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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嫂……”李霏又轻轻扯我衣袖。[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我合了眼,再睁开时,单手关上了盒盖,将盒子递还给牢头。
“这东西是没错,只不过,单凭这个就让我们认定那人已熬不住刑,屈招了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你家大人未免也太小看我们,更是太小看了李暮阳了。”我正视那人,僵硬地勾起嘴角,“别说是如此而已,依他那性子,即便被折磨死在狱中,也断不会自毁清名的。你大可回去转告你家大人,让他趁早别费这番心思了!”
这番话听起来大概还算镇定,甚至还带着几分自信,但我心中其实早就拧了八十个弯。现在死撑到底也不过是怕万一稍微露了怯,赶明儿这混账县令再叫人带着只断手断臂什么的过来,那可真就太罪过了。我现在只求这群缺德的混蛋能够觉得讨不到好去,断了这念想,或许李暮阳的日子还能稍微好过一点。
那牢头表情阴狠地盯着我,似乎打算用目光代替电钻在我脸上开个洞。我心中虽忐忑纠结翻腾憋闷,但表面上却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要说这近一年来我有什么进步的话,和李暮阳对峙时练出来的瞪人的功力绝对要排在第一位上。
大约过了近一分钟,那牢头大概也觉得占不到什么便宜又看不出我暗藏在理直气壮表情下的心虚,于是冷哼了一声抓了盒子离去。
五十九 堂审(四)
牢头走后,老太太便低声唤我过去。
“丫头,方才那是什么?暮阳他究竟怎么了?”她执了我的手急切询问。
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虚得很,带着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我知她年岁大了,近些日子以来急怒攻心加上忧虑愁闷,阴冷肮脏的牢狱环境与这种种不良心绪混在一起,简直可以算作老年人杀手了,于是再不敢对她说实话,生怕再刺激到她。
“没什么,老太太别担心。那牢头只是说点狠话吓唬人罢了,少爷一定不会有事的。”这话,以老太太的精明,当然不会相信,可我又不得不如此说。
李霏身上带伤,又受了惊,脸色很是难看,但此时也强作镇定地顺着我的话劝解老太太。而旁边快要惊骇得晕过去的二少奶奶她们,几乎已说不出话来,我倒也不指望她们能帮上什么忙了。
正当我与李霏你一言我一语地不停安慰老太太时,背后忽然响起一声阴沉的冷笑:“真是共享天伦、其乐融融的场景啊!只可惜,我不得不再来打扰一番了。”
听到这声音,我胸口顿时窒住。真该死!那一副小人相的牢头怎么又转回来了。
回头看时,见那牢头笑得更是得意万分。他手里仍握着那只小巧木盒,口中冷笑道:“方才急于向县令大人复命,竟然忘了,此物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就留给你们做个念想,反正以后大概也是再见不到了。”
说完,也不待我们去接,便随手将木盒抛了过来。
木盒撞在地上,盖子啪地弹开,那截断指落了出来,衬着污黑肮脏的地面,更显得惨白恕?br />
老太太虽病得厉害,眼睛却一点都不花。我还没来得及想到任何借口,老太太便猛地推开了李霏,强撑起身子,跌撞扑过来抓住了那染了血污泥土的断指。
“暮阳!”老太太的声音沙哑凄厉,手中紧紧攥着那截断指死命按在胸口,一时间老泪纵横,又转向外面牢头恨声骂道:“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混账东西,早晚要遭报应……”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身子一颤,伏在地上重重咳起来。
我赶紧过去想要扶起老太太,却惊见地上已是一滩咳出的浓稠鲜血,再看她脸色已晦暗得一丝生气都没了。
“霏儿!”我喊李霏,“快点扶老太太过去躺下,给老太太顺顺气。”
不仅李霏,其他两人也全都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老太太扶着躺好。众人又是给按摩胸口,又是拿话语宽慰,可绕便如此,老太太的脸色却始终不见好转,气息也越来越弱。
“去找大夫!”我扭头冲仍在外面的牢头喊。见他没有动作,只是一副惊诧心虚的样子,又扯着嗓子骂道:“你TMD傻了不成!赶紧去找大夫来!万一老太太有个好歹,你去试试你们那混账大人会不会活扒了你的皮!”
听了这话,那牢头似乎刚反应过来,扭头一路奔出监牢。
得,我这形象算是全毁了,从此后也再不用在人前装什么和婉淑女。
老太太靠墙半躺着,李霏和其他两人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我在急救上面完全帮不上忙,看着旁边几人忙的不可开交,却只能抱头坐在一边,心急如焚。
“霏儿……丫头……”
我正在烦闷压抑的扯着头发,忽然听到老太太微弱的声音,于是赶紧凑到她身边。
“老太太!可觉得好些了么?”我握住老太太空着的右手,颤声询问。
她看了我和李霏半天,胸中气喘之声渐渐弱了,眼神也有些涣散,终于吃力地抬起手拉住我的手引向李霏那边。
“你们……”她费力地动了动嘴唇,却只说出这两字,便没了声响。
一片死寂中,我听到老太太喉咙深处发出了微小的声响,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老太太!”数人的声音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呼声中尽是悲痛。
我跌坐在地上,却无法如众人一般哭喊出来。只觉得心里面似乎被抽掉了什么,全身也都没了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正迎上李霏的目光。她用力咬着嘴唇,眼眶泛红。
“霏儿,别哭。不能忘了老太太的嘱托。”我听见自己飘渺的声音。
虽然老太太最后的话没有说完,但她心中的种种思绪忧虑,我们都体会得到。说完话,我也靠上墙壁,呆呆看着李霏的反应。说真的,若是她此时情绪崩溃的话,我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一个人坚持下去。
李霏猛然别过脸去,肩膀抖动得厉害,但却始终没有任何啜泣声传来。我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的景物似乎也随着血液不停上涌而变得扭曲恍惚,但却仍深深呼吸几次,尽量清空一切让人压抑的念头,如机械般僵硬但是平稳地将老太太与我相握的手掰开,轻轻放回她身侧,又为她合拢了双目。
“老太太走了。”我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但是,李家这许多年的基业却不能就此毁于一旦,否则,老太太走的也不安心。”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可我心里却快要凉到底了。几日之内,李家已没了两人,李暮阳也生死未卜。即便我能猜到县令、刺史甚至其他人的心思,又能如何……在任何时代都是,三五名百姓的力量实在太过于渺小,无论怎样的预知、怎样的提防,到最后都抵不过权势二字的重压。
说话间,李霏的情绪似乎已渐渐平复下来。我见她转过头来,脸色苍白如鬼魅一般,而眼睛却红得厉害。
“四嫂说得对,”她缓缓开口,依旧是往日柔和的语调,“李家就是要垮,也不能垮在这些无耻之徒的手上,李家的人,也决不能让人当笑话看。”
我看着李霏,这丫头年纪不大,但是心气儿却高得很。平日里虽然只是不声不响的娇贵富家小姐,但遇事之时,却能处变不惊,甚至会渐渐现出蕴藏的潜力。只可惜她生在这个时代,若是在现代,应该会是独当一面的主儿吧。
李霏的这一反应,让我重又打起了些精神。再看郑夫人,也已平静了许多,只有二少奶奶还抖得厉害,但至少也尚无晕厥之虞。我轻轻松了口气,我不指望李霏真能做什么媲美蜘蛛侠女超人的事迹出来,但只要让我知道我不是独自一人死撑着盼一个渺茫的希望,这便要好上许多了。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隐隐有上了年岁之人的阵阵喘息。
我坐直了身子,扭头看向外面。
所来之人,正是刚才的牢头。而他身后拖着一名踉踉跄跄的老者。
“去给她看看!”那牢头粗声粗气地嚷着,一面开了牢门,将白发老者推上前来。
我听着那牢头虽粗鲁却毫无底气的声音,突然觉得万分滑稽。
“不必了,”我有些神经质地对着牢头笑了两声,“人早已经死了。你自回去安心等着你家大人的责罚便是。”
县令若是没傻透了,便不会想要节外生枝把女眷弄死。[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而这牢头的自作主张,可以说是触了县太爷的霉头,方才他见老太太发病时那心虚的样子正是明证。
望着那牢头和白发医者又快速离开,我自嘲地勾起嘴角。事已至此,即便有证据,即便前因后果全都明了又能如何……可是,虽如此想着,心中却仍忍不住如以往一样慢慢理着从最初知道祸事到现在的种种大小事情。
或许,在我潜意识里仍然还在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出去,能够再打一场翻身仗吧。
过了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又来了几名女牢中熟面孔的狱卒,要将老太太的尸身运走。
“会送去哪里?”我对着其中最为面善的一人发问。
她看了看我,略微叹了口气:“送去殓房,要是三日内没有你们家旁支亲友来认尸,就到乱坟岗子埋了。”她的叹息和怜悯神色,在我看来大半是出于面对此种情景的需要罢了,但即便不是真心,我也有几分感激她。
狱卒们抬着尸身离开后,牢房中只剩诡异的寂静。
一整个下午加上夜晚,除了偶尔喝一两口水之外,我们几人竟都没有什么其他的举动,更无人开口,仿佛这种沉寂是理所当然的一般。
第二天一早,县令便早早派人来提我们去复审。
李暮阳并不在公堂之内,只有我们几名女眷。而所谓复审,其实也不过是走走过场。最终,县令便一脸威严与宽厚并存的表情宣判:“李家收赃一事,本官已查明与汝等一干女眷无关,虽李暮阳有重嫌,但念在圣上天恩,只缉首犯,不知者不罪,因此,本官便判你们无罪开释,领了随身细软,便各谋生路去吧!”
这些话之后,又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谆谆教诲”,我并未细听,脑中只在想着他那句“自谋生路”。看来,这李府暂时还是回不去的。无论是县令也好,刺史也罢,其实大概都巴不得李家赶紧一败涂地,千万别有什么转机,免得日后横生枝节。
我虽不齿那些苟且行径,但依旧与众人一起依礼谢恩,随后在官差引领下回女牢换回了原本的衣服首饰。经了这些日子的折腾,身上头上都肮脏无比,我也没有心思梳理打扮,只简单拢了凌乱的头发便罢了。
终于离了衙门之时,我微微仰起头。刺骨的寒风掠过脸颊,竟有些莫名的爽快之意。
再回想这几日,真是恍如隔世。
然而,此时却并非适于感怀世事无常之际。我看向李霏,她抿了唇,神色中淡了惯有的柔怯,却多了几分坚毅。
以后的事情,或许还有柳暗花明的机会吧。
六十 重逢
按着当初记下的地址,我们一路询问着找到了清竹她们所居的地方。
那是一处青瓦矮墙的小院落,斑驳红漆大门微敞,能看到里面三间屋子虽旧,但还尚算干净。敲门前,我向左侧的邻院瞥了一眼。那有淡淡药材清苦味道透出来的小院,正是家医馆。
日后若是有谁生病受伤需要医治的话,倒也还方便。
正思量时,院里传来声爽利的回应:“谁啊?门没锁,请进来说话。”
听到这声音,在我胸间亘了许久的块垒似略微松动了些,嘴角也不禁微微向上扬起:“清菊!我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之后,院门呼啦一下子被大力拉开。
“少奶奶!”清菊又惊又喜的面容出现在我的面前,“少奶奶,我可算又见着您了!”说完,便上前行礼,又一一向我身旁几人也依礼招呼了,这才一边唤着屋里的清竹、橙子,一边引我们进了院子。
虽说相隔的时日其实并不算长,但如今再次重逢,却真是觉得已隔半生。清竹倒还好,向来性格内敛沉稳,虽眼眶微红,但举止仍不失常态;而橙子是亲见了抄家当日境况的,或许那时压下来的忧虑终于得到机会释放的缘故吧,一见了我们,尚未说几句话,便哭得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了。
“橙子,别失了体统,还不赶紧请太太、少奶奶和三姑娘先进屋歇息。”清竹握了橙子的肩,将她向后带了两步,又与清菊各自扶了看起来最为虚弱的郑太太和二少奶奶,向屋里进去。
我走在最后,将要进门时,见李霏的脚步忽然一顿,似微有惊异之意。
“怎么是你?!”一个干巴巴的冷淡声音几乎在同时传进我的耳朵。
我扶着门框抬了头,一看之下,几乎连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屋里竟还有个年轻男人,蓝衣木簪,身材削瘦。要单说长相,还勉强可以用清朗形容,但眉宇间却尽是冷淡中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情绪,实在让人无法觉得亲近。
世界也未免太小了些,这人竟是当初在那不知名小镇上遇到的跛足大夫,这样想来,隔壁的医馆搞不好就是此人开的。
我暗暗自嘲,现在尚记得当日挤兑他的那些话,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日居然被他撞见我如此狼狈的样子,也算让他扳回一局了。只不过,这人怎么在这屋里出现,还一副很是熟络的样子?
“我还想问,怎么你竟到了此处?难不成是把谁治死了,在原籍混不下去生活,不得已才逃到这里的?”这一连串的惊讶,让我心中悲愁焦虑倒散去了不少,于是受了方才那副尴尬神情,装作毫不在意一般讥讽过去。
那跛脚大夫脸色更沉,拂袖便要离去,可临走前,却又回头对着清竹稍微点了点头,这才出门。
我心中更加诧异不解。看这架势,那人竟与清竹交情不错的样子。从她们出了李家到现在,这才多少时日,怎么事情都发展得让我难以料及了。
不过,见清竹没有主动提起的意思,我也懒得追问这种小事。几人便先各自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又略进了些茶饭。待到饭毕,我见二少奶奶神色已经甚是疲累,于是问道:“清竹,家中哪里能让太太和二嫂休息一下?这些日子她们都受了不少苦,得好生调养才行。”
话音未落,清菊便从外边进来笑道:“少奶奶,我方才就怕太太、少奶奶和姑娘疲惫,于是去收拾了屋子出来,现在便可以去歇着了。只不过此处毕竟简陋,比不得当初在府里的时候……”
听得此话,李霏轻轻叹了一声:“你们那日去牢中探访,难道不曾见么?那里遍地肮脏,气味扑鼻。这里虽比不得府里,但与牢狱之中相比,却真如天宫一般了。”说到这,稍顿了一顿,声音更加低缓:“何况,此时李家正处危难之际,我们还哪有什么心思来品评这居所好坏。”
清菊立即点头称是。我也叹道:“三姑娘说得对,现在李家前途难测,那些虚礼也没必要死守着了,更不要讲究什么无用排场。大家先一起想法子过了眼下的难关才是正经。”
待清菊和橙子各扶了郑太太和二少奶奶去边上房中歇着,我问清竹:“现下,你们手中还有多少银两?最近可得到了李家其他的消息没有?”当初在抄家之前,我与李暮阳曾经遣那原本的陆家家丁陆定文去向大姑娘的夫家借款。现在虽然未来一片晦暗不明,但多些钱总是没害处的。
清竹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消息,李府仍然有官差监守,市井间也只是偶有些不实传言罢了,我并不曾听到过什么特别之事。”说完,又稍微压了声音道:“当初少爷将变卖香料所得之钱匀了七百两,加上少奶奶您给的,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算起来有八百余两银子。到现在租了这院子,再算上各种开销,剩下七百六十两左右。”
我点头。这数和我心中所想的还算对的上,但却见清竹神色有些赧然,不由多问了一句。
她一下子尴尬之色更重,半天方低声答道:“本来该是七百七十两,但隔壁的谢大夫初来乍到的,我那日见他被房东拿一番刻薄言语讥笑,后来才知道他购置了常备药材之后,几乎不剩什么闲钱,恰又逢房东手头紧,来催下月的租金,这才受了许多闲气。”
“哦?”我突然有些想笑,“所以你借了他十两银子?两家也因此开始熟络起来的?”
清竹慌忙道歉,又解释道:“少奶奶,三姑娘,此事我自知没理,但当日里实在不忍见那房东一再欺负老实人……”
“罢了,十两银子也未必就能救李家于水火了。何况和大夫关系好些,总会有好处的。”我一沉吟,又问,“上次你们带去牢中的伤药,可是那人所配的?”
“正是。”清竹点头应道,“谢大夫听闻我要去牢狱内探访,便主动配了伤药送来,说是以备万一,没想到竟真用上了。”说到此,又突然想起来,急急问道:“少奶奶,您身上的伤可全好了没有?还有哪里不适么?”
我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无碍。本就不是重伤,加上那药又很好,涂了几次便痊愈了。不过,你若有空,就去请那谢大夫过来给太太、二少奶奶看看,在牢中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她们身子受不受得住。”话到一半,又记起李霏虽性子要强,但毕竟也是深闺弱质,又说:“别忘了给三姑娘也诊诊脉,开几服药调养一下。”
李霏听了这话,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我猜想,她或许仍然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吧。
闲话说过,清菊她们也刚好回来。于是几人又略商量了日后之事,我也连带着简述了过去种种,又吩咐了清竹她们下午陪我一起去衙门殓房认领老太太的尸身。
好在李家虽然败落,但祖坟却还在。只可惜此时财力不足,也实在事情繁杂,我与李霏虽心存愧疚,但仍得将大半心力放在活人身上。因此后面几日老太太停灵、出殡等种种事宜便皆从了简。我只盼着日后有机会在忌日之时能够全家前去隆重祭拜,也算是告慰了老太太的在天之灵。
停灵其实也就不过三天,中途又有许多意料之外的琐碎事项,因此老太太出殡前我只嘱咐清竹带了些银两去贿赂狱卒,去打探下李暮阳的境况。
待到丧事结束,我不敢再拖延时间,自己起了个大早,带上二十两银子和前几日托那谢大夫制好的几种药物往衙门过去。
县令虽必然明示暗示过要严刑逼供,但县令有他的谋划,狱卒却也有自己的计较。因此,若是打点得当的话,未必他们就不会当着县令的面仅做做表面文章,而背地里再偷些懒。
进到牢房其实不难,毕竟常常有探监之人,即便要见的是重犯,也只需一二两银子便可疏通其中关节。
我跟着引路的狱卒进了牢房之后,左右看了看,一处低暗屋子看起来像是狱卒们平日休息当值之地。其中牢头也在。他似乎听到有响动,便回头张望,恰好与我视线对上。
我松了口气,这人并不是当日到女牢送那断指之人。虽不知那人身在何处,但我倒希望他是因为触了县令的霉头而被炒了鱿鱼,这样我日后行动便更方便许多。想到此处,我略垂了头走上前去,尽量做出恭敬谄媚的样子:“差爷似乎是生面孔?此处差使劳心费力,真是辛苦您和各位大哥了,小女子此番前来探访夫君,心中焦急,也不曾带些酒菜前来。只有这一点小意思,还望差爷笑纳,待闲时与众位大哥一起买壶酒驱驱寒气才好。”
说着,便从鼓囊囊的荷包中将四枚五两重的银锭尽数掏出,悄悄塞进牢头的手中。这几乎有他一年薪俸多的银子沉甸甸的坠在手里,加上看起来成色又好,牢头一张脸上阴沉严厉的表情立刻缓和了许多。
又虚假客套了一番之后,牢头便和和气气地命人带我到了李暮阳所在的牢房,甚至还在我的恳求之下开了牢门放我进去说话。
李暮阳此时侧身躺在墙边地上,没有丝毫动作。而他又恰是背对我的方向,因此一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回头见刚才带我过来的狱卒很识时务地避了出去,这才几步走上前,俯身察看李暮阳的伤情。
他身上囚服早已染满了斑斑血迹,想必受过许多次毒打。我轻轻推了推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再仔细看来,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晦暗,唇角仍有血迹未干。我暗自叹息,伸手将他右手臂抬起,绕过我的肩膀,然后用力扶他坐起来,倚在后面墙上。
或许是我的动作牵动了他身上伤口,他低低闷哼了一声,在昏迷中又蹙紧了眉。我心里一惊,不免埋怨自己刚才动作过大,又给他添了痛苦,也因此不敢再有任何马虎。过了会,见他没有其他反应,我才稍微松了口气,又见地上还放着粗陋的早饭,于是过去取了其中那一大碗凉水过来。
喂他喝了两三口水之后,李暮阳似乎有了些反应。我放下碗,看他睫毛轻颤,终于慢慢张开眼睛。
“喂,你怎么样了?”我故作镇定,但不知为何,心里那一阵阵的难受反而比方才更甚。
李暮阳不说话,只稍微抬起眼看着我,仍是一副随时会再晕过去的样子。我也不确定他此时神智是不是真的清醒了,于是勉强笑笑:“我知道你受了不少罪,这回给你带了些伤药来。你可别怕疼,大不了我下手轻点就是了。”说着,便从荷包中取出个扁盒,又抽了随身的干净帕子出来。
“你还好么?”
我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竟是李暮阳在对我说话。可这声音不仅轻微虚弱,而且哑得厉害,与他平日的声音相差极大,唯一相同的,只有那依旧算得上平和的语气。
我想起前些日子的种种事情,心中酸涩憋闷,但仍勉强笑答:“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现在别管别人,先让我给你上了药再说。”
他微微摇了摇头,却如同被这轻微举动耗尽体力一般,急喘了一阵子,才复又开口:“老太太和林彤她们可还好……其他人……”
此时,老太太已离世数日,而林彤大约也已经进了那刺史府邸了。可我又如何能毫不隐瞒地将这些事据实以告……
“没事,”我装作轻松地回答,“大家都还好。你也真是的,自己都伤成什么样了,还有心思顾着别人!”一边说,一边将帕子用水浸湿,又拉过李暮阳的左手。
他左手上一片血污,指甲全无,小指已从指根断去,创面看起来似乎已经发炎。我低叹:“我这回帮你好好清理一下,虽然不知能有多少功效,但总是聊胜于无吧。”说着,便轻轻擦拭起伤口附近的血迹。擦几下之后,帕子一角便染成了红黑之色,只能再换一处来擦,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手上血污已尽数拭净,我这才又用帕子干净之处沾了些那谢大夫配置的药粉,小心地一下下点在创面之上。
终于处理完左手上伤口,我也略安了些心,又如法炮制给他右手也上了药。
将帕子直接在粗瓷大碗中洗净,我正要问李暮阳还有何处伤得最重,却听他低声说:“帮我梳头。”
我有些惊讶,但看他发丝凌乱纠结,衬得整个人更显憔悴,于是也不忍拒绝,便扶住他的肩,让他头靠着我,以指为梳替他将长发理顺。末了时,他轻轻叹了一声,又问:“我想洗洗脸,可还有水?”
我更不解,这人虽然平素里就爱干净,可这牢狱之中不比其他地方,怎么他今日还忽然讲究起来了?但疑惑归疑惑,我仍依言用洗净了的帕子慢慢拭过他的额头、脸颊……
“你这是怎么了?”我感觉到李暮阳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于是赶紧问道。
他本已合了双目,几乎要再次昏睡过去,可听到问话,又吃力地抬眼看向我。
许久,他才微弱回答:“我只想能够走得安静整洁一点……”
“你!”我一时间觉得脑中嗡嗡乱响,半天才定下神来,“你胡说什么!哪里就要扯到死啊活啊的事情了!”
“红叶……”我还想说,却被李暮阳轻微的语声止住。他深深看着我,面容憔悴疲惫:“我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罢了……此时已经……”
我手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盒。
是因为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一贯淡然么?我竟下意识地觉得他无论遇到何种状况都能够撑过去……可我毕竟还是错了。一个人在肮脏阴湿的牢房中,日复一日没有改变的只有不断施加的刑罚而已。这样的日子,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抱有希望了吧。我突然想起许久之前他那些貌似悲观的话语,或许,他早已料到今日之事才会说出那些话。而我,却只是一味盲目乐观而已……
我脑中茫然之际,忽然觉得李暮阳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弱,几乎只是在靠着我支撑身体罢了。我心知不好,赶紧转身扶住他,又连声唤他名字。
“喂!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啊!”我使劲摇晃他,过了一会,终于听他低低叹了一声,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又觉得这样终究不是办法,索性心一横,扳着他的肩一字字咬牙说道:“李暮阳,你听好了,老太太已经去世了。林彤她为了救你委身给了觊觎她许久的刺史,连腹中胎儿都已经打掉。现在你要是认输了想死的话,李家就是败在你手里的,你能对得起谁!”
我此话一出,果然,李暮阳抬了头。
“这……可是真的……”他说话仍然气虚无力,但能听出,已不似方才那般死气沉沉。
我直视着他,点头应道:“一句不假。”
他依旧平静地与我对视,脸上看不出喜悲,半天才哑着声音叹道:“你可带了药来?”
我精神一振,伸手掏出荷包,取出内服之药。据说此药对伤重体弱之人有很好的调养滋补功效。
此时,背后隐隐传来脚步声,想是牢头狱卒什么的来催我了。我赶紧启了药瓶,倒出两粒制好的丸药,让李暮阳服下,又将药瓶子塞在他身边草垫下面,嘱咐他别忘了服药,千万保重身体撑到我与李霏想出对策之时,这才在狱卒的连番催促之下起身离开。
六十一 柳暗花明(1)
自那日之后,我既已疏通了与众狱卒的关系,便几乎每日都去牢中探望。有时想起来,都觉得自己不像探监的,反而像是医院的陪护。
而那谢大夫——对了,我刚刚知道他的名字叫谢琛,虽然一直是那副别人欠了他二百吊钱的表情,但却是十足的刀子嘴豆腐心,如同知道李家境遇一般,每隔一两天便主动送来研磨好的药粉。只不过,每次来时都只与清竹等人说话,从来不搭理我。
现下里,一样样事情虽然多,但却久无变化,倒显得有了几分安逸。
一晃已到了十一月末,天气愈发冷起来。我在市集上买了烧鸡和两壶烈酒,准备回家取些零碎银两便再去衙门。刚到巷口,突然听到有熟悉声音喊我。
“小姐!可是红叶小姐?”
这世上会如此称呼我的,大概也就仅剩陆定文一人了。我大喜,看来今日出门正是时候,不然怕是又得兜许多圈子才能见到。
“你刚回重溪?”我保持着一手提着烧鸡,一手拎着酒壶的家庭妇女姿态,远远地和他打招呼。
他一愣,脸色有些怪异,但随即恢复常态,答道:“我已回来有几日了。但到李府却看到府门紧闭,听说早些日子犯事被抄了家?”
我点点头:“正是如此,不过倒也不是犯了事,只是被小人陷害而已。现在少爷仍身处牢狱,我正需要银钱来上下打点,不知上次托你办的事情可成了没有?”
陆定文听到我提起李暮阳之时,神色又是一黯,这让我多留了点心。可看来看去,却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便压下心中疑惑不向他询问。
他从我手中接过酒菜,与我同路往巷子里走去,一边答道:“姑爷一家听说了这事,又细细看了少爷递去的书信之后,也对这边境况甚是挂念,本来已命人去带我支取五千银子,但谁知,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来通报,说是他们家运货的几条船舶竟受了匪盗掠夺,伤了不少人不算,值钱货物也几乎被尽数掠走。”
“后来呢?”我心里一沉,但还是追问下去。
“姑爷虽然有心相助,可奈何自家也正是用钱之际,所以我此去仅仅借来了两千银子罢了。不知……”
我暗暗叹气,但仍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笑道:“没关系,两千银子已够解燃眉之急的了。”这倒也并非假话。我与李暮阳原本商议着需要大笔银两,其实主要是为了万一出事之时,可以去贿赂州中官员。可现在看来,既然那刺史怀了私心不愿戴着绿帽子让李暮阳活着出来,那这钱送不送倒也没有了什么意义。而其他方面所需要的花销毕竟有限,两千两银子是足够的了。
到家之后,我接过陆定文递来的几张银票,吩咐清竹收好。心里却难免觉得有些讽刺。当初李家富贵之时,两千银子并不算什么。即便是财政危机那阵子,一些首饰砚台也能换得一千两。可到了现在,过上了寻常百姓的日子,这些银两便成了巨款,日后全家人的生活都要倚着它们。
我看了看天,已快到中午了。于是回头招呼:“清竹,你们还是和往常一样不用带我的饭菜,其余的事情也按着三姑娘的吩咐来做即可。”又向陆定文笑笑:“你这些日子住在什么地方?若是客栈,便去退了房,待会让清竹去和隔壁说说,你便先借住在那医馆里面吧。”
说完,我从桌上提起了几样酒菜,又包了些精致的糕点,出门奔县衙方向过去。
从角落小门进到牢房附近,正赶上那狱中的牢头在外面透气。我上前福了身,对他笑笑:“差爷可曾用过午饭了?我听闻陈家铺子的酒好,特意买了两壶过来,也不知合不合您和众位大哥的口味。”说着,便与那牢头一同进了牢中狱卒当值歇息的小屋。
我将手中吃食放在桌上,见那牢头和周围几名狱卒神情和善,于是又说道:“这事我怕几位大哥为难,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可是……”
那牢头喝了两口酒,赞了声好,又抬头看我,大咧咧笑道:“妹子究竟有什么事?只管问便是!能说的,我们哥儿几个绝不瞒着。要是不能说的,就当没听到罢了。”
我心下一喜,又听旁边一名瘦高狱卒跟着笑:“妹子莫不是担心我们兄弟几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难了你家相公不成?”
“怎么会!”我赶紧赔笑回答,“几位大哥的行事、人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不过,我家相公虽是受人陷害,但毕竟背着重罪的罪名,我只怕县太爷一时疏忽,被那奸诈小人蒙骗过去,认定了此罪为我相公所犯,再严命几位大哥施刑逼供,这可如何是好?”
我与李霏虽然这些日子吩咐清竹她们到处打听与此案有关的蛛丝马迹,希望日后能够用上,但毕竟我们都不甚明了这官场的行事套路,很怕有思虑不周之处,因此更是希望能从狱卒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来,若是能知道县令这些日子的态度,便是再好不过了。
听了我那一番话之后,牢头又自己倒了一碗酒,指了指旁边那发笑的瘦高狱卒道:“你来给她说说。”
那狱卒点头称是,又转向我笑道:“妹子不必担心这些。前些天,大人还常常命人来查看,但这几日却很少问起了。我们听说大人手头事情多,且得忙一阵子呢,既然此案又尚未坐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后头他又说了许多,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并未太在意。只听得最近县令忙得厉害,这便稍微放了心,知道至少这些日子不会有突然变故。可即便如此,也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所以还是得尽快想出对策来。
我又与狱卒闲话客套几句,又求着牢头借来只水桶,打满清水,这便抽身出去奔牢房过去。一名脸熟的狱卒跟我过来,开了牢门放我进去,自己便又回了外面屋子里与其他人一起吃喝。
进了牢房,我将手中一桶水放在地上,见旁边摆着的午饭仍然如往常一般没动过,不禁叹息。本想埋怨李暮阳又逞着性子来,不知保重身体,但转念又想到他这几日虽然没受什么刑,加上天天服药,身体略好了一点,但即便能略动上一动,毕竟双手还是伤得极重,恐怕依旧不敢碰什么东西。一想到这些,我又不忍再苛责他什么。
正在胡思乱想,李暮阳似乎恰好从昏睡中醒过来。他仍和昨日一样倚坐在墙角,姿势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自我昨天走后就一直如此。
我依旧先端了地上的水碗过去,对他笑笑:“今天觉得怎么样了?还有哪里痛得厉害么?”
他侧头看了看我,也勉强回了个笑容,轻声答道:“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仍疲乏得很,不大想动。”
我心中叹息,他说的轻松,其实谁看不出他此时岂止是疲乏倦怠。那一身的伤即便回家细致调养,也不可能说好就好了,何况仍在此处缺衣少食,还得受着阴寒侵袭。但我也不愿戳破他的谎言,只端了碗凑近他的唇边,笑道:“现在没什么好吃的,你就多喝点凉水吧。”
他右手稍抬,但最终还是放了回去,略张了嘴,就着我手中的碗喝了几口水,但似乎咽得有些困难。我猜想,大概是喉咙发炎之类的缘故吧。
“还带了什么来么?”他靠回墙上,咳了几声之后慢慢问道。我听他声音低哑无力,说话时又气喘的厉害,隐隐有些担忧,希望不是受寒染了肺病才好。但伸手摸他额头,虽然烫,但却并非高热,又略放了些心,于是展开了从家中带来的几样小巧点心,笑道:“我说你怎么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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