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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坏的哀伤留给自己。[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寅初,原谅我能爱你的只有这么多,你的大婚之日,便是沈淳泽离开之时,做你的侍妾,那也许是一件不坏的事,令余生有靠、生活安稳,还能与你举案齐眉,那也许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让我做只路过蜻蜓,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想到这句歌儿,泪已湿透绣枕。每天夜里狠心斩断的情丝,又在每日对寅初的注视里滋生,如此一死一生的来去,我的心渐渐被折磨得粗糙,我想,当我离开你的时候,不一定是你给的不够,而是我要的太多。
“寅初,我原来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才发觉,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你以后若是要爱人,不要爱上我这样的人,因为我太贪心,我要的太多。”
“寅初,我骗了你,我不敢告诉你真相,看着你多一天的快乐,我便知道,以后你对我就会更多一分的怨恨,是怨恨也好,痛苦也罢,到最后,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戏份,陪你下半生的,只有谢婉而已。”
“谢谢老天爷,让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你这样的人,许多人修了几生几世,也未必遇得着,这样想着,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要多的多。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我碰了便要有代价,哪怕这代价跟着我一辈子,起码同时跟着我的,还有回忆。”
“可是老天爷没有放过我们。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我唯一能决定的一件事,便是我爱你。其他的答案,只有走下去才知道。”
“活着比死了更残忍,所以我选择活着,如果你以后怨恨我,只要想到沈淳泽活在这个世上,她一天一天都受着痛苦的折磨,那么也许你会好过一点,我也会……好过一点。”
“有时候,我几乎不能忍受我对你的背叛。可是我同样不能背叛我自己。这便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为难着我们的事。是我对你不起,是我爱你不起,如果因为这个缘故,你对我失望,放弃了我,那么我的出走,也许,也许终于可以了无牵挂了。”
我认真写着这样的话,写完之后,将它们一一装进信封,封好火漆,我不知道我是要写给寅初看,还是要寄给我自己,也许,这只是为自己无处倾诉的哀伤找一个出口。
这些信,秘密的藏在我的枕头盒里,谁都不知道。
寅初和我的后半生,似乎就这样决定了。他风轻云淡的坐在院子内,花前月下,诗词书画有人应,不管内心有怎样的情思,身边总有谢婉红袖添香。而我,我会去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带着一个叫回忆的行李,独自生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书包网
二十 京华烟云
时处明末,印刷技术已十分成熟发达,不但政府设有司礼监、南北国子监等大型的印刷工厂,民间也颇多家塾、书院有自己的印刷作坊,以印书卖书为业的书房更是不计其数,遍布全国。我在金陵之时,偶尔随寅初出街,也都是去书坊询问珍品书籍与市面上新刻印的版本,金陵在当时不仅是秦淮河上红袖招享得盛名,更是文人骚客聚集的文化胜地,是以书籍的刻印极为普遍盛行,民间也出许多平话、小说、戏曲故事,种类繁多,颇有娱乐之功效,这时候书籍已经不单单是富贵人家及王侯贵胄的闲时消遣,同时也在寻常百姓家受到欢迎。
我在京城这些日子也为寅初搜罗珍本,走了许多家书坊,见印刻如此普及,成本亦很平常,便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来回思量,我这个念头想实现,既需要足够的钱财,还需要靠得住的帮手和人脉,在京城内我也不认得什么人,唯一顶用的也只有白明祀大人一个了。
想起那晚我与他之间的冲突,仿佛历历在目,当时不欢而散,这些日子也没有再见,这时候贸然找上门去,还真是拉不下这个脸面。白府的地址不难打听,在东南面的帽儿胡同,但白家别院在城内竟有十二处之多,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白明祀。
这日犹犹豫豫的找到帽儿胡同,这地方毗邻国子监,很是清雅安静,白府大门紧闭,虽不及金陵许家那般气势富贵,但门楣上刻着的如意二字,贴着金粉,门前雌雄二狮,也姿态雄伟,不似寻常官宦,自有一股宅深屋阔的庄重景象。
我站在狮子旁寻思该找个怎样的借口去求白明祀帮忙,七上八下的想了半个时辰有余,忽然看见一袭红影从白府内盈盈而出,她瞧见我,亦是一愣,“淳泽,怎么在这儿?”
我见霍之行是独自一人,大舒一口气,遂笑逐颜开,“霍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白……他呢?”
霍之行走出来,白府的家仆已把她的回雪马牵了出来,她便牵着马与我同行,“明祀这些日子给皇上办事,出城去了。我到白府来探望白大人,明祀的父亲自去年春不小心摔着了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
霍之行是个喜欢把话说明白的人,颇有一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当时说起白明祀跟那场瘟疫的事,若不是她,恐怕我至今也是在鼓里蒙着。
趁此机会,我便跟她问了许多情况。原来白家是京城的第一世家,祖上不但是书香门第,更曾受永乐帝青睐厚宠,世袭田地万亩,永乐帝迁都之时白家也一同从金陵迁入京城,如此已在京城内繁衍多代,只是嫡系一直香火单薄,迄今三代单传,至白明祀这一代,连姐妹亦无。白家这样财力雄厚、关系网周密的世家,哪怕是他肆意挥霍,恐怕也要几辈子才挥霍得尽。
我心道,越是这样的世家,恐怕树大招风,越是惹人眼红,多生事端,怪不得连皇帝都眼红了,白明祀在御前伴君如伴虎,今日皇帝一心软留你,明日皇帝一转念愁军饷,你想做个忠臣还不是要把白家都贡献光了皇帝才会满意。不过白明祀是轮不到我操心的,因为接着下来的京城第二大世家,便是霍之行大小姐的家族是也。霍家与白家不一样,正好是武将出身,霍之行的父亲和三位兄长都镇守边关,只余她一个人在京城内,颇有些寂寞无聊,再者她从小耳濡目染,性格也有几分武人的明朗不羁,于是不遵从女子应养在深闺人不识的礼仪,常常跟着白明祀在外行走,久而久之,霍大小姐也是名声在外。看白明祀与霍之行这样好的关系,白家与霍家的交情自是匪浅,皇帝想动白家也不是开个玩笑便能动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听得心中一动,找白明祀帮忙还不如找霍大小姐来得方便。
“霍姐姐,我最近想做一件好玩的事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同来玩儿?”
霍之行听我这样说,加之白明祀出城正无聊得紧,自然大感兴趣,“什么好玩的事儿,说来听听?”
“我想开一家印刻报坊,不印书,只印报。”
“是像邸报、京报那样的东西吗?”当时明朝已有专门刻印官方新闻的报纸,只不过这些报纸流传面仅仅限于官吏和知识分子,内容也都和军事、政治相关,比较无聊。
我想了想,试着解释,“我想印的报,是用来传阅趣闻与时下发生的最新鲜的事儿,和书籍那种记录编撰用以收藏参阅的功能不一样,和官报、京报传递信息的功能也不一样,我的报纸,人们拿到手便展开阅读,也可随手丢弃,不需收藏,报纸定期出版,可报道京城内有趣新鲜的事,也可以刊载名人的诗词与文章,连载戏曲小说等等,内容繁杂,以时效和花样取胜。”
霍之行虽然出生自武将世家,领悟能力却不弱,当下觉得有趣,便笑道:“上元节那日明祀同你都跟疯魔了似的,你跟那位金陵十一公子以诗词传情这事儿尚且不论,明祀竟又这样莽撞的在长安街上……咳咳,”说到这儿她不禁有些莞尔,“这样的事儿是应该上报的吧?”
我遇见这等“同志”,很是兴奋,而且她当晚被白明祀抛在酒楼上也应有几分尴尬,却大度不计,谈笑如常,果然有京城女子的心胸宽广,“哈哈,霍姐姐真是聪明人,街头巷尾最爱传的便是这些摸不着内幕的新奇事儿,传得久了还以讹传讹,版本诸多,报纸便可以将这事原原本本写出来,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也还事件一个真相。”
“你倒是愿意拿自己开涮啊?”霍之行瞧着我调侃。
我被她一说,有点脸红,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呢,谁愿意去跟人家说,那白狐狸不是白狐狸,是沈淳泽啊。
我从前在大学内学的是传播学,深知传媒运作规律与玩弄舆论的技巧,虽然我手无缚鸡之力,也并不博学多记,但我懂得一个道理,世界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最强大的力量也同样是人心。人心不仅仅可以收买,也同样可以引导,引导的好,便轻易可以为我所用。明代尊崇儒家思想,推行程朱理学,都是为了符合君主自身利益的考量,从前学习历史的时候强记硬背,都不如现今来得体会深刻,奴才之所以认为自己是奴才,那不过是上等阶级制造的舆论效果,使他们脑内错误的认为,自己便应该是奴才,生来就得为上等阶级效力卖命。[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社会环境如此,即使如我这样从来不肯自称奴才的人,到最后不也为自己的命贱神伤了么。所以啊,自叹怀着二十一世纪的自由平等博爱,也只有一具不堪折磨的脆弱肉身。
沈淳泽当然不至于野心大到要控制社会舆论,催生具有革命性的思潮,明王朝最后自然不是我来推翻的,历史已有记载,我只是为自己准备谋生伎俩,只希望离开许家之后,以此经营一生。寅初总还是要回到金陵去,从此之后我在京城,俩俩相忘,天涯相隔,或许日子便能过得快些。
有霍之行的帮助,我的报坊筹备几乎不费任何力气,世家子弟的阔绰在霍之行身上表现出来,就是为朋友千金洒尽。她选了近郊的一处宅院作印刷厂,那主人听说是霍大小姐的需要,竟以比平常低三倍的价格出售,并以此和霍家结交,可见霍家在京城亦是多么风光。之后我们找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印刻监工,选了十名刻版工匠,十名印刷工匠,报纸制作比书籍简单很多,不需擢配装订,在人员方面也省下不少。
这些杂务都由霍之行一手承办,我则负责内容方面的筹备。
从报纸命名到栏目编配,我都小心翼翼,尽管霍家势力不小,办一张区区报纸不算什么难事,但凭崇祯皇帝的历史名声以及我的切身体会,都顾虑他的多疑会导致文字狱不幸发生,于是涉及军事政论一律不提,只设了一些街坊趣闻、笑话集锦、生活常识、猜谜对联、诗词歌赋、故事连载等板块,所谓的名人新闻,也是捕风捉影说些传闻,劫富济贫的侠盗也好,歌舞一绝的名妓也好,连白明祀我尚且不敢写,何况其他得罪不起的京城贵胄。
这样谨慎的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请了两位老先生,一位负责校对,一位负责和我商讨每期内容,类似于控制政治导向的主编之职。
主编宋老先生是霍之行的一位忘年交,考了十几年的乡试也没中举人,到老仍然是个秀才,然而性情开朗风趣,博学多知,家中几亩薄田,他却穷得风雅不减,死也要作出读书人的派头来。
我忙着办这张报纸,看着它一天天成形,心中兴奋,神色也好了很多,回去见寅初的时候也常常提及,寅初见我心有所托,也就没察觉出什么异状。
像我这样没有工作狂因子的人如今为了一张报纸奔走,其意不过是移情。
初春之时,许寅初便常常过来我工作的地方,和我一起消磨一个下午,晚霞时分再同乘马车回院子。我的所谓办公室,三面皆有窗格,采光极好,正面大门紧闭,就清静不受打扰,一面挡风白纸屏,欲拿来当黑板用,可一时连报纸名字都没有想妥,于是一直空白着,请木工订做的一张大沙发,可坐可卧,一张大书桌,样子简朴却很实用。霍之行初来见到我这张棉布做的沙发很是喜欢, 我就让工匠做了同样一个,套上大红软缎,给她送去,用老板的钱来取悦老板,也是职场手则。
一日我光着脚,斜卧在沙发上竟想的睡着了,那时候正是四五点的光景,天色已淡,日影西斜,照在我身上还有一丝暖意,所谓的春困,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醒来的时候,黄昏将尽,我瞧见一个人影儿坐在近前,正将香炉内的细香灰缓缓拨开,令烧红的炭火露出一半来,再将薄银小片架于香灰之上,他手指一展,便有一粒铜钱大小的香饼落于小片之上,经炭热一烤,顿时一股幽香沁入心扉。
我目光灼灼落在他专注的脸上,忽而心中触动,无限感慨,古时历来只有红袖添香,只知“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却不知男子焚香,也有这样情意隽永的时分。
许寅初见我醒来,侧身坐在我旁边,我将乱发一拢,坐起身来,就着朦胧的霞光,见白纸屏后点了一支蜡烛,照着那纸屏上,映出一轮倩影,斜卧暖塌,云鬓散乱如烟,眉目清淡似雾,侧旁熏笼香飘,修竹轻晃,还有几株开倦的水仙,如梦如幻,若即若离。修竹和水仙显然是作画之人一时兴起的锦上添花之笔,但其他的情景我却有几分熟悉,心中恍然,注视着许寅初微微泛笑,他知我已了然于胸,便回我一笑,走到屏风近前,提笔写下一阕如梦令:
淡淡浮生闲暮,
漫漫香销深处。
隔梦忘归途,
回首云屏初遇。
难醒。难醒。
似水流年不误。
如此双关之意,令我心内柔情满灌,感伤与欣喜并生,细读时觉得这首词有一丝熟悉,忽然想起曾在大学图书馆里一本无名词集上见得,那编者还絮絮解读,认为这是一位文人与结发之妻举案齐眉多年之后仍情怀不减的感慨之词,蓦的心内一紧,历史不会改变,而且,我也将是历史的一部分。寅初静悄悄坐在我身边,拾起我的手,在我掌心写道:“文字但求传达心意。”
心意,这片心意怕乱世无人解。
我对他道:“寅初,我想出报纸的名字了,就叫——烟云。”
世事如烟,且听我云。
《烟云》初印千份,清晨露珠沾湿衣摆,我与工人们一起将这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送抵京城各大食肆戏园茶馆,供客人免费取阅,以博宣传效应。特别着意于晴雨楼的客人对《烟云》的反应,我送好报纸之后便独自上晴雨楼,点了一壶茉莉香片,时辰还早,街上人影寥寥,遥望对面的醉上仙,那夜惊心之痛,如今还侵扰着我的梦,可寅初怎会晓得我那时候的担心害怕,他只是平常之举,在旁人眼内已经是风流情事,更勿论对我有这样强大的杀伤力,而迫于环境的重重误会,又怎么是摊开心扉便能轻易化解的。
寅初的“失聪”,是幸抑或不幸。如我,世事太过明白,反而意难平。
一个白影一晃,匆匆上楼来,他和我相互一望,皆是一愣。
这还是那夜白明祀弃我而去之后,第一次见。他转头看见陈列在架上的《烟云》,取了一份,脚步略有迟疑,还是坐到了我桌边。既然不能装着不认识,那也就只好当之前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一样,我们两个大概都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气氛虽有些尴尬,但却不僵。
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才回到城内,我叫小二拿一条湿毛巾来给他擦擦尘灰,哪知道他并不领情,一面道谢,一面不着痕迹将毛巾晾于一边。我嘴一撇,很不爽,取出方帕,用茉莉清茶沾湿,那方帕微温,留着一盏茶香,将帕至于桌上,过了半晌,他一边看报,一边拿起方帕来轻轻抹了抹额头。
我待他擦完额头,又叫了小二来道:“小二,你们这儿的湿巾太脏,拿下去扔了,对了,这方帕也一起拿下去扔了。”
毒。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个人就能慢慢蒸出心内的毒来,然后就痛快了一些。白明祀也不看我,缓缓放下报纸,叫住小二,“连我的方帕也敢扔?”
小二吓得不轻,嗫嚅着退下了,白明祀故作无事的将那方帕藏进怀内,对我说道,“既然你不要了,那就给我吧,需要时擦擦靴尘也是好的。”
我心中冷哼,却挺在意他看完《烟云》的反应,毕竟是个大人物,意见也是举足轻重的,“听说京城内来了个异人,创办了这份《烟云》,言曰报纸,以报道时事和趣闻为主,一旬一出。”
他中指轻按住《烟云》,食指缓缓敲击,“销香公子?倒有些意思。”
我用了销香公子的笔名,不是附庸风雅,只为纪念许寅初为我销香时刻,再者在京城里虽然干着明目张胆的勾当,但做人还是低调适宜,像白明祀这么招摇过市的人,少说也需要几重靠山。
“这女飞贼灵犀,我已追踪她一个多月,追到河南,还是给跑了,狡猾奸诈,防不胜防。”白明祀随口道。
怎么锦衣卫的指挥史大人连个飞贼都要亲自追捕啊,真是够可笑的事,白明祀大概看出我眼内的怜悯,补充道:“这灵犀……偷了宫内的一样东西。”
敢情是偷了皇帝的御玺?真是可以大大发挥的题材,但是我看到白明祀那又冷又厉的神情,就把我新闻记者的天性给克制了下去,涉及到锦衣卫的事情我还是少惹为妙。
看完了这篇女飞贼的报道,接着是城内名妓罗意如因仰慕本地的一位名人墨客,到其府上做客的时候竟窃了人家用过的一盏茶杯,想留个念想睹物思人,偏生这茶杯是玉做的古董,价值连城,东窗事发之后罗意如竟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思而锒铛入狱,真是追悔莫及。
白明祀看了这则新闻,只说了一句“荒唐”,就去看接下来的谜语与诗词,谜语是我写的脑筋急转弯,诗词是宋老先生的闲时得意之作,《烟云》初办,内容是保守与新奇各占一半,以观读者反应。
白明祀的炯炯目光落在最后一个栏目上,“兰心?”
“兰心”这个栏目,我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说有个想自杀的人,怕自己死后没有人来埋葬,便四处去寻找一个愿意埋葬他的人,在这个过程里,他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直到有一天,有个睿智的老人告诉他,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自杀,他爬到一颗樱桃树上系上吊的绳子,临死之前顺便尝了一颗樱桃,这颗樱桃的滋味让他放弃了轻生的念头。白云,星空,月影,绿树,最后这个想自杀的人躺在自己挖好的大土坑里,望着这个世界上动人的一切,眼睛内慢慢的储满了泪水。
短短几行字,白明祀却沉思了很久,他最后抬头问我道:“你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来自于我从前很喜欢的伊朗电影《樱桃的滋味》,我讲故事却不加评论,一是给与开放式的解读,二是担心理论容易坐实蛊惑人心的罪名,白明祀问我,我就老实说道;“从死亡开头,由生的希望结束,人一出生便只有一个权力,那就是选择死的权力。可悲的是,最后人们连这个权力也努力放弃掉了,因为这个该死的世界……尽管令人感到绝望,却又是那么美好。”
这些日子以来真切的挣扎曾发生在我身上过,故事也求传达心意,这大概是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原因。
白明祀深深的凝视着我,“淳泽,你太悲观,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让人感到绝望的事,要不改变它,不能改变的话,就忘记它。不要太执着。”
他的话,句句扣在我心中那个结上,他劝我不要太执着……
我呆呆的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开口,“你说,皇上的赐婚可以更改么?”
“君无戏言,而抗旨,是要诛九族的。”
七少爷点的这把火,从此以后,就别无余地,要一直烧,一直熊熊燃烧,直到烧到尽头,烧成灰烬,方才罢休。
《烟云》小报悄悄在京城之间流传开来,而我又马不停蹄的赶印下期,这样平稳的进行到第四期,《烟云》在城内累积的名声已经算是比较稳固,人们对销香公子揣测纷纷,无限好奇,然而有霍家这道屏障在,销香公子的秘密便如坠云里雾里,叫人更觉得又是摸不着头脑,又心痒难搔。
接着下来我便派出几个能说会道的工匠,出去游说那些食肆客栈茶馆绸缎庄胭脂铺,在我的《烟云》上刊载广告。广告广告,广而告之之意,用报纸这样的媒介,传播效应比人际传播更持久,受众群更广,开始应允出钱登载广告的几个客户,到也并非被《烟云》的影响力所吸引,只不过因为霍家的势力,当是掏银子出来讨好,哪知道广告一刊,客源不断,生意兴隆大好,这个时候,众商家才真正留意起《烟云》的切实效用来。
两个月之后,《烟云》已经实现盈利,霍之行这个从未凭自己能力挣过一分一毫的大小姐自然十分高兴,虽然不过只有区区十两银子的毛利,对富贵之家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但是这笔钱已经可以够平常人家花销数月了。
我们两个在我的书房内摆宴庆祝,我又跟她细细说了接下来的运作和拓展,诸如设立商户优惠印花、增加人物采访以及服饰流行等版面,半年之后,《烟云》不但可以将这些内容分门别类结集出版,还可以由免费赠阅转为一钱一张。这些现在普通的办报伎俩,在当时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一般,霍之行惊喜极了,她问题不断,悟性也好,又是一个顾虑少、思想自由的人儿,和我特别投机,说的不亦乐乎。这整个的系列做下来,靠着霍家的势力去实施,其实我是有信心日进千金的,但可惜的是,这个月底我便要同七少爷、寅初一起回金陵去了。
霍之行听见我的辞行十分不舍,长吁短叹,我最后只好笑道:“霍姐姐,我只去去就回,我和你约好,最迟……今年秋天的时候一定会回京城来见你,咱们再好好把《烟云》发扬光大。”
“一言为定!咱们也要证明给天下男子看,女子同样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霍之行自信满满,颇有青春飞扬之气。
我目光扫到那座屏风,道:“这书房,这书房,你要帮我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等我回来。”
我忙着《烟云》的这些日子,七少爷也把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北方的药材生意已被他占了大半,这一次不得不回金陵,其一,是为许家老爷过不多久便要回扬州,希望趁在家的时候能办了许寅初和许悠的婚事,信上说老爷知道二少爷不但拒绝了温侠的求亲,还给许悠另排婚事,气得跳脚,直呵斥二少爷眼内没有祖宗,让二少爷在宗祠内跪了好几个时辰,又把温侠和许悠的婚事排定,这回只等寅初和谢婉回到金陵,就可以一同筹办典礼了,其二,寅涵的死,该由七少爷回来受罚。
临行前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几个小乞丐,定睛一看,为首的那个竟然是赵安。当日城外一别,没想到他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但生活无以为继,进了京城仍然还是沦为乞丐。想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苦难,对这个孩子也有几分亲切感,我便将他托付过霍之行,让他住在印刷工厂内跟着学习印刷刻板的技术。
二十一 路过蜻蜓
人间四月芳菲尽,开到荼靡,美好到极致,岂非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四月浓郁的青草味道混合在阳光里,城郊的大树已是绿荫满盖,一行刷着新漆的马车停在连绵不尽的官道上,家丁们守候一旁,几位大夫思家心切,脸上也都喜气洋洋。只有冯大夫被七少爷留在了京城,说是要顶替查大夫,那时候我已知道,当时善和堂接到查大夫的飞鸽传书,七少爷又不在金陵,就是冯大夫自作主张将消息带去了许府。如果他没有这么做,如果这封信当初落在了七少爷手里,那么我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寅初了。
这一次,白明祀依然来送别,他与七少爷在树荫下说着什么,我眼光略过他们,转向城门,看见两辆马车往这边方向奔来,最后,停在近前。
一双纤纤玉手,一袅款款身姿,谢婉秀发如云,步摇轻颤,三寸金莲轻点地,秋黄罗裙随风摆。我在心中暗叹,她毕竟有她大家闺秀的那分惹人怜爱,是别人所不能及的。
许寅初露了笑容,走上前去扶她下车。他并不知道谢婉此去金陵的目的,七少爷告诉他谢婉是回老家省亲,和我们一路作伴。我转过身,假装着欣赏风景的样子,走到远处,望着地面发呆。听见身后衣袂簌簌,白明祀的声音响起,“淳泽,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我转头,见他目光灼灼,线条分明的脸上有一丝凝重,心中突突一跳,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该不会要跟我表白吧?就在我想着该如何在不伤害他自尊心的前提下委婉拒绝,他开口了,“淳泽,你不能和许寅初在一起。你最好趁早离开许家。”
我脸色一变,“这件事轮不到你来命令我。”
白明祀的眼神带有强烈的蛊惑性,让人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指示走,“相信我的话,你要记得,许寅初如果抗婚,不止是他自己,整个许家都会满门抄斩,包括其实跟许家没有关系的你在内,你不能和他在一起,这是命中注定。”
我自然已经下过决心的,但是白明祀的提醒却让人很不开心,我踢着脚下的石子,他已经快速塞了一物在我手内,说道:“找机会离开许家之后,就拿着这个找锦衣卫,在金陵等我接你也好,或者由锦衣卫送到京城来也好,反正,尽快。”
我手掌摊开一看,是个不起眼的小木牌,我将木牌还他,“你费心了,我没想过再回京城。”
“那你办《烟云》是为了什么?淳泽,你早就想好离开许寅初之后回京城,不是么?”
我心中一凛,盯住他,“你全知道?你知道《烟云》是我办的?”
白明祀又将木牌缓慢有力的塞到我手中,“别忘记锦衣卫是做什么的,木牌你拿着,离开许家以后,要是你不想用,就还给锦衣卫。”
想想也是,锦衣卫这种特务机构不会允许眼皮子底下出现可疑人物,销香公子恐怕早就被调查了个底朝天,但是白明祀为何要如此对我?同门之谊也不至如此。
正想问他,七少爷已经走过来说,车队要出发了。
匆匆告别,匆匆离去,就这样,崇祯六年春末,我们一行终于回到了金陵,只是,少了一个寅涵,多了一个谢婉,更频添许多愁。
“七少爷、十一少爷回来啦!”
响亮的叫喊在许府内此起彼伏,我跟在许寅初身边跨进许家的大门,心中感慨无限,却同时感觉有一片阴云罩在了头顶。尽管我并没卖身给许府,但在这个环境里,似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会告诉你,你是个下人,京城内那种自由自在的气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旅途劳顿还没安置好,老爷已经传话叫七少爷和我去堂上,我心中七上八下,心想从没见过老爷,他为何知道我。
到了堂上,见主位上坐着一个瘦削严肃的老头子,穿着黑底红福字的袍子,面容普通,若他不是坐在这个位置,我肯定不会认为他就是许家的一家之主,许老爷。左右两边坐了二少爷和六少爷,都是一脸庄严肃穆,气氛十分沉重。
七少爷见到许老爷,二话不说,已经悄无声息的佝偻着背跪在了地上,悲恸道:“儿子该死!儿子对不起十二弟,对不起爹,对不起许家的列祖列宗!”
我吓了一跳,从没见过七少爷这般作戏的样子,由此也明白了他在许家何以能够培养势力到现在这样的关键。
许老爷脸上沟壑交错,如雕刻一般一动不动,看都没看七少爷一眼,只摆摆手,七少爷已经自动自发,三步一叩首,往宗祠里去了。
天啊,我暗自想,这个许老爷实在是可怕的人物,其实以当时的情况,七少爷没能把寅涵救回来也并不是他的错,起码他尽了力,许老爷还要如此大开家法,我原先以为这个为许悠和温侠婚事作主的老头子会是个慈祥正义的老头儿呢。
待七少爷出去了,许老爷那眼珠才动了动,直直盯住我。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默默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还没想出头绪来,就听见瓷器破空之声,许老爷已狠狠扔出一只杯盖,直打在我额头,我头上剧痛,血流如注,身子顿时坐在了地上。
“不知检点的狗东西!给我掌嘴!”许老爷阴森森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无从辩驳,旁边已经有个家奴走来,抓住我头发,手掌用力打在我脸上,打得我头晕目眩,脸颊肿痛难忍。
我在堂上受辱的风声传得快,被打得快失去知觉时,但觉一个暖暖怀抱将我抱住,睁开眼一看,果然是许寅初,他惊痛不知所以,抱着我跪在堂前。几乎是同时,已去宗祠罚跪的七少爷急急抬脚进来又是一跪,仰首对许老爷道:“请爹赎罪!不知淳泽犯了什么错?”他肯定是听说寅初过来了,怕出事端,才跑过来控制场面。
许老爷见两个少爷都为我跪在堂前,更是气得不轻,脸色已沉到了极点,他咬牙道:“你好厉害啊!真是个厉害的书童啊!死了的寅涵被你污了名声,现下又来迷惑我其他的儿子了,你这个不知耻的下贱东西,敢将外头那些下流的淫风带到我许家来,我不管外头都在搞些什么胡天胡地的事,我许家的儿子不可以!我许家的儿子都要给我干干净净的做男人!”
听他这番话,我隐约有些明白,七少爷已经扑到地上,“请爹勿听流言,淳泽和十二弟并无苟且,淳泽本非男子,又何来断袖之说?”
许老爷听见七少爷这样说,显然也掩饰不住吃惊,又将我看了一眼,此时的我脸肿如猪头,唇角撕伤讲不出话来,许老爷冷笑道:“荒唐!竟编了这样的理由来唬我!想为这小子求情!我看你们都被他迷昏了头!我许家怎么竟然出了这样的脏事!把寅初拖走,把这小子给我往死里打!”
七少爷一言不发,走到我面前,伸手将我衣襟狠狠一撕,只听见裂帛之声在空气中嘎然而止,我上身已经光凉凉的露在风里,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羞辱与悲愤占据了所有的意识,堂内静了下来,寅初不出一秒钟的光景,已经解开深衣将我的身体裹在怀内,我们两人的眼泪混在了一处,我闭着眼,老天啊,你让我现在就昏过去吧。
如今我才明白,当初寅涵被顾横波抓住了把柄,会是那么害怕,原来可怕的不是断袖之癖,而是许家对男风的讳莫如深,现在追想,寅涵这样的人,呆在这样的府里,该有多么度日如年,惶惶不安,我头也痛,心也痛,恍恍惚惚的,感觉许寅初用深衣裹着我,一路将我抱回未名居,周遭有许多人声,又有许多脚步声,日光似乎还亮得刺眼,而我有预感,我已跌落谷底。
许老爷的奇怪观念,是深恶男风,然而对于女子,看他纳了那么多妾室,就知道他对女子的态度,是女人如衣服,只要换得起,多换几件也没关系。于是我便因为自己是女子的关系,拣了一条命回来。
寅初亲自给我敷了药,小鱼在旁帮忙,这样忙乱了一阵,我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醒过来是黄昏时刻,寅初不在身边,只有小鱼一个人守着我,见我已醒,她脸上悲喜交加的错综表情令我疑惑顿生。
“小鱼,少爷呢?”
“少爷他——在宗祠和七少爷一起跪着。”小鱼泪珠一滑,“怎么一回来,什么都变了,少爷也是,你也是。”
我大惊失色,“少爷跪什么?”
“老爷传话说,要赶你出府,少爷他就……”小鱼抹了抹脸上的泪。
“他……”我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起身披了衣就跑出院子去。
跑到宗祠外面,见两个家丁守着,宗祠是不准女人入内的。
“寅初!”我望着寅初跪在祠堂里直直的背影,那样萧瑟,又那样优雅不屈。
“寅初——”我叫到一半,声音哽咽在喉,他听不见,我怎么忘了,他听不见。
七少爷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我一眼,是痛是恨,是哀是怨,如果他的目光是一种武器,此刻我大概已经消失在空气中了。
“七少爷,对不起……”我被自责的情绪吞没,“你告诉寅初,别为了我和老爷怄气!”
寅初也慢慢转过头来,我随即道:“不要为难我,寅初,我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他眼中的难过,令我恨不得立即消失在空气里,就当我从未存在过,如果,他可以从未心痛过。
“寅初,我这里,好痛。不要让我痛,好不好。”我跪在门口,轻捂胸口。
寅初见了,轻蹙着眉头,把手放在胸口,摇了摇头。别痛,我不要你痛。
我听见了他的话,泪湿衣襟。
忽然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一阵香风里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淳泽,快起来。”
她伸手扶我,我抬头一看,是许悠。
许悠神色担忧焦急,对寅初道:“寅初,快去跟爹谢恩,我已劝了爹,他同意留淳泽下来,在杂院内做个粗使丫头。”
寅初一听,刚要站起来,腿一软又倒下,不知跪了多久,膝上衣料磨损出浅浅的糙痕。七少爷赶紧扶了他起来,我这才舒了一口气,感激许悠的雪中送炭,“九小姐……”
许悠伸手拢了拢我的头发,细细看着我,露出一丝欣慰,“淳泽,想不到你竟是女子,你放心,我和爹说过不多久府内要办喜事,不要多添枝节,触了霉头,爹应不会再难为你。”
我心中一黯,想起如今住在壁影园的谢婉,当初我在那里吓退了来向许悠求亲的韩公子,却没有本事让一切再次重演。
我已搬出未名居十日,住在杂院的丫头房内,和五个丫头一起分享一间通铺。原来,人的心里一难受,那么肉身所受的折磨,便叫人感觉微不足道。算了算日子,离寅初的大婚还有月余,七月初九一到,我就可以悄悄的离开许府,好在我不是奴籍,还有一个可以随时离开的自由身。这样不常见面也是好事,寅初可以慢慢学习习惯我不在身边的日子。过了很久,我才辗转听房内的丫头说,我们在京城外经受生死考验的时候,饼儿因为在府内散播了我和十二少爷的事,被老爷仗毙了。那夜寅涵坐在树上情不自禁吻了我,饼儿在房内看见,震惊的很,后来我和寅涵一起出门,府内不知怎么就传起一些秘闻,说我们是私奔在逃,绝不会再回来的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风言风语是七少爷命人传起来的,以老爷对男风的憎恶,一怒之下也决计不会去查寅涵的生死,只怕是他死了更清净,世界上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七少爷是如何不知不觉将寅涵置之死地的。原来当初七少爷硬要我和寅涵一起走,有他的筹谋。可惜了饼儿爱凑热闹的个性,伙同着众人的流言,将那夜的事情讲了出来,撞到了老爷的枪口上。
一日,我上街送六少奶奶掉了珍珠的金钗去首饰店修补,这种事原本该是六少奶奶房内的贴身丫头做,那个丫头却仗着主子很是骄纵,懒得移步,使唤了我出门。
我走出许府就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一些,走到那家首饰店,办好事,经过一家金碧辉煌的热闹楼宇,望见那楼匾眼熟的很。
金羽楼。想起寅涵曾经还央求我陪他一起来看戏,据说,他最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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