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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径四米的反应堆压力壳,要承受十多个大气压的内压。[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它的上封盖开有安装堆内试验回路的圆孔,加工精度要求很高。
这时,负责上封盖设计的老工程师杨昌海在一次翻车事故中掉入寒水江死了。林平山就和设计室的机械工程师老关一起赶去重型设备制造厂。
建在大三线的重型设备制造厂的规模很大,大跨度的重型设备制造车间,超长的、大直径的、卧式的、立式的各色各样的车床,精密的进口镗床、铣床应有尽有。厂子占地几百公顷,一个工厂实际上就是一座城市。
按理说,有这么多先进设备武装的现代化大工厂,加工的设备应当让人很放心,反应堆封盖这样重要的设备出现质量问题,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他们到车间,看到封盖已经固定在运输包装箱的底板上,旁边放着包装箱的护板,像是要装运出厂的样子。他们觉得很奇怪,赶忙找基地常驻厂里的代表张友明。老张是三二一基地设备工厂来的,对设备加工很有经验。
老张说:“出厂验收时,我们对压力壳封盖的开孔进行复测。结果发现,堆内试验回路孔的中心偏差达六毫米,我们拒收。厂方不同意,说可以用。只等我们签字,就要发运了。”
“为什么要出厂才发现问题,制造过程你们没跟踪吗?”林平山问。
老张叹口气,向林平山讲了一段痛心的往事:
上封盖的设计工程师杨昌海家在江西南部农村。他爱人因长年劳累得了风湿症,一年中有大半年要躺在床上,还有一个老母亲和两个孩子,家境非常困难。他几次打报告请求调回老家工作,照顾老母病妻和儿女,一直没有解决。
第四章困谷奋争(9)
侯清德领队驻厂后,老杨也跟着别人给他买酒送烟,指望他帮忙把请调报告批下来。
一天晚上,大伙儿陪侯清德打牌,都快半夜了他牌瘾还没过够,对大家说:“今晚不打满十圈不准上床!”
于是,从外面买了些酒菜,加完油准备接着夜战。
酒喝一半,有人说:“苗岭有穿山甲卖,那可是大补。”
老侯一听,朝身边的杨昌海说:“你去跑一趟,搞两只来下酒!”
老杨觉得是向侯清德献忠心的好机会,连忙点头。
忽然,他想起明天上封盖要镗孔,有些迟疑起来:“明天封盖镗孔,过两天吧。”
老侯猴急起来,一刻也等不得,瞪着眼说:“车间有那么多道检查,还缺你一个!”
……
“谁想到老杨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老张说着,掉下泪来,“意外事故,没法怨谁。这还不算因公死亡,可怜老杨的妻儿老小……”老张说不下去了。
林平山听着,也淌下眼泪。
沉默了好长时间,林平山想起眼下的质量事故,就问设计室老关的意见。
老关说:“跟设计要求差这么远,根本没法接受。”
“返修在工艺上没问题吧?”林平山问。
老张说:“在工艺上是可行的,应当返工。”
林平山点点头:“质量第一,不能让步。”
第二天开会时,车间的苏主任说:“压力壳直径四米多,偏差只是千分之一二。化工系统的压力容器,开孔偏差这么大是常见的,问题不算很严重。”
林平山觉得这样看问题很荒唐,就解释说:“反应堆内核燃料组件的定位尺寸精度是毫米。现在封盖开孔的偏差这么大,将来堆内试验回路根本就无法准确对中插入反应堆的堆芯。”
厂方听了,就摆出一大堆困难,还是要求原样接受。
林平山说:“核安全是不能讲价的,有什么困难,咱们可以一块儿研究解决。”于是,他们就返修技术展开了讨论。
经过一个上午反复扯皮,最后厂技术科的老吴提出:“返修后材料性能没有充分把握。”
林平山跟两个伙伴商量,这事儿心中无数,就说:“这个问题我们回去汇报一下,再进一步商量吧。”
老吴说:“行!我们先做几个方案,等下次会议再拍板。”
林平山回基地后,雷东顺听了他的汇报,默想一会儿,说:“走!咱们找专家去。”
他带着林平山去材料研究室,找室主任夏馨梅研究对策。
雷东顺一踏进实验室就显出至诚的神色,对坐在办公桌后的夏馨梅说:“向你求教来了。”
林平山看到老资格的雷总向夏大姐说话的虔诚神态,内心受到触动:总工程师也不可能什么都懂,只有虚怀若谷才是科学的态度。
夏馨梅听了林平山的情况介绍,就说:“我们可以立即做工艺验证实验。”
雷总非常高兴:“做过验证,心里就有底了。”
他们走后,夏馨梅在实验室里跟几个同事日夜加班进行工艺验证实验,为返修方案提供依据。
一星期后,林平山领着基地的几位同事再次与厂方开会讨论。
依据三二一基地提供的实验结果,厂里确定了进行返修的方案。这个重大的质量事故总算得到妥善的处理,他们松了口气。
会议要结束时,林平山说:“这样大型的现代化制造厂,在重要设备制造中出现这种问题,反映出质量管理制度不够完善。”
车间苏主任听了,不服气地让人搬出一大摞厂里的规章制度和文件来:“我们是正规的大型企业,规章制度很健全的。”
林平山看到制造文件上规定,从画线到最后镗孔有好几道检查,心里感叹,写的跟做的各一套已是司空见惯的恶习,就笑着问:“这些文件上的内容,工人都仔细看过,照着做了吗?如果你们严格实行检查制度,怎么一个工人疏忽就可以造成这样大的质量事故呢?”
厂方顿时语塞。
热交换器制造拖期,林平山到西安的设备制造厂来了。
他代表三二一基地跟厂领导和计划部门进行了两天的艰难协商,厂方最后同意安排人力赶工,争取提前一个月完工。即使这样,根据吴惠才提供的进度计划,也比原定工期拖了半年多。
林平山与厂方开完会回宿舍,看时候不早了,拿起饭碗准备下楼去食堂。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中等身材的人,亲热地叫他:“老林!”
林平山愣了一下,仔细打量来人,不由惊叫起来:“老冯!你怎么也在这里?”
来人是冯学顺。他笑着说:“我来这儿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们所也有一批设备在这个厂制造。听厂里的人说你来了,就马上来找你。”他看林平山准备去食堂,就说:“走,厂门口小饭馆做的羊肉泡馍味道不错,咱们边吃边聊。”
林平山跟冯学顺来到厂门西侧的饭馆。
饭馆的灶台就搭在门面,只见大师傅把炒锅搁到火苗蹿得老高的炉上,用铁勺往锅内舀点儿明油,哄地油烟四下弥漫开来。他把备好的配料稀里哗啦扔进锅里,飞快翻动铁勺,一股香味马上扑鼻而来。舀入一勺高汤,哗哗声响中,他往滚沸的锅中加入切得很薄的羊肉、白菜、粉丝。稍煮片刻,放入大半碗已经掰成细粒的馍,略加翻动,加少许盐味精,就起锅了。
第四章困谷奋争(10)
林平山看着,觉得很有特色,就和冯学顺找了一张空桌,坐了下来。
饭店伙计给他们摆上两个粗瓷大碗,每个碗内放着两个馍。他们学着别的顾客,拿起碗里的馍,用手一小块一小块掰着,放入碗里,一边掰馍一边开聊。
没等林平山问,冯学顺先说了起来:“由于形势变化,我们基地削减人员,我被调到武汉六一八所担任副所长了。后来,淑英和孩子们也都来了,连我妈都跟着过来帮我们带孩子。”
林平山感慨地点点头,为他们两口子分居八年之后,终于合家团聚感到高兴。
羊肉泡馍吃得额头沁出了汗珠儿,俩人也越聊越热乎起来……
六
武昌东湖,傍晚时分,最后一抹红霞已经在西边的天空消失,冯学顺来到湖中游泳。一阵自由泳扑腾之后,换成了蛙泳绕湖转圈。李淑英坐在湖边石凳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水面上游荡的黑点,随着他游速逐渐变缓变悠,她提着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
这两天,冯学顺一直为所里的工作烦恼着,她提议晚饭后到湖里游水,既能换换脑子,又可以锻炼一下身体。他母亲正在宿舍大院内露天搭着的凉床上,哄两个孩子睡觉。她一边讲故事,一边摇着蒲扇给他们驱赶蚊子。李淑英就陪着冯学顺到湖边来了。
冯学顺在水中仰面朝天,摊开双臂两腿微微摆动,眼睛望着夜空,脑海里闪过到研究所后的一幕幕。[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刚到六一八所时,以为这个研究所是核工业系统的重要设计研究单位,任务一定很饱满。跟所里其他领导一打听才知道,随着形势的变化,所里的纵向军品任务越来越少了。
所长上个月到北京去参加工作会议。这实际上是每年一度的分经费会议,他们把它叫做切豆腐块儿会议。这次他们在会上切到的豆腐块儿,远远不够大伙儿这一年的嚼用。
所长回来向所里的核心成员传达,大家研究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最后决定由所长、副所长和科技办人员一起,再跑一趟北京,向部有关司局反映,想再争取一下。
他们向部里反映了,还同别的院所协商,结果一无所获。这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了面临生存危机。一个多星期来,他们反复开会,让大家献计想办法,结果还是一筹莫展。
冯学顺望着东边一家工厂的灯光,不由想起那年回乡养病在水泵厂的情景,心中若有所触,翻过身子向岸边游了回去。
第二天,研究所几位头头的碰头会上,他决定提出自己的想法,谨慎地对大家说:“我来所不久,看法不一定对头。经过这几天反复讨论,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不对。”
书记老李一听,马上讲:“你说说看。”
冯学顺拿眼睛朝大伙扫过一遍,端出了自己的想法:“咱们的军品任务是少了,但队伍还在,而且这是一支技术力量很强的队伍,总不能坐以待毙。婆婆养不了我们,我们可以另外找米下锅。核工业本来就是在民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们干吗不到民用方面找饭吃呢?”
所长老常听了觉得有启发,就说:“老冯的意见是一条新思路,咱们是当局者迷。”
“我们这样的国家级设计单位,总不能跟那些地方小单位一样,到处揽活干吧?”科技办老黄的脑子拐不过弯来。
李书记说:“在新形势下不想点儿新办法是不行的。”
常所长考虑了一下,很快就形成一个初步思路:“老冯的办法我看可行。咱们的机械、电气、动力、设备各个设计室都可以在民用方面找到出路。”
常所长一说,方向更加明朗起来,大家进入更实质性的讨论。
后来,李书记提出一个建议:“我看,这回应当调动两个方面的积极性,放手让各个研究室自己出去找米下锅。”
“对!这是个好办法。”老黄第一个拍手赞成,这样可以帮他们减轻不少工作负担。
经过整整一天讨论之后,第二天召开了研究所全体科级以上干部的动员会。
在会上,常所长先将部工作会议的精神作了传达。他谈到今年的经费情况,下边顿时像开了锅,叫嚷声响成一片。
“安静,安静!先听所长讲完。”李书记只好站起来朝大家喊。
一室室主任老汪说:“这简直叫‘兔死狗烹’!我们为核工业拼死拼活干了快二十年,现在不管我们了。”
“所里应当再向北京反映。这么一支重要的核工业设计研究队伍,总不能丢下不管吧!”四室张书记说。
五室主任对情况有所了解,对他们说:“所里几个头头已经尽力了,现在部内各单位的情况都差不多。”
等吵闹声稍微平息,常所长把这几天来所里研究的自己找米下锅的思路提了出来。
听到这里,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三、四、五室这几个与民用工业联系密切的设计室头头们,脑子开始转了起来,琢磨自己的科室能在外边揽到什么业务。一、六、八室这些纯核技术的研究室,仍然觉得迷雾一团。
接着,常所长进一步把所里研究的,准备实施调动所、室两级积极性的新措施提了出来,鼓励各个设计研究室自己出去找米下锅。
他这么一说,人们停止目标一致的吵闹,开起三五成团的小会。
第四章困谷奋争(11)
看火候差不多了,李书记站起来讲话:“目前,对咱们所来说,形势是严峻的。事实上,不光是我们,整个核工业,都面临第二次创业问题。我们不能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让人民养着我们,一切必须从头做起。刚才常所长讲到两级积极性问题,所里将出台相应的政策性规定,包括两级核算制度、分配原则等等……”
这次会议对武汉六一八所的发展,是一次转折。先是搞动力设备的五室开始动起来,他们通过关系找到一家热电厂,帮他们搞锅炉改造,以后又联合三、四室出去兜揽小化肥厂的设计。
听了冯学顺的介绍,林平山觉得很受启发。
“你猜我们现在干什么?”冯学顺笑着问。不等到林平山回答,他接着说:“我们在搞啤酒厂设计。你到我们所来,包你啤酒喝个够!都是厂里给的。”
林平山也笑了起来:“你们搞得满活的。”
停了一会儿,冯学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若有所思说:“这两年干下来,我们发觉,这样干也不是长久之计。”
林平山听了,神色也变得深沉:“确实还有不少更深层次的问题。刚才你讲的时候我也在想,你们的物理室和其他核技术专业室怎么办?而且,你们怎么也干不过化工部、机械部的专业设计院。”
林平山说起几个月前到上海出差碰到的一件事。
这次出差,随身带有一些内部资料,林平山到上海就住在部物资局的招待所里。
在那里,他碰到一位从六三七厂来的司机陈师傅,就向他打听林心田的情况。
陈师傅说:“曹书记退休后,老林已经提为我们厂的正书记了。”
林平山问:“他现在挺好吧?”
陈师傅叹了口气说:“林书记可是生不逢时呀。曹书记在任时,厂里的任务多,生产搞得热火朝天的。”
“现在怎么样?”
“现在上头的任务不多,厂里都快停产了。”陈师傅又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林书记多有才干啦,可是到这节骨眼儿上,也没辙了。”
“那也不能等着挨饿吧?”林平山关切地问,想不到事隔几年已经景况全非了。形势一变化,核工业的各个单位都面临生存的大问题。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林书记他们研究很长时间了。到了他说,在这山沟里想要活命,只有靠山吃山了。”
“你们都想了些什么办法?”
陈师傅苦着脸说:“我们厂里惟一还能挣钱的设备就这汽车了。我们就用汽车跑运输,从那里往上海拉山货卖,竹笋、蘑菇、红薯啥的,上海人最喜欢了。我们就整这些来。”
一个核工业的重要骨干企业,沦落到靠贩卖山货活命的地步。林平山心里一阵难受,对他说:“我们会找到办法的。”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很空,等于没说,看着这位纯朴的老师傅,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冯学顺听林平山讲了这些,非常感慨:“长此下去,我们的核技术力量会流失的。”
林平山说:“在民用方面,我们院利用放射性同位素,在医疗和工业探伤方面找了些出路,也无法从根本上摆脱困境。纵向军品任务减少了,我们基地的技术人员在流失,特别是原北京动力研究所的人,许多都散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儿,往嘴里扒拉了几粒泡馍。
林平山看着冯学顺忧愁的脸说:“两个月前,我到北京参加核电发展战略研讨会。会上有的专家说,同位素生产只是我们核行业的轻工业,只有核电才是我们的重工业。”
冯学顺叹口气:“看来只有核电发展起来了,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出路问题。”
“所谓军民结合,寓军于民,大概就在这样吧。其实国外就是这样,国内有些部门也如此。”
冯学顺点点头:“我们的二次创业,也应当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七
一个月后,核反应堆的压力壳上封盖开始吊装就位。这是反应堆安装的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作业。
林平山跟师傅们一起,把周长十多米的压力壳密封圈小心放入密封槽内。反应堆大厅的大型行车,吊着四米直径几吨重的巨大封盖,朝着反应堆压力壳的上沿缓缓下降。在核三五公司的现场工程师杜洪宾指挥下,人们围着封盖站成一圈,小心扶着它一厘米一毫米越来越准确地对着反应堆的中心扣到压力壳上。
然后,他们钻到压力壳底下,抬油桶,放吊锤,测量压力壳的堆内试验回路孔上下对中状态。十多米长的细钢丝系着吊锤在油桶中缓缓摆动,最后静止在中央。
师傅们取出量具精确测定同心度,精密的操作让林平山想起制造厂发生的回路孔偏差事故。如果当时不对产品严格要求,这安装工作就无法进行下去。
核三五公司工程师杜洪宾望着压力壳底下空荡荡的房间,问林平山:“反应堆底下怎么有这些个房间?”杜工安装过不少核设施,五三〇反应堆这种布置方式是头一回碰到。
刚刚愈合的伤口忽地被人揭开痂皮,杜洪宾的话让林平山心底一阵颤痛,好半天才回答:“工具堆主要用来做试验研究工作,要安装堆内试验回路。回路系统的设备就布置在这些房间里。”
他脑中蓦地出现被侯清德强迫解散的堆内回路方案组的伙伴们,涌起一阵遗憾与无奈:这个反应堆即便投运了,几年内也只能小打小闹做些同位素辐照工作,消耗大量昂贵的核燃料来生产小量医疗和探伤的放射性同位素,就像用巡航导弹轰炸草原的黄羊群。
第四章困谷奋争(12)
没有堆内试验回路配套,工具反应堆的主要工作短期内很难开展起来,不仅经济上造成很大浪费,大量的核动力科学研究工作被耽误了。
这样重要的问题,又有谁去考虑它?
承担五三〇工具反应堆安装的三五公司驻现场主管工程师杜洪宾,是一位实际经验很丰富的技术人员。他脸庞较黑,五官轮廓粗犷,身体壮实如牛,一直坐镇现场跟工人一块儿干。开始看到他一身油污,林平山以为是一名工人,到了讨论工作时,才知道他就是主管工程师。
杜洪宾是东北人,年纪比林平山大不少,看见林平山在新的群体中有些生疏无着落,总是对他显出一种亲切的关照神色,开会说话常用目光向他打着招呼,让林平山很感激。
杜洪宾来上班,手里总是捏着把紫砂壶。班前会上,跟工人讲一阵子话,就对着壶嘴嘬上一口,闭眼一嘬,似乎又想起了新的问题,茶壶成了他讲演打拍子的道具。工人们的目光,随着这道具的节拍,忽上忽下忽闪着。
他工人出身,上速成中学后考进华南工学院。乍一看他油脸污手像个工人,举手抬足,袖筒甩摆,裤脚颤荡,沉稳麻利酷似一名江湖侠客。那帮青工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老师傅们对他也很尊重。林平山后来知道,老杜对工人很讲义气,碰到谁钱财上有急需,拿到工资二话不说,分出一半塞到他的手里。
施工地点飘忽不定,杜工与爱人长期两地分居,工程一紧张几年也不回家一趟。有一次他爱人来工地探亲,在宿舍做好饭等他晚上下班回来。他到工地一忙起来,忘了老婆在宿舍里等他,下班后照常到公司食堂去吃饭。吃完走到宿舍跟前,才想起老婆在房间里等着自己吃饭呢。
搞设计的大都是些年轻同志,实际工艺经验显得不足。设备到了现场,安装起来就暴露出很多矛盾。碰到这种情况,杜工对年轻的设计人员总是表现出宽宏的态度,积极想办法进行补救。每天上班,设计人员有思想情绪姗姗来迟。他对他们的处境表示理解,尽管等得心急火燎,看到他们终于来了,还是和颜悦色跟他们打招呼,摊开图纸耐心地一起商量研究。林平山在旁边看了,心想,像杜洪宾这样为核工业建设南征北战的老工程师,不只是他的技术,他的事业心他的素质都值得效仿。
主厂房后区的热室设备安装前,杜洪宾对林平山说:“热室设备都到齐了,很快就要安装,厂房的条件还不符合要求。你们要尽快想办法。”
五三〇工具堆是为核反应堆工艺技术研究服务的,在厂房后区配置了很多用机械手进行放射性物质远距离操作的不锈钢小室,称为“热室”。为了能够有效清洗各种部件的放射性污染,这些房间的墙壁都必须油漆。林平山到这些房间去检查,看到墙壁上的油漆在起皮、剥落,掉得满地漆皮碎屑。
这些有严格核清洁要求的房间,施工质量竟然连普通住房都不如,林平山见了心里很着急。一回到办公室,他立即挂长途电话,与负责主厂房土建设计的北京三一八设计院联系。
三一八院土建设计组负责人在电话里说:“我们马上让梁建业过去。”
八
三天后,梁建业来到现场。林平山没有想到,老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问:“你是松山一中毕业吗?”
林平山一愣,迟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老梁说:“我也是松山一中的,前不久物理所的校友告诉我说你在这里。”
林平山一听好高兴,赶紧拉他在办公室的长条椅上坐下。
梁建业身材不高,两颊瘦削,额头已有皱纹。两人一聊才知道老梁是一中比林平山高三届的同学。
老梁是土建工程师,他们设计室承担主厂房的土建设计工作。他驻工地两年,竟在当地找了个媳妇。他爱人小邓在河边小镇的招待所工作,是玉峰城人。
他们聊了一个钟头,随后一起来到现场。
老梁指着墙面说:“这些墙抹灰以后,没等它干透就对付着把漆刷了上去,最后就是这个结果。”
“难道没有人监督检查?”林平山有些奇怪。
“工地管理乱得很,制度不完善。”
“你们设计队呢?”
老梁叹了口气:“工程后期,配合现场的设计人员就不多了,根本顾不过来。”
他说,工期一再拖延,驻现场设计代表越来越少。有一次老梁连续加班十多天后病倒了,在招待所里一躺就是一个多星期。
这期间,他认识了小邓。小邓看到他躺在床上病成那样,每天给他端水送饭。就这样,这场病成了他们的牵线红娘。户口问题无法解决,他们只好两地分居。到了工程后期,现场的土建任务虽然不多,擦屁股的事儿还是不少。工期一拖再拖,北京离这里太远,同事们不愿意来回奔波。他的爱人在这里,碰到现场有事儿就叫他来。
他们走到厂房三楼西侧的敞口,看到楼面上泥土垃圾砖块破铜烂铁堆成一座小山。建设工期不断拖延,垃圾又无人清理,那些水泥已经板结,向阳的一面长满野草。厂房下层的各个房间长年阴湿不干,墙壁上已经长满青苔。
林平山觉得胸口很憋闷,看着冷清的工地,心中默想,核反应堆系统安装已近尾声,工地还处于这样的状态,与当年八二六模式堆工地轰轰烈烈的景象根本没法比。究竟是什么原因,有谁能说明白?
第四章困谷奋争(13)
与建筑公司研究完厂房返修方案和进度计划,林平山随梁建业到他在寒江镇的小家去看看。
老梁的爱人小邓个头儿不高,中学文化,长得很漂亮,大眼睛白皮肤,看来人很忠厚。他们的小女儿,像是用她母亲的模子刻出来的。
梁建业是外单位人员,小邓只是个招待所服务员,没资格在职工宿舍楼分到住房。他们只好在小镇边上,跟老乡租了一间平房,做个临时的小窝。看了他们那间又小又暗又潮的小屋,林平山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梁建业是上海同济大学毕业的。他跟林平山讲,刚分配到北京三一八设计院,觉得能在原子能尖端技术行业工作,有一种自豪感。后来他才体会到,这个令人自豪的行业,远不是外人想像的那么美好。那艰辛的生活,只有切身体会之后,才冷暖自知才会有一种彻悟的洒脱。
他参加工作以后,为了配合现场施工,不是钻深山沟,就是成年累月在戈壁荒滩的帐篷里。有一天晚上,他们刚刚入睡,忽然听到帐篷外一阵阵冷凄的嗥叫声。打开手电筒往外照去,看见在不远处闪着星星点点的绿光。他们恐怖地发现,是一群狼正在附近徘徊。惊慌中他们把煤油浇到木柴上,点燃起一堆篝火。那群狼在篝火附近一直徘徊到天快亮才离去,他们也一夜不敢合眼地坐到天亮。
在这行业工作,就注定了必须与狼蛇为伴,与黄沙恶水饥饿疾病相友。
九
这时,五三零反应堆的核燃料元件已经制造完毕,林平山带领基地相关设计室和研究室的几位同事到核燃料元件制造厂,参加核燃料元件的质量鉴定会,对产品质量进行验收。
燃料厂的主管局派张天伦来主持这次会议,他已提为副局长。
林平山并不知道郑品吾发表那篇“中子噪声技术”的文章有张天伦相助,知道他来厂里就领着几位同事到他的房间,想了解一下核工业的最新发展动态。
身材高大的张天伦见他们问起形势,立即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说:“现在,咱们部仍然没有走出低谷。不少单位都面临生存问题呢。”
林平山看着他忧郁的脸说:“我在西安碰到了六一八所的冯学顺,他们所也遇到这个问题。”
“他们是设计单位,纵向任务一减少,处境就更困难了。”
“从锅炉厂、啤酒厂找了一些民品任务。”林平山苦笑道。
张天伦点点头,感慨说:“让所有厂矿都找到民品任务,谈何容易呀!”
“我们的一致结论是应当尽快发展核电。”
张天伦沉默了一会儿,说:“几年前,周恩来总理曾经批评咱们部不要成为爆炸部,核电的发展应当为期不远了。你们院可以跟核燃料厂合作,研制核电站的燃料元件,科研基础工作应当先行才是。”
林平山心有所触:“长期以来,我们的科研基础工作一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张天伦点头不语:核工业的出路,仍然没有明朗。他们在局里主管科研,对林平山的话深有感触。核电发展工作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发展缓慢,他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
林平山的老同学雷永宁是这个厂的车间主任工程师,开会之余他们有机会重温往事。
多年辗转在戈壁荒漠深山野岭,时光的磨砺,雷永宁已不再是原先那个单纯无虑的模样,浑厚的脸颊已经塌了下来,帅气的外表已成历史记忆,目光中不时掠过思虑的暗影。
他感慨地对林平山说:“做完你们这批元件,我们元件厂又无米下锅了。我在核燃料厂工作那会儿,干得多欢啦。今非昔比啰!”
五三零反应堆的核燃料是采用新的工艺技术生产的,技术性能和经济指标都得到很大改善。林平山知道核燃料厂为研究新工艺付出了艰辛的劳动,望着雷永宁消瘦的身形问道:“在核燃料厂工作那段儿不容易吧?你现在身体可是不如从前了。”
看到林平山关切的目光,雷永宁的劲儿头似乎又来了,忘了眼下的忧愁:“哥儿们,只要能整出点儿成绩来,掉几斤肉算啥?值!”他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向林平山说起当年研制核燃料生产新工艺设备的情景:
他们千辛万苦设计制造出新的工艺设备,调试过程却意外发生爆裂。经过反复试验,结果发现关键是材料问题。
研制新材料,使雷永宁和同事们陷入了看不到终期的艰苦探索当中。他们跑遍国内各个图书馆资料库查阅技术资料,一趟趟去协作厂家试制,上样机试验,奔波于材料研究所、试验车间和冶炼厂之间,一个试验周期长达数月、半年甚至整年,往返数千公里。
周而复始连续几年没日没夜向技术堡垒冲击,欣喜、沮丧、希望、疑惑,交替拆磨把人们的心都揉碎了,长达数年的毅力较量,把人都要逼疯了……。
历经磨难,艰辛的探索终于迎来设备成功投产的一天。人人泪水滚流,相互拥抱,……忽然他们发现一个个脸上新添的皱纹,全都老了快十岁。
谈完这些,雷永宁似乎又从激动中回到了现实,眼神渐渐暗淡下来,不胜感慨:“好汉不提当年勇啰!”
林平山想到跟张天伦的谈话,不知怎样安慰自己的老友。
星期天,林平山到雷永宁家。
第四章困谷奋争(14)
雷永宁的爱人小徐是设计室的工程师,工人家庭出身,清瘦秀丽文静寡言举止朴实,雷永宁终于没有照年级里高干子女们的默契在圈内找对象。
一间卧室一个厨房,他们把厨房改做孩子的卧室,就在走廊上放个炉子烧饭。小徐忙着做饭,雷永宁带林平山到屋后,看他种的菜地。
吃过饭,他领林平山去泡茶馆。
厂门西边几百米就有一家茶馆,当街的老虎灶上,一排铜壶正冒着白汽。
还不到泡茶馆的高峰时间,里边茶客寥落,只有两拨人围着小桌饮茶嗑瓜子摆龙门阵。一位姑娘正眯着眼睛,惬意地让人给掏耳朵。
他们在无人的僻静角落刚一落座,堂倌立即把热毛巾飞旋着送了过来。紧跟几步将茶船往桌上一摊,茶碗、茶盖同时套齐,茶具碰击声清脆悦耳,随着长嘴铜壶伸进茶碗迅即抽出,壶嘴高高扬起,高冲低泡的手艺做得滴水不漏。接着小拇指把茶盖一勾,小瓷盖翻身跃起斜斜扣住茶碗。
林平山被堂倌的表演看呆了,待他走后端起茶碗就要喝,雷永宁说:“哥儿们,先别忙!见习一下再喝,可别白瞎了这上好的茶叶。”
林平山笑着说:“这喝茶还有啥讲究头?”
雷永宁一本正经说:“你先仔细瞧着。”说完他左手托着茶船,右手的拇指中指轻轻提起茶盖上沿,在碗上缓缓抖动。把茶盖立着沉入茶水,由里向外慢慢推动。
完了,左手托船,右手扶碗,略开茶盖,把碗送至唇边,轻轻吹着,徐徐饮入,让茶水在口内回荡片刻,咯咯咯咽入喉中。
林平山只学他使盖的动作,可不想学他饮茶的做派。
略略品过茶,林平山问雷永宁怎么没跟黄萍结婚,刚才在他家不好问。雷永宁一阵难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向林平山讲起那段伤心的往事。
讲完因海外关系忍痛与黄萍分手的经过,他两颊淌满泪水,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他接着往下说,一年后研究室搬迁到西部荒原,艰苦紧张的工作渐渐消蚀着他对黄萍的思念,感情慢慢淡了下来,一度消沉的情绪才恢复正常。
后来同事向他介绍了一个厂的工程师小徐,她家庭出身好又是一个单位的,政治审查自然没问题。一个家庭组成了,日子平静波澜不兴,总算有了归宿。
林平山是有过类似经历的人,他能体会雷永宁的痛苦,不由想起中学读的裴多菲的诗: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雷永宁说完,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儿:“你知道吗?这里有赵一曼的纪念馆。”
林平山想起,这里是女英雄赵一曼的故乡。
走出茶馆,雷永宁陪林平山前往赵一曼的纪念馆。
参观完纪念馆,他们在她的塑像前默立了好长时间,凭吊这位为革命壮烈牺牲的女英雄。
从纪念园出来,雷永宁厂里有事先回去了。林平山看到滚滚东流的长江,便独自向江边走去。
走到江边石滩上,他静静注视脚下的流水,奔腾不息的江流,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水面上随波逐流的落叶,被江流裹卷着向下游疾行,偶尔在河湾的旋涡处徘徊片刻,迅即在急流的裹胁下,匆匆前行。它们无一例外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漂去,不容有丝毫的犹豫和停留。望着眼前的景象,他默默想着孔子说的“逝者如斯乎!”。
突然他感觉,此刻自己正站在时间的长河当中,这河岸上下不过一百多公里的两个江河汇合口处,分别矗立着两座年轻女性的塑像。一位是身后的赵一曼,不远的上游,是一位生命更为短促的女英雄丁佑君。这情景令他想起了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脑际的命题:有限汇成无限,无限寓于有限之中。人生如白驹过隙,有限的生命,只有当它融入无限的事业,才能具有无限的意义。
一个月后,周玉茹生了一个女儿。林平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照顾她。
林平山原盼望有个儿子,女儿出世之后,闻到女儿的乳香,一股初为人父的激动,从心底升起了一种神圣的情感。他给女儿起了个单名叫“蓉”,寄托着他的期望:像出污泥而不沾的荷花一样美丽而纯洁。
周玉茹是大龄生产,生育很困难。清晨送入医院上产床之后,到接近中午还生不下来。妇产科医生说,有可能要送往省城,否则大人小孩都有危险。他听了立即脸色发白,觉得天旋地转,赶忙摸着走廊的长椅坐下来。
幸好医院比较重视,妇产科的三位大夫都来了。她们不断给周玉茹鼓劲儿,林平山从门缝里看到她的脸憋得通红,自己在外边急得团团转。
一声响亮的哭声从里边传出,他的眼泪不由自主滚落下来。
现在,看到周玉茹脸色苍白躺在自家的床上,他忽然想起她当时满脸通红的样子,动情地说:“你那时满脸通红,真美!”
周玉茹望着他,无力地笑着说:“人家都要死了,你还在想歪门邪道的事儿。”
林平山按松山人的风俗给她补养身子,一天吃五顿,鸡、肉、蛋,当归、黄芪、龙眼肉,正餐、小点不断。周玉茹吃不下了,他就做思想工作,要她吃。
一星期后他上班了,一回家连夜把从寒江场买来的老母鸡做好给她吃。一个月的月子做下来,周玉茹整整重了十斤。
第四章困谷奋争(15)
十
这时,工具反应堆安装进入了最后阶段,师傅们开始试动核反应堆的中子测量装置。
三五公司的师傅用手动试转,费了很大的劲儿还是转不起来。
杜洪宾对林平山说:“你们能不能请柳梦雪来看一下?”这个设备是柳梦雪设计的,一说请她来,大家都直打怵。
虽然柳梦雪也是从北京动力研究所搬迁来的,林平山跟她并不熟。鲁忠平下乡参加“四清”,跟她是一个公社的,林平山从鲁忠平那儿知道不少关于柳梦雪的事情。
柳梦雪的爱人陈强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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