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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虎更为火爆:
“现今我军一哄而散,全逃往终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岁便要逃亡!这都是你连累的!”
“石将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
那么得力的部属,共同进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石彦生猛地把自己的剑一扔,插在土中,他发泄地大喊:
“你们把我杀掉也罢!”
众人一怔。
其实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城门已被严严关闭。
通缉令下。
城门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悬出绘像,是石彦生。旁边注明犯“欺君叛变”之罪的逃犯。
守卫逡巡甚勤。
霍达策马来查察,是君令。这个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着:
“奉新太子命,必须缉拿叛党,斩草除根!”
这八个没处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宫,回不到家。
走头无路。终于……
这里四周挂满条幅,玉石摆设,还有绘于细绢上的佛像。紫檀木书橱,册籍林立。
一众正在等候陈贤出来见面,已有好一阵了。遂耳语着,满怀希望:
“就凭石将军跟陈大人的十几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顿我们。”
“对。”其中一个道,“先睡一个好觉再说。”
忽有人影闪动。
“来了来了——”
人影蓦然止步。藏于屏风后。
石彦生等如惊弓之鸟,忙仗剑戒备:
“谁?”
人出来了,一看,是陈贤、妻、子、女等,全部一脸为难地,竟尔跪下来。
吓得这八人面面相觑。
陈贤无奈:
“妻小无辜,请多多见谅!”
石彦生连忙延起:
“我们也——不过暂住三数天,再图后计。”
对方一听,变色:
“吓?三数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众远走高飞,不会负累陈兄。”
陈贤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过是六品的文官儿,担待不起,对内情一无所知,也不愿知。不敢收容——”
赵一虎情急了,粗暴喝问:
“那你是见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伙深感沦落。
石彦生见事已至此,亦决定不再拖累。武人骨头硬:
“既然如此,叨扰一顿便了。”
各人起立,转身欲离去。
“等一下!”
陈贤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断绝,忽省得:
“有个去处,不知你等肯不肯?”
万乐成语郭敦等:
“除开鬼门关,哪都愿去。”
“天下之大,走头无路。”陈贤道:“不如——遁入空门?”
“当和尚?”
“我与离此地三十里之天宁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断,常做功德。而这寺庙,原建于东汉,前朝炀帝尊崇佛法,护寺保安。‘天宁寺’三字,还是御笔亲提呢。”
众望向石彦生,待他决定去向。他沉吟考虑。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闯。”陈贤强调,“只要你们隐姓埋名,该处定可安身避难。”
“也罢!”
英雄落难,再无选择。
至此,这文官方吁了一口气,放下心事。
10
跪在大雄宝殿下,人间英雄都得低头。
天宁寺,原建于东汉末年,因寺前出现过五色云彩,安详宁静,一如天佑,乃净土宗道场,隋炀帝下诏正名。
他的墨宝,成为此寺的护卫。寺因山势而建,做东向西,三面峰峦怀抱。多少楼台隐身于烟雨中,不问世事。
大殿相当雄伟。只见香、花、油灯、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释加牟尼佛,左边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是阿弥陀佛。殿的两旁为十六尊尊者,东上首有文殊利菩萨,西上首则为普贤菩萨。大殿后部的观世音菩萨,立鳌鱼头上,处浩茫大海,由善财喝龙女侍在两侧。
规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静无声。
当他们踏入山门,过此“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便知人生历史暂又中断,世情扔在身后。过明镜池、水陆殿、天王殿……,始见“不二法门”四个大字。
方丈始德愿法师。
他年约六十。眉毛高挑,颧骨高耸,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绺银白色胡须,不长、不浓、不密,因修剪得体,一丝不苟。
方丈展读陈贤的私函:
“……来者皆尽军士,愿放下屠刀,弃俗出家,万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收录为僧,并因陈某的份上,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随函还有一箱银子。
方丈爱洁,见笺上有一污迹,忙用指弹去,俾一尘不染。道:
“抬起头来吧。”
一众武夫抬头。方丈皱眉:
“眼神凶险,杀气好大,不能收。”
当中有个赵一虎,插嘴:
“但那些菩萨不也怒目相向么?”
方丈不悦,解说:
“他们为了降魔伏妖,才金刚怒目,还是怀着慈悲心肠的。”
“方丈,我们都是脸凶心慈的呀。”
石彦生惟恐此处不留人,忍让道:
“我等经过深思,但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潜心学法,不问世事。万望方丈指引。”
眼见老和尚在沉吟考虑。那郭敦只好装模作样:
“我来到这儿,真如见到自己的爹娘一样——”
话尤未了,触动石彦生亡母之痛,见他含悲低回,连忙止话。
但为了求得生路,万乐成亦煞有介事地:
“我必爱护寺庙,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珠子!”
这几个部属中,有不甘后人,把偷偷藏起的银子掏出来,以示坚决。石彦生把佩剑解下,掷向大殿中央,银箱之旁。铿锵一声,令方丈有感而动容。且看陈贤这高官儿面上。
“阿弥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给你们买办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择吉日良时剃度。”
石彦生不假思索道:
“繁文缛节不必多礼,即时剃度便可。”
方丈听了,双目一瞪:好个牛脾气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
“剃度意义重大,你们明白吗?人的身体于成年后仍不断生长的,唯有须发。不断生长的须发,具竞争之意,能诱发斗心,使人不得清净,故皆剃去。”
一众自知过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与果,这几天好好静修一下。”
香在焚。
白烟袅袅但静定地,如冲天一线。
方丈缓缓掀着历书。
时间过得特别慢。
11
直至该日。
戒场在法堂,只听得击鼓鸣钟,百来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两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礼,虔诚严谨。
石彦生等八人,已换过簇新干净的僧服,很不习惯,一众相望,亦尴尬不已。
但此为告别红尘,递入空门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净瓶,以手指沾香汤,轻轻在受戒者头上洒下三滴,叫他心底清凉,烦恼不侵,并除俗气。
戒师开始为各人动刀。
剃刀从下周旋梯上,黑发一绺一绺地下地了,他一边剃,一边念偈语,到了最后,是头顶小髻。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净了。
石彦生只觉得非常“凉快”。
也罢。
方丈沉声道:
“今日剃度,法号‘静一’,从此脱俗,三皈五戒。”
众人的命运一样。甲乙丙丁戊……,连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严的声音在耳畔:
“记好了:一要皈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贪酒、五戒妄语。……”
正剃到万乐成,他这人最易分心,听得这人生五乐都要摒弃,一动,头皮破损了。戒师不悦。其他和尚都偷笑起来。
——不远处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来客窥望,忍俊不禁。
一记香板敲在他头上。随而乃一下当头棒喝式的童志清音:
“喝!”
因是武人,下意识地作灵敏招架,正摆好架势,看真点,“来袭”者是一个小孩。
他年才十岁。双目浓如点漆,耳珠软垂。胖嘟嘟的,如一个小小的弥勒笑佛。
方丈吩咐:
“见过你们的师兄。”
八人面面相觑。——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权力和阶级之分吧。
“师兄”法号小可。
他们随着小可列队而过,经过大雄宝殿外。拈香的书生低首瞅看。咬着唇,不敢发出窃笑声。几颗新剃度的,光秃秃的头颅,经弯曲的穿堂,进内院……
他们晚上与寺内众僧同睡一室。
仪式繁琐拘谨,昏然入梦。似刚睡着,忽闻钟声响起。
五更。
能征惯战的八人,为此意外的声响所惊,马上一跃而起,有所警觉,步调一致。[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半明半昧中,只见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来,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响旁人,自管静修,至此反被他们骚扰了。
石彦生找不着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抚头,青渗渗,光秃秃,他也是一个和尚。
“唉,这是做梦吗?”其中一名同僚颓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彦生只想着:“情愿是个受不了的噩梦,生离死别惊险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惊醒,发觉还在床上,就很开心了……”
这不是梦。
众僧起床之前,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着偈语:
“从朝寅旦直至暮,一切众生自回互。若于脚下丧身形,愿汝即今生净土。……”
他们把鞋穿好,动作轻柔无声。
新剃度的几个,互相推拉,赖床的已被一把提起,异常粗鲁。
郭敦和赵一虎,洗漱时口鼻发出“呼噜、呼噜”之声,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势,示意安静:
“——”
又悄道:
“我教你们洗脸吧。”
12
赵一虎虎着脸,诧异:
“什么?‘教’我们‘洗脸’?”
小可作了示范:
“洗漱不能发出声响,动作得安静。擦脸就擦脸,不能又擦头,如果擦头,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腻巾、三是枯发、四是损眼。洗完脸,便回床叠被去。”
他走到床铺旁:
“叠被时,应捏住被子两角,不能抖动搧风。完了以后,跟随钟声每日诵经、礼佛、拈香……”
赵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语:
“哦,这娃倒挺熟练的嘛。”
小可正色:
“贫僧法号‘小可’。”
石彦生看着有趣:
“小可,你出家几年?”
“十年。”
“几岁?”
“十岁。”
“爹娘送进来么?”
“没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来:“自下已具缘、诃欲、豁然开朗,明白法界业力,相信因缘果报。发大誓愿,助众生解脱,早等彼岸。”
新来的和尚各人互望,摇首:
“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
“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无邪大智慧。这是他一下就叨念着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摇摇那嫩胖的小脑袋: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着头:
“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
“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恶习未戒。自家咀嚼声音一停,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
一时不知道是自己。
“静一师弟!”
“哦——?”
“为什么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还是吃吧。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人人都得劳动。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
“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
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
“干活去!”
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重约万斤。上镂:
皇帝万岁 重臣千秋
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边走边道:
“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
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
“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
“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
“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此中内容,你又明白吗?”
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
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
第四章
13
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炷香的“南无阿弥托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香味太强的,会干扰心境;颜色泰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形不雅;名称太俗,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
“上一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
“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谦卑摇头:
“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
“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尘,请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
“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体温。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
“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
“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
“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
“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
“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
“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
“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
“阿弥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弥托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
“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
“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的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闭幕不理:
“给你七天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更饿。
14
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月了,还是停不了。
八个没家没业,被通缉的逃犯,勉强适应了寺院生涯,最不习惯的,是饿。
已剃去的头发,开始长出短枝。他们轮流为同僚再剃净。脱离外面世界的斗争纷扰,这也不啻是个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课完了。
空气清爽,云又高,在蓝色的天上缓缓走过,俯瞰树下一颗颗光秃秃的头颅。
石彦生由他的得力部属剃头,想不到他们做的很圆满。剃好了,用一方热毛巾裹着,揩抹干净。
毛巾一拿掉,脑袋远看如冒出一阵淡烟。
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树下乘凉偷懒,有在空地对拆健身,抡起拳头打击树干。
一个远望:
“呀!多像蒸熟的馒头!”
连忙走近,满嘴馋液:
“我说像菜肉包子。那时多看不上眼,嫌贱。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个,已经很过瘾!”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的溅出来,一嘴都是香——”
石彦生失笑:
“都给你说活了。”
念到自己是头儿,不得不以身作则。
万乐成是各人中最馋的一个了:
“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娓娓道来,“在放生池中,捞一条鱼上来,烧了吃。”
“好了,别妄语别妄语!”
但那“咕咕”的肠子蠕动声响,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来。
都在做明间的家常鱼肉春秋大梦。……
没察觉一个书生过路。
这人已出现过,也认得他们。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背着书箱经卷。
在树下,跳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擦着汗。
他瞅着这几个松懈下来的健硕的和尚。他们毫无防备,若有所思。
午饭的时间还有一阵。
冷不提防,他在书箱中取出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猛地打开。——
15
只见是一只白煮的鸡!
“呀!是公主。”
都看清楚了。来着原来是一直不放过他的红萼公主。
他越躲,他越是雄心壮志地把他揪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
“参加十九公主。”
“免。”她目中无人,只对石彦生道,“我们又有缘再见了。”
石彦生抚着自己的脑袋,尴尬一笑。
红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错。头很圆——不过,人太‘方’了。”
正在取笑。几个人生怕她忘了,赶忙提醒:“公主,这鸡——?”
“瞧你们馋的慌,给大家开开食戒。”
这鸡,黄油白肉,人间随意一煮,已成寺内顶级佳肴。眼珠子发光了,像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怪手,把它掰了……
石彦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着诱惑。除了鸡,还有送鸡来,体己的女子。
“不——出家人戒杀生,不吃肉。”
“哦,那你可听过‘三净肉’吧?”
不待石彦生分辩,红萼侃侃而谈:
“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舍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不见为我杀,不闻为我杀,成了吧?石将军,哦不,石和尚,规矩都是人定出来的。谁的嗓门大,谁定规矩!”
来自皇宫,自然明白个中三味。
不过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彦生是个守规矩的人,规矩守多了,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冷不防眼前出现一个千方百计摆脱束缚的女子,真是回新鲜的体会。
他看着她,思绪并未集中。
同僚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红萼狡黠一笑,但为了他们好下台:
“这生不是你们杀的,而且,这也不是肉——这是‘药’,有病吃药来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吗?”
万乐成不待她说完,即作主张:
“让我们把‘药’分了吧?”
等不及石彦生之号令,已撕开分吃了。在饥饿与诱惑面前,人是没有阶级的。
郭敦递予石彦生一块肉:
“来,咱哥们别装蒜了!”
她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
“快吃,这是命令!”
又来了。她可爱的命令。
肉少,人多,极为珍贵的一顿。
初开食戒。咬一口,细细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细细咀嚼,让它经过舌头、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着,几乎连着指头也一并吃掉。便又吮干净……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
良辰美景,人生乐事。
可惜很快,鸡已经被干掉,骨头中的浓汁也涓滴不存,全盘作废。
众人急忙挖个坑,埋好骨头。
午钟此时响了。是午饭时间。
小可来。大家见了,装作若无其事,借势把埋骨头的坑挡住。小可端详众人:
“咦,你的嘴巴油得很。”
石彦生挺身而出维护这偷吃不懂抹嘴的赵一虎:
“没,他天生一副油嘴。”
红萼只觉得这憨直的汉子很有意思。因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彦生与他会心微笑。
不过一众尝了鲜,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发难了:
“受不了,别装了!”
“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
“对,下山去!”
“也许天下已经大赦了,我们待在此处不是白受罪吗?何不下山看个究竟?”
一时群情沸腾,心如困兽出笼。
小可不明所以:
“下山?到什么地方去?”
石彦生道:
“到——‘极乐世界’!”
小可欣喜:
“我也去!带我到‘极乐世界’!都说是至高境界呐!”
16
长安,曲江池。
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秦时这里修了宜春苑,汉时又有游乐苑,前朝隋代,经过施工,河水引入池中。到了本朝,唐初立国,曲江池已得大力开凿疏浚,占地十二顷,碧波荡漾。水边一带,成为骚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乐场所。
这群脱缰之马,克制久了,兴奋如江潮涌至。浩浩荡荡。
原来这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
水边的摊挡,不单有金鱼,还有囿于金笼子中的蝈蝈,发出清脆的声音。
侏儒在用花纹图案的栏杆和绳网所围的戏台中,表演着滑稽的摔跤以娱乐游人。
轻薄的少年玩着蹴鞠,那彩色缤纷的充气皮球高起低落。
这是一个花花世界。
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张开,不知人间竟有这样的乐土。颜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来。——出生至今十载,一夜之间见尽。
忽听见鸡的叫噪。
赌博开始了。两头一身鲜妍的鸡,怒发冲冠似的,毛竖起,嘴狠啄,要把对手置于死地般斗杀。
群众在下注码,各为自己的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紧张。强胜弱败,伤痕累累……
小可吃惊了。他双目含泪,呆立不动,一只小手牵住“书生”的素衣袖,另一只牵住石彦生的僧袍。石彦生低头一看,只见他纯良如婴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红萼一看,耸耸肩,心意互通地给了他一锭银子。石彦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
他排开人群,把银子交给庄家。
庄家惊喜莫名。
石彦生把两只鸡提起,往草丛一放。小可欢快地,合力把它们赶走。他“少怀大慰”地感激一笑。这是石彦生第一次主动放生。
抬头四顾,不见了同行的七人。
原来已在摊子上瘫坐,买了面脆油香的胡饼、串烧的灸肉、抓饭喝葡萄酒,正与穿斗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来。
玩乐场所人声喧嚣。石彦生因着投缘,特别地照顾小可。只给他饼饵,不让吃肉,生怕害了他。
至饱餐一顿,一众拖拖拉拉地倘徉,一不留神,撞到三个人。
对方说着他们全听不明白的话,酒醒了一半。红萼侧着头,细听。
——是日本人呢。一个和尚,两个留学生。他们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合十,说着日语:
“幸会幸会,请问阁下那间寺院修行?”
石彦生不知应对。小可即时挺身而出,竟操着流利的日语:
“贫僧是天宁寺的小可,他们是我的师弟,若诸位路过请到敝寺一行。”
红萼待日本人走后,夸赞小可:
“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
只要是与佛有关的,他就有心得,彷如高人一等。小可不以为然,甚至不晓得骄傲:
“道场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来参拜,自小学得一点日语,也见惯了。阿弥陀佛。”
红萼见他老成持重,灵机一触,神秘地:
“我们领小可到一个地方去!”
不由分说,便昂首带路。
第五章
17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
小可恐惧地号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张,眼睛紧闭,童稚而无助。
这是胜业坊的牡丹楼。
前进酒寮后进妓院。
小可眼前,是几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们一如往常,浓妆艳抹以招徕。不但画眉粗浓,还在脸上粘贴了彩色光纸、云母片、花钿亮闪闪,如同几十双眼睛。
妓院还时尚“斗花”。各人争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异卉,直至负荷不了,胜者为王。
这些女人,红艳艳成堆作簇慵懒而袅娜多姿,见人就放软身子倚上去。咧开如血的嘴……
小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受惊过度。
“哇哇哇!”
妓女们也受惊了:
“娘——”
鸨母来了。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原来是小和尚在哭。
当下半促狭,半母性地抱他入怀,可怜这小小的和尚,抽搐着。她笑了:
“唷!吓坏了?来,来娘这儿——”
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个白莹莹、颤巍巍的乳房,她哄他:
“给你尝尝母爱。”
小可连滚带跑,亡命奔逃。
石彦生连忙追出去。
但他已不知所踪了。
保姆不解:
“怎么?连奶都没有吃过?”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内。
这些个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间何世。红萼伸手拉住石彦生:
“放心,他跑不远,还得央你们领他回寺院去。”
众狂笑:
“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红萼问。
“——”石彦生头一扬:“酒来!”
又道:
“众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静定的禅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欢娱?饮食男女,有酒今朝醉。
体贴的女人们,把酒烫到适当的温热,送到客人口边。
点了香笼,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热,都有醉意,只觉踏足另一极乐世界,回忆中的梵音,变的妖娆诒荡,任何正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都渐渐堕落吧。
他们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华而颓废的一刻,其中一个,爱上了妓女,纠缠着不放。但他带点忧色:
“你……会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吗?”
半醉的妓女道:
“不会。你呢?你会看不起连和尚都来的妓女吗?”
“当然不会!”他大着嗓门,“其实我们——”
石彦生警觉,一个杯子扔过去,他中招。疼极,止话。
辉煌的房间中有一霎的静默。
不久各人回复了常态,继续玩乐。
那妓女以客人的话语骤止,心中不悦:
“嗳,你们别瞧不起人!我们为了钱,只出卖自己,从来不会出卖兄弟朋友。”
她稍顿,又像公告天下的呓语:
“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
石彦生连忙道: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大伙乘机:
“那好,今儿我们谁也别走!”
几个人,各拥所好。只有郭敦,醉得最厉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语,困扰已久的问题又涌出来了。素无佛心,却入了空门,他迷乱地沉吟:
“唉,那观音……是男是女呢?想不通。为什么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体多么丰满,都是肉,怎会‘空’?还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
石彦生大喝一声:
“你这厮,想不通就别想——”
红萼倚在他身畔,在数算:
“人生也不过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只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风下雨,生病,危难,东奔西跑,还剩下多少好日子?……”
她瞅着他。
——还不如要眼前欢笑。
石彦生仰颜干了酒:
“和你一起喝酒时,酒很好喝。”
她追问:
“怎么个好喝法?”
他苦苦思索,找个比喻。
“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样宽心。”
“哦?”她故意挑剔、记恨,“是‘兄弟姐妹’吧?”
女人总是记得被推拒的话。
他急了:
“不——”
一抬头,人已消失踪影。石彦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里不见,厢房的门都关上。不知她在那一间。石彦生怅然若失,伫立空庭。
半响,他走过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门推开,不管有人没人,有声没声。别的客人和妓女发出漫骂,或者取笑。
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来。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请,越是深陷其中。——因为在意。很多东西可以克制,但这是不可以的,人无能为力。
他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然后整个呆住了。
18
红萼的长发已抖落,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宝髻。
她眼前是五子奁,铜镜台。
先用手晕开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杀花后以红汁作饼,匀在脸颊,人面桃花。
画眉用烟墨的枝条,浓。与贴在两颊眉间的花钿,青红皂白甚分明。再涂又以细簪子挑一点儿玫瑰膏子饰唇。
仔细端详盛装。
石彦生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在他面前装扮,似一幅画,画中人款款如云出岫。她的发髻半盘半散,承不住一朵红牡丹。金步摇不步自摇,是因为醉了。
他心动了,看住她,印象极深极深。
红萼故意不理:
“记住这样儿了。一个人不会永远都好看的。”
石彦生按捺不住,把她持着丝绸造的粉扑儿抓住,它沾了粉,原来傅在面上,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后背……
粉一下子撒了一地。
他耳语:
“别那么仔细,一会就糊了。”
红萼脸上一红,一跃而起。他没放过她,追出。
她跳起舞来;是“胡旋”,旋转急速如风,不知多少个圈子了,好像不会停下来。他待要看她的脸,她总是用背相对。动作玲珑放任,毫不拘束。
他也随着舞起来了。不是舞,而是没忘记习武的招式,跃动矫捷,腰腿沉稳,大伙都乐极忘形。忽地没有身分,等同流氓与妓女似的。
当然记得,他的身分是一个和尚了。
他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诱惑,至有效的方法不过是闭上眼睛,然后令自己掏空了,“无”。
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
后院有个温泉。
黑夜中,水气氤氲。
他俩跳进温泉中。
不知是水的温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动,心跳得很快。
像燃烧。水开了。炙得很痛。
经上说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鸟在抢吃腐肉,就像逆风中拎着火把,反烧自身。……
手指在对方身体上狠狠游走,如同渐捆渐紧的粗绳子。生怕一放开,双双皆为幻象,转瞬溶在水中不见了。
他气急败坏地狂乱地亲着心仪已久的女子。二人全无后顾之忧,什么也不想……
是的。
一切的欲望实际上都没有获得,但它也像一个好梦,像金石相击发生火花,像摸到一块滑腻沁凉的真丝。
像一个男人找到他的出路。
他有点迫不及待。只想征服。
喘息几乎被水淹没。
正把她长裙扯开,忽然一个小黑影气冲冲地奔至,一壁大叫:
“静一!静一!”
二人无法不停下来。
小可泪痕犹未干呢:
“快来看,这个是不是你?”
一身湿漉漉的石彦生,把画像拎到灯下,细看。
这是他!
其他人都闻声出来了。
郭敦一见“通缉”、“悬赏”字样,马上把妓女推走了。
万乐成和赵一虎等七人,看到:“黄金一万两。”
他们都面面相觑。
事态严重,一时间意兴阑珊,又回到现实中。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欲火和欢情生生熄灭了。欢娱苦短。
“小可,从哪儿捡来?”
“墙上都贴了。”小可不知就里,把画像与石彦生对照着:“画的真像呀!”
石彦生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头号罪犯,叛党首领。他召唤:
“都给我回去!你,你走吧!”
红萼很失望,没来由地坚持:
“我不走!”
他又赶她:
“走!”
“不走!这算什么?要跟你一块走!”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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