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乐旅》 数学乐旅 第 1 部分阅读 作者:老摇 一 这是一篇练笔之作。我总喜欢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之前,到赌场去玩一圈。一来是去赢点小钱,先弄几捆绿油油的美元给我长点底气,使我写起来上不怕读者,中不怕评论家,下不怕检查官,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二来赌场是个好地方,在淫奢靡费的富丽堂皇中,进行着赤裸裸的人性大展览,什么人生百态都可以看见,多么稀奇古怪的故事都可能发生。中国作家一开会就去那些什么名胜陶冶什么情操,可谓没劲之尤,我建议他们下次国内开会去澳门,国外开会去拉斯维加斯,庶几为文学之正道。三来我在写作时常苦困于叙述的问题,去过赌场后,把那些五花八门的事情拿来练练笔,也正可以帮助找到自己的叙述风格。比如我现在准备要写的长篇小说叫《食色性也》,一听这题目你就知道它是讲人之大欲的,那下面我就应该先来讲一个赌场艳遇的故事。 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春天”和“晚上”这两个词也许会让你立刻浮想联翩,想起万物回春、花前月下,想起春意盎然、暖风习习,想起月光朦胧、春心荡漾。这么想的人一定没有去过赌场。赌场内没有季节,也没有昼夜,永远是恒定的室温、通明的灯火,没有树枝在滋滋发芽,只有老虎机在当当作响,没有蟋蟀在瞿瞿求偶,只有赌徒在咝咝下注。那个春天的晚上,我已经全神贯注地算了三个多小时牌,赢了五百多块钱,后来牌势开始变坏,平均点数达到-3,我决定这一轮就此罢手,这才发现右边坐着一个漂亮女郎,而她丈夫正起身准备离去。 “Honey,你不要催我了。你先上去嘛,我现在手气正旺,再玩几轮,马上就来了。你别烦了,我又不会出事。”她心不在焉地对他说,依然紧盯着她的牌。16点,庄家的牌面是10点,她喃喃自语:“要还是不要?”我从侧面看见她有一头柔顺的金色长发,亮绿色的吊带装下露出大半个乳房和深深的乳沟,涂着蔻红指甲油的右手食指悬在空中,想点下去又有些犹豫。我心里一动,对她说:“你该要。” 她扭过脸来:“你肯定吗?”我闻到一股酒气,同时眼睛一亮。她五官妩媚,两颊潮红,让我想起了《Lost in Translation》里的那个金发女明星。她在电影里总是只穿着内裤走来走去,我很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大腿是不是也那么漂亮。我直视着她浅蓝色的眼睛说:“当然了。16点对庄家的10点,绝对应该再要牌。”在她回过头的一瞬间,我眼光往下一瞟,看见她穿着一条黑色裤子,将腿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吊带装下露出的雪白腰身。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发牌员点了点手指,说:“Hit me。”然后屏住呼吸,看着发牌员翻出下一张牌。 是个4,她的牌正好20点。“Yes!”她兴奋地转过身来与我击掌相庆,又扭头去看她的丈夫,却发现他走开好远了。已是凌晨1点,也难怪他撑不住了。她却被赌博刺激得依然兴奋,紧盯着发牌员翻开底牌,是个5。她用手虚点着牌盒,反复念叨着:“10点,10点!” 发牌员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胸牌上写着“詹姆斯”。他将下一张牌拿在手里瞥了一眼,对她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宝贝,不是10点。” 她失望地说:“6点?我就知道,你拿20点时,庄家准拿21点。” 詹姆斯又摇了摇头,说:“不对,”然后将牌摊开,大笑着说:“是个8!23点,庄家爆掉!” 整台桌子上的人都欢呼起来。她高兴地再次伸掌与我一击,又扔出一块白色筹码的小费给詹姆斯:“你是我的幸运发牌员!”詹姆斯笑着说:“乐于效劳。”给大家一一付钱。她拿起杯子来要喝,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我看见旁边有个女侍,便高声将她叫了过来:“这位女士需要些饮料。” 她点了一杯鸡尾酒,然后对我说:“谢谢。哦,”她伸出手来,“我叫杰妮。”我握住她的手,微微点头说:“老摇。很高兴认识你。”她说:“一样。”新的一局牌已经发下来了,我现在不再算牌,放的是最小赌注,这种情况我闭着眼睛也能玩,就继续指导她。这个喝得半醉的金发女郎把游荡在各桌之间的桌面经理也吸引来了,站在我们这桌的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扯话,和詹姆斯一起不时偷瞟一眼她大方敞开的酥胸。 我们的运气也不错,赢多输少,每次赢了后她都会和我击掌相庆。这杯酒快喝完时,她在我的催促下心惊胆战地连续分牌、加倍,最后一下子赢了四倍的注。她开心地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亲爱的,你一定是世上最牛逼的21点高手!”我早已把椅子移得紧靠着她,她这一抱过来,一只丰乳都压在我的右臂上。我伸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轻轻抚摸,手臂隔着一层布料摩擦着她柔软的乳房。我知道她没有戴胸罩,同时回吻了她一下:“不,honey,你才是今天最幸运的玩家,也是今晚最美丽的女士!”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半趴在我身上,又喝了两杯酒,玩牌完全听我指挥了。当然我也不辱使命,三盒牌下来,帮她赢了一百多块钱。后来我们这桌换来个新的发牌员,她连输了三把,我看她也渐渐困顿了,便说:“宝贝,看来风水要转了,我们走吧。” 她撒娇似地说:“不,我还要再玩一会儿,我的运气正旺呢……” 我站了起来,拍拍她的肩头:“还是见好就收吧,今天已经赢了不少了——反正你不走我走了!” 她这才不情愿地站起来,却又一个趔趄坐下了。我伸手将她扶起,她顺势靠在我身上,我伸臂搂住她的肩。发牌员把我们的筹码都换了,她把大筹码装入皮包,随手扔出三个小筹码做小费,歪歪扭扭地和我一起穿过赌场大厅,走到电梯门口。途中有几个男人向日葵般地转头向她张望,我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肩膀,按捺着下面强烈的冲动,只是慢慢地将手移到她的腰。 电梯门一关,我就吻上她潮湿的嘴唇。她闭着眼睛,两臂紧抱着我,乳房在我胸前不安分地磨蹭,嘴里嗯呐着热烈回吻。我没有问她住哪个房间,她也没有说。我将她带到我的房间,房门一开,她直接先进了浴室,连浴室门都没有关。我关掉大灯,将床头灯的光线调柔和,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听着浴室那边的淅沥声,然后听见她走入房间,一下子扑在我身上。 我微微抬起身,立刻就看见她浑圆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雪也似地完全暴露在暧昧的灯光下。原来她将裤子褪在浴室后就这么光着下身走进来了。这下刺激得我再也按捺不住压制已久的冲动,解开她背后的吊带装扣子,将她翻过身来,压了上去。她先是咯咯地笑着,后来便随着我的动作而狂野起来。 做完爱后,她很快就沉沉睡去,我则重新来欣赏她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线,和缕缕金发下美丽潮红的脸庞。我到浴室里找到她的裤子,欣喜地发现她的内裤是白色的。我把内裤给她套上,将她侧躺过来,上身盖上白色被单,金发拉出散落在外,退后几步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白色内裤紧紧包裹下的臀部,与反射着柔和色泽的双腿。 金发女郎最撩人的装束,就是着白衫露大腿,纯洁而又性感,静谧而又诱惑,比如玛丽莲·梦露那张风从下面吹起白裙的经典造型,比如《金刚》里的那个穿着白色连衣短裙的金发美人亮腿狂奔,又比如《Lost in Translation》里那个美貌旷妇总是只穿白色内裤躺在床上,正是我现在把杰妮摆成的姿势。因此我没看她多久,下面就又跃跃欲试起来了。我舍不得破坏她现在的姿势,就拨开她内裤,从后面挺了进去。我小心翼翼地抽动了一下,忽然想起了皮格马利翁,不过好在色欲还没有冲昏我的理智,我马上摇头打消了这个无耻念头,俯身握住她的乳房,开始专心享受。 第二天下午,当我坐在一张赌桌上算牌时,杰妮带着她丈夫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条蓝底白花连衣裙,金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巴,手里拖着一个小行李箱,看上去干净精练,和昨晚已经判若两人。“嗨!”她大老远地就向我打招呼。 我站起来回答说:“嗨,杰妮!你们是要离开吗?” “是的,”然后她介绍说:“这是我丈夫汤姆。汤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21点高手……呃,那个……” “杰瑞,”我顺口说,和汤姆握了一下手,“很高兴认识你。” “啊,对,杰瑞!”杰妮笑着对汤姆说,“他昨晚帮我赢了三百多块钱呢!” 谦虚是中国人所特有的美德,所以我立刻说:“哪里!是你自己运气好!你应该留在这里再赢上他妈的几千块再走!” 杰妮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也这样想!可惜我们的机票已经预定了,我们下面要去夏威夷!” “哦?你们……”我猜测说,“你们是去度蜜月吧?” “对啊,”她笑盈盈地说,“我们大前天刚在这里登记结婚!” “哈,在拉斯维加斯结婚,在夏威夷度蜜月,你们真会享受啊!” 她开心地说:“是啊!这几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说到这里她抬腕看了下表,“真想和你再一起赌上几轮,可是,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得赶紧走了,可别误了飞机!” 我和她轻抱了一下,又和汤姆再次握手,互相道别。他鼻梁高挺,嘴唇紧薄,棕发灰眼,不算特别好看(相对于杰妮的美貌来说),是典型的白人长相。我忍不住猜测如果十个月后他太太生下个有亚洲面孔的孩子会怎样。 二 邓小平同志说过,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他这话虽然说得晚了点,我却得举双手赞成。那个人品卑劣的培根也说过,知识就是力量。如果他们两位老人家不反对,我想在后面再各加一句:知识就是力量,也是金钱;(奇*书*网…整*理*提*供)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也是泡妞好帮手——当然,我得承认,杰妮其实不能作为我泡妞的例子。我不过是趁她喝醉了占便宜而已,没什么可夸耀的,深究起来还有些卑劣。但也许是因为杰妮实在太美艳动人,也许是因为这深究起来还有些卑劣,反正当我准备写一段赌场艳遇时,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她。 另外,我也得承认,就算我拿来和杰妮套近乎用的21点技巧,也不是什么高深的算牌理论,只是玩21点的基本策略而已,任何人花几个小时都能背熟,拿中学课程来衡量,大约是比背元素周期表难,比背政治容易。然而,据我观察,绝大部分在赌场玩21点的人,都不了解如此简单的基本策略。我只能佩服这些人对自己运气的确信,如果他们能把这份自信用到事业上,赚的钱准够他们再多输一阵子的。算牌圈内管这种人叫“萝卜(ploppy)”。 我认识的第一个萝卜是系里的一个师兄。这个师兄是我们系中国人里的活络分子,每天不学习也不做实验,专在网上找便宜货,组装成计算机再上网卖,颇赚了些钱。有了钱后当然就想泡妞,因此没事就在家里开party,遍邀女生、朋友、和女生的朋友。他长得浓眉大眼,人也不象大多数留学生那么沉闷无趣,本来也挺受女生欢迎,只可惜他有个柳湘莲同志那样的志向,“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所以一直没能得逞。多余的金钱和精力没处发泄,慢慢地便喜欢上了去赌场。 那时我刚到美国,就被他老人家慧眼发掘出来,觉得我不象安分守己的良民,是个发展的好苗子,因此找不到MM同去赌场时,就来叫我。我出国前也曾立下宏愿,到美国后要力挖资本主义的墙根,把中国没、美国有的东西都玩个遍,为全世界人类的解放事业尽一份自己的微薄力量。那时初来乍到,还在观察敌情的阶段,要买枪没有钱,要抽大麻没有门路,色情业国内又已经超英赶美,那也就只有先拿赌场祭旗了。所以我跟师兄一拍即合,在十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下午,驱车从学校所在的费城,直奔大西洋城而去。 我们去的第一家赌场是“印度宫大赌场”。一进赌场,只见从遍布每个角落的壁画,到每寸地毯上的花纹,从琳琅满目的装饰品,到赌场厅间的布置,都是印度皇家风格,极尽铺陈之能事,不厌细节之烦美,让人目不暇接。大厅里排开了数不清的老虎机,叮叮当当之声此起彼伏,电子游戏之乐不绝于耳,灯光象警灯似的乱闪,画面象快进似的疯转。赌桌后的发牌员笑容可掬、衣冠整齐,女侍们上面低胸紧衣,挤出深深的乳沟,下面高叉短裙,大腿毕现,包裹在鱼网长袜里,摇摆着腰肢满场穿梭,不时牵去我的眼光。 大厅中间正对着电梯,站着位扮成印度公主的美女,身材高挑,服饰华美,向来往的客人点头微笑,应邀和每个人合影。全场灯火辉煌,布置得富丽堂皇、光怪陆离,一片纸醉金迷的气氛。我不由得想起了《赌神2》里徐锦江第一次到赌场时的感受。当时觉得那纯粹是为了搞笑,现在才知道,身临其境的赌场,远比电影画面还要淫奢靡费。 我在赌场里到处视察一圈,开完眼界后,便准备一试身手。我身上只带了一百块现金,那时刚到美国,也没有信用卡、现金卡,所以本钱有限,不敢贸然上桌,挑了台玩电子扑克的老虎机,先看游戏说明:给玩家发五张牌,对每张牌玩家都可以选择留住还是重发一次,最后如果是10JQKA的同花顺,赢250倍,其他同花顺,赢60倍,四张A,赢160倍…… 我正研究着,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是师兄:“你在这儿啊?我找你找了半天了!” “什么事?” 师兄不答,却问我:“你开玩了吗?还没赌过吧?” “还没有。” “太好了,”他一把拉住我,喜形于色,“我今天有点邪门,输多赢少。你来帮我玩吧!你第一次来玩,有处女运的!” “去你的!我他妈既不处也不女,乃是世纪猛男!” “对对对,你是猛男!摇哥!”师兄一点师兄的架子也没有了,“你来帮我玩,输了算我的,赢了我请你吃饭。” “这不好吧?”我可不想占他便宜,“而且,我还不会玩呢!” “嗨,这容易,我教你呀!”他把我拉到一桌轮盘赌旁边,指着那个大转盘说,“你看,这转盘上有38个数字,两个是0,剩下是1到36,你要压对了数字,赢36倍。不过那个比较难,我一般都是压红黑、单双、大小,压对了就赢一倍的钱,转到0算你输。其他还有些组合,你也不用管,压红黑、单双、大小就行了,这个挺容易赢的,几乎是一比一。” 我给他说得也有点心动,说:“那好,输了你可别怪我。” “哪能!你这是处男赌,”他有点猥亵地笑了笑,“硬着呢,输不了的!” “那好,我这就来作法了!”我一本正经地低头闭目,凝神一想,果然一阵心血来潮,起来个念头:“双!” 师兄一听,二话不说,拿起五个筹码就拍在“双”那个圈内。这张轮盘赌桌的筹码是一块钱一个,分七种不同的颜色,每个顾客各选一色,以免下注时大家的筹码混在一起分不清。工作人员将轮盘一转,小球在盘内骨碌碌转了几圈,逐渐慢了下来。我心中默念:“双,双!”只见那小球“啪”的一声,掉进“28”那格。双! 师兄兴奋地连声对我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新手的运气都好!” 我谦虚地说:“这才第一把。”不过心里也觉得很刺激,虽然不是赌的自己的钱。师兄说:“下面赌哪个?”我将五个筹码握在手里把玩,忽然以前看过的香港赌片都在瞬间闪过,不由得也觉得自己仿佛赌神似的,一下子就来了感觉:“压大!”啪的一把将筹码拍在“大”上。 这把转出来是25,大。又赢了。师兄兴奋得手舞足蹈,说:“下一把压十块!” “啊?输了怎么办?” “哎,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理注法,你连赢两把后,下一把就得翻倍。如果输了,没关系,相当于前面两把没赢就是了,咱还重新压五块钱。如果又赢了呢,下一把再提,这样如果输了,没关系,相当于前面两把没赢,但第一把赢的钱还是归自己了。你明白了?这么玩就能保证不亏了!” 我正在兴奋的时候,哪里听得清楚他的道理,随口说了句:“明白了!”又压了个“小”,结果开出来还真是12点,小。 “我说的没错吧?你他妈的处男就是硬!下一把压十五!”师兄将赢来的筹码拿走一半,剩下的都塞给了我。 我觉得有点虚:“喂,连赢三把了,下面不会再赢了吧?压少点吧。” “没事,没事!你只管猜就行了,赌注我来控制。你放心,哥们运气没你好,赌技可是绝对一流的!” 我轻轻抛动筹码,听它们发出迷人的啪啪声,盯着轮盘进入了一会儿状态,断然说:“大!”猛地将筹码都拍在“大”上。然后看着轮盘转起,转了几圈后,最后掉进13。 13,小。十五块钱都输掉了。再看师兄,也不停地摇头,但一见我转过头来看他,马上笑着说:“没事!这把只输掉前两把赢来的钱,我们现在还赢五块呢!你丫赌了四把才输一把,运气比我好多了。来,”他又给我五个筹码,“再压!” 我心里自嘲一句:“靠,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都不在乎,你那么紧张干吗?”顿时恶向胆边生,“不就是玩吗?”拿了这五个筹码略微一想,就又压在了“大”上。 结果开出来还是小。这下可把前面赢来的钱都输回去了,师兄却对我仍然信任不减,又给我五个筹码。我也不客气,又压“大”。 然而开出来又是个小。师兄也有点怒从心头起了,下面也不问我,自己拿了十个筹码就压在“大”上。然后偏头向我解释说:“这叫‘翻倍法’。你输了后就翻倍压,如果赢了就把上一把的损失补回来了,如果输了下一把再加倍。这样只要赢上一次,你就把前面的损失都补回来了。你明白吗?” 我说:“靠,高中数学,我他妈还不明白?!” 可是今天的这个轮盘也有点邪门了,又开出来个“小”。接下来师兄连压五把“大”,赌注从10块变成20块,40块,80块,一路飙升直到320块,连我在旁边都看得心惊肉跳,轮盘却连转出五个“小”。师兄一张又一张的一百美元的钞票扔了出去,换回来的筹码,也不再是专属他的一块钱筹码,而是全赌场通用的黑(一百)、绿(二十五)、红(五块)色筹码。可这些筹码砸下去时,除了“嘭”的一声响外,就消失不见了。 下面该压640块了,师兄摸遍全身,却只有563块钱,外加三个两毛五的硬币。他叫庄家先暂停一下,然后对我说:“哎,哥们,借点钱吧,我只带了一千块钱出来,倒不是没有信用卡去刷钱,可要是离了这桌子,他下面准又开出来个‘小’,我前面积累起来的运气就白白给冲掉了。现在是紧要时刻,不能走,先借点钱,应个急吧。” 我本来想劝他不要再往上翻的,可现在就不好开口了,倒显得我不肯借钱似的,就掏出钱包来,里面只有五张二十的钞票,都给了他。师兄退给我一张,将其余的钞票都放在桌上,说:“买筹码。”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给他换了筹码。师兄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它们都推到“大”上。工作人员将它们按大小顺序垒好,师兄对我说:“我就不信了!前面已经连出八个‘小’了,他要敢再出第九个,我就去赌博监督那里去告他作弊!” 我想:连出九个“小”,也不算太出奇的事。但他说那话显然只是给自己壮胆,迫切需要我给他鼓励的,于是就附和说:“对,下面也该出‘大’了。”周围大家都已经注意到他了,有人在冷笑,有人在摇头,还有个金发美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下注。 轮盘开始转了,师兄双手紧抓住铺着绒布的桌边,青筋都凸出了,眼睛紧盯着轮盘。只见轮盘转动,几圈之后,逐渐慢了下来。师兄的脸上又是惊疑,又是期待,又是紧张,阴晴不定,嘴巴半张着,咝咝地吸着气。最后终于“啪”的一声,小球掉进了33。 “哈!”师兄狂吼一声,双拳猛捶了一下桌子,把他垒在一起的筹码都震塌了,然后又挥动了几下拳头,酷酷地环顾四周,尤其是那个金发美女。大家都冲他微笑,美女还鼓起掌来。师兄很殷勤地向她点头致谢,如果不是美女旁边站着个壮男,我看他大概要过去和她搭茬。 工作人员付给他一堆筹码,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瘪了一圈,然后又挺起胸来,对我说:“看见没?你就得敢压!多大也得跟上!这个方法就是要看你的胆量。这个赌博啊,技术好练,胆子是天生的,象我这么敢博的人,是少数!要不你说怎么赌场还能赚钱啊?都是那些胆小鬼输的。要都象我这样,赌场早就关门了!你看这把,都赢回来了是吧!”他将筹码在桌上重重一拍: “切!” 三 斯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里只引用了一个数学公式,就是爱因斯坦的E=mc2,因为他一个朋友曾告诫他说,每个公式都会使书的销量减少一半。可是如果我这篇叫《数学乐旅》的小说居然也因此不敢引用公式,那奥林匹斯山上的数学女神一定会勃然大怒。我们知道,数学女神是天上气量最狭小的神祗,她的臣民哪怕和外人说句话,她都要降以惩罚,让我们和不信数学的人交流时遭受莫大的精神折磨。特洛伊战争之所以打了十年,城破后部分特洛伊人还能够漂流出海,就是因为数学女神没有参加金苹果的争夺,不然的话,她一定会把从几何学到微分方程都一股脑儿传给奥德修斯,让特洛伊全城旦夕间就毁灭在巨大的蘑菇云之下。我这篇小说既然是奉她的名号,当然要置凡俗成败于度外,该引数学公式的地方就得引,以免女神陛下一个不高兴,打下一道闪电来,把我也变成思维只会感性、文章只会煽情的核废料污染源。 我要引的第一个公式,是师兄的“翻倍法”的依据。我前面说过了,高中数学而已,无非是等比数列求和: 1 + 2 + 4 + 。。。 + 2^(n-1) = 2^n … 1 其中2^n表示2的n次方。因此只要赢了压2^n的第n+1把,就能把前面输的n把都抵消了,还能净赢一个基本赌注。后来我研究赌博时,发现学术界也知道这个方法,还专门起了个学名叫“蒙特卡罗法”。蒙特卡罗在摩洛哥,号称是欧洲最大的赌城,看来欧洲人民就是比美国人有知识,重科学而远迷信,不然这个方法为什么不叫“拉斯维加斯法”呢? 这个方法在理论上确实成立,但有个前提:你可以无限翻倍地压下去,哪怕n趋于无穷大。这显然不可能,还是高中数学:如果你连输很多把,2^n会迅速增长为吓死人的数目。师兄只连输了六把,就从10块的赌注长到640。如果是连输20把,那就是上百万了。只要你不能持续地压下去,那前面输掉的就是全白输了。 而且师兄其实也是险胜,就算他带了无穷多的钱去,那张桌子却有赌注上限——1000元。如果师兄压640元那把输了的话,下面他就已经没法再翻倍到1280元了,顶多只能再压1000元。那么就算他赢了,也抵消不掉前面的损失,更不用说输了的话,一分钱也加不上去了。这样哪怕是比尔·盖茨,也不能用“蒙特卡罗法”来战胜赌场。 那天晚上我们吃饭时,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倒也简单:“切,哪那么容易连输10把? 我说:“喂,哥们,连输10把很容易的,2的10次方不过是1024而已,平均一千把就有一次。” “一千~~把一次你都害怕?”师兄夸张地拉长声音,轻蔑地说,“一千把下来我都不知道赢了多少钱了?!输一次又怕什么?你有没有搞错,赌博又不是要盘盘赢,只要赢的比输的多就行了你懂不懂?” 我扯过一张餐巾纸,拿出随身带的笔,边算边说:设你第i把赢的概率是P(i),在轮盘赌里这是个小于1/2的常数,就记为P吧,然后再设翻到第M把就无法再翻倍了,那么连输n把的概率是(1-P)^n,然后又扳回的概率是P,合起来连输n把并扳回的概率就是P(1-P)^n,每来这么一下都能赢1个基本赌注,对此将n从0到M…1求和: ΣP(1…P)^n=1-(1-P)^M 这是在不翻船时可以期望赢到的钱,而连输M把的概率是(1-P)^M,将输掉2^M-1,则可以预计输掉(2^M-1)(1-P)^M。两者相减,就可以得到“蒙特卡罗法”的预期收益: 1-(1-P)^M-(2^M-1)(1-P)^M=1-((2(1-P))^M 已知P小于1/2,那么2(1-P)大于1,上式肯定为负,也就是说,用这个方法赢来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一把无法翻倍而造成的损失输的。 当然,师兄根本没有听我算完,我的第一个公式还才列开来一半,他就不耐烦地说:“你要总怕这怕那的就不要赌了!你看今天这把,满桌的人都觉得我要输,要不是我胆大,前面的不就全输掉了?现在你看,都赢回来了吧!赌场啊,就是赢了那些人的钱,然后我呢再去把钱从赌场那里赢过来!你明白了吧?”他看我还不信服的样子,又说:“所以我才会吓他们,说如果这把再输了,就去赌博监督委员会那里告他们出老千!你看,我一吓,他们就怕了吧,果然赢了!” 我没好意思提醒他,他那句话是用中文跟我说的,而那个轮盘赌桌上的工作人员都是白人,难道他们里面谁也精通中文?当然,我猜他也有答案:这话不是说给赌场的工作人员听的,是给那个冥冥中掌管赌场运气的神灵说的!看,神仙也吓住了吧! “况且,我很谨慎的,”师兄嚼着满口的食物,口齿不清地继续说,“你看我都是在连输了两把之后才开始翻倍的,这样就把危险系数又降低了一半。你明白吗?” 我忍不住说:“我明白,这不就是把死刑又缓期一倍时间执行吗?” “嗨,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纯靠数学,关键还是得靠各人的技术和胆量!要不懂数学的人就都赢钱了,赌场还开什么开啊?就得象我这样,抓住机会!你懂吗?得有感觉!”师兄几乎有点着急地说,嘴里的碎渣都喷出来不少,“嗨,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才第一次来赌场,还没感觉!” 据我后来的总结,“萝卜赌经”共有三派:“巫赌派”、“八字派”、“科学派”。“巫赌”这个词是从英语的“巫毒(voodoo)”来的,本来是一种神秘宗教的名字,后来被用来泛指一切神兜兜的把戏。“巫赌派”萝卜的特点就是不相信概率论的大数定律,而相信神乎其神的玄虚,尤其是相信自己有超自然能力,能“感觉”到“机会”的来临,能“预感”到“运气”的好坏,甚至能通过“意念”来“发功”改变“运气”的走向,就差直接发功把赌场的保险箱搬运到自己家了。 所有的萝卜都或多或少地属于“巫赌派”。没有点巫赌气质,一个人好端端地又怎么会成为萝卜?无论是理智还是事实,无论是数学还是道德文章,都清楚不过地说明了,久赌必输,他们还能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钱包之大不鼓,热衷痴迷于赌博,这份对自己超能力的信仰,还真不是一般的宗教狂热呢。 纯粹的“巫赌派”萝卜,也不研究赌博游戏,也不计划投注控制,凭着对游戏的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就敢上阵去玩,反正幸运女神是在自己这边嘛。无数次惨败他们不记得,曾有过的几次辉煌却被在脑中反复强化。明明是侥幸获胜,却被他们当成了自己超人运气的验证,一心以为这才是常态,而把多得多的失败都忽略不计。这也是不懂数学的后果。如果他们懂点概率统计常识,就该知道,自己在采集样本时出现了严重的系统偏差。 好在纯粹的“巫赌派”萝卜并不多。你从萝卜堆里随便拉出个赌徒来,一般他都能侃侃而谈他的“必胜赌经”,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好像对赌博游戏也挺有认真研究似的,又是“四字诀”,又是“五字诀”,还有“四宜八忌风云十二绝招”,还真能把人唬得一楞一楞的。 “五字诀”是忍、等、稳、狠、滚五字,“四宜八忌风云十二绝招”是宜忍、宜等、宜狠、宜杀和忌心情不佳、忌用孤寒钱(生存费)、忌磨烂席(烂赌不去)、忌情人在侧、忌骄躁轻浮、忌旁边有人惹厌、忌姑息养奸、忌夹硬下注。这十二绝招好像是号称“澳门赌王”的叶汉总结的,后面的八忌里多有广东俚语,显然未得汉文字之美,我们就只采用他的“四宜”。“四字诀”的版本就很多了,有说稳、忍、诈、狠的,有说稳、准、忍、狠的,还有说忍、等、杀、狠的。不过说来说去,万变不离其宗,这些字里多有重复,总共也就是八个字,按出现频率和顺序排列,就是: 忍、狠、等、稳、杀、滚、诈、准 所以我称他们为“八字派”。这八个字的每个字后面,一般都还要跟上长篇阐述,讲为什么要忍、为什么要滚、什么时候等、什么时候狠、怎么个诈法、怎么个杀法、稳又如何稳、准又如何准,甚至忍即是狠,狠即是忍,非狠非忍,非忍非狠,忍作狠时狠亦忍,稳为杀处杀还稳,还有忍生等,等生稳,杀克准,准克忍,相生相克,方生方死,玄之又玄,众玄之门…… 我每次听到这些高之又高、妙之又妙的理论时,就觉得这些可真都是人才哪,抓到自然辩证法研究所去罚做博士导师都委屈了,还好现在国内时兴起国学运动来,正好可以把这些人都聘了,去注经释典,保证个个都能讲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蔚然又一代国学大师。国粹到了他们手里,必将空前发扬光大,因为他们不仅有国粹那说起来玄妙的优点,连缺点也和国粹一般无差:做起来糊涂,偶尔也能侥幸成功,但大部分终归会一败涂地。 比如《大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看上去条理分明、天衣无缝,可实行起来,结果就是王阳明格物,格上七天七夜的竹子,最后格得吐血也没格出什么来。“八字派”赌经也一样,理论上完美无缺,可就没哪一个能说清楚:到底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该狠? 萝卜们可不象王阳明那么诚实,他们会说:“赌场运气好时该忍,玩家运气好时该狠。” 可这还是一句废话。下面你再追问:怎样就是赌场运气好,怎样就是玩家运气好?是玩家头上祥云缭绕,还是庄家脸上印堂发黑?他们的回答准又是一堆“赌场连赢”、“庄家气盛”之类,前者是错觉迷信,后者是鬼话连篇,到最后还又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所以我才说,所有的萝卜归根到底都是“巫赌派”的,“八字派”只不过自以为或者貌似懂了点规律而已,但细究下来,他们最后统统地都还是祭起“巫赌”法术来过关。 国粹既然靠不住,我们就向五四前辈学习,寻找赛先生吧,也就是我师兄所属的“科学派”。所谓“科学派”,就是试图用科学来解答赌博这道题,只可惜解出来的结果是错的。“蒙特卡罗法”我前面已经分析过了,只会输得更多。他的“理注法”,要点是在连赢两把后,下一把翻倍,如果输了,和前面两把抵消,如果赢了,下一把压三倍。总之每一把都压前面两把赌注的总和,这样如果输了,相当于前面两把没赢,但以前赢的钱还是归自己了,看上去似乎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理注法”的英文名叫Money Management,泛指所有在赌博中控制赌注的方法,师兄所采用的这个方法,我倒宁愿叫它“斐波那契法”,听上去还和“蒙特卡罗法”遥相对应,因为一个数列中每个数是前两个数之和,所形成的正是“斐波那契数列”: 1,1,2,3,5,8,13,25…… 不过也许当初发明这个方法的人确实叫它“斐波那契法”,但却被朴实的美国人改叫为“理注法”这个劳动人民所喜闻乐见的名字了。就算“蒙特卡罗法”,我们也知道,本来是——在打下他的名字之前,我得先去洗手焚香——冯·诺伊曼等人发明的计算机模拟方法,现在却成了个伪科学赌博方法的名字,冯老先生在他的犹太黄泉之下有知,还不得给爱因斯坦笑死? 在实战中,“理注法”有多种变种,一般都没有真正的“斐波那契数列”增长那么猛,而是: 1,1,2,3,3,5,7,11…… 或者更慢的: 1,1,2,2,3,3,5,5,7…… 之类等等。 师兄采用的是纯“斐波那契数列”,但只增长到5倍为止,然后就又回复到最小赌注,因为他觉得已经连赢五把了,再赢第六把的概率不大——又是典型的“巫赌派”心理。我说:“你第六把能不能赢,和前面五把是赢是输没有关系,它们是互相独立的事件。” 他说:“这我当然知道。可是8倍也太多了,前面都已经赢了那么多了,咱们也不要太贪,见好就要收对不对?” 我说:“那你在那个加倍法,第四把就冲到8倍了,怎么没怕多?” “嗨,那是前面已经输了,所以必须要扳回来。这是两套不同的规则,你明白吗?” 我说:“这个办法在连赢时当然没问题。可是从总的效果来看,你连赢N把时,本来应该赢N份最小赌注,现在大部分情况下,你还没有每次都压一份最小赌注赢得多。” 师兄说:“怎么会呢?你再算算,你就明白了。这样虽然赢得不多,但是保赢不输啊。” 我说:“你连赢N把,也就有连输N把的时候,因此一定要在连赢N把的时候赢足N把的钱,不然你综合起来就亏了。” 师兄呵呵大笑说:“可是我连输N把的时候有翻倍法,不会输的!” 这下我彻底无话可说了。我们知道,数学女神也兼管逻辑,这是她在惩罚我呢。 四 其实赌博的数学原理很简单。赌场把每个游戏都设计成平均回报率低于1,因此玩家如果不研究何时回报率可能高于1,而玩什么“赌注管理”,那无论蒙特卡罗还是斐波那契,哪怕玉皇大帝数列、如来神掌矩阵,都是白费劲,而且由于翻倍后投入的总赌注更多,输得也只会更多。 大部分赌徒可能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总更愿意相信“巫赌”理论,认为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庄家运衰”,回报率高于1,或者很奇妙地反过来,在自己连输后,“总不会那么倒霉吧?也该轮到我赢了!”才会出现那么多“萝卜赌经”。 这些赌经不想办法增加赢的概率,却无一例外地把赢钱的基础都建立在采样偏差的基础上,比如只采庄家连败的例子,或者只采庄家连胜后终于一败的例子,那当然最后什么稀奇古怪的理论都能推出来。就象去考察梁山泊头领的成分,只采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你能得出结论:梁山头领都是女性,是母系社会,我们在梁山开个美容院准发大财;只采公孙胜、鲁智深、武松,你能得出结论:梁山头领都是出家人,是邪教组织,我们该在梁山开“长生不老培训班”和“外星语入门”课;还有人只采阮小二、阮小五和阮小七,得出结论说:梁山头领都是渔民,是农民起义,把梁山每人都照本宣科地对号入座。 问题就在于,赌场为了吸引大家来赌,回报率虽然小于1,但小得也很少。在每次的单个实验里,结果会围绕在期望值上下波动,只要稍微往上波动一下,就能使赌客赢钱。这个结果会对赌客产生巨大的心理作用,让他们误以为赌博可以赢钱,然后去总结、学习那些所谓的规律,企图?(精彩小说推荐: ) 数学乐旅 第 2 部分阅读 降墓媛桑笸技绦5侵灰腔氐蕉某∪ゼ绦模て谙吕矗厝皇嵌牡氖奔湓匠ぁ⑼度氲淖芏淖⒃蕉啵詈缶褪涞迷讲摇R郧坝那某〕僭缁峤兴峭惩惩鲁隼矗固献约呵慵业床?br /> 所以,对于大部分萝卜来说,赌博并不是个数学问题,而是个心理问题,要么是沉溺于赌博带来的刺激,不能自拔,要么是被偶尔的胜利洗了脑,对更多相反的事实视而不见。对于前者,还可以通过心理疗程来治疗,对于后者,只能在惨痛的南墙下撞得头破血流,才能醒悟过来。 我的那个师兄就是这样。他那晚确实赢了不少钱,甚至连他请我吃的那顿饭,居然也不是花自己的钱,而是赌场请客。他在轮盘豪赌成功后,乘胜追击,赢了300多块钱,然后打算去吃饭,就拿出会员卡,叫来个桌面经理,说:“请给我们一顿晚饭。”那经理笑容可掬地说:“你们想吃什么?”师兄问我的意见,我那时刚从国内的大学食堂解放出来不久,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自助餐。”经理拿了师兄的会员卡,到计算机前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阵,就打印出两张餐券来,递给我们:“请享用。” 印度宫大赌场的自助餐是西式的,食物种类不算太多,但有两样东西特别好:一个是核桃派,肥而不腻,香酥可口,一个是阿拉斯加雪蟹腿,又大又长,剥开来雪白粉嫩,味道鲜美,是我至今吃过的所有自助餐蟹腿中最好的一家。可惜大约两年后他们就挂了个牌子曰:“为了保护深海动物,本店不再供应阿拉斯加雪蟹腿。”所以后来我都不去印度宫大赌场了。 那时我还保持着国内大学食堂锻炼出来的勇猛战斗力,边风卷残云,边问师兄:“你要是输了钱,他们请你吃饭还可以理解。可你明明赢了几百块钱,他们怎么还会白送你顿饭?那不亏本了吗?” 师兄呵呵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赌场那是做大生意的,不在乎一时的输赢。他知道长期下来,绝大部分人都是输的,为了吸引顾客,他就拿出赢来的钱的一部分,请你吃饭啊、看show啊、住旅馆啊,你赢也好,输也好,他都给你这些优惠,看上去好像很慷慨,其实羊毛出在羊身上,那钱还是不从客人自己身上出来的!输了请你吃饭,是安慰你,赢了请你吃饭,是让你下次再来,你只要老来,他就肯定能把钱给你赢回去。” 我一听心想:“咦?这哥们对赌博的本质也很清楚啊:一时的胜只是侥幸,长期下来的平均值必然是输。怎么一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还好他马上就接着又说:“不过那是些不会赌的人啦。”说到这里,他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象哥们这样的,赢比输多,还能白吃白喝,你说哥们这赌得牛逼不牛逼?呵呵!哈哈!” 我那时刚到美国,对美国文化很感兴趣,就问:“那你看过什么好show?” 他马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嘿嘿,脱衣舞、钢管秀,都有啊!还有演唱会啊什么的。哦,刘德华、郭富城他们也都到这里来开过演唱会呢!怎么样?想看?下次哥们给你免费弄张票!” 我说:“得,我还没烂到听四大天王,你还是把票留着,下次我见到哪个喜欢港台歌星的MM,把她介绍给你吧!” 饭后师兄又继续去战斗,还是“翻倍法”与“理注法”并用,巫赌萝与科学卜齐长,手气不行了就换我,我运气不好了再换他,轮盘赌完了换二十一点,蟹赌赌完了换百家乐,直赌到深夜三点,又赢了三百多块钱,才得胜回校。 从此师兄就认定我给他带来了好运,虽然我不怀好意地说:“哪里,不是你的赌术高明吗?”他说:“嗨,加上你的运气就赢得更多了么!再高的赌术,背运了不也会输得一塌糊涂不是?”我却仍然谦虚地认为,他那天的好运究竟是我带来的,还是他内裤的颜色带来的,还很难讲。这叫“蝴蝶效应”。 于是后来师兄便常叫我去赌场,半年下来,只见他有输有赢,大概积累下来又赢了两千块钱的样子。我倒是乘机把大西洋城都逛遍了,瞻仰过“恺撒宫赌场”的古罗马雕塑,走过各赌场外著名的海边木道,要不是因为天气冷,恐怕连海都下去游过了。还有号称美国最大赌场的康州“快活林赌场”,我们也长途跋涉去过一次。那个赌场大归大,但孤零零地就此一家呆在印第安保留区,因此没有形成了集群优势的大西洋城好玩。在这么多家赌场里,我也玩遍了各老虎机和桌上游戏,当然都玩得很小,偶尔还赢过几把,总共也就输了五十多块钱,算是到赌城来玩的门票。 我最后一次和师兄一起去赌场,是在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刚考完,大家都想出去疯一下,于是呼朋唤友,找到两个女生和另外一个男生,挤进师兄的车,直奔大西洋城去试手气。 结果那天师兄的手气大坏,在一个上限1000的轮盘赌,用“翻倍法”翻到640块,还是输了。他的银行卡也有上限,一天只能刷300块钱,他一狠心,用信用卡取出4000块钱来,压1000,结果终于赢了。大家劝他就此罢手,他说:不行,还输275块呢,得赢回来,于是一把压下275,又输了。再翻到550,还输。于是又到了1000的上限,师兄再压下1000,这回还是输。 师兄这时眼睛都红了,二话不说,跑到贵宾房,找到张上限一万的二十一点桌,啪地就压上了2100块。这招我见他以前用过,上次增到4000多,终于赢回来了。这次他的运气实在不好,2100这把输掉后,他取出另一张信用卡,又取了5000块钱,回来压上4200元,结果又输了。 这时他整个人都癫狂了,拿出最后一张信用卡,又取出4500块,但这回他得压8400了,还缺3000元。另一个男生到美国也有三年了,师兄就向他借张信用卡用一下。这个男生可不象师兄那样会挣外快,基本上是靠助教金勤俭度日,3000对他是个大数目,因此犹豫不决。师兄不快地说:“不用担心,划现金的利息我给你付,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不要借算了!” 那个男生支支吾吾地,手摸头发看看我,又看看两个女生。我连忙说:“师兄,算了,今天手气不顺,就到此为止吧,下回咱们再来赢回来。” 师兄怒目圆睁,瞪了我一眼:“嘿,你也跟我唱反调!你又不是没见过,上次我压4000块不就赢回来了吗?!这次就是运气差一点,再多压一把啰!”他又转向那个男生:“你他妈的借不借,倒是爽快点?!不借就不借,没啥,有什么好扭扭捏捏的!咱们从此当不认识,你丫自己打辆车回学校吧,算我认错了人!” 我拉住师兄,说:“算了,今天你手气有点邪门,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推开:“去去!你们丫的坐我车来他妈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借起钱来就都成了缩头乌龟,他妈的我今天算认清你们了!” 这时我们眼前灯光一暗,一个巨高巨壮的黑人保安出现在我们上空,粗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连忙说:“没事,没事,一点小误会。” “你肯定吗?”保安怀疑地看着我们。 “肯定,肯定。谢谢。没事的。”我应付着他,师兄早气忿忿地拿了那4500块钱回到赌桌。我要跟过去,被他骂了一句。两个女生都吓得不知所措。我们没办法,只好远远地看他玩。只见师兄一把就将所有的5500块全压了上去。结果奇迹还真发生了,他来了个“天成”,赢一倍半,8250。 这时他只输145块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大概也猜得到:他不肯罢手,又用“翻倍法”,结果一路惨败下来,输了个精光。 师兄铁青着脸,看也不看我们,就往停车场走。我怕他路上会出事,跟了过去,他转头骂道:“你他妈的还想搭我车回去?要不是你们跟着我,我运气也不会这么背!你们他妈的自己打的回去吧!” 我对那两个女生说:“他这状态,路上怕会出事,要不你们跟他走,路上提醒提醒吧。” 她们摇头坚决不肯,我也没办法。好在那时还才六点多,赌场还有最后一班7点的“发财巴士”去费城。这种车一般不载额外的客人,但正好那天车也没坐满,我们去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导游,让我们上了车。坐巴士到了费城,四个人再合伙打辆出租车,总算都回到了家。 师兄就没有这么运气了。他一出大西洋城就走错了道,撞上别人,双方的车都撞烂了。对方车里有四个人,个个声称头疼腰酸脊椎痛,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讹诈,反正警察叫来了救护车,把他们送到医院做了检查,然后开出个总额三万多元的医药帐单给师兄。车还好师兄有保险,暂时没事,但他欠信用卡公司一万四千块,加上手续费、利息,他一下子负了五万美元的债。 系里也找他谈话,因为他读博士四年了,有些勤奋的同学都已毕业,他的论文还连影子都看不见。系里给他下了最后通谍,学期结束前拿出计划、通过资格考试,不然立即开除。 过了不久,他就失踪了。听别人说是回国了。那五万美元的债自然也就不用还了。在他回国前,我在学校里遇到过他几次,想和他打招呼,他却哼了一声就过去了。听别人说,他对我和那个男生恨之入骨:“要是他肯借我3000块,我压下去个8400,然后我拿了个‘天成’!那一把就是一万两千六!我他妈不但不会输,还能净赢4200!四千二哪!还会有后来那些倒霉事情吗?!那时候学校要开除我就开除呗,大爷找个地方黑下来,卖卖计算机,赚的钱比他妈的做学生多个不知道多少倍!他妈的这俩畜生把我害惨了!大爷我这次回去,将来发达了,他妈的有这俩傻逼好看!” 我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五 我之所以会成为一个算牌手,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出于我的一个小爱好:在网上逗民族主义愤青玩。在我看来,民愤们也就是政治领域的萝卜,其发病机制和赌场里输得倾家荡产的萝卜完全一样,都是源于巫毒信仰和浮躁不实。所以我从不跟他们讲“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法西斯美学和强权崇拜”,因为正如萝卜必有巫赌心理,如果真有理性思考能力,一个人好端端地也不至于成为民愤。对这种货色,还得按屈子的指示,“操恶搞兮批虚假”,以毒攻毒,至少还有点娱乐效果,也免得他们整天拿良心和激情来说事。 有天下午,我正准备从宿舍到系里去跑程序,看看时间,校车还要一会儿才到,就上网逗民愤说:你们就别借民族主义之幌,行SM之实了,一说中国历史,不是秦皇汉武、成吉思汗,就是扬州十日、南京屠杀,敢情中国历史就是虐待和受虐,我们那么多美妙绝伦的古人古事,庄子、史记、嵇康、兰亭,你们都不懂,只会被S和M这两个大写字母激动得热血沸腾。人有SM的欲望不奇怪,可吾国吾民何辜,要被你们用作达到SM高潮的器具? 民愤当然大怒,立刻回了一通他们理解的中国历史,结果更是让我苦笑不已。这帮人,对世界懵懂无知也就罢了,对中国历史也无知得惊人,而且往往是越愤的越无知——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民族主义本就是西方泊来的二手货——我特地引了个中国典故来教育他们: 东家母死,其子哭之不哀。西家子见之,归谓其母曰:“社何爱速死,吾必悲哭社。” 本来我打算发完这个帖子就走,因为校车快到了,可他们既然是民愤,当然看不懂别人的帖子也照样要猛烈反击,顿时怒火共义愤一色,帽子与脏话齐飞,唾沫星子直喷出屏幕来。我本着诲人不倦、治病救人的人道主义精神,继续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解释:你们的爱国,和这个西家子的爱母也差不多,哪里是在爱国,分明是爱表现自己爱国时的那种感觉。爱国本来挺自然美好的一桩情感,就是楞被你们糟蹋成现在这恶心样,弄得如今大家一听说“爱国”二字,便如嵇康听见“礼教”、鲁迅听见“三民主义”一般。 飞速打完这些话后,我匆匆一点发帖键,就赶紧一把抓过书包,往楼下飞奔。连蹦带跳地跑下三层楼梯,气喘吁吁地扑到楼前车站一看,校车屁股冒着一团黑烟,已经远去了。 我沉痛地想:真是玩物丧志啊,东西尚且不能玩,况且不是东西的民族主义呢?这不,遭报应了吧。下一班车还要20分钟才到,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大楼,往活动室的沙发上一坐,无聊地看电视。 转了几个台后,来到历史台。历史台常放些好节目,从古罗马帝国到两次世界大战,从神秘圣地人文考古到现代运动暗杀权争,让我看得很过瘾。但他们放得最多的还是沉闷之极的美国历史,讲亚洲必然是他们在太平洋战争里的丰功伟绩,提中国必然是一千年前的某样发明,还常不顾“历史台”三字的身份,以“还历史真实”的名义,紧跟时代潮流,《泰坦尼克》当红就讲历史上的泰坦尼克号沉没真相,《达芬奇密码》热卖就讲历史上的圣殿骑士传说,简直让我怀疑是不是他们内部也掀起了“与时俱进”活动高潮。 这次调到历史台,电视屏幕上跳出来的,却是灯红酒绿、红男绿女,没半点历史气息,翩然一部偶像时装剧。原来是在讲八十年代时,一个“MIT二十一点团队”的历史,说有一群MIT的学生,组成了个二十一点算牌的团伙,在拉斯维加斯赢了几百万美元。 天下居然还有这种事?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下去。 不料这个节目竟有两小时之长,先讲他们组团的经过,夹叙二十一点算牌的原理,然后讲他们在赌场的实战。我先后放过两班巴士之后,终于还是惦记着系里的程序,当他们仍在拉斯维加斯大赢特赢时,跳上第三班巴士走了。 到了系里后,我先上到历史台的网页查了一下,这节目明天还会重播。第二天晚上,我把它又看了一遍。我错过了的那部分,讲MIT算牌团在赢了大钱后,内部因为分赃不匀而产生分歧,后来又因为走霉运而输钱,最后分崩离析,大家各奔东西。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里面介绍的算牌原理,电视里把它吹得天花乱坠,好像集智慧与意志于一身、融苦练与天赋于一体,非天才不能掌握、非牛人不能运用。但说到具体原理,却又语焉不详,说不清楚。 看这二十一点算牌法这么神乎其神,又能轻易赚到大钱,我不由起了王冕那样的念头:他们是人,我也是人,“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 首先学的是二十一点的规则,具体见附一。我们可以看出,二十一点的结果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玩家的选择。象轮盘赌、百家乐那种游戏,玩家压上钱后,就只好祈祷上帝,期盼好运降临,然后咣当一声,一拍两散,是死是活,当场就见分晓。二十一点、牌九等游戏则不同,在发下牌后,玩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最终结果,因此如果应对得当,可以使自己的损失减到最小。这就是所谓“基本策略(Basic Strategy)”。 附一 二十一点规则 1,游戏由玩家和庄家(即赌场的发牌员)对玩,看谁的牌面点数更靠近21点。但如果超过了21点,则称为“爆掉”,算输。其中花牌(J,Q,K)都算10点,A可以算1点,也可以算11点,看哪种情况更有利。玩家之间不做比较。 2,游戏开始时,所有玩家和庄家各拿两张牌,一般来说,是玩家两张牌牌面朝上,庄家一张牌面朝上,一张牌面朝下。 3,两张牌的点数,肯定介于2到21点之间。21点只可能是一张10(包括J,Q,K,下同)和一张A,这叫“天成(BlackJack,以下简称BJ)”,除非庄家也拿到了BJ,不然赢一倍半的赌注。 4,玩家在游戏中有如下选择: (1)要牌,直到他(或她,下同)认为自己的牌面离21点足够近了。比如手头的牌是4和5,加起来才9点,那么无论再加张什么牌,都不会爆掉,当然应该要牌。 (2)停牌,即不再要牌,比如手头是张10和9,已经很接近21点了,就不用再要牌了。 (3)加倍,即加一倍赌注,再要且仅要一张牌。比如手头是张4和7,这时要牌是肯定安全的,而且很可能拿到10或者其他点数较大的牌,一张就够了,值得加倍。这只能在刚拿到两张牌时使用,要过牌后就不能加倍。 (4)分牌,即拿到两张点数相同的牌时,可以加一份赌注,把牌分为两份,比如手头是两张8,加起来是16,非常糟糕的点数,这时就应该把牌分为两个8,再要两张牌来,很可能拿到10形成18点,就把坏牌变成好牌了。 (5)保险,即在庄家亮着的牌是A时,由于他拿到BJ的几率很大,玩家可以下赌注一半的保险。如果庄家没有拿到BJ,保险金就输掉了,如果庄家拿到了BJ,付给玩家两倍保险金。很多玩家在自己拿到BJ的情况下,会下赌注一半的保险,以保证自己能赢回一倍赌注,因为如果庄家没有BJ,那他能赢赌注的一倍半,去掉输掉的半倍保险,还赢一倍赌注;如果庄家有BJ,那他们牌面打平,但保险能赚回一倍赌注。 (6)投降,这时只输一半赌注。如果自己的牌是10和6,庄家亮着的牌是A,那还是趁早投降好。 5,庄家在手头的牌是A时,会问大家是否要保险,然后检查自己的牌是否BJ。如果手头的牌是10,也会检查是否BJ,但这时玩家就不能买保险了。 6,如果玩家要牌爆掉,算输,庄家当场收掉他的赌注。 7,当所有的玩家都做出选择后,庄家的玩法是固定的:亮出底牌,如果点数不到17点,则必须要牌,直到超过了16点或爆掉为止。 6,如果双方都还没有爆掉,则更接近21点的那个胜,如果双方点数相同,则算打平。 在这些基本规则之上,各地的赌场还会有些变动,比如有的赌场在软17点(A算11点时的点数称为“软”,比如A和6,就是软17点)时停下,有的则必须继续要;有的赌场连续分牌最多只能有四次,有的可以无限分下去;有的A分牌只能一次;有的赌场分牌后不许加倍;有的赌场不许投降;等等等等。 还有些变种的二十一点游戏,比如“双亮(Double Exposure)二十一点”,就是庄家的两张底牌都亮着,但如果双方点数相同,算庄家赢。又如带大小鬼(Joker)的二十一点,庄家拿到鬼牌得扔掉,玩家拿到鬼牌却可以指定它的点数,比如凑成11点,或者当A用等等。 续五 “基本策略”的内容可见附二,没有任何神秘之处,任何一个懂概率论和计算机语言的人都可以写个程序,把它推导模拟出来。如前所言,背会它的难度在元素周期表之上,政治课教条之下。掌握了基本策略,可在典型规则下把庄家优势减到0。5%。 有了基本策略,我再到大西洋城去试手时,就从游击战升级到阵地战,不再玩一把就跑,而是坐下来和庄家周旋到底。一开始我还有些紧张,使出大学里对付政治考试的必备招数:把基本策略表塞在裤袋里,玩不了几手就借口上厕所,掏出表来仔细对照一番。——后来我在赌场看见一个老太太,堂而皇之地把基本策略表放在手边,发牌后就拿手指颤巍巍地在表上游走,找到对应的那一格,然后抬头转告发牌员。赌场的工作人员或熟视无睹,或和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其他人有不确定的地方也问老太太,老太太这时就特自豪地查找一番,然后摆出副权威的样子说:“你该要牌!”我才恍然自己当初太做贼心虚了。 当然,我们大学里也有些监考老师对在政治考试里的作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赌场允许人们用基本策略,并不是同样地出于天良未泯,而是精确地计算出了,就算你用基本策略玩,优势仍然在庄家那边。 不过对于庄家这0。5%的优势,我也实在没什么要抱怨的了。假设一小时玩一百手,每手压十块钱,平均下来,一小时也就输五块钱——坐在富丽堂皇的赌场里,享受着工作人员笑容可掬的服务、穿着高叉低胸的女侍们提供的免费酒水,以及赌博带来的精神刺激,每小时才付五块钱,难道不是很合算的买卖吗?一场两小时的电影还要十块钱呢,有几部电影能象赌博那么刺激? 更妙的是,感谢众多“萝卜”的存在,赌场认为平均每个顾客在二十一点上会输得远多于0。5%,于是会返回一定的“谢礼(comp,complimentary的简称)”给顾客,比如餐券、戏票、旅馆房间等。我经常玩了四个小时下来,只输了二十块钱,但赌场会按照你输两百块钱的标准来给你谢礼,比如一张价值十元的餐券。那就相当于我只花十块钱,就在赌场里玩了半天。 而且基本策略也可以用来挣钱,那就是赚网络赌场的红利。网络赌场的成本远低于现实赌场,他们不需要起豪华高楼,不需要买设备器具,不需要雇人,也不需要白送酒水,因此一进入网络时代,网络赌场就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冒出在广阔无垠的网络沃土。为了竞争客源,每家网络赌场都会推出五花八门的优惠,其中最普及的一种是,新会员加入时,可以得到一笔红利作为奖励。数额因赌场而异,一般在50到200美元之间。 当然,这笔钱不会让你白白拿到,赌场规定,要在他们那里累计下注到一定数目,比如二十倍,才可以把那笔红利提出来。他们的如意算盘是,一般赌客每把平均会输5%,累计下二十倍的注,也就把白送的红利已经输回来了。这相当于用玩家自己的钱把他们吸引过来成为顾客。反正他们的成本不过是一台服务器、一套软件、一点带宽,最适合薄利多销。 显然,一个懂基本策略的人马上就会发现其中的漏洞:如果运用基本策略玩二十一点,只输0。5%,赌二十倍下来,才输10%,那就能白赚到90%的红利。——当然这么做的人只是少数,网络赌场的大多数顾客还是萝卜,使赌场仍然大赚特赚,乐此不疲地推出各种红利来,让我们这些“获利玩家(Advantage Player)”能一家家赌场挨个揩油。 赌场对我们自然也有防范措施,比如常规定红利不准取出,只能在赌场里赌掉。这种红利,在网络赌徒圈里有个浑名,叫“粘利(Sticky)”。不过人民群众自然也有对付它的办法:把剩下的红利拿到轮盘上去赌一把,输了就算了,赢了的话把多出的那部分取出,剩下的再拿去赌,这样能拿回的期望值是: a + a^2 + a^3 + …… = a/(1…a) 其中a为每把赢的概率,是一个略小于1/2的常数,那么上式也就趋向于略小于1。 另一个有趣的规定是:一般人只要累计下注二十倍就可以取出红利了,但来自中国大陆的玩家则需要累计下到二百倍。看来国内同胞早已威震网络赌场界、横扫抢红包,吓得赌场都要专门把他们列为高危人群,让我觉得如果我不在网络赌场里赢上一把,简直要愧为中国人了。 于是我带着崇高的国家荣誉感,集中玩了一批网络赌场,三个月下来,也赚了有三千多块钱。然后我就对网络赌场失去了兴趣,因为比较好的赌场我都差不多玩遍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已经逐步掌握了算牌的方法,揩网络赌场油与算牌所能带来的刺激和成就感比起来,便如河水之于沧海,完全不值一提。 二十一点算牌法的原理,可见附三。我趁着放寒假,练了两个星期的“高低算牌法”,到快开学前的那个星期,租了一辆车,揣着网络赌场揩来的3600美元,直奔大西洋城而去。 附二 二十一点基本策略 规则为:庄家在软17点时停止、无限分牌加倍、允许投降。 为了方便分析,我们先假设52张牌出现的概率始终相同,也就是说每张牌都是从一个无穷多副牌组成的牌盒里抽出来的,或者说前面出过的牌不影响后面的牌,换句话说,每张牌相互之间都是独立的。 首先,一个明显的结论是,每个点数出现的概率都是1/13,除了10出现的概率是4/13。这样,如果庄家的亮牌是A,他实际拿到BJ的可能性是4/13,拿不到的可能性是9/13。玩家投保险,保中了的回报是双倍保险金,没中的话输掉保险金,因此总预期收益是: 4/13 * 2 + 9 * 1/13 * (…1) = -1/13 也就是说,从概率上讲,投保险是得不偿失的,平均13次保险中,赢4次,输9次,庄家占7。7%的优势。所以,永远不要买保险。 在二十一点中,玩家最大的劣势来自于,如果玩家的牌爆掉的话,赌注当场输掉,哪怕庄家随后也爆掉。因此,如果玩家模仿庄家的玩法:16点或以下要牌,17点或以上停住,必输无疑。 为此赌场在游戏里加入了各种功能:分牌、加倍、投降、玩家拿了BJ后赢一倍半,以吸引赌客。如果用正确的玩法,可以把庄家的优势缩小到0。5%。这就是所谓“基本策略”。 在上述规则下,基本策略为: 庄家:2 3 4 5 6 7 8 9 10 A 玩家点数 =17 S S S S S S S S S S 其中H表示“要牌(Hit)”,S表示“停牌(Stand)”,D表示“加倍(Double down)”,R表示“投降(suRrender)”。 以上的点数都是所谓“硬点数”,即不包括A或A算1点,以后如果不特别指明,各点都指“硬点数”。手中有A,而且A算11也不会爆掉,就是所谓“软点数”,应该运用下面这个表格: 庄家:2 3 4 5 6 7 8 9 10 A 玩家 13 H H H D D H H H H H 14 H H H D D H H H H H 15 H H D D D H H H H H 16 H H D D D H H H H H 17 H D D D D H H H H H 18 S DS DS DS DS S S H H H 》=19 S S S S S S S S S S “D”和“DS”都表示加倍,在不可以加倍的情况下,“D”表示要牌,“DS”表示停牌。 最后是分牌策略: 庄家:2 3 4 5 6 7 8 9 10 A 玩家 A;A P P P P P P P P P P 2;2 H H P P P P H H H H 3;3 H H P P P P H H H H 4;4 H H H P P H H H H H 5;5 D D D D D D D D H H 6;6 H P P P P H H H H H 7;7 P P P P P P H H H H 8;8 P P P P P P P P P P 9;9 P P P P P S P P S S 10;10 S S S S S S S S S S 其中P表示“分牌(sPlit)”。 这三张表并不难背,因为里面有许多规律,最显著的就是有个分界线,横亘于庄家亮牌是6点和7点之间。6点以下是庄家的坏牌,比较容易爆掉,对玩家有利,7点以上则对玩家不太利。我写了个小程序,算了下庄家的各个亮牌所可能导致的最终结果的百分比: 亮牌 2 3 4 5 6 7 8 9 10 A 17: 13。9 13。5 13。0 12。5 16。8 37。0 12。9 12。0 11。1 13。0 18: 13。4 12。9 12。5 12。1 10。9 13。9 35。9 12。0 11。1 13。1 19: 12。8 12。4 12。0 11。6 10。3 8。0 12。9 35。1 11。1 13。1 20: 12。1 11。8 11。4 11。0 9。9 7。6 7。0 12。0 34。3 13。1 21: 11。4 11。2 10。8 10。5 9。4 7。0 6。6 6。1 11。2 36。2 爆掉: 36。4 38。3 40。3 42。2 42。8 26。4 24。6 22。8 21。2 11。5 由此再来看基本策略,就很好理解,也很好背了: 1,11点或更小时,总可以要牌,如果9点时庄家亮牌是3到6,10或11点时庄家亮牌比自己差,还可以加倍。 2,17点或更多时,总该停住。 3,12点到16点间,如果庄家亮牌是6或更小,就该停住,不然就该要牌。唯一的例外是12点对庄家亮牌2和3点时也该要牌。另外在自己拿到16点而庄家是9、10、A,或自己拿到15点,而庄家是10点时,应该投降。 对于嫌麻烦的人,记住以上三点,就已经够了,因为这张表涵盖了大多数情况,拿到A和两张同样点数的牌的可能性不是那么大。但是如果想少输点钱,还是必须把后两张表也背下来。好在它们也很有规律,比如软13到18点对庄家6点或更小的亮牌时,可以考虑加倍,其判断梯形为:不太有把握的软13、14点只对庄家的5、6点加倍,软15、16扩展到庄家的4点,软17、18则扩展到3点。 附三 二十一点算牌法 二十一点能够算牌,是因为我们在讨论“基本策略”时提出的一个假设不成立: 假设52张牌出现的概率始终相同,也就是说每张牌都是从一个无穷多副牌组成的牌盒里抽出来的,或者说前面出过的牌不影响后面的牌,换句话说,每张牌相互之间都是独立的。 显然,不可能有这样的由无穷多副牌组成的牌盒,前面出过的牌总会影响后面的牌。在算牌法刚出现的时代,赌场仍然使用一副牌来玩二十一点,那么这个影响就更明显。比如,发牌员发出牌来,你拿到两个10(包括J、Q、K),庄家亮牌也是10,翻出底牌来还是10,那么下一轮里10出现的概率已不再是4/13,而是12/48,即1/4,略低于4/13。同样的,其他点数出现的概率也已不再是1/13,而是1/12。 象轮盘赌这类游戏,每次轮盘转出什么结果,和上一次完全没有关系。还有牌九这类游戏,每玩过一轮,就重新洗牌。这些游戏里,每把赌博之间都是互相独立的。而二十一点的各把之间,在重新洗牌之前,不是独立的。前一把出现了什么牌,会影响到下一把。因此,如果我们能记住前面出过什么牌,就能大致预测以后的赌局走势,从而调整自己的赌注,在对自己有利时下大注,在对庄家有利时下小注或不下注,就能在这个游戏里占到优势。 UCLA的数学教授爱德华·索普(Edward Thorp)在六十年代初发明了二十一点算牌法。他注意到,如果二十一点里10出现的概率增高,对庄家是不利的,因为庄家在十六点及更低时必须要牌,10越多,就越容易爆掉,而对玩家来说,则更容易拿到BJ,赢一倍半的钱。所以他用一种“算10法(10…Count)”,计算剩下的牌中10的比例。正常情况下,这个比例应该是4/13,庄家占优势。但当前面出掉很多小牌,10的比例达到1/3时,优势就转移到玩家这边来了。 索普的运气不错,那时计算机也发明出来了,他找到IBM公司里的朋友,写了个程序来验证自己的算牌方法。那时的计算机跟今天比起来,还是速度低下、体积庞大的蠢物,足足运转了七天七夜,终于证明了这个方法是可行的。索普又自己到赌场里亲自实践,结果果然大赢特赢。 1962年他出版了《打败庄家(Beat the Dealer)》一书,向公众介绍了自己的算牌法。这不再是我们惯见的萝卜赌经,而是有数学基础的方法,因为它在不同的赢牌概率P(i)时下不同的赌注B(i),虽然总的胜利概率之和ΣP(i)仍然小于1/2,但只要在P(i)大时下大的B(i),P(i)小时下小的B(i),就能使总回报ΣR(i)P(i)大于ΣB(i)。 “算10法”比较难操作,需要极高的心智和注意力。好在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算牌手们沿着索普指定的方向走下去,已经把算牌方法演进得越来越简单实用(索普本人在60年代后期就淡出了赌博界,带着他在赌场赢来的大笔资金,进入股票市场,运用他的数学知识,现在已成为超级巨富)。 我使用的是一种叫“高低法(High…Low)”的算牌法。在游戏过程中,我们把每一张出现的2,3,4,5,6都算+1点,7,8,9算0点,10,J,Q,K,A算-1点,将各点相加,结果越大,就表示前面出现过的小牌越多,对玩家越有利。反过来,如果结果是个负数,就表示前面出过的大牌比小牌多,对庄家有利。 比如前面出现的牌是: 4,9,10,5,J,A,8,10,Q,2,6,K,J,7 那么点数就是4张小牌减7张大牌,是-3。当然,在游戏过程中,你不可能叫庄家把牌局暂停,让你从容加减。你必须在每张牌出来时,就在心里默算点数。比如在上面的例子里,从第一张牌出现开始,你就应该在心里默算出: 1,1,0,1,0,-1,0,-2,-3,-2,-1,-2,-3,-3 在实际运用中,还可以采取两张牌一计的技巧,因为庄家发牌时一般速度较快,这样可以方便地把很多同时出现的大牌和小牌抵消不计,提高了算牌速度,减少了可能的计算错误。比如在上面的例子里,如果两张牌一计,那就是: 1,1,-1,-2,-2,-2,-3 如果是一副牌,-3已经是很糟糕的点数了,这时应该下最小注,或者停止不玩。不过一般来说,现在的赌场都使用六到八副牌,那么在六副牌312张牌内,发出14张牌,还剩298张牌,平均每副牌的点数是(-3)×52/298=-0。5,还算可以忍受。 显然,在每一盒牌(“盒(shoe)”是指一盒牌从开始发牌到洗牌的过程,这一盒牌里可能有六副、四副、八副或其他副数的牌)的开始,由于大部分牌还未发出,因此平均点数总是在0左右。要到牌盒里剩下的牌不多时,平均点数才可能比较显著地偏离0。所以算牌手在算牌时都会寻找合适的赌桌,一方面要找人少的桌子,因为人越少,你在单位时间内玩的次数越多,实际收益才会更逼近期望值;另一方面要找切牌少的发牌员,因为该切多少牌,赌场只有个大概的规定,具体执行还是要靠发牌员的觉悟,所以同一家赌场里,不同的发牌员切出的牌来常会差很多。 在点数变大时,该怎么提高赌注,每个算牌手都有自己的习惯和算度。贝尔实验室的J。L。Kelly推导出,在理论上,如果你占A的优势,本钱总数为R,那么最优赌注是B = A * R。 比如你有一万块钱的本钱,现在你占1%的优势,那么就应该在这把压下一百块钱。这种下注法称为Kelly法,是在理论上可以获得最大回报的方法。但在实践中,Kelly法过于冒险,只可视为下注时的上限。 斯坦福·王(Stanford Wong)在《二十一点的秘密(Blackjack Secrets)》里说,平均点数每高一点,可增加约0。5%的优势。他是二十一点算牌界里最有名的祖师爷级人物之一,甚至排在爱德华·索普之前,第一个进入了“二十一点名人堂(Blackjack Hall of Fame)”。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时,还以为他是个华裔,后来在电视上看到他,才发现他是个白人老头。斯坦福·王其实是他的艺名:他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再加上“王”这个很有气势的东方姓氏。他对中国文化好像很感兴趣,自己创办了一家出版社,就叫“Pi Yee”——念念看吧:什么?辟易?便宜?别数典忘祖了,人家这叫“牌艺出版社”! 按照他的说法,在0点时,庄家占0。5%的优势。到了1点,双方差不多扯平。平均点数升到2时,玩家就已经占0。5%的优势,可以提高赌注了。如果按照Kelly法,平均点数为7时,玩家占3%的优势,就得将自己全部本钱的3%投进去,显然太过冒险了。 在点数为0或负数时,玩家应当下最小赌注。当然,最好是干脆不玩,坐等点数变正。早期的那些算牌手就是这么做的,但现在的赌场里,从游弋在各桌间的桌面经理,到高悬在天花板上的监视器,都虎视耽耽地监视着每个赌徒的行为。如果总是点坏不压、点好猛压,还不如直接在脸上写五个大字:“我是算牌手”,说不定还暴露得晚些。 算牌本身并不难练,难的是和赌场的斗智斗勇。在《打败庄家》刚出版时,它轰动一时, (精彩小说推荐: ) 数学乐旅 第 3 部分阅读 说不定还暴露得晚些。 算牌本身并不难练,难的是和赌场的斗智斗勇。在《打败庄家》刚出版时,它轰动一时,很快成为畅销书,激励了无数赌徒涌向赌场,一试身手。赌场对此大为恐慌,有些赌场甚至关闭了二十一点赌桌。但是,很快他们就又恢复了镇定,因为他们发现,涌来的大批赌徒中,只有极少数人真正掌握了算牌法,其他大多数人只不过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的萝卜。索普这本书为极少数人提供了打败庄家的方法,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实际效果却是个二十一点的广告,让他们自以为也能够在二十一点上赢钱。这是个赌场梦寐以求的广告,是他们自己无论花多少钱都做不来的广告。 在刚开始时,算牌还是个新鲜事物,没有这方面的法律规定,开赌场的又多是黑社会,一旦发现算牌手,一律当老千处理,痛打一顿后扔到臭水沟里。后来大家总算对算牌达成了共识:这是样技术活儿,是在遵守赌场规则的情况下,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赌博的一种方式;同时各大赌场也多被华尔街的金融巨头接管,开始西装领带的管理方式,摆开堂堂之阵来赚钱,于是算牌手总算不再有人身危险,但赌场既然是人家的私有财产,就有权把某些他们不欢迎的人拒之门外。因此,对一个算牌手来说,难的不是算牌,而是如何不被赌场发现。 同时,赌场也巧妙地改变了规则,比如用八副牌代替一副牌,牌发到一半时就重新洗牌,不准在一局牌的中间加入赌局等等,极大地增加了算牌的难度。他们逐渐稳住阵脚后,便大开二十一点赌桌,从此二十一点就取代了“蟹赌(Crap)”,成为赌场里最热门的游戏。但在算牌法已经发明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在二十一点赌桌上见到的,仍然大多数是萝卜。 六 大西洋城的赌场里永远人山人海,而且亚裔奇多,一眼望过去,黑头发、黄皮肤出现的频率之高,仅次于春节联欢晚会里的歌词。尤其是百家乐和牌九扑克的赌区,从发牌员到赌客,清一色的亚裔,让我恍惚以为自己刚才不是开车来的,而是开的宇宙飞船,一不小心降落错了地方,到了澳门。 我第一次算牌实战时,发牌员就是个亚裔,胸牌上写着“汤姆”,生得白白胖胖,笑容可掬,声若洪钟,口若悬河,和每个赌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我初次上阵,技艺生疏,也无心和他讲话。这盒牌开始时平淡无奇,点数始终没有大变化,到快结束时,却忽然猛出了一阵小牌,点数长到6点。我估计了一下剩下的牌,大概还有两副不到,那就是略大于3的平均点数,该压40块。我手头没有25块的绿色筹码,只好压上去8个红色筹码,心中暗想:“他不会因为这把我忽然提高赌注,就开始怀疑我是算牌手吧?” 汤姆却只是继续一面发牌,一面轻松地问我:“那老摇,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此前我已经告诉他我是学生了,这时脑中正忙着转换点数和赌注,也来不及多想,便说:“计算机。” “哇,”汤姆有些夸张地说,“那你一定很聪明!” 我这才反应过来,计算机专业是盛产算牌手的重灾区,名震江湖的MIT算牌团里就有好几个是学计算机的。“完了,这下他肯定要开始怀疑我了,”我后悔地想,“我该说中文系的!”口中却得应付他说:“呵呵,谢谢!” 更糟糕的是,桌面经理不知何时也已踱到我们这张桌子,插话说:“你们学校的计算机系不错呢,我有个堂兄就是那里毕业的,现在已经做到他们公司的CTO了!” 算牌手都知道,桌面经理的一个职责就是监督作弊,包括虽然不是作弊但也被赌场深恶痛绝的算牌。我还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他,牌又已经发下来了,有大牌也有小牌,我拿了个下下牌:10和6,汤姆的亮牌却是10。 “这时按照基本策略应该要牌,按照算牌点数的修正应该……靠!现在点数是多少来着?”我这才发现刚才一紧张,已经把点数忘了,“算了,反正肯定是正数,那就应该停牌。”我把手一摆,表示不再要牌了,然后摇摇头,装作很沮丧的样子对桌面经理说:“你看,只要你一下大赌注,就必然来坏牌。” 好在我这时确实应该沮丧,所以桌面经理一点也没有怀疑,同情地说:“没关系,说不定庄家会爆掉的。” 结果庄家的底牌亮出来,是一张4。汤姆再抽出一张牌来,10点,庄家爆掉。全桌一阵欢呼。汤姆给我付完钱后,我点了点头,说:“谢谢。”扔出去一个白色的一块钱筹码。汤姆拿住它,在身边的小费筐上响亮地敲了一声,塞了进去,同时对我说:“非常感谢,先生。” 这其实是违反算牌守则的。所有的算牌书上都说,算牌的利润非常微薄,因此不能浪费辛苦挣来的钱在小费上,不但不能给发牌员小费,为了不给女侍小费,连酒水都不能点。这个原则本身当然有理,但精明到这个地步,我觉得算牌手们大概有些本末倒置了。算牌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享受,而在我看来,一边喝饮料一边算牌,就是种享受。给顺眼的发牌员点小费,这种尊重别人的感觉,在我看来也是种享受。为了这种享受,少挣点钱又有什么关系? 随后的几盒牌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折,我也算是在实战中学习成长,越来越老练沉着。不过由于没有出现大点数,所以输赢也不大,一个下午大概输了五十块钱的样子。 吃完晚饭后,再回到赌区,我没找到汤姆,大概他已经下班了。我新找到的切牌最好的发牌员,是个三十多岁的亚裔妇女,叫丽萨。我在她桌上一开始是小打小闹,点数小,赌注也基本上不超过20块,但运气不太好,加起来输了一百多块。第三盒时,终于出现了机会,牌发到中间就出现了大的点数,我连下好几把一百块,还有几把点数实在是高,我便开了两手,各放一百。一番猛打猛追,不但把此前输的钱都赢了回来,还盈余了近一百块钱。 我松了口气,在她洗牌时和她闲聊起来:“这里好像很多亚裔发牌员啊?” “我们亚裔刻苦能干啊,”丽萨自豪地说,反正桌上的另外两个客人也是亚裔,“而且我们亚裔一般来说,数学比美国人好,所以做发牌员正合适。再说了,现在赌场里的亚裔顾客也越来越多,所以赌场也喜欢多雇些亚裔发牌员,吸引顾客啊。” “对啊,”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大疑问,“哎,你在赌场工作,大概也看见了吧,这里的亚裔为什么那么多呢?汤姆你是干这行的,你说说看为什么亚裔这么喜欢赌博呢?” 丽萨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们亚裔就喜欢赌钱啊!什么骰子、牌九,不都是亚洲人发明的吗!而且我们亚洲人过年,一过就是一个月,这时候又不干活,还能干什么,不就是赌呗!” 这种解释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倒比那些专家学者诚实多了。他们一谈亚裔沉溺赌博这个问题,都是说什么亚裔移民不能融入社会,所以选择赌场来逃避发泄。敢情都是客观环境的错,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推翻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建立亚裔移民民主专政,亚裔就不再赌博了。 下一盒牌发到中间又出现了大点数,我再次故技重演,很快就将赌注加到了一百块,可是这次再也没有上次的运气了,几乎是一路连输。这时桌上又加入了另一个人,我没有办法再分两手玩,因此临时决定,打破原来制定的赌注计划,把最高赌注提到200块。 桌面上的钱已经输光了,我打开钱包,取出两张“本杰明(一百美元钞票的外号,因为上面印着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头像)”,买了一个一百、三个五十、五个五块的筹码。现在平均点数达到8点,我压了160块下去。丽萨在我桌前拍了拍,我知道这是她们发牌员表示“祝你好运”的意思。但她发出的牌可一点也没有给我带来好运,是10和5,还好她的亮牌是4,我摆手停牌,在大家都玩过之后,她翻开底牌,是张6,再抽一张牌来,是个5。 15点,全桌都大喊:“10,10,爆掉,爆掉!”丽萨又抽出一张牌来,翻开来是6。 21点!大家一片哀叹。点数更进一步飙升到18点,牌仅剩下两副不到,平均点数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10点。我又拿出了两张钞票,换成两只黑色筹码,直接压了下去。 这把终于出大牌了,10和A象下雨一样,随风潜上桌,润物细无声,每个人的第一张牌都象雨后百花开一样,全是10JQKA。可当第二张牌又如一阵风般吹过后,大家的表情可就大相径庭了。有两个人桃花依旧笑春风,拿到了“天成”。而我只摊了张4,正是风刀霜剑严相逼,14点,对庄家的亮牌10。我要牌要来张8,顺利爆掉。 接下来的几把也都是遵循了同样的剧情。我的脑海已经一片空白,只顾着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又一张的钞票来买筹码。桌面经理专门站在我们这桌旁边,忙着给计算机不停地输入我的赌注。至于点数,我早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它仍然很高。可是再高的点数也帮不了我,我自己都不记得连输了多少把,直到那张黄色的切牌卡片被发了出来,这轮牌结束,重新洗牌,我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我随便找了个老虎机前的凳子坐下,拿出钱包来重新点名,发现只剩24张。“1200!”我只觉得骨椎一阵酸痛,心脏猛往下沉,“我输了1200!”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再去把它赢回来,可想站起来时,才发觉两脚软绵绵的,站都站不起来。 我在凳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赌场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时从某处传来一阵欢呼声,不知道谁又赢了多少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直等到心脏又恢复了正常,才勉力站了起来,又绕二十一点赌区一周,寻找合适的赌桌。 切牌最少的仍然是丽萨,可我不愿意再去她那里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是“萝卜”心理,但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感受。我最后找了个还不错的桌子,坐上去买了两百块本钱,从一把十块钱开始压起。 可是才玩了几把,我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算牌。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1200!”,不要说无法跟踪计算点数,就连基本策略都不太能记起来。我知道再玩下去,也是白白输钱,只好就此罢手,离开了赌场。 大西洋城的晚上,霓虹闪烁,灯火通明,广场的超大电子屏幕上,放着赌场的广告:一个漂亮姑娘赢了钱后,和身旁的英俊男友开怀相拥,所有的人都在大笑。路边的大广告牌上,赌场景象如同梦幻般地五彩缤纷。 开出大西洋城后,世界便沉入黑暗,除了车灯的一点亮光外,什么也看不见。“1200!”这个念头仍然在我脑中反复盘旋。虽然我告诉自己,我的3600块本钱本来就全都是从网络赌场揩来的,输掉多少都不伤及我自己一根毫毛,可我仍然无法摆脱全身心的失败情绪。倒不是惋惜当初揩钱时的辛苦,而是不能面对现实和期望之间过于悬殊的反差。 路中间的水泥挡墙在微弱的灯光反射下,象一条巨大的蟒蛇,蜿蜒盘踞着左半边世界,待人而噬。我好几次都产生了将车一头撞上去的冲动。 七 回家后,我总结了一下,发现自己犯了很多错误:忘记点数、临时改变下注策略、计算赌注错误,等等。这下我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算牌书都反复强调自我控制。光有小聪明是不够的,算牌更需要的是钢铁般的神经、钢铁般的意志、钢铁般的纪律。 然而要我就此放弃,也是不可能的。复仇的欲望在我心中熊熊燃烧。一般人沉溺于赌博,大多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初赌大胜,日后总想重复;一是初赌惨败,日后总想扳回。我好像是属于后一类,不过如果上次大胜的话,我大概又会属于前一类。 我又苦练了两周后,在星期天下午来到唐人街,登上一班“发财巴士”,再度向大西洋城进军。 “发财巴士”就是由赌场赞助、直接开到赌场的巴士。在美国东部,以大西洋城为中心,北、西、南三面,几乎是“凡有自来水饮处,皆有发财巴士”。只可惜东面是大海,来自大西洋底的人又住得太远,不然赌场经理们恐怕也会开辟个“发财潜艇”的航线。他们那敏锐而又贪心的触爪,简直是无孔不入,就算中世纪穿着贞节裤的贞洁妇人到了赌城,他们也一定会有办法诱奸了她们。 “发财巴士”到了赌场后,赌场便会给乘客各种优惠,一般是提供一顿饭及“泥码(Coupon)”一张,价值高于车票,但不能换成现金,而是必须再配(match)上同样多的现金,象网络赌场的“粘利”一样,投到赌桌上,直到把它输掉为止。 坐“发财巴士”的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偶尔去大西洋城玩玩的,第二种是赌场的常客,还有一种则是去赌场“跑车”的,到了赌场去放开肚皮吃顿饭,将“泥码”卖给其他人,自己找个角落睡觉。不但省了一两顿的饭钱,碰上比较好的政策,比如一些去康州的巴士,车票十块,返回二十块的泥码,还能小赚一笔呢。很多老人家,包括从国内到美国来探亲的一些老人,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出来专门“跑车”,挣点零花钱。 我这次坐的“发财巴士”,每天在费城和大西洋城之间往返两趟,周末还增开一班。坐巴士当然没有自己开车方便,不过我已经在赌场预定了房间,赌累了就回房睡觉,所以这点不便也没什么。更重要的是,上次失败而归时,开车接连遇到三次险情,差点跟别人撞上。想起以前那个师兄的下场,可真的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了。 坐这班“发财巴士”的,看来多是老顾客,上车后就听见大家互相打招呼:“老李,又去给赌场交税了?”“唉,没办法,就这点爱好,我们赌民么,当然要给赌场定期交税啦!”“悠着点啊,可别交太多,赌场太黑啦!”“哪能!你看着吧,这回我叫他给我退点税,把我以前交的税都他妈的给吐出来!” 上来一个中年人,衣服旧脏,拎着个大包,灰乎乎鼓囊囊的,一路磕磕碰碰地过去。他低声向大家道歉:“啊呀,不好意思……对不住,碰着您啦……劳驾、劳驾,谢谢、谢谢!” 有人跟他打招呼:“贵哥,又去上班哪?” “上班,呵呵,上班……”贵哥憨厚地笑。 又有人说:“嘿,贵哥那哪是上班哪?他是上旅馆呢!” “对啊,我们才是上班。上夜班!贵哥是去住旅馆,五星级的呢!” 大家发出一阵轰笑。贵哥已经走到后排坐下来,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后来坐“发财巴士”多了,也成了常客之一,才知道这贵哥是个偷渡客,人太老实,打了好多年工攒的一点血汗钱,被人说动了去合开饭店,结果全被卷跑了,现在连房租都付不起,干脆就以巴士和赌场为家,洗漱都在赌场,靠泥码赚点收入,也是种活法。 又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矮个男人,面色干焦,眉毛紧拧,鼻孔朝天,冒出两丛鼻毛。“老张,怎么今天改上夜班啦?”“老板又不在,我一想,嗨,这边的班是给人打工,不翘白不翘。那边的班是给自己打工,一天的勤也不能缺啊!今天去给他来个金枪不倒,他妈的白天黑夜连轴转!”“那赌场要付你加班费了!”“那当然,上回白天去,不小心输了七百多块,今天去讨回来,新帐老帐一起算,利滚利,驴打滚!”“得,别美了,别跟老李似的,加班加点又交七百块钱的税就不错了!” 老张本来还笑嘻嘻的,一听这话陡然就急了:“日你妈的老孙你说什么?你狗日的咒谁哪?皮痒了想找打是吧?!” “我日你妈!”老孙也急了,猛地站了起来,要冲过来打架的样子。大家赶紧都来劝住,我后排的一个人拉住老张,让他坐下。老张仍然站着,和老孙隔空千日逼万狗日地又换了几招,才忿忿地坐下,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你狗日的晓得个鸟!老子在赌场一夜赢了一万三的时候,你个狗日的还在你娘骚逼里夹着呢!” 坐在他旁边的人劝道:“啊呀老张,老孙他也就是开个玩笑么,好当真么?” “呸!这种事能开玩笑吗?福生你懂不懂,赌最讲究个‘运’,要一路顺山顺水,气势如虹,那到了赌场,才能猛虎下山,哎,金枪不倒,那钱啊哗啦哗啦地往怀里搂。可给这狗日的那样一咒,你说我还在养精蓄锐呢,就触了个大霉头,这运还旺得了吗?骂他几句算轻的了,依我脾气,本来要揍他娘的呢!——哎,你别不信,你是不知道,上次我在赌场一夜赢了一万三的时候……” 老张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我几乎能感觉他眼中大放的光芒,透过椅背直刺我的后脖:“那就是运特别顺,在饭店的时候,就有个老外客人特喜欢我做的菜,硬是请我出去见面,给了一百块钱的小费。我当时就感觉这个兆头好,今天一定会走旺运,立刻坐巴士去赌场。结果怎么样?一下场先在轮盘上押了个数字,我知道我运气旺啊,所以不买大小、不买单双,就押个26。结果怎么样?开出来一看,就是26!一把就赢了七百块钱!我知道我运气旺啊!这还不算什么,我又去玩三张牌,坐下来第二轮就来了个同花顺,一把就赢了三千哪!我知道我运气旺啊,结果怎么样?这下专门捡赢得多的玩,三张牌、轮盘、骰子……” 老张这一路从他的辉煌战绩,讲到他的独门赌秘,越讲越起劲,算是让我旁听了“巫赌派”萝卜赌经的第一课,这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倒也不闷。到了大西洋城,有赌场的工作人员上来发了十二元餐券和二十元泥码。工作人员刚下车,老张就站起来问道:“有谁不赌吗?我出十二块钱买泥码啦!”马上就有几个人举着手里的泥码响应说:“有,有!我的卖给你!” 我一听,还有这么好的事?脱口说道:“我也买泥码,十五块!” 老张一下子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不过他目光里倒没有恼怒,而更多地是嘲笑。卖家们也都摇头说:“神经!十五块买泥码!”纷纷走到老张那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贵哥把餐券也一起给了老张,老张也不多问,抽出张二十块钱的钞票给他,看来两人是老交易了。有个慈眉善目的老伯同情地跟我说:“二十块的泥码,就值个十三四块钱,你出十五块买,不亏吗?” “怎么是十三四块,不是二十吗?” “哎呀,你这小孩不会算吗?这是泥码,不是钱,你要先自己拿二十块钱一起压下去,赢了还不能换钱,要输掉为止。你想啊,这么折下来,可不差不多十三四块钱吗?” 我哑口无言了。难道要我向他解释等比数列求和?他又说:“你看老张花十二块钱买泥码,他还会骗我们?要是值十五块,我们都傻的啊,十二块就卖给他?也就值个十三四块,老张买了,赚个一两块,我们也不用赌,白赚十二块,这多公道你看!” 我还不服气,说:“那我出十五块钱买你的泥码,你卖不卖?” “你说这个不是白说吗,我的泥码都卖给老张了,怎么再卖给你?再说了,我哪能欺负你小孩子啊?十五块你不亏了吗?这坑人的买卖我可不做!” 我只好谢过他的善良,自去找我的二十一点桌子了。 可今晚的运气依然不好,玩了两个多小时,输了两百块钱。虽然我在过去的两个星期内一再痛定思痛,要戒绝“萝卜”心理,但这么连输下来,我心里也不禁开始迷信起来:大概现在的“运”不太旺吧,我且歇一歇。于是先去吃了晚饭,然后到房间里去睡了一觉,到凌晨四点时,才再度下场。 这是赌场的所谓“墓园时间”,由晚上的僧多桌少,变成了桌少僧更少。我转了一圈,找到个切牌最少、顾客也只有一个人的发牌员,加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另外那个顾客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玩牌速度快了很多,运气也不错,几轮大点数都是赢多输少,渐渐地把晚上输掉的钱赢回来了。 正当我算得起劲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这桌运气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张。他的脸凑得太近了,粘着眼屎的眼睛里好多血丝,黄牙里夹着黑色的牙垢。我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顺口说:“还不错,我一直在赢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切牌少、人也少的桌子,一旦有人加入进来,我的优势就减少了。更糟糕的是,加进来的还不止一个,老张一听我这话,如奉纶音,马上扭头对身边一个人说:“快来!这桌运气好!”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旁边那个人也坐了下来,我一看,认识,就是坐在我后排的那个福生。两人也不用买筹码,手里都早攥着好几个筹码,老张拿了一个绿的,福生拿了两个红的,拍在下注处。 好在发牌员还算对得起我的赞扬,不是自己频频爆掉,就是给他们俩连着发19、20。福生每把只压十块钱,赢了一点,老张就是大手笔了,每把至少压二十五块,多可达四百块,每次下赌注时,鬼魅如东方不败,莫测似布朗运动,让我直可惜没法把他的下注记录保存下来,不然给我们系教“计算机模拟”那门课的老师一份,准能让他模拟得吐血而亡,也免得他整天给我们布置那么难的作业。 两盒牌下来,老张赢了大约一千块钱。这期间他话篓子也一直没关上过,不厌其烦地给福生解释一切前因后果,结论当然都只有一个,就是他赌技如何高超、玩法多么英明。福生拘谨地微笑着,边听边点头,却仍然每把只压十块。 第三盒牌的风向终于转了。一盒牌都快玩完,老张就没赢过几把。他一边愤愤地咒天骂地,一边变本加厉地下注,可这只能让他输得更快。牌里的点数也在逐渐升高,在牌盒里只剩大约一副牌时,忽然猛出了一轮小牌后,点数陡地从2点升到6点。我估计了一下,平均点数大概有5,于是压上了100块。 再看老张,气魄远在我之上,大喝一声:“日你妈!”将手头全部筹码都垒在了下注圈内,耸起高高的一柱绿,也不知道有多少钱。发牌员将他的绿柱拆开,四个一摞地摆开一数,六百块钱整。 我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这人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师出传说中的‘醉拳门’?” 不过我马上就醒悟过来:一个真正的算牌手,绝不会把所有的赌注都一把压上去,而要至少留一半准备分牌、加倍,因为如果无法分牌、加倍,庄家会平增巨大的优势,所以老张应该只是孤注一掷,而非看到点数增加而提高赌注。 牌发下来了,老张拿了个10和9,福生是7和4,我最倒霉,10和5。再看庄家的亮牌,是7。老张点了点头,说:“还不错,福生,你看吧,庄家下面是张10,17点,我19点赢他。我就知道我这把会赢,才压这么大的……啊?你拿了11点呢,快加倍啊,还等什么鸟等?”福生再加10块,发牌员给了他张9。“你看,我说得没错吧,20点,比我的19点还好!不过我们对他的17点都是包赢!” 他自己当然不再要牌。轮到我时,我没办法,要了张牌。就在我做好拿10的心理准备时,发牌员翻出一张牌来,竟然是6。21点! 发牌员翻出底牌,是个5。12点,老张兴奋地大喊:“Monkey!Monkey!”这是个“萝卜”术语,指花牌。可惜下一张却是个小牌,4。现在变成了16点,更容易爆了。老张激动得站了起来,继续喊:“Monkey!Monkey!”一面又对我说:“妈的个逼的,我就不信他这把不爆掉!” 我依然只是笑了笑。反正我拿了21点,绝对不会输,所以一点也不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发牌员翻出下一张牌来,又是个4! 20点。老张大叫一声:“啊?!”站在那里,嘴巴半晌合不上,看着发牌员将他的筹码稀里哗啦地拔拉走,才泄掉了气,扑通坐倒在凳子上,使劲摇头:“妈的个逼的,哪有这么屌的牌,这真是邪了他妈的逼的门了!”好在发牌员是个白人,听不懂他在骂什么。 “咦,你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老张紧皱着眉头,忌妒地对我说。 “还行吧,”我笑了笑,把赢来的筹码拿走,“也就是这把。” 发牌员又发下新的一轮牌来,我这才想起平均点数已经涨到9点,该压200了,可我刚才只顾和老张说话,忘了再加一百。“靠,”我要换已经来不及了,“怎么他妈的会犯这种错误,少赢一百块我靠。”再一看牌,还凑合,两个10,20点。 庄家的亮牌也是10,他查了下底牌,然后摇了摇头,将底牌一翻,是个A。“天成”,我和福生都输了。 “哇,”我有点难以置信地想,“这老张还真是我的幸运星呢!竟然让我少输了100块钱!” 黄色切牌卡片也在刚才发出来了,发牌员忙着洗牌。我对老张说:“你看,我运气也不怎么样啊,好不容易拿个20点,庄家就来‘天成’。” 这话立刻给了老张新的勇气。他向福生借钱,可福生根本就没带多少钱出来,但又不好意思拒绝他,就把手头的筹码分给了他一半。——当然,老张很快就把这点筹码又输光了。他又坐在福生旁边支招,直支得福生把自己仅剩的筹码也输光,才不情愿地离开了。 不过这老张好像还真的给我带来了好运,他走之前,牌里就开始接连出现大点数,大赌注下去也连战连捷。他走之后,我的旺运不减,玩到早上八点时,已赢了一千三百块钱,去掉晚上输的两百块钱,也有一千一的进帐,基本上把上次的损失补回来了。 从此,我便常坐“发财巴士”去大西洋城。第二次又赢了八百块,第三次输了九百,第四次赢了一千三。到放春假的时候,我的总本钱已达到五千。我决定进阶到下一个目标——拉斯维加斯。 八 没到拉斯维加斯之前,在我想象中,它既然是美国第一大赌城,那大概就是第二大赌城大西洋城的加强版:赌场再多几个,风景再多一些。等我自己到了拉斯维加斯后,才知道这个赌城排名的性质,类似于天空光源的排名,第二是月亮,第一是太阳,相差之远,已是质变。 去拉斯维加斯,最好是坐晚上到达的飞机。在荒凉的中西部连飞几个小时,舷窗外面一直是黑茫茫的一片,仿佛回到洪荒时代。黑暗连绵不绝,无边无际,毫无生气,沉闷压抑。忽然,前方出现一点亮光,非常微弱,乍一看象黑夜中的孤星,又象荒郊中的烛火。这亮光逐渐逼近,逐渐铺开,便如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大地上吐着荧丝,又如一朵光华四射的莲花,花瓣上滚动着彩虹,迎着黑暗绽放在大地上。 在飞机降落前俯瞰拉斯维加斯,你会发现在满目的闪耀灯光中,有一条尤其璀璨的光链,如同墨西拿海峡,车流如海水,霓虹如浪花,两侧蹲据着的一座座赌场大楼,便是海妖塞壬,流光溢彩、妖艳明媚,待人而噬。那就是“拉斯维加斯大道”,俗称“Strip”。上帝仿佛将全世界的淫奢靡费都浓缩在这里,又在大道的末端,筑起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将拉斯维加斯聚焦成一道强光,直射天穹,召唤着黑暗中茫然无措的人们。 拉斯维加斯。自称为“世界娱乐之都”、人称为“罪恶之城”的拉斯维加斯。沙漠里的销金窟,赌博王冠上的明珠。最离奇、最俗套、最浪漫、最残酷的故事,都在这里同时上演。 这里赌宫的气魄,自然远比大西洋城大。比如同样的“恺撒宫”,大西洋城不过是一座大楼,几座雕塑,拉斯维加斯的赌宫则连城接楼,从赌场到购物中心,从奥古斯都、罗马武士、角斗士,到宙斯、海神、维纳斯,雕塑、壁画、喷泉、庭柱,一路延伸开去,宛如艺术博物馆。 因此,我在拉斯维加斯的前几天,尤其是晚上,都在观光。当然,正事也进行得很顺利。拉斯维加斯的二十一点规则远比大西洋城好,比如允许投降、无限分牌,一个星期下来,我共赢了近三千块钱,是此前在大西洋城的两倍。 当然,拉斯维加斯也充斥着形形色色的萝卜,我尤其见识到了白人萝卜的风范。最猛的一位,我是在“百乐宫赌场(Bellagio)”遇到的。百乐宫是个高档赌场,房间贵、赌注贵、店铺贵,就象个聚焦在标价上的放大镜,不论什么东西,进了它的门,都比外面贵一个档次。本来我是不会去的,但它的一个节目“O秀”很有名,几乎快成了拉斯维加斯的必访景点之一,我当然不肯错过,因此就到它的二十一点桌子上玩几手,打算凑足了一场门票的“谢礼”就罢手。主要是它的最低赌注太高了,其他赌场都是五块钱,它居然是十五,这对我来说风险太大。 百乐宫其实也有一桌最低赌注为五块,还有两桌十块的。这是所有赌场的惯招,对外宣称,我们的最低赌注是五块,结果你兴冲冲地跑来一看,五块只有一桌,坐满了人不说,周围等着入席的也是里三层外三层,你还是乖乖地去玩它十五块钱一桌的吧。这么高的赌注,我是玩不起的,因此只好采取斯坦福·王(Stanford Wong)发明的“王式跳桌法(Wonging)”,站在桌外“后排算牌(back…count)”,等到点数为2时才加入进去。这样就相当于只在对玩家有利的情况下玩,点数为1或更低时赌注为0。 我在二十一点赌区的外围转着,看见哪张桌子刚开始发牌,就过去后排算牌。据说高手可以同时算旁边两张桌子的牌,甚至还能利用天花板玻璃,算远处一张桌子的牌。这种花活我可不会,只能老老实实地看紧眼下这一桌。 有一桌的平均点数超过2点了,我手攥筹码坐了上去,还没下注呢,就听见有人说:“喂,你不能加入。” 我抬头一看,是个白人中年男子,胖得象座山一样,脸上肥嘟嘟的很是可爱,架着副金丝眼镜,活象是又胖了一圈的卡尔·罗夫(Karl Rove)。我说:“为什么?这张桌子上没有‘不许途中加入'的牌子啊?” “我们现在运气正好,你进来会破坏牌势(flow of cards)的!” 说这种话的人,不是萝卜就是算牌手。算牌手不希望别人进入,是因为嫌人多,他玩的手数就少了;萝卜则是相信“牌势”、“运气”之类的巫毒,觉得幸运女神正吹了个大肥皂泡,罩住了这张桌子,外面再加入一个人来,就把泡泡戳破了。我已经观察这张桌子很久,知道这人虽然比卡尔·罗夫只胖一圈,智商却差了四五个等级,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萝卜,于是好意开导他说:“嗨,那是迷信。从概率上讲,多一个人可能带来的坏处,和好处一摸一样!” 这当然是对牛弹琴,他要是真懂概率,还会成为大萝卜吗?“我不懂什么概率,我只知道,我们三个人在这里玩了半天,好不容易构建起了这个好运,你不能就这么进来破坏它!” 我一听这调子耳熟,立刻反驳说:“哦,原来‘移民法’已经扩展到赌桌上了?” 桌面经理一看形势不对,连忙过来低声对我说:“先生,您可以等到这盒牌结束再玩吗?” 我说:“本来是可以的,可现在,我就是要在这里玩!” 桌面经理没办法,只好对“罗夫”解释说:“先生,我们的政策是,只要桌子有空位,又没有‘不许中途加入’的牌子,那任何人都可以加入进来。请您不要在意。多一个人,不会影响结果。” “肯定会影响结果!”他忿忿地说,将赌注圈里的筹码拿回,“我不会玩的!” 于是,下面就是我和另外两个人玩完了这盒牌,运气果然还不错,我赌注下得小,也赢了一百多块钱,另两人一个赢了几百,还有一个则赢了一千多。洗牌时,我笑着对“罗夫”说:“你看,运气没变吧?” 他哼了一声,说:“那是因为我没玩!”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我们应该感谢你的牺牲喽?” 他没理我。下一盒牌开始了,照理说,我应该退出去继续“后排算牌”,但我怕引起赌场的怀疑,就先玩了一手牌,然后装作来了电话,掏出手机来讲话。发牌员立刻让我暂时离开桌子。这是赌场的规定,以防有人用手机作弊。我乘势站到后排,一面讲话,一面留心着桌上的牌,随时准备着如果点数走向不好,就离开这里。 不料牌发到才三分之一时,平均点数又过了2点。我关掉电话,又坐回桌子。“罗夫”顿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嘴里不知道在咕哝着什么,估计不是好话。我也不理他,自算我的牌,但他却开始不停地挑剔我的玩法了。 我坐在桌子的第二个位置上,他坐在末尾。只要我做出了任何可疑的选择,就会引来他的批评。比如有一把,我来了个12点,庄家亮牌是2,我要牌,来了张10,爆掉。下一家是18点,停牌。他拿了11点,当下加倍,结果只来了张4。15点而已。他大摇其头,对我说:“你怎么会要牌呢?庄家是2点,你应该等着他爆掉!” 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我不要牌,你就拿到那张10,凑成21点。可是基本策略说了,12点对庄家的2点,必须要牌。” 同时庄家亮出底牌,是9。11点,再抽出一张牌来,又是个9。20点,大家都输了。“罗夫”气愤地对我说:“你看见了吧?你乱玩的后果!你不要那张牌,他就会拿到我的这张4,然后来个9,爆掉,大家都赢!这下好,大家都输了,你开心了吧?” 这个问题算牌书上有标准答案:“我按照基本策略玩,输了也不生气。我做的是最佳选择。” 可下一把也真寸,竟然又给我来了个12点对庄家的亮牌2。上一把出的小牌比较多,平均点数从2升到了3,按照算牌法,这时应该修正基本策略,不要牌。我将手一摆,没有要牌。他果然又发难了:“你这回为什么又不要牌了?你不是说什么基本策略吗?” 我不客气地说:“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想告诉你。” 下一家人拿了10点,加倍之后,拿了张9。“罗夫”大笑着说:“哈哈,现在有人可真后悔他没有要牌了!” 他自己的牌是20点,当然不要牌。庄家亮出底牌,是A,大家都“啊”了一声。发牌员一张张地抽出牌来:3,7,8。21点,通吃! “罗夫”气得大叫:“你看见了?你又一次毁了全桌!祝贺你,混蛋!” 我微笑着说:“同喜,同混蛋!” 他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愤怒地对我骂道:“你他妈的既然根本不会玩牌,干吗不呆在家里打飞机,到这里来祸害别人!” 我回敬说:“你他妈的既然不明白别人在干什么,干吗不闭上你的鸟嘴!” “我操!”他一下子将手旁一杯饮料都向我泼来。我本来看他身形,以为他一旦发难,定是西域蛤蟆功,因此按照金庸的考证,暗中运“一阳指”戒备,没想到他却是韦小宝的门下,当下被泼了一身。我跳了起来,一抹脸上的饮料,就冲了上去。 他也猛地站起来,看样子想和我单挑,结果不知道是因为太胖,还是坐太久了,才站起来一半,就又坐倒。赌场的警卫却早注意上这边的状况了,闪电般地冒了出来,一边一个,将他按住。一个经理挡住我,口中不停地道歉。“罗夫”在两个警卫愤怒地扭来扭去,却怎么也挣不脱,便放声大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告你们!” 周围人们都停止赌博,一齐往这边张望。一个工作人员拿了纸巾过来,给我擦脸。我看“罗夫”被警卫挟着那狼狈样,气也都消了,反倒觉得好笑,对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把他更气得暴跳如雷,却又动弹不得,最终被两个警卫架走了。有工作人员拿起他留在桌上的筹码,跟在后面。桌面经理举起双 (精彩小说推荐: ) 数学乐旅 第 4 部分阅读 跳如雷,却又动弹不得,最终被两个警卫架走了。有工作人员拿起他留在桌上的筹码,跟在后面。桌面经理举起双手,大声说:“没事了,没事了!请继续玩!” 大家慢慢地转回头去。我说:“我要换筹码,不玩了。”桌面经理笑着说:“没问题。”叫发牌员给我换了筹码。我正要走,他说:“先生,请您稍候一下,马上会有人来处理这件事。” 我这时已经不再象当初那么胆小,随时担心被看穿是算牌手,于是站在桌旁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手拿纸盒、西装革履的男人快步走来,跟我握手说:“老摇先生,我们对发生的事情很抱歉。为了表示歉意,”他递过手里的纸盒,“我们给您赔偿一件衣服,另外已经给您准备了一个免费房间,以方便您换衣服。” “谢谢。”我接过纸盒,打开一看,果然是印着“百乐宫”的T恤衫。 “号还对吗?” “嗯,差不多吧。”我说,“不过我已经在其他旅馆住下了,我想我不需要你们的房间。” “哦,”他低头一想,“那我们给您其他‘谢礼’吧。一张今晚‘O秀’的票怎么样?” “那挺好。”没想到这秀票竟然这般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回饭店换了衣服,晚上便来看秀。它号称是世界上最好的杂技秀之一,演出者是一个法国杂技团,动作的惊险程度倒也一般,关键是场上的灯光、配乐、气氛做得特别好,极有艺术的感觉。看完全场观众起立鼓掌,大呼过足了附庸风雅的瘾。 这种“卖珠雕椟”的包装才能,最了不起的当属传教士,无论什么宗教到了他们手里,都能传得悲悯本意没人理会、神神鬼鬼倒深入人心。其次就是法国人了,比如拉斯维加斯的招牌节目是无上装歌舞秀,这其中最有名的“Jubilee!”秀,也是法国人的手笔。几十个年轻姑娘盛装坦胸而出,又唱又跳两个小时,最后令人印象最深的,却不是乳山肉海,而是漂亮的服装、精致的编舞,使观众看完后都能沾沾自喜一阵脱离了庸俗趣味,难怪这节目在拉斯维加斯长盛不衰。 九 所谓因果报应,循环不爽,我嘲笑了半天“萝卜”,到了万事皆可能的拉斯维加斯,自然也会有被人认为是“萝卜”的时候。 那是在牌九扑克桌上。牌九扑克本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骨牌游戏,传到西方后,被改为用扑克玩——张之洞先生知道这事后,还曾欣然命诗,咏之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由守转攻、由中国走向世界的标志。其规则是,每个玩家和庄家各拿7张牌,然后把牌分为一组5张“大牌”和一组2张“小牌”,其中“大牌”必须比“小牌”大。比如你拿了这7张牌: 9,10,10,J,Q,K,A 你就不能把牌分为9,J,Q,K,A和10,10,因为一对10比五个单张大。这种情况下应该拆掉10一对,形成一个顺子和一个A领衔的单张:9,10,J,Q,K和A,10。 分完牌后,各个玩家分别和庄家比较,如两手牌都比庄家大,算赢;都小,算输;一大一小,双方打平。赌场的优势来自两个规定:如果有一手牌完全一样,算庄家大;你赢的赌注,赌场抽5%。 这个游戏每把都洗牌,所以无法算牌,但允许玩家来坐庄,便让“获利玩家”有机可乘了。这时,赌场的发牌员作为玩家之一,下的赌注和赌客上一把下的相同(因此,你最多只能每两把坐一次庄),而赌客就享有同样的一手牌算庄家大的优势,但仍然必须承受赌场抽5%的劣势,以及在一半情况下赌场坐庄的双重劣势。所以,只有在赌桌上有人的赌注远大于最低赌注的时候,庄家优势才能抵消赌场抽庸及自己玩时的劣势。 这种情况很少能遇到,因此,当我看到一张最低赌注为十块钱的牌九扑克桌上,有人每把压至少两百块时,立刻就坐上了这张桌子。那是一个二十七八岁样子的亚裔女子,皮肤白皙,黑发垂肩,五官清秀,气质雅丽,但眉目间有些阴翳,右手无名指上带着个褶褶发光的大号钻戒。桌子上另一个赌客是位白人老太太,每把只压五十块。我冒着焚琴煮鹤的内疚想:“对不起,美女,我要赢你的钱了。”压上了十块钱。 这把运气一般,牌不好不差,我和庄家打平。在第二局牌发下来之前,我对发牌员说:“我要坐庄。” 发牌员愣了一下,说:“好。”把标志着庄家的牌子移到我跟前。 结果这把牌糟糕透顶,我来了七张散牌,对三家通输,一下子就输掉了三百六十块钱。 下一把我不能坐庄了,照例压上十块钱,结果倒赢了。后面四把都是这样,做玩家时牌还行,能赢个九块五,可一坐庄,牌就奇差,以一输三,一把就输几百。虽然输的都是从二十一点上赢来的钱,我也不禁有些心惊肉跳。那个亚裔女子问我:“你为什么总要坐庄呢?” 我说:“坐庄是玩牌九扑克的唯一胜道啊。” 她轻笑一声,说:“那你为什么总在输呢?” “这是个概率问题啊。赢钱的概率大,不等于每把都能赢到。” 虽然我很难得地在赌场说了实话,她还是一脸不信。 下面又轮到我坐庄了,这回我拿到A,K,J,J,10,5,5。一般来说,两个对子时,应该在“大牌”和“小牌”里各摆一对,但当单牌够大时,某些情况下把两个对子都放进“大牌”,胜率会更大。我把牌分为J,J,10,5,5和A,K。 赌场和那个白人老太太都输给了我,不过他们的赌注加起来才六十块。那个亚裔女子压了四百块,牌是10,8,7,7,7和4,4。我又输了。 她轻轻地问我:“你是中国人吗?” 我说:“是。” 她换用中文说:“你这么玩不对的,两个对子要分开。” 我只好又解释说:“不是的,两个对子在某些情况下应该合在一起。我这把输给你只是运气不好,从概率上讲,我赢的机会更大。” 她轻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学生吧?钱来得也不容易,怎么能这么浪费呢?这不是‘羊牯’吗?” “羊牯?”我不由得哑然失笑,真是“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鹐了眼”,到这牌九扑克桌上来赢“萝卜”的钱,反被“萝卜”视为“萝卜”。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没在浪费。我一把才压十块钱,你一把压好几百,我们俩谁更浪费?” 当然我这个反问是不对的,因为我坐庄时,相当于一把压她们所有的赌注。不过我料她也分辨不出其中的错误。果然她只是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到了下一把,我又要坐庄时,她便把赌注拿回,表示这轮不赌。 她如果不赌,光凭白人老太太和赌场的赌注,我是没有优势的。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赌了呢?” 她说:“我不想赢你的钱。大家都是中国人,要赢就赢赌场的钱,我不想赢你一个小孩子的钱。” 这番善意,让我内心的愧疚在“焚琴煮鹤”之外,又多了条“恩将仇报”。可她竟然说我是“小孩子”,让我心中的不忿又压倒了愧疚。我还想再劝她继续被我赢钱,那个白人老太太却也拿回了自己的赌注,说:“好了,我要去换个桌子了。” 我不知道犯了什么天条,好像都已自绝于人民了,连忙问她:“为什么?” 老太太说:“你总在坐庄,把整张桌子都拖慢了。” 这倒是实情,因为牌九扑克的分牌顺序是:玩家、庄家、赌场。如果赌场坐庄,最后两步就合为一步。而我坐庄的时候,则必须等各玩家都分好牌,牌面朝下放好后,才能看我的牌;等我也把牌放好,赌场发牌员才能分他的牌,确实会把本来就慢的游戏拖得更慢。 老太太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到另一张桌子。这下我算是知道为什么算牌手都只打二十一点的主意,没听说谁专攻牌九扑克了——人民的眼睛虽然不雪亮,但坏人的阴谋总会被群众挫败于无意间。 那个亚裔女子朝我微微一笑,我方便地把这一笑解释为“要不是看你是个帅哥,我也要走了”,于是我不再坐庄,每把只压十块钱,改为和她聊天。 先通过了姓名。——我还是不要用她的真名了,既然是萝卜,我们就叫她“凯若”吧。——我问她:“那凯若,你是扬州人吗?” 凯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扬州?不是啦,我是台湾人,我父母是湖南人。” “哦,我听你说‘羊牯’,那不是《鹿鼎记》里韦小宝常说的吗,他是扬州人,所以我猜你是扬州人。” “不是啦,这个词是我老公……”她不自然地停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眼帘,“我老公常说的,所以我也就学会了。他说这是香港话。” “那你一定常来赌场喽,”我连忙接过话题,“连别人是不是羊牯都看得出来!我有个朋友是羊科兽医,他都看不出来呢!” “羊科兽医?有这个科吗?”她噗哧一笑,“没有啦,说了你大概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赌钱呢。我家家教很严的,不让小孩赌钱,以前我来拉斯维加斯,就是游览而已,从来没下桌赌过。” “怪不得!”我一拍大腿,“你早说啊!我要早知道你这是第一次下桌赌,我就不会来跟你赌了!” 她又一次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你有处,处……”话到临头,“处女”这两个字我忽然说不出口了,“处那个什么运啊!” 她微微低眉,抿嘴一笑,还没有回答,忽然包里的手机响了。她道了声歉,拿出手机,离开桌子,背对我们讲起话来。我看见她有几次用力挥手,似乎情绪比较激动。她打完电话后,回到桌子,脸色仍然有点红,胸口起伏。她尽量平静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得回洛杉矶了。再见!” 我站起来和她握了个手,说:“保重!” 她收拾好筹码走了。时间已到六点,我下面还要去看“Jubilee!”秀,便也就此罢手,去吃了饭,赶到Bally's赌场看了秀,然后回到Aladdin赌场睡觉。第二天我又照样大算特算了一天,直到深夜,我决定去吃点夜宵后睡觉,经过老虎机区时,忽然看见远处一个人影有些熟悉。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凯若! 我吃了一惊,上去跟她打招呼:“嗨,凯若,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迟钝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无神,面色憔悴,昨天还顺亮的头发,今天已经乱糟糟地纠成一团。她看了我一会儿,大概终于想起来我了,忽然两眼放光,从手上取下那个钻戒,说:“嗨,我把这个钻戒卖给你好不好?这可是Tiffany的真货,当初值一万多块钱呢!你只要出五千块钱,就归你了。很合算的!你看,是真货!” 在赌场里,这样的癫狂状态我已屡见不鲜。我俯下身去,扶住她肩头,说:“凯若,你是不是赌了一天一夜了?你现在应该去休息,不要再赌了!” “不行!”她挣脱了我的双手,靠在椅背上,指着老虎机说:“我在这台机器上已经玩了一天了。我要赢它的Jackpot!” 这是台“幸运轮”老虎机,平常中了最高奖赢800倍,但如果你放的是最大赌注五块钱,那就可以赢得Jackpot(当然因此它平常的回报就会低些)。这个Jackpot现在已累积到五百多万美元。每个赌场都有个展览区,放着那些中了Jackpot的幸运儿手拿一个巨大支票的照片,以激励广大赌徒前赴后继,为赌场大楼添砖加瓦。 我只好骗她说:“你中不了Jackpot的。这台机器我知道,前天刚有人中了Jackpot,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三天里连中两个!” “啊?”她绝望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不是我说你,”我乘机报了口舌之仇,“你才真是个大羊牯——你问女侍不就行了吗!”我叫过来一个女侍,给凯若点了份冰茶,然后掏出个五块钱的筹码,给女侍做小费。她开心地谢过了我。我问她:“这儿的老虎机,哪个最近中过Jackpot?” “Jackpot?这里好像没有……”我连忙向她眨了眨眼睛,她会意地指着几台老虎机说:“不过这台、这台,还有那台,最近都中过最高奖的!我每天只在这里上夜班,其他时间我就不知道了。” “那怎么办哪?”凯若着急地抓住我的手,“我们怎么才能找到能赢的机器呢?” 我叹了口气,说:“那只好等下一班的女侍来,我们再问清楚啦——我看你大概一天一夜没吃没睡了。我先请你吃顿饭吧!” 凯若对这个问题还有本能的反应:“那怎么好意思?我昨天还赢了你的钱,应该我请你的!” “算了,”我想:你连结婚戒指都要拿出来卖掉了,还有钱请我吃饭?“反正你也把钱输回给赌场了,这顿就让赌场请吧。” “赌场?”她惊奇地问,“赌场怎么会请我们吃饭?” “唉,你这个羊牯的等级还不是一般的高呢!”我一面带她去饭店,一面给她把“谢礼”系统解释了一遍,又问她:“你这次大概输了多少钱?真换成谢礼恐怕有好几顿饭呢?” “不多,也就一万多吧。” “啊?那够好几顿满汉全席了吧?”我吓了一跳,“你输这么多钱,不会出事吗?” 她淡淡一笑:“会出什么事?这点钱对我老公不算什么。再说了,与其给他花天酒地,还不如我来把它赌掉,还爽一把呢!” 我带她到了一家中国汤面店,她点了碗香港馄饨面,我点了碗四川牛肉面。我见她情绪低落,想给她讲个笑话,可一开口,却阴差阳错地说:“你怎么一赌就是一天一夜呢,这对身体很不好的。” 她垂眼看着手头的茶杯,无意识地拨弄着杯盖,过了一会儿,抬起眼睛看着稀落的饭厅,轻声说道:“昨天我开出去没多久,和老公在电话里又吵起来了,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去……” “那你是在开车的时候打电话吵架?——那很容易出事的!” “出事就好了。”她的睫毛又垂下了,“一了百了,省得整天烦心……” “别胡说了!”我转了个话题说,“哎,昨天那个‘羊牯’的问题我弄清楚了。” “羊牯的问题?”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有些疑惑地问。 “就是羊牯的出处问题啊。我想肯定是金庸从香港话里借来这个词,按在韦小宝头上的,其实它根本就不是扬州话!” “我……我不懂。”她摇了摇头。原来她没有读过金庸。 这方面可就是我的拿手好戏了。我们的汤面也上来了,我一边吃,一边给她从金庸讲到古龙、绝代双骄、梁朝伟、王家卫、王菲、窦唯、唐朝、Metallica、Ozzy Osbourne、Liv Taylor、Alicia Silverstone、周慧敏、倪匡、金庸、李敖、三毛、琼瑶、赵薇、东宫西宫、王小波、杜拉斯、情人、梁家辉、东邪西毒、金庸、王朔、崔健、Beyond、吉星拱照、王子寻妃记、Eddie Murphy、SNL、Chris Rock、Lethal Weapon、李连杰、笑傲江湖、金庸……总之是极尽嘲谑之能事,专门耸人之听闻,八卦箱翻得底朝天,谣言簿挨个总点名,逗得她不时大笑。吃完饭时,已经把金庸讲了个七进七出。 结完帐后,我问她:“你现在还想去赌Jackpot吗?” “不想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真奇怪,我觉得好像刚才过去的一天都不象是真的,就象梦一样,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她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现在我就想睡一觉。” “那容易,你拿你的会员卡,向赌场要……”我忽然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会员卡,想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吧,你要是不介意呢,可以用我的房间。你可以把房间从里面反锁上。反正我现在也不困,先在下面玩就是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她的脸微微一红。 “没关系。其实我本来可以现在就把房间卡给你的,”我从口袋里掏出房间卡来,“不过我房间实在太乱了,我还是得上去收拾一下。” 凯若轻声说:“谢谢。” 我把她带到我房间,先冲进去收拾了一下,然后让她进去:“你先睡吧,醒了后给我打电话。”说着就要把我的手机号码写给她。 “你……”凯若低下头,但仍然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红晕,“你……你可以在这里陪我吗?我一个人……不敢……” “呃,”我愣了一下,“可,可以啊,只要你不觉得……不方便……” 她仍然低着头说:“那我先去洗个澡,身上太脏了。”也不看我一眼,就进了浴室,把门关上了。 我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想她应该没有带换洗衣服,就火速溜下楼,按照她的身材,在赌场的商店里买了一套女式睡衣。再回到楼上时,浴室里的水声还在响着。我忍不住心中一动,轻轻扭了一下浴室门的把手。 从里面反锁着。 我自嘲地一笑,把买来的睡衣放在床上,站到窗前看五光十色的拉斯维加斯大道。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浴室里穿来悉悉索索的擦换声音。然后门开了,一股清新的水味从背后传来。我想象着她刚洗完澡的样子,不敢回头,说:“我给你买了套睡衣在床上,你看看合适吧?” “哦!太感谢了!”她说,“你想得真周到!” “没事,也算是赌场的‘谢礼’。”我故作轻松地说。 她把睡衣拿到浴室,关上门换衣服。这次她开门出来后,对我说:“你看看啊?挺合身的!——常给女孩子买衣服吧?” 我转过身来。她穿着蓝色条纹的睡衣,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背后,脸上挂着几滴水珠,肌肤白嫩如玉,眼中秋波流转。我忽然语塞了,两只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支吾了半天,才干笑着说:“呵呵,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开玩笑。” 她慢慢地低下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好啊。” 她身体的清新味道扑入我鼻中。我知道这时如果我抱住她,她一定不会拒绝。但我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仍然笑着说:“你对我也很好啊,都不肯赢我的钱。你没有看过《飞狐外传》,那里面有个胡斐,因为在落难时别人说了一句好话,就报答了人家一辈子呢。” “哦?”她慢慢地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下去,“给我讲讲啊?” “《飞狐外传》?那个小说写得不算好,我给你另外讲个好听的吧。” 她在床上侧过身来,将头发在枕头上理好:“没关系,你讲什么都好。” 我只好将沙发推到床前,给她开讲《飞狐外传》。这故事写得确实不好,说了半天还是商家堡、马空行之类的烂人烂事。没讲多久,凯若就睡着了。 我在灯下看着她。她的脸庞在睡梦里分外静谧。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文静婉约的女子。我下面从她洗完澡出来后就硬挺着,不断地对我说:占有她吧,这样的文静婉约,在你身下婉转呻吟,将会是何等的快感!但我看见她的脸色一片平静,我知道她信任我。我不忍心打碎这片信任。 我看着她,想来想去,居然不知不觉地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都睁不开眼睛。原来昨晚没有关窗帘,太阳从外面直照进来了。再看床上,被子已经整理好,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我跳了起来,冲到浴室一看,门开着,里面没人。再回到房间,才发现桌上有一张纸条: “谢谢你。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我看了纸条一会儿,脑中乱七八糟地掠过成千上万种解释、推测和想象。放下纸条后,我掀开被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到枕头里,直到后来呼吸有点困难了,才翻过身来,将那件睡衣摊开抱住我。我忽然想:“靠,也没去看一下她的车是宝马还是Lexus。” 十 《金瓶梅》和《肉蒲团》都是很带劲的小说,就可惜结尾都很煞风景,在极端的淫乱放纵后,一个是精尽人亡、轮回报应,一个是轮回报应、看破红尘,闹了半天原来这两部我国最臭名昭著的淫书,主题都是劝人戒淫。就象《水浒传》,不算那假冒的后五十回,前七十回里也早把“聚义堂”改为“忠义堂”了,实在令人扫兴。好在公道自在人心,从来读《金瓶梅》和《肉蒲团》的都是风人,看完后个个欲火攻心,没谁惕然醒悟、清心寡欲的;从来读《水浒传》的也都是少年,看完后个个热血沸腾,没谁油然而生忠君爱国之心的。官府的眼光也没被它们骗过,明朝禁了《水浒传》,本朝禁了《金瓶梅》和《肉蒲团》,可见眼睛雪亮的,不仅是人民群众。 虽然我理解作者写这些小说时所处的社会环境,但这样明目张胆地改淫为贞、弃叛归忠,其晚节之不保,已经超过了珀涅罗珀改嫁、黛丝狄蒙娜偷汉、文天祥投敌,简直是人神共愤,实在让我痛惜。我这篇小说,也貌似是在夸耀赌博经历,所以如果我想劝人戒赌的话,还是早点说的好。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同理,失节也要趁早。 我倒不是反对赌博。我觉得小赌怡情,无可厚非,只要控制好自己的钱包就行。有人烧钱攒音响、有人倾家荡产追星,那花点钱买些赌博的刺激,又有何不可呢?但要是想通过赌博赚钱,如果是“巫赌派”萝卜赌经,则需要学点概率统计加心理治疗。如果是靠算牌,那你需要有过人的才智、钢铁般的意志和一大笔本钱。可如果你有过人的才智、意志和本钱,做什么不能发财,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越来越难的高风险行当呢? 当然,每个读者肯定都认为自己就拥有过人的才智和意志,至于本钱,也尽可慢慢积累。但据我所知,才智过人并不难,有百分之五十的人都可自夸为才智高于平均水平,可要说到能够从事算牌的心理素质,恐怕这比例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假如我到英国军情6处讲课,我大概会鼓励台下的00X们去赌场赚点外快;可现在我只是在网上写小说,虽然我乐观地认为,凡是能坚持读到这里的读者,个个都智力过人,可里面适合做算牌手的,大概也不超过百分之一。 所以,除非成功的算牌手能够从赌场赢来萝卜们平均输掉的九十九倍以上,且一个成功者给我带来的心理安慰是一个失败者给我带来的心理打击的九十九倍以上,我才能鼓励大家去算牌。但这两个条件显然都不成立,尤其是后者,一个人看了这小说后去算牌,成功了他会觉得这是由于自己才智过人、天纵英明,失败了则无疑会怪罪我教唆怂恿、毒害误导。从我这方面看来,虽然我可以大咧咧地说,别人怎么想,关我屁事,但毕竟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死,一个人看了我的小说后去赌得倾家荡产,对我的心理影响要远大于九十九个人因我而去算牌发财。用西方法治精神的话说,就是“宁可放过一千,不可错杀一个”。 因为人活着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心理上的幸福满足感,如果我把这小说写成算牌教材兼范例宣传,把算牌吹得天花乱坠,既简单易学又点石成金,当然可以增加些读者乃至出书换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为一千万美元出卖良心还可以考虑,为了一点书费去骗人,可实在划不来。换言之,这件事给我带来的负疚感,在一千万美元和稿费之间。如果将来我暴富了,那上限可能会涨为十亿美元,或者如果更可能的,我暴贫了,那下限或许会跌为一个馒头。 不过这个讨论就有些离题了,具体可见附四。要劝戒赌博,我还是继续来讲一个算牌手的下场吧。 从拉斯维加斯回来后,我很长时间都没去大西洋城。一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大西洋城的二十一点跟拉斯维加斯比起来,只能让我黄山归来不看岳;二来是我新交了个女朋友,是我们系去年新来的中国师妹,性子比较野,和我很谈得来。一直到考完期末考试后,大家照例想出去玩,我和她租了辆车,先到新泽西的Six Flags里转了个昏天黑地,然后晚上顺路开到大西洋城,到我已经预定了免费房间的“恺撒宫”赌场休憩。 说是休憩,吃完晚饭后,双脚就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入了赌区。师妹也早听我吹过算牌的辉煌战绩,当然不肯放过,坐在一旁观摩。 开始时一切正常,有赢有输,两个多小时下来,正当我略有倦意——毕竟在Six Flags里转了一天——打算收兵时,忽然有人拍了拍我肩头:“先生,我们需要你去保安处一趟。” 我抬头一看,霍,两个铁塔也似的黑大汉,一左一右站在两边,虎视耽耽地看着我。我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个大汉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负责来护送你去保安处。” 我只好收拾了筹码给师妹,叫她先上楼去,然后跟他们穿过赌场大厅,上了一层活动阶梯,在曲折的过道间转来转去,直到他们停在一个房间前说:“到了。”推开门让我进去。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中间摆了个桌子,桌后坐着个中年白人,打量罪犯似地死死盯了我一会儿,才冷冷地说:“请坐下。”我坐下后,两个大汉紧紧在我两边站定,钳子似的把我夹在中间。三个人都表情严肃,好像他们这么一严肃,这房间还真成了高压锅,能把我心里的秘密全部压出来似的。 他们显然把我的背景都调查清楚了,那个中年人说:“老摇先生,我是‘恺撒宫’保安处经理。我们怀疑你出老千。”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在算牌网站上看到过:“我没有出老千。我只是算牌。算牌不犯法。” “切!”他冷笑一声,“老千都这么说。——现在我们要搜你全身。把衣服脱了。” “什么?”我站了起来,把双手一举,“要搜就搜好了,干吗要脱衣服?”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怀疑你在衣服里藏有作弊仪器。” “别胡扯了!”我拍拍全身上下,“我这样象是藏着仪器吗?” 他往椅背上一靠:“老摇先生,我建议你的态度合作一点。” 我知道我没有选择,只好开始脱衣服,包括鞋子、袜子,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每脱一件,两个警卫就拿过去摆在桌上。我说:“好了,你们搜吧。” 他说:“把内裤也脱了!” “什么?”这下我真火了,指着房间左上角的摄像头说:“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摄像头!你们逼客人脱光衣服,然后把过程全拍下来?!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我要去告你们!” 他侧头微笑着说:“我们这么做是完全合法的。如果你看过我们赌场的说明的话,你就应该知道,当你进入赌场,就表示你同意我们在必要的时候采取必要的手段来打击作弊。” “必要的手段?你们怎么不怀疑我在肚子里藏有仪器,把我开膛破肚啊?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把我的录像拿到色情网站上去出售?我要给我的律师先打个电话!”虽然我没有个人律师,我还是尽量表现出愤怒和气壮。 两个警卫同时把手搭在我肩上:“请平静点,先生。” 他们粗糙的大手直接接触到我皮肤,让我顿时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拔开他们的手,说:“好吧,我可以脱了裤子让你们检查,可你们必须先把摄像头挡住,不要把这段也拍下来。” “对不起,先生,”那个经理仍然是一副占尽上风的神情,“你大概不明白,这个摄像头并不只是为了拍下嫌疑人的行为,也是要监督我们审讯者的行为。如果我们把它挡住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十秒钟后就会有人来敲门。我们不能冒险。如果你出去后说在摄像头被挡住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对你进行了骚扰怎么办?” “那我要给我的律师先打个电话。” “没有必要。我们完全在遵循法律和赌场规定。如果你有异议,可以在事后告我们。我们那时可以调出这段录像,对证公堂。当然,”他坏笑着说,“我们会在某些部位打马赛克。”然后他身子往前一倾,忽然加重了语气,“可是现在,老摇先生,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如果你还不肯脱,我们就要被迫采取强制手段了。” 我叹了口气,知道再抗争下去也是徒劳的,只好弯腰把内裤脱了。其实在国内上大学时,每次在澡堂里都是一堆男生赤裸相见,也没啥不自然的。都怪美国太有个人隐私空间,把我惯坏了。 脱光后我就坐了下来。两个警卫开始检查我的衣物。我真后悔没有三天不洗澡十天不换衣服。白天在Six Flags倒是转出了一身臭汗,但到了旅馆后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了。 检查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我把衣服重新穿上,那个经理又开始审问我,诸如:“你有没有同伙?”“你是否认识发牌员?”“你以前是否在赌场工作过?”之类的无聊问题。我反正心中没鬼,就一一如实回答。 折腾了大半天,他似乎终于相信我只是个算牌手了,对我宣布:“老摇先生,你知道算牌手在赌场是不受欢迎的。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不能再踏入‘恺撒宫’的财产范围之内。” “哈!”我终于占了一回上风,“你以为我不知道Ken Uston状告赌场案?” Ken Uston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算牌手之一,大西洋城初开赌场时,他就前来淘金,很快被赌场禁止入内。他便把赌场告上法庭,一场官司打下来,新泽西法院判决,赌场无权阻止算牌手进场。结果现在大西洋城的赌场只好采取其他方法来防止算牌手,比如规定他们只能在某些赌注限制极严的桌子上玩,并将二十一点的规则改得对算牌手更加不利(因此有很多算牌手认为,Ken Uston的胜利其实是失败)。 经理对我知道Ken Uston并不惊讶,他面不改色地说:“很好,那么你应该知道,下回你可以再来‘恺撒宫’,但只能下平注(即赌注不变)。” “我们走着瞧吧。”我挑衅地说,一边站起来往外走,“我还会回来,还会继续来赢钱的。” 经理微笑着看我离开,等我走到门口时,又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最后我还要恭喜你。”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为了什么?” 他以一种宣布我中了大奖的口气说:“你要上Griffin名单了!” Griffin名单是一家私人机构出版的“赌场坏蛋”名单,里面既有真正的犯法老千,也有并不犯法、但赌场一样痛恨的算牌手。这份名单是各大赌场安全部门必备,上面有众嫌犯的名字、照片和劣迹。没想到我居然能和Ken Uston等前辈高人并列榜上,感觉如同江湖小毛贼的野球拳也上了百晓生的《兵器谱》,不由得真心诚意地说:“哦,谢谢!我的荣幸!” “乐于效劳。”他微笑着说。 我走出审讯间,摸回赌场,坐电梯回到房间。师妹还没睡,躺在床上看电视,见我回来了,连忙问我怎么回事。我把经过说了一下。这小妮子,不仅不担心,反倒听得兴致盎然。到了脱内裤那段,更是笑得直打跌,一下子跳起来站在床上,左手高举,右手戟指,居高临下地对我喝道:“呔!大胆犯男,还不快脱下内裤,让本官检查!” 我叹了口气,心想:“为什么我找的女朋友都是这种没心没肺型?看来有必要检讨自己的人生观了。”抬头说道:“娘娘,这可不是玩制服游戏的时候吧。” 她立刻大喝一声:“大胆刁男,竟敢不从,休怪本官用刑了!”一个虎跳,扑在我身上,动手就来剥我裤子。我只好行“围魏救赵”之计,也去剥她的衣服。两人一起倒在床上,翻滚嬉闹间,也差不多把衣服都剥光了,最后她还是坚持要扮官,坐在我上面,正要成其好事,忽然门上响起了震天似的三声敲门声: “砰!砰!砰!” 师妹吓了一跳,骨溜溜地就从我身上翻了下来,紧贴着我蜷在床内侧。我朝外面怒吼一声:“什么鸟人?!” 门外传来了更气壮的喊声:“保安处!” “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大声问道:“什么事?” “老摇先生,你必须立刻开门!” 我从床上几步蹿到门口,大喊:“你们又有什么事?你不说我就不开门!” 这时我听见门锁处“嗤”的一声响,我知道这是警卫试图用他们的门卡开门,好在我眼明手快,赶紧拽过门旁的门链,扣在门上。“卡塔”一声,门开了,警卫大力将门推开,“夸”的一声刺响,却被门链狠狠地挂住了。这声音刺得我头皮一阵发紧。 警卫又试着推了几下门,但还是进不来。我在门后探头看了看,来的也不是外人,就是刚才的那两个黑大汉。其中一人在门外说道:“老摇先生,你必须立刻开门。赌场已经决定取消你的谢礼房间。你已无权在这里居住。” “什么?”赌场的这番组合拳可真把我打得有点晕了,“荒唐!我已经住在这儿了,你们怎么取消?!” “我们当然可以取消。”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关于‘谢礼’的规定上都写着的,我们保留随时取消的权利。现在你必须立刻离开。” “可我现在已经睡了!” “那我们给你十分钟时间收拾。”他下了最后通谍,“十分钟后你要是还不开门,我们就只好破门而入了。你将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 “十分钟?我房间里还有女士呢,起码也要半小时!” “先生,这不是讨价还价,这是法律。你如果拒绝合作,我们只好采取强制手段,那时你就要面对更严重的指控了。” “好吧,十分钟!”我猛力把门砰地关上,叹了口气。房间里师妹拥被挡在胸前,跪坐在床上。我说:“娘娘,你也听见了,这就准备起驾吧!” 我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十分钟后,两人在警卫护送下,灰溜溜地离开了赌场。 十一 你当然知道,这次赌场挫败,只会引发我更凶猛的反扑。三个星期后,我和师妹又再次租车出发,穿过新泽西和纽约,来到康州的“快活林赌场”。 沿着高速公路,穿过茂密的森林,顺着小路再开二十分钟,眼前会拔地而起三座连体大厦,个个富丽堂皇,与林外那个平凡浑庸的俗世相比,恍若世外桃源。我看着楼里楼外遍布的印第安雕塑,想起上次还是师兄带我来这里的,现在已经是我带师妹来了,心中油然而起一种印第安人式的感慨,恍惚身处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中,在前方已失踪的师兄的魂魄引导下,我将这伟大传统又传给了下一代。不知是“接过雷锋的枪”还是Jedi之歌的背景音乐响起,已尽到自己这一代“传帮带”责任的我,带着微笑,走向宿命,任风把我吹散在时光的河流之中…… “喂,办卡是这边,你往哪儿走呢?” 师妹大喝一声,把我从幻想世界中惊醒。我心中暗想:不好,这个赌场的法术颇为深厚,迷魂术已达九级功力,怪不得近年来生意蒸蒸日上,定有印第安老巫师在暗中主持。自古邪不压正、夷不胜华,待寡人戴上吾中华秘传法宝“白玉十旒平天冠”,护住脑力,与他一决高低。 想着这些自娱的念头,我戴上棒球帽,跟在师妹后面,走到办会员卡的地方。她去办了张卡。我身为Griffin榜上有名人物,自然就不用枉费这份心了。然后我们直接兵发二十一点区,转了两圈,找到个切牌最少的桌子坐下。师妹递过会员卡给发牌员,我买了五百块钱的筹码,四黑二绿十红。拿到筹码后,我看也不看,便拍下一个黑筹码。 “你疯了?压这么大!”师妹连忙把这个筹码拿回,换了两个红筹码。我咕哝着说:“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手气不错么!”但师妹就坐在旁边督战,所以我只好敢言而不敢动。 这盒牌没什么出奇,始终没有出现大点数。师妹看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时和她玩些“猫抓老鼠”的游戏,放上大筹码,再被她尽职地发现、撤下,也免得她无聊。好在第二盒玩到大半时,平均点数终于开始升高,等到3时,我把左手放到帽沿。 再看师妹,却毫无反应。我只好用腿在桌下碰了她一下,又欺发牌员是白人,用中文说:“你该去厕所了。” 师妹这才 (精彩小说推荐: ) 数学乐旅 第 5 部分阅读 再看师妹,却毫无反应。我只好用腿在桌下碰了她一下,又欺发牌员是白人,用中文说:“你该去厕所了。” 师妹这才解除屏保状态,恢复运行。她站起来用英文说:“亲爱的,我去上一下厕所。” 我说:“OK。”等她走后,马上在赌注圈里放进一个黑筹码,一边对发牌员笑着说:“女人啊,就是胆小。” 发牌员笑笑,说:“可有时她们倒也确实是对的。” “嗨,你可别用牌来证明这个!”我开了个赌客常开的玩笑。 发牌员笑着说:“我会尽量给你好牌的——就像尽量给所有人好牌一样。” 结果他还真没食言,一直玩到重新洗牌,我都是赢多输少。等到下盒牌开始时,我又把左手放到帽沿,师妹马上就又出现了,及时拿掉我放下的黑色筹码,骂道:“你又乱压!输了怎么办?一百块钱呢!” 我说:“一百块算什么?那要不压四十吧?” “四十?”师妹马上反应过来了,知道刚才那盒我赢了四百块,但仍然以无可挑剔的演技说:“不行,只能压十块!” 此后的剧情便是重复了。平时师妹会阻住我的大赌注,但只要点数高,我便发出信号,她找个借口离开,我的大赌注就顺理成章地压上去了,直到重新洗牌或者点数低了,我又发出信号,她再回来。 这是我想出来对付赌场监督的办法。在赌场看来,我们只是一个喜欢刺激的丈夫和一个谨慎的妻子(我们还去Walmart买了两个便宜戒指戴在无名指上),这样的人在赌场里比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还多,丝毫也不会引起注意。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如果不是赌场禁了我,我也不会想出这样的高招来。这要让达尔文看见了,肯定会把同属灵长目人科智人种的“赌场类人”和“算牌类人”之间的共存竞争进化写进他的《物种起源》里去。 当然,我也进行了必要的化装,留了胡子和头发,戴了顶棒球帽。至于本钱,我目前积累有赌博赢来的七千块,加上到美国两年来的积蓄,已经有一万二千,还有两张上限各为五千的信用卡,一张能刷四千块钱的现金。这样一共有两万美元的本钱,应该足够应付大赌注带来的风险。我和师妹用这个办法到大西洋城去试了一下,实验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师妹稍有些太容易走神,经常需要我碰一下鼠标,把她从睡眠状态中唤回。 有了这个办法,当然我就不再满足于小小的大西洋城。我定下了个宏伟目标——赌遍美国。 斯坦福·王办有一个叫《二十一点新闻(Current BlackJack News)》的月刊,除了关于二十一点的新闻,还给出美国和加拿大各赌场的二十一点游戏状况,包括桌数、赌注范围、切牌情况、具体规则,甚至还为你算出算牌手可以占到的优势。我买了一期,然后依照上面的赌场位置,在美国地图上画出了路线图: 1,首先是新英格兰:从费城出发,大西洋城就不屑去了,直奔“快活林”,然后是康州的另一家印第安人保留区赌场“金神(Mohegan Sun)”。从康州往北,到波士顿玩一两天,再继续往北,进入加拿大。 2,在加拿大,先去蒙特利尔大赌场,然后往西,一路经过渥太华、多伦多,顺路玩些安大略省的赌场,从尼亚加拉瀑布回到美国,因为这个大瀑布一半属于加拿大,一半属于美国,所以得从两边都看一下,才能窥得全貌。另外美国人和加拿大人在瀑布两侧各开了一个赌场,所以去那里也属赚钱计划的一部分。 3,回到美国中部后,沿着密歇根州的赌场,来到芝加哥。这个“风之都”所在的伊利诺依斯州有个虚伪的规定:本州土地上不得开赌场,结果就是芝加哥的赌场老板也都是守法好公民,赌场不开在土地上,都在船上。伊利诺依斯州西面的密苏里州倒也有赌场,但当地法律规定,两小时内最多只能买500块钱的筹码,所以我们将不会在该州逗留,直接开车进入广阔的中西部。 4,中西部地大人稀,我们主要是开车穿越,只在堪萨斯州唯一有赌场的城市“土八哥(Topeka)”停留一下。风景也只看大峡谷,和科罗拉多州的South Park——我很喜欢South Park这个卡通片,立志要在该镇那块木板招牌旁照张照片。 5,然后就是我们的天堂了:拉斯维加斯。我们将在那里停留一周,然后往西南去圣地亚哥、洛杉矶,再往北沿着著名的1号公路,开到旧金山。在旧金山旁的优胜美地野营之后,旁边就是内华达州的另一赌城:雷诺。最后仍然是又回到拉斯维加斯,再玩一周。 6,在享用了拉斯维加斯这顿大餐后,美南的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只是两个小点心而已,真正的目标还是穿过巨大的得克萨斯州后的路易斯安那州。那里不仅是黑人音乐之乡、美国的法兰西,还是仅次于拉斯维加斯的算牌手第二乐园。这已是我们的最后一站了,又是著名的享乐胜地,所以我们计划在路州多盘桓一阵,只要在开学前赶回费城就行了。也不过两天的车程。 整个行程大概需要两个月,我们在六月中出发,正好可以把暑假都玩掉。目标也不是赚多少钱,而更多的是游山玩水,只不过打算让赌场支付游玩的费用,再加上包吃包住。说到底,我们的目的是玩个痛快,而不是锱铢必赚。 为防万一,我还在当地的枪展上买了把手枪。从法律上讲,买枪需要拥枪证,有时还需要持枪证(前者表示你可以拥有枪,后者表示你可以把枪带出家去),我一个外国留学生,本来是申请不到这些证件的,但宾州是美国的枪支大州,枪展多如牛毛,那些枪贩子们才不管你是黑社会还是良民,只要你给钱就照卖不误。枪展上各种长枪短枪,琳琅满目,看得我眼馋不已,只恨自己太穷,绝大部分枪都在一百块以上,稍好一点的就得上千。我最后买了支Davis P380手枪,外表朴实无华,威力平常无奇,不过好歹也是把枪,虽非杀人灭口之必备良枪,也是居家旅行之壮胆利器,又正在打折,才六十多块钱。 现在赌遍美国的第一站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赢了六百块钱,并吃了顿免费晚餐,师妹向桌面经理要免费房间,桌面经理毫不怀疑地就给了。我站在房间的大落地窗前,看着赌场另一侧通明的灯火,盘算着等赌遍美国后归来,去枪展奶奶的捡它最贵的、最酷的、最猛的,德国的、美国的、俄罗斯的,各买一把。一把左手,一把右手,还有一把带上飞机跟恐怖分子搏斗用…… “喂,你傻乐什么呢?”我一脸傻笑的浮想联翩样被师妹发现了。 “乐什么?”我转过身来笑着说:“我在给这次的旅行起名字呢!” “起名字?叫什么?” “数学乐旅!” “数学乐旅?”师妹一怔,然后咯咯地笑起来,“这个名字挺好玩!” “呵呵,跟余秋雨开个玩笑而已。这些文人,出去玩这么开心的事,还整天愁眉苦脸的,琢磨这个,附会那个,说是什么苦旅。这不是装大尾巴狼吗?咱可不来这套,出来一趟,游山玩水挣外快、访亲交友做大爱,都是乐旅!” 我说着便一把将她扑倒在床上,“好了,我们这就来做乐旅上的第一次爱吧!” 后来我跟师妹虽然分手,仍然保持着联系,她听说我在写《数学乐旅》,给我发email说:“《数学乐旅》这个名字太不刺激了,你不如叫《赌遍美国》,保证点击率高,如果将来出书也好卖。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当初出版时不也叫《王二风流史》么。” 我回信说:“点击率高不就是满足点虚荣心么,出书好卖不就是多赚点钱么,我把它叫《数学乐旅》,嘲笑那帮文人一把,这满足感可比点击率和赚钱大多了。” 我的意思是,那帮人成天不是“文化苦旅”就是“感动中国”,要不就是“泪流满面”、“激情燃烧”,虽然咱中国人是出名的感情廉价,咱汉语是出名的因辞害义,但被他们这么滥用,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简直比嫖客以为自己付了钱就可以任意蹂躏妓女还令人愤慨。我好歹从小遍读中文古典小说,对这门语言感情很深,因此定要抓住一切机会嘲笑这帮文人,为汉语报仇。如果为了区区点击率或者销书量就放过了他们,我会觉得对不起同胞、对不起汉语的。 十二 乐旅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太乐了。在“快活林”赢来的六百块钱,在“金神”又连本带利地输了回去。虽然我们到波士顿摸了伪哈佛的左脚,但他老人家的专长是保佑我们考场得意,因此我们在赌场上继续失意。进入加拿大后,我们就一路丢盔卸甲,遇神输神,遇鬼输鬼,大小赌场通吃,渡过大瀑布回到美国时,已经把以前赢来的七千块全部输光。 在游览多伦多时,我们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看完大瀑布后,在美国这侧的赌场,我又一口气输掉了两千块钱。这已经不是赌场赚来的外快,而是自己积蓄的血汗钱。师妹终于忍不住了,建议说:“算了,看来最近运气不好,我们不如就此打住,回学校吧。” 这种“运气论”当然遭到我严词驳斥:“你好歹也是计算机专业的,怎么不相信概率,倒相信什么运气呢?运气不就是实际值在期望值上下的波动吗?我前一阵子运气比较好,在大西洋城和拉斯维加斯赢了些钱,这次往反方向波动一下也是正常的。” “可你这往反方向波动一下,也波动得太大了吧?你前面大半年才赢来的钱,两个星期就输掉了。这不是概率问题,已经是系统误差了,你肯定在哪儿出了问题!” “这很好理解啊。我以前赢钱的时候,一把才压几十块,现在一把就压几百,当然输得比赢得快了!可是你也应该知道的,后面是否输赢和前面的结果是相互独立的事件,没有说前面赢后面也会赢、前面输后面也会输的!” 师妹毕竟是计算机系的,同属数学女神门下,见我抬出数学来,也同样用数学反驳:“我没有说后面也会跟前面一样输,我只是说,后面也同样有输的可能。你现在既然本钱基本输光,下面就要冒欠帐输钱的危险了。这个风险太大,我认为已经超过了你的收获预期值。” 她这话逻辑清晰、道理确凿,我无可反驳,但我刚输掉一万美元,正处在急欲扳回的萝卜状态中,哪里肯停手,临时找了个说法:“你说得对,现在本钱小了,我们的赌注就该变小,我以后提高赌注时,不压一百了,从五十开始压起,不就可以了吗?” 师妹没有说话。我想大概她正在忍受数学女神的惩罚吧。 而我说这话时,内心不仅冒着背叛数学女神的谴责,还顶着诚实之神的压力,因为这不过是暂时稳住她的缓兵之计,真进了赌场后,我还是从一百压起,反正每当我提高赌注时,她都已先走开。当然,这时我在心里就开始向幸运女神祈祷了。 还好,阿佛洛狄忒能战胜雅典娜,幸运女神的威力也压倒了数学女神,从密歇根到芝加哥,我赢了四千美元,把自己的血汗钱赢回来了不说,还又重新开始盈利了。我们俩都松了口气,希尔斯大厦、自然博物馆、公牛队主场、爵士乐酒吧,玩了个遍。最开心的还是芝加哥唐人街上的很多饭店,味道做得很纯正,让我们大快了一番朵颐。 出了芝加哥后,我们去伊利诺依斯州南端的Metropolis。运气在那里再次转向,我把刚赢来的四千块钱又输回去了。但我们都被前一阵子的胜利所迷惑,坚信这只是正常的波动,依然按计划转往西,开去堪萨斯州的土八哥。刚进入密苏里州,又显现了一个坏兆头:我超速被警察抓住了。 这得怪中西部的公路太好,不象东部的公路,都是弯弯曲曲的,车还多,这里路都是笔直的,车又少,我还没打算真开飙呢,就上了100迈,被埋伏在路边的警察逮个正着。结果自然是一张罚单,150元。 警车走后,我顺手把罚单扔给师妹。师妹说:“还是你自己拿着吧,我这人丢东拉西的,最容易丢东西。” 我哈哈一笑,说:“就是给你丢掉的啊!你还以为我会付这个罚单吗?” 师妹一贯喜欢歪门邪道,顿时来了兴致:“啊,罚单还可以不付的啊?” “这罚单是密苏里州开的——这荒山野岭的,谁他妈将来还会再来啊——只要别被密苏里州的警察又抓住,就没事!” “还有这种事?他们不会查的吗?不过150块钱而已,值得冒险吗?” 我知道师妹一向对美国生活充满另类的憧憬,就仔细给她解释说:“可不止150块钱,关键还是要在你的驾照记录上长2点,那你将来买保险的时候可就惨了。这种州警察不用怕的,就这穷乡僻壤的,你以为他们还有经费去宾州追查啊?” 师妹大开眼界地说:“哈,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我算是学到了!” 于是这第二个坏兆头也被我们成功地化悲痛为力量,一路高歌猛进,四个小时后抵达土八哥,准备大干一场。 可很快我们就发现那确实是个坏兆头,因为我两个小时就输了三千块钱,尸横遍野之惨状,简直比我第一次去大西洋城时还要更血腥。这下最后的现金本钱也输光了,我一咬牙,拿出信用卡来,刷出四千块现金,回到赌桌。可这回当点数升高,我把左手放到帽沿时,师妹却不肯离开了。 我还以为她又忘了,用中文提醒她说:“你该走开了。” 师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走了。我觉得不对,你现在怎么输得那么快,肯定没有从五十块压起,肯定还是压了一百块甚至两百块。你现在已经在划信用卡的钱玩了,我得帮你看着点。” 我着急地说:“你在这儿看着,我怎么提高赌注?会被赌场怀疑的!” “没那么容易怀疑,”师妹说,“你压一百就是了。” 我莫名其妙地压上一个黑筹码,师妹立刻动手将它拿下,换上两个绿筹码。我说:“这不行,会少赢五十的!” “嘿,我就知道,你果然是背着我压一百!” 我自知理亏,一时无话可说。可这把牌下来,我19点赢庄家17点,让我又忍不住咕哝了:“你看,少赢五十了吧。” “可也让你避免了多输五十的风险!”师妹干净利落地回答说。我真有些后悔给她讲过那么多反萝卜理论,她现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修炼到姑苏慕容“以彼之技,还施彼身”的境界了。但我还是企图“数学高一尺,萝卜高一丈”,下一把又压上一百,并对她解释说:“刚才这把下来,平均点数上升到4,该再加倍了。” “别又想骗我了!”师妹坚决地给我再次换了筹码,“我看着呢,刚才那把出的小牌和大牌差不多,怎么就会升那么快?!” 我有点急了,一下子又把黑筹码换了回去:“是你算牌还是我算牌啊?是我输了一万多你知不知道?不提高赌注怎么扳回来?” 师妹毫不买帐:“该采取什么策略与你输了多少没有关系!” 这次我护住了筹码,让她没法再换回五十块。两人拉扯起来,桌上的人虽然听不懂我们在用中文吵什么,但也似乎没有太大惊小怪。在赌场,这种老公发狂倾家一注的事情,恐怕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吧。桌面经理走了过来,但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对发牌员说:“没关系,你发牌吧,这边的事情我会料理的。” 师妹见夺不过筹码,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不用你料理了!”霍地站起来走了。 我想去追,可现在点数正高,走不开。我装作若无其事,顶着大家各异的目光,算完了这盒牌,然后赶紧收好筹码,心急火燎地赶回旅馆房间。 刚出电梯,迎面就撞上师妹,正拖着行李箱,大步流星地往电梯里走。我拦住她说:“喂,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玩了!”师妹大声说,“你自个儿乐旅去吧!我回学校了!祝你下面一路好运,中个百万富翁回来!” “我一个人怎么乐旅?得用你的身份办会员卡啊?” “哈,那我管不着,你自个儿想办法去吧,反正我不奉陪了!” 我拉住她说:“你别任性了!你一个人,这荒郊野岭的,你跑哪里去?出事遇到妇女人贩子怎么办?” “多谢你关心了!”师妹用力把我的手拨开,“你还是多担心点你自个儿吧,别把裤子都输光了回来!” “你何必呢?这样吧,”我还想劝住她,“你再呆一夜,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去堪萨斯城。” “你不要再拦着我了。”师妹冷冷地说,“不然我就要报警了。我不用你送,我又不是傻子,坐飞机回学校还是会的。”她拖着行李箱走向电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回学校后,咱们就谁也别找谁了。” 我看着她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间的数字从我们这层楼一路下降,直到底层停住。我回到房间,扑通一声倒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我想分析师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又想计划一下,师妹走后我在伪装、谢礼、赌注上该如何应付,又想权衡一下,是否应该放弃,趁着信用卡上的钱还没有输掉,收手还来得及。我还没有想出任何名堂,就听见有人敲门。那节奏挺耳熟,应该是师妹。我赶紧去开了门,果然是她。我嘿嘿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师妹递给我一个信封:“这里面是三百块现金。我的ATM卡有上限,一次只能取这么多,你凑合着用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师妹面无表情地说:“这一路上都用的是你的钱,这三百块钱算是我那份。你要嫌少,回学校跟我说,我再补给你。” 我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不是寒碜我吗?我什么时候向你要钱了?我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吗,出来玩花的钱都是赢来的公费里出。” “公费不是输光了吗?”师妹将信封塞到我手里,“你还是收着吧!虽然不多,不过也够你开车回费城的饭钱油钱旅馆钱了。” “那也不用这么多,”我打开信封,想给她些钱,“你路上难道不要用钱吗?” “得,”师妹摆摆手,退后两步,“我有信用卡,不用你担心了。你要嫌多,就赌掉吧,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再说了,”她的神色不无讽刺,“我刚才不害你少赢了五十块钱吗?算我赔你的!” 真是欺师灭祖,我教给她的一些赌博原理都被她用来抢白我了。 师妹再次离去后,我的脑子更乱了。在床上又躺了一阵,可头都想疼了,还是什么也没想清楚,最后只剩下两个念头: 我输了一万二。我要扳回来。 可是怎么扳?我想不出来。也许是和师妹斗气,也许是急于求成,我决定再次提高赌注,一旦点数达到2点,就压一百,3点压两百,4点压三百,依此类推,直到一千。——当然,结局你肯定也猜出来了——当第二天早上,我把从另一张信用卡里刷出的四千块也输光时,我蓦然抬头看见赌场对面墙上,一幅巨大的印第安壁画。我忽然想起了乐旅的起点“快活林”,那也是一家印第安赌场。我陡然意识到,我果然重复了师兄的命运。 刹那间我万念俱灰,唯有羞愧如烈火般艳红灼热。 十三 乐旅就这么结束了。我开车回到费城(我总算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把师妹给我的三百块钱也赌掉),考虑如何面对现实。输光了以前辛苦赢来的钱和自己的积蓄也就算了,关键是两张信用卡各取了四千块钱的现金,加上手续费、利息和一路上刷卡花的钱,总数已达到一万。我这个暑假为了去乐旅,推掉了系里的助教和助研,因此毫无收入。帐单月底就要付,如果不付,那利滚利下来更了不得。怎么办? 我上下打量打量自己,平时也挺能蹦达的一个人,说起来坑蒙白活好像都沾点边,可真要赚钱的时候,其实还是两袖清风、身无长技。毕竟不是在国内,找个哥们,倒腾点东西,说不定也能发点小财。想来想去,能说得上本事的,还就是算牌。 这大半年来,我除了在赌场前线作战,也在网上泡了些算牌手网站,跟一些职业算牌手混了个脸熟。我发了个帖说:“本人富有算牌经验,曾有一晚赢两千的业绩,因本钱不够,寻东岸算牌团队合作。”有个叫比尔的回帖:“本周四算牌手在大西洋城某饭店聚会,你也来看看罢。” 这个聚会每月一次,我以前也知道,但一直没去过。到了星期四,我搭费城唐人街开出的“发财巴士”,去大西洋城。车里照例又坐满了萝卜,大谈各派赌经,气氛之热烈,直追古希腊广场,各人之自信,犹如文革大辩论。我当然不会理他们,只顾心事重重地想着下一步的计划。坐在我旁边的人却不容我一人向隅,于激战中转身大声问我:“喂,小伙子,你倒说说,我跟他说得哪个有理?” 我莫名其妙地问:“你们说什么哪?” “他说见好就要收,赢到钱了赶紧就收,免得再输回去。我说见好就要追,赢钱说明你气盛嘛,对不对?不追就浪费了!见好就收,哪天才能赢大钱哪?!收,收,收,输了才收,哪有赢了钱还收的?对不对?反正是……” “嘿,你不收是吧?你追是吧?”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打断他说,“你这一追,迟早要把刚才赢的钱再输回去!” “你听,你听!”他手指着那人,转身对我说:“这人要能赢钱才怪了!” “哦,就吵这个啊,”我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好吵的,你们俩都赢不了!” “什么?!”他们俩同时叫道,“那你倒说怎么才能赢?” “怎么才能赢?谁也赢不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们也不想想,赌场老板花了几亿几千万美元盖的赌场,就是给你们赢钱的?人家都请了风水师看过风水,八卦师设计布局,你进去就是陷进去他们的局了,不输光就出不来的……” “不输光就出不来?哪有这话!我常在赌场赢钱的!对不对?有一次我一晚上赢了三千多呢!” “那你次次都赢吗?每次都赢三千吗?还不是赢少输多?你懂不懂风水?你看那赌场的布局,门前都有流水。水是什么?水就是财啊!这财是动的,一会儿流到你这儿,一会儿流到他那儿,但归根到底,你看好了,赌场门前的水都是从外面流到里面去的。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们的财都要流到赌场那里去!还有这个大门,你看赌场的大门,都按八卦阵设计的,生门都关着,大门都是死门……” “嗨,这个我懂!我问过风水先生,每次都要从侧门进,进去后看时辰,要找对时辰的桌子……” “你那风水先生问一次多少钱?十块钱?”我不屑地说,“人家赌场请的风水先生多少钱?那没一百万不出手的!你们这里面差多少档次?你说他能破得了赌场的局?人家赌场下了多少投资?他们都养小鬼的!要不你说庄家的运怎么总那么旺?有小鬼在里面帮他们聚钱呢!你还想赢钱?你除非自己也养小鬼!你那风水先生有什么道行?敌得过人家小鬼的法力?” 那人不服气地问:“那你坐这巴士去大西洋城干什么?输钱啊?你养小鬼啊?” “我去参加朋友聚会!正好在大西洋城,所以我搭这巴士去。你以为我去赌场啊?!”我理直气壮地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在美国赚钱也都不容易,我冒昧地劝一句,久赌必输,你们搞不过赌场的,还是把血汗钱省下来,养家糊口不好么?” “你这是迷信,”他摇摇头说,“养小鬼都出来了,还养狐狸精哪?这赌博也是门学问,多少人钻研出办法来,赚了大钱,是真学问!对不对?不带迷信的!”说着他转过身去,又进行他的学术讨论了。 我继续闭目养神。车到大西洋城后,停在“恺撒宫”赌场,我匆匆地兑现了泥码,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的路,找到聚会场所。说是聚会,也就是五六个人,坐在酒店一角聊天。我过去打了个招呼,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和我握手:“欢迎你,老摇!我是比尔。” 接着大家都厮见了,乃是清一色的白人男性,长相都很普通,不是微笑可亲的家庭妇男型,就是木衲沉默的nerd型,没一个是我此前想象的眼中精光四射、满脸精悍强干、乃至太阳穴高高凸起的武林高手型。比尔留着大胡子,挺着个超级啤酒肚,手里拿着一瓶heineken,于谈笑风生间问清了我的来龙去脉,很爽快地说:“来,我们来试试吧!” 我们将中间的茶几清理干净,比尔拿出六副牌盒来,熟练地洗牌。他是个左撇子,左手食指齐根不见,结了个血红色的大疤。我知道过去的算牌手多有些歪门邪道,也不好问。他神色自若地用四根手指把牌洗得啪啦啪啦响,一会儿就洗完了六副牌。然后他扮庄家,飞快地发下牌来,我扮玩家一一应对。 大家都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遇到有意思的牌局还开几句玩笑。发到大概一副牌时,比尔忽然停了下来,问道:“多少点了?” 我说:“4点。” 比尔点了点头,旁边其他人有的也点头,有个人笑着说:“我这里是1点——我是用KO算牌法的。”大家笑笑,比尔却白了他一眼,只是继续发牌。 如此又重复几番,我始终没有跟丢点数,每次都准确回答出来了。六副牌全发完后,点数成功归零。比尔把牌重新洗好,给我一堆筹码,说:“现在我要求你用这个赌注策略:0点或以下10块,1点15块,2点25块,3点50块,4点75块,5点或更多100块——你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开始吧。” 他这副牌大概是调过的,一开始不久就出现高点数,我按照他定的策略小心下注。没多久,忽然听见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嗨,帅哥,我可以进来玩吗?” 我转头一看,是个30多岁的金发美女,脸上化着浓妆,低领上衣露出大半个胸,手里端着一个高脚酒杯,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看了一下比尔他们,只见他们都笑嘻嘻和她打招呼:“哈罗,莎伦!”我马上明白了,立刻说:“当然可以,欢迎之至!” 莎伦坐下后,比尔也给她发一份牌。她一会儿问我她这手牌该怎么玩,一会儿说我那手牌应该那么玩,一会儿问我交过几个女朋友,一会儿笑骂白种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还时常动手动脚,一会儿在我肩上拍拍,一会儿往我身上蹭蹭。好在这半年来我也算身经百战,一边算牌,一边也还能对付得过去。至于她暴露出来的酥胸,上面的皮肤已经颇有些松弛了,隐隐地都起了斑点,因此也分不到我的神。 这盒牌结束后,比尔说:“老摇,我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想测试一下。”他从刚才那盒牌里抓出一堆来,问我:“这里大概有多少牌?” 我估计了一下说:“两副。” “不对,是两副半。”比尔熟练地将牌分为同高的两摞,然后再分两次,将那摞牌一数:“十六张。乘以八是一百二十八,在两副半的误差范围内。”他握住牌在桌上敲了敲,说:“老摇,我发现你算牌的点数比较准确,也不太受外来的干扰,可是对剩余副数的估计上有严重偏差。不仅是刚才这个估计出错,在你算牌下赌注时,我发现你对平均每副点数的估算也总是偏高。” 这个结论太突然了,我被打击得脑中一片混乱,语无伦次地说:“怎,怎么可能呢?我赢过很多钱的,不可能啊,怎么会估错牌呢?” “可你最终还是输光了不是?”比尔咄咄逼人地说。 “那只是我运气不好……” “还是因为你总把点数估高,导致了更大的风险?”比尔紧盯着我的眼睛。 “那,那我还可以练啊……” “很抱歉,老摇,”比尔摇了摇头,“我们会训练新手,但象你这样已经玩过很多时间的算牌手,我很怀疑旧习惯是否还纠正得过来。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源来做这件事。况且你又在Griffin名单上,进一步提高了我们的成本。” “这没关系啊,”我急忙说,“我可以化装的……” 比尔微微一笑:“你也知道算牌这门职业的风险。我们必须仔细计算成本和收益,不能轻易冒失败的危险。象你这种情况,对我们的成本太高。” “比尔,给他个机会嘛,”莎伦嘟起嘴说,“我喜欢这年轻人,他一看就很聪明,肯定能学好的。” “莎伦莎伦,你总是太老好人了,”比尔摇头说,“新出炉的算牌手,输光了本钱,来找我们想入团合作,他又不是第一个。你还记得彼得吗?” “哦,彼得!”旁边有人作痛苦状,“你们在他身上损失了多少钱?五万?” 比尔回答说:“三万两千元,四十五小时的训练人工,和无法计算的心理损失。”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也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清楚地意识到,再争辩下去也是自取其辱,于是放弃挣扎,站起来礼貌地和他们说了再见。 他们和我一一握手道别。莎伦尤其满脸同情,连说sorry。这同情让我受不了,因此我拒绝了她要送我出去的好意,独自走出饭店,回到“恺撒宫”赌场。 “发财巴士”站旁早坐满了等着回去的游客。我坐在地上,靠墙发呆。两个小时后,我们的巴士开上回程,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今天赢了不少,兴高采烈地大谈他的赌经如何正确,还嘲弄了几句我的愁眉苦脸。我一句反击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我才是这辆车上最大的萝卜。 等我回到住处,无力地躺在床上时,这个念头已升级为“原来我才是世界上最大的萝卜”。过去的种种萝卜事迹和萝卜念头,逐个在我心头闪过,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我曾多么得意地自以为“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或者曾多么绝望地希冀于侥幸,而置数学于不顾。如今我为阶下囚,只能仰头看着它们登台控诉、游行示威,尽情将我羞辱。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也许余秋雨是对的,而庄子是错的。也许人生真的是苦旅,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生活、诚惶诚恐地跟从、庄严肃穆地感想、盖棺定论地死去。至于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背负青天的乐旅,视下其远而无所至极、不顾蜩鸠的乐旅,生于北冥而徙于南冥、死于姑射雪山的乐旅,大概只存在于庄子的想象和我的一厢情愿罢。 十四 认清了我萝卜的本来面目,或许能让值日功曹在我的阴鹫簿上添一笔,却不能使我的帐单少一分。我得赶紧出去赚点外快。算牌这条路我已经彻底死心了,再下来的看家本事,也还就是老本行计算机。暑假都快过去了,再到公司找intern是不可能的了,打零工我的学生身份又不允许,只好去唐人街碰碰运气。 我在网上注册了个域名,设计了个网页,然后逐家去找唐人街的饭店:“老板,现在是网络时代了,很多人都通过网络来找饭店。你看,我可以给你们设计个网页,包管你们生意爆满、财源广进!” 老板们一概都说:“什么网络?我们不花这冤枉钱!”或者,“哦,网络啊?我们早给费城华人协会交过钱了,他们办了个网页,上面就有我们的饭店。” “那个网页啊,嗐,我看过的,什么也没有!”我拿出我打印出来的的花里胡哨的网页拷贝,“你看,我给你们设计个新网页,不光只有电话号码,还有你们的菜单,什么特色菜啊、时鲜菜啊,荤菜素菜、山味海鲜,都分类好了,价格也列出来了,客人还可以自己先选些合意的菜,然后下面这个小格子里就把总价格给算出来了,多方便!还有这儿,客人可以找到怎么开车来你们饭店……” “哎呀,我们小本经营,不需要这些东西的……” “这不贵!我给你们设计个网页,只收一百块!这还多吗?可以给你们多吸引来多少客人?现在是网络时代,是人就上网的!只要多来个二三十个客人,你这投资不就收回来了吗?” 老板还是不耐烦地摇头:“这能有什么用?我们报纸上做做广告,生意也蛮好么!你网络有什么用?我不花这冤枉钱!” 我只好再推销另一个产品:“那我帮你们建个数据库怎么样?帮你们分析进货啊、存货啊、什么时候卖什么菜啊,MBA级别!”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呢?”老板打断我说,“什么漱咀库、刷牙库?我们做饭店的,不要这些玩意!你再去找别人试试吧,我还要忙呢!” 走遍了整个唐人街,几乎磨破嘴皮跑断腿,还是什么顾客也没有拉到。付信用卡帐单的最后日期快到了,我只好向朋友同学借了点钱,先把帐单的最低限额应付过去。我看得出大家借钱给我时都有些勉强(奇*书*网…整*理*提*供),毕竟师兄的先例就在一年前,他们大概也都怕我突然人财俱杳。要在以前,我肯定会笑他们门缝里看人,可现在,我只能说,他们怕得有理。 我终于意识到,我可供出卖的,其实也就是一点劳力。我重又把唐人街上的饭店走了一遍,不过这次是问:“你们要waiter吗?” 但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的没戏。要么是干脆的“不要”,要么问我几句:“熟手吗?” “生手……不过我可以学,我上手很快的……” “不行!我们没空训练生手!”——看来饭店的风险比算牌还要高,对生手没有兴趣。——就算有饭店跟我谈得稍入港些,最多也就是再问几句:“会说广东话吗?……不会?那福建话呢?也不会?” 我只好回他一句:“会C语言行不行?不行?那你们有印尼客人吗?我还会爪哇语呢!” 还有一家饭店干脆对我进行性别歧视:“男的我们不要!” “为什么?” 老板的肥脸上满是嫌恶地说:“男的都木,整天就站在那里,都不知道机灵点见缝插针帮忙,手又重,上个星期我们这里还刚有个男waiter打碎了两个碗,给我立马辞掉了……” 最后总算我命不该绝,有家饭店正打算在唐人街反一回风潮,开拓外卖业务,正好我送上门去,老板将我上下打量几番,说:“你没经验,又不会说广东话,waiter是干不了啦。——有外卖你想送吗?” “送外卖?”我脑中顿时掠过无数外卖郎被抢被打的传说,“这要被打了抢了,饭店负责吗?” “嗨,其实这事没那么吓人。老黑喜欢吃中国菜,这钱好挣。都窝在唐人街,大家恶性竞争,没意思!我调查过了,靠唐人街比较近的这几个街区还挺安全的,最近一年都没出什么案子。你放心,太远的外卖,我们也不接。怎么样?我给你开工资,客人还会给小费,全归你!” “那到底被打了抢了,饭店负不负责?” 老板一咂嘴:“啧,你别听那些胡说八道,都是见风就是雨的,抢了一个就好像天天遭抢似的,你送外卖送十年不出事也没人知道,被抢一次马上大家就传得满城风雨,其实没那么危险,有人送了几十年都没事的。” 我一听,哈,跟我算概率?立刻说:“对啊,反正也不会出事,那我们订合同好了,我送外卖,出了事你们负责医药费、打官司,这事反正概率很低,你的预期成本基本等于零。” “嗨,你这人,什么咖喱、鱼鳞的……这样吧,我再给你个优惠好不好?送一份外卖,给你百分之五的提成。——小伙子,你想想,一个外卖五十块钱,你抽百分之五,十个就是二十五块,再加小费,我还给你开工资,一天下来一百多块钱呢。我付你现金,不用交税的,你到哪儿找这么好的工作?你又做不了waiter!” 我想了一下,说:“这活儿还是太危险,你怎么都得给我百分之十的提成吧?” 讨价还价的结果是百分之七,一天八小时,一小时八块钱,不送外卖时得在厨房打下手,先试用两个星期。老板给我签了合同,又说:“这话咱们可说清楚了啊,出了事你可别不识相,学人家找律师找警察的,我在这唐人街上有的是认识的人!” 第一份外卖是在唐人街北面的黑人区。饭店有辆破自行 (精彩小说推荐: ) 数学乐旅 第 6 部分阅读 师找警察的,我在这唐人街上有的是认识的人!” 第一份外卖是在唐人街北面的黑人区。饭店有辆破自行车,还能骑。我带上以前赌遍美国时买的那把枪,把枪别在衣服下面,夏天衣服薄,我觉得肯定会被看出来,于是把它放在外卖袋底,骑车出发。 这时天色还没晚,过了万安街后,路旁的房子明显地越来越破,周围环境也越来越脏。我把车子蹬得飞快,五分钟就骑到了客人家。从门外只听见里面人声鼎沸,rap咚嗵,贝斯震得房子一抖一抖,看来是在开party。我一边环顾着周围,一边按响门铃。一个黑人胖大嫂笑眯眯地出来,说了好几个“谢谢”,付钱接过外卖,还给了五块钱的小费。我谢过她,又飞快地骑车回去了。 如此送了几天外卖,一切也还顺利。我去找过系里的老板,开诚布公地把我的情况讲了,告诉他我打算放弃读博,下学期开始找工作。他同意了。打这份工,我估算了一下,全勤一个月能挣近三千,开学后只干周末,是一个月一千多的样子。想还清欠债是没指望的,但至少还能维持住利息,让断头台高悬的铡刀暂时不要落下来,使我且苟活至找到工作。 一天晚上,我去离唐人街比较远的一个地方送外卖,骑了十分钟才到,一切倒还顺利,就是客人太吝啬,只给了一块钱小费。我也不好开口要,只好掉头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照例骑得飞快。在经过一处街角时,忽然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一脚蹬在我车后轮上。自行车一下子摔了出去,我也猝不及防地被摔倒在地。还没等我爬起身,一个人影就蹿了上来,俯身一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持枪抵住我胸口,喝道:“你敢叫一声,我就打爆你,中国佬!现在给我起来!” 我爬了起来,还好没摔坏,只是左肘被水泥地蹭破了皮,火辣辣地有点疼。外卖袋被摔在了十米开外。天色已暗,我看不清那人模样,只看见黑暗中他的牙齿雪白,枪管上折射着深篮色的金属光泽。他把枪用力在我胸上一顶:“把你钱包给我!” 我指指外卖袋:“钱都在那边。” 他往那边一摆头:“去给我捡过来!” 我慢慢地往外卖袋走去,他跟在后面,枪顶在我背上。周围黑黝黝的,有几家房子里透出点微弱的灯光,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把外卖袋捡了起来,从里面掏出钱给他。他咧嘴一笑,低头把钱往裤兜里揣。我想:“这厮也不知抢过多少中国外卖郎了,竟这等轻视我等李小龙的同胞。”趁他分神,枪口也微微下垂时,猛的一拳打在他持枪的右手上。 慑于黑人兄弟长期以来的威名,我这一拳用尽了全力,他又疏于防备,“啊”的痛叫一声,枪被远远打落在一旁。我飞快地从外卖袋里抽出手枪,扑身向前,左手揪住他领口,右手持枪顶住他脖子:“不要动!举起手来!” 他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身体都惊得僵了,只会反复说:“嗨,嗨,easy,easy!” “操你妈的easy!”我骂道,“现在你倒说说,谁是中国佬?啊?黑鬼!” “嗨,嗨,那只是个玩笑!”他挤出一丝笑容说,“你是我的中国朋友。我把钱还给你,让我走吧!” “现在想走了?!”我抬起左肘,在他脸上一阵乱拍,将上面的血都涂抹了在他脸上,“你个黑鬼,说,抢过多少中国外卖了?” “没有,没有!你是第一个!我向上帝发誓!”他慌乱地将钞票又递给我,“我从来没抢过钱的,这是第一次!我也是没办法,兄弟,我有孩子要抚养,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放屁!”我从小就听惯了评书里小贼们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哪里会吃这套,一边拿过钱,一边喝道:“没抢过?把你钱包掏出来!” “我,我……”他嚅嗫着说,“我没有钱包……” 我伸手在他身上搜了一下,还真没找到钱包,但在一个裤兜里掏出了几张钞票,里面还夹着一个塑料针管、一副小耳机。我扔掉针管和耳机,把那几张钞票塞入我的裤兜。 “嗨,兄弟,你不会拿我的钱吧?”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当然要拿你的钱,还有这个,”我顺手又给了他脸上一拳,“是代所有被你抢过的中国外卖郎还你的!” “嗨,”他悲愤地喊道,“我说过我没抢过中国外卖郎!” “好了,快滚吧,黑鬼!”我朝他踢了一脚。毕竟这是在黑人区,我也怕夜长梦多。 他咕哝着说:“你怎么能拿走我的钱呢?我要给孩子买吃的……”一边向他的枪被打落的地方走去。“嗨,你想干什么?”我抬枪对准他,还用力拉一下枪栓。这“喀嗒”一声吓了他一跳,不由自主地又把双手举起来:“别紧张,别紧张,我只是拿回我的枪而已。” “什么你的枪?”我蛮横地说,“从现在开始,那就是我的枪了!” “什么?”他失声叫道,“你连我的枪也要抢?可是这把枪不是我的,他们会……” “少废话!我不会再讲第二遍!你要聪明的话就快滚,黑鬼!” 他扬扬手,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走进旁边的街道。我目送他消失在黑暗里,赶紧收起那副蛮横模样,三步并成两步地去捡起他的枪,和自己的枪一起放起外卖包里,扶起自行车,没命也似地骑回饭店。路上风一刮,衣服都贴在身上,冷嗖嗖的。 回到饭店后,大家见我衣衫凌乱,左肘上鲜血淋淋,都吓了一跳。老板脸色煞白地说:“啊?被抢了?你没报警吧?” “没,”我把外卖袋往桌上一扔,拿出两把枪来,拍在桌上:“嘿嘿,抢钱的老黑给我打跑了,我还把他的枪给抢过来了!”大家都惊叹一声,围上来看。 我把过程讲了一遍,得意地掂着缴来的那把枪说:“看看,是把白朗宁呢!” 十五 白朗宁这名字,我从小就如雷贯耳,那些西方惊险小说里,几乎是主角专用,人手一把,都快成了手枪的代名词似的。我在逛枪展时,也去看过白朗宁的柜台,枪确实都很漂亮,但价格也都很对得起这个牌子,少说也得三四百。至于缴来的这把枪,是强力标准型(Hi…Power Standard),9毫米口径,13发弹匣,我在枪展上也看到过这个型号,很是喜欢,可惜它太贵,要八百美元,所以只好去买了那把六十块钱的Davis。没想到这次却得来全不费功夫,凭空缴来一把,哪怕是二手货,也足够让我爱不释手了。虽然它来路不正,但我自己的那把枪说到底也是非法拥有,因此我最终还是经受不住它的诱惑,决定以后带它去上班。 第二天我一觉睡醒,才觉得不对劲,抢来这么好一把枪,那老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我要把枪还给他,也找不到人哪,看来这几天我还是绕着黑人区走比较好。这天我到了店里后,就说昨天把腿摔坏了,送不了外卖,只能一瘸一拐地在厨房里打下手。老板的脸色有些难看,我也没理他,心想:大不了炒我鱿鱼,老子把白朗宁卖个几百美元,还能对付一个月呢。 晚上我正在厨房里忙活,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忙乱,老板在那里一迭声地说:“厨房重地,客人免进!厨房重地,客人免进……”我抬头一看,是两个老黑,伸着脖子往厨房里闯,老板拦也拦不住。他们进来后,摇摇摆摆地东掂起块大蒜看看,西拿起只盘子敲敲,两眼把厨房里每人都上下打量一番。老板手忙脚乱地跟在后面,拉又不敢拉,说又没有用。他们看到我后,交换了个眼色,又盯着我看了一阵,就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下班后我坐地铁回家时,在地铁站里又看见了这两个老黑。我一上车,他们就跟了上来。我看势头不好,转乘到30街下车。那是费城的火车总站,人来人往,还有警察巡逻。他们俩也跟着我下车,不远不近地盯着我。我一横心,干脆在大门口找了个灯光明亮的地方坐下,从包里拿出专业书来看。他们也在不远处坐下了。 我看一会儿书,抬头望望他们,眼看着他们从警觉到惫懒,到哈欠连天,到目光呆滞,最后竟当众流起口水来。我一开始还有些气愤:这俩哥们也太不给面子了,难道我就这么没劲,看我比看计算机书还催眠?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他们是犯毒瘾了。又过了一会儿,便见他们俩低声商量了一下,挣扎着爬起来,狠狠看我一眼,摇摇晃晃地走了。我心中暗笑,也收起书坐地铁回家了。 可是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其实我倒不是怕他们来抢我,反正我也有枪,又发现了他们,他们肯定也不敢跟我拼命。我是怕被他们发现了我住处,以后我明敌暗,太容易被他们伏击。不过我苦思冥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第二天只好硬着头皮又去上班了。 这天照例11点多下班,我小心地走出唐人街,来到地铁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一手握着包里的枪,靠着墙边走进地铁站。刚推开外面那扇玻璃门,还没下楼,忽然背后一紧,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在我背上。一个人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贴在我背后,低声说:“不许动,不要叫。” 我没想到他们敢在地铁站里下手,一时僵住。他们选的地方不错,这里是个死角。又有两个老黑冒了出来,一个是上次抢我的那个,我们且称他为黑A,上来一把夺过我的包,把他那把枪摸了出来,欣喜地拿在手上挥舞说:“你们看,就是这把!”另一个老黑B低声骂道:“他妈的收好!”黑A连忙点头,将枪插入裤袋,又把我上下搜了一遍,搜出我的钱包,得意地向那两个老黑挥了挥,交给了黑B。黑B一偏头,和黑A一起靠在我两边,说:“走。” 拿枪顶在我背后的老黑C低声说:“中国佬,识相的就乖乖地跟我们走,敢玩什么花招,我就给你六颗花生米吃吃。” 我只好在他们拥挟下往外走。有个白人从外面进来,对我们看也不看一眼,匆匆地走过去了。他们带我走了半条街,来到一辆车前。黑B说:“进去。”径自打开驾驶位的门,坐了进去。我看情势不对,问道:“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黑A骂道:“叫你进去你就进去,罗嗦什么,中国佬!”当胸就给了我一拳。 我挨了他这一拳,乘势往后一个大趔趄,身体脱离了黑C藏在衣服口袋里的枪口,然后转身便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撒腿狂奔。老黑们立刻追了上来。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啊!”可不但没人出来,有几扇窗户本来还开着的,反倒“啪啪”的立刻都关上了。我这才认出来,我是在往唐人街的方向跑。 刚跑过Arch街,就听见后面脚步追上了我,然后背后一沉,一个三百磅的身体撞了上来,大概是个橄榄球式的阻截。我被撞得往前一扑,没有摔倒,但马上就被他按到街边的墙上。刹那间我想:“他奶奶的,这黑人跑得快还真是名不虚传!”那时刘翔还没有出名,不然大概我会想:“他奶奶的,要是街上有几排栏杆就好了!” “不……不许……不许叫!”按住我的又是黑C,把枪顶在我头上,气喘吁吁地说,“不然我……我打破……你的……头,你个……个婊子养……养的!” 我只顾挣命般地喘气,哪里还叫得出来。另两个老黑也喘着气追到了,黑A又是二话不说,就要上来再给我一巴掌,可这时旁边一扇门忽然开了,出来个人影,往这边张望着,大声用福建话问道:“怎么回事?” 三个老黑当然听不懂,粗声用英语回道:“不光你事!快滚开!” “什么?”那人好像没听懂,转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喝道,“你谁?干什么?” 老黑们相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这个牛逼哄哄的家伙是谁。黑B说:“喂,我们干我们的事,跟你没关系。” “什么?你说什么?”那人已经走近了。黑C慌慌张张地说:“嗨,别靠近,我要开枪了!”把枪从我的头上移开,对准了他。 “枪放下!”那个人指着黑C喝道,继续大摇大摆地走近,“啊?你们抓人?中国人?放了他!你们黑人我们唐人街?这里我们的!”说着他撩起T恤衫袖子,那扇门透出的微弱灯光下,可以看见他臂上黑乎乎的一团。 “青龙!”黑B悻悻地说。 “Arch街,”他转身指着Arch街,比划着说,“这边,我们,那边,你们!你们不这边,我们不那边。明白吗?” 黑B示意C把枪收起来,声量恢复了正常:“他抢了我们人的枪和钱,我们只是来追还而已。” “什么?说慢点!”他已经走到我们跟前,一把将黑C推开,把我拉到他旁边。老黑们面面相觑。我活动了一下刚才被黑C压得刺痛的颈椎,赶紧用中英文各说了一句:“我来翻译吧。”也不等他们同意,就对那个中国人说:“他们说我抢了他们的枪和钱,但其实是我去黑人区送外卖,先被他们抢的。就是那个老黑。但他没抢过我,我反而把他的枪抢来了。” “哦,你不错嘛,所以他们就追到这边来了?”他笑了笑,用带福建口音的普通话问我。我这才看清楚他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不高,身材精瘦,头发剃得很短,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 “不是。他们是在地铁站埋伏,把枪又抢回去了,连我钱包都抢了,还要打我,被我跑出来了。” “日妈的,这也太欺负了人吧!”他指着老黑们对我说,“你给我翻译,叫他们立刻把钱包还给你!” 我翻译后,黑B说:“钱包我不能还给他,他上次抢了我们兄弟的钱……”话还没说完,门里又出来一个人,身形壮硕,不耐烦地说:“小虎,什么事还没搞定?” 那个小虎叫了声“龙哥”,把事情解释一遍,龙哥转向老黑们,用英语骂道:“你们他妈的怎么敢跑到唐人街来?赶紧滚回去告诉长头AJ,我们也要去街北了!” “嗨,这跟AJ没关系,”这个名字好像对黑B很有威慑力,他急忙说,“我们这就走!” “他们还抢了他的钱包呢!”小虎见他们要走,赶紧补充说。龙哥下巴一扬:“把钱包都留下。”黑B对黑A说:“给他。”黑A不情愿地把我的钱包从裤兜里掏出来,还给了我。 “你们他妈的懂英语吗?”龙哥用带浓重中国口音的英语骂道,“我说,你们把钱包都留下!你们三个,统统把钱包掏出来!” “我们……嗨,大哥,我们只是不小心,跑过了界,”黑B楞了一下,满脸堆笑说,“我发誓下次再也不来唐人街了,OK?” “O你个屁K!”龙哥骂道,“你给不给?不给我就自己动手了!” 黑B叹了口气,乖乖地将自己的钱包掏了出来。黑A和C又嚅嗫着说:“我们……没钱包。”小虎上前将他们全身上下搜了一遍,确认没有,但顺手把三个人的枪都缴来了,交给龙哥。龙哥拿在手里掂了掂,问我:“这里哪把枪是你当初抢过来,又被他们抢走的?” 我看他的意思是还要把这枪再还给我,心想:怀璧其罪,不该属自己的东西,还是别要吧,指着那把白郎宁说:“这把。——就归你保存吧,我还是用自己的枪顺手。” 龙哥笑了笑,也不推辞,又问我:“他们打了你没有?” 我指着黑A说:“这家伙刚才打了我一拳。” “你打还他啊,”龙哥轻描淡写地说,“别忘了要加利息。” 我也不客气,上去先骂了一声“操你妈的黑鬼”,狠狠一拳打在黑A脸上,然后乘着他捂着脸弯下腰来,又是一拳。还算我盗亦有道,两拳都没打他肝脾内脏部位,不过也打得他翻倒在地,双手捂脸,低声咳嗽呻吟,又不敢叫,只敢可怜巴巴地看着黑B。黑B铁青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龙哥挥了挥手:“滚吧!想要钱包和枪,叫长头AJ来拿!” 黑B掉头就走。黑A忍痛爬了起来,咕哝了一句:“我们的枪……”话还没说完,黑B就调转身来,劈头给了他一巴掌,怒骂了一句:“操你妈的枪!”揪着他离开了。 十六 第二天,我请小虎吃了顿饭——龙哥面子太大,我请不到——他是龙哥的远方堂弟,当初来美国就是靠黑社会人蛇偷渡,欠下了五万美元的偷渡费。他开始时还在餐馆里打工挣钱,但没干多久就跟了龙哥,进了青龙帮。“干这行也不错啊,钱又多,又轻松,”小虎跟我说,“我两年就把欠债还清了,这要是在餐馆,还不知道要辛苦成什么样呢。” “这么轻松,都干什么呢?”我开玩笑说,“我现在也欠着一万美元的债,你们青龙帮要IT支持吗?” “哈哈,我们暂时不用……”小虎笑着说,有意无意地避过了我的问题,“不过我可以帮你开个电脑班,我第一个报名。你放心,房子、执照、广告,都包在我身上了,包管比你做waiter赚得多!你摇哥跟我们不一样,留学的高材生,做waiter不跌份吗?”——我比他大三岁,他执意要叫我摇哥,我要对等地叫他“虎哥”,他却打死也不让。 我问他:“真的?你想学计算机?” “嘿,不开玩笑的,我在国内上高中时,就喜欢上电脑课呢!” “你们高中就有电脑课?”我惊奇地问道,“你上的什么学校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们那儿很穷是吧?”小虎见我吞吞吐吐的,就帮我说了出来,“没有啦,我们那里人喜欢出来,不是因为穷,就是大家都出来,你一个人留在国内,要被人家骂没出息的!我们那里人全世界到处都有,家家户户都靠外面寄钱回来盖了楼,小孩又有好多带回来养的,学校有的是钱啦!” “哦……那你喜欢计算机?”我笑着说,把话题岔开了,“没问题,有空我教你啊,不要钱的。” 过了一天,小虎果然为着计算机的事来找我了。那时正是下午的清闲时间,我在帮厨房备料,小虎把我从餐馆里叫了出来,一边大咧咧地对老板说:“老黄,我叫摇哥有个事,你可别扣他工资啊。” 老板满面堆笑地说:“虎哥说笑话了,你们尽管去办事,这边我会照应着的。” 小虎穿过四条街,把我带到一座外表普通的三层楼房前。楼外挂着个牌子:“林氏会社”,大厅正中供着关公神像,神龛前燃着三柱香,两边各摆一排檀木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上了二楼,才听见一阵打麻将的喧哗声从一个房间传来。我走过那房间时往里面看了一眼,都是些衣冠不整的壮年男子,摆了两桌麻将在鏖战。其他房间的门都紧锁着。小虎打开边上一个房间的门,里面倒挺干净整洁,办公桌上有一台计算机。他过去动了一下鼠标,输入密码,指着屏幕上一个网页,对我解释说,这儿有辆车,龙哥特别喜欢,可他们没人会网络竞价,小虎想起来我是学计算机的,就请我来帮忙。 我松了口气。我本来心里也有点惴惴的,不知道他叫我来什么事,没想到是上次一语成谶,真的给青龙帮做IT支持来了。我看了一下这个网站,是政府的GSA拍卖网站,车是辆福特Aerostar,再看拍卖截止日期,是今天下午6点。我说:“好办,这拍卖还有三个小时才结束,我们赶紧注册个帐号,紧盯着它,实在不行的话就出个别人绝对争不过的价格——你们愿意为这车出多少钱?” 小虎说:“龙哥交代了,一万以内都行。” “一万?”我有点惊讶,这车虽然还不错,但七年旧了,顶多值五千,看来里面必有猫腻。但小虎不说,我也不好问,于是开始注册帐号,小虎熟练地报出一个人的姓名、地址,却不在费城,而是个马里兰州的地址。再输入信用卡号码,帐号注册完毕,我回到那辆车的网页,一点“竞价”键,蹦出来个窗口:“要竞价这个物品,你必须先存下一千块钱的定金。” 这窗口如同一记耳光,把我打得往后一仰。我瞪着这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来:真不愧是政府办的拍卖网站,不视民为贼怎么对得起政府部门这个光荣称号呢? 再看如何存定金的指示:“在拍卖结束当天的中午12点前,给某号码打电话,用信用卡存入定金。”现在是下午4点,存入定金已来不及,因此我们也无法再去竞价。我苦笑着把情况跟小虎解释了。小虎一听,脸色大变,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摇哥你先坐着,我出去一下。” 他出去了十来分钟,回来后说:“龙哥叫我来拜托你,你是电脑博士留学生,有没有其他什么办法?” “其他什么办法?”我说,“龙哥要实在喜欢这车型的话,可以在网上打广告,一万块肯定有人卖。” “哎,龙哥他就是要这辆车,其他车他都不要。”小虎解释说,“他是问,你能不能找到是谁买了这辆车,然后我们再去找他买?” “哦,那可以查看用户资料。”我点了一下现在竞价最高的用户,点击他的资料,却什么也没有,再找他的拍卖纪录,也不让查,更不用说联系方法了。“政府网站……”我苦笑着说。没说的后半句是:反正都把大家当黑社会来防范就对了。 “那怎么办?”小虎着急地说,“摇哥你是电脑博士留学生,一定有办法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当然是hack。可这是要去hack政府网站啊,而且谁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得到这辆车,这后果可不是在唐人街非法打工、非法持枪可比的。 我微一踌躇,小虎便看出来了,又说:“那,要不算了,我也知道这事挺难,你要也没办法,我们也只好认了。” 我忙说:“哪能?我这条命是你和龙哥救的,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想恐怕只有用黑客技术侵入他们网站,盗取那个拍走这辆车的用户的资料。不过侵入别人的网站不容易,何况他们政府网站,肯定防备更加严,所以刚才我在琢磨呢——我怎么会不帮你的忙呢?” 小虎立刻高兴地说:“我就知道摇哥信得过的!我在龙哥面前可给你打了包票,说你是留学的电脑博士,电脑上面没你不懂的!” 我苦笑着说:“事情没这么容易,你们不学这行可能不知道,计算机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差个专业,也就象隔行如隔山。我在计算机上的专业方向是图像识别,跟这个网络安全没有关系,这事怎么做我也得回去查查才知道。” “那大概要多久?” “我现在每天打工,时间比较紧,一天大概只能……”我话还没说完,小虎就打断我说:“这好办,我去给你们老板打个招呼,给你先放几天假,工资照发,小费照分!” “那没关系,反正我试用期也快完了,我看那老板也不顺眼,他他妈的试用不通过,老子把他炒了!” “老黄么,那人最听话了,”小虎一笑,“你放心,我叫他给你保留住位子,——你现在一天大概拿多少钱?你觉得这事情要做多久?” “工资加小费,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平均下来大概一百吧。这个黑客吗,我真不知道要做多久,我以前没干过……” “那要不这样吧,这车龙哥实在喜欢,你要把这事干成了,不管花了多少时间,我们都给你三千块,怎么样?” “这么多?”我脱口说,心想:看来他们不是在车藏了毒品就是伪钞,连我这个IT外包商,只能在外围喝点骨头汤的小角色,他们都一出手就是三千块。 “不多啦,你摇哥是留学博士,值这个价,不能按端盘子给你付钱啊,”小虎笑着说,“我对摇哥绝对有信心,这对你还不是小事一桩,轻松搞定。” “没这么容易,”我赶紧声明,“黑客这行现在越来越难了。你想,政府有的是钱,他们得雇了多少专家维护他们的网站,哪那么容易就会被侵入的?反正呢,冲咱俩这交情,我一定尽力而为,不敢说希望有多大,反正做不成你的钱我一分不收。” “那不行!我回头跟龙哥说一下——他那人最爽快了,一定没问题的——不管成不成,我们都不会让你白干。好吧?就这么说定了!” 我接下了这个活儿,当晚的班也不上了,立刻回家,先到政府拍卖网站一看,那车已经拍出来了,胜者是个叫“fkins06”的用户,点击他的资料,却什么也没有,再找他的拍卖纪录,也不让查。 看来这政府网站还真戒备森严,我没有办法,只好开始上网查黑客技术资料,边学边干。为了防止FBI追查到我,我先hack了一台加拿大的主机,从那里攻击网站。由于是即学即用,低级错误不断,又没人指点,纯粹象没头苍蝇般瞎折腾,在网上论坛问人,也是要么没回音,要么不得要领。 小虎每天都会给我打个电话,询问进展。他虽然口头不说,但我听得出他们也很着急。眼看一个星期过去了,防火墙仍然如同长城般屹立在我面前,我只好不顾暴露的危险,给一个本科同学打电话。这哥们现在也在美国,已经毕业了,做的正是网络安全。我当然不能说是要hack政府网站,只说是ebay,他劈头就说:“那还不容易,你拍他一个东西,不就跟他套上关系了吗?” 我说:“不行,这ID一年多没登录了,我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那你google啊!”哥们说,“他在ebay不登陆了,不见得在其他地方也没有,你先在网上搜一下看看。” 这话一下子点醒了我,我正坐在电脑前,当时就google“fkins06”,结果还真搜出来一个,点开来一看,是个二手车网站的用户名。我马上直觉地知道就是他,同时不由得暗叫一声“惭愧”,好歹咱也是学计算机的,怎么连“大事不决问wiki,小事不决问google”这上网第一宝训都忘了。 我赶紧把电话挂了,在这网站一查fkins06,敢情这人是个大户,买卖都很频繁,最近还正在卖一辆二手福特Tauras呢。看来他也就是个车贩子,从政府拍卖网站低价买进车辆和零件(因为知道的人少,政府又不去打广告),再组装、改修后高价卖出。 事不宜迟,我在这网站上注册了个账户,马上到那辆Taurus下面竞了个价。fkins06在拍卖信息里注明了,他住在新泽西,不提供送车服务,要买主自己来取。我便给fkins06留言,说我住得很近,可不可以去看一下车。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他第二天回了email,给了他的地址,是个离大西洋城不远的地方。我马上和小虎联系,到晚上小虎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去看过了,那人是个开车行的,那辆Aerostar就停在他工作库里,我都看见了,他正在改修呢。” 我忽然有点良心发现:“那你们打算怎么弄?不会……不会把他干掉吧?” 小虎哈哈大笑起来:“摇哥,你知道现在干掉一个人要多少钱?” “不知道。” “三万!——当然你要随便找个穷疯了的人去做,是能便宜点,可你要找个专业的,做完后不留蛛丝马迹,就得这个价。摇哥,你可别给那些电影骗了,我们会社也就是做生意的,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现在摇哥你也是自己人了,我不妨跟你直说。这车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要?是上次我们有人出了事,人进去了,车也给抄了。正好当时我们刚进了一批货,藏在他车里,还没来得及取出来,条子就把车拖走了。这案子完了之后,车给送到网上去拍卖,我们才找你来帮忙的。这次我们也就是去把货拿回来就完了,犯不着花那个钱,还冒风险。”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虽然我此前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还是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你们今晚行动?” “不,明天。我们得等一个佛罗里达的兄弟,他是藏货的高手,给我们藏过几十宗货了,从来没给条子查出来过。当初他把货放进去的,还得靠他来拿,才不留痕迹。不过这次好办得很,我们都去看过了,那车行周围挺荒的,没人住。两个人望风,一个人下手,一个人取货,小菜一碟!——怎么样?摇哥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我?”我一时倒也有点心动,但转念一想,要是这一去,看见啥不该看见的东西,以后可就永远摆不脱麻烦了,“算了吧,我去也帮不上忙,还是在家里等你们消息吧。” 消息第二天夜里就来了。3点多的时候,小虎打电话过来:“搞定了!明天我请你吃饭!” 十七 次日晚上,小虎请我吃饭。点完菜后,小虎递过来一张支票。我拿过来一看:四千美元。我吓了一跳:“小虎,不是说好三千的吗?” 小虎笑着说:“这是龙哥的意思。他说你干得又快又利落,就又加了一千,算是奖金吧。‘人家这是高科技,也得高报酬。’——这是龙哥的原话。” 我忙说:“唉,小虎,不怕你笑话,我其实没做啥高科技。我没hack进去他们网站,只是从另一个网站找到他,然后跟他联系上的。你按原价给我三千就已经很照顾我了。” 小虎说:“嗨,摇哥你这话太见外了,看不起我是不是?你看不起我没关系,总得给龙哥点面子吧。他支票都开出来了,你让我拿回去叫他改?”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不好再推辞,便收下了。怀里揣着这四千块钱,我仿佛躺在断头台上,抬眼望去,亮闪闪的铡刀又往上提了四截。小虎问清了我欠债的由来,说:“嘿,摇哥,你这么一个高材生,又有这手赌博绝活,哪里不能赚钱,干吗要到餐馆端盘子呢?我下面给你介绍几个生意,多了不敢说,包你一个月还清欠债!” 他还真说到做到,过了一天,又约我到唐人街见面。我去找到他后,他拍拍我肩膀说:“来,摇哥,有个朋友想认识你,我带你去见见。” “哦?什么朋友?” “一个赌场的朋友。我把你以前算牌的事跟他说了,他说想跟你一起合作合作。” 他带我到一家中药房店,穿过铺面,走过长长的过道,在里面一扇紧闭着的铁门上敲了敲。铁门上开了个窗口,一个人往外一望,看见是小虎,便开了门。我进去一看,里面是通到地下室的楼梯,隐隐传出喧闹的人声。顺着楼梯走下去,只见里面乌烟瘴气,灯下摆开了好几张赌桌,各围着一群人正在那里大呼小叫,原来是个地下赌场。 小虎带我到一张二十一点赌桌前,给我介绍那个发牌员说:“摇哥,这是财哥。财哥,这就是摇哥。”我们俩握手互道幸会。那财哥大约二十八九年纪,神色精明,手脚敏捷,头发打着浓重的发胶,精心地竖着。他转头对另一个发牌员说:“蒋哥,我来了朋友,暂时走开一下,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那蒋哥答应了,过来顶替了他,财哥说:“来,我们借一步那边说话。” 他把我们带到旁边一个房间里,关上门。这房间挺小,只有两张破沙发,一张桌子,看来是工作人员的休息室。财哥先敬上两支烟,笑着说:“摇哥见惯大场面的,我们这种小破地方,让你见笑了。” 我忙说:“哪里,刚才看财哥发牌,那手艺不同凡响。” “哈哈,摇哥果然眼力过人,我确实学过一点发牌的手艺。”财哥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虎哥的朋友,咱们相互都信得过,我这就来献个丑,摇哥你请指教。” 我忙说:“不敢不敢。”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财哥站到桌后,桌子上摆着一个牌盒,他把手放在牌盒上,说:“摇哥,劳你驾来扮一回客人。” 我把沙发移到桌前,坐在沙发扶手上,跟他玩牌。财哥先扔掉一张牌,然后开始发牌。我既然留了心,便注意观察他动作,结果发现他会偷看牌盒最上面那张牌,然后根据需要,决定是发这张牌,还是第二张。比如有一轮,我得了个4和7,他的明牌是6,我加倍后,看见他大拇指轻轻一滑,拿出了牌盒里的第二张牌,是个5,我得了糟糕透顶的16点。然后他翻开底牌,是个2,他把牌盒第一张牌翻出来,是张10。庄家18点,我输。但这张10本该是我的,这样我就会得到21点。 玩过五轮,我连败五手,财哥笑着停牌不发。我说:“财哥这一手second(第二张牌)玩得很漂亮啊。”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摇哥果然是大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了!”财哥夸张地说,“佩服,佩服!” “喂喂,你们不要不讲人话了,”小虎说,“说给我听听。” 我给他解释了一下,当然免不了又再恭维那财哥一遍。财哥听了很是受用,反过来也恭维了一顿我的眼光。小虎笑着说:“怪不得我们这赌场财源广进,原来财哥还有这一手!” “哪里!还是龙哥这场子好,生意自然兴隆!”财哥连忙笑着说,又问我,“摇哥,你是老江湖了,见多识广,你看我这点小技术放到外面去,还能混吗?” “没问题啊!财哥动作隐蔽,快速熟练,客人绝对看不出来!” “那你说赌场能看出来吗?” “赌场?”我一听就明白了,“我想一般人不会注意到,但如果被拍到录像带上,反复分析,那就麻烦了。” 财哥点头说:“摇哥说的是。刚才你一眼看穿,当然是由于摇哥你眼光老辣,不过也是我技术没练到家的缘故。” 小虎又忍不住了:“财哥,你帮着赌场赢钱的,干吗要担心赌场发现呢?” 财哥笑了笑,没说话。我说:“我猜财哥的意思,是要跟人合作,然后玩second,专门给这个人发好牌。只要赌场看不穿,就只会以为这个人正好运气好,那就赢到钱了。” 财哥说:“摇哥果然是老江湖!看来摇哥对这些法门都是一清二楚了。小虎跟我一说起摇哥,我就知道这事找摇哥准没错。” “对,”我点头说,“赌场就算疑心,也会先疑心客人作弊或者算牌,我正好又在Griffin名单上,他们更不会怀疑到你。” “跟摇哥合作真是愉快!老江湖,什么门槛都清!”财哥夸张地说,“反正现在美国赌业繁荣,发牌员供不应求,我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对安全。就不知道我这点粗陋技术,摇哥看不看得上?” “哪里,财哥不用谦虚,你技术高明得很!”我心头犹豫,这人的说话方式我不喜欢,也不太信任他,这事的风险又很大,但最重要的是,我以前算牌是凭自己脑子赚钱,现在这却是骗钱。违法的事我也不是没干过,但我觉得那都是因为法律混帐,比如所谓打“黑”工;哪怕黑社会,也本该和政府共存竞争提供安全服务,不但不犯法,反倒该告政府垄断的。可出老千骗钱就是另一码事了。 不过这理由我不能说,权衡之下,我宁可装谨慎,也不能让他们以为我不够坏:“不过财哥,这事风险还是太大,因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录下来。他们要不怀疑还好,一旦起了疑心,把录像调出来反复查看,你就危险了!” 财哥忙说:“摇哥你不用担心,你们算牌的原理我也是懂的,平时放小注,牌好时放大注。我只在你放最大注时换牌,他们一定会以为你算牌高明,怀疑不到我身上来的!” “我觉得我们还是谨慎为好,这事只要被抓住,我们俩都得坐牢。” 财哥勉强笑道:“要不摇哥是嫌钱少?今天虎哥也在,给我们做个证,我们挣到钱,六四分成,你六我四,怎么样?” “财哥你这是什么话?!”我有点不悦了,“这么说吧,你是美国公民,大不了抓住后蹲几年监狱再出来。我是学生签证,抓住后就得立刻遣送回国,蹲中国监狱劳改去!财哥你技术没得说,可万一有失,我冒不起这个险。” 话说到这个份上,财哥也不好再坚持,我们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了。其实我除了蹲监狱最好要选美国外,其他方面对留美国并无执着,不过我知道他们是偷渡来美获得合法身份的,这话对他们最有效。如果跟他们说“骗钱乃是下三滥,吾不为也”,小虎面子上就太难看了。走出地下赌场后,我就对小虎说:“不好意思,小虎,辜负了你和财哥一片好意,没合作成。” “没事没事?(精彩小说推荐: ) 数学乐旅 第 7 部分阅读 恕W叱龅叵露某『螅揖投孕』⑺担骸安缓靡馑迹』ⅲ几毫四愫筒聘缫黄靡猓缓献鞒伞!?br /> “没事没事!”小虎摆手说,“你别往心里去!咱们再找其他机会!” 果然没几天,小虎又叫我去“林氏会社”旁的一家川菜馆,说给我找到了新生意。我过去时,小虎正在跟饭店老板聊天,见我来了,就介绍说:“刘老板,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电脑博士生,网络天才,摇博士!” 我一看,这老板我见过,就是上次“漱咀库、刷牙库”那位。他显然已经忘记我了,满脸堆笑地跟我寒暄。小虎说:“摇哥,我跟他谈过了,给他讲了你给五星级大宾馆做过的高级网页,他那是赞不绝口啊!我都帮你跟他谈好了,五百块钱,你就看我面子,赏脸也给他做一个好了!怎么样?五百块够不够?要不咱们再加点价?” “啊?五百?”我忙说,“那很高了,很高了!我其实不用那么多,大概两百块钱就可以搞定!” 刘老板一听,面露喜色,巴巴地看着小虎。小虎说:“那怎么行?你是博士生哪,时间值钱!两百块,那不还跟那些端盘子的一样?要不刘老板,你表点诚意吧,人家是到美国留学的博士生,毕业了要做教授的,给你做网页是看得起你,要不然你花多少钱也请不来!你说个价格吧,也表表你的诚意,我好不容易给你把摇哥请来的!” 刘老板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还是虎哥看着办吧!你拿主意,我付,付……我听你的!” “好吧,正好今天摇博士高兴,给你打折扣,那就四百吧!你还不谢谢摇博士!” 刘老板忙说:“谢谢摇博士,谢谢摇博士!” 我都有点看不去了,说:“小虎,要不咱们还是薄利多销,少赚一点,多拉几个客户,三百块吧!” “哎,摇哥这人就是仗义!”小虎拍着我的肩膀说,“刘老板我看你们家祖坟今天肯定冒青烟了,结交上摇博士这么仗义的人!——你知道什么叫仗义吗?就是仗义疏财啊!那就三百吧!——喂,这多出来的两百块钱不是白给你的,你给摇博士再找五个客户来!” “是是是!三百块这价格,价廉物美啊!我一定给摇博士再找五个!”刘老板脸上的笑容稍微真诚了一点。 “咱们走,”小虎搂着我肩膀往外走,“找下一家去。” 几天下来,小虎总共给我拉到十七家大小饭店。我那网页的架子早就搭好,把十七家饭店的资料往里一填即可。在新学期开学前,我已经把全部网页都做完,收入五千元,加上fkins06那四千元,把欠债也差不多还清了。我集中精力去找工作,学期结束后,就搬到新泽西中部上班去了。 十八 再次回到赌场,是在四年后,陪一个来美国访问的作家去大西洋城。那时我已经工作,既然不再赌博,就在业余时间里写了些小东西,得了几项美东地区的中文文学奖,在当地华人写作圈里也有了点小名气,参加了几个文化协会之类的组织。其中有个文化协会最近在内部发email说,某作家来访,第一次出国,想顺便去赌场玩玩,因此放榜招贤,想找个“会赌”的会员陪他去。 这位作家的小说我没看过,只知道他是国内新近出现的纯文学作家,评论界好评甚多。既然他要赌博,我当然得挺身而出,也免得其他哪个萝卜坑了我们的作家,输钱事小,折了俺海外文学界“文武双全”的神话可就把脸丢到国内去啦。 初见作家是在他下榻的旅馆,我敲开门来,乍一看不由有些失望。他身材不高,其貌不扬,微黑微胖,脸有油光,留着国内流行的小分头,毫无照片里的气质,眼镜又反光得厉害,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也就更失好感。当然我也明白“人不可以貌相”,来之前还在网上把他研究过一番,知道他对文学很有想法,于是开车上路后,就开始向他请教问题:“作老师,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可以借鉴西方现代小说,加上国内的新现实,使得纯文学曾经繁荣一时。现在这些技巧国内已经基本玩过一遍了,社会和观念的变革也已不再具有轰动性,那么现在中文写作的主要资源,或者说动力,在哪里呢?” 作家咳了一声,说:“这个问题很大,咳咳,我这几天不停地演讲、说话,嗓子都哑了,咳咳,一时说不了话,要不以后等我嗓子恢复了,咳咳,再跟你慢慢讲吧。” 我也听出了他的嗓子确实有些哑,不由得为自己的冒失深感羞愧,当下不再说话,专心开车,作家也往座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到大西洋城时已是中午,既然他嗓子疼,我就没带他去吃自助餐,只吃了一顿中国面条。吃饭时我给他大体介绍了一下各种游戏,他也是点头多,说话少。 饭后我带他去了“恺撒宫大赌场”。一进赌场大楼,作家的头就开始不停地动作,东张西望地看,左右翻飞地瞧,时而若有所思地点头,时而高深莫测地摇头,时而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时而爱丽丝式的惊奇,但就是不说话。我也不去问他,只是不时地做些导游式的解释。 到了赌场大厅,又听到熟悉的老虎机声音,又看到熟悉的赌桌、赌客身影,甚至连空气中的供氧味道、女侍的乳沟形状都那么熟悉,我心中暗自感慨。虽然“数学乐旅”愚蠢地惨败了,可那毕竟是我曾经的年少轻狂。四年离场今重回,赌场无改心已衰,旧情旧景和旧人旧事瞬间在我心头闪过,我这才恍然觉到自己老了。 忽然作家开口说话了:“这些外国女人还真开放啊,一个个都穿得这么暴露!” 我顿时从感慨中恢复正常,连忙说:“哦,那是赌场的工作人员,送酒水的女招待,你看她们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连颜色都一样,都是制服。各个赌场里的女招待都穿这样,露胸露腿的,一般老外女人也不这么穿的。” 作家“哦”了一声,眼光透过那副厚眼镜,继续乱放。我想起当初我第一次来赌场也这样,又见他难得地开了一次口,就笑着说:“王小波说,云南的少数民族姑娘,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跟了去。我在赌场里也常不由自主地就想跟着她们走——哎,Excuse me!”附近正走过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侍,我看见作家也恨不得能跟上去似的,就把她叫了过来,一边对作家说:“作老师,我给你叫杯饮料吧!” 作家手忙脚乱地说:“哎呦不用不用不用!” “哎,没关系,这赌场里的饮料都是免费的,只要给一块钱小费就行了,不给也可以的。”女侍已走到跟前,作家忙收住目光,我慢理斯条地问女侍都有什么酒水,使作家可以在旁边从容观赏。女侍向我耐心解释后,我问作家:“作老师,你要点点什么?” 女侍也把目光转向他,作家忙说:“哎呦随便随便,你帮我随便点一个吧!” 我对女侍说:“那就来杯可乐吧,谢谢!”她点头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便托着盘子摇曳而去。我对作家说:“她呆会儿要回来送饮料,我们不能走远了,不如就在这里玩一会儿老虎机吧。” 作家说:“好。”在一台老虎机前坐下,我就给他解释:“这台机子叫水果机,玩一次两毛五,你看这机器上的说明,你要转到这个组合,就赢这么多倍——哦,作老师,你带了多少钱?” 作家有点紧张地说:“一百美元,够不够?” “老虎机肯定够了,要是上桌赌,运气好的话也够。”我想:一百块钱,也就不烦着去注册会员卡、捞取赌场“谢礼”了,便让他取出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来,喂进老虎机嘴里,选了两毛五,然后就是重复的拉杆、按钮了。刚开始时他还有些紧张,不过他才拉到第四杆时,“处女运”定律又一次显灵,一杆下来,中了个回报一百倍,他一下子赢了二十五块钱。 这下作家信心大涨,兴趣骤增,拉杆的动作都灵活了许多。随后我们转战各个老虎机间,他运气依然不错,又赢了大概二十块钱。我说:“哎呀,作老师,你今天手气这么好,就该上桌玩的,那赢得比老虎机多!” “好哇,”作家兴奋地说,“我们玩唆哈吧。你知道吧,就是香港电影里头,两个人对玩,五张牌比大小。周润发常玩的!” “那个啊,这儿没有,恐怕要到澳门才有。” “哦,”作家有点失望地说,“那其他的我不会啊,不会被他们笑话吧?” “嗨,怎么可能呢?你放心,有我在,”我自认为是实事求是地说,“不是我吹牛,这赌场里啊,比我更懂赌博的,不超过百分之一!” 于是我带着作家在各个赌区都探了探脚:“轮盘。轮盘是最简单的游戏了,38个数字,两个绿的是0,剩下是1到36。你可以直接压数字,压对了赢回来35倍赌注,也可以压组合,两个数字、三个、四个、六个、十二个,还有单双、红黑、大小,那就是赢一倍了。——我们该玩哪个?那要看你想怎么玩了。你要想玩刺激的,就压一个数字,或者几个交界,那个赢得多,但也难中。要想慢慢玩,就压一比一的,那个输的几率小。 “蟹赌。这个规则有点复杂,第一次扔骰子叫‘出手扔’,出手扔之前下的赌注叫‘压过线’。它有两个骰子,要是扔出了两个点数加起来是7或者11,压过线的就赢了,是2、3或者12就输。其他情况下,就要再重新扔出这个点数,压过线的才算赢,扔出7算输。还有压不过线,就是跟压过线的反过来。其他还有压‘来’、‘不来’、‘蟹’、hop啊什么的,哎,太复杂了,咱们就不用管了。 “百家乐。这个游戏有‘庄’和‘闲’两边,发牌员按固定的发牌规则给两边发牌,看最后谁的点数更接近9点。你可以压‘庄’赢,也可以压‘闲’赢,都是赢一倍赌注,但庄家赢时赌场要抽5%的佣金。你还可以压打平,赢8倍。百家乐的赌场优势比较小,只有1%左右,所以我们中国人特别喜欢,你看大西洋城这百家乐赌桌特别多,你要到拉斯维加斯就看不到,就是因为拉斯维加斯的中国客人没大西洋城多。 “牌九扑克。你听这名字,牌九,一听就知道是咱中国人发明的。玩家和庄家各拿7张牌,然后把牌分为5张‘大牌’和2张‘小牌,‘大牌’要比‘小牌’大。然后玩家和庄家比,如果两手牌都比庄家大,算赢,但赌场抽5%的佣金;都小,算输;一大一小,双方打平。要是有一手牌双方一样,算庄家大。这是赌场里最慢的桌上游戏,发牌慢,分牌慢,比牌慢,还不停地打平,一点本钱就可以玩很久。” 最后压轴的当然还是二十一点。我本能地选了张切牌少的桌子。最小赌注是十五元,作家这时已经积累到一百五十块的本钱,都换了筹码,在我的指导下玩了起来。无非是“基本策略”加下平注——虽然四年没赌,我还记得“基本策略”的大部分决定,只有几个分牌的边界情况我不太肯定了,不过那也不常用,而且区别不大。 作家很快就明白了游戏规则,拿到牌后往往自己也开始有了主意。反正“基本策略”的大部分决定也就是“基本直觉”,所以我只要偶尔纠正一下他而已。他的“处女运”仍然在延续,一个小时下来,就赢了五十块钱。他兴奋得愈加胆大,忽然有一把改压了三十块,一边对我说:“刚才连输了三把,下面也该赢了。” 结果这把还真赢了,作家大笑着对我说:“怎么样?我就知道,你连输三把,下面也该赢了!这一把顶了刚才两把了!” 接下来他的赌注越发神机莫测,话也越发多了起来。我眼看着一株萝卜就这么在我眼前茁壮成长,很想跟他说:“作老师,您还是让您嗓子歇歇吧,不和文学青年讨论艺术问题,却和一个前算牌手大谈萝卜心得,您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但我又想,作家也有萝卜权,做一个萝卜乃是人性使然,浩浩荡荡,非我理性劝诫之土坝所能挡,何况他过几天就要回国,萝卜种子只会被深埋地下永无见天日之时,便只是宽容地笑笑,对他的赌注魔法一律放行。 又玩了一阵,我们这桌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白人,穿着长相都很普通,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坐下来买筹码时,却一下子就拿出二十张“本杰明”来。发牌员把二十张钞票在赌桌上一字排开,仔细点明了,按他的要求,换了三个五百块、三个一百块、四个二十五块、二十个五块筹码。他微笑着放下第一份赌注:十五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轮玩到快结束时,他的赌注忽然从十五块一下子猛增到一百五十块,直到重新洗牌。下一盒牌我留了心,反正作家玩牌也不太需要我操心,就默默地在心头记牌。果然,当平均点数过了两点时,这人的赌注又一下子长到一百五十元,随后跟着点数的变化,一度飙升到五百块。再看他不点饮料,不给小费,和发牌员谈笑风生,我知道我遇上一个前同行了。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赌桌上遇到别的算牌手。我知道这行的规矩:绝对不能在桌上联络,不过见他敢把赌注变化撑得这么大,就象鲁智深舞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我这使一斤四两银样腊枪头的看了,不仅羡慕他本钱过人,更得佩服他技艺端的非凡。我看得心痒难耐,欺负发牌员是个白人,应该听不懂中文,就对作家低声说:“坐在我左边的那个人,是个算牌手。” 作家探身往那人望去,一边问道:“算牌手,那是什么意思?” 我忙低声说:“你别往他身上猛看,不礼貌。算牌就是通过预测牌势来赌博赚钱。” 作家更感兴趣了,又往那人望了一眼,正好跟他目光相接。那人笑了笑,用中文说:“你好!” 我和作家都吃了一惊。作家回答说:“你好!——你会说中文?”我也勉强笑着说:“哇,你好!”心里却想:完了,刚才说他算牌的话可别让他听到了,算牌手最忌讳别人在赌桌上说他算牌。 他仍然微笑着,用中文说:“一点点……”这下我听出他的中文确实有点生硬了。然后他用英文说:“我太太是中国人,所以我懂一点中文,不太多,但我听得出来你们也是中国人。” 我转头向作家翻译了他的话,作家和他又寒暄了几句。我一边从中翻译,一边留心这人的牌法,发现他的赌注变化仍然章法严格,一丝不乱。这时就听见作家问道:“他说你会算牌?能不能教教我们?” 我吓了一跳,忙低声对作家说:“赌场里不能明说别人算牌的,被赌场发现了,要赶出去的。”作家奇怪地说:“为什么?赌场还不准人赢钱了?”我也顾不上回答,对那人说:“他说你运气真好,玩得也真不错!” 那人笑着说:“对,我今晚的运气真的不错,这也得感谢弗兰科!”——弗兰科是发牌员的名字,他笑了笑说:“乐于效劳。”但我怀疑他心里其实在暗骂:你口头感谢有屁用,给点小费才是真的! 不久弗兰科离开,换上来个切牌很糟的发牌员,那人便起身走了。我和作家又玩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处女运”似乎终于到了头,开始输钱。赌场里向来是“赢钱如抽丝,输钱如山倒”,他半天才赢来的一百块钱,一轮下来就全输掉了,还亏了些本钱。 作家并不气绥,反倒露出越战越勇的意思。我生怕他真要连本钱都输光,我可就成了海内外文学界的共同罪人,再加上时间已晚,便不住地在旁边劝阻。作家这时却一定不肯罢休,直到运气稍有好转,把本钱又扳回到一百零五块,也算是今天总盈利了,才同我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作家也不顾嗓哑,反刍般地把今天的牌局又跟我讨论了一遍:“老摇你还记得那把吗?真是倒霉,我压了30块,来了两个A,分牌之后来了两个10,还以为赢定了,没想到庄家硬是也摸出了个21点。本来笃定赢他60块的!”“其实最讨厌的是那个老头,没事给他的12点要什么牌啊,要了个10点,爆掉了,把我11点加倍的好牌也要没了,结果我拿了个5,一下子输掉50块。这一来一去就是100块啊!然后我那时一收手,今天就赢200块了!” 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唉,赢100块时收手就好了。”作家把这话翻来覆去地说了至少也有二十遍。要换了别人,无非是照样翻来覆去安慰他,也幸亏他遇到的是我,回答张口就来:“没啥,你的决定还是对的,那时手气好么,就该继续乘胜追击。”或者“看来作老师你虽然是第一次来赌场,这感觉还真不错,就可惜后来运气差了点,不然今天发大了。”我敢向数学女神保证,我对他的二十个回答,个个合适得体,绝对不带重样。 十九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作家旅馆里接他,去参加我们那个文化协会举办的活动。昨晚我把自选的几篇作品给他,今天上路后我就请他批评。作家条件反射地咳了一声:“咳咳,老摇,不好意思,昨天太累了,一回房间我就睡了,咳咳,没来得及看你的作品。——你把作品往国内文学杂志投过稿吗?他们怎么说?” “国内的文学杂志?我投过啊。”我对国内的编辑有些偏见,我觉得他们只有两个功能,一是毙掉你的好文章,二是把你的差文章发表时改成更差的文章。“他们说我的小说概念化,筛选生活,不能反映出留学生活的独特色彩。” “那你觉得他们说得对不对呢?” “嗯,那还是对的,”我老实承认说,“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小说就不可以概念化?难道一定要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爱荷华的中国男生才算好小说?事实上我对国内文学杂志上千篇一律的所谓生活小说还有意见呢。照我看,小说得给人美感,那种生活小说,味同嚼蜡,刚嚼还有点新鲜感,嚼多了我就觉得奇怪,它们明明不过是写得专业点的记叙文,也配叫小说!” 作家笑了笑,引得他又咳了两声:“咳咳,那你对小说有什么概念化的看法?” “什么叫概念化?作老师我跟你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概念化,这个词是他们加在我头上的。但我确实也有些看法,”既然作家问起,我就顺便夹带点私货: “比如说我是做计算机的,我们用的编程语言,一开始叫C语言,后来用C++,现在又出来个C#。那个C语言很强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就是对程序员要求很高,不然动不动就系统崩溃。C++在设计上变成‘个体化(Object Oriented)’,从个体的角度写程序,再链接起来运行。这样效率差了一点,但接近现实,容易实现。C#就进化到‘元件化(component Oriented)’,进一步把程序标准化,以保证安全和程序员的效率。这是因为现在编程已不再是以前那种‘科学+艺术’,而成了一项大众产业——您看我这样的都混进去了就知道这行现在已经滥竽充数到什么地步了——一切都标准化,程序员只要往框框里填点东西,添砖加瓦盖房子就行了。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功能不够强大,智力上也不够美,但安全快速,适合常人。——打个比方,C语言象极权制度,C#就象现代文明社会了。——文学从某种角度看也在遵循这同一进化路线,因为这是工业化时代不可避免的趋势:标准化、规模化、专业化。有些艺术种类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相当远了,不象文学,我这个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还有可能来发表一点见解。那么我想,将来可能会出现‘个体化’、‘元件化’的小说——作者,或者公司,生产出描述人物、环境的界面,然后用户来自己开发,比如你生产出一个阳谷县的界面,里面有武松、武大郎、潘金莲、西门庆,然后施耐庵拿去写了《水浒传》,笑笑生拿去写了《金瓶梅》……” 作家在听到C#时闭上了眼睛,当我讲到未来的设想时,已经开始发出鼾声,连我特意加上的“潘金莲”、“西门庆”,都没能把他唤醒。当然我不怪他,因为后来我们到达目的地,他在台上发表《写作与心灵》的演讲时,我也很快打起了瞌睡。想来C、C++、C#对他的催眠效果,也正和“心灵”、“纯洁”、“道德”之对我相仿吧。 把我从昏昏沉沉的瞌睡中惊醒的,是作家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比如你们这里的一位青年作者老摇,在开车送我来这里的路上,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理论。他说他们做计算机的,用一种C语言,还有C加加,还有个叫C……C什么的……” 我赶紧接口说:“C#。” “对,C#!他就通过对这三种语言的比较,得出了一些文学语言上的心得。我看这就是个好例子,充分说明了你们海外华人文学界的优势。你们身处海外,眼界开阔,能接触到国内人接触不到的东西……” 作家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我,引得很多人都扭头过来看我。我被看得羞愧不已,只好希望这些人都不懂计算机,别以为我还真狂妄到好像计算机语言只有海外华人懂似的。 这时作家的声音也往上拔去,看来他的嗓子没白保护,最后几句铿锵有力:“……而仍然能钟情于文学,说明大家仍然渴望着心灵的纯洁。因此我相信,海外文学的前途是光明的!” 大家纷纷鼓掌,他的演讲就此结束,听众又问了些问题后,便开始签名售书。我站在队伍外,正百无聊赖间,忽然有人用英语对我说:“嗨!还记得我吗?”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昨晚在赌场遇到的那个白人算牌手。我不由得“喔”了一声,说:“嘿,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我也没想到!”他大笑着说,“我太太喜欢这个作家,老早就说要来听他的演讲,我今天陪她过来,进来一看见作家,就对她说,嘿,这人我昨天就在赌场里遇到过了!我太太还不信!” 我也笑了起来,说:“我希望这不会影响你太太对作家的看法。” “那怎么会?”他指着队伍的前列说:“那就是我太太,正在请作家签名的那个。”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士,小眼睛,高颧骨,脸上化着精心的浓妆,脖上套着明晃晃的金项链,正把书递给作家,一面激动地说:“作老师您说得实在太对了!我看现在中国大陆的问题就是道德沦丧,人们丧失了基本的诚信,贪污腐败,伪劣横行,所以怎么可能有好的文学作品出来!我这个人也是,出国越久反而越爱国,所以最恨的就是那些贪官污吏……” 听她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本来我心里还有些嘀咕,以作家在演讲时的纯洁心灵标准,恐怕赌博也该算在非礼勿为之列,于是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你懂些中文,作家今天的演讲叫‘写作与心灵’,不过我们中国人认为赌博是人之常情,不算道德问题。” “对极了!”这个算牌手立刻眉开眼笑地伸出手来,“我叫吉姆。” “我叫老摇。”我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很有力。“很高兴认识你。” “我得感谢你昨天的翻译。我懂的中文只是……”他换中文说:“一点点——你好!吃了吗?” 我笑着说:“你讲得不错!向我学中文的美国朋友,前五个词都是……”我放低了声音,“他妈的,我操,鸡巴,逼,和傻逼!”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引得四周的人都向我们看。 “这些词……你要考虑到是谁教我中文的!——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吉姆低声说,“这几个词的中文我都懂,而且还有更多!” 我们又一起大笑,吉姆环顾了一下周围,说:“我们到边上来吧。”我们走到房间角落,吉姆微笑着说:“我还懂一个词,‘suan pai’,你昨天的翻译真是妙极了……” 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在桌上说你算牌的……” “不不不,你不需要道歉!”吉姆笑着打断了我的话,“事实上我倒很佩服,你这么快就看出来我在算牌。” “哦,我以前也算牌的。” “以前?”吉姆眼光一闪,“那你现在不算了吗?” 我知道他是大行家,就老实说:“我输了很多钱,后来发现自己技术不够,就放弃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什么技术不够好吗?” “我对剩余副数的估计总是偏低,因此赌注偏高,风险加大,所以一个打击就把我打垮了。” “剩余副数的估计?那稍微训练一下就行了,不是大问题啊。” “我试过参加别人的算牌团队,他们说这是大问题,说旧习惯很难纠正,成本和风险太高,不愿意要我。” “哦?”吉姆很有兴趣地问,“你可以告诉我那个团队的头是谁吗?”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不过在斯坦福·王的二十一点网站上,他叫比尔。” “比尔?四指比尔?哈哈……”吉姆大笑起来,“不,老摇,这不是个大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我们可以训练你。” 我一下子楞住了。吉姆见我犹豫,递过来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我们正在寻找一个亚裔算牌手,请你认真考虑一下。” “亚裔算牌手?为什么?” “因为现在赌场里的亚裔豪客(high…roller)越来越多,而且他们的赌注变化通常都很大,当然你我和赌场都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萝卜,但这正好可以成为算牌手绝好的伪装。赌场对这样的赌客不但不会怀疑,还会大加欢迎,生怕丢掉了这样的顾客,所以在鉴定亚裔算牌手时也会分外谨慎。” “呃,我得考虑一下。”我低头看了看他的名片,上面他的头衔是“投资顾问”。 “那当然,你慢慢考虑,到时候跟我联系。”他见我打量名片,又笑着说,“你也知道,算牌其实也不过就是一种投资,只不过风险比较大,但数学上可以保证长期肯定赢而已。” 我说:“对,就是对技术的要求比较高。” 吉姆忙说:“其实没那么难。如果你加入我们的话,我们可以给你训练一下,你就知道了。”这时他太太也找了过来,吉姆给我们介绍了。她叫萨丽,很兴奋地大讲作家和她的对话,又给我们看作家的签名。临分手时,吉姆和我握手说:“老摇,我们是认真地、诚心诚意地要找一个你这样的合作伙伴,请你务必考虑一下。” 其实也没有可什么考虑,我在他提出邀请时就知道我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过去算牌的经历一下子涌上我心头,曾经的辉煌和得意被我反复回放,最后的惨败和羞辱则被我弃之不顾,认为有了吉姆这样的行家指点,我再不会重蹈覆辙。当天晚上,我就给吉姆回了电话,表示愿意加入他的团队。 二十 吉姆的团队共有七个人,都是老手,最年轻的伊万也有十年的“获利玩家”经验,还是个计算机高手,最光辉的业绩是攻破过轮盘赌。他的理论依据是:轮盘并非百分之百随机,本身的制造、置放在物理上不可能严格完美,因此某些数字出现的几率必然稍大。他写了一个分析软件,烧在一张板上,藏在裤腿里,然后去赌场在一个轮盘旁下最小赌注守上几小时,手藏在裤兜里输入结果,对后面的数字进行预测。他在轮盘上共赚了二十万美元,后来赌场有所察觉,有一次逮了他个现行,以“使用仪器作弊罪”把他告上法庭,最后双方私下和解,赌场不再追究,他也罢手不干。 团队里还有一个叫大卫的彪形大汉,看上去是个粗蠢夯货,其实心灵手巧,对赌场里的勾当无有不会,参与过早年二十一点仪器的开发,后来事发时他正好没去赌场,逃过一场牢狱之灾。但他没有就此收手,反倒在自家车库里开作坊,铸出老虎机的硬币来,拿到赌场里以假乱真,鱼目混珠地赚了近十万块钱。后来赌场都不再用硬币,改用打印出来的voucher,才使他的伪币失去了用武之地。不过他当然也不甘心于失败,最近正在和伊万合作,试图伪造voucher,可算“与时俱进”的标兵。 其他人物也都不是善类,吉姆自己就诸般技艺,样样精熟,标记牌背、偷看牌面、换牌、换筹码,什么都会。在他们面前,我当然是个新手。我去参加他们团队之前,专门针对自己的剩余副数估计问题苦练了一番,吉姆又教我如何跟踪洗牌(Shuffle Tracking)、跟踪Ace、切牌技巧、团队作战、掩护伪装等等,让我大开眼界,才知道里面原来有这么多学问。 我练了一个月后,吉姆带我去了趟拉斯维加斯,参加团队作战。现在的团队作战,已不能再象MIT二十一点团队那样一桌合作,因为赌场对赌注稍高的桌子都禁止中途入场,因此我们主要是各玩各的,最后打共产以降低风险。 吉姆提供了一万块的本钱,我得以将赌注从二十块铺到五百块。——吉姆说,不要害怕赌场发现,一来先赚到钱再说,二来赌场不见得会发现,发现也不见得就会立即管,而要判断我是否初学者(就象我以前一样),或者指望由我引来一批初学者。几个周末下来,我有输有赢,总的来说只略低于团队平均盈利。一个新手能有如此表现,团队上下都很满意。很快,我就从公司辞职了,反正我也拿到了绿卡,不用再当资本主义的专职砌墙工。 转正party当然在拉斯维加斯举行,此前的购物活动却在纽约。萨丽拉着我亲热地说“要按高干子弟的标准”,在第五大道给我置办了一套行头,还给我当仪态教练,说我浑身塌趴,一看就是穷学生,得挺胸直腰,才象成功人士;又说可你也别绷太紧,一看就是土包子暴发户想装贵族,得放松肩头,走路稍带点韵律,才象成功人士;后来连我说话的句式、脸上的表情都要管,就差直接在我脸上盖上个“成功人士”的章,再加一行小字注:“兼超级萝卜,请各大赌场热诚接待。” 照我看她的眼光不怎么样,所谓行头无非是名牌的堆砌,皮尔卡丹、瓦伦蒂诺,什么衣服牌子大就买了往我身上套。不过看来她煞费的苦心没有白花,再加上吉姆把我升级到最低赌注一百块的桌子,才玩完一轮,桌面经理陪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亚裔年轻人走了过来,随着扑鼻的香水味,他递上来一张名片:“您好,老摇先生!我是公关部经理杰生,很高兴认识您。一切都还好吗?” “挺好,”我笑着说,“除了发牌员老给我们发坏牌,给他自己发BJ外。” “哈哈!”杰生大笑一声,训练有素地说:“我相信您下面的运气马上会好转的!——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您说其他语言吗?” “哦,我说中文,我是中国来的。” “太好了!”杰生马上换用中文说,“我也是中国人。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跟我说好了!” 他的笑容无可挑剔地标准,目光中满是倾慕恭谦,我连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一切都很好,我玩得很开心。谢谢!” “好极了!”他似乎扭了一下腰肢,热情地一拍我肩:“老摇先生,您先玩。走之前请跟我说一声,我们准备了礼物要送给您!” “哦,那太好了,谢谢!” “您和桌面经理说一声就行了,叫他们叫我。”他向我一眨右眼,“祝您好运!”终于离开了。 我舒了一口气,继续玩牌。只可惜幸运女神大概不再把我当新手,没赐给我处女运,等吉姆晚上来找我时,我没赢到钱,反输了一千多。我说:“真倒霉,刚升级到玩这一百块钱的桌子,就输了这么多。” 吉姆笑着说:“没事,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吗,胜败乃兵家常事。走吧,咱们party去。” 我换了筹码,正要离开,忽然想起那个公关部亚裔经理来,对吉姆说:“你等一下,我还有礼物拿呢!” 杰生不一会儿就快步赶到,亲热地对我说:“嗨,老摇,你要走了?你住在哪里?要不要我给你个房间?我还可以给你餐券,你喜欢吃什么菜?” “哦,我们已经定好了房间……”我话还没说完,吉姆插话说:“你们是在说‘谢礼’吗?老摇,向他要两张‘泥浆大战(Mud Fight)’的票!” “‘泥浆大战’?”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秀,但吉姆是老维加斯了,我就问杰生:“要不你有‘泥浆大战’的票吗?” “‘泥浆大战’……”杰生抿嘴一笑,“没问题。你们要什么时候的?” 我转过头去问吉姆,吉姆用英语问道:“今天的还有吗?” “有啊。”杰生一甩腕,看了下手表,又灵活地甩回,“真运气,下一场秀就在二十分钟后,你们要吗?” 吉姆要了。杰生给我们开了票,又把我们带到秀场外,才热情告别。吉姆领我走进秀场,只见房间正中一片泥淖,四周用红绳围住,宛如擂台一般。里面已经有了一些客人,全是男的,个个衣冠楚楚。角落站着个工作人员,吉姆过去买了八个筹码,一个二百五十块。我问他:“这是什么游戏啊?你买这么多注?” 吉姆笑着低声对我说:“这是个特别游戏,不对外开放的,只有熟客才知道,也比较贵,最低赌注是五百块。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输的。” 我问:“赌什么呢?” 吉姆一笑:“你马上就知道了。” 过不久后,只听一声锣响,大家都兴奋起来,往房间两侧张望。那里各有一扇小门,又一阵鼓点响起,嘭的一声,小门打开,各款款走出一个少女来,身披大毛巾毯,把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大家的掌声中,走入泥淖擂台。 一个主持人满面春风,站在红绳圈旁,手拿话筒介绍说:“先生们,我们今晚的战士,是两位美艳惊人的女孩。请用掌声、口哨、跺脚、尖叫、任何声音,或者玫瑰、一百块美钞、筹码、钻石,欢迎站在我左边的——朱莉!” 朱莉是个金发女孩,生得蓝睛白齿,容貌娇美,随着主持人的叫声,将毛巾毯一脱,扭腰扬手,向大家微笑致意。只见她上身穿着大白T恤,下身只有一条白色内裤,身材曲线毕现,大腿优美修长,摆pose站在泥淖里,青春气息光芒四射,照耀得我眼睛无法直视,一瞬间仿佛脱离了现实,进入了“维纳斯的诞生”那副画中。 吉姆碰了碰我,递给我四个筹码说:“老摇,该下注了。” 我回过神来,说:“啊?下什么注?” “赌她们俩‘泥浆大战’谁会赢啊。” “哦。”我再看那边的女孩,是个黑头发的西班牙裔女孩,牌子上写着名字:“依莲”,身材更加火爆,但我毫不犹豫地就走到朱莉那边,压下了筹码。朱莉向我嫣然一笑,轻声说:“谢谢。” 我笑着说:“不用谢,宝贝。为我而战吧!” “我会的。”朱莉微笑着回答说,就将眼光转到下一个压她的客人那里去了。 吉姆在旁边笑了笑,到依莲那里压下四个筹码。大家都压好后,主持人一击锣,宣布比赛开始。朱莉和依莲收起微笑,一脸冷酷地走近,伸手抓住对方,扭打起来。不一会儿,两人便在泥里打了好几个滚,全身都是泥浆,又薄又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曲线毕露又看不分明,一扭打又在泥浆下抹出雪白的肌肤,性感诱惑之至。 大家自然是又吹口哨又鼓掌,两人也卖力表演,好几次都掀开对方T恤,露出一片春色来。最后大概是那天赌朱莉赢的人比较多,依莲赢了。我忙凑上去想跟朱莉说句话,可她却只将毛巾毯往身上一裹,冲我匆匆一笑,便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了。吉姆收了他赢来的筹码,对我一笑:“迷上她了?” 我笑了笑说:“这妞太好看了。” “嘿嘿,”吉姆心照不宣地一笑,拍了拍我肩头,“我们先去party吧!” 吉姆在我住的赌场里订了一个party房间,团队里人都到了,大家喝酒抽大麻,畅聊以前算牌的黄金时代,各自的辉煌战绩。大麻是大卫带来的,说是难得一见的牙买加极品,让大?(精彩小说推荐: ) 数学乐旅 第 8 部分阅读 吉姆在我住的赌场里订了一个party房间,团队里人都到了,大家喝酒抽大麻,畅聊以前算牌的黄金时代,各自的辉煌战绩。大麻是大卫带来的,说是难得一见的牙买加极品,让大家尝尝。初吸时还没反应,过不多时,就觉得房间里音乐的低音如同重锤一般,一下下打得我浑身舒坦,连心脏似乎都在跟着这节奏跳动,意识挣脱出头脑,往天空恣意飞去,只模模糊糊地还听见吉姆在说: “算牌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规则越来越差,监视越来越严……MindPlay即将大规模安装,赌场的财力太雄厚……哥利亚,我们不是大卫……依靠投资……你以为MIT二十一点团队的资金哪里来的?华尔街?……黑社会……赃款!……海外资金……我们收10%的钱,所有盈利也都归我们……哪里能找这么好的投资者,他不收你钱,还付钱给你!……10%哪!……绝对安全……新机会、新天地!以后我们信誉起来了……每个月都有一千万美元的现金流!……所有算牌手的终极梦想!……中国人……老摇就看你了!……大家都是百万富翁!……一年一百万……”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一翻身,入眼散乱着一头金发。我吓了一跳,又看了一眼:还好,头发又长又顺,是个女的。我环顾四周,发现是在自己的旅馆房间内,再把那女孩扳过来看是谁,她也给我弄醒了,睁开眼朝我嫣然一笑,慵懒地说:“哈罗。” 居然是朱莉!我比看见田螺姑娘还惊喜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吉姆。”朱莉说,“他付的钱。” “哦,”我不由得有点惋惜地说,“多少钱呢?” “他叫我别告诉你。” “come on,宝贝,”我把她搂过来,手在她身上摸索着,“告诉我,我以后好再找你啊。” 她咯咯笑着,躲着我的手,说:“别闹了,看在你是个帅哥的份上,一小时五百吧。” 我心里吓了一跳,但表面上装作老手的样子,说:“那过夜呢?” “我一般不过夜的,”朱莉认真地说,“吉姆是熟客,我才破了这回例。——哦,都十点了!”她探身看了一眼床头的钟,乳房饱满地荡了一下,“我下午还有个客人呢,得走了!” “什么?”我一把抓住她的胸,“我们还没做呢!” “没做?你昨晚都做了三次,还不够?” 我坚决地把她按倒:“那不能算的,我都神智不清,你得让我清醒时做一次!” “再做要收钱的……”她笑着说。 我嬉皮笑脸地说:“我昨晚被你迷奸,还没收你钱,就算抵消吧!” 当然,最后她没收我钱,只是在完事后很有职业精神地问我:“那你帮我一个忙吧。” 我满口答应说:“没问题啊,什么忙?” “吉姆说你是中国人,我也有些中国客户,可他们不会英文,你能帮我做翻译吗,亲爱的?” “翻译?你是说你们干活的时候,我在旁边翻译?”这活我大学时的一个哥们干过,翻译了数十部美国A片,方圆几十里地内卖盗版光盘的没一个不知道他,提起来个个交口称赞,都说不愧是名牌大学,水平就是过硬。 “不是啦。就是你帮我谈一下交易,让我弄清楚他们的需求。” “哦,拉皮条啊。”我有点不高兴地说。 “不是啦,只不过是客人已经联系好了,有时候他们会有些特别的要求,你帮我翻译一下,”她敏感地觉到了我的不高兴,拉住我的手放在她臀上,把身子贴上来轻轻扭着,“亲爱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会给你惊喜的。”她又在我脸上亲了几下,撒娇似地说:“甜心,帮我一个忙嘛。” 这满怀的温香软玉让我无法拒绝:“OK,宝贝,可你说话要算数啊,你打算给我什么惊喜呢?” “哈,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她猛亲了我一口,从床上一跃而起,捡起胸罩往身上扣,“客人下午就来,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二十一 送走朱莉后,我去向吉姆道谢。吉姆大咧咧地说:“小事一桩。咱们都是自己人了,客气个啥!——你感觉怎么样?没有灯枯油尽吧?哈哈!好好休息吧,晚上还要见投资者呢。” “去你的!”我推了他一把,又问道:“投资者,什么投资者?” “咦?你忘了吗?昨晚我跟你说的,中国投资者啊。” “哦,是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昨晚有些高,你再给我说说看?” “哈,我就知道你见色忘义,看见美女就把我们都忘了!是这么回事,有个中国来的投资者,是什么什么市的市长……”吉姆发出两个古怪的音来,我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对应的是国内一个中等城市,(奇*书*网…整*理*提*供)“准备投资一千万美元给我们。” “啊?这么多钱?”我不由得对那位市长刮目相看。我知道国内正在提倡发展高科技产业,我们这一行也正可算技术密集型,“这市长和市政府了不起!魄力大,耳目灵,眼光准!” “什么市政府?”吉姆说,“不是他们市的投资,是市长自己的钱。” “他怎么有这么多钱?”我失口问道,但当然马上就反应过来了,“那,那我们不是拿赃款做本钱了吗?” “是赃款,那又怎么样呢?”吉姆满不在乎地说,“老摇,我昨晚不说了吗,我们团队一直是在用赃款啊!” 我条件反射地看看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吉姆继续说:“只不过以前我们没有门路,只能联系些小人物小打小闹,这还是第一次上千万的生意呢!” “可是,可是……”我终于全明白了,“这不是洗钱吗?” “就是洗钱啊!”吉姆坦然地说,“他们有钱要洗干净,我们需要资金,双方合作,互利互惠,有什么不对的?——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昨天答应了的,要去给市长示范。” 我陡然醒悟过来:“怪不得你要招募华裔算牌手!萨丽不懂算牌,你打算让我去拉生意!”萨丽人看上去也挺精明的,但就是学不会算牌,又总在忙她的生意,问她的生意是什么,她却神秘秘地不肯说。 “对啊,你昨天答应了的!其实我和萨丽已经基本和他谈好了,我们收10%的手续费,帮他把钱洗干净。不过那种人,你也知道,疑心重,所以你今晚给他示范一下,让他看看这算牌是怎么回事,知道我们不是把钱都吃喝嫖赌去了,是真有本事洗钱的!” “这事我不能干……”我结结巴巴地说,“要是洗黑社会的钱,我还可以干,洗国内贪官的钱,我,我,我不能干……” “有什么不能干的?”吉姆冷笑着说,“还不都是钱吗?”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钞票来,居然是张一百元的人民币,“你看这个人,你当然不会喜欢他,可你敢说你不喜欢这张纸吗?” “对,我承认我喜欢这张纸,可我有其他办法去挣它……” “其他办法?我昨天不都说了吗,算牌已经死了!你有什么其他办法?”吉姆越说越有点生气,“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你昨天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变卦了!我都和市长联系好了,你叫我现在怎么跟人家交待?你怎么能这样不讲信用呢?!你想想,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帮你提高水平,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算牌手,帮你包装,连你喜欢的女人都帮你找来了,你就这样对我?……” 我正要反驳,吉姆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接通了说:“嗨,凯若,你好……可以等一下吗?” 凯若?我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吉姆按了一下“消音”键,对我说:“老摇,我先到里面接个电话,你再好好想一想。”他放缓语调说,勉强咧嘴一笑,“对不起,刚才我有些太激动了。你放心,好好想一想,咱们毕竟是自己人,没啥不好商量的。” 他走入卧室,关上了门。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见他说:“……太好了,一千万都到了吗?……嗯,好,好……可以啊,哪个赌场都可以,看你们的方便了……我们这边也基本安排好了,今晚给他演示一下,把合同签了,明天就可以开始干活了……对,你给准备一张今晚用的贵宾卡……数量?呃,我看先放十万吧……不,用市长的名字,现在还都是他的钱么……然后你这样,分七份,哦,也许是六份,我还需要最后确定一下……不,不是平分,这个名字和数额我今天下午过来时会给你……你这样,在各个赌场之间分开,恺撒宫和百乐宫放多点……” 我也想起来凯若是谁了。我没有再继续偷听他们的细节讨论,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逐渐有了主意。我决定赌一把。 十多分钟后,吉姆从房间里出来,又问我:“怎么样?老摇,考虑好了吗?” “我想通了,”我站了起来,笑着说,“跟你们干!” 吉姆喜笑颜开地一拍我肩膀:“太好了,老摇!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他到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抛给我一听,打开了一碰:“为了我们的成功,干杯!” 我喝下一大口啤酒,问他:“可是,吉姆,昨晚我抽高了,你说的东西我都没听见。我们这一票,到底怎么干啊?” 吉姆哈哈一笑,在我旁边坐下,给我上了一堂赌场洗钱的基础课:国内的地下钱庄把市长的钱脱钩、存进、分帐、转出,现在到了一家台湾人开的旅行社,我们从他们那里拿了现金,在赌场里赌一遍,就变成了合法收入,交完税、抽完我们的手续费后,投资到市长在美国注册的一家公司里。洗毕。 “美国的公司?”我问,“那这钱还是在美国啊,市长在中国怎么用?” “就是要洗到美国啊,”吉姆哑然失笑,“他在中国还需要花钱吗?这是防止将来他要出了事,怀揣一本护照上飞机就奔美国来,或者他打算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到美国逍遥的钱啊!你看这种人,以前他们在赌场洗赃款,一来不会玩,损失惨重,二来巨款出手太快,容易引起注意。现在我们帮他们赌,大不了赌注变化小些,哪怕就只用基本策略,我们仍然赚10%!而他们损失小了,又安全,双赢!”吉姆说得兴起,干脆站起身来,富有感染力地演讲:“这是一个崭新的生意机会!以后我们信誉起来了,全面占领中国市场,你想,全中国该有多少机会、多少客户啊!这几乎就是一个算牌手的终极梦想了!” 他将啤酒罐又与我一碰,仰脖咕咚咕咚地喝光,拍拍我的肩说:“咱们好好干,你把这一票搞定了,以后我们做大了,你不就是我们的首席销售、市场部总管、兼首席公关吗?” 我笑了笑,没接话。 “哦,对了,”吉姆又说,“我听朱莉说,你答应帮她做翻译?” “对,你怎么……哈,我知道了,她要我帮翻译的客户,就是市长?” “是啊!”吉姆呵呵大笑,“我叫她找你帮忙的。——先给市长留个好印象嘛!”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吉姆,你真是太牛了,我对你的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我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因为想来吉姆也不知道这典故,转口说:“那你有朱莉的电话号码吗?她说今天下午就有客人,我得给她打个电话。” 吉姆笑着说:“怎么?她居然没给我们的大帅哥号码?”一面掏出手机来寻找,“你记一下吧,702……” “不用了,也许她真的不愿意给我她的号码呢。”我连忙说,“我还是下次直接向她要吧,这次就先用你手机打好了。” “嗨,有什么关系?”吉姆笑了笑,把手机拔通了,递给我。我接过来,说:“朱莉,我是老摇,现在在吉姆这里。” 虽然隔着电话,朱莉的声音仍然甜得发腻:“嗨~老摇甜心,你好吗?” 我说:“挺好。下午你要我什么时候过来?在哪里?” “三点钟可以吗?地点在‘巴黎’,我的房间号是……” 吉姆转身去打开冰箱,又拿出一罐啤酒来。我飞速地将他手机调到菜单,查到“最新来电”,瞥过那个电话号码,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和朱莉胡侃:“宝贝,你得先告诉我,你许诺的好处是什么……嘿,你当然知道我要的好处是什么……那我就不来了啊?……切,我这么牛的翻译,你以为哪里都能找到吗?我大学时就翻译过A片……嗯,这还差不多,来,好朱莉,再来一个……” 挂了电话后,我把手机还给吉姆。吉姆笑了笑说:“这朱莉……也就是你,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放心呢!不过老摇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这次能不能拉住市长这个客户,就看你了!” “你放心吧!我们中国人有个说法,叫‘四大铁’,就是说什么人的关系最铁呢,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咱这回陪他一起嫖过娼,他想不跟我们分赃也不行了!”我笑着说,又随口问道:“那你下午干什么?” “我?嘿,我的事情也不少啊,得去见凯若,就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吉姆解释说,“她是那家台湾旅行社的老板娘。你是没见过她,不好对付啊!别看长得挺温柔娴淑似的,人精得比鬼还厉害,也就是这两年才出来做事,一下子就把他们旅行社的事全管住了,她老公对她俯首帖耳,一个屁也不敢放。我下午去跟她商量转钱的事,也不是容易差事啊!” 我哈哈一笑,说:“那好吧,咱们回去各自准备!——哦,用一下你洗手间。” 我进了洗手间,关上门,把刚才记住的号码存入手机,再按下马桶的冲水按钮,在隆隆的冲水中,打开水龙头洗手。洗完手后,我不经意地看了看镜子。依旧是熟悉的那张脸,和昨天一样的苍老,并没有多出一道皱纹,也没有长出一根白发,只是那镇定的表情更加象是强装,嘴角的冷笑又多了一丝自嘲: Hey you,洗钱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你曾挣扎,你曾反抗,你曾出走,可all in all you are still,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二十二 市长是萨丽陪着过来的。那时我已到了朱莉的房间,本想提前向她领取那份“惊喜”,但她说怕弄坏了妆,不肯让我占便宜。正嬉闹间,市长来了,领带革履,梳着大背头,头发黑得泛油,面色黑里泛油,身材已中年发福,但神色昂然,顾盼自如。萨丽给我们介绍了,暧昧地一笑,就先离开了。剩下我们三个,朱莉和市长的表情都还挺自然,就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市长先平易近人地开了个玩笑:“小摇啊,你这回可帮到我大忙了。萨丽是女同志,这个,啊,毕竟不太方便。主要是这个美国的小姐,素质太低了,啊,说什么都不懂,整个一问三不知!都二十一世纪了,也不跟国际接轨。哈哈!” 我心想:得,您的素质也不怎么样,身为市长,啊,这种官场基本应用英语都不会。口中却笑着回答说:“您说得对!她们该向俄罗斯小姐学习,要红专并进,加强业务学习!” 市长笑着说:“俄罗斯小姐么,服务态度是好的,啊,业务水平也是高的,就是可惜,啊,不太符合我们中国人的国情,哈哈!” 我把市长的批评给朱莉翻译了,朱莉无辜地睁大了她美丽的眼睛:“他真的这么说吗?可大家不都说爱是全世界通用的语言吗?” 这话把我彻底噎住了。我看看她娇美的容貌,再看看市长和蔼的笑容,忽然一阵恍惚,只觉得自己仿佛不生活在这个世界,而是从另一个世界里莫名飘来的孤魂野鬼。 市长说:“小摇,你先给我翻一下,我要双飞。” 我给朱莉翻译了。朱莉爽快地说:“没问题,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一个朋友。你跟他说,照样收费,一千五一小时!” “一小时一千五?”我有点吃惊地说,“你还真拿我们中国人当凯子啊?” 朱莉说:“嗨,亲爱的,别生气。吉姆说了,这人有的是钱,只要我最后给他开个发票就行了。” 我又一次被噎住了,只觉得民族恨、阶级仇,一齐涌上心头,天人交战了好一阵,阶级仇才压倒了民族恨,让我继续做国际主义掮客。市长听我翻译后说:“价格没问题,但货色一定要好,啊,别把我当凯子,拿东欧、越南女人来糊弄我。” 朱莉连忙满口保证。市长点了点头说:“另外我还要做个冰火。” “冰火?”我的业务水平显然也不够,不知道“冰火”的英文怎么说,心中暗想:真见鬼,这些人有空把这些黑话说得滚瓜烂熟,怎么就不肯学两句英语呢?只好长篇大论地详细解释给朱莉听了。朱莉笑着说:“没问题啊,算在口活里好了,再加五百块!” 他们又商讨了一阵子细节,朱莉的朋友来了,也是个金发美女。市长看了很满意,她们对市长的豪爽也很满意。市长笑嘻嘻地上去,一边搂了一个,便开始动手动脚起来。我心想:“这人也真不害臊,还领带革履着哪,当着我的面就耍流氓。”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要离开,却被他们各用中英文叫住:“哎,你别走啊!” 我先用英文回了一句:“见鬼!你们以为我变态啊,站在这儿看你们做!”再用中文说:“市长,您就先玩吧,有事打电话给我好了。今天您可一定要为国争光哪!” “你还担心我红旗能打多久?”市长哈哈大笑说:“我是久经考验的老战士了,你等着看我把红旗插上美帝国主义的高峰吧!你们这些人啊,出国久了,不知道我们的国家,啊,现在已经大国崛起了!” 我连忙认错:“我知道,我知道。中国正在大国崛起,这全世界都知道,都正热烈讨论呢!马上外国鬼子就都要来考中文GRE了,到时候一定要请您出词汇题,不背熟‘双飞’、‘冰火’的,咱不让他们来中国!” 结果市长的红旗打了一个多小时。他出来后,春风满面,还兴致勃勃地跟我探讨了一会儿中美女性比较学。萨丽和吉姆来接了他,去饭店吃晚饭。席上宾主言谈甚欢,席后,我和市长、吉姆便前往“龙宫”赌场,去进行项目可行性的客户展示。 “龙宫”是拉斯维加斯新开的一家中国风格赌场,不在Strip上,也不算很豪华。我私下里问吉姆:“为什么去这家‘龙宫’?干吗不去‘百乐宫’、‘恺撒’?市长肯定更喜欢豪华赌场,中国人最吃这套。” 吉姆耸了耸肩说:“这都是凯若定的。她说她认识‘龙宫’的人,订他们赌场的贵宾卡,能打10%的折。” “10%?这么多?今晚我们放十万块钱进去,那就是一万块的折呢!” “是啊,市长一听说能打折,立刻就同意了。可是,唉,”吉姆放低声音说,“你知道吗?我听说这‘龙宫’是黑社会开的,他们的折,不好拿啊!” “这还不好办吗?我们故意再输给他一万块不就行了吗?” 吉姆摇了摇头:“你忘了,今晚的任务是要让市长相信我们能赚钱,要是输掉这么多,怎么说服他?” “那怎么办?” “怎么办?”吉姆双手一摊,“我也问了凯若,她说,没问题,‘龙宫’那边,她能搞定。” “她能搞定黑社会?” “谁知道?我跟你说过,这女人很厉害的。既然是她和市长都要去‘龙宫’,那我说什么也没用。反正今晚咱们小心点。” 我们到了“龙宫”后,直接走进贵宾室,坐上一张最低赌注五百元的桌子。桌上没有其他顾客,发牌员开始洗牌,吉姆让市长拿出贵宾卡给桌面经理,兑换了五万元筹码。牌是发给我的,我一边玩,一边向市长解释。吉姆也不时地或用半生不熟的中文,或通过我的翻译,和市长搭上几句。 玩了不到半小时,一切顺利,不输不赢,只是市长在旁边看得越来越心痒难耐,要求亲自上阵。吉姆同意了。于是牌改发到市长面前,反正二十一点的基本策略也不难,他凭直觉也基本玩得像模像样,几十分钟下来,足足赢了近三千块钱。眼看市长越玩越手舞足蹈,我向吉姆挤了下眼睛:“处女运。” 吉姆嘿嘿一笑,还没回答,手机忽然响了。他站起身离开桌子,才说了几句,语气便陡然变得急促起来,握住手机对我说:“萨丽出了车祸,我得赶紧去医院看一下。” 我吃惊地说:“啊?她人不要紧吧?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不急,市长玩得正开心,你再陪他玩一阵吧,差不多了就收手,别赢太多。我到了医院会给你打电话的。”吉姆跟市长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了。 他走后不久,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微笑着用中文说:“对不起,再过十五分钟,这张桌子的赌注将被提到五千到十万元。” 市长问我:“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赌场到了晚上,赌注都要往上提一截,因为晚上生意好嘛。我们这桌的赌注范围本来是五百到一万,马上就要涨到五千到十万了。我们一直是压五百的,五千的风险太大了,我们不如收手走吧。” “啊?原来我们到现在一直在压最少的赌注啊?”市长不快地说,“小摇啊,不是我批评你,还有吉姆,也太门缝里看人了嘛!咱们国家正在崛起,啊,到了外国,我们就代表国家的形象嘛,要表现出泱泱大国的气势来!压最少赌注,人家一提赌注范围,就夹着尾巴逃跑了,啊,这不丢我们国家的脸嘛!” “可是……这……”我小心翼翼地提醒说,“这脸虽然是国家的脸,但钱是您自己的钱……” “嗨,怕什么?!你们年轻人,怎么还没我们老同志魄力大呢?”市长一挥手,“不就是最低五千吗?咱们压一万!没看见我手气一直好吗,啊?” 这时发牌员也换人了,换上来的是个亚裔,身材不高,神色精明,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笑容,头发精心地竖着,胸牌上写着名字“杰瑞”。不过我们且还是叫他的中文名:财哥。 财哥一上来就给市长发了张A。“好兆头,刚提赌注就来A!”我在旁边敲着桌子说,“别浪费了A,别浪费了A!”财哥给市长发出第二张牌,果然是张10。我擂了一下桌子,大叫一声“好啊!”市长也笑逐颜开地对我说:“看见没?啊,这一把赢得比刚才几十把都多!你们这些同志哪,站得太低,看不远。要有干大事的魄力!这工作早让我来抓,少让你们在黑暗中摸索好几年!” 我只好再次认错,检讨自己低估了大国崛起的魄力。财哥仍然面带微笑发着牌,市长时而连胜,时而连败,时而胶着,引得他也不再顾及国家的形象,时而大呼小叫,时而咒爹骂娘,更不用说赌注开始奇诡怪变、神鬼莫测,变中有涨,螺旋式上升。 一切都在我们预料中。所有的萝卜都是一样的,尤其是无师自通这一项。 唯一让我意外的是财哥的技术,比四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我明知他在换牌,但哪怕盯着他的手看,也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我心中暗暗吃惊,表面上却仍然装作兴致勃勃地帮市长玩牌。 吉姆打来电话时,市长刚把五万块钱全输掉,正拿出贵宾卡来,问桌面经理:“我这卡里还有多少钱?”经理去查了一下,说:“还有九百九十六万。”市长一听,便一挥手,叫他再划十万出来。我问市长:“吉姆打电话来问情况,我怎么说?”市长说:“就说一切正常!” 我又问:“他要问怎么个正常法,输赢多少,我怎么说?” 市长一瞪眼:“你这人脑子不会转弯的?就说赢三千!” 我对吉姆说了,顺便问他:“萨丽怎么样?没伤着吧?” “哦,她没事,撞车时吓了一下,但人没受伤。对方也是中国人,说他们有人受伤了,坚持要上医院,又叫来了警察。现在还在扯皮呢。——你那边正常就好,我先把这边事情处理了。你不要赢太多,见好就劝市长收了!” 我答应了。再看桌上,财哥脸上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微笑,掌中却收发自如,大输小赢、长输短赢,将市长撩拨得如同下过芡的蛐蛐,哪里还收得住?眼见他又输掉十万,再划出二十万。又输掉二十万,再划出五十万。领带扔掉了,衬衫扯开了,鞋踏上了椅子,血红上了眼。等升级到一百万时,他已是怒发冲冠,一把将一百万都压了下去:“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了!这一把决胜负!” 财哥微笑着发出了牌:市长是7和8,财哥亮牌是9。市长一边咒骂,一边要牌,口中叫唤:“6!6!”来的却是张7。 22点,爆掉。财哥收掉他的筹码,双手扶桌,含笑看着他。市长愣在那里,喃喃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又输呢?” 我小声说:“市长,要不咱们到此为止吧。您已经输了两百万,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您还有八百万,再输可就……” 市长怒目瞪了我一眼:“你这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啊?你怕我把钱输光了,没法给你们投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是我输了两百万美金!啊?你说得轻松,反正也不是你的钱!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就要一把给他捞回来!” 市长又划出两百万,一把压了下去。桌上的赌注限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成十万到五百万。财哥微笑着发出牌来:市长得了张10,他擂着桌子喊道:“再给我来个10!” 结果来的牌更好,是个A。市长猛力一捶桌子,“哈”的大叫一声,对我几乎是喊着说:“看见没有?什么叫魄力!啊?你不敢压,怎么赢得了?” 财哥亮出自己的牌:18点。他微笑着说:“天成。付一倍半。”付给市长三百万,然后手往桌上一摊,等待市长下注。 市长擦了擦额上的汗,对我说:“你看我现在手气好了,反正现在也多赢了一百万美金,不压白不压。”也不等我回答,又压下去一百万。 这把输了。市长小叹了口气,但也没显得太沮丧,又对我说:“有输有赢嘛!下一把肯定该赢了!”又没等我回答,便压下去两百万。 财哥微笑着发出牌来:A。然后就在我们的唤10声中,又来一个A。市长骂了一句:“怎么不是10!”财哥摆出自己的亮牌:6。我忙说:“没关系啊,两个A比天成还要好,他亮牌是6,很糟糕的,咱们分牌,赢两倍!” 市长想了想,点头说:“两张A,不分是12点,不分不行啊。”又划了两百万压了下去。财哥将他的两张牌分开摆好,发出一张牌来,是个9。市长点点头,我高兴地说:“20点,对他亮牌6,咱准赢!” 第二张A却又得到张A,我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问市长:“还分吗?”市长手捏贵宾卡,拇指在卡上神经质地搓动,将汗水在卡面上搓成一层水膜。他看看自己的牌,看看庄家的牌,终于递出卡片,说:“分牌!” 分牌后,第一张A来了张5。软16点。我说:“按基本策略,软16点对庄家亮牌6,应该加倍。”市长声音有点发抖地说:“还加倍?是不是太冒险了?” “基本策略是这样说的。软16点,来1-5点是好牌,来其他牌也不会爆,他亮牌是6,爆的可能性很大。”我说,“基本策略是这么分析的,不过这是您的钱,到底怎么玩,还得您看着办。” “嗯,我想这边是20点,应该能赢他的6,那边还有个A,说不定来个10,天成……三个A,总得来一个10吧……”市长口中说着,手指却迟迟点不下去。 “那您不要牌了是吧?”财哥微笑着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给另一个A发出牌来。 “喂!我们还没决定呢!”我和市长一起喊道。市长还训斥了他一句:“你怎么这么性急?什么态度吗!”财哥连忙将手中的牌一翻,收了回去。我和市长同时看清了那张牌:4。他跟我对望了一眼,我无声地说道:“4。”市长点了点头,又划了两百万,加倍,得到那张4。 然后是另一个A。来的是4,软15点,情况和刚才几乎一摸一样。市长一捶桌子:“怎么有这么寸的牌?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反正也这样了,再加倍!” 桌面经理礼貌地说:“市先生,您的卡上现在只有十六万,没法加倍,但可以小加倍(Double for less)。” “啊?怎么会只剩这一点了?你再算算看,肯定算错了!”市长气恼地说,“我这把要赢的!赢少了你负得起责吗?” 经理又到电脑前一阵忙碌,打出一张纸,拿过来说:“市先生,您请看,这是您今晚的刷卡记录。” 我插话说:“不是说你们赌场的贵宾卡,可以打10%的折吗?市长今天在里面放了一千万,那应该有一百万的折扣啊?” 经理说:“对不起,那折扣只打到十万元的存款为止。” “什么十万元?你没看见我放了一千万吗?”市长斥道,“你们这个政策怎么定的?我是一千万的大客户,怎么能拿十万美金的政策来糊弄我?我该享受一千万元的标准!叫你们领导出来,我要直接跟他谈!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经理连忙道歉,陪尽好话,又打了一大通电话,最后终于过来说:“好了,市先生,我和管理层已经沟通过了,他们同意给您所有的一千万都送10%的谢礼。那么您现在的卡里一共有……”他低头看了看新打印出来的一张纸,“一百一十六万。” “一百一十六万?那也不够啊?去跟你们经理说,我是大客户,要打20%的折!” 我在旁边劝道:“算了,市长。一百一十六万,我们也可以小加倍么,这把能赢一千万呢,那不还是九牛一毛!” 市长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说:“哼,我们先把这手玩完,再找他们算帐!” 他小加倍后,来了张8。硬13点,不算太好。我忙安慰他说:“没事,咱们只是小加倍,输也输不多,而且那边两把稳赢呢。” 市长的三把牌、五份赌注都已放好,他紧张地看着财哥翻开他的底牌:5。市长倒吸了一口冷气。财哥发出下一张牌:3。市长又舒了一口气,身子前俯,几乎要压到财哥的牌上去了,额上满是汗水,语无伦次地喊:“10!10!爆掉!爆掉!” 财哥翻出下一张牌,是个2。市长喊得更起劲了。我却直起身子,环顾了一下房间。三个桌面经理和一个贵宾经理都微笑地看着这桌。财哥微笑着慢慢翻出最后一张牌。我抬头看看房内遍布的摄像头,推想着摄像头后面的人,大概也带着同样的微笑。因为我们都知道下一张牌是什么。 “操!”市长大吼了一声,“我操!我操你妈~~”他最后这一声里的愤怒已大为减少,而更多的是绝望。“不可能!哪有这么巧的!我来两个20点,你就来21点!你们领导在哪儿?我要见你们领导!叫你们领导出来!我告诉你我认识你们州长!你们今天不把事情讲清楚,我一个电话打到你们州长办公室,明天就叫你们关门!” 财哥他们仍然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丑角表演。我拉住市长说:“算了,市长……” “什么算了?!哪有这样的事情?”市长一把挣脱我,双目怒睁,眼中满是血丝,“一千万!一千万美金哪!一晚上就不见了!这吃人还得吐骨头哪,这,这,赌场怎么能把别人的血汗钱,啊?一辈子的血汗钱,一晚上就全吞掉了?!啊?这是什么事情?!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要向上级反映!我这就给他们州长打电话!” 我强忍住心头的好笑,沉痛地对他说:“市长同志,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残酷啊!” 二十三 次日下午,我如约来到“龙宫”财哥的办公室。凯若已经在那里了。她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脸上略施粉黛,耳上挂着两只金色耳环,脖上围着大颗珍珠项链,一身米白,素雅端庄,只是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又大了一号。我微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嗨,凯若,好久不见!”伸出手去。她伸手和我轻轻一握,矜持地说:“你好,老摇。” “嗨,老摇,你来了?”财哥笑着拍了拍我肩膀:“我们正在聊你们当初怎么认识的呢。原来你用过她们旅行社的服务?” “对,”我笑着说,“那都是好久以后的事了,凯若,是吧?好像是四年后?” 凯若带着一丝不解说:“你是说四年前吧?不过我怎么记得是两年前?” “哦,那也许是两年后……反正你是比我上次看见你又年轻了好几岁!” 财哥哈哈大笑起来。凯若也微微一笑,说:“你可是一点没变。” 我笑了笑说:“我就这样,变不了了。倒是财哥,变化不小,那一手second的技术,简直神了!” “哈,”财哥笑着说,“老摇,现在咱都是自己人了,我也没啥好隐瞒的。说实话吧,我技术也没那么牛,只不过牌是预先洗过的,发牌机里也有机关,我只要拿牌时稍微调整一下就行了,要什么牌,来什么牌!” “哦,怪不得!”我恍然大悟,“我本来还一直担心,如果吉姆要求调看录像,我们怎么办呢!” “哈,他当然也来了!气势汹汹的,说要调我们的录像看,不然就告到赌博监察委员会去,”财哥得意地说,“结果我跟他说了一句话。就一句,他马上乖乖地走了。” “哦,什么话?” “听说你老婆刚才出车祸了?”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但我还是有点担心地问:“他不会再来找麻烦吧?他在赌博圈里也混了很多年,路子好像挺广的。” 财哥轻蔑地说:“哼,就凭他?也配跟我们‘龙宫’斗!” “那凯若呢?吉姆有没有来问你,明明是要存十万块,怎么到头来一千万全存进去了?还有市长,他在中国有关系网,会不会报复你们?” “这你放心,”凯若微微一笑,“他们有把柄在我们手里。” “嗨,老摇,你别担心这担心那的了,看不起咱们不是?”财哥递给我一杯香槟,又问凯若:“凯姐,你喝什么?一点香槟没关系吧?” 凯若忙说:“哦,对不起,我真的喝不了酒。我家从小家教很严的,不让女孩子喝酒。我以茶代酒,聊表心意吧。” 财哥笑着说:“好,咱们干上一杯,庆祝这次合作成功!” 我们碰了下杯,各喝了一口,财哥说:“老摇,这一票咱们可赚得不少啊,一人两百万!不赖吧?哈哈!” 我说:“那还用说!那什么狗屁市长还想让我替他洗钱?我这一票可不比给他洗钱赚得多?” 财哥哈哈大笑,一拍我肩膀:“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有这样的志气!来,再干一杯!” 我跟他仰脖把香槟都喝了。财哥又拿起桌上的瓶子,给我续酒。凯若笑着说:“那你们慢慢喝,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 财哥忙过去给她开了门,说:“那好。我知道凯姐你忙,就不送了。” “没关系。”凯若对我点点头,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回过头来笑着说:“再见,老摇。” 我也笑着说:“再见。” 她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我看见她背影窈窕,发髻一丝不乱,只有耳环轻轻摇晃着,随同高跟鞋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 财哥点燃一根香烟,悠然吐出一个烟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老摇,龙哥的案子,最近有什么眉目吗?” “没有,还是没找出凶手是谁。” “那小虎呢?听说他进去了?” 我心中有些不快,但还是回答说:“他运气不好,正好给警察逮住了,告他‘非法使用武器’、‘过度使用暴力’什么的,五项罪名,八年。” “嘿,”财哥摇了摇头,鼻子里喷出两道白烟,“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不能再做老一套的会社了,得变!你看,我们‘龙宫’现在做得多兴旺,敞开大门摆开桌子赚钱,不比以前大家挤在唐人街做会社强!龙哥这人,脑筋太死,他要遇事多变通一点,也不会遭人暗算了。现在世道变了,光靠讲义气、肯拼命,行不通了!你看我,现在在‘龙宫’,出入都是经理,多有面子,要不是你这票数字大,我根本就不用下桌!要还在费城唐人街那地下赌场混,我能有今天吗?” 我笑了笑,没接话。财哥继续在烟雾缭绕中说道:“哈哈,不过?(精彩小说推荐: ) 数学乐旅 第 9 部分阅读 我笑了笑,没接话。财哥继续在烟雾缭绕中说道:“哈哈,不过说起来呢,这也得感谢你哪,摇哥!要不是你当初胆小,不敢跟我合作,我们真的去骗赌场的钱,嘿嘿,这下场我可知道,什么递解出境、回国劳改?哈,你要能竖着上飞机,就算你命大了!老摇,还是凯姐说得对,你真是一点也没变,怎么还在算牌哪?你真不明白吗?这赌场的腿多粗,你的腿多粗?你费尽千辛万苦,学算牌、躲监视、打游击,最后能赚多少?赌场腿上拔一根毛下来,就比你粗!” 我说:“得,财哥,我想干什么,是我的事。谢谢你的劝诲了。” 财哥摇了摇头,说:“我就知道你不爱听这些话。算了,我也别讨人嫌了。你那两百万,你说要过三个月再拿,对不对?——其实有什么关系,吉姆那种人,我们‘龙宫’伸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捏死了——不过随你吧。”他递过来一张卡片,“我都安排好了,你三个月后,到这家赌场去,找到上面标的那个老虎机,按那个顺序投币,然后就……哈哈,等着拿大支票拍照片上墙吧!” 我接过卡片看了一眼,放进口袋。财哥说:“咦,这你可不能拿走,出了事,那边赌场怪下来,我可吃不消。你把它背熟吧。” 我只好将它背了一遍:“左侧第四排左数第二个幸运轮,编号765,投币顺序:5、5、1、4、2、1、5、3、4、3、2、5。” “嗯,一点没错,”财哥看着卡片,笑着说,“你们算牌的,就是记性好。”打开打火机,把卡片烧掉了。 三个月后,我走进财哥说的那个赌场,找到那台机器,果然是个幸运轮,但上面显示的jackpot却非两百万,而是只有五十多万。我在老虎机区转了几圈,看遍了所有的jackpot,也没找到有两百万的。 我给财哥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回事。财哥吃惊地说:“啊?怎么会这样?我都安排好了的啊?应该是两百万的……嘿,嘿~~”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怪,我听见电话那段隐约传来女人的笑声,“嘿,乖乖……哦,老摇,要不你先投币试试?也许是他们弄错了?……嘻嘻,嘿~~喂,老摇,你先试试看好吧?恐怕是你自己弄错了吧……” 我只好在那台机器上按顺序投进币去,但连投三遍,都毫无反应。我想:“难道真是我记错了?不可能啊,明明是第四排的左数第二个幸运轮,编号也是765。——难道是他们设置错了?”又在这台机器周围的几台幸运轮上都试了一遍,照样一无所获。 我只好再给财哥打电话。这回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哦,财经理啊,他不在耶。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给你留言……”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嘻嘻”低笑一声,接着我听见话筒被手蒙住的声音,她在电话那边隐约骂了声“讨厌!”,然后又凑过话筒说:“那您贵姓?需要留……” 我挂断了电话,直往赌场门口走去。那里有几个人正在等出租车,我排在他们后面。我前面是一对老夫妻,慢吞吞地指挥服务员往出租车的后箱里搬行李。我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拿出手机来,拨通了凯若的号码。 “嗒--,对不起,这个号码无人使用,请查对您的号码再拨。” 我笑了笑,想:看来这把我赌中了开头,却没有赌中这结局。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近,我对司机说:“去机场。” 两小时后,当我从飞机的舷窗往下望去,只见夜色中的拉斯维加斯霓虹闪烁,灯火通明,赌场大楼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远处火光四射,是“珍宝岛”赌场的海盗表演,近处水光闪耀,是“百乐宫”赌场的音乐喷泉,再远处一道激光直射天穹,是Luxor赌场的金字塔,仿佛召唤着黑暗中的人们:这里是你们欢娱的天堂,你们享乐的宫殿,你们梦幻的魔境。 我转把目光投往远方。远方是一片黑黝黝的山脉。千万年来,这里由绿地变成沙漠,由小村变成赌城,只有这山脉相貌依然。遥想数万年前,猛犸还行走在这大地上时,当它们在山上停住脚步,往下望去,或数千年前,一位印第安老人站在山顶,当山风吹拂,他的白发飞舞,这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猛犸已经灭绝,印第安人已不见踪影。我看见拉斯维加斯大道上车水马龙,如同汩罗江水般熙攘繁盛。 二十四 古人诗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朱德同志亦有诗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同是至理。经历了算牌的生活后,我发现自己已难朝九晚五地上班,而总怀念着以前那刺激而又放纵的疯狂日子。我不再信任那些老算牌手们,于是开始在网上发《数学乐旅》,看能不能找到中国留学生里的一些同道。他们跟我背景相似,容易沟通,而且一般都是良民,共同组队会比较容易。 小说在网上连载了几个星期后,在MIT BBS上有两个回应,一个在纽约,一个在加州。我和那位纽约的网友约了时间,在大西洋城见面,一起到“博个大(Borgata)”赌场,先试试手。这家赌场新开张,为了吸引顾客,有大西洋城最好的二十一点的规则。我先看他玩,发现他的水平确实如他自己所说,三年业余算牌经验,技术很熟练,但还有些习惯需要纠正提高。 接下来我上阵他观摩,结果我才玩了半个多小时,忽然一个保安来到我背后,说:“对不起,我们需要你们到保安处走一趟。” 我和网友都有些惊讶。这来得也太快了。但也没什么可惊慌的,我们站起身来,被保安分别带到不同的房间。房间里这几年也没什么改进,还是那老一套:狭小房间、壮汉保安、严肃经理。我在心头默默酝酿抗议脱衣服的台词,琢磨着怎么说才在写进小说里时最酷,没想到他们也不搜身,直接就宣布说:“老摇先生,我们已经知道你和你的朋友是算牌手了。” 我有点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们装了MindPlay吗?”MindPlay是美国一家公司最近推出的反算牌赌桌,可以记录每个赌客的每把牌和相应的赌注,再用软件来判断他是否算牌手。在计算机面前,算牌将无所遁行。 “是的,”经理居高临下地说,“所以我奉劝你以后就不要再来侥幸冒险了。” “哦,那就好,我还担心是我技艺不精呢。”我面不改色地说,等着他宣布我被禁止入场,或者限制赌注。 不料他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仰,让助手给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拿起电话,轻松地说:“玛丽,我们这边已经好了,你可以过来了。” 我心里有些狐疑,不知道这个玛丽又要来干什么,——没收我的收入?罚买卖泥码的钱?填税表?——但经理既然不说,我也就仍然摆出一副镇静样,喝着咖啡等她到来。 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的亚裔妇女推门进来。她身着套装,脸着浓妆,虽掩饰不住疲劳和衰老,却也显得斗志昂扬,进来也不坐下,叉腰扭胯,站在那里谈笑风生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她的裤腿比较细,我看她那pose眼熟,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正像一个细脚伶仃的圆规。没想到在万里之外的番邦还能看到中学课本里的典故,可谓“他乡遇故知”。 经理给我们介绍,这玛丽是“快活林大赌场”公关部门分管亚裔顾客的经理。我礼貌地站起来和她握手,她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娇嗔地一点,咯咯笑着说:“老摇先生,你今天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很久了!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呢!” “哇!”我压住心里的惊讶,强开玩笑说,“你们赌场工作人员真敬业啊!” “哪里,主要是人家平时就喜欢看小说嘛!”我头皮一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这小说写得真不错呢!我推荐给其他中国同事看,他们也没一个不喜欢的!咯咯!你这样的人材啊,去算牌太可惜了。现在算牌越来越难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以后所有的赌场都跟我们一样,装MindPlay,你就没法再算牌了。那时候你怎么办?咯咯!” “我怎么办?”我后半句“你跟着看我连载不就知道了”还没出来,她已经接过话去:“你怎么办?你当然不用担心。你这样的人材,到哪里大家不抢着要!咯咯!不过呢,我看我们有个职位,是最适合你的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叉腰笑眯眯地看着我,活象一个带笑的圆规。我不禁也照样笑眯眯地看着她,明知道她等着我接话,就是不做声。她等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有些僵了,经理忙凑趣说:“是开唐人街发财巴士吗?” “当然不是,”玛丽接到这个茬,立刻又恢复了生机,扭腰摆手,原地画了小半个圆:“咯咯,是纽约法拉盛公关经理!”说到这里,她又习惯性地停下来了,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大喜过望的反应。 “哦,对不起,我想我不感兴趣。”我懒洋洋地说。 “不,不,不!你会感兴趣的!我懂心理学的。做我们这行的,都懂心理学。我看了你小说,我知道你性格就是那种喜欢跟人打交道、构建关系网的那种人。你要知道,我们赌场的公关经理是抽commission的,你只要能拉来一两个豪客,马上就发大了!咯咯!” “喂,同学,”我忍住了没有叫她“阿姨”,“你看了最近这几章吗?你该知道我对拉豪客不感兴趣。不但不感兴趣,还很讨厌。我宁可去干计算机,每天写完程序后,往计算机前扑通一跪,磕头祈求程序运行成功,也不愿意去拉什么豪客。” “嗨,小说是虚构的呀!”玛丽歪着头,带着循循善诱的笑容对我说,“小说里的你,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这个你,对不对?咯咯!你小说那么写是对的,很好啊,人物有个性!大家都喜欢!可是算牌没前途啊,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到我们赌场来做公关经理,工资高,待遇好,401K、医疗保险,都包!你总得为现实考虑考虑吧?” “那不行,”我笑着说,“今天这事,我也要写进小说里的,要是我选择了现实,多伤害我在小说里苦心营造的个性形象啊。” “啊?你要把这也写进小说?”玛丽有点惊喜交加,“哦,对,对,那当然!你当然会写!那你会写我喽?咯咯,你会怎么写?” “照实写啊。”我说,“照现实。” “现实?”玛丽的眼珠飞快地一轮,“哎,你不如这么写,你组建自己的团队成功,在‘博个大’赌场大赢特赢,赢了好几百万美金,从此退隐江湖,周游世界去了,怎么样?咯咯!这样读者看了也爽,你要将来出书的话,也卖得好,对不对?还可以再出续集,就叫《赌遍世界》!咯咯!” 我微笑着说:“我说了,我要照现实写。这不是现实。” “这不是现实,难道你前面的故事就全都是现实吗?不还是虚构吗?”玛丽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口气有些急,就又咯咯笑了两声,“反正是虚构,不如虚构个爽的。你也为读者想想,他们是喜欢看一个人貌似平常,其实身怀绝技,打败赌场,抱得美元归呢,还是一个算牌手,算了半天牌,最后什么也没赢到,灰溜溜地被赌场驱逐出境呢?你前面小说的调子可不是这样的,市长那段写得多好,惊险曲折,就是结局不太好,读者看得正爽呢,忽然一脚踩空摔了个跟头似的。你吊起读者的胃口,就应该善始善终嘛!” 我叹了口气,抛开对这位赌场亚裔公关经理的蔑视,以和一位业余文学爱好者进行讨论的严肃态度说:“我开篇第一句话就说了,这是一篇练笔之作。所以它写得比较随意,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要写出什么来。不过至少对赌博和算牌的看法,我想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有读者看了觉得胃口被我吊起来了,那不是我的错,因为我又没下这个钩,是她自己的胃口太轻浮。” “轻浮?”玛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一个作者,怎么能这么说读者呢?” 我懒得再说,便跳过部分叙述,来到海边木道上。时值深秋,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太阳刚偏过西去,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木道上有人溜着旱冰快速滑过,有人在悠闲地逛店,还有一对情侣揽腰俯在木杆上,不时笑出声来。几只海鸥在旁边咕咕叫着,时而落下来啄食地上的食物碎渣,时而飞起在空中盘旋。晴朗的蓝天上,点缀着几朵白云、一只红色大气球。海面一望无际,有一艘船高张着帆,正往大海深处驶去。碧绿的海洋掀起碎白色的海浪,一层层地打在沙滩上。我忽然想起吉姆说的“算牌已经死了”的话来。 我想,二十一点算牌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其实我从没赶上),就象中国新诗的黄金时代在八十年代后已过去,美国IT的黄金时代在九十年代后已过去一样。现在去用二十一点算牌赚钱,就象念诗去骗中国文学女青年,或者建网站去骗美国风险投资,虽不是完全不能成功,但总是有些落后于时代了。用《英雄本色》里的话说,江湖已不再是我们的江湖,就算小马哥复活,也难免被古惑仔们乱刀砍死。又如电视版《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结尾,当女武神和齐格菲尔德一起沉入水中时,国王感慨地说:“古老的神祗们,又在今天复活了。”“不,”王后说,“诸神是在和他们一起死去。” 站在大西洋边,海风吹过,神清气爽,极目远望,海阔天空。我决定就在这里结束这篇小说。 人物结局: 杰妮:再没见过 师兄:杳无音讯 凯若:再没联系 师妹:毕业后回国,现为某网站CEO 老板:仍在费城经营中餐馆 小虎:我去探过他两次,还有五年的刑期 财哥:听说已在“龙宫”坐到第四把交椅 作家:最近出版了新作,成为国内当红作家 吉姆:没有消息。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朱莉:仍在拉斯维加斯从事她的双重职业 市长:据报道升到省委 至于我,这次练笔失败了,小说的叙述仍然干瘪乏味,毫无灵气。然而总算也收获了一些心得教训,可以开始去写《食色性也》。我想那将是比《数学乐旅》好上十倍的作品,因为——让我们最后运用一次最简单的数学——《食色性也》将流芳百年,而《数学乐旅》大概只能流上个九到十年。 (完) (并纪念王小波逝世十周年) 数学人生观 我觉得,从数学的角度看,人生和赌博、投资一样,也是通过对各选项的概率预测,来最小化成本、最大化收益,只不过人生所追求的收益,不是金钱,而是心里的幸福满足感。 这满足感往往被轻易地用金钱来衡量,但金钱仍然只是手段,尤其在现代社会里,生存环境已大为改善,冻馁威胁少却,人们的生活目的便更多地是这些或潜或明意识里的满足感。(奇*书*网…整*理*提*供)因此,人生比赌场和投资都要复杂得多,很难清楚地计算得失,而会牵涉到很多心理因素,个中取舍往往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处,连选择者也没有意识到。 比如风险,每个人对风险的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有人小心谨慎,生怕吃亏,损失十块钱给他带来的伤痛,远大于获得一百块的快乐;有人则迷醉于赌博,侥幸获得十块钱的快感,会大于失去一百块的懊恼。假设有一件成败几率各半的事情,成功了获利十倍,失败了损失一半资产。从简单的金钱角度看,这件事的期望回报值是四倍多,计算机会向我们强烈推荐。但由于失败后的代价太大,心理成本极高,而成功后由于边际效应,增加十倍的金钱并不能增加十倍的心理满足感,所以真正会选择做这件事的,只有性嗜冒险、放手一博的人。 从数学的角度看人生,首先必须要理解概率。大概率事件并不必然发生,而是在足够多次重复后,该事件发生的比例趋于此概率。所以,如果上面所举的例子中,这件事可以重复做一千次,那大概所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它,因为重复次数越多,结果越可能趋向于期望值。 当然,人生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时间不会倒转,事件无法重复,因此,我们的选择并不总符合概率分析。同理,我们根据概率分析做出的选择,也并不能保证最好的结果,只是达到好结果的可能性更大。在单次的事件中,概率隐藏在结果下面,表面上呈现出来的,往往是运气。 运气在人生里当然也极为重要,但正如孙子所曰:“多算胜少算”,有时候如果我们对环境多做点研究,就会发现很多所谓运气因素,本来也在可控制、可预测之列。就象二十一点算牌,本来大家都认为胜负完全随机,但算牌手知道,当剩余牌中大牌比小牌多时,玩家赢的几率增大。又如投资,虽然有“股票专家还不如猴子”的著名笑话,但理性的投资者在做决定前,总会想方设法了解到尽可能多的资料。 不过,要完全掌握所有信息、参透人生,只有上帝才能做到。现代社会里的信息量越来越大,每个节点间的信息互动也越来越频繁,很可能当我们试图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时,也会撞上一个“测不准原理”,无法同时精确地获得某些信息。因此,关于人生的精确解,我们恐怕永远也找不到,只能用近似解来对付。数学里有一个泰勒级数,可以模拟某点已知值附近的函数值: f(x) = f(a) + f'(a)(x…a) + f''(a)(x…a)^2/2 + …… f(n)(a)(x…a)^n/n!+…… 在这里,精确到不同的项,就是不同级的近似。类似的,人生的零级近似是直接取f(x) = f(a),相当于仿效别人的做法,以为这样便可以得到同样的回报。这个近似当然太粗糙,至少统计样本太小。 一级近似是看到自己和别人的差异,包括优势、劣势、环境、时机等等,然后对人生这个函数做个最粗略的走势求导(比如,钱少是劣势,教育是优势),再综合起来估计自己的回报,这时f(x) = f(a) + f'(a)(x…a)。 二级、三级、乃至N级近似,就要求对人生函数有更多的了解,以求出其N阶导数。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越洞明,人情越练达,对人生的认识就越精确,做选择时的预测也就越准确。当然,这里的难度也相应地越来越大。 好在上帝也比赌场老板慷慨仁慈,在地球的旁边悬起一个太阳,驱动着地球上百谷成熟、万物生长,使我们的人生不象赌场那样是个零和游戏,而可以把手伸到人类圈子外的大自然,达到双赢。于是我们也不必苦苦追求高级近似,在日常生活中借鉴别人早总结出的各种近似认识应已足够,比如谚语、书籍、常识。只是在借鉴时,我们要弄清楚它们的近似等级。比如“人性本善”、“人性本恶”,都是零级近似;“善恶两分,黑白分明”,是一级近似;“善中有恶,恶中有善”,是二级近似; “善即是恶,恶即是善”是三级近似;再往后的“无善无恶,无无善无无恶”,在近似程度上就更高了,但恐怕已没有实用价值,纯属学术研究。 另外,别人的经验也有个运用范围的问题,不能把某点的函数值模拟到离它太远的地方去。我们听过太多互相矛盾的经验,比如“大树下面好乘凉”和“宁为鸡头,不为牛尾”,“先下手为强”和“后发制人”,等等。这不是古人精神分裂,而是它们各有其适用范围。至于什么时候该用哪条,则需要我们对环境做出较精确的分析。就象兵法说不可反背水陈,又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韩信能够灵活运用,遂战必胜、攻必克;赵括、马谡辈只会死记硬套,结果丧师陨命。 很多经验里还带有明显的道德褒贬,比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各人自扫门前雪”和“助人为乐”。人们对此往往或据义批利,或以利嘲义,其实从数学人生观的角度看,这些互相矛盾的道德的出现,也完全正常,因为道德不过是人们在社会博弈中,为了打破“囚徒困境”而逐渐形成的一套近似解。同样的方程,在不同的边界条件下会得出不同的解,那么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下,自然也该有不同的道德。 “囚徒困境”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问题,简单地说,就是两个同案犯被分开审讯,假如一人招供(背叛),而另一人不招(合作),则前者被释放,后者被判十年;假如两人都招,将都被判五年;假如两人都不招,将都被判半年。显然,无论另一个囚徒如何动作,对这一个囚徒来说,更有利的选择都是背叛。于是两个人都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背叛,结果都被判五年,而错过了他们其实能达到的更好结果:都合作以被判半年。 这里的道德意味显而易见:每个人都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却不如各自让步后的结果。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所有人都是上帝设下的这个巨大监狱里的囚徒,因此“囚徒困境” 的例子在现实生活里也比比皆是,从排队、随地吐痰,到诚信、公德,举不烦举。 由此可见,道德本是一样有用的东西,可以让人们更理性地认识世界,舍小利以获大益。它的目的,是帮助囚徒们获得相对最好的结果,而不是在囚徒身上再加一层枷锁。孔子抱怨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孟子开篇就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可这不是我们的错,是他们自己把仁义道德给定义成和利、色相反的东西,活该怅然看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旦环境改变,社会博弈的各种条件变了,团体的最佳选择当然也应该跟着变。但由于人们有意无意地给道德加上了许多神圣光环,使它的很多部分都已僵化,便象佛教八寒地狱里人身上冻出的大红莲花泡一样,身受者痛苦不堪,大泡里满是臭污,外人还觉得这大泡气势磅礴、美不胜收。僵化的原因,无非一是时过境迁,人们还死抱着过去的教条不放,比如宗族观念;二是统治者拨弄黔首,在道德里贩卖奴隶哲学的私货,比如忠君思想;三是积极分子上纲上线,把好好的济世道德硬是庸俗化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红莲花泡,比如守节行为。 从数学的角度看道德,可以使我们更容易分清道德之真伪。真正的道德是社会自发形成的规范,可以帮助人们舍小利而获大益,比如诚信、公德。伪道德是强加在人们头上的规范,除了满足少数人的自虐式做秀崇高感外,对大多数人是弊大于利,比如愚忠、守节。这种道德要求人们牺牲自己的利益,可是换来的往往要么是虚无飘渺的辞藻,要么其实是一小部分统治者的利益。 所以,道德不是宋儒的“天理”或者康德的星空,而只是人们在社会博弈中摸索出来的团体最优解。它的目的不是让我们怀着崇高与神圣去仰望敬畏,而是为了让我们获利。假如有一项道德,施行起来损己不利人,好处却谁也说不清楚,那这项道德就很有些面目可疑。反过来,假如有一项道德,比如诚信,是显而易见的真道德,但大家却越来越不遵守,那我们也不用急着责怪世人,而应当仔细检讨社会,为什么会促使人们普遍做出违背道德的选择。 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里,模仿“基因(gene)”提出“meme”一词,意思是人类文化、社会、行为上的基因。各种不同的meme,和自然界蕃盛繁杂的生物基因一样,也在互相竞争、传播、灭绝、变异。讲诚信和不讲诚信这两个meme,显然各具其生存优势,本应和生物界里的基因竞争一样,基本维持在一个统计上的动态平衡,比如80%的人讲诚信,20%的人不讲。如果一个社会里越来越多的人不讲诚信了,那肯定是社会环境发生了变化,使不讲诚信的meme更适合生存。这时要想使人们讲究诚信,不能靠把诚信入高考作文——古人也曾配菜似地变着花样用圣贤之言给八股文命题,结果秀才们又有几个真遵循了圣贤之言呢?——而得靠改变社会环境,比如完善商业信用系统、政府诚信以身作则。 所以,道德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人心,而在于社会。社会恒变,而人心千古不变。老百姓不比士大夫们傻,更不道德低下,只要有好的规则,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新的最佳个人和团体策略,于焉建立起新的道德体系。不然的话,在极不公平的制度下,一方已经选择了背叛,谁还有道德勇气可以要求老百姓仍然选择合作?这时还有脸来指责世风堕落、道德败坏的积极分子,我看他不是糊涂已极,就是权力帮凶。 因此,当我们遇到一个道德问题时,不要马上跳出来作势表态,而应当先把问题分析清楚:这道德真能使人获利吗?促使人们不讲这道德的原因是什么?国内学者李子旸说过:“社会的根本问题,始终是知识不足的问题。社会的真实进步,也只有奠基于知识的切实增长。”知识破除迷信,它告诉我们生病不是因果报应,也告诉我们同性恋不等于艾滋病,还告诉我们追求经济平等只会导致共同贫穷。由于知识也挤压美感,因此很多人不喜欢它,但只有对一个问题了解越多,我们才越可能使社会在这个问题上让更多的人获利——也就是更道德。 “道德重建”如今是个热门话题。在我看来,道德重建的基础,应当是对问题的分析、对各方利益得失的计算,但其实如今大部分提案仍然没摆脱造神运动的模式。我们曾造过很多神,从以前的忠君、天命,到后来的人民、历史必然,都很不体面地失败了。“不证自明”、“不容置疑”,这些都是神的属性,道德到了这个地步,都不可能是社会博弈形成的互利规则,而必然是造神的结果。 帕斯卡说:“我们全部的尊严包含在思想中……因此我们得好好地思想:这即是道德的要义。”不经思想便大发议论,本身即是不道德。这种行为,尤其多见于我们的教育和媒体。他们的言论严重僵化,只会重复圣人的老调、大人的指示,在不同的环境里刻舟求剑,将各异的个人削足适履。他们对世界的描绘的近似程度极其低下,只有“真善美”之类的模糊字眼,稍站近些看时,便在现实面前显得粗糙可笑。他们的材料取样还有严重的系统偏差,对某一部分社会现象的重视到了肉麻乃至无耻的程度,对另一部分则忽视到冷漠乃至残酷的程度。 假如一个理科工作者,只会做课本上的习题,不会解决实际中的问题;只会用一个已知值去模拟所有的未知值,连泰勒级数都不会展开;只报告对自己有利的实验结果,将其他结果隐瞒乃至销毁,那我们会认为这个人工作能力低下、职业道德败坏,定要将他开除而后快。可在舆论界,这样的人不但不会被开除,反倒施施然成了行业主流。我无意于责怪个人,因为这是由于整个大环境的恶化,诚实、求真、同情的meme即将灭绝,虚伪、苟从、僵化才是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这样的舆论下产生的道德观念,我们在内省自己的幸福来源时,当然也就不用理会,尽可大胆自信地面对自己本来面目。王小波最爱引一句罗素名言:“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本源。”把罗子这话稍微改一下,我们也可以说,幸福来源之参差多态,乃是社会幸福之本源。如果所有人的幸福来源都只有一个,那不管它本身是多么光明正大的高尚理想,什么敬拜上帝虔诚赎罪、忠孝礼义信,或者解放全人类,结果总会适得其反,完完全全的适得其反。 当然,确实也有一些人,无需选择,才是他们的幸福本源。我最善意的猜测是,他们缺乏自信,害怕选择所带来的风险,宁愿让圣人、大人来替他们做选择,至少这样他们在心理上不会懊恼,或者就算懊恼也可以用崇高感来掩盖。我想,对于他们来说,人生是苦旅、虐旅,是赎罪之旅、修炼之旅。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毕竟这也是参差多态的幸福来源之一种,但我更愿把人生当成一次在参差多态的幸福中选择的数学乐旅。 想要参差多态,唯有减少束缚。奥卡姆的威廉提出过一个原则,叫“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科学界称之为“奥卡姆剃刀”,用它来剃掉理论中多余的假设。在我看来,道德观念也很应该用这把剃刀来剃一下,把上帝、天理、无私、崇高之类的噱头都剃掉,剩下两条原则便已足够:能使大家获利就好,不损害别人就不坏。其余的空间属于我们自己。 因此,我们在幸福感的来源上,只要不害别人,尽可兼收并蓄。可以特立独行,也可以追逐流行,可以斤斤计算、天天向上,也可以随兴所致、不求上进,可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也可以虚荣爱面子、用别人的眼光评判自己,还可以时而这样、时而那样,乃至同时并行不悖。也许有人会说这不义、不智、乃至精神病,可我们有权不明智,有权选择不理性的幸福来源。圣经里有个比喻,叫“失去了咸味的盐”。我宁可不要那些甜蜜和芳香,也不愿失去自己的味道。 (精彩小说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