘孤独的咖啡’——你像个法国人耶,咖啡喝得这么淡,虽然容易入口,不过太幼滑了,我不喜欢。” 申如搅了搅自己调好的一杯咖啡,推到远冰面前:“别忙着评论,先尝一口再说话。” 远冰推不过,用勺子舀了一小口,回味感觉芳醇细致,不觉笑道:“嗳,其实味道也不错耶。” 申如得意地移回杯子:“所以说嘛,你未必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什么。” “可能真的是这样,我蛮不清楚自己的。你知道吗?其实你上次的建议蛮对的,我在艺协的感觉真的很好。实在是想不到,还以为自己多痛恨那黑白琴键呢,其实还是喜欢的。嗨,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很笨啦是不是?” “不是笨!”燕申如充满爱意的看着她,柔声笑道:“是迷糊。你对自己不了解,也不关心自己的心灵。” 嚯,这家伙,给他竿子他还真的顺着爬啊。冰顶不喜欢别人说她的“坏话”,为了自卫转而负气攻击,脱口而出:“哼,我那么多毛病,你为什么还喜欢我?” 咖啡杯凝在半空,一动不动。申如瞪大了眼盯着冰儿,半天没有动静。 “怎么了?喂!” 申如这才笑出来:“我说过我喜欢你吗?” 殒星为什么不在这一刻撞上地球?地球为什么不在这一刻毁灭?宇宙为什么还不爆炸?咖啡厅的天花板为什么不砸下来,大家都压死了干净。 申如含着笑,用小勺轻轻一嗑远冰的杯沿。多纯真的姑娘啊。就连她的顽皮淘气恶作剧,都是那么的干净,孩童般了无心机、一片天然。有的女孩问这话是自作多情,有的女孩不问这话是矫情,只有她问的刚刚好,是纯情。所以…… “你说对了,我是真的喜欢你。”申如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摊开了:“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冰的手本能地往后缩,到底被申申如君翻手一把抓住了。如君绞着她的纤纤细指,脸上泛着光,兀自叹道:“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可很难得哦。” “是吗?”冰慢慢地抽回手,心里的喜悦压倒了羞怯,淘气又压倒了喜悦。她好奇,还有点莫名的好胜心:“难得哦,那你以前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啊。——哈,你别鬼笑,真的,你问学校任何一个二年级以上的学生,他们都可以证明的。我曾经发誓,男孩子功名未立,何以家为……”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黄昏恋啊,不是晚节不保了吗?” “为了你这样的女孩子,晚节不保也值得啊。”申如贼笑笑的。 远冰哼哼道:“我才不信你的花言巧语呢。”话说出口,觉察到语气的娇嗔,自己先红了脸。 申如稳稳地坐着,欣赏她的娇羞。他挪过座位,坐到她旁边,在她耳边轻轻的吟:“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吟得冰儿且羞且喜且得意。 2、梅开一度不是春 要是按阿B的意思,他和草儿如彼暧昧的柔道推拿太极拳还要天长地久地打下去,不过到底被小板凳撞破了,暑假期间她在外语学院补口语,辗转认识了阿B的正牌女友,据说还是英语系的系花,她连阿B睡觉磨牙和吃了红薯不放屁都知道,可见不是假冒伪劣的。 小板凳一个电话过去,草哭得花容惨淡、含恨带露,小板凳不便“始乱终弃”,只好上门去软语劝慰,先说大道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再骂阿B是当代陈世美,一来二往混熟了,说话便开始不客气,一日实在看不惯草的苦瓜脸,劈头骂道:“哪有你这么没脑子的,还没搞清楚他爱不爱你、你倒先搭进去爱上他了。搞得现在还没恋爱先失恋了。蠢不蠢啊你?” 世界上还真的有那种需要挨骂、喜欢挨骂的人,草就是。小板凳一番训,她倒被骂豁然了,“也是啊,我们俩个本来就星座不符,命中只能做露水鸳鸯。下次一定要找个双鱼座的绝配。” 阿草是先天性缺心少肺,天大的事一旦过去了,立马云开雾散,混若无事。 那个暑假,两人互为爱情参谋,一起购物、逛街、聊天,等到新学期开学,已是行影不离的闺中密友。阿花本来还在冰的劝说下,带来了一大玻璃罐子家乡菜,要跟草重修旧好(奇*书*网。整*理*提*供),眼见她另有新欢,私下里跟冰抱恨道:“到底是东市人,跟我就不是一路。”一赌气,干脆凡事都叫冰儿:“老小,一起……去。” 701的格局发生了变化,重组的结果是,老二老三因为爱情成了患难之交,如胶似漆、倾盖如故;劲爆的老大和澹泊的冰无可无不可的出双入对,却是各有各的事情,白头如新。 冰咬着冰淇淋勺子发呆,被申如一把打落了。申如的眼睛里都是不满。 “小姐,今天是我的生日耶。你能不能专心一点陪我?” “不是啦,”冰儿盘脚缩进高背皮转椅,“我觉得阿草好可怜,这是她的初恋耶,这样不得善终。唉,可怜她以前还指望初恋就是一生一世、天长地久,永远在一起呢。” “永远?永远是什么意思?”申如嗤之以鼻,“小姑娘,拜托你成熟一点好不好?年轻人哪有什么资格说永远,都是没定型的,谁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再说了,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今天都不知道明天的事,计划不如变化,说什么‘永远’,会牙疼的。” “是吗?你怎么说得那么冷静无情啊,”远冰很沮丧地反问,申如的腔调和论调都让她不爽。她赌气且挑衅道:“那我俩呢?也是今宵有酒今宵醉,没有未来吗?” 申如一楞,继而笑了:“我俩当然不一样啦,傻丫头。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的。” “我才不信呢。”冰微露娇嗔、故意刁难。 申如踌躇满志地坐在床上,侃侃而谈:“因为我们的未来很确定啊,我已经进了有名的跨国公司‘全球经贸’,过两年会读在职的研究生和博士,或者出国进修。你毕业后,或者读研究生,或者给你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在东市买房、定居,就这样啰。你看我像那种对人生没有把握的人吗?” 冰儿故意哼一声,到底笑起来。 “我们不说这些了,”申如探身抓住转椅的扶手,把冰拉到自己身边,在她耳边低语,“我要你另外送我一份生日礼物……” 申如的唇轻触到冰儿的耳垂,又移向她的面颊和唇,在最后一刻,冰儿一让,本能地避开了。她胡乱地要往他嘴里塞东西:“你尝尝,这冰淇淋好好吃哦。”慌乱中抹了他一腮帮的奶油。 “可恼!可恶!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日!”当下一刻,两个人心里都这么想。 社会主义经济理论是全校学生的必修课,简称“社经”,男生已经开始老成油滑,将容易引起歧义的课名挂在嘴上,叫得琅琅上口而且响亮:“我们社经去!”女生到底文雅些,就简称“经论”。课程极其无聊,唯一的好处是,任课老师点名很有规律,第一次课点学号尾数为1的,第二次点尾数为2的,自以为鬼神不知,其实三次课下来,脑子灵光一点的学生已经摸清门道了。冰儿算准了自己只要去听最后一堂课,便放心大胆的去旁听高年级的哲学课。 先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愤青,头发支棱,瘦骨嶙峋,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上课颇有激情,而且喜欢借题发挥骂当局。今天还是讲古希腊,“……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一切皆流,无物常驻’,意思是时间当中万物流逝,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远冰坐在窗边,不知不觉就开了小差:如果一切皆流,无物常驻,那么永远是什么意思?永远不就是在时间中永不改变吗,可是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现在瞬息万变,未来不可捉摸…… 一缕伤感而怅惋的情愫在体内升腾、弥漫,淹没了她的整个身心。阿草的情殒却伤了冰儿的心,她无端地寻思,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时光如何流逝,都不变?人生中有没有坚实的、恒定的、能真正给人安全感的东西?人能不能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一生一世只做一件事? 冰儿脑子里响起“永恒何谓”主题曲的旋律、申如昨天晚上闪亮的眼睛,还有他的声音“年轻人哪有什么资格说永远”“我们的未来很确定啊”。一切都飘悠着,牵得她的心上上下下,忐忑不安,落不到实处。 女学生进入大二,都会开始蝴蝶蜕蛹般的脱胎换骨,夏天的裙装一换,更是蜕蛹的高潮。连花草都日见一日的面目全非,本来就是美人胚子的小板凳自然更不待言。和远冰的古典精致、温婉柔和不同,她是个洋气现代的小美人,狭长脸,尖下巴,玲珑薄唇,深目隆鼻,细长眉斜飞入鬓,轮廓鲜明、立体感强,搁台上演希腊人不待化妆的。她从校园一过,总引来色狼无数,她往哪里一站,周边百米的男生都成了色目人。但小板凳的目标是明确的,所以完全不为所动,公主般傲然穿过视线的网,细高跟踩碎无数男生的相思梦。 梦碎人中有一个极其合适做青蛙王子的学兄,就是后来的牛博。 牛博一直记得自己二十年的古井心因为小板凳的妖艳和华丽而蠢蠢欲动,他开始了奇怪的痴迷和无声的失落。那时候,他是基地班的学委和大学长,总以收作业的借口混去她们宿舍,却总是见不到她,却总是遇到阿草在吃东西,梅子、瓜子、栗子,苹果、芒果、开心果。 看到他黯然的眼神,胖乎乎、乐呵呵的阿草就邀请他一起吃东西,闲闲地聊天,她絮絮叨叨的胡扯,他就麻木的沉浸在女孩子琐碎的小话题里,有时并不注意听,心却奇怪的渐次平静下来,最后居然开心起来。 有了她面授机宜,他才知道在食堂打饭要先打一两、再打一两、最后打一两,这样比一次打三两要多;知道一般男师傅给女生打饭打菜会给得多,但三食堂进门第二个老师傅很是一视同仁;知道在校内复印店里有时候能拿到上一年的考题甚至参考答案;知道小南门外的盗版光碟原来可以讲一两块钱的价;知道可以去菜市场买黄瓜和西红柿当水果,又好吃又便宜;知道水房门口的小伙子正在谈恋爱,而澡堂卖票的那个中年妇女已经离婚了,上初中的儿子跟着她…… 当他无可无不可的知道了这些全无意义的事情时,居然真的就轻快、开心起来了。 再后来,牛博偷来女生宿舍的原因就在不知不觉中暗渡陈仓了。而对牛博动机的猜测,也是701每天晚上卧谈会的保留节目之一。 “你们说,那个傻大个看上的到底是谁呢?花吧,你们老乡耶。冰吧,迎新是他接的你耶。要不就是小板凳吧,校花嘛。肯定就是冰和小板凳中的一个啦,他是你们师兄耶……” “草你给我闭嘴!困死了。”最后总是三个人中的一个厉声喝止,大家才得以耳根清净的去见周公,留下意犹未尽的阿草一个人在黑暗里生闷气。 草对小板凳的友情就像牛博对小板凳的爱情一样,并没有持续很久。这就是草的不幸之处,她总在做好人好事的时候遭遇意外。 电梯门一开,流出一屋子的人。草一眼就看到白衣服的BT夹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生当中,如鸡立鹤群。草很习惯的高声脆亮叫一声:“老师好!” BT僵住了。一来他不认识这个学生,二来,他即使再变态,也知道老师是校园的瘟疫,谁见了都会绕道躲的。能被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招呼的,主要是那些掌握了学生生杀大权的。而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怕讥讽蔑视,公然招呼老师的,除非是学生干部,要不就是少数居心叵测、别有用心者。 看看阿草白胖的脸、纯净的眼,不像这两种人,BT顿时高兴起来,就假设大学校园里还有师道尊严这么一回事,进而假设自己很受欢迎。所以BT笑吟吟的,和蔼可亲道:“你好。” 话出口却找不到落脚地,草已经混在人群中往电梯里塞,留给BT一个黑黑的后脑勺。其实阿草的“见到同学问声好,见到老师敬个礼”纯粹是条件反射,是她从小做乖乖女生留下的后遗症,不过脑子的。再说了,BT正经也不是她的老师,不过是花旁听了他的专业课,在人前人后讲的次数多了,还逼着大家看他做的电视访谈节目,所以草略知一二罢了。 可怜的BT走出很远还在绞尽脑汁地回想这个学生的容貌名字,并且分析:到底是什么促成了今天这件事的发生?是她尊敬老师的成分更多,还是自己作为老师能得人心的成分更多? 上得楼去,半天才找到院里的资料室,草在门口刷卡时的动作太生疏了,引 (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8 部分阅读 上得楼去,半天才找到院里的资料室,草在门口刷卡时的动作太生疏了,引起老师的注意,很和气道:“大一新生吧,把卡翻过来,磁条对着槽这么刷。” 草的基本信息被刷上电脑后,老师的脸顿时就难看起来,所有向上的线条集体向下弯曲。难看的东西草向来不看,她掉头就走。 “你怎么来了?”小板凳惊奇不已,低声问。 草得意道:“还不快谢谢我,我帮你招待了一人。”原来是小板凳的一个老同学来找她,可巧草的手机刚刚失窃,电话号码都丢了,她便不惜劳动大驾,亲自出门来找小板凳回去。 “谁啊?叫什么?”小板凳皱了眉问。她并不愿意学习中途被打断,也不愿意为没有预约的来访破费。 “不知道,我没问,她也没说,反正是你高中同学。头发长长的,眼镜是……” “她现在人呢?” “在宿舍啊,喝我刚买的冰咖啡呢,她说挺好喝的。我买的时候还怕……” “还有谁在宿舍?” 草奇怪了:“还能有谁?冰去电视台录节目,花上课去了,当然就我了,要不我还会亲自……” “你就让一个陌生人自个儿待在宿舍里,自己跑出来了!”小板凳失声叫出来,声音微高,引来一片侧目。要是个骗子是个贼,怎么办?小板凳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东西,拖着草就走。 草被训糊涂了,边跟着疾走,边不住嘴道:“她说她是你老同学嘛,是你同学耶,你怎么可以怀疑别人,干嘛尽把人往坏处想?她一个人喝杯咖啡有什么了不起,还是我自己买的咖啡,又不是用你的东西招待你的……” 小板凳猛的站住了,转身直视着草,心里响起花儿以前常常骂草的一句话“你怎么光横着长个儿不长脑细胞?”草看到她脸上那种面对不可救药而生的悲愤神情,不敢再吭声了。 小板凳并没有生气,只是叹了一口气。一句话“她说她是谁你就信?我说我是戴安拉王妃,是西西公主,你信不信?”到了嘴边,小板凳也懒得说了。草问的对,“干嘛尽把人往坏处想?”可事实上,根本不用把人往坏处想,有的人就在坏处。 小板凳想,自己的父母十多年夫妻一场,尚且尔虞我诈,到头来为了房产闹上法庭,对于外人,还不该多留个心眼?母亲虽然也是“弃妇”,却是她见过最成功的弃妇,有她和母亲现在的生活水准为证。母亲成功的秘诀只有一个:“任凭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只当是看戏。”小板凳并不喜欢妈妈的论调,也不喜欢她连去一趟卫生间都要锁上办公室的门、每两个月修改一次存折密码这样的做派,但是事实总在帮助妈妈说服和教育小板凳。草没有经历父母离异、财产转移和分割、作伪证,没有盗窃过别人的密码,也没有被别人破译和转移财富,所以她可以睁大了纯真的眼睛质问“干嘛尽把人往坏处想?” 这一次的事实再次证明,草问的对,小板凳却是想的对。 那一段时间,楼下的老大妈逢人就自吹:“那个娘们!我一看她的屁股就知道不是黄花闺女,还冒充学生,说是她的电脑坏了要去修。”其实女贼最大的错误,不是屁股长得不对,而是太贪心了,任凭是谁,背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再搬运另一台主机,总是会被关注的。 草终于认识到了小板凳的英明,也明白了那是一种她永远达不到其高度的英明。所以当大家去保卫科领回东西,唯一没有失窃的花蛮不讲理道:“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有东西可以被偷”时,草轻轻地挽住了花的胳膊。 同时给草莫大安慰的,还有牛博。草的东西失而复得,同时又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到底还是赚大了。 3、秋夜如水心如寂 本来草在家的时间就最多,寝室卫生理所当然交给了她。自从失窃事件之后,将功赎罪,洒扫更成了她的份内事。其实从大一到大二,女生最大的变化是:本人越来越出脱,宿舍越来越邋遢,没什么奇怪的。可每次大家晚上回到宿舍,都要很恬不知耻地抱怨一番,尤其是早上起来清点被叮咬的包包、互相攀比包包大小时,都要附带责难草没有保持房间的窗明几净无蚊虫。 “你看看,你看看,一身的包,一个比一个痒。”小板凳无限心疼自己地叫,有时甚至不惜造谣,“秋蚊子有多毒你们知道吗?三个蚊子的毒性相当于一条眼镜蛇。” 花在观察分析之后,恨恨不已地骂:“妈的,从疙瘩的形状和痒的程度来看,还是被不同种类的蚊子**的。草,你罪孽不浅啊。” 草忍无可忍的时候会回嘴道:“搞清楚一点,我又不是强力灭蚊药,关我什么事!蚊子又没有徇私舞弊少咬我一点。要按你们的说法,我都被眼睛蛇咬了两口半。再说了,我们被咬是必然啦,不要怨我。” 小板凳和花都停止了抱怨,细听阿草说端详,草儿胸有成竹地解释道:“根据常识,只有雌蚊子才吸人血对不对?所以蚊子叮女孩子会格外厉害些,这是同性相残的道理。” 这话比强力灭蚊药厉害多了,全寝室的人顿时都倒了。草为什么不说蚊子吻男孩子格外卖力,是性饥渴和异性相吸的道理? 比较而言,冰骂草的次数最少,不是她仁慈,而是她在草睡着之前回宿舍、睡醒之后离开宿舍的次数最少。 其实现在大家都忙,小板凳就不要说了,英语学习是没有止境的。花儿由申如介绍,去了全球经贸公司做法律顾问——的助手。不过她俩虽然都勤奋,生活却基本规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冰就彻底没谱了,她自来属猫头鹰,喜欢熬夜喜欢夜,现在身兼校电视台记者组组长和艺协副主席,更是明目张胆地公务繁忙、杂事缠身,理直气壮地半夜归宿。用草的话来说:“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早把你打断腿了。” 这一天,为了准备一年一度校艺术节的背板设计和文案,远冰不得不在保安清教室后又溜回去加班,等到完成,连星星都睡了。 我猛然害怕起来。以前加班,总是和手下一起干活,干完了,或者一起回,或者男生送到楼下。可今天是孤家寡人。教室离宿舍又远,坐校车要20分钟,这一段路,我是死也不敢走的。在教室里囫囵一夜也不是一回事,据说前两年有个女博士就是从这里跳楼自杀的…… 我的灵魂开始尖声惨叫…… 恐惧时就理所当然地想起了东方寒。 教室就在山脚下,小木屋倒是离得不远,出门右拐就是。我好象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了,也很久很久没有见他了。老实说,要不是今晚出状况,我也断不至于突然无端想起他的。 不过也奇怪,一想到他,马上就一点都不怕了。有一点是永远的、绝对的没问题的: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只要我有麻烦,他就会拚了性命的帮我。打小认识东方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夏末的深夜应该不很冷,即使这两天突然变天了,即使是在山间。可我却一个劲地抖抖索索,裹紧了衣服也不管用。出楼门、爬石阶,被沿途的种种夜籁唬得一惊一乍,好容易见到他的“荆扉”,我如获大赦地扑过去,大力擂门,用家乡话胡乱地叫:“鬈毛,开门,鬈毛。”声音有点失控,听起来尖锐凄厉,不像是我发出的。 屋里的灯很快就亮了,紧接着门也开了,我一头闯了进去。 屋里很暖和,我的心马上就安静下来了。这时才发现,他穿着单衣,眼睛还不能睁开,房子的最里面,钢丝床上的被窝半开着,我刚刚是硬生生的把他从梦中叫醒的。 他一只手挡着光,一只手掐住我的胳膊问:“什么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他的脸色也是一贯的冷峻,但手指的力度传递给我他心里的紧张,我这样子大概吓着他了。 “放手,好痛啊!没什么啦,我……”我简单叙述了一下今晚的情况,没有说到自己的恐惧和疲劳。我一句句的说,他的手一点点地松,我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打了个呵欠,忙用手掩住了。 他看了看桌上的钟——3点20分。他什么也没说,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我抱着水杯取暖的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站到门口:“抽屉里还有点饼干。” 我摇摇头:“我不饿。” #奇#“那就早点睡。” #书#我跑过去抵着门:“你要去哪里?” #网#“无所谓,随便找个地方打发。” 我犹豫了一下,让开了。我能怎么样,我说我害怕又能怎么样?总不能让他守在房间里。实在是累了,很想睡觉,睡着了就没什么害怕的了。我想。 他默默的看了看我,低声道:“你放心,我不走远,就在对面的树下面眯一会儿。” 他总是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这怎么行?睡不好的。” “本来我也睡好了,再说一会儿就天亮了。你赶紧休息吧——先烫烫脚。” 门开了,又关上了,开关都很快,夜气、寒冷和黑暗都来不及进入这山间的小木屋。屋里明亮、温暖、安全,让人心塌实。 我摸了摸被窝,还是温热的,被窝的形状像一个鸟巢,我就是那只黄昏风雨中倦飞的归鸟。瞌睡虫爬满全身,我脸也不洗,袜子也不脱,就钻进了被窝。 醒来的时候,一时不知今昔何昔,只有睡得心满意足的惬意和饱满。枕边的墙上用铅笔写着两行字,我凑过去努力地瞧: 日暮风吹, 叶落依枝, “好句子啊。”我暗暗地叹,依稀记得是以前背过的什么古诗,但一时想不起后几句。 被头和枕巾都很干净,而且温暖,我舒舒服服地展开身子,发现枕边还有几本书,历史、贸易、军事、励志的都有,都夹着纸条。我随意地抽出来看,大多标着页码,或者几句提示和索引,都很潦草,惟有一张上端端正正地写了四句:“生而孤苦,死亦萧瑟。天地寄客,何以为乐?”夹在沈德潜的《古诗源》里。那如雕刻般工整的笔迹让我回想起他小时侯为我抄写的作业来。 他还看这样的书?我不免惊异起来。第一次这么接近东方的生活,竟有很多意外。他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他在作什么?想什么?我都不知道耶,枉担了个好兄弟、铁哥们的名号。 我慢慢地打量他的小木屋。已经大大的变了样,倚墙多了两个书架,上面垂下来几盆吊兰,墙上四散地贴了些彩纸,上面荧光笔写的大概是比较热的书名。一个树墩好象是天然的,上面零散着速记本和笔,还有两三枝枯犹不残的重瓣野菊和雪白素雅的小冬菊。我依稀想起,前一段朦胧知道他的图书代购做得顺利,大概是有了点“定产”兼卖一点书了,据说有学生跟他都混熟了。 视线顺着墙往门边移,赫然发现东方正趴在窗前的桌子上,我条件反射地抱紧被头,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会在房里?我们昨夜“同居一室”了?我还是个……我要是有心脏病、脑溢血、心肌梗塞什么的,这会子肯定已经僵尸横陈了。 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我顺手从枕边操起一本书,掂了一下,又换了本薄点的。细细瞄准他的背——好大一声响,正中目标,他弹了起来。我赶紧收回胳臂,把脖子以下都活埋进被子。 等他反应过来,马上面露愧色地退到门边,吞吞吐吐解释道:“外面实在太冷了。”见我还是一张绝不宽恕的鲁迅脸,又道:“我什么也没作,就这样趴了一会儿。” “那……你……”什么都没作?那总看到什么了吧?我的睡相是不是很难看?有没有磨牙、说梦话、蹬被子?我也知道最近两天变天了,我也知道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可是我的睡相…… “你快滚开啦,我要起床了!”我当一回怒目金刚,大吼道。 一起床就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气得直骂自己:好蠢啊,昨天晚上怎么没想到给申如打个电话?叫他去教室接一下不就结了?还舍近求远地跑山上来。不过或许我做得对,还是不打搅他的好。 天灰蒙蒙的还没有大亮,我拉开灯,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还不想放东方进来,就独自在房里悠悠地转。 应该承认,这山间的小木屋已经被整顿成一个小巧而雅气的书香精舍了。墙头彩纸上写着估计没有多少依据的“好看指数排行榜”、某院某系教授所荐书单、某院某系毕业生推荐的应考书单,“敬请参考”,还见缝插针地抄了些残篇: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陶弘景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普希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 是者我自是之,而物非是也。非者我自非之,而物非非也。——菩提达摩 斧头问树要斧柄,树就给了他。——泰戈尔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 我一条条地读下来,尤其是最后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不禁大乐。这小子居然能从千奇百怪的字海里捞出这么多断章来,佩服!佩服!忍不住高叫:“阿寒,东方寒!” 东方应声就进来了,怀里很宝贝地抱着一个塑料袋:“你好慢啊,都快凉了。”原来他已经把早餐买来了。 我不顾吃相地就着豆浆啃火腿烧卖,美不滋的,吃得两手油乎乎。这样的食物日常普通,不上台面,也不足为外人道,却安详而温暖,正是居家的持久味道。 此时的小木房子里,桔黄的光晕中,豆浆微薄的热气氤氲着,杂着淡淡的早点油香和木头原香,再躁动纷繁的心绪也能平和宁静下来,一如秋叶之静美。 “真好吃。”我笑道,笑到最后,慢慢地有点黯淡。我最近跟申如有点不愉快,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比如吃东西,我们几乎吃遍了东市的高级馆子,而我开始怀念那种嘈杂、热气腾腾、要跑城管的小夜摊,为此我们的意见总不统一。他工作又忙,老出差,我们已经有段日子不约会了。以前还商定,说这个冬天他去我家过春节,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最近这么玩命的工作,多少也有排遣情愁的意思。 “怎么了?” “没有啊。你这里看起来好风雅啊,想不到你这么个粗人还蛮内秀、蛮有情调的。以后我来这里看书好了,当我的私人书房。” “要是顺利,我明年就在校门口盘一个门面正经做书店,到时候请你帮着设计?”东方就有这本事,多惊人的消息都可以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 我大呼小叫地替他高兴:“哇塞,鬈毛你很棒耶,好,包在我身上。——喂,怎么了?” 东方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没什么,好久没听到人叫我小名了。” 我也笑:“是啊,鬈毛、鬈毛,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侯……” “我们小时侯”,我们小时侯!无论现在如何瞬息万变,无论未来如何不可捉摸,我们小时侯的人和事永远存在着,再也不会改变。而且,没有人能走出自己的童年,就像没有树能超越自己的根。 4、当时只道是寻常 “请给我查一下这几本书有没有现成的,如果没有我就预定。……小姐?” 冰儿从报纸里拔出脑袋来,匪夷所思地:“你叫我?” 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白痴赫然戳在面前。形容男性潇洒最好的一个词是“玉树临风”对不对?好,想象一下这棵玉树已经枯死三百年了,不过还没倒,那就是现在站在远冰面前的这个人。 “你不是方老板请的售货员?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远冰被搞糊涂了,恼火道:“喂,我爱一个人待着关你什么事?”转而一想才明白,难道我像个卖货的?这个人好眼拙啊!她不怒反乐,“(升调)哦……我服务态度不好你可以去投诉啊。方老板?……”她翘着二郎腿翻白眼,“(降调)方老板算什么东西!” 自从上次夜宿后,冰就真的常来小木屋坐坐了。有时来看看书,有时把要做的事情带来做,有时也帮阿寒整理一下定书单什么的。 她又开始细细碎碎地跟他说自己的生活小事,说701的典故,说她的“日语式爱情”。原来爱情的进行模式有几种:“德语式”的开始进展很慢,但是后来稳定异常;“日语式”开始发展很快,后来会进入艰难的停滞期;“法语式”开始容易,进展也顺利,可是看不到未来,就像学法语似乎永远到不了娴熟的一天;“韩语式”是公开的恋情,双方都有很多朋友帮忙使劲,得道多助,就像可以通过看很多韩剧学韩语一样;“希腊语式”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希望的…… 说不清楚的时候,冰每每用一句“讨厌,你为什么不谈一次恋爱?你要谈了就明白了”结尾,寒则每每似笑非笑道:“你怎么跟我妈一样了,她这一段也老是唠叨要我找女朋友,催得还挺急。”冰就笑,每每想起阿媚来。偶尔有时候,她也会想,寒将来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嫂子,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 更多的时候,他们各忙各的,什么也不说。她喜欢这里的书香和草木之气;喜欢站在墙头的书单和断章;喜欢阿寒招待客人时沉静的忙碌和阅读时忙碌的沉静;喜欢时不时地故意当人面帮他分类、上架,并且大叫:“老板,我帮你……以后买书要多打折哦”;喜欢在这里跟来订书买书的各色学生闲聊;甚至喜欢偶尔碰到熟人和同学,她就冒充好学之士,兼业余促销员:“这个小店的书真的很不错,我常来的。”“我跟老板都混熟了。”“我跟老板是老乡耶,要便宜点。”等等。 但是被误为卖书为营生的,这还是第一次。 远冰想了想,又逗干枯老玉树:“算了,我帮你登记一下书单吧。对不起哦,刚才我态度不好,你不要告诉东方老板,否则他会扣我工钱的。” “不会不会,”如晦表现得比她还着急,连连保证,“肯定不会的。你刚才在看报嘛,我看书的时候也不喜欢被别人打断的。再说,东方寒人很好,不会扣你工资的。” 冰大乐:“你怎么知道他人很好?” “我常来订书买书嘛,跟他算是熟人。说起来你不相信,我来东市大学认识的第一个人都不是我同学,是他。他挺有才华和能力的,真的。” 肯背后夸人的人,总不会是坏人。 冰儿正在抽屉里找登记定货的笔记本,东方捧着一包书进来了。 “如晦兄,你来了?” “是啊,我又要买几本书,你的雇员正在帮我找呢——哦,对了,她工作很努力很热情,也没有看报纸,你一定不要扣她的工资啊。” 寒的眼睛瞪直了,再一看,冰已经软在地上,笑成羊癫疯了。 “她跟你开玩笑的,——喂,你怎么还在这里?今晚不是约了申申如君吗?”东方问。 冰惊跳起来,回头骂高如晦:“糟糕我都忘了。都是跟你瞎聊,耽误我正事了。”看他还是一副莫名惊诧的傻样,冲出门前不忘指点迷津:“笨啊,我也是学生,常来买书的。我还是方老板的老乡呢——”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憨、这么实心眼的人。如果申如是上帝用宝石做的,东方是黑铁做的,那他就是泥土做的。 滚出旋转玻璃门,飚过大厅,一拐过吧台,就看到申如端坐在那里读菜谱。我慌忙冲过去,跌进他对面的椅子,撞得桌椅一片响。 “不好意思啊。”我咽着口水,惭愧而狼狈地连连道歉。他现在工作很忙,又住在公司,我们约出来一次也不是那么容易。况且,我也是很注重守时的。今天实在是意外。 “你迟到了。”申如并没有表现出生气,但还是稳稳地强调了一遍事实。服务生要递给我菜谱,被他挡回去了:“菜已经点好了。上吧。” 这是一家中西式自助餐厅,就在他公司楼下,我们坐的雅座被竹帘隔开在角落里,我道:“其实我们在那边自助餐台随便吃点就很好啊。”申如没有答腔,我知道他大概还在生气。我还知道他的意思,他曾跟我说过,为了正规社交场合的优雅娴熟,平时就该多锻炼。就像哈佛大学要把学生培养得穿晚礼服跟穿便装一样自然,他也希望我吃西餐跟在家喝粥一样习惯。 “以后我经常要带你出席晚宴,或者在家宴请上司和同事朋友,你以为做个合格的女主人那么容易啊?”他常这样督促我。 “那你最好是另请一个沙龙夫人出场。我不露面就是了,你们社交你们的,我躲起来看我的卡通片、听摇滚、吃牛肉粒。”我总是这样半真半假的推托,他也总是半真半假的批评我:“胡闹!” 这时,侍应生推了服务车经过,我看到上面千姿百态的杯子和十来个品种的酒,半是好奇,半是找话题,问申如:“喂,这些不同的杯子,都是配什么酒喝的?” 大概是我问的太弱智,声音又没有压低,服务生显然听到了,微微笑着过去了,我也乐起来,但一看申如的脸上,却有点不好看。 我想起小板凳以前说过,男人都犯践,远之要怨,近之又不逊。他既然不逊,我干脆远之,懒得再理他,扭头看窗外。 天阴沉沉的,透着硬生生的清冷。天气预报说全球的寒流运动异常,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地冷。果然,才仲秋季节,严酷的气氛已经造足了。严冬是真的要来了。 “一般来说呢,白酒是配海鲜的,红酒配肉类,杯子呢……”男人果然是贱,你进他会退,你退他又进。所以,游击战术肯定是男人发明的,没错的。 见我漫不经心,申如转而讨好我:“怎么了?明明是你失礼了,还要生气啊,好不讲道理!嗯?” 我挤牙膏一样地挤笑,打起精神来,假装饶有兴趣地听。 申如介绍完,又叹道,“不过,如果你知道要吃西餐,应该事先就了解相关知识。我们俩在一起还无所谓,但是如果有客人,这样临场问礼,别人会笑话的。” 这么好气氛的地方,我不想闹不愉快,所以乖乖地点点头,心里却别扭。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之所以吃饭前没有背一本《西餐礼仪》,就是没把他当外人。他未免也太讲究、太贵族气了。 突然记起东方寒曾说过:谁憋尿的时候都很难看。贵族也可能憋尿啊。这么想象着,不由轻笑起来,心情也好了。 面包上来了,我操起家伙从中间下刀,谁知面包很硬,我用力,刀刃磕在盘沿上,一声脆响。申如马上停下动作来,看着我。 我叹口气,干脆放下刀叉,用爪子抓起整个面包啃起来。 “大面包要切开了吃。”他低声提醒我。 我知道,可我嫌麻烦,就乐意这样蒙古蒙古地大口撕咬,吃得痛快:“这样方便啊。我用手和牙比用刀叉习惯。” 一不作,二不休。后面上来的家伙,我一概用五爪金龙,各类大小刀勺统统被打入冷宫,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申如的脸也越来越像“一生遂向空房宿”的上阳宫人。 终于,在我用指甲抠掉芦笋的大头蘸汁时,申如忍无可忍地低声道:“你吃斯文一点。” 我把芦笋投进嘴里:“有必要吗?我现在是在和你一个人吃饭耶。” “那也该注意一点礼仪。” “礼仪?”我彻底火了,把剩下的芦笋扔进餐盘,“什么是礼仪啊?礼仪是人定的耶。英国人和美国人用刀叉的习惯还不一样呢,你知不知道英国人最早怎么喝中国茶?他们用茶叶加牛奶白糖一起煮,煮开后倒掉水,用勺子舀了茶叶嚼着吃。你知不知道非洲人怎么吃饺子?他们用刀叉把饺子皮切开摊着,叉里面的肉团吃。我为什么不能用筷子吃西餐?” “可是你这样很不雅观,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雅观?吃饭是为了饱肚子,又不是舞台表演!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我跟你吃西餐从来没有饱过,每次回家还要补一个五毛钱的烙饼子!你少跟我玩高贵好不好,告诉你,这些虚礼我都会,但这不是我生活的全部,也不是我喜欢的部分。” “你声音低一点。” 这里的侍应生都是非常训练有素的,所以他们都没有听见任何争执地把头扭开了。一顿好生高雅的西餐就这样不欢而散。 这么多天来,远冰是第一次这么早就回宿舍,被草儿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 阿草是701铁定的留守女士,几乎从不去教室自习,图书馆的门对哪个方向开也搞不清楚。她学习的时候一定要用三个厚实的靠枕,垫得舒舒服服的,一边吃零食,一边翻书,不时说几句话,困了都不用动,直接闭上眼睛就行了。事实上,她看书只要超过半小时,十之八九就是这个双手捧书、眼睛一闭的后果。 大多数时候,她像一个单细胞动物,但过了秋天,就更像一头熊,早早开始冬眠了。草曾经抗议说,为什么不说她像蛇呢,蛇也冬眠的。可冰说了,蛇她见得多了,可这么肥的蛇却从没见过,花儿更是永远不会用“美人蛇”这样的褒义词来形容草。这年头,大家活得都不容易,要是不借着打击别人来刺激刺激自己的自信心和自尊心,这日子可怎么熬啊。 “哎呀老公,你可回来了,我今天是守了一天的空房耶,现在终于见到一个人了。” 草早上醒来的时候,房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这直接导致她那个极大的新闻憋了一整天,直到现在,嘴都要闭臭了,现在急着要报告。 冰啃着五毛钱的烙饼子,用白开水灌。“这不能怪我们啊,要等你醒来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地老天荒耶!” “少来啦,喂我跟你说,你记不记得昨天熄灯前两分钟,小板凳上床时掉了个东西下来,是我拣给她的。” 冰倒到床上,有气无力地呼天抢地:“天啦,不至于吧,就算作好人好事也不要这么夸张嘛,你不过是去上厕所路过,举手之劳而已,雷锋阿姨。” “去死吧你!不是啊,我是说,你猜她掉的是什么东西?” 冰不感兴趣,勉为其难地胡诌:“摇头丸?钻戒?月光宝盒?日本遗留的毒气弹头?” “不是啊,是那个……那个……套……哎呀不是手套啦,就是……避、孕、套!” 最后三个字一出来,听的人说的人都腾地红了脸,互相不敢看。冰在心里毒骂:这个白痴!知道难听,遣词造句还不注意一点,要是说成“安全套”,听起来到底不那么刺耳。静了片刻,远冰还要逞强,作涉世极深状:“你知道什么?现在都这样,有什么了不起的。” “真想不通,现在的女大学生怎么都这样!?”草大惑不得其解。 远冰抗议:“奇怪了,你怎么不说现在的男大学生如何如何啊。没有男的,女的怎么可能单独……那样。” “倒也是。哎对了,你怎么说得那么轻松啊,是不是你跟申申如君……” 冰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跳到草的床上,骑在她身上,要不是手机及时响起,一准就制造了新的一起校园命案。 “高如晦?……哦,记得记得,你好你好。……没关系啦,迟到一点点而已,其实跟你没关系。……好啊,反正我也差不多每天都去方老板的书店。好吧明儿见。” 放下电话,冰儿问草:“你说,如果我移情别恋怎么样?” 阿草好像看到了天地大碰撞:“没毛病吧你,你是跟申申如君耶!申申如君你知道吗?你移情别恋谁啊,这个打电话的什么污秽吗?搞污秽还是搞误会?” “高如晦!当然不是啦,我们今天才刚认识。哎呀,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不爽、不痛快,没有那种生命力张扬、浑然天成的感觉——喂,你在干嘛?” 草抱着砖头似的字典猛翻:“我要查‘不可理喻’这个词的意思。” 第八章、年少轻狂一生恨 1、取次花丛懒回顾 “你说,如果我移情别恋怎么样?” 我把木墩移过来,正对着门埋头坐着,阿寒刚一开门进来,我就没头没脑地问,把他惊了一下。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寒把门大打开,提着两捆书和一个购物袋绕过我:“我给你钥匙不是为了方便你恶作剧的。” “喂,我是认真的。”我追过去,坐在一捆书上,不让他整理。他是唯一能跟我讨论感情问题的异性,从白海开始就是。我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好吧,”他坐到另一捆书上,面对我,但并不看我,他每次一谈正经事就这个要死不活的鬼样子,“那……如晦兄比申申如君强吗?” 我糊涂了:“跟高如晦什么关系?” “你说移情别恋不是指的他?可他对你很有意思啊。” 这一段时间,如晦总是用借书、还书、新书共欣赏的老土借口约我,为了掩饰别有用心,还总约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显得是同学间多么光明正大的学习交往,在一起也绝对只谈科学、文学一类可以放到卫星电视台播出的内容。他就是那种其实全世界人都一眼就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他还以为自己多深藏不露的鸵鸟型白痴。有一次我取笑他,说“我们来玩个捉迷藏的游戏好不好?”然后就蒙住自己的眼睛说“我藏好了,你来找我呀。”如晦居然不解其意,还敢笑话我“你好幼稚科呀,小孩子才这么玩”,以至于阿寒都看不下去了,说:“你不要跟她玩,否则会尸骨无存。” 不过戏弄归戏弄,我并不讨厌他。第一,他绝非坏人,第二,他内秀有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本人虽然无趣,却能以憨而倔的品质给别人带来乐趣,牺牲我一个,快乐千万人,这样的人就是好同志。所以自认识以来,我们差不多天天见面,每次都有说有笑的,难怪寒有此一问。 “是他对我有意思耶,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大叫,“他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寒第一次抬起头来看我:“你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 我一时描绘不出来,歪着头用力想。 阿寒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我这样的?” “才不是呢!差远了。”我想都没想地拍他的头,脱口否定:“我要长得帅气,修养又好,牵出去遛的时候特别有面子……嗯,如晦其实也有几分接近,不过他太好了,一点危险性都没有,新好男人最没意思了。男孩子里面要正,外头须带三分邪气,表里不一才好……” 东方寒静静的听着,似笑非笑的。 我说得来劲,自顾自地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至于你嘛……”我笑着指点道,“你长得太欧化、太洋气了,喏,鼻子这么高,眼睛这么深,还鬈毛,不行不行。我喜欢长得平易近人的,孩子气的帅气阳光小子。” “申申如君是这种吗?”东方惊问,他没有见过申如。 我顿时黯然:“不是。不过这不是问题。其实我跟阿申的事很简单,就是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是因为穿衣的品位、用餐的礼仪、生活的格调,就是不想在一起。是的,他的风度、家世、职业、收入、修养、生活习惯,什么都好,什么都合适我,可我就是不喜欢。 “你跟我说过,他对你很好。”阿寒说。他的语气非常平和,但是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地上? “是很好啊,但我不喜欢。这么说吧,女人如果买了件非常昂贵的羊绒衫,一定会精心配一枚胸针,而且百般呵护,可说到底还是为了配衣服。我不想当一枚胸针。其实说到底,我不喜欢他,他也不真的喜欢我,就这样。” “可能是你想得太刻薄了,而且他确实很合适你。”寒慢慢地一字字说,“你们各方面都门当户对,而且可以肯定,你妈和他爸是很满意你们……” 我恼火地一把扭住寒的耳朵,迫他抬起头来,盯牢他的眼睛:“寒你这是说真的假的?”我止不住地冷笑,“我算是白认得你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货色、什么德性吗?那一年我喜欢白海,你旁观者清,知道要劝我撤退,现在你倒来撮合我了!” “够了!”寒突然有点粗鲁地拨开我的双手,他对着窗站着,半天才沉沉道:“上一次你是小孩子,现在你是成人。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根本不需要跟别的任何人说什么,直接去做就行了。你跟人说,就是还在犹豫,还想借别人的口劝自己的心。——我不过是遂你的心罢了。” 没料到他有如此一说。我往后一倒,靠在书架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长久地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悟出了一个道理:感情的事也好,人生别的任何事也罢,都是自己的,跟谁说都没有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必须自己判断、自己决定,自己明白、自己活。 这么一想通,忽然就海阔天空起来,我朗声笑道:“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要再想一想。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你说了,也不会跟别的任何人叨叨。我的人生我把握!” 寒显然是缓了缓,他回过身,重新坐到我对面,低声道:“你不要误会,如果你觉得找个人说说舒服一点的话,我不是拒绝听……” “我知道!”我擂了他一拳,灿然笑着打断他,“我们俩谁跟谁啊?我还能不懂你的意思、你的心吗?——对了,你有没有买什么填肚子的,我还没吃早饭呢!” 我从购物袋里翻出一瓶酱萝卜来打开了,又到处找勺子,找到桌前,看到桌上摊的信,才恍然想起自己大早跑来的真正原因。 “你妈来信了。”寒租的是非法建筑物,没有通邮地址,书信只有通过我转交。我是他的鱼雁。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还写信,也是稀罕事。东方阿姨不是不知道我的手机号,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吗? 寒坐在床沿看信。我正在窗前用手拈酱萝卜吃,听他说了句“我妈来东市了”,一下子跳了过去,酱黑的手指一边往他的白T恤上抹,一边抢信。他没有松手,我们就并排坐了一起看。 “……现在我和你外公生活在一起,一切都很好。以前我们都误会他了,我写给家里的信,并不是每一封都到了他的手里,他也并不是真的要一怒之下舍弃他的小女。只是哥嫂以我为耻,此外也牵涉了家产的问题。父母终究年纪大了,哪里架得住天天吵?也是大家庭宁事息人的做派,我很能理解。现在哥嫂全家都已移民海外,惟有老父母因为年龄关系没法拿到签证,而且当时老母也病重,不久就亡故了。老父亲独居在老宅子,辗转找到我。……外公对你犹多歉疚和挂念,希望早点见到你,他现在卧病在床,我也分不开身,你见信后马上过来,我们的地址是……” 我大为兴奋:“天啊阿寒,你们一家要团圆了!恭喜恭喜!有二十年了吧。还有你外公在自家花园的照片耶,他长得跟你好像哦,这是你第一次见你外公,该穿什么衣服呢?我帮你找。” 寒反手一把按住我,不让我瞎激动。 “谁说我要去了?” 我大惊“失声”:“(升调)你怎么回事啊!?你妈你外公、你的老家耶!还有你们家那么漂亮的花园……(降调)你还恨他们是不是?可你妈都说了,是因为你舅舅舅妈的原因啊,他们一定很厉害,才会这样的……(升调)喂,你倒是说话呀,不去也要讲个道理嘛。至少你可以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啊,我借你电话,我给你拨号码好了。喂!” 寒默默地夺过我的手机塞进被窝,把信原样叠好捅进信封,起身去收拾图书。这正是他一贯的风格:决定了的事去做就是了,不需要多说。这就是他话少的原因。 我围着他前后转,苦口婆心的:“你别这样。世界上有什么恩仇是不能解的?你妈都已经……” “女人的骨头是不是天生比较软?”东方打断她,突然问。 我登时僵住了。我记得高三那年,说到东方姨跟一个帮忙的花工的“绯闻”时,他也问过我这么一句。两相比较,我慢慢地回过味来:“阿寒,你骨子里还有仇恨、有怀疑,是不是?” 所以,他不但不原谅外公全家,而且不能容忍跟“那个世界”的任何沟通交流,认为那是妥协、是服输、是再一次的伤害,他完全不相信来自那个世界的感情。他的冷漠、他的强?(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9 部分阅读 耆幌嘈爬醋阅歉鍪澜绲母星椤K睦淠⑺那坑病⑺木芫且蛭鸷蓿且蛭嗳酰俏俗晕馈?br /> “可你知不知道,保护自己也可能就是伤害自己。” 寒一味地忙他的:“别假装你很了解我。” “我就是很了解你嘛!”我也强起来,亦步亦趋地围追堵截,“你想啊,你妈和你外公多想你,见一下又不会死人,又不会少二两肉。我告你,你要躲是躲不过的,我都不会放过你。你妈在信里还记得说谢谢我,我就更要负责把你送回家去了。喂,说话呀,你到底回不回?” “不回。” 我火了,把他推摁在床上,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你是一定要回去的!要不,我们一起回。” 突然一阵静默,寒有点吃惊有点迷茫的凝视着我,慢慢的低声重复:“我们一起回?”他的眼睛本来就黑,如今更深了一层。 我猛然醒悟,脸一红,没头没脑地揪他的头发:“要死啊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我陪你——押送你过去!你妈妈说了,要我管着你,你得听我的,我是你的小妈妈!” 寒铁青的脸柔和起来,无声的笑。为了护自己的头发,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并没有太用力,可我竟然很没出息地纹丝动弹不得。我挣扎了两下,无济于事,脸更红了,叫起来:“你再不撒手我生气了!”东方寒应声松了手。 我甩着手,想:今天真是活见鬼,好端端的心跳个不停的,莫名其妙。“嗳,你说这两天是不是又要变天了。好冷啊。”白痴!我心里骂自己,胡言乱语什么。哪里冷了?屋里不是挺暖和的吗?为了掩饰,我又嘀咕了一句: “反正你是一定要回家的,我的话都不听了还行,反了你?” 东方是懂事的好孩子,所以当然没有真的要我押送着去他家。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想跟着去看热闹,可他们家人见面,而且是多少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样的场合,外人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 “我下次去你们家玩,好不好?”我鲜廉寡耻地不邀自请,他居然还很自然地点头微笑。 他去家以后,一住就是几个星期。我乘机住进他的小木屋,差不多每天通个电话,要他做“省亲”的现场直播。其间我还真的“应邀”礼节性地去拜访了东方爷爷,一看就知道他已经不行了。 东方寒终于见到了二十年来曾无数次想象过的那些人、那些地点。见到了庭院深深、乔木森森、绿草茵茵,见到了他妈妈的爸爸,还有妈妈的妈妈的遗像,然后是妈妈的哥哥、妈妈的嫂子、妈妈的哥哥的孩子,分别在医院、太平间和殡仪馆。 他自始至终谁也不叫,谁也不理睬,他既不接受妈妈的爸爸讨好巴结式的温情,也不在乎妈妈的哥嫂夹枪带棒的眼神和语调。他们的或敌或友一如演戏,他只当心不在焉、无动于衷的观众。最有趣的是,如此陌生的一群人,居然顶着同样的姓——东方爷爷、东方舅舅、东方妈妈、东方侄儿、东方寒。就连没有血缘关系的舅妈,也按照她所知道的西方人的习惯,把丈夫的姓冠在自己前面,拥有了一个长达六个汉字的名:东方欧阳日光。 东方寒不明白,已经成功地生活在西方、而且以此为荣的一家人,为什么都要姓东方? 他还记得一两年前跟乌龙打架那一次,梅曾问他:人生在世,最赚和最亏的活法是什么?他不知道,她就说,最赚的活法是冷眼看世界,看得透所以知取舍、能自保,冷眼所以不动心、不伤心。最亏的则是他这种,冷面柔肠。她这么说,是怕他吃亏、怕他活得不好,可她错了,他在江湖上孑孑独立二十年,百毒浸身而不死,能好胳臂好腿地活到今天,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得了他。他不但冷面、冷眼,而且冷心、冷性。现在,他就在冷眼看世人。 这几个月,唯一高兴的一件事,是梅来过一次;唯一轻松的一件事,是妈妈的爸爸火葬后第三天,妈妈的哥哥全家就迫不及待地飞回他们“自己的”国家去了。之所以还多熬了三天,是因为要听遗嘱宣读。 妈妈的爸爸事实上已经一无所有,他最后能豁出老命截留下来给东方妈妈和东方寒的,也不过是这个老宅子。东方寒觉得很可笑,他也不问母子俩是否需要,就像做伟大的善事一样留给了他们这么一纸申明。当然,它对妈妈是有意义的,这里是她的出生地,这里孕育了她的全部童年、少年和青春,这里蛰伏着她将近二分之一的生命。所以,妈妈应该接受这唯一的遗产。可是,一切跟他东方寒有什么关系? 所以,当律师的嘴里吐出他的名字时,妈妈是伤痛而感动的、妈妈的哥哥全家是嫉恨而不甘的,东方寒却惟有唾弃和冷笑。 2、秋月春风等闲度 小木屋成了远冰的别墅。她大张旗鼓地呼朋唤友、烹羊宰牛闹通宵。虽然快要考试了,但也快放假了,年底的好日子本来就比较多,从11月11日的光棍节开始,感恩节、平安夜、圣诞、元旦、加上不定期的完蛋(各科考试日),撩拨得人心惶惶,意动情迷。年轻不狂更待何时?尤其难得的是还有这么一个自由空间,“冰,你真的很合适当记者,居然什么样的狐朋狗友都能结交到。不错!”于是花草板凳们、还有如晦博士之流、板凳的各色各国男友,便在这山间,夜夜笙歌朝朝醉地狂欢着。至于她的生日就更不待言了,闹了一夜。 “音乐声小点!我什么都听不见!草闭上你的嘴!什么?”冰跌跌撞撞出了房间,关上门才听得见手机,“你现在在学校?太好了,你到山上来,我们在party!就是上次生日晚会的那个地方。忘了?那我到临鹤湖去接你,或者你顺着湖边的青石台阶往上走,最尽头唯一的一个小木屋就是了,门口有树梅花,很好找的。” “远冰,我特意抽空回来一趟,就是想跟你好好谈谈,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到我家来。我等你。”申如在电话里说。但是冰没有全听到,门被风吹开了,灰蓝色的爵士乐山洪爆发般汹涌而来,小板凳的男友还在叫:“小冰,快过来下圣旨,有个人我们搞不定!” “太好了,我也正想跟你谈谈,好吧就这样啦,你快过来,这里好多朋友呢。Bye。” 一语未尽,人已经被小板凳的男友拖了进去:“如晦兄拒不回答,交给你发落好了。” 年轻人在一起总兴致勃勃做无聊的事,今天挖的坑是:你爱的人变心了,你怎么样?阿草最没出息,她会求人家回来的,实在不行再痛哭一场,然后开始新的恋情;阿花自来潇洒,要甩的比对方还快,从此形同陌路;小板凳无所谓,反正后面排着的还多;小板凳的男友会跟情敌决斗;牛博最正确也最无趣,声称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说了等于没说。 “冰,你会怎么样?” 冰的舌头向来不打结,咪咪笑着张口就来:“阉了他。”大家哗然,哄堂叫好。 在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通牒下,拒不交代的如晦也缴械了:“我会等她回来,如果她回来,我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众人都摇头:好没出息的答案。冰追问:“那如果她不回来呢?永远都不回来了。” “那就一直等下去,当然还要祝福她。”如晦一如既往地不可救药。 “哇塞,”草叫,“不会吧,我还以为你们研究生都是心性多高的呢,怎么会这么犯贱?拜托你稍微照顾一下自己的自尊心。” 如晦抗颜辩道:“是你们问题的前提决定了答案。你们问的是‘你爱的人’如何如何。真的爱一个人时就谈不上自尊心了。因为爱一个人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注重尊严说明你爱自己。爱自己和爱一个人都不可少,但是之间应该有个平衡……” 他摆开了长篇大论的严肃架势,现场一时冷了冷,众人有点面面相觑。冰毫不含糊地一挥手:“来来来,大家跳舞,草!换一张唱片,要动物凶猛一点的。” 申如被不由分说挂了电话,就像吃鱼吐刺的时候,被一拳打了回去,鱼骨头误入喉咙深处,咽不下又吐不出,卡着又伤喉管。简单地说,就是如鲠在喉。他憋了半天,到底还是忍气吞声地往临鹤湖去。冰当然没有在湖边接他,他出门的时候心烦意乱的,穿的衣服不合适,现在才觉出冷来。 申如出现在小屋门口时,世界居然一下子停顿了。这就是明星效应。 大家都站了起来,草两手抖抖地关了音响,请申如进屋里坐,被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 现在远冰和申如站在梅树下,申如皱着眉:“怎么又是这个鬼地方?” “我一个朋友——也不是,老乡啦,在这里做生意的。我借他的房子玩玩。”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有这么个老乡?再说房子说借就借呀?还借了这么长时间。” “这有什么奇怪的,没聊到而已嘛,我们在一起本来就很少聊我的事啊。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知为什么,她和寒从来不曾公开的交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 申如一副深受打击、难以置信的模样,“天啦,你怎么能跟这样的人来往,你太可怕了。” “什么叫‘这样的人’?”申如不过一句话,冰的怒火突然腾地一下就窜得漫天漫地不可收拾了,“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我朋友耶,你敢侮辱他!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你以为你是谁?是,他是私生子、他没读过书、他没户口没工作,是社会闲杂人员,够了吧!那又怎么样?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跟他的交情比你深,而且这里是他的地盘,你敢在他的地盘说他的坏话!现在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见你!” 冰碰上门,草迎上来小心问:“你居然跟申申如君发脾气?”冰把音量调到最大,开始跳舞。 奇怪,刚才干嘛发那么大脾气,没道理嘛。他也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是搭错神经了,还是缘分到头了,有此一劫?冰想着望望窗外,木屋前的梅树,刚才都见证了什么? 远冰走进急诊室里间时,简直认不出躺在临时病床上的人来。 “假小子来了,来,这边坐。”东方姨依然叫着她小时侯的外号,胳臂从床单下面伸出来,向她招手。她一下子就记起了小时候那个曾经使姹紫嫣红的花颜失色、手中挥动手帕冲她招手的东方阿姨。那时侯,东方姨总是素洁的;四天前,她在东方爷爷的葬礼上看到的阿姨一身缟素;而现在,东方阿姨是苍白的。 岁月如此残酷地雕刻着红颜,残损了美人容颜美人心。 阿姨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一触到阿姨的手,她的心就一颤,阿姨的手非常非常柔软,是那种没有骨头也没有生机的疲软,软塌塌的质感很不好。 “怎么会这样?”冰惊问,“阿寒说您早上吃着饭就昏倒了。” “没什么啊,他夸张了。可能是这一段时间照顾他外公,后来又办丧事,累了一点。这几个月情绪波动又大。过去了就没事了。”阿姨弱弱地笑着,柔柔地说,“谢谢你啦,还麻烦你老远跑来。这是什么?好漂亮!” 冰忙把手里的梅枝递过去:“我来报喜啊。我昨晚在阿寒租的木屋里看到喜鹊了,今天早上,屋前面的梅花又昨夜一枝开。所以东'奇'方爷爷去世您不要太'书'难过,最近一定会有喜事冲冲的。” “喜事?”阿姨的身子整个儿硬了一下,又淡淡地笑,“寒儿的生日已经过了,腊八还没到,有什么喜事?其实最好的喜事呢,就是他早点带个女朋友给我看看。” 冰无心地漫笑起来:“天下做妈妈的都这么想。” “可阿姨我是特别想,”阿姨柔和到无奈地浅笑,“你知道吗?阿姨以前最大的心愿,是能将寒儿带大,这个算是心想事成了。后来呢,人贪心嘛,又有了一个心愿,就是能帮他把孙子带大。” “会啊,”冰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寒他那么帅,人又好,一定能找个好漂亮的女孩,生个大胖小子,要不就是个硬派小生,遗传嘛!到时候调教有点难噢。对了,阿寒他人呢?” “到医生那里取结果领药去了,都去老半天了。等他过来,我们就回家。” “嗯,”远冰点点头,找了个药瓶把花插好。 东方阿姨示意冰坐到床边来,推心置腹道:“来,阿姨跟你说几句话。寒儿统共没几个朋友,阿姨我看得上眼的也就你一个,从没把你当外人。你是他好朋友,又不像那些孩子糊涂,你没事就帮阿姨督促着他,要他找个好女孩,早点安顿下来过日子。你要认识什么合适的人,也帮着介绍介绍,好不好?” 阿姨说一句,冰应一句“好”,鸡啄米似地点头,心里却发SOS呼救:好罗嗦、好烦啊~~拜托,你知不知道人也可以被罗嗦死啊。 幸好救命的人马上就出现了。东方寒手里拿着病历本、几张化验单和一塑料袋药,脸上居然少有的带着微笑。 “梅你来了。药开好了。” 阿姨已经在下床穿鞋了,“那好,我们回家吧。” 寒木了一下,又笑道:“妈,我说个事你别生气。我觉得你太累了,身体亏空比较大,医生也说你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所以我给你办了住院手术。” 阿姨一下直起身来,埋怨道:“你这孩子,好端端地住什么院!在家不可以调养吗?” “医生说这里条件好一点,照顾也专业一些呀,要不在家里,我一个大男人,笨手粗脚的,可不会照顾你。”阿寒开玩笑。远冰突然发现,冷峻高大如寒,在妈妈面前也是个孩子。 “医生怎么说你就信啊?他们要赚钱啦。我们又不是突然发财富贵了。” “谁说我们没钱?你儿子很会做生意的。”阿寒顺手把手里的东西塞给远冰,自己笑着搂住妈妈的肩往外拥,“好了啦,反正钱也交了,你就算将就住几天,疗养疗养嘛。走吧走吧。” 远冰也帮着劝,跟在后面往外走。她很随意地瞟了一眼手里的单子,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怪不得东方寒也会这么显著、这么平和地笑。 阿姨坚持要寒送冰,又道:“好孩子,阿姨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冰赶紧拼命点头。 “你没事就帮阿姨督促着他,要他找个好女孩,早点安顿下来过日子。你要认识什么合适的人,也帮着介绍介绍,好不好?” 刚才还在当玩笑听的话,转眼间让人不忍卒闻。 出了病房,寒道:“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你们考试……” “我看到阿姨病历本了。” 顿时无言。 一惯伶牙利齿的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候,安慰的话可有任何意义?阿寒自小跟妈妈相依为命,阿姨是她唯一的亲人,万一她有什么不测,对他的打击真是不可想象。 “阿姨这样,你在东市又没熟人,我会过来陪着的。有事你说话。”她低声说。 “没关系你不要过来,我在医院就行了。东大快放假了吧,你什么时候走?” “我会来的。过年前赶到家就行了,反正我也不想回家听老妈唠叨。” “你还是早点回吧,别赶上春运。再说,申申如君不是去你们家过春节吗?也要准备准……” “你少罗嗦了。——阿姨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吧。” “不一定,恐怕是早就知道的,不过瞒着我。昨天从机场回来,她就怪认真地说要跟我谈个事,可后来不舒服,早早就睡了,今早……就没谈成。医生说,扩散前她好象用过一些抑制癌细胞的药,但是没有效果。应该就是她来东市之前这半年的事。” “吉人自有天相,阿姨一定会没事的。”一句话说得自己都心酸,冰强大精神地拍拍他的手臂,给他鼓劲,“治疗费用会不会有问题啊?” “不知道。我手头还有一点积蓄。如果不行,就用老宅子做抵押贷款。没关系,这些不算问题,”寒格外地凝重,“不过记住了,我们俩都不知道她的病情,她只是简单休养一段。” 3、红颜终老不成恨 远冰在东市人民医院住院科的过道正好碰到东方,他乌青着眼圈,显见得一夜没睡好。 东方寒一贯风平浪静,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每天往返于医院、老宅子和东大,照顾病人也见缝插针地处理生意,不露声色地忙碌,对顾客平和,对妈妈微笑,可是冰却眼看着他在两三个星期内飞快地瘦下来,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他的脸会呈露出本来的青黑色。有时候,她还真担心他这样硬扛着扛出毛病来。 “你要走了?”看到她的大背包,他问。 冰有点不好意思:“我实在是不能再晚了,要不就真的没车了。只有今天晚上的……” “你早该回家了,这么多天你天天……”寒顿一顿,一个“谢”字总说不出口。“好好过节吧。” “嗯,”从门上的玻璃看到阿姨睡着了,冰退了回来。两人在过道的长椅上坐定,冰道:“你们也是。好在阿姨病情也已经基本稳定,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开了春,就什么都好了。对了阿寒,她说想回去过春节,你就顺着她的心愿吧。她都几十年没在自己家里……” “我知道。” “你自己也要注意,要是你也累病了,麻烦就真的大了。这是你小木屋的钥匙,还你,有什么事情记得给我打电话。过了年,一切都会好的。嗯,最后……阿寒,我知道这时候实在不该麻烦你,可是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说吧。”寒接过钥匙,“哦对了,好象是前天吧,高如晦又去山上找你,找到了吗?” “我说的就是他的事啊!”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其实他这个人不错,我也蛮愿意跟他做朋友的,可他……你也知道,就那一点歪歪腻腻的讨厌,而且相处得很别扭,老实说,我很怕他真的就表白出来了,那样大家都难看,以后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所以,你有机会能不能帮我暗示他一下。我可以跟他做很铁很纯的朋友,就像跟你一样。——阿寒?” 东方寒非常简洁道:“没问题。” “那好吧,谢谢你哦。我要走了。”她透着玻璃往房里张望,“阿姨还没醒,我就不打招呼了,你回头说一声。——阿寒,春节快乐!” 除夕,雪张张狂狂地飞了一天。回家的时候,正是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这一对母子一起相依为命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由东方寒来办年货,第一次采购得这么丰富,第一次笑得这么欢,第一次心里这么凄苦。 在家门口,东方寒停了一下,想象妈妈现在卧室里做什么。同时打点心情,往脸上抹笑。 一推门,他就呆住了。 东方妈妈换了桃红色绣花真丝旗袍,很喜庆地端坐在客厅里,正在剪窗花。她的脸色好极了,润面红唇。这么多年来,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每次过年她都会把家和自己装饰一番,可是东方寒从来不知道,化妆可以使女子发生如此神奇的改变。 家里所有的灯都亮着,音响也开着,空气里流淌萦绕着凄美哀婉的音符,妈妈正和着轻轻地哼:“绝望是唯一的沟通,死亡是最后的平等……”见他进来,她笑吟吟的招手,“寒儿,你听,是假小子送的《永恒何谓》,我年轻时就很喜欢这个主题曲。这个丫头弹得真好。” 那一夜的年饭,吃得像最后的晚餐,东方妈妈是洞悉地恬静而安然,东方寒是隐忍地焦躁和担忧,只不过背叛他们的,不是人性的黑暗,而是造化的残酷律令。 “永恒何谓”的旋律还在飘,多么宁静的除夕夜。明天,明天新的一年就会来了。梅不是说了吗,过了年,一切都会好的。 安顿好妈妈后,东方寒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他想起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阿寒,春节快乐”,终于让自己快乐地睡了。 窗外的梅花犹在清香闲自远,从去岁一直开到了今春。人不如花、人不如花。不如花绚烂,也不如花持久。 晨光熹微时,风送暗香来;明月照积雪时,风送暗香来。不知不觉,东方寒已经在小木屋里坐了一整天。看看梅花,就想起西城那个种梅的女子,心如刀绞。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唯一爱他的人,已经离开了。最艰难的日子,他们相依为命地挺了过来,不弃不离,可现在,春暖花开时,她却离开了,把他独自遗弃在清冷的人间。从今往后,世界之大,人海茫茫,他又将如何自处?如何独存?整个世界都苍茫茫的、苍茫茫的、苍茫茫的,最爱他的人、唯一爱他的人走了,失重的他轻飘飘的、轻飘飘的、轻飘飘的,他在哪里都不重要了,他是谁也不重要了。 他长久地盯着手里的骨灰盒,和盒面上嵌着的妈妈的小照。他从口袋里摸出另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覆在骨灰盒上。那是妈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交到他手里的。 “你到底也看一眼。”妈妈说。 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就是那个他小时候问过无数次,大了却再不提及的人,就是那个误了他和妈妈一生,他发誓如果见了一定要杀了的那个男人。 “我知道你恨他,你也恨过我。” “别说了妈,我怎么会恨你?我只是不理解……为你可惜。” “我自己也可惜。” “你后悔了?” “有一点,但不多。我是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爱。爱只要是真的,就没什么可后悔,即使对象可能不对。……寒儿,你可知道,人生在世,最赚和最亏的活法是什么?” “不知道。” “最亏的活法,是从来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存在得无声无息,消失得无声无息。最赚的活法,是真正地爱过一个人,为他生了,又为他死了。所以,我活得最亏,也活得最赚。人生的得失,算不清的,也不必算。我好累……” 东方寒深深地吸一口气,放下照片站起来,站了片刻,又走了两步,却总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在小木屋里茫然地转。不经意间,看到图书排行榜边上缀了龙飞凤舞的几行字,一看就知道是谁的笔迹: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平生个里愿怀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生日自寿 东方寒突然被最后几个字击中了,“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妈妈去家20年,老尽少女心,那么我呢?也许,离开真的是最好的结局。妈妈离开了,带着依恋,却走得坚决,他永远忘不了她凄美而平静的笑,至死都是这样的笑!她的选择是对的,他也该离开了,带着依恋,却走得坚决。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里的红尘往事、离开这里的花、这里的人。 走了,走了,像妈妈一样消失。“我好累……”,恕我不能再坚持,恕我不能再假装坚强,受伤的野兽至少还有一个权利,就是躲起来舔拭自己的伤口。 走了,走了,像妈妈一样消失。不再逞强、不再充硬气,就此从这个让自己饱受伤害的世界消失,从不属于我的世界消失。 走了,走了,像妈妈一样消失。世间原本就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永永远远。又何必苦苦撑到最后春尽红颜老时,看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惨淡? 东方寒终于决定就此凄美而平静地消失,他的心里再没有恨,也没有哀怨,只有祝福,无声的祝福。无论如何,他没有怨恨,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爱。爱只有是真的,就没什么可后悔的。 ……人生在世,最亏的活法,是从来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存在得无声无息,消失得无声无息。最赚的活法,是真正地爱过一个人,为他生了,又为他死了。所以,我活得最亏,也活得最赚。 ……我很怕他真的就表白出来了,那样大家都难看,以后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可以跟他做很铁很纯的朋友,就像跟你一样。 他想要的,只是他们至少还做得成朋友,他想要的,只是等到多年以后老尽少年心,他们再见面时,至少还能说一句:我们是朋友啊。不是陌路人。 4、终遭天谴孟浪人 挨到散完元宵节,我返校了。一进701,就见一堆人围着阿草,这个丫头骗子握一把扑克牌,巫婆一样挨个给人算命。见了我就装神弄鬼:“你要小心,今年上半年你有血光之灾、灭顶之祸!” 我恶狠狠地:“没错,马上就有人有血光之灾、灭顶之祸了,不过不是我。”她还以为我要攻击她,吓得抱了头惨叫。我已经卸下背包撞门走了。 整个寒假,东方寒都没有与我联系,尤其可恶的是,我大年初一给他家电话,居然也没人。我开始还有点担心阿姨,后来就变成恼火阿寒了。再怎么着,也不能不跟我汇报情况啊。我现在就要去医院兴师问罪! 不过在楼梯口就被截住了。花儿塞给我一摞红红白白的单子:“正好,都是给你的通知。” 春季校运会的宣传规划、校电视台优秀记者竞选、东大艺术协会本学期校内外演出安排、寝室文化节预热筹划、学生干部思想学习、世界大学生形象大使选拔赛通知、东大和东师大优秀学生座谈、中国电视台“世纪新一代”节目现场录制…… 有的节目可以自选,有的任务则是必须马上做的。我就这样握着一把通知单进入了生机勃勃的新学期,东方寒自然就被丢到后脑勺去了,偶尔想起,也不过是念一下东方阿姨的病情。 再一次想起东方,是一个星期以后,如晦来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图书代购还没有开张。我支支吾吾的:“好像是他家里有人病了,你没碰到过他?他没跟你说什么?” 再一次想起东方,是三个星期以后,小板凳跑来找我,能不能借山间的小木屋给她开生日宴会。我从山上下来时,心里大骂:“好啊,这个臭小子,没事的时候尽在我眼前晃荡,现在用得着他了偏又没影了,看我下一次见了不擂死你。” 再一次想起东方,是几个月以后,初夏的一天晚上。三四天前,小李给我电话,说燕哥哥邀请我去吃饭,原因是他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我就不惊不乍、无痛无痒地赴鸿门宴去了。 不愧是申申如君,还是很有品的,对我礼貌周全,介绍我是“小学妹”,那个香港籍的女朋友马上拉着我的手夸张地惊呼“pretty”。我就没那么善良了,夸她漂亮的时候说得阴阳怪气的。她确实很漂亮、很有档次,我的意思是,她的脂粉、口红和眼影确实很漂亮、很有档次,至于下面的脸,实在是没看到,恕我不便评价。虽然英语单词多了点,英式发音也太标准了些,但是从我能听懂的那部分判断,她的举止谈吐修养还是极好的。我不想贬损任何人,只是清楚地意识到,我和面前这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真的不是一路人。 这顿饭还没在我胃里消化,这件事已经被我脑子过滤掉了,几天后突然想起来,只是觉得可笑,居然一点依依的留恋和痛惜都没有。我回忆那天的事,连带以前和燕申如的交往,包括最后一次我痛骂他,是因为阿寒。思绪就此拐了弯,想起东方来,想起跟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想起他对我的种种放纵和宽容,想起他幽幽的黑亮眸子,深深深深地闪着寒光,还有唇边嘴角嘲讽般的似笑非笑。 想着想着就惊疑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们小半年不联系也是有的,但那是我不联系他,他找不到我是正常,可他是不动的、不变的,我要找他永远不会落空。我找不到他,从7岁我们开始交往起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莫非阿姨的病情有变化? 第二天我就在医院里证实了头天晚上的预感。 “初一开始几天都是我值班,死亡证明就是我开的。她去得很快,也很平静。她儿子送走的,后来就不知道了。”到底是见惯了生死的人。说的人波澜不惊,听的人山崩地裂。 原来如此!我掉头就跑,飞奔去他们家。 铁门锁着,上面留了一个电话,打过去居然是房产中介公司,客气而官样:“小姐您有兴趣买房吗?房子是本公司收购的,付的现金。时间是两个月前。房主?他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也不能提供给私人,这是起码的商业道德,请您谅解。” 我再杀回来找小木屋的房东。“退租了。好像……就是正月十五那天,大概是生意做亏了吧,很~~心灰意冷的样子,我还劝了他两句。……我哪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消失了? 奔波了一天,我从山上恍恍惚惚地下来,坐在临鹤湖边看水。水里的人影儿一副痴痴迷迷、摸不着头脑的傻样子,看着就让人恶心,我丢一块石头,把人影儿打碎了。 他消失了。东方寒消失了。我一遍遍的这样告诉自己,却怎么也不明白“消失”是什么意思。东方阿姨去世了,然后东方寒就失踪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阿姨去世虽然突然,还算在情理中,毕竟已经是胃癌晚期。可是阿寒消失了是怎么回事?他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这、这怎么可能?我的世界怎么可能没有他存在?我发脾气的时候、倒霉的时候、想骂人的时候、有麻烦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想找个人说话的时候……东方寒,这个混帐王八蛋,他怎么可以不在!? 我突然就暴怒起来,这个混蛋!就算阿姨去世让他痛苦,也不该无声无息地消失啊,他眼里心里还有没有我?我为了维护他可以跟燕申如闹掰,他有事了却无视我的存在,悄无声息地玩失踪,他怎么可以!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背叛我,敢离我而去。我跳起来,东方寒,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揪回来,就地正法!以效儆尤! ………… 狼狗狂吠中,粗俗不堪的女人汲了拖鞋出来,吊着眼睛打量人:“你看起来还像个正经女孩子家嘛,也找黑皮?他在楼上,你自己去吧,我跟他爸结婚后他就没跟我说过话。” 黑皮的马子大大方方的,衬托得王远冰局促不安,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黑皮还是老样子,见了远冰马上松开了他的女朋友,掐了烟、收了酒瓶,神情端庄地请坐、奉茶、上水果。正襟危坐,说话还带普通话腔调。 “鬈毛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头一年还写过信,也是你转的呀。后来就再没来过消息了。这小子不够意气。……刺头?不要找了,他在号子里过的年,下个月出来。……乌龙好象带着阿媚去南方发展了吧,你不知道这两年严打可厉害了,还就只有我和鬈毛英明,乘早脱身了,我现在……喂,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吃个便饭再……” ………… “卖花的大妹子?当然认得,那时侯她挺着大肚子来这里,还是我给她喂的粥、找的房子呢。这么多年真不容易。唉,她家孩子还不争气,在外头打架。我想想……她是去年重阳后走的,去东市她娘家了,好象是说不回了。她死了?没听说啊?也再没人回来过啊,唉,我就说她家孩子不争气嘛,造孽啊。……花园年前就租给菜农了,现在这里的地很值钱了。” ………… “你找我们家阿媚?稀奇了,还真没有女的来找过她。——不知道,早多少年就不知道她死哪里去了。” ………… 孩童时代崇拜的人和物,每每有长久地影响。因为父母从小的“强化教育”,在小云的心里,冰姐姐始终有着几乎崇高的地位,是她须仰视才见的。所以,当冰姐姐给她电话时,虽然已经到了高三最后的关键时刻,她还是抽空去了,还喜不乐兹的。 “冰姐姐,你怎么学期中间跑回来了?大学真的好轻松好自由啊。……阿妹还是阿媚?刺头?都没听说过啊,住在我们旁边吗?……那个卖花的老女人?好小的时候见过,我们还跟她儿子打过仗吧?不记得了。……快乐门?这个倒听说过,不过整个云衣巷现在都拆迁了,要建步行街。……郊区中学去年并到西城职业中专去了。” 坐在火车上,四周鼾声如雷。我靠窗坐着,行同僵尸。一天两夜,逃票蹭车,往返三千里,粒米未进,者人不见。一切都发生得莫名其妙。仅仅因为一个人的缺失,整个世界竟然能变得如此荒诞、怪异,不可理喻。 我突然觉得奇怪,我拼了命的这样满世界找东方寒,究竟要干什么?从临鹤湖畔直接冲去火车站时,我满脑子只想着要找到他,当面把他臭骂一顿,从此割席、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就为了骂一通人,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吗? 我在干什么?我是不是疯了?我为什么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他? 下了火车,我又回到了临鹤湖畔。居然不累、不饿、不神经错乱,目光炯炯地再去找房东:“你房子不是还空着吗?让我去看一下,就看一下。求你了。” 小木屋和梅树像是凝固的,还是去年腊月我走时的样子,但是门一开,我就魂飞魄散。书架和书没了、床上的被子没了、桌上的脸盆、暖壶、饭盒都没了,空得人心发慌。一切都昭示着人去楼空、人去楼空了无痕! 他是真的消失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一口气上不来。从7岁开始,十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他在我生活中招之即来、呼之即去,习惯我需要的时候有他的出现,习惯到视而不见、浑然不觉的程度,我习惯他如同习惯空气。可是现在,他消失了? 佛曾问比丘:你穿衣服时,注意的是什么?比丘说:衣服是否合适。佛问:你没有注意你穿衣服的手吗?比丘很吃惊:手吗?没有!我为什么要注意我的手呢?佛告诉比丘:衣服在你身外,手属于你自己,你却注意衣服而不是手。人是多么的愚蠢啊,对于非我的东西起“我所执”,对于切身的东西反而不起染爱,无动于衷…… 手吗?我为什么要注意我的手呢?可是现在,手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把双手慢慢地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这双手,我用它干了多少事情,却从来没有这样观察过它,从来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我把手握成拳藏到腋下。现在,手不见了,手没有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手,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可是现在他消失了。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一口气上不来。 不,我逼自己想,一定有什么东西错了,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小木屋不会是这样的,手也不会不见的。我把手拿出来,仔细端详,又摸摸自己的脸,摸摸自己的脖子,摸摸自己的胳膊,让每一寸肌肤都来证明手的存在。 手不会不见的。 我在小屋里幽灵般地绕,失魂落魄。我注意到床头的地上留着一堆烟蒂,是山一样巨大的一堆,最上面还倒插着大半根烟,他一定是还没等最后一支烟抽完,就作出了决定。决定?我狂乱的心开始沉静下来,一点点地恢复思考能力:他的妈妈去世了,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深受打击,所以不得不暂时离开这座城市安抚自己。因为打击太大太沉重,他想不起来知会我。可是这里有他的生意,他还说过开了春要开一家书店,所以他散心过后还会回来的。这就是他的决定! 对了,情况就是这样。我是糨糊迷了心,居然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他会回来的!我只要在这里等着就行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对了,还要好好收拾收拾,如果哪一天他长途劳顿后突然回来,一定需要好好休息,这么乱可不行、不行……我又能呼吸了。 “小姑娘、小姑娘、喂!” “阿寒你回来了?”我喃喃,唇焦舌烂,撕裂地痛。 “你是不是病了?”我耳鸣得厉害、头也痛得厉害,但是神智非常清楚,听到房东在埋怨“你说就借一下钥匙,结果一来就是大半天。一个女孩子这样开着门在光床板上睡觉,出了事怎么办?亏得我上来看看。” 我全身无力,躺着动弹不得,却高高兴兴地笑道:“你别生气,这房子我继续租。麻烦你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后面的一段时间,我每天开开心心的收拾房间,想象他回来时的情景,我应该先安慰他的丧母之痛,还是抱怨他不打招呼就独自离开?要不要发一点脾气?要不要假装不理他,给他留个教训?要不要掩饰我见到他时的欣喜若狂?还有我们以后的相处,我是跟以前 (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10 部分阅读 脾气?要不要假装不理他,给他留个教训?要不要掩饰我见到他时的欣喜若狂?还有我们以后的相处,我是跟以前一样刁蛮霸道,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还是要变得温柔一点,给他一些惊喜?他会喜欢哪一种? 每天钩织的情形都不同,或喜或悲、或娇或嗔、或怨或恋,这成了我的游戏、我的精神寄托。但是,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三周,一月、两月、三月,岁月冷漠而稳当地流逝,想象一天天累积,也一天天枯竭,我的心也一点点清白,一点点冷。 有些事实是必须要承认的。我必须承认,他是不会再回来了,我还必须承认—— 原来,我是爱他的。 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明白,要直到他离开之后?我们曾经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我曾经几度“恋爱”,却不能知道,自己心最深处的人究竟是谁。燕申如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知道时,已太晚。我何以愚钝至此! 为什么当我已然明白,竟然不能有一次机会,让我见到他、告诉他、重新把握他?我至少要他知道我的情意、我的想法。可他走得那么决绝、那么无情,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他何以狠心至此! 他抽剩下的半根烟,我还一直留着,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我默默地点燃,凝神盯着烟头发呆。燃烧后的烟头是灰白色的,象火山的灰烬,灰烬下是炽热的暗红色,幽蓝的烟雾缭绕着。我喜欢这三种颜色:灰白色是满足的死亡,发黑的红是抑郁的热情和死亡前最后的疯狂,鬼魅般的幽蓝色是恐惧和堕落。 我深深地吸一口,在他曾经吸过的烟蒂上,感觉在跟他交流。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抽烟, 记得在快乐门他不准我抽烟的情形, 记得小时侯一起编草戒指的情形, 记得他送满抱的梅花到我家里的情形, 记得我送阿媚的化妆包给他的情形, 记得的钉窗帘时,他站在我身后的情形, 记得…… 我什么都记得,只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他是我生命最深处的那个人,他是我最容易忽视又最不能缺少的那个人。别的一切都是我的衣服,他是我的手。可是人间事无从论,世道竟如此荒谬:如果他不离开,我不会知道自己的心,而他一旦离开,将再不回来。我想起一句流传很广的话:死亡如同考试后宣布答案――恍然大悟,为时晚矣!我的爱也一样。爱之花竟然开在死亡的灵前,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明了自己的爱?现在,除了无望地等待,除了痛彻心肺的回忆,我还能做什么? 我开始不可遏止地回忆过去,沉溺于那些美好的、永不消逝的时光,整整一个学期不能自拔。我像个垂死的人,只有靠拚命的回忆过日子。我开始记下回忆中的点滴,夜复一夜。因为过去再也不会改变,过去就是永远。可是已经成为过去的永远,又是什么意思? 第九章 村庄儿女各当家 1、从此欢笑浪荡子 “为什么要请宵夜?阿花在谈恋爱吗?”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这里有个应该被天打雷劈的人漏网了!——冰儿,你最近磕药了,还是长脑瘤了?真的有点不正常耶!人家在一起都好久了,你居然不知道?那我跟牛博的事你知道不?” 冰皮笑肉不笑地:“瞧你瞧你,怎么那么不经蒙呢?一点学姐的成熟风范都没有。我小老婆的事,我能不知道吗?开个玩笑而已嘛。”依稀想起前一阵曾听小板凳鄙夷过阿花这一对:男的不像男的,女的不像女的。 草马上就信了:“我就说嘛,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俩还是你成全的呢。哎呀着火了!你什么时候添的这抽烟的毛病?” 冰斜了嘴只是鬼笑:“有年头了!我小学时就抽上了你不知道?” 因为冰的原因,申申如君介绍阿花作法律实习。在全球经贸公司的元旦晚会上,阿花意外地认识了同为东大学生的阿哨,当初还以为他也是实习的,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公司亚洲区市场负责人的独生子。 阿哨自小受多了宠爱,优越感强,不免乖张傲气,气度不俗,而且因为从小是把奔驰车的遥控钥匙当玩具的,所以很是轻财傲物,这就很投花的脾气。另一方面,阿哨父母都忙于商务,他的成长其实寂寞而封闭,保护太多而少亲情,加之本性温和,骨子里便多少有点怯弱胆小,故而很是欣赏阿花女张飞式的豪气和独立气概。如此两性相吸、两情相悦,渐渐地越走越近,成就了一对互补恋情。 冰儿知此因缘后,自得地自称“冰人”,阿草则叫她月老,是诚心要把她叫老的意思。 所谓阿哨请大家宵夜,意思是他负责付钱,其他的一切由花决定,花曾经很鄙夷冰儿、兼吹嘘自己道:“事事听他的还行,我们家可全是我做主!” 由花做主,人物一般会缺小板凳,地点一般会选“堕落老街”。跟“好再来”相比,堕落老街虽然也被称为“销金库”,不过总的来说东西还是劣质却便宜,比较合适学生。 东市的高校当中,爱在师大、玩在东大、学在理工大、吃在财大(注:这是理工大的说法,东大的版本是学在东大、睡在理工大),东大宿舍区外有一条小街“治学路”,渐渐地聚集了歌厅、酒吧、小饭馆、流动摊点、精品屋、杂货店、台球室等,被学生约定俗成地称为“堕落街”,后来学校规划管理,另辟了一条商业街,竖了“求知路”的路牌,学生却只知道“堕落新街”。“堕落街”就堕落成“堕落老街”了。比较而言,新生爱去“求知路”添置日用品,是积极锐进的意思,高年级学生则更青睐老街,是旧情难忘的意思。 仲夏夜的堕落街格外病态地繁华,像沦陷期间的上海。女生走在其中,根据各自的姿色和偏好,可以把自己想象成蓝苹、周璇或张爱玲,男的就是赵丹、胡兰成或沈钧儒。 堕落老街里的酒吧里的包间里的电视里,一对痴男怨女正在“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望的时间太久了,冰还以为是电视机出问题了,狠拍了两下,正好把女主角的泪给拍下来了,大家狂笑不已。冰惊呼道:“有没有搞错,一个镜头拉这么长时间?” 花不耐烦地骂:“就是,有这个时间,孩子都生了,傻站着对什么眼!” 草最近正好迷上了韩剧,正看得泪如滂沱,纸巾堆了一桌。对冰花两人的冷嘲热讽极其不满,用塞了的鼻音瓮瓮地抗议:“不看就闭嘴,滚一边去!你们懂什么,这个女孩子家里很穷,男孩子是富家子,她们……” “相爱了,可是男孩子家里反对……”阿哨接过话头。 草兴奋了:“是啊是啊,你看过了?” “这还用看?用白痴的脚指头也能想到。”正巧这一集放完了,哨就在哭丧般的主题歌背景下放开了侃侃而谈:“我告你们,爱情泡沫剧是有规律可循的,” 他掰着指头数,“第一,如果音乐响起来,或者有特别美丽的自然风景,后面就是做爱,第二,约会迟到的那个人是主动者,第三,打对方耳光或泼对方水的那个人是失败者,反之,被打被泼却不反击的是胜利者,第四,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胜利者……” 他说的时候,阿花一直专注地看着他,这时候,阿哨停了下来,回看她。两个人对视了大约三秒钟,同时说:“对不起。”大家已经笑起来,花哨又不约而同地端起水杯递给对方,花正色道:“请尽管泼向我吧,我不怪你。” 他俩的默契融洽得让人嫉妒。 草还在关心她的垃圾韩剧,要跟阿哨作学术交流:“你还真的蛮有研究的。还有啊,你发现没有,其实所谓爱情悲剧,左不过四种模式: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你不爱我;我们相爱,但是不能在一起;我们不相爱,却被迫在一起。” 冰严肃地盯牢了草:“慢点说,你跟阿哨,到底是哪一种关系?” “要死啊你!”草红了脸,“不跟你们贫嘴了啦,一群浪荡女人!” 花倒在沙发里抽筋:“妞儿,三个才算一群耶!” 草不理睬她,是因为广告已经结束,音乐响起来,新的一集又开始了。 冰无聊地东张西望:“牛博呢?怎么不见了?” “给他老婆买面纸巾去了。真的哦,去了有老半天了。” 电视放了大半集,牛博才回来,这时冰和花的衣袖都已经湿了,要是他的纸巾再不来,草下一步就只能动用自己的衣袖擦鼻涕擦泪了。 牛博自知罪过,很迂回地解释说,怪只怪纸巾在小超市里卖,小超市的旁边是小书店,小书店里正在搞小沙龙,一个不知何方神圣的老先知正在演讲,牛博从旁边过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半句:“你们是迷失的一代……”好奇心起,就被勾引过去听了半场。 “什么意思?”冰问。 “他说,我们这一代是物质的一代,没受过穷苦,但精神上被窒息到迷惘,往往没有理想,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的是什么。” “胡说,”难得草还忙里偷闲地关注爱情泡沫之外的世界,率尔斥道,“怎么不知道了?任是谁都知道,我们要——钱,钱途重于一切。” 哨附和道:“是啊,只有钱是个好东西,名气、学业、才华、智慧、地位、职务,都要换成钱,才是真的。人生一世,就是要好好挣钱,好好花钱。做个穷人活在世上真的没什么意思。” 牛博笑,意思非常不明确地感慨:“代沟啊代沟!” 花看看冰,冰也看看花,两人都不说话。最后冰大笑道:“各位歇歇吧,太远的问题姐姐我管不过来,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时间也是要钱来买了,我们要滚蛋了。” 果然,酒吧老板已经拿着帐单和卡通小钟上楼来了。 一夜欢笑,尽兴而归,一干人出了堕落街还没脱堕落习性,在校园里横着走,走得跌跌撞撞的。草突然兴奋地抠着冰的胳膊猛晃:“那边,那边。”声音之大,把冰很是吓了一跳。冰不满地吼:“你装个预警机制好不好,老这样没来由的一惊一乍,治疗突发心脏病要很多钱的!”骂完了才转过脸去看。 至于吗?不就是那边走过来了如晦,背着个巨型乌龟包,他是那种能背了水和干粮在图书馆或实验室一抗战就是一天的狂人。 冰站住了,懒洋洋地跟他打招呼:“下自习了?我刚要去教室加班,正好接你的班。” 她本来不过是戏言,如晦却当了真,又自肆谙熟,当了众人的面便道:“现在上什么自习?你不该这么熬夜的。” 如晦的一大糗本事是,明明是玩笑或嗔怪,说出来的效果却等同于领导公开训话。果然是忠言逆耳,再说冰也远没到“六十耳顺”的境界,马上立了眉:“喂,你管我!?你以为你谁啊?” 斥完了拖着女伴就走,把如晦很窘地干晾着。 阿哨忍不住过去拍拍他的肩,指点迷津:“你这样追女孩子没戏,要有点技巧。现在女的都野,要欲擒故纵。比如我,尽管惯着她,脾气惯臭了,谁也不敢要她,最后只好乖乖地回到我身边来,到时候想甩都甩不掉。还有啊,你这么做的时候,一定要义无反顾,不要怕别人说你有异性没人性。没关系嘛,是异性没人性,罪不在你。别人总会理解的。——怎么,你不信啊?” 如晦半张了嘴,伸着一个指头说不出话来,牛博在一旁插嘴:“他不是不信,是你马上就要实践给他看了。”阿哨这才知道“猛回头”,阿花在他身后,笑得那个邪恶和阴惨惨啊。 阿花滥施私刑的时候,冰和草居然在旁煽风点火兼教唆,这是校园黑势力的团伙犯罪! 冰一进门就呆了,阿草正伏在桌上哭得一塌糊涂。冰过去扶起她的下巴,看到那张脸真叫一片狼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她要真是图书馆草地里的一棵草,估计已经被绿化员工拔了。 “怎么了?”冰惊问不停。 阿草抱住她的腰,头埋在她身上,哭得更响了,是长歌当哭的那种,嘹亮、高昂,余音袅袅。 一袋烟工夫,阿草才止住,可怜巴巴的抬起头:“他变心了。” “牛博,怎么可能?”秋天就是多事之“秋”,看来草的命就跟秋气相克,上一次的爱情是这样,这一次又是这样。 当然,冰在震惊之余,还是发现了阿草的脸已经清爽干净多了,刚才的眼泪鼻涕都不见了。心里暗暗为自己新上身的时尚运动套装默哀了三秒钟。 “草,你嚎够了没有?”原来花也在房里,从垂着的床帘里探出半张脸,很是不耐烦:“同学!我并不是没良心,实在是你太烦人。我都跟你说半小时了,又不是说的西班牙语。你好歹搞清楚状况,再失恋也不迟。——冰你别理她,你现在说什么都是说的外语,她听不懂的。” 冰半天才明白前因后果。牛博白长了那么大个块头,一共也没几个运动细胞,从来引体不向上、俯卧不能撑、发球不过界、掷铁饼砸脚背的。两天前突然不能正确认识自己,居然私自去踢了一场球,结果半场下来就扭伤了脚踝,当时没在意,晚饭后就肿成了面包,下不了床。就这样暂时成了残疾人。 这样的大好机会,草当然要假装贤妻良母啦,所以餐餐送饭过去,跟探监一样准时。刚才,准确的说是一小时前,草照常去探监,半路上接到牛博的一个短信:“今天不要过来了,我”,显见得没打完就胡乱发了。草只当他是开玩笑,毫无思想准备地继续深入,结果很不幸地看到一个穿红著绿的背影,坐在床头给牛博喂东西吃! 花唾弃她:“还真看不出牛博是这种人。不过你也有点出息好不好,你看你老公冰儿,人家还是跟申申如君演对手戏呢,她失恋时有什么事?没事!吃嘛嘛香,睡得跟木乃伊似的。”结果招致还没睡着的木乃伊的抗议,“喂!” “这怎么能比?甩和被甩当然不一样,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草居然自暴自弃至此,阿花夫复何言? 有了失恋做借口,草更加倍发挥特别能吃东西、特别能睡觉的大学精神,愣是两天没下床。冰私下里不明白,说真是邪了门了,草上一次失恋导致减肥,这一次失恋却发胖了。花的理解是,吃东西是可以撑死人的,所以她这是慢性自杀。 “这样自杀是够慢的。”冰沉思道,“柏拉图自杀了80来年才成功。” 草充耳不闻,闷声不响地坚持“自杀”,直到傍晚电话铃响。 多年以后,草的“失恋”仍然是701超级经典的保留笑话,后来发展为一句新的歇后语:“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背影”,有很长一段时间,草的语言过敏症严重,只要听到“婆婆”或“背影”二字就追着别人打。 最委屈的还是牛博。“我妈是突然来的,我事先也不知道啊。我还怕你没有思想准备,特意提醒了你不要过来嘛。” 只是,千年文明古国的中华还真是很难找这么可爱得成精怪的俏丽婆婆。 当然,过敏也好,委屈也罢,小两口还是巨有收获的,草顺利通过了婆家的产品质量鉴定,形势一片大好,前途一片光明。为此,草和牛博在堕落老街大宴宾客,接着花哨回礼,前程茫茫心慌慌的莘莘学子们,就这样在堕落老街偷得浮生夜夜闲,暮去朝来颜色故。 2、几生修得到梅花 等轮到冰儿做东时,已经到了光棍节。草道:“这倒合适了,光棍在光棍节请所有的非光棍。”小板凳抗议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也是光棍啊。” 冰冲她挥挥手:“你就别搅和了,都改名叫sorry了,还来光协趟什么混水?” 几天前小板凳跟冰儿说到过自己的一个轻松愉快的邂逅。她去中国银行兑外币,本来炎黄子孙就是团结嘛,大家前胸贴后背的亲密接触如一家,可柜台里的工作人员突然发神经,道:“后面的退到一米线外面去。” 小板凳应声而动,没退的那只脚被前面的人踩了,退的那只脚又踩了后面的人。小板凳回头一看,是个栗色头发、蓝黑色眼睛的老外。 小板凳窘得直念“sorry、sorry。”洋鬼子微笑着摇头,表示无所谓,还自我介绍:“IamFrank。”小板凳还在说“Iamsorry”,Frank。眉头一扬,开玩笑问:“Yournameissorry?”小板凳这才笑起来:“No;ofcourse。” 冰根据小板凳叙述时的迷醉表情判断,这事没完,所以此时将她踢出光棍协会,虽然“查无实据”,却也是“事出有因”。事实证明她是对的,一个月后,今冬的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小板凳就请入赘席了。 不过,就算少了小板凳一个,校园里的光棍还是太多,堕落街和“好再来”本来就客满,加上花要听一个学术报告,大家照顾她的活动定的约会时间,自然就订不到座了。一干人坐在操场边上,一时百无聊赖。 “都怪你吧,就为了等你一个。”哨抱怨她,“什么演讲、报告,就是一个傻子在台上说话,说话谁不会?偏偏还有一群傻子在下面听。” 花怒道:“就你不思进取、胸无大志!今天玩DV,明儿又想考驾照,一点正事不干。” “这叫享受生活懂不懂?这就是最大的正事。都像你这样累不累啊?一点情趣都没有。”哨不以为然,继续摆弄他的摄像机。他准备拍一个规模宏大的“活在东大”系列片,今天是其中的“东市大学的香艳生活之节日篇”当中的光棍节。 花余怒未消地遮住他的镜头:“现在是精英社会耶,你不竞争凭什么立足?你这能当饭吃?” 哨护着他的机器:“我不靠这个吃饭!我乐意怎么了?你别活得这么紧张好不好,你打小吃火药长大的?神经病!战斗狂!” 花发点脾气、挑衅阿哨是没关系的,反正是经常的事情,但大家眼看哨有点发急了,就必须及时救火了,忙打圆场。冰骂道:“俩人还来劲了!有本事现在就拆了,再回头各自当光棍去。” 花瞪了牛眼就回:“拆就拆,谁怕谁了?我就是女光棍,怎么着?” 冰慢条斯理得笑:“不怎么着,就是今儿我俩分着买单。草说了,今天是光棍请非光棍。”人穷志短啊,没钱的那个女人立马熄火了。 大家都有点闷,无所用心地左顾右盼。阿哨瞥一眼花,继续拍他的片子。 镜头里,群魔正在操场当中乱舞,周围四散着各色塑料桶,蜡烛在桶子里发出光来,产生了奇怪的浪漫效果。几个长头发的吉他手头动尾巴摇地嚎,其他的人蹦蹦跳跳地跟着吼:“我是光棍、我是光棍,可耻的光棍。我在沉沦、我在沉沦,绝望地沉沦……” 花斜着冷眼看他们,突然按照他们的节奏大喊道:“你们在叫春,你们在叫春,无聊的叫春!”操场那边居然有人搭腔,阴阳怪气地高声念白:“姐~姐~你错了——”接着唱:“我也有自尊、我也有自尊,最后的自尊,还想要子孙、还想要子孙,很多的子孙。” 操场两头都大笑不已,哨忙着切换镜头,花哨的不快就此掩饰过去了,但笑过之后,现场还是有点冷。 阿草说:“听说现在规定在校学生也可以结婚了。” 谁都不答腔,没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阿草又说:“我要结婚了。” 还是没人答腔,因为都被惊人消息噎着了,没噎住的想说话,又被呛住了,一片剧烈咳嗽声。 阿花最早缓过气来,脱口而问:“跟谁啊?”问过了才发现牛博在拼命冲她翻白眼。 牛博翻完白眼,盯着阿草小心翼翼问:“是跟我没错吧。”最近阿B又跟701稀稀拉拉地联系了,还是那么擅弄风情,还是那么撩人。情况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阿草不干了:“喂,我说你怎么回事啊你,昨儿晚上不是你说的吗?你从小到大就没做过开天辟地、改天换日的事情,这回终于有机会当弄潮儿了,引领时代之新风,开启历史之先机。”到底是牛博,能把男女两个人的情欲之事上升到如此高度。“闹半天,敢情你是说着玩的?!” “不是不是。”牛博且惊且喜,且惧且忧。一时间脸上风雨变幻、阴晴不定。“第一,我是说你毕业以后,第二,昨天跟你说你没反应啊,怎么现在……” “女孩子哪有一求婚就答应的,事关尊严和婚后地位耶。”阿草洋洋得意,“我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也是没干过什么大事的人,也想当那么一回弄潮儿,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事业,需要合作精神才能完成,你跟不跟我搭伙干?你不干我找别人了。” 大家都无限同情的看着牛博,阿草那口气,即使不是抢婚,也是逼婚了。“女心伤悲,迨及公子同归”,现在时代进步了,应该说“公子伤悲,迨及蛮女同归”。 “我干我干。”这憨公子还执迷不悟,自蹈绝地、自掘坟墓。 “嗷!”“哇!”“啊!”“耶!”高潮到这一刻才掀起,701就有本事在光棍节里闹洞房。 “怎么可能是阿B?”草居然也会分析,“那种厉害角色,我哪里降服得了?我的脑容量有限嘛,还是找个差不多的人安分过日子是正经。牛博那么笨,哪个女人会捡他?所以最安全了。” 小板凳同意草的选择:“女人就该嫁给爱自己的人,强过追着自己爱的人,自贬身价。” 草恬不知耻地高声反对:“不是的,我爱的人也爱我,我们是完美组合,彼此相爱。” 大家都夸张地大声呕吐。冰也跟着闹,心脏却突遭电击:我爱的人可曾爱过我?“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连普通朋友间的一声道别都免了,这在“他”是小小的失礼,在她则是明显的暗示。她又能从哪里找借口来骗自己?按照小板凳的界定,自作多情已属冤大头,人去楼空后的自作多情,更是冤哉枉矣。这样想着,在一片欢闹中,冰的笑声就越来越大了。 生日在女生宿舍永远是头等大事,女生宿舍中701尤甚,701中远冰尤甚。 冰自己生活简单,开支不大,但偶尔兴起,不是花钱如流水,而是如洪水。阿花曾总结说,草愿意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吃上,小板凳花在衣服上,冰花在朋友身上,哨花在玩上,她自己则根本不花钱,有朝一日有钱了,要为家人和家乡花。 豪财招豪情,所以冰狐朋狗友多,生日尤其热闹:大一时,由草策划主谋,小板凳赞助,曾给她过了个充满惊喜的生日。当时冰正跟东方寒在西城餐厅等点菜,突然被火急火燎地召回宿舍。蜡烛闪烁,照映着蛋糕上她的名字。花和草因为赠衣导致的外交摩擦和关系冻结,也在那一夜冰释。第二年,申申如君出差在外,从机场直接赶来参加,极大地提升了聚会的热闹和浪漫程度,几乎改变了聚会的性质,钟情的梅花在一夜之间开放,见证了小木屋的一夜狂欢。 现在,是大学的第三个冬天,第三个生日,还是“他”走后的第一个生日,她生病住院后的第一个生日。无论是为了怀念还是忘却,她都要不惜血本导演一场最后的疯狂。因为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她挺得过最初想“自绝于人间”的日子,随后的岁月也可以用放浪形骸来麻痹自己,可是无论多么隐忍、多么逞强、多么打落牙和血吞,她知道自己独自一人是无力承受这个日子的,她也不想独自面对她和“他”共同的生日。她要用厚厚的糖衣裹这苦涩的日子,囫囵地吞。 所以一早就出去采购,第一趟是吃的,大包小包的藏在被窝里,第二趟是欢乐物质:彩带、整蛊玩具、蜡烛、CD、鲜花。蛋糕她是从来不买的,总有人带来。 回来时数码相机已经充好电了。窗外开始飘雪,气氛很好。万事具备,冰开始跃跃欲试地打电话,要招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老公,我好紧张啊,牛博今晚去我家亮相耶!你说他穿V领白毛衣是不是会显胖?……今晚不回了,学校要是有什么事帮我担着点。Bye-bye。”临到挂电话,草才想起问一句,“对了,打电话有事吗?”冰当然说“没事。” “拜托你能不能别装神弄鬼?花姐姐我心脏不好。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距离交报研材料的最后期限还有13天,是很不吉利的日子。……他呀,好像是看车展、试驾车去了。” “谢谢你还关心我,不过今天又被锯了。我一份全奖一份半奖啊,说不准还真的就浪费了。” 还有别的很多很多电话,摘要是这样的: “我在图书馆赶作业,好多都标了‘本文已用,请抄别的’,好麻烦啊……” “正要去上自习,考研真是不人道……” “还能干嘛,准备实习呗。” “上课要迟到了!‘寄托’强化呀……” ……等等。电话粥都煲熟了,701灯火通明里还是只坐着寿星一个,安安静静。 2、几生修得到梅花 突然铃声大作。 冰整个人都扑了过去。 如晦的声音:“王远冰,是我,高如晦。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冰百感交集,一时语塞。 “你现在在哪里?我到你那里去,行吗?” 远冰马上爽朗地大笑:“别介。我们正一起开party呢,吵死了,你就不要来添乱了。”一边说一边顺手打开电脑音箱,把声音调到很大。 “至少,我给你送蛋糕过来。” 远冰笑着大叫:“你可千万别!这儿已经有两个了,你就不要浪费了。心领心领,就这样吧,啊?bye!”不由分说挂了线。 挂了线,笑可以不要了,音乐也可以不要了。701复归灯火通明的安静。窗外,雪已转急。 我突然发现忘了买烟。东西买了一屋子,居然忘了最重要、最需要的,真可笑。 到楼下小超市要了一包最便宜的烟,突然看到了旁边放的酒。我记得“他”是从不喝酒的,也不准我喝,说我一沾酒就脸红耳赤,很难看的,还说女孩子偶尔抽烟,顶多让古板的人看得不顺眼,自己可以得到释放和舒解,可是喝酒让人迷糊,让人犯错误,而有的错是不能犯的。“他”说的对,所以我只是偶尔抽烟,不喝酒,一口都不喝。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实在是太贪图一醉了,最好是来一小瓶烈酒,二锅头或者伏尔加。不过我还有残余的理性和自知之明,买的是啤酒。不是文雅的一罐,是粗野的一瓶。店主友好地笑:“来朋友了?”我也笑:“不是。大家现在都忙,今天这么普通的日子,没有理由约人啊。” 有了烟酒作伴,感觉好多了,要是按李白的算法,到时候举杯邀月、邀雪、对影,一共就是四五个朋友,很热闹了。带着必醉的决定,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临鹤湖,登上青石阶,到了花下。花骨朵已经从雪中冒出来了,但是含着不发,很隐忍和忍辱负重的样子。 我坐下,对着小木屋。小木屋自从我退租后一直空着,就像专门用来装记忆的木盒子。当然,我不是愚蠢的潘多拉,不会无端地打开盒子,我只是来喝酒的。喝酒也不是要似傻如狂地无故寻愁觅恨,而是醉里要贪欢笑。其实我自己是不喝酒的,只是为天底下所有今天出生的生灵喝一口。 酒迅速地燃烧了我全身皮肤的正常颜色,酒劲所在,整个人处于一种美妙的飘忽状态,完全没有理由的快乐着,果然是“要愁那得功夫”。 这时就听到了幻音:“你别这样。”我又来一口。 “王远冰!”一抬头,白雪飘飘中,高如晦的幻觉也出现了。我又来一口。 直到烟和酒被劈手夺走,我才知道幻音幻觉原来都是真的。我还很清醒,伸直了手臂指天,冷静而平和:“你别烦,我就在这儿看看梅花。看看梅花怎么了?多美的花儿啊。” “你要是真的喜欢梅花,就不要在当着它的面乱来,回头会没脸见它的。” 我的心一凛,胳臂就软下来了。我还记得“他”家里的梅花,冰肌自有仙风,真乃是至清逸高洁之物,我这样烟酒浊气一醺,岂不染污了梅的灵秀?辜负了花,也辜负了送花的人。我拿过烟头来,慢慢的掐灭了,但身子发虚,脑子发木,依然痴痴的坐在雪上。 “我下楼时碰到阿草和牛博了,就知道你骗我。电话没人接,手机也不开,去女生楼看到你们宿舍熄着灯,我就估计你可能会在这儿……”见我没反应,高如晦在我面前蹲下来,轻轻问:“王远冰,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 醉眼朦胧中,如晦不再像个低能儿。我点着自己的鼻子,乜斜着他笑,如媚如泣:“我有吗?” “有,你发病就是自找的。”如晦道。 我久久地笑。是的,我有。我抽烟、翘课、补考、熬夜、频繁地发病,我立志要让自己的身体跨掉、心灵麻木、生活混乱,是因为我恨自己的蒙昧和愚蠢,我要惩罚自己。也因为我再没有爱惜自己的理由。我曾经被“他”毫无原则的宠爱和呵护,哪怕“他”作这一切是出于无心,我仍然能感觉到,自己在“他”眼里是最高贵的公主。没有“他”以后,我开始作贱自己,是因为世界上再没有人爱护我了。 “好,我有,”有酒气壮胆,我无所畏惧,醉眼朦胧地靠近他,“那关你什么事?” 如晦呃住了,吃吃道:“是……是不关我事,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他突然抓紧我的胳臂,认真说:“王远冰你听我说,我是学理科的,我是70年代的,你可能不同意我的观点,我也不懂你那么多细腻的感情。但是我知道,天地造化为了你能活一次,是费尽了心机的,它生出空气供你呼吸,生出太阳给你温暖,生出河流雨露给你喝水,生出谷物果实给你吃,天地为了生养你一场,真的是尽心费神!你怎么可以辜负天地的心?天生你,地养你,造化给你人的形体,天地给你精气灵魂,是要你爱自己,要你好好地活,活得健康、明亮,不是要你糟蹋自己、毁坏自己的。” 我被他一通长论,倒清醒了,拍着他的肩笑:“如晦兄,我们最大的代沟,也是你最致命的缺点,是你只会讲人话,忒没劲。不过像今天这样,偶尔一两句人话,还是蛮中听的。” 等我能自己扶着梅干站起来时,雪已经停了,熄灯时间也早过了。如晦引着我去研究生楼,说正好今天同房的两个人都不在。我坚持要自己走,走得像个帕金森氏综合症患者。他在后面虚张着两只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样子很好玩。 一进宿舍,首先看到的是个大蛋糕,我径直打开来看,是架钢琴的形状,上面一枝梅花压着乐符,下面是红色奶油写的祝辞。我指着自己的名字浪笑:“这么血淋淋的,好像要砍头的告示啊。” 如晦偷眼看我,沮丧地自言自语:“都是我设计的,还以为你会感动呢。” 我的心无端地一颤。倚坐在桌上,我放肆地端详着迂如晦,问:“喂,你爱我吗?” 如晦大概万料不到我有此一问,像偷糖果的小孩被逮了个正着,扭捏脸红起来,嗫嚅道:“我也不知道。”话一出口,我估计他肠子都悔青了,却又改口不得,脸顿时憋得紫黑。 (奇)我爆笑起来。并不以为忤,半天才叹口气,楞楞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干嘛对我好?” (书)“我也不知道,”如晦吃吃的,“我只是见不得你这样自虐,不愿你这样……挺让人心疼的。” 我纵情大笑:“心疼,哈哈哈,心疼……” 他开始慌不择词,但还是只会不可救药地实话实说:“我就是……就是……。你别笑,其实我也不想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活着不能倚仗别人的心疼,比如,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没有……,就是哪怕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关心你、爱你、心疼你,你也还是应该自己心疼自己,不要自贱自弃。就算全世界都舍弃你,你至少还要保证一个人爱你,就是你自己,是不是?” 我莫名地嘎然止了笑,痴痴地看他。心里慢慢回味他的话,不觉心酸起来。原来即使“他”走了,世界上也还有心疼我的人;原来即使“他”对我无心,世界上还有人对我含情;原来即使没有“他”,我也不是那么可怜的人。我突然凭空生出一丝恐惧,害怕会失去他。如果他也没有了,我能像他说的那样,自己心疼自己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来心疼我?还有谁会知道、会在意我的苦痛和哀惧?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的生命各有其命定之人。我游离于所有人的生活之外,被所有的人抛弃。我已经因为孟浪蒙昧,失去了“他”,或许现在我正在犯同样的错误,终将失去他? 不知不觉中,我就缓缓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仅仅为了证实他的真实存在,证实我此刻并不寂寞孤苦。我把他拉近,柔柔地抱住,柔柔地说:“借用一下。” “什么?”他脸上露出智商60的人常有的表情。我懒得说话,直接把头靠在借来的肩膀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冰就这样抱着如晦睡了一夜,居然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早上醒来,宿酒搅的人头痛如裂,却是彻底清醒了。如晦要给她冷敷额头,被拒绝了。远冰靠在床头,虚虚地问:“我昨天都说什么了?有没有干什么坏事?”他一概阴郁沉闷地回答:“没什么呀,连蛋糕都没吃。” 如晦笨手笨脚地切了蛋糕,俩人对坐着吃。远冰看着蛋糕上的梅花,依稀记起他昨天的只言片语。不管怎么说,他陪她渡过了她生命中最难过的一夜。她凝望了他,低声说:“如晦,谢谢你。” 他似乎很惊讶地抬头看她。凝视了片刻,如晦突然丢下蛋糕盘,抱住她的肩,猝不及防地在她唇上很轻很快地触了一下,又很快地放开了。 冰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一声脆响。俩人似乎都惊住了。她看到他的脸颊上慢慢泛起五个红印。他吻得轻,她打得重。可是打得再重,巴掌印总会消失,吻得再轻,初吻也不可再得。她似乎能听到自己体内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她知道,有些东西是只要一瞬间、就永远失去了。 她赤脚就冲了出去。 3、各得其所商与参 小板凳的全奖到底没有浪费。春夏之交,阴阳交替的季节,别的学生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四做各种战斗准备,小板凳的签证在被锯三次后,终于拿下来了。终于要如愿以偿地登上美联航空公司的波音客机,飞向她梦中的伊甸园了,小板凳在堕落老街请701到704的全体姐们搓了一顿,因为来的人生生疏疏、冷冷热热的都有,所以一顿饭吃得很夹生,气质洋化的小板凳穿了件暗花滚边盘扣的浅色旗袍,盘着高高的发髻,虽然格外漂亮,却也是夹生的。 “签证的老美也很蠢噢,”她笑,“前几次总说我有移民倾向,后来我换了这么一套衣服,跟他们讲了点古典诗词,他们就P了。”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小板凳不舍亲疏地挨个给大家敬酒,又说到美国站稳脚跟后要把妈妈接出去。说她平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妈妈过上体面的生活,好好地享清福。 然后大家又挨个得回敬小板凳,说恭喜的话、祝福的话、留念的话,语调客气合理,语言中规中矩,却到底过于程式化,有点生而冷,而且还多少有点掩不住的酸溜溜。满场里只要小板凳的欢笑是真切而嘹亮的,她的形象是高大而带着光芒的,她是东大这一届学生中的凤凰,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远冰没想到的是,小板凳走的前一天,又单独约了她。她从东市高校文艺汇演的直播现场赶回学校时,小板凳已经在“好再来”等着了。散淡地含一杯冰橙汁,见了冰懒懒地挥一下手,不像打招呼,倒像张爱玲说的“苍凉的手势”。 冰儿知道小板凳活得比较庄重,不免客气一句:“还请我双份啦?那以后我补礼就压力大了。” 小板凳有点落寞地摇摇头,没说话。跟几天前在堕落老街里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的小板凳相比,她现在是寂寥而萧瑟的。冰突然有点感伤,想到她明天就要走了,异国他乡万事未卜,而且天高地远,大家有可能从此永不再见,果然是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 “嗨,我刚才在想……”小板凳没有铺垫地破颜 (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11 部分阅读 可能从此永不再见,果然是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 “嗨,我刚才在想……”小板凳没有铺垫地破颜笑道,“你还记得我们刚入校的时候,我和花吵架,当面锣鼓地对骂,好直接啊。想想以后,就是要再找个人这样明明白白的吵架都不能了。早知如此,当时真该吵得再凶一点,干脆打一架才好。” 大概是嫌橙汁不过瘾,她又要了杯扎啤。冰喝她的榨猕猴桃汁,笑道:“是啊,还说是年轻了一回,居然连打架都没有过,好遗憾!不过你该想,年前还在这里吃入赘席,现在就要跟阿福一起爬自由女神了,多好!” “阿福?”小板凳怪怪地一笑,“他真的挺可爱的,单纯、真诚、直率、温柔、幽默,就是没钱。其实我还真的不在乎他的钱,我如果不是中国人,我们……不过我们其实早就吹了。” 阿福是因为喜欢中国才学汉语、来大陆的,他也喜欢中国的女孩小板凳,可是小板凳并不假装喜欢中国,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个落后的文明古国的不满甚至痛恨,对此他无法理解。小板凳跟第一个男朋友是因为所学语种不一样,以后注定不能去同一个国家而分手的,他也不理解,甚至觉得小板凳不够坦诚:“如果你们因为不相爱而分开,你不必找任何借口,如果你们真的相爱,怎么可能因为这样奇怪的原因放弃彼此?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是人生最大的事情。” 小板凳灌一口酒,苦笑道:“他对世界的理解在我看来像个弱智儿童。我看他就像……” 冰儿顺口接过话头:“像风雪中的野狗透过玻璃看吃肉的家狗,又羡慕又鄙夷。” 小板凳被逗得扑哧一笑:“你就不能说文雅一点吗,比如野外的树看温室里的花什么的。不过你比喻蛮像的。我眼红,也不服气。论才华能力,我都比他们强,真要抢一块骨头时,家狗哪是野狗的对手?何况我还这么努力。可我努力得来的东西,他们生来就有了,凭什么?凭一块玻璃?” “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冰捏一个鸡爪子,半天不啃一口,笑道,“你要这么比,我还跟你比呢。你有什么了不起?怎么你是本地人,我就不能留在东市?” 小板凳大笑起来:“你要说到这个才有趣呢。有多少人拼死拼活就为了捞一个东市户口,所以我赚大了。不过我这个户口跟草的又不一样,你们外人不知道,我们彼此却心知肚明Qī。shū。ωǎng。。其实我是郊区的,算农业户口,读小学的时候城市扩建征地,明县成了明区。我家搞农家乐、民俗区旅游,作老外的生意多,也算发了财,就在市区买房过户,冒充地道的东市人,说一口你们都不懂的东市话。其实我到今天还有郊区口音,就一点点,但草能听出来。你没注意到我和草在一起是说普通话吗?就是这个道理。人都有三六九等,阿草家也就一普通市民,我们新东市人骨子里其实看不起他们的好吃懒做,可他们自认为是正宗市区人,又看不起我们外来户。很好玩吧?” 所以她发誓要做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体面人,让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家狗们”匍匐在她脚下,她却连眼皮都不抬。她要把所有比她更骄傲的人都比下去,让他们无地自容。她要让所有的金凤凰在她面前黯然失色,统统变成乌鸦麻雀。 “其实没必要,做自己就好,人比人会气死人的。”冰没料到小板凳会跟她交心,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有口无心地泛泛劝。 小板凳冷笑:“冰,你说这话,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是,你会认为我太比着别人活,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活得不够洒脱。可我能不在乎吗?”她的眼神开始迷蒙飘忽,“我到死也记得,六岁时我妈第一次带我进东市,吃麦当劳。我要上厕所,我知道城里人上厕所跟乡下不一样,完了还要用水冲,就特别注意这个,一进去就找开关,可是死也找不到,我好久以后才知道有自动冲便这回事,当时我就不敢方便了。……那天我是憋了一肚子的屎吃的炸鸡你知道吗!?” 冰儿见一向考究淑女的小板凳说粗话,知道她是醉了,软语慰道:“你别这样,也许是你想多了呢?其实现在这年头,大家都各活各的,互不相干。” “不相干?哈!”小板凳正喝酒,把杯子重重一跺,发出很大的声音,同时怪笑一声,“不相干哪来那么多闲言碎语!当我不知道?我要出国,为此用点心计又怎么了,谁没做过?事有好坏,但我哪件事都做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小板凳激动起来,冰赶紧拿走她的酒杯,换上冰橙汁。小板凳咬着吸管,是咬牙切齿的那种咬。远冰突然有点心疼,小板凳跟大家一向比较淡漠,也别扭,但她也会受伤害。 “还有我的私事,都是你情我愿的,有什么可嚼的?草倒还罢了,她向来心口相通,不经脑子的。可阿花凭什么?我再怎么着,出国是我自己凭本事考试和联系出来的,她呢?她为了保研,不是上窜下跳、机关算尽?可笑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跟阿哨又有多干净……” 小板凳声音渐高,远冰止住她:“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抱她起身的时候,心疼的感觉再次涌起,冰儿突然很想拥着她,给她理解、温情和关爱。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因为再坚强、孤僻和冷漠的人都需要这些。也许那天晚上,如晦抱着自己时,也就是如此纯粹的感情? “喂,我收你作我的第三填房,好不好?”冰认真地玩笑。 小板凳久久地凝视冰,到底粲然笑道:“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谢谢你。” 有了这一层亲密关系,冰理所当然地带领大小老婆极其老公们去机场送行,“三姨太”走得很热闹很风光。草看着高空流云吞飞机,感慨道:“你们看小板凳那开心样,许了人家就是不一样啊。” 牛博在一边深深地点头。外人只当他是胡乱附和老婆,其实在他心里最深处藏的小秘密,没有人知道,他因为小板凳今天去国离乡的圆满,而格外感谢冰儿。他知道,小板凳和冰一样都不开心,不过他无能为力,他不是她们命中的人。 草还在发议论:“所以说嘛,女孩子还是要找到自己命定的人。女孩子的快乐可以自己制造,但是幸福一定是男人给的。” 花嗤之以鼻:“虽然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你这话我很不爱听。”哨则不满地报之以哼哼。 冰瞍一眼哨,贼笑起来,故意攻击花道:“虽然我是女权分子,但是这话我还是爱听。” 大家笑起来,笑声在辽阔机场里荡漾,撩动颗颗年轻的心,就这样今年欢笑复明年,转眼到了最后一年。 据不完全统计,多数校园鸳鸯是被求职棒打散的,毕业总是学生爱情乐章的终止符。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想留东市,可心想未必事成,双方都能留下的寥寥无几。哪个用人单位会自觉承担成全有情人的社会责任?回家乡?回谁的家乡?为了一句年轻的承诺远走他乡,那是上个世纪蹩脚剧本里的情节。剩下的可行性结局,就是结束生命历程中的一个时代,把青春爱情刻录成回忆的光盘随身携带,从此天各一方、各奔东西,留到多年以后再“握着老同学的手,只恨当年没下手。”也许事实就是这样,年轻人的未来是不定的,本来就没有资格参与跟永久或长远有关的任何计划。 所以大学的最后一年是爱情危机年,花哨也不例外。 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花哨”和“牛吃草”一样,毕业带来的爱情危机并不明显。本来嘛,情人中有一方是东市人的前景会好得多,更何况就算人才市场再饱和,要在哨伯伯上通天、下入海的关系网里安插一个小女孩,就像用筷子捅粽子,总挤得进去的。 坏就坏在两个人的脾气。 花哨本来是隔天要吵的,通常是花挑哨的毛病,嫌他靠着父辈坐享其成,还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偶尔哨也会反击兼自我辩护,说花整个儿就一受压迫穷苦人的攻击型人格,自我保护意识滋生了一身的刺。这些状词和辩护词、起诉和应诉、控告和回应,大家都听熟了,也习惯了他们的冷冷热热,再不至于感冒。草和冰通常的调解辞就是事不关己的不痛不痒: “她就是一愤青,你雅致你的小资,别跟她一路不就得了?” “他就是一小白脸,你奋斗你的,贬死他不就完了?” 临近岁末,紧张的气氛开始在毕业生群中凝结聚集,设计打印自荐书、编造辉煌的简历、收集用人信息、购置求职行头、学习面试技巧……通常极大地忽视了情感世界,等到大家意识到花哨的冷战已经持续得过于旷日持久时,已经到了“世界格局发生根本性转变”、快不可收拾的时候。 “草,你再在我面前提包子,我跟你急!” 草冤枉:“谁跟你说吃的,我在问你阿哨耶,呜、呜……”被冰一把蒙住嘴,倒拖到一边去了。 “包子的意思是,阿哨的本事比食堂包子的馅还少,脸皮却比包子皮还厚。”冰对草进行时尚用语启蒙教育,“这次战争级别有点高,先去找阿哨好了。” “好啊,”草马上笑逐颜开,“正好今天还没吃东西。” 任何时候都需要分工合作,比如现在,哨说、冰听、草负责吃,就很默契而且和谐。 “还不是找工作的事?我不过是让她去面试,她跟我别扭、跟我掰。还是我爸卖的老面子耶,大家都下不了台。是,我是背着她托的我老爸,我是想给她一惊喜嘛,到她那里怎么就成了包办代替,成了我刚愎自用、目中无人。我告你们,她就是有病,好心只当驴肝肺。当初我俩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出去吃饭。我打车去吃个一两百块,本来就是小意思嘛,又不是特意因为她摆谱,可她每次都不开心,还吵。后来,我就是为了她才吃了两年的学生食堂,吃得我肠痉挛胃萎缩。我们家条件好又不是我的错,有好条件为什么不利用呢?” 那个白痴草居然一迭连声地附和阿哨的怨词:“没错没错,她就是容易曲解别人的好心,大一的时候我要送她……老公,你又虐待我了。” “我打你个不长记性!”冰很泰然地收回筷子,“阿哨,你又不是昨天才认识花,你要实在没有脑细胞可用,至少也动动你的头皮屑,理解一下她好不好,花儿就是人穷志不穷、命不强心强的人嘛。大一时报贫困学生资助,东大门槛高,贫困地区能考来的不多,所以粥多僧少,报的都能拿点,可她就是死活不报……” 草证明补充:“对啊。当时冰儿给她填了表,结果被臭骂了一顿,表也撕了。亏得冰好脾气。” 冰作了个卡脖子的动作,草就自觉住了嘴。冰接着道:“还有啊,我们701宵夜,从来都是轮流做东,草请吃外卖的龙虾闸蟹,花就请瓜子蚕豆,谁都不能轮空。你又不是不知道。” 哨是被烧糊涂了,不过脑子就回话:“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样?什么意思啊?” 冰只有哀叹的份:“我说哥哥,你肩膀上费力扛的是什么?脑瓜子还是糨糊桶?这事关她的尊严耶,她要跟我们平等地过大学生活。就这意思!每个人都有骄傲嘛。” 哨不为所动地冷笑:“可要强不是这么个要强法,你知不知道她搞得我好紧张好累啊。有没有人替我想想?我自己工作还没落实,用家里的关系先照顾她,她还攻击我门道不正。是,我除了关系什么也没有,可是她连关系都没有。现在我也不管了,大家一拍两散干净了,她有能力,学业也好,还有工作经验,好,有本事让她自己找个像样的工作试试。你们慢慢吃,我走了先。” 草和冰吃了瘪,相对着仰天长啸,叹零丁洋。草猛然想起,冲着远去的背影呼吁:“要记得买单啊!” 最后一个平安夜晚会开得很冷清,就几个学生干部自己在折腾。临近考试、临近毕业,前途茫茫、人心惶惶,701也是一片云愁雾惨。晚会后花和冰坐在女生楼顶,无所用心地灌饮料,用苍老的心俯视学弟学妹们装圣诞老人。 “还是草幸福,钻牛博的研究生楼去了。”冰感慨。 “是啊,你看她整天幸福得那熊样!你还记得她‘失恋’那会子哭得吗?真是天上人间!” 冰乘机教育花:“人家的可爱就在这里,热恋和失恋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率真。有泪就流,有屁就放。不像你那么虚伪,泪从来不在人前流,逞什么强!” 阿花以攻为守,不屑道:“得了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还会躲起来偷偷哭,可你呢?你一个人的时候泪都不肯流。草是马大哈,她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为什么变得玩世不恭?是不是因为申申如君?” 远冰摁住花就灌汽水,嘻嘻哈哈地闹:“小蹄子,我灌你个泪流满面!” 闹完了,重坐定。冰仰着头望天,天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她的心也轻飘飘地空洞。无意间扭头一看,花的脸上水光一片,冰默默地看她的泪在脸上欢畅地淌,心里伤感又羡慕。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心里有泪总会流出来,流不出来的就不是泪,而是血了。冰的心里,只有血,没有泪。“他”走了快两年了,她从来没有为“他”流过一滴泪啊。 4、毕竟树倒猢狲散 最后一学期,毕业生没有按时返校的。要么是像花那样,还没开学就来了,一考完就投入求职大军,要么就像冰,开学很久还没踪影,只是找个人代为报到注册,那是去别的城市找工作了。学校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甚管。否则学生的就业率低,他们脸上也不好看。 等冰风尘仆仆地从北都回校,已经是草长莺飞三月天。宿舍里留守的居然不是草,而是花,蔫蔫地歪在床上,很像晴雯要被驱除出大观园时的光景。 “山野女匪首居然也会这样啊,稀奇稀奇。草呢?”冰坐在床头,给她剥带回来的水果。 “她还能在哪?”花报告说,“哎,我们每人都各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什么?” “先听你的坏消息。”冰故意说。 花笑:“你是个悲观主义者耶,从坏消息问起。我没找到工作,而且不打算再找了。” 冰抢白道:“白痴啊你,知道什么叫苦尽甘来吗。现在没找着是正常啊,我也没定。再找就是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好消息呢,跟阿哨和好了?” “才不呢。好消息是我可能不要找工作了。”别看阿花平时希里马哈的,关键的事情可一点不含糊。成绩单是全A,还有论文发表,虽然保研没成,但最近考研的分数已经出来了,就算分数线还没定,心里已经多少有底了。 冰替她高兴,表达的方式是揪住就揍:“你这个没格的,显摆都不会,绕这么大圈子。” 花喊冤:“喂,我是病人耶。有点人道主义好不好?” 草的好消息是她找到工作了,是701的第一人。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701属草最平凡,最缺辉煌业绩,这家伙脑大无物,到老了还一派天真浪漫,好在她跟这个城市的关系特铁,生于斯长于斯,同学、朋友、邻居全都盘踞于此517Ζ,庞大的家族中,七大姑八大婆更是分踞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她可以指到哪打到哪。草还谦虚道,这是“傻人有傻福”。况且草也不挑剔,差不多的职位她就率然签了,省免了很多权衡比较之苦。 坏消息是她家里不同意结婚——是不同意现在结婚。还是学生就结什么婚?毕业再说! 冰笑不可抑:“你们开天辟地的伟大创举这么容易就泡汤了?” 牛博的好消息是他现在跟草朝夕相处,坏消息是草毕业后两人就不能朝夕相处了。 如晦兄的好消息是他不时给701打电话,说明他活得充满希望,坏消息是总找不到要找的人。 “最后两个说的满有创意的,可以奖励两个游戏币。那阿哨呢,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 花专心致志啃苹果:“北都到底是北都啊,连水果都特别甜一些。你还不给如晦兄回个电话?” 冰等着烤羊肉串的时候给草电话,给她派任务:“你在研究生楼吧,去跟高如晦说一声我回了。” 草好像多心领神会地卖弄:“知道知道。”她的特异功能手机不但能传声波还能传香味,她应声就被招过来了。于是又加四串鸡珍、两串鱿鱼。 “话我已经传了,如晦兄说,他给你从研究生阅览室借了几本书,还有借书证,要你自己去取。他对你好贴心贴肺噢!哎呀,我就是想不明白,像我这样清纯的乖乖女,让好男孩倾心倒还罢了,你一身的太妹气,怎么也有人追,看上你的还都是正经男人。” 冰眼白多眼青少地斜视草,懒得搭理她,埋头专心撕肉。 “哎对了,花有没有跟你说哨的事?” “什么事?” 草义愤填膺的,手里的钳子横冲直撞,冰虽然是视死如归的人,也还是被逼退了半米。 “那个混蛋!最开始他帮花找工作,花不领情,还算花的不是,后来就反过来了。花考完研不是感觉很不好吗?所以找工作就格外用力。她在全球经贸实习其实表现很好,所以求职本来很顺利的,申申如君好像还帮了她,可是哨知道后,硬生生把她拉下来了。他不是跟花赌气吗?他的意思就是要把花逼到山穷水尽了,最后还是得回头去求他。霸道嘛!不讲道理。好在花也争取,考上了,不求他找工作,哨当然气急败坏,更加不搭理花了。不过花也有问题,她错估了形势。平时他们吵吧,都是哨让着她,可这一次哨的脾气上来了,她又不知道给自己找个台阶,还不就两个人都干晾着下不来了。也真是的,两个人比着硬有什么好处,最后还不是互相伤了了事?见好就收呗。这一点她就特别不如人家小板凳,小板凳的人生理想是最明智的,‘待价而沽、适可而止’,拿捏得有分寸——哎,你看那个是不是谁啊?” 冰嘴里叼着肉钳,还不知道往哪里张望,草已经跑过去了,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喂阿哨。有人在我们寝室下了封杀令,不准跟你说话的,所以我就好心传一句话:花病了。现在一个人躺在寝室里,好可怜!” 跟阿哨同行的哥们立即嚯嚯呵呵怪笑起来,拍拍哨的肩,喊山般嘹亮道:“先走了。”阿哨作势急拽:“等我一下!”就要追上去,但到底放心不下,又停下来,冷冷问:“什么病?” 冰过来,正好听到这三个字,忍不住恶横他一眼:“哨!你爸妈又不是近亲结婚,你看起来智商也没到阿甘的地步嘛,怎么问这个?我告诉你是感冒、伤寒、癫痫、非典,你信不信?” 阿草比较好心,解释兼安慰道:“她强人一个,壮得跟盗匪似的,能得什么病?还不是木边目,心上田的病!”哨被抢白着稍微熄了一下火,闷头闷脑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草探头送走他的背影,自我陶醉道:“好像还有戏耶。你发现没,他还是蛮关心花的嘛。好了,我可是仁至义尽地铺好路了,就等男女主角自己走一遭完事。哎呀,我真是太伟大太仁慈了!不行,我这就要邀功请赏去。” 冰跟她分道扬镳,去如晦处,临走不忘吩咐她一句:“花的脾气你也知道,邀功的时候小心一点,别马屁拍到马腿上。” 如晦不但帮冰借书,还向别的女研究生借了阅览证,这样一来,在图书馆工作人员疏忽的时候,冰可以混进研究生和教师阅览室看书。这样的诱惑足可以吸引冰往研究生楼走一遭了。用这样曲折和书卷气的方法泡MM,还真值得在古今中外的风月史上记一笔。 冰和如晦一起吃了饭,便往图书馆去,在馆门口正碰到草,抱了一个纸箱子蹒跚而行,一见冰就扔了东西扑过来,握紧她双手,像极了老电影里常见的“同志,终于找到组织了”那种镜头。不过草说的是:“老公,你真的很英明,我们果然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 冰横遭诬蔑,气得骂:“要死啊,你才偷鸡呢。” 草很看不起冰的理解能力:“比喻嘛,比喻你都不懂?我还真不该先知会她,本来他来电话问候她,她不定多高兴多得意呢,可是我一说吧,她就怕他误以为是她想念他了,要我们传话的,她不肯服这个软啊,所以他来电话的时候,她居然捏造个男生的名字,说他正要陪她去校医院,结果他当然发急啰,她就……” 趁草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冰打住她:“好了、好了,反正我也她他它地被你‘他’晕了,总之,矛盾和误会加深了不是?惨啊……”沮丧又失望,而且一筹莫展,一时无言以对。 “你们这样好心会帮倒忙的,”如晦突然插嘴道,“花和哨都是成年人了,你们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自己自己会解决问题的。” “他们自己要能解决就好了。”冰不同意,“问题是他们两个都不成熟,都不懂事,坳上了。” “对啊,成长也需要时间,成熟也需要时间。你们再好心,总不能代替他们活吧。” 冰歪着脖子瞅如晦:“你昨天晚上吃猪头肉补脑了?说的人话还满像样的。也是啊,花不像草,她主意大,她的事只能静观其变。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草儿,算了,还是探春说的对,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唉,各人的命各人受,以后我们也少操心啦。” 冰说话的时候,尽量的嬉皮笑脸,免得泄漏出心底的萧条和凄凉。如晦的话轻描淡写地就伤了她的心:成长需要时间、成熟也需要时间。所以有句话说,少年犯的错,上帝也能原谅。可上帝为什么单单不原谅我?单单不给我多一点时间长大和成熟? “可我还白白被她骂一通!”草委屈诉苦。 冰安慰她:“没关系啦,你就当自己是吕洞宾好了。” 草想想这句话不错,帮她痛快地骂了花,还不带脏字,马上就眉眼堆笑了。 冰用脚尖踢地上的纸箱,问:“你干嘛?又去研究生楼找你的大肚子汉钟离啊。” “去死吧你!”谁一说牛博半句坏话,草就诅咒谁,她抱起纸箱,“我去卖东西。” 从四五月开始,校园的空气就开始弥漫离愁别绪,而且越来越浓。最开始,是图书馆等几个自然形成的跳蚤市场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大甩卖,这意味着毕业生们开始打点自己的四年生活,清检藏品的过程等于重新活过一次,尘封的记忆连同物品被一同激活。大到电脑、自行车、乐器、床上电脑桌,小到课本、图书、台灯、软件、磁带、光盘、毛毛熊等小工艺品……每一件被卖品都连着某些人、某个地点、某个时间、某个故事,都附着一点回忆,一丝情愫,一份牵挂。重要的不是卖多少钱,是要在校园里延续这些回忆和牵挂。 卖得最火的是笔记和试卷,校园里永远都有那种把老师每句话都录下来的人,包括“这个这个”、“那么”、“嗯”都不放过。发懒的学弟学妹们会一个个摊位问下去,找到自己院系的哥哥姐姐,再问清楚,某位老师讲授的某门课,对上暗号就可以成交了,还可以附送各老师和课程的风格特点、应对秘诀。某些学长会指着一地的考研参考书或英语单词本,向后辈骄傲地炫耀当年勇,或忆苦思甜。很多义务咨询和免费教育也穿插其间,当然也少不了骂娘、不满和怨恨。 总有一些东西是不愿再留着再见到,但又不能拿到市场上卖的,最好是烧掉。于是甩卖伴随着焚诗、焚稿、焚书信,其实都是焚情。 被焚的旧情连上离别在即的新情,点燃了毕业的时光,有失落、有留恋、有欣慰、有抱恨、前途未定的有焦虑、前途已定的有紧张。毕业生的显著特点包括:半夜三更孤魂野鬼般飘荡的;在校园的任何角落旁若无人地弹吉他,很难听却大声唱歌的;见了面不管早晚,二话不说就去吃饭,不点菜只喝酒,而且每喝必醉的;在女生楼下大喊:“某某某,你知道什么什么吗?”;一堆男女点了烛光唱忧郁的情歌,最后抱在一起有哭有笑,却显然无关情爱的;男生敢当众嚎哭的;女生敢当着男生面狂吃海喝,而且喝醉的……符合上述一条,疑似,符合两条,可以确诊。 照完毕业照、吃完散伙饭、打点好行李、办完离校手续、交出所有通行校园的证件,毕业生限期离校的日子也就到了,别离的高潮也就到了。没被烧、没被卖、没被带走的东东面临最后的处置,操场上开始有烧被子蚊帐的,宿舍里砸热水瓶和脸盆的,吉他和忧郁的情歌彻夜彻夜地飘在校园上空,装饰着学弟妹们的梦,一堆一堆的人簇拥着送和被送,大声地哭,从校园直到车站。 701及其相关人士中,真正要走的其实就冰一人。草、哨在本地工作,花、牛博住研究生楼。如晦在关键时刻闹情殇,考博失败,进了导师的实验室工作,也留在校园。 冰不堪别情,是最早一拨走的,送的人多,左邻右舍能来的都来了,气氛也好。 “花哨,你们俩听老姐我一句,谈恋爱,明白吗?要谈,不能两个人见了面闷屁不响,还要有恋有爱。退一步会死人吗?会少三两肉吗?爱不是给你们比酷的。” “今天送你耶,不要跑题。有心得你自己留着跟如晦兄交流,喝酒喝酒。” “如晦兄,好兄弟,你找个好女孩,好好过日子。有好消息告诉我。” “老板,再加两个菜,上酒!谁还有烟的孝敬姐姐点。” 在学校里吃饭时就灌倒了几个,剩下的浩浩荡荡送到校门口,打车够一个车队,坐公交那一辆公共汽车就成了包车,冰一个劲地轰人、赶人,最后还有六七个人坚持送到了车站。 “老姐你好好混,混出头了可别忘了咱,好歹是同居四年的。要是混不出样子来就算了,千万别来找我。” “发不发达都无所谓啦,不过死之前一定要记得知会大伙儿一声啊,别死得没声没息的。” “结婚生孩子了记得互通有无,能凑几对亲家也好。” “歇了吧小妹,你自己能嫁出去已经是万幸了。就你那遗传基因,别糟蹋了我们的下一辈。” 站台上,大家尽挑远的说,尽挑过得去的表情往脸上贴。花拿出一管笔来给冰:“来,给姐姐签个名,往后你当了京城名记,姐姐去敲诈你也有个证据。”一时找不到纸,就把身上的白T-shirt递了过去。冰趴在她背上,刚写了个“王”字,旁边就湿了一块。 冰回头推攘草,骂道:“你干嘛你?说好不哭的,瞧你那小样!我的签名弄湿了会贬值的。” “我就哭怎么样?我是猫哭耗子好了吧。你还不是也哭了。” 大家的泪早就等着草的这一声号令了,顿时汹涌澎哀声一片。大家一边哭,一边胡乱地在彼此的衣服上签名,写留言、最后一次骂人。如晦的衣服是黑色的,显不出字来,冰干脆在他脸上写“无心无语,如晦如玉”。草坚持把留言分写在三个人的胸前,草身上是“我们的”,花是“友谊”,冰的胸前是“永垂不朽”。 车开了,草追着车边哭边喊:“死老公,死之前千万记得知会一声啊,我们永垂不朽……” 汽笛长鸣。时间中断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第十章、十年生死两茫茫 1、流年暗换人渐老 北都跟西城、东市最大的不同,是它的冬天冷得格外干脆彻底,说冷就冷了,一冷就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绝不拖泥带水,而且冬天极其漫长,很便于蛰伏和麻木。远冰当年就是冲着这里的冬天来的。还有就是,这里有千万人口,淹在其中不至于寂寞,而这千万人口中,没有一个是她认识或认识她的,混在其中不至于情牵。北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对冰来说,这是个没有过去的地方。 其实说没有过去总是相对而言的,时光分分秒秒地流逝,也就在一刻不停地制造过去。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可制造过去的时光却几乎什么都可以改变。既然上帝可以在7天内创造世界,希特勒也可以在17天内攻克波兰,那么7年的时间什么不能改变?还是赫拉克利特说的对,“一切皆流,无物常驻”。 既然草可以做妈妈,牛博可以升副教授,花可以博士毕业,哨可以结婚出国,小板凳可以留在纽约唐人街办华人小报,弗兰克可以定居中国并娶个湖南太太,当然冰也多少会有点变化。 每天早早到电视台给主任前辈们擦桌子倒水的小姑娘已经成了小字辈口里的“老师”;阴阳怪气的南腔北调变成了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口头语说得跟书面语一样典雅,绝不带感叹词和脏字;衣柜里所有波希米亚风格的起褶碎花裙和牛仔已经被一水儿的品牌套装取代;夜摊上三块钱一大碗的面条已经看都看不下去了;一二·九和五四是什么日子早已不知道了,能记住的是每月发饷的日子,还有五一和圣诞,因为有长假和商场打折;愚人节再也不兴致盎然地用酱油、味精、肥皂水、醋、盐、糖生产可乐,因为生产了也“可乐一时成,不知饴阿谁”…… 钱一天天多,想法一天天少,日子一天天重复,心一天天苍老。唯一显嫩的,除了她的脸,就是至今还时常听不懂含蓄一点的荤段子。即使这样,她至少还能一点不脸红地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糟,社会主义国家公仆地位高。反对派,打不倒,帝国主义夹着支票回来了。全国人民大团结,一定让小姐到高潮,到高潮。” 现在她最关心的不再是自己的心、情、意如何安置,而是每天的晚餐如何安排。晚饭永远是最麻烦的。早餐可以不吃,中餐由单位提供,晚饭必须回家后自己解决。几年修炼下来,远冰做饭炒菜已经练就了“王氏四绝”:蛋炒饭、饭炒蛋、蛋炒蛋、饭炒饭。 不过自从3年前如晦的工作调动过来,情况就好多了。他会隔三差四的带些菜来,两人像老朋友、又像合作社同志那样捣腾两三个小炒,体验一下生活的气息。冰尤其高兴的是,他带来了她前半生的因缘和气息,跟他在一起,端庄大方、道貌岸然都可以不要,她的油嘴滑舌也来了,淘气鬼精灵也来了。她可以欺骗自己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没有被风尘世俗所污染和浑浊、没有被光阴雕刻和毁坏。 最开始,冰还会时不时劝他找女朋友,办法是打击兼诱惑:“北都正在办奥运会,你小心一点。” 这么多年了,如晦一点都没变,还是个憨大头:“跟我有什么关系?” “办奥运要整顿市容市貌啊,城管没有来找过你吗?不过我估计你迟早会被驱逐出去的。” 如晦已经百炼成钢,泰然道:“这话你昨天已经说过了,我就是合适做绿叶好了吧。你说了没用的,我不生气。” “可是我昨天说错了呀,你怎么会是绿叶呢?”冰飞着眉笑,“你明明是花泥嘛,还很肥哦。所以,如果你肯找一个好女孩去衬托她的话,城管不但不再轰你,还会给你颁个侧面贡献奖呢。” 如晦只管吃他喜欢的菜花炒肉,无动于衷。 这样来来往往的次数多了,如晦知道冰对他不动情,不再强追,冰也知道如晦不会另找女友,也不再强劝。如晦还是隔三差四的带些菜来,一起改善生活,远冰单位发什么好吃的,也记得留一份给如晦,两人继续走动,互相帮些大大小小的忙,拉些咸咸淡淡的家常,像亲戚。 其实冰还能感觉到如晦心中的爱没有消退,如晦也能感觉到冰心中的痛没有减损,不过两人什么都不说。他们都给对方足够的时间,耐心地等待时间改变对方。 偶尔的,如晦也会后悔自己所爱非人,导致现在晚景凄凉。可是爱实在是不由分说的事情,爱上就是爱上了,人在情中,身不由己,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时间让她自病自愈,恢复健康的生活,健康的身体,健康的心态。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 冰还是忙,生活还是混乱,身体还是不好,业务还是很强。偶尔的,她也会被如晦的沉静感动和感染,也会恼火自己的情殇,也会怀疑自己的不正常。也许如此不能自拔的情陷、拚了命的回忆、长时间刻骨铭心的思念,都不过是自欺,其实她并不爱“他”。只是对童年的痴恋、对成长的抗拒、对成人世界的恐惧和排斥,这一切折射和幻化成了对童年某物某人的迷醉,如此而已,非关爱情。而且,即使爱又怎么样呢?一段少女怀春的情事,不过是她私人成长的故事、成长的烦恼、成长的代价,与“他”无涉。 少年轻狂铸祸事,后来年长知非,只想回头。可年年月月地过去,今天的冰儿已经知非之非,不是不想回头,是知道已回不了头。不归路,不归路,人生就是不归路,所以人的一生,有的错是不能犯的,一旦开始错,就不得不一错再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如此说来,知非有何益?知非不知非,又有什么区别?路还要一步接着一步的走,路到哪里,人就到哪里。至于心留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 慢慢地,前生后世地想清白了,情也就冷了,心也静了,不但倦了,而且厌了。当悔恨和思念越来越成为习惯,冰也越来越厌恶和痛恨这一切,越来越不堪重负,越来越渴望摆脱心灵的阴影,想重新回到阳光下,过正常的生活。可是情深伤人亦深,多少年折腾下来,身如枯槁心也累,情是空的,意是淡的,再没有爱的能力,再没有燃烧的激情,再配不上如晦的爱。她在寂灭,无奈地寂灭。 春天。 两人并排坐在城市广场上,闲闲的掰着面包喂鸽子。说春光明媚是不对的,阳光透明而尖锐,突然间就灼伤了冰的心。太阳不过是没心没肝地燃烧自己,万物又何必感恩戴德地赞美光明?空空宇宙间,谁又和谁有关?谁离了谁又活不了? 她低头抚摩手里的鸽子,用肩头跟如晦打招呼,不经心问:“你喜欢单身生活还是家庭生活?” “当然是正常的生活罗。”他是个保守和传统的人。 她抬眼扫他一眼,“那你干嘛三十好几不结婚?”然后放下鸽子,手肘支在膝盖上,轻轻道:“我都想了,你还不想?” 如晦的心一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他就势蹲到了她面前。一个膝头蹲得很低,几乎贴着地,差不多是求婚的姿势。远冰正要调戏他“我想归想,有说合作者是你吗?”看到他眼睛亮亮的光芒灵动,心被一扎,顿时失语。 理所当然是他? 如晦心满意足的拉着她的手,一晃一晃的,像个孩子:“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个年头,不但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三大战役都快结束。你终于想通了?” 冰笑:“你是不是要说,我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和伟大,只是来晚了点,人家释家牟尼只在菩提树下坐了几天就想明白了。” 如晦也笑,居然也会开玩笑:“是啊,因为你笨嘛。世界之大,你的不开心却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怜惜在心。你不选择我,又选择谁呢?” 怜惜?远冰疑惑地盯着如晦看。爱到极致,就是怜惜。女人活着,就是要人爱惜的。而且她也相信,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无论自己怎么变,他的怜惜不会变。不变的,就是永恒啊。 远冰的喉头一堵,心里默默的发誓:今生今世,一定不要伤害这个真心的痴心的傻子。 在异乡谋生的人,什么都比较凑合,请双方的同事朋友吃个饭,在办公室发一轮喜糖,婚就算结了。最有意义的,不过是去民政局办事处领个红本本,意味着从此以法律的尊严保证,你赚的钱别人可以抢一半。 领完证,如晦圈着远冰的腰,第一次说:“我爱你。”语气神情都像宣誓。 冰儿笑得直喘:“傻子啊你。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啦。” “好啊,你都不说爱我。”他抱怨道,有点撒娇的意味。 远冰的心一颤,摸着他的脸,故作淘气的逃避:“我就是什么都不说,你这个傻子!” 如晦的单生宿舍有点闷热,我也不想跟他“孤男寡女”的同处一?(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12 部分阅读 “好啊,你都不说爱我。”他抱怨道,有点撒娇的意味。 远冰的心一颤,摸着他的脸,故作淘气的逃避:“我就是什么都不说,你这个傻子!” 如晦的单生宿舍有点闷热,我也不想跟他“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于是一起去屋顶纳凉。如晦还要夸张地带上红彤彤的“打劫证书”,被我喝止了。 “我们这样太委屈你了,过年再在两边家里给你补婚礼,保证热热闹闹的,好不好?”如晦的口气像用一根棒棒糖哄小孩子。 我摇头,很淡漠的。我向来不重仪式,婚礼也不过是个虚弱的手势,根本还在人的心境。 从少女的心,到少妇的心。 对着灿然河汉,我默默自陈:从此时此刻起,我,王远冰,就彻底作别了昨天,作别了少女情怀,作别了一切回忆,从此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活。因为今天,我结婚了,结婚的人是新人。“新人”,这个词真是太好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放逐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也舍弃了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从今往后,我要做新人。 “我爱你。” “我也是。” …… “远冰,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你要不愿提就算了。” “什么?”我遥望星空,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还想东方寒吗?” 我整个身子都弹了起来,然后就开始剧烈筛糠。东……方……寒?东方寒!心底里最深的痛。这么多年来,这三个字从来没有从任何人嘴里吐出过,甚至没有在我心里出现过,我只用“他”。他怎么知道东、方、寒? “你自己说的。那年生日你喝醉了,亲口告诉我的。你问我喜不喜欢听故事,说这里有棵梅树见证了一个故事,要讲给我听。你还说,……” 不记得了,不记得故事讲完后,我还很舒展地笑,很冷静地评论:“别人总说我们第一代独生子女很自私,我总不同意。现在才知道确实是如此。所谓自私,最根本的一点,就是意识不到他人的存在,即使那人是存在于自己的内心深处。所以,最自私的人会连自己都丢失、最自恋的人伤自己最深。” 我异样冷静地看着身边这个已经是我丈夫的人,“高如晦,这种问题你应该在结婚之前问,这样还来的及。”我的声音碎成了千片万片,碎成了银河星,飘散在风中,消失在宇宙深处。 如晦看我的眼神冷,却静:“我不在乎,真的。那天晚上你就问过我,说你不是一个情感空白的女生,而我是第一次用情,我们之间不平等,我受得了吗?后来你睡着了,我想了一整夜。我受不了,受不了你心里还有阴影,可是离开你我更受不了。古人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就理性地选择了非理性。”如晦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着, “我刚才问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爱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有朝一日你走了,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我会站在这里送走你的背影,祝福你。——其实也不一定,因为结婚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呀,我相信你的选择。——别哭,别哭冰儿。” “我没哭。”我淡淡道。 “可是我的手都湿透了。”如晦用湿透的手捧我湿透的脸,轻轻的吻我的泪。泪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没有流出眼睛的是血,流出来的就是泪。我曾经为“他”流了无数的血,这是第一次流泪,泪如滂沱。自从“他”离开,我从来没有流过一次泪,没有,一次也没有,这是第一次,我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 人间事,到底谁安排?莫非真的有苍天?白海、燕申如、东方寒,无论是否留痕于我的生命,都走出了我真实的生活,只有他留了下来,一个最不可能的人。我的初吻、我的初夜、我的选择、我的最终的归宿…… 如晦说的对,结婚是我自己的选择啊。我慢慢地抱着他,抱紧了,不放手。 我轻轻的、认真的说:“我爱你。” 2、夜雨春韭热中肠 往酒店走的路上,冰还不敢相信地掐如晦:“真的吗?怎么可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如晦哼哼:“我感觉很痛啊。” 冰儿释然:“那就对了,是真的了。那天电视播东大的百年校庆,我还在想,我们应该聚聚,再晚就相见不如不见了。没想到今儿就真的聚了——可惜三缺一。” 这是一个规律,毕业三五年以上,十年之内,大家各有变化,足以形成重逢的惊喜和话题,又还不至于判若云泥,原来的性情还多少残余,原有的矛盾却已磨平,此时怀旧火候正好。时间再长久些,老同学重聚就难免变味,变成同学中成功人士的“衣锦还乡”表演了,没混到百八十万和带“长”的,还是不要盲目多情、自讨没趣的好。人心势利、人情冷暖,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 草的儿子都要上小学了,牛博答应寒假带他旅游,正好阿花要去法国进修,在北都转机,阿草干脆请了一周的假也来了。本来同学聚会最忌带家属,但701情况特殊,大家都熟,所以特别开恩,女士们都可以拖油瓶,连花也带了送行的准家属来,但她们合伙卖了个关子,保密。 冰和如晦是最后到的。套房的包间里已经很热闹了。几年不见,阿花更干练了,早已活脱脱成了“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阿草则被岁月和家庭酝酿成了贤妻良母的半成品,微微有点发福。但各人的大模样都还没脱,彼此见了都格外熟悉而亲切。小博士正在目不斜视地看电视,声音放得很大,果然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啊。 一见面,阿草就抢先一步,越过冰,握紧如晦的手,像平易近人的大领导,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手再压在上面晃两下:“如晦同志,我代表东市大学全体学生感谢你长期不懈、艰苦卓绝的扶贫工作,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效。冰儿是茅坑里的石头,极其难收容,你能摆平这个鬼头,连让她戒烟这样的事都能搞定,实在是可喜可贺、功德无量啊。”气得冰脱口就骂:“去死吧你,烂嘴巴!” 小博士很不满地斜眼审视冰,教训她:“说话要有礼貌。你为什么骂我妈妈?” 冰赶紧蹲下来自辩。她不会对付小孩,只有奴颜婢膝地媚笑一招:“是你妈妈先骂我的呀。” “你胡说,我妈妈在跟叔叔说话,她在表扬叔叔。” 冰得理不饶人,马上虎了脸:“‘胡说’也是骂人,你也没礼貌,现在我们扯平了。” 牛草夫妻俩用“打是亲骂是爱”教育了小家伙一通,再塞个变速车和游戏机,才把这个文明纠风办的小工作人员打发到外间赛车去了。 花在一边不平衡了:“喂,真正单身的人是我耶,我才是真正的贫困山区,怎么没人关心关心我?” 阿草不屑一顾:“这些年我说你都说烦了。你就是太独立,太强,根本就不需要男人嘛,谁敢要你?再说了,我关心冰是有原因的,你们俩还不同。冰儿,阿花人家是真能干、真独立,上得厨房、下得厅堂,知道自己照顾自己、爱惜自己,心疼自己。你呢,你是空心枕包一个,外强中干,就会糟践腌臜自己。其实女人到底还是女人,再怎么张狂,再怎么放浪,最后总还是想找一份稳定、可以依靠的情感,要的还是安全感和归宿,是不是?” 转而又跟如晦套近乎:“冰是我们701的落后分子,已经滞销多年,能把她处理出去,你解决了我们大家的一大心病啊。哎,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她,你喜欢她什么?” 冰惨叫:“受不了你了,牛博,这么多年也不调教你老婆档次高一点。” 牛博笑面佛似的坐山观虎斗:“让大家见笑了。” 严格的说,如晦跟大家打交道不算少,但还是不能适应大家的语言风格,被草歪缠不过,回答说:“远冰有一种繁华后的纯净、伤逝后的成熟。”换来一片倒彩和呕吐声。 花狂笑:“什么后的什么?就是妓女从良的感觉吧。”又追问冰:“你怎么挑了这么个傻冒?” “为了维护社会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啊。现在大龄青年是社会犯罪的重要诱因你不知道吗?尤其是高老头这种脑子一根筋的,最容易走极端,为了不致天下生灵涂炭,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啰。”冰眼看形势不对,急忙要转移战火。一数人头不对,问花:“你的跟班呢?不是说带一个来吗。” 草故作神秘:“别说我没提醒你,对这个人你可一定要客气一点,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搞什么鬼,到底谁啊?”一干人都那副表情,冰果然心痒,缠着问,牛博说他上卫生间去了,马上回来。 一言未落,外间的门一响。草应声一跳到了门口,用嘴演奏“命运交响曲”:“各位注意了,我们现在即将隆重推出、闪亮登场的是护花使者——” 冰很少如此失态地狂叫:“变态!?不会吧花……”她快要被噎死了,换来草关心的问候:“你怎么了?” 冰极其干涩道:“我缺氧。” 白天老师居然很好脾气的不生气:“王远冰同学。为什么阿花跟我在一起就是变态呢?” 缺氧的冰站直了身子,持恭敬的弟子礼:“呃……这个……” 花端坐不动,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天机:“她不是说跟你在一起变态,是说你本人变态。” “不是啊,白天老师,我……”冰急叫。 BT笑吟吟的:“拜托不要再叫老师了,会增加我的犯罪感。其实我们跟别的任何一对都没区别,都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是成心吓你,是他们非要安排这样出场的,说要给你一点刺激。” “是够刺激的。”冰回报以皮笑肉不笑。一转身拍着胸,安抚受惊的心脏,对花佩服得五体投地:“见过威猛的,没见过这么威猛的。” 如晦不知BT是何方神圣,只是看样子比较投脾气,便跟阿花搭讪:“你男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你可别欺负人家。” 阿花客气道:“哪里哪里,他是老而不实,还是个无房无车无老婆的三无产品。哪像你啊,帅呆了。” 冰也客气:“哪里哪里,他是只呆不帅。”又低声打探,“喂,你怎么老土到搞师生恋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耶!你这是乱伦啦。” “什么师生恋,我们是成了同事以后才恋上的——才链接上的。” “绝配!知道吗?”草又要插水果又要插嘴,忙得一塌糊涂,“花在法庭上说,某某,你犯罪了,BT……老师就说,对,这是某某的心里分析报告,证明他有犯罪动机。” 几个人你来我往斗嘴过瘾的时候,牛博感慨说,外面是现代文明的21世纪,这包间里却是母系氏族社会,男的都忠厚老实,女的张牙舞爪。现在的世道成了女的不坏,男的不爱,女的崇拜野蛮,男的则流行新好男人。如晦表示同意,BT一概静静地听,淡淡地笑,由着众人闹,不以为意喝自己的酒。 冰见了BT的表现,不禁低声夸,大肚能容,宽厚能让,这就是成熟男人的好处。 花笑:“不是成熟,是成型。他的好处你可以放心享受,错不了,他的坏毛病你也别指望改变,就看你能不能容忍。”花把脚架在小茶几上,让自己坐得再舒服一点,草连忙往边上抢救自己的水果盘。 “我现在是体会到成型男人和同龄男孩的区别了。同龄人在一起,是两个人一起成长,其中充满了变数,但你可能把他打磨成自己比较满意的模样。就像买东西,市场上大致差不多的就可以考虑,价格再商量,最后的成交价就看你自己还价的本事。而成型男人是超市里的货,容不得讨价还价。你看好了,爱要不要,他就这样。前面那种活色生香,却费时费力,搞不好还落得鸡飞蛋打一场空,后面这种一口价,干脆省事,但无趣一点,而且更要小心,因为是一锤子买卖。男人的成熟就是这么回事。” “那女人的成熟呢?”草听得有趣,研究性地求救。 “女人的成熟,就是不再把自己当宝贝、当至尊。能辨真假、知道进退。” “经验之谈啊……”冰本欲调笑,却欲言又止。花就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哨是吧,没关系啦。当时我就是不成熟嘛,两个人相处,哪有那么多原则性问题,就非要争个是非曲直!到现在都想不起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了。不过那时候,阿哨也倔。你恼他不哄,还跟你比着恼。” 冰见她能“阿哨”“阿哨”这么坦然地叫,就知道她心里的伤是真的愈合了。半慰半叹道:“不奇怪啊,都年轻嘛。而且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娇者易骄,也是常事。”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可当时愣就不明白。两个人比着怄气,给个台阶还不肯下,面子是要足了,里子也搭进去了。” 草恨恨不已:“你就是一白痴嘛,自取灭亡。冰儿你知道她和阿哨最后是怎么彻底断的吗?具体详情说出来能气死你!” 阿花便笑,BT也笑,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我自己交待吧。毕业以后,他老是不即不离的,说好听吧是不清不爽地藕断丝连,说不好听是要断还下不了狠心。我就挤兑他,说我要结婚了,请他来参加婚礼。其实哪有啊,我心底里是希望他说点什么,或者冲进教堂抢新娘什么的……结果他说,好吧,祝福你。再过一段,他自己倒真的结婚了,还跟草和牛博说,是因为绝望。说到底,还是我自绝后路。” “后悔了吧,”草翻白眼,“我就知道你有这一天,阿哨其实人挺好的,硬生生被你错过了。” 冰怕BT脸上心里过不去,恶狠狠地冲草做手势,BT见了,浅笑道:“没关系,我听她们这对闺中密友说习惯了。” 阿花也笑,但笑得有三分凄凉两分恨,满面怅然地缓缓道:“人活一辈子,阅人无数、历事无数,其中有些人就是用来错过的,作为人生的路牌、成长的伤疤、成熟的代价……有些人一定会错过,有的错一定会犯,有些苦难一定会经历,都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人活得尽心尽意就行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开了一包杏仁,抱在怀里,一粒一粒地传输,半晌无话。毕竟是伤心事,大家微微有点冷。冰赶紧暖场,忙转了话题,问牛博最近在做什么课题,又阳奉阴损地夸搞学术的人都有司马迁精神。 牛博忙不迭地谦虚,花插进来啐道:“学术是什么东西?就是当权者放一个屁,你赶紧论证这个屁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和时代价值。过一阵当权者不放屁,改成打嗝了,你的研究领域就跟着变。”搞得冰和牛博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在骂学术、当权者还是牛博。 冰笑:“这话要留到法国去说,就是持不同政见者了,当心你被驱逐,到时候回不了国。” 草突然想起来道:“对了,阿哨也在巴黎,你们可以故人重逢叙叙旧了。”第一,她把冰刚刚故意拉走的话题又扯回来了,第二,她敢当了BT的面就这样说,不了解的人会以为她成心找茬或有恃无恐,其实这是单体细胞的正常反应。 花笑着摇头,淡淡道:“故人嘛,还是不见的好,到底留一点余味在心里。”花能说这话,是真的成熟了。 花说话的时候,BT就听着。他的话最少,尽给大家服务。同是端茶送水,感觉又不同,牛博是下对上的伺候,他却是上对下的照顾,果然是多吃了几年饭的人,一派长者风范。还真就这样的人才压得住蓬蓬勃勃的野花。 酒开了,花知道远冰从不沾酒的,只找草的麻烦。阿草左推右辞不肯就范,阿花立眉不干了:“干嘛、干嘛!?学着冒充良家妇女了?” 冰儿训斥她:“我说花姑娘,你这几年也走了些地方,算有点见识的,怎么嘴里还就是吐不出象牙来?”草为她辩解,说其实花儿已经进步多了,早已不骂粗话,改说文雅的“kingeightegg”和“goyourmother”了。 草的本事就是这个,夸人的时候像骂人,骂人的时候又像夸人。气得花张口就来:“goyourmother”,末了还加个单词:“please!” 大家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看看时间,也该散了。小姐把帐单送来,远冰要尽地主之谊,阿草提议AA,都抢着掏钱。 花把桌子一拍,作河东狮吼:“今儿你们谁把钱掏出来我就跟谁急!有俩钱了显摆是不是?”众人被骂蒙了,瞪着她,就听得她笑道,“你们也给个机会让我显摆一下嘛。” 她果然“显摆”,餐饮住宿全报销,这样一来,自然没人跟她抢了,由着她去显摆。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花道:“最后一句,吃的是白痴!” 3、半生憔悴一黄昏 公共汽车挤得人只想杀人。他人是我地狱。手机响了,远冰置若罔闻。可是手机执著的响个不休,旁边的人都面带厌恶的斜瞥着她。也难怪,她的手机铃声是响屁的声音,屁响个不停,满车厢的人便无端地闻到臭气,这就是望梅止渴的原理。 众怒难犯。远冰艰难的腾出一只手在荷包里挖啊挖,挖了半天,把手机抠出来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是东北城区的,整整齐齐的8899,显见得不是私人电话。破老爷车一路开得轰隆隆直响,远冰拉大了嗓门:“喂,请问你谁啊?” “……” “谁?请你大声点!” 汽车到站了,停下来,世界骤然安静下来。远冰清清楚楚的听到手机细微的电流声送来一个低沉的男音:“是我,梅。” 呼吸和心跳全部停止,血液不再流动,地球也不再转。 亘古以来,宇宙之间,全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叫她“梅”。 ……王姓太普通,‘怨’字太恶太露骨,只有中间一个好字,又嫌太俗。我是俗人,就叫这一个俗字吧…… “喂?……喂?……” 她并没有呆住,她分明听到了一个机械僵硬的声音在回答“我在听”,只是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她也分明看到了大街上的人车如流和重重叠叠的站牌,公共汽车叹息着驶出了站,她还站在原地没动。我还没到站呢,怎么就下来了?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我们见见吗?” “你在哪里?”有个声音帮着答电话真好,只是这声音怎么如此干涩沙哑。 “温特莱酒店。要不我过去,你在哪里?” “你等着。”远冰的手机挂断了。谁挂的? 温特莱?又是winterless。世界上真的没有冬天吗?可天空中分明飘着雪啊。 “下雪了!”身边到处有人在哀叹和呻吟,站台上所有的人都在做相同的动作:树起衣领、缩起脖子、跺脚、望着左边车来的方向。有人开始招的士。远冰歪着头看他们,不明白他们都在干什么。她也坐进了一辆的士,在环城路上飞驶,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抬头看看天,雪花飞着。天地之间有雪花填充着,就不再虚空了。有雪真好。 的士开着开着就停下来了,远冰不明白司机在搞什么鬼,有个浑身亮闪闪的人来把车门拉开了,她就下了车,往巨大的旋转门走,司机在后面鬼叫,她一句也没听到,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欲向何方,她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就这样往前走,就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如有神助。 “他”在说话:“我先去付车费。” “他”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奇~“他”又走回来了。 ~书~“他”和她一起走过旋转门,进入金碧辉煌的大堂。 旋转门就象生死轮回转盘,转过去,就换了天地,也换了人生。隔着一道玻璃,就隔开了外头的凄风惨雪,也隔断了人间沧桑、岁月荏苒。一个世界消逝了,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她和“他”,那个一点都没有变的鬈毛,那个一点也没有变的梅。 大堂真暖和啊,有一种懒洋洋的惬意和闲适,她的身子被温暖和富足雍容的气氛烘烤得渐渐柔软,她深深的吸气,长长的呼出,重新活过来了,活到了十年前。 十年。从他们认识到他消失,是十年,从他消失到重新出现,又是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经得起这样的聚散离合? 二十年,弹指间,老了少年心。 前一个十年,发生了很多事,她浑然不觉,后十年,也发生了很多事,他一无所知。所以,不愁没话讲。 我们像两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老熟人,淡淡地聊着天,互相通报彼此多年的情况,同时颇有分寸、哀而不伤地感慨时光飞逝和人生如梦。我轻声谈吐、得体地笑,却完全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wrshǚ。сōm,不过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在耳里。原来他变卖了房产去了南方、做大了生意,原来他还没有结婚,原来他并不是特意要找我,当然啦,不过是谈生意路过北都,在电视报上看到了我。 服务生过来,问:“请问两位喝点什么?” 他问我:“咖啡?酸奶?果汁?”我摇头,捏着单子发呆。 服务生热情推荐:“两位可以试试我们的鸡尾酒,血腥的玛丽。我们的调酒师很有名的。” 他饶有兴趣的抬起头,微微眯缝着眼听服务生介绍,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然后对着我,还是若有若无的笑:“听起来不错,要不试试?” 我叫冰,所以我真正的冷若冰霜,正色道:“我从来不喝一滴酒。”说完就开始发抖。 东方寒的眼光一闪,什么也没说,打个手势请走了服务生。 直到两杯矿泉水端上来,我一直在发抖。我在包里摸索,点着了一支烟。 他在看着我。既没有给我点烟,也没有反对我。我抽了一口,指甲下意识地划着桌布。阿寒,你怎么会劝我点酒?你还记得吗?你带坏了我抽烟,却坚决不准我喝酒。你说女人偶尔抽烟,顶多让古板的人看得不顺眼,自己可以得到释放和舒解,可是喝酒让人迷糊,让人犯错误,而有的错是不能犯的。你说的对,所以我至今还是偶尔抽烟,不喝酒,一口都不喝。阿寒,你还记得吗? 他不会记得的,我把烟掐灭了。 阿寒,你还记得你送我的围巾吗?你还记得我为你弹的曲子吗?你还记得我中秋节的哭泣吗?你还记得我冬夜的依恋和信赖吗?你还记得…… 他不会记得的,我把水一饮而尽。 我在抖,从手指开始,扩散到全身,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掩饰不住的抖。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可我不能在这里出糗,也没必要再泄漏一个埋藏了十年、早已经时过境迁的秘密。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天色不早了。” “哦。”他答应着,也站起来。 我们没有交换地址和电话,没有。我回头拿自己的包包和衣服,一句话也不问。他不知道在我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他不知道,只是因为我在他的生命中没有占据同等重要的地位,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再细算呢。人生的帐,又岂是算得清楚的? “不留下来吃个晚饭吗?”他抿了抿嘴,轻声问。 “不了,”我受惊似的大声回答,“我没有跟如晦说,不回去吃饭他会着急的。” “噢。”他很理解地点头,目光闪闪,似笑非笑,“是啊,高如晦是个好丈夫。” “是的,”我顿了顿,终于盯牢了他,遏制不住的冲口而出,“是的。至少他给我安全感,不会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从此音讯全无一消失就是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十年生死两茫茫。阿寒,你可知十年有多久?人生才多长? 我知道自己暴露了,我说错了话。但是算了吧,反正已经结束了。我高昂着头,推了门就走。 他的手扶在把手上,挡住我,用格外低郁和沉痛的声音说:“对不起,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不过你该知道的,如果你在意我,有我在意你的万分之一,就是粉身碎骨,我也不至于离开。” 外面有人要推门进来,他的手有力地往后拉,门开了,我一句话不说,身子就势往外,平行移动到了风雪中。在风雪中继续平行移动。 他刚才说什么?“你该知道的”,知道什么?如果你在意我,有我在意你的万分之一?不!我在乎他,超过在乎我自己千千万万倍。 他刚才说什么?“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不是责备,也不是怨恨,只是一点点的哀怨,失落的忧郁,一丝丝的幽怨。却是平静的,有点认命的味道。 那么?那么,就是说……天啦。 我掉头就发射,射回温特莱,斯人已不在,大堂空空如也,问服务台和酒吧,没有人知道。门口的金钥匙走过来:“小姐您……” “他在哪里?”我已不能呼吸,“刚才跟我一起的人。” 金钥匙把我领出门,刚指给我方向,我就开始夺路狂奔。 原来,他心里也有我;原来,他也不知道我心里有他;原来,我们是如此地误会和隔膜;原来,爱可以藏得这么深,这么久。为什么人和人会如此陌生?为什么爱会如此深不可测?他对我的爱,我直到今天才听说。我对他的爱,自己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明了,而他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仍然不知道!一时间肝肠寸断、心胆俱裂。 不,我要一切的误会和陌生到此结束。我已经后悔了十年!不能再多一点点。我一定要告诉他我的感受,不为别的,就为我不能枉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痛,最后却被以为是无所用心。不为别的,就为要他明白,我配得上他这些年来对我的情,我也要配得上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难。 我追到环城路边,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在马路对面,路上车来车往,他的身影在车影中闪闪烁烁,飘飘忽忽,随时要消失一般。我环了手,拚命喊他的名字,他毫无反应地低头往前走,我在马路的另一边跳脚、挥手、狂呼,他仍然毫无反应地低头往前走。我们不过相隔数十米,可是,我们中间不仅隔了十年的沉默,还隔了八个车道,每个车道都流着铁甲壳虫。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清晰晰,却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咫尺天涯! 我身边的人纷纷避开我,并且奇怪地看着我。在这个颇有文明历史的超级大城市,又是在使馆区和星级宾馆林立的高尚区,当街如此没风度的女人大概还从来没有过。可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熟悉这一带地形,这段环线是半封闭的,只有前面有一个过街天桥,而天桥过去不远,就是一个巨大的立交桥,阡陌纵横,人流如织。如果他在我追上他之前到达立交桥,那就一定会融化在人海茫茫中,再一次地消失,我会再一次失去他,永远的。 不! 我一定不要他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不要!我一定要在过街天桥上截住他。 他依然低着头,慢慢的、稳稳的走着。我脱下高跟鞋就开始赤足飞奔。世界飞快地向后退,一切阻碍我的东西,都被我甩在脑后,手袋扔了,外衣扔了,围巾也飞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满心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地球倒转,我要时光静止,我要日月做证,我要天地圣明,我要截住他,我要告诉他—— 我爱他。 我一边跑,一边哭,隔着车水马龙,徒劳地大声喊他的名字,声嘶力竭,心里怀着深深的恐惧,害怕他打车,害怕他转弯,害怕一眨眼,他就从车影憧憧中消失。 我终于在摔了一个跟头后冲上了过街天桥,我终于来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我终于能真切地把握他的存在,我终于成功了。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我,很惊异地站住了,却不动。我的样子一定吓着他了,赤脚蓬头、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气喘如牛,手掌还在渗血。 我们就这样在桥上桥下彼此凝望了几秒钟,或者几个世纪,然后我从天桥上冲下来,扑到他身上,在他耳边嘶哑得近乎无声的哀述:“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我没有能够多说一个字,就开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地哭。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紧紧的。 只此一刻,便永永远远。 4、白首重见江南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如晦扑过来,抓住冰的胳膊不放:“你怎么了,看起来这么憔悴?” 只消一个黄昏,就断送了半生憔悴。 “问你呢,你到底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接。我都急死了,差点都报警了。你穿的什么?怎么突然想到去买新衣服新鞋?晚饭吃了吗?你……” “就当我死了,好不好?别跟我说话。”冰的嗓子哑得几近失声,蹭了两步,便软在客厅的沙发上,再无声息。 第二天早上还阳过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鞋也脱了,睡衣也换了,床头柜上压着一张纸条:“我去实验室了。早餐在微波炉里,如果凉了,一定要再热一下吃。晦。” 冰顺手把纸揉成一团丢了,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 昨天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她都已模糊。“带我走,不管去哪里。”能记得的,就这么一句。 如晦刚从同事手里接过话筒,就听到一句“我要回一趟东市大学”。 他楞了楞,问:“是临时采访任务吗?” 冰犹豫了片刻,道:“不,只是我自己想回去看看。” “好啊,”如晦勉强笑道,“你把时间定下来,我跟实验室主任请个假,陪你回去做怀旧之旅。” “不要,我现在已经在车站了,你不要管我,有什么事我会跟你联系的。……喂?” “他回来了是不是?” 电话里开始是电流声,然后就断了。 她连“对不起”都不说。 又见小木屋,又见梅花。房东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更油光可鉴了,房子也是老样子,只不过经过多轮主人,更萧条和破败了。房里清清淡淡一床一桌一椅,跟我们第一次走进来时一样。时光神奇地倒流了,我们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没错过。时间当中,有物常驻。 唯有梅花新开了,南北各一支,成欹角。寒的梦居然还很灵验。 我和他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因为我们已经这样对坐着,讲了一天一夜的话!什么都不作,就是说话。有太多的话要汹涌而出,因为我们的生命有太多的交叉,因为我们有十年不曾交谈,还因为我们事实上从来没有这样坦然而透彻地说过话,从来没有这样坦然而透彻地了解对方。 说着说着,笑了,是因为说到他们比赛撒尿,我做裁判,总是偷偷地偏向他,每次都说他是最远的;说到我们在大冬天里比赛喝凉水,我倔得非要赢不可,他让我都不行,一直喝得回去后生了一场病;说到我竞选东大艺协主席时,被一个白面面首暗地里使坏踩了下来,我气不过要他帮我揍人,结果是我揍了他一顿后就消了气,高高兴兴去“西城餐厅”点萝卜干炒腊肉了…… 说着说着,哭了,是因为看到他保留了十多年的帕子,上面是我题的“愁君未知”四句。还有十几二十年前的《西城日报》。整个西城只有一份《西城日报》,整个《西城日报》只有一个六一节作文专版,整个专版只有五篇文章,其中就有一篇是我的。我已经忘了我的报纸、稿费和全部的快乐,忘了自己一整天都骄傲得像一只孔雀。我不知道在同一天的另一个整版上,妈妈作为西城大学著名教授接受记者专访,讨论儿童教育问题。我更不知道,也是在同一天,东方阿姨连一盆花也没有卖出去,神情暗淡的回家,阿寒默默的淘米,假装没有看到她揉眼睛。他煮饭的时候加的水多了一点,这已经是他们连续第七天吃稀饭就咸菜了。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块莎其玛,是我留下的,他刚把它推到东方姨跟前,她的泪就砸了下来。他知道柔弱的妈妈有颗坚强的心,知道她决不愿意在孩子面前流泪,她是实在没有忍住才这样的,于是他走出门去,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他能做的,就是找到刺头和黑皮,要他马上把保护费收上来。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你以前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些?”我问。他默默地摇头,无言以对。是啊,为什么不说?因为要抗命,要独自扛,直扛到万劫不复。 而他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中途离校找他,如何打扫房间等待他的归来,如何痛彻肺腑地思念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从不这样?”他问,我也只是默默地摇头,无言以对。是啊,为什么不这样?因为他出现得太早,在我还没有长大的时候,还没有明了自己的时候。 当一切回忆都过了一遍,当一切误会和曲解都被理顺,就像前生又在今世活过一轮,我们终于满足而疲惫地安静下来。 我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肩上,望着窗外的梅树。就是在这棵树下,我读了寒的很多好书;就是在这棵树下,我和他聊天,了无心机地快乐;就是在这棵树下,把房间让给我的寒冻了一夜,就是在这棵树下,我轰走了申申如君;就是在这棵树下,我等待他的归来;就是在这棵树下,我度过了平生最凄惨的一个生日,平生第一次醉酒,平生第一次听如晦教训我—— “怎么了?”阿寒问我,是因为我突然坐直了身子,我突然坐直了身子,是因为我想起来了—— “你要是真的喜欢梅花,就不要在当着它的面乱来,回头会没脸见它的。” “天地造化为了你能活一次,费尽了心机,你怎么能辜负天地这一片养人之心?” 是的,同样就是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认识了如晦;就是在这棵树下,我无数次地取笑调戏他;就是在这棵树下,如晦在游戏中说“我会等她回来,一直等下去,因为爱一个人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也就是从这个树下,把我带回他的宿舍,带向我的生日蛋糕。 而现在,他是我的丈夫。 “结婚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啊,我相信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陪在我身边。我选择他,是因为只有借助他的爱,我才能够开始新的人生和生活,而现在,我选择离开他? 当我跟寒说“带我走,不管去哪里”时,我是决绝的,义无反顾,可是我真的能离开吗? 我可以离开家,离开他,可是我如何离开他留在我生命中的痕迹和烙印,如何离开他和我共同的过去?如何离开我对他的情牵和挂念? 我记得他憨憨的笑,记得他凌晨3点送的土豆,记得他做的菜花炒肉的味道,记得广场上的阳光,记得早起床头的字条,尤其记得结婚那夜我对着河汉的心誓。 妻子的身份不重要、道德的谴责不重要、世人的褒贬不重要、甚至如晦的受伤与否也不重要,可是,自己的心誓、自己的选择,怎么可能不重要? 从此时此刻起,我,王远冰,就彻底作别昨天。 是诺言,就要遵守。是选择,就要承担。成长的意味,不就是这个吗? ……… “寒。” “什么?” “你可知十年有多久?” “十年?” “寒……你回来晚了,太晚了。” 出现得太早,又回归得太晚。正确的人,却总是在错误的时候出现。时间误尽天下爱。 我的泪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滴,无声无息,却没完没了。 寒,我爱你。你是我今生今世最爱的人,你是我的唯一。但,你可知道,人的感情有好多种,爱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感动、信任、依恋、责任、怜惜。我对你的爱是最纯粹而极致的,可我对如晦的感情更复杂而深厚。我不能离开他。 寒,你一走就是十年。人走了,情灭了,心也死了,可人总还要活下去。我这一生,再也没有爱,但别的感情和责任却在生活中成长起来。便到了今天的情形。 寒,我因为糊涂才失去了你,却因为清醒选择他。糊涂时作的事尚可原谅,清醒时作的事却不可背叛,选择而不承担后果,是不可饶恕的。 寒,我们一同长大,一同成熟,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和爱。是你让我长大,让我成熟,让我知道要关注别人的存在,要呵护自己的灵魂,要探究自己内心的需要,而不是活得昏昏噩噩。我的生命里怎么也抹不去你的痕迹。但是人间事,天安排,留下了痕迹却留不住人,我们终于阴差阳错地彼此错过,前生无缘今生休,来世未卜此世?(精彩小说推荐: ) 永远是什么意思 第 13 部分阅读 来世未卜此世恨。 寒,不变的是我们的爱,变的是世事人生情和势。不变的是永恒,变的是生活。永恒何谓?生活又何罪?时间当中,何物常驻?何物为流? 寒,天所覆,地所载,人间所存,一切皆流,无物常驻。以这梅树为证,今日你我葬情于斯,是为“少年情冢”,从今往后,各获重生。 寒,寒,寒…… 寒嘴里的烟拼命地燃烧,决意要自杀一般。暗白的灰烬、暗红的激情,还有幽蓝的烟蒸腾着。烟一直没有离唇,他似乎是一口气把一根烟抽完了。掐灭烟蒂,他终于淡淡道:“我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只是我们都无可奈何。如晦曾说,爱是无可奈何的事,其实距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无可奈何,这才是最后真正的结局。 寒,寒,寒…… 寒,寒,寒…… 钥匙刚插进锁眼,门就开了,好像有人一直就等在门里边。如晦开了门,并不看远冰一眼,转身进了房。 客厅的桌子上,是一个大大的蛋糕,生日蛋糕,但没有插蜡烛。冰卸下背包,在桌前坐下,打开盒盖,端详良久。如晦一动不动的坐在蛋糕对面,一声不吭。 冰慢慢地用指头挑一点奶油,慢慢地含在嘴里。世俗却甜美的滋味溢满舌面。 “我的生日还没到。”冰说。 “你要走了,是吗?”如晦问。 “我的生日还没到。今天吃蛋糕太早了。” “我放下电话就想追去车站。我还想见见他,告诉他,我不是不相信你或者他,但我不愿意他出现,希望他能理解。不过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订了蛋糕回家来等着。” 如晦缓缓的,像在说一段历史故事,“因为我没有权力代替任何人作决定和选择。我既不能说把你让给他,也不能说要强行留下你。他也不能说抢走你,或放开你。一切应该由你来决定。你的心在哪里,你人就应该在哪里。这对我们三个人都公平。” “如晦。” “我只想让你明白我的想法。如果你决定要走,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不要为难。” “如果我走了,你会恨我吗?” “恨什么?爱是没办法的事,我爱过,所以能理解你的爱,大家都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我祝福你就是了。如果你真的选择离开,只能说明你的心本来就不在我这里,又岂是我能强求的?我说过,我相信你的选择——你要走了,是吗?” 冰静坐半晌,慢慢地用两个指头,把蛋糕上一整朵花都挑起来,慢慢地平举到嘴边,慢慢地移到如晦的鼻尖前。 用力一吹,奶油花就胡乱地开在的如晦的脸上。 冰即刻往后一跳,双手叉腰,抿嘴问:“既然我要走了,你还在家里等什么?还订蛋糕做什么?你凭什么等?”对着如晦的花脸,到底忍俊不禁,巧笑倩兮。 “我是没把握,可是……”如晦错愕之余,受了感染,也松弛地笑起来,“凭什么?凭你带走了钥匙,凭你连对不起都不说,凭信任,凭我相信你的选择。我就知道,我只需要给你时间,足够的时间,你总能做英明的选择。” 要没有这一点信任和信心,他又能从哪里得到安全感?又怎么能把自己完全地交出? 远冰敛了笑,也敛了顽皮。她绕过蛋糕,靠近如晦,对这他的眼睛,慢慢的,一字字道:“如晦,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除非你离开。” 结局:永远的意思 十年之后,东方寒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的誓言:要等老了少年心,不再为情所累时,再面对自己的年少情怀。年年月月过去,时间慢慢地教会了他理解和体谅世界。他理解了妈妈的爱,理解了外公的无奈,甚至理解了舅舅对妈妈的嫉恨——后出生的妈妈曾经以她天生的伶俐、乖巧、优秀,那么彻底地夺走他一切的情感享受,也在他的心底埋下嫉妒到仇恨的种子。 理解了,就什么都原谅。就像有了爱,什么都可原谅一样。 可他一直熬不到心如古井的一天,熬不到能正常面对她的一天。 那一天,莫名的就梦到了东市大学的梅花开了。醒来时天上正飘着雪,空气中弥散着神奇的梅香。东方突然有一种遏制不住的欲望,要见见她,一定要见见她。就像是老朋友、老邻居、老乡、老熟人、童年的玩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见见她,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仅此而已。 想不到结局却是这样。 想不到她心里也有自己,想不到她从天桥上扑向自己,想不到竟故地重游,想不到她竟离家出走,想不到她终于又选择了回去。想不到人生聚散离合,到底缘分抗不过命。 当她带着两件衣服站在他面前,说“带我走,不管去哪里”时,他抱紧她,身子开始膨胀。可是当她无声地哭泣,一遍遍的问:“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出现?”他无言以对,只能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出现了,对不起,我曾经出现得太早,后来又出现得太晚。 谁都没有错,是造化弄人。长久以来,他一直有个深深深深不可示人的心愿,希望她能长大、希望她能明了、希望她能解风情,可是没有,或许是他给她的时间不够多,是他坚持地不够久,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在绝望中离开了。她说的对,选择而不承担后果,是不可饶恕的。当年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离开,今天的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她哭累了,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一动不动的抱着她,欲罢不能的凝视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淡红的线条鲜明的唇,长长的圆润的脖子。随着呼吸律动的鼻翼在灯光下薄如蝉翼,几乎透明。透过她的皮肤,能看到下面淡蓝色的血管,能感觉到她血液的流动,还有她的忧郁和痛苦在血管里的涌动,在体内的奔突。 他抱着她,长久地凝望她,刚才的一丝欲望完全消逝了,就像那一年的秋夜,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样长久地凝望她,也是这种心疼和绝望的感觉,这么近,却那么远。他再一次异样清楚的意识到,她不属于他。 但这一次没有上一次的撕心裂肺、没有痛不欲生、没有锥心刺骨,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心是平静的,所有的苦痛和欲望都平静下来,像最后一抹夕阳的燃烧在天际平静下来,没有肉欲,也没有占有欲。他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她,感到极致的幸福,仅仅因为天地间有她存在,因为他和她生活在同一个星球,因为他们竟然能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中,在茫茫人海中,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地遇到彼此,认识彼此、爱上彼此。 昨晚拥她入眠,今早起来,斯人已不见。东方寒并不意外。如果今早是他先醒,他也会这样默默地离开的。他在小木屋里默坐良久,细细地摩挲那方帕子,默默地诵:“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无意间一抬头,顿时血涌满胸—— 窗外的梅树上,南向的梅枝系着一方丝巾,在风里飞翔。即使他没长眼睛,也能分辨出那是多年前他送她的生日礼物。真丝的方巾,缀着点点红梅,这么多年了,依然是丝光宝气。东方悄悄地出门去,立在树下读那丝巾,才发现上面也有字,墨痕似乎还没干,又似乎和了泪,永不会干的模样。 君知我未知 我知君已逝 远逝久不归 归来亦已迟 迟迟勿复论 情归少年人归老! 东方一句句读下去,心如灰飞烟灭。十年前,他要的不就是“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吗?如今“情归少年人归老”,正是幽幽暗合、冥冥所在。他又有什么可抱恨的? 东方慢慢的把他的帕子系在北向的梅枝上,风过出,似乎天籁地籁都在和着唱“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君知我未知,我知君已逝”。 这就是少年情冢了。 ………… 感谢天地灵秀,凝生了她。 感谢天地仁厚,让我在8岁时遇到了她。 感谢天地怜惜,让我10年来与她朝夕相处,互相见证生命的纯真年代。 但是天地生她,不是为了我,就象日月生辉,不是为了人。 天地待我不薄,所以现在,我要答谢天地。 在以后的生命里,我要因为珍爱而离开她、彻底消失,走出她的生活和视线。就像普希金说的:也许在我心里,爱情还没有完全消亡,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因为,如晦才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我抱歉我的出现。 人的一生能够爱几次?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只能爱一次,有的可以爱很多次,还有的一次都没有。能爱很多次的人是可爱的,一次都不曾爱的人是可怜的,而只能爱一次的人,是可耻的。 爱她曾经凝聚了我全部的耻辱和荣耀、全部的希望和绝望,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仍然是幸运的,我能如此深、如此深的爱一个人,一生只此一次。时间当中,一切皆流,惟爱常驻。她是我的唯一。 而且,无论我的爱多么深厚,她都配的上。 ………… 东方寒坐在门槛上,静静地欣赏飞在梅枝上爱情。他的嘴角渐渐地露出微笑。他慢慢的把光盘放进手提电脑,梅影花香间,很快填进了声音,凄美、哀婉、而且凶,萦绕着,哀而不伤,是十多年前的旧声音。《永恒何谓》。 永远,永远是什么意思? 永远就是,一生有一次、且只有一次。 (精彩小说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