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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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准任性妄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走吧——以后我娶你。”

    她一愕:

    “什么?”

    又逼问:

    “再说一遍!”

    石彦生转身:

    “不多说。一言为定!”

    19

    匆匆从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树,叶上凝了露珠。东方柔淡的曙光渐现,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他们身后,化作无形。

    到得山门,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门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们拦截,不准入内。

    “奉本寺方丈之命,你们破戒下山,乱了清规,无法收容。”

    德愿法师向他们怒叱:

    “我这儿是庄严神圣的道场,百年清净香火地,如何容得你们秽污?护寺以诚,不得造次。善哉善哉!”

    石彦生忙道:

    “请息怒,此乃一时放任——”

    郭敦急了,拼命解释:

    “我们只是饿坏了,下山买些胡饼吃。”

    做为一寺之方丈,德愿法师素来一丝不苟,执掌甚严,这几个人以来,起了波澜,实非所愿,而且:

    “哼!闻到酒味了!我当日说与你们的‘五戒’是什么?”

    一看,大队后有个鬼鬼祟祟迟来加入的人影。是万乐成。

    方丈逮住此人,喝问:

    “你们不是一齐下山去么?何以你一人离队迟归?”

    一众望向他,离队迟归?——有点不解。

    方丈瞥到和尚身后,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众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的图穷匕现。方丈更生气了,继续教训。长篇大论苦口婆心:

    “你们八人,还伙同女子淫乱!既是发心修行,就应该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过,罪过……啊!小可,你也在?”

    小可只觉十年道行一朝丧尽,痛哭流涕:

    “呜呜呜,师傅——”

    寺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师傅!师傅!”

    哭声中,四下微响。

    基于军士的警戒,他们马上发觉,一层一层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围。

    对方不作轻举妄动,直至寺门关上。

    “不好了!”

    大惊失色。

    四人戒备,四人拍打着寺门:

    “请开门让我们进去!”

    官兵继续无声掩至,杀气腾腾。

    小可又惊恐大叫:

    “师傅!师傅!”

    ——他是温室的花,殿中的佛,壳里的蜗牛。这十年,具缘、诃欲、善良而无助,怎面对风横雨骤?

    一切理论,都压不住杀机。

    红萼此时排众而出,撑着腰,骄横地叱道:

    “你们没看清楚我是谁么?”

    官兵的头领一笑:

    “公主已出宫门,等同庶人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已无权无势无说话之余地了。

    难怪世人多么向往这些。

    石彦生决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迎战才是己任。

    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暂日子里头,那不遗余力地“指导”他的小老师。他不求报答没有私心,像野外绽放的小花,毫无条件贡献它的香气,他敬佩小可。——但,他要与他分别了!

    抓起他后,纵身一跃攀住寺门的一棵大树缠枝,借力一蹬,顺势抛起孩子,让他牢牢抓住屋檐,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听到这刻不容缓的大动作后,小可往寺内掉下,和僧人们承接的喧嚣。小可安全了,他吁一口气。自己的危险才刚开始。

    “小可再见!千万不要开门!保重!”

    他们不再向方丈哀恳,也放弃了这个堂皇的避难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那官兵的将领正义凛然地:

    “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党,以正法纪!”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方非。故气壮。

    这便是战场吗?

    石彦生振臂一呼:

    “弟兄们!我们还是豁上吧,免得连累出家人!”

    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交锋,军人们储存了的戾气,伺机待发。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

    杀得眼都红了……

    此时更见万乐成,闪躲避过此战。石彦生猜得几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战中,夺了一把剑,把树后的万乐成自头顶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条浅浅的血线划下,黄金自衣襟中滚出来,这只是他的一份赏金。

    这共同进退的八人中,已有三个被杀,一个受伤,寡不敌众。石彦生一剑直刺“弟兄”心房,他愤怒地:

    “你出卖我们!”

    鲜血逬射,污了他一身,但这人倒地,临终时道:

    “……难道,你不是……出卖者……吗?”

    石彦生一怔。负伤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不忘向万乐成尸体上戳上一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卖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人奏效。

    郭敦的刀还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无法不放手,但两根手指头被削去。

    石彦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红萼。于此存亡关头,还是赶逐远离。他老是要她走:

    “你先走!”

    这一推,分了神,一个官兵自后袭击,石彦生为了保护红萼,咬牙身挡,吃此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

    红萼来不及答应,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间,什么准备也没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发生了,没有人是“准备好”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登峰造极,又一跤失足。

    一阵眩晕,万物打转。血自心中狂涌淘空。

    她身体很轻,如同飞舞。无定的一生,舞过来舞过去。大太阳照在脸上,眼睛干涩了,有很多话想说……艰辛地张开嘴……

    她瘫软了。很不甘心。

    “红萼!”

    石彦生凄厉地大叫一声。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叹息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是一个庶人。是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想追随她看中的、心爱的男人。

    石彦生如同被野兽当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下子窜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兽,他眼睛噼啪作响,手起剑落,乱砍乱劈,见人就杀,一切修为悉数抛主脑后。

    他是为了索命。

    当厮杀的时候,每一个敌人倒下了,他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力量像是倍增。

    报仇!

    见人就杀!绝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军尽没了,他犹止不住自己,不断喘着气,向空中挥舞着利器——甚至一时间忘了为什么杀人。……

    援兵已至。

    势色不对,石彦生被二人拖拽,半疯狂地,觅地而逃。

    他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20

    月亮很圆。

    时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画舫缓缓漫游,丝竹管弦在伴奏着文人雅兴。河边一群小孩在点花灯。灯月光影幻作五色。

    团圆节日,热闹喧嚣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个人,石彦生、郭敦、赵一虎,过了昼伏夜奔的两天后,已憔悴疲惫不堪。

    这话是谁说过的?――当所有螃蟹都是横走,一只直行的,就没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连枝带叶,远看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野鬼,近看却是一只只软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连三,令他心冷。

    望着夜空中的明镜,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无路了。赵一虎闷着粗嗓门:

    “妈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着过节,只有我们,忙着杀人和被杀!”

    郭敦那失去两根指头的血手,此时才开始剧痛:

    “我不想死!可怜我还没成亲。我弟弟还小,怎么养活爹呢?”

    “哼!没做的事多着呢――我们原来不是好好的吗?”

    赵一虎一脸冤枉道:

    “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

    “管他们兄弟谁是谁非?谁是好皇帝?谁是昏君?到头来,倒落了两手血。”

    竟便向石彦生指控了:

    “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头颅割下让我俩带去吧,顶多兵变之事绝口不提,说不定保了一命――”

    话还未了,另一个扇了他一嘴巴:

    “你疯了?知得这样多,还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噼噼啪啪地扭打起来了。都是迁怒:

    “是谁说受不了,要下山的?”

    “是谁贪吃肉?贪吃可惹出大祸来!”

    一个卡住对方的脑袋往下摁,一个举起拳头乱捶伸腿狠踢,一来一往,人仰马翻地。

    “还不是万乐成没义气?还不是那一万两黄金?还……”

    一壁怒骂一壁揪斗,出手都很重。[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各人的血溅到对方身上。在边缘绝望地发泄。打得对方晕头转向。嘴角淌着残涎,又肿又歪。

    “住手!”

    石彦生忍不住了,跃将出去,半劝半打,动武一番才把二人分开。

    三人均气喘咻咻。

    在满月的银辉下,血污狼藉。

    石彦生暴喝:

    “想不到我们也来自相残杀!”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气。

    难道这是自相残杀的年头?

    石彦生感慨万分:

    “我们都是军士,沙场战死,为国捐躯,才是大伙的光荣,现在?――”

    他颓然坐倒,攒着眉,皱纹刻在额上,一夜之间,成为烙印。

    “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

    若是当日全无诱惑,相见无事,则紧随太子建成杀进玄武门,也许反面一举把李世民等干掉……

    奇怪,当这样设想的时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说不上是什么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问了:

    “我……心中另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赵一虎气极,大喝:

    “妈的你问吧!你还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气,生怕失言:

    “真的,如果兵变是我方策动――我的意思,谁赢了,谁便去斩草除根……”

    石彦生接着道:

    “如此一来,对方便是‘叛党’,而的责任,就归咱哥们了。”

    必有千个家破,万个人亡。

    当他们奉命去追杀“叛党”之际,一定也是理直气壮的。

    难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过杀机吗?

    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这洗涤沧海中的三颗小小栗粒,他们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终于被消灭的证人。――他们永远都不是英雄豪杰,一场场权力斗争的游戏,欲避无从。

    那向往权力的,还没到手,将要到手,已经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变,他们的命运也随之而变,怎会有“自己”?

    谁真正伟大?

    三人静坐竹林,苦苦思索。

    长夜漫漫。已是八月,难怪秋意袭人。打个寒噤,不知因为风冷,还是人情之凉薄。

    快到天亮时,突然下了一场雨。

    随凉风吹过,雨就来了。不大,却细、密,如粉般扑到他们那光秃秃的头颅。如一只轻抚的大手。

    他们没动过分毫。

    有禅院的晨钟自远处传来。

    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

    石彦生眯着眼,雨铺满他一头一脸。

    他站起来。

    两个曾经出生入死共同进退的部属,也如前站起来,追随着他。这位过去的大将军,向二人下令:

    “你们走吧。毁容、改名换姓,当个普通人去。”

    石彦生回头暴喝:

    “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谜。

    第六章

    21

    走了整整一天。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世”。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间摘草药野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的反应。

    “静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石彦生坚决地:

    “静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发就算和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静一之志已总司令。”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没有。”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没有。”

    “有没有父母、妻儿、好友?”

    “没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想想又问:

    “你为什么来?”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

    “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怎么这个怪物是直着走的?’”

    石彦生一听,怔住,抬头望定老方丈。

    “暧,你瞪着我没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骗子。你既来了,摸清楚我到底骗了你什么,这就是‘顿悟’了。”

    石彦生一时之间,还不知他遇上的是什么人,什么禅机。完全没有规矩方圆,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一是吧?――我头发长野了,你帮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么敢不敢。少拘泥,来。”

    剃发是一项多么庄严、虔敬的仪式,不但设坛、鸣钟、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缛节和礼法,岂是说干就干?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笑嘻嘻地哈哈:“来!”

    石彦生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银白色的发丝削去,一时不小心,弄存两三道口子。

    当他后来用草药敷上十渡老方丈的头上,血止了,他竟若无其事地道:

    “手艺不错!你瞧,这半边头种了草,得,另外半边留给我种花吧!”

    小节完全不拘。

    石彦生也失笑了。方丈问:

    “你吃过饭没有?”

    “没。”

    “吃饭吧。”

    “吃完饭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道理,而自己未开悟,一时领略不到呢?

    石彦生自错综复杂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来,放下万缘,摆脱是非。是什么可令他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你怎么啦?”

    “――”

    “东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帮不到你。”他道,“还有,你是‘静一’吧?”

    十渡和尚转向就走了。

    石彦生站在那儿,想了半天。

    从此,他是静一了。

    22

    禅院的芭坑很简陋,分了三个小间。

    十渡、静一,还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许。静一发觉他不作声,常躲人。心中时有疑虑未得开悟,眉头紧锁不已。

    三人各自如厕。

    老方太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

    “――唔,这‘顿悟’嘛,很简单。――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几下子。啊!好畅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静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原来是微光:

    “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顽皮地,好整以暇地问:

    “悟了什么?”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继续吧。”他鼓励道。

    微光兴奋了:

    “用这破竹片把挡路的干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秽,道路就清净了,来往不受阻碍,直通净土。”

    老方丈赞叹:

    “呀,充满美好的想象!”

    “佛为了救援众生,必须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脏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没有便意,当他出来时,一脸光辉,忙与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灵互通地,旁若无人。

    方丈向静一微微一笑:

    “俗?”

    他补充:

    “当然,如果像‘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那样,会好听点。”

    然后他向静一及微光二人吩咐:

    “静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几桶井水,把茅坑洗净,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沟:

    “有虫子。不怕伤虫杀生?”

    “喝!”方丈生气了,“目的是清洁,便是清洁,不为伤虫!你明白了吗?你还是不明白!”

    静一见微光又陷入苦恼中了。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

    这夜有风。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指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手。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乎有像老方丈年岁古旧的一座禅房。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方丈闭目。

    静一不解:

    “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他记得在天宁寺所受一丝不苟的戒律和规矩,只觉这处随意而优悠。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么?

    静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

    “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车去……,目的地都一样嘛。”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音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拂,脱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禅就可成佛吗?”静一又问。

    方丈不答。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蚊子又来了。

    静一已把眼睛阖上。完全忘记了它。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叠,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颚唇齿处,双目微闭……

    心中试着摒除杂念,静定思维。

    蚊子已经骚扰不了他了。

    他观想莲花清净,直到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

    身体有股气,微微在运行流动。渐渐,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世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牧、修罗、人、天。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为什么?

    ……

    日子无声地过去。

    天气有点清寒。

    静一受彤云神院“三坛传戒”。

    老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粘了香,一一燃点,九个。

    渐烧至尽头,香熄火灭,留下九个白色的戒疤。

    以后,这处也不再长出头发,疤痕鲜明夺目。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弟子愿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间五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弟子遵从。”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得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你瞧我这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静一望定十渡。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礴,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

    “这二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霍达深藏不语。

    自太宗皇帝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待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他颔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李世民语重深长:

    “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臣明白。”

    “听说,在寺院里逃出去的?”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撤回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的才写。

    李世民闭目养神:

    “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霍达心头一凛。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是!”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侏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两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

    ) ( 诱僧 http://www.xshubao22.com/1/15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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