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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许府就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一些,走到那家首饰店,办好事,经过一家金碧辉煌的热闹楼宇,望见那楼匾眼熟的很。[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金羽楼。想起寅涵曾经还央求我陪他一起来看戏,据说,他最喜欢的角儿季苑笙就是金羽楼的台柱。摸了摸怀内藏着的禁色簿,我走进楼去。
因为时辰的关系,楼里面没有开戏,冷清的很,只有一阵阵笑语轻扬,从深处传来。我顺着这声音走上楼,脚步停在一间厢房外面。门虚掩着,一丝丝浓郁的香气从里面渗了出来。
我敲了敲门,笑声停下来,“谁在外面?”
“我找……季苑笙公子。”我喊了一句。
“你是谁?”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问道。
“我是许府的丫头。”
“进来吧。”过了许久,里面方才传出那个天鹅绒般迷离的声线。
我小心翼翼推门进去,顿时被看到的景象怔住。房内本不小,却因为挂了一屋子的戏袍而显得拥挤凌乱,那些色彩斑斓的戏袍绣着各式各样的花纹,美的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梦,妆台上各色胭脂颜料散落着,薰笼里冉冉的浓香和一股不知名的烟雾混合在一块儿,令空气很是旖旎醉人。
一只柔美的手将挂着的戏袍缓缓掀开,我才看见,一个肤色雪白的男人倚在软塌上,嘴角擒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他也不束发,衣襟半开,露出一截清瘦的胸膛,最惹眼的是,那胸膛上遍布吻痕,令人遐想。
我刚想说话,又看见他身旁那堆华彩四溢的绫罗绸缎里动了起来,钻出两个年轻男子的头来。三个人衣衫不整,还在犯懒的样子,一室春光令我有点尴尬。
“我就是,有什么事?”那个肤色雪白的男子也不看我,只顾专注玩着另一个男子的长发。
“我……我替寅涵少爷送一件东西给你。”我将禁色簿拿出来,递给他。
“哦?”他饶有兴致的一挑眉,我清晰看见季苑笙清秀的眼角,已经起了一丝皱纹。
“这是寅涵少爷花了很久时间写的戏本,他想看到这出戏公演。”寅涵一生痴迷着戏曲,我想为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如果他的好友季苑笙,这个金陵最红的角儿能站在台上款款唱着寅涵写的唱词,我想不止寅涵,连我也很想看。
“这个痴子,这样的戏也亏他写的出来。”季苑笙轻笑,一页一页碾着手指翻开,他柔若无骨的风韵令我看呆,张扬的妩媚比顾横波还胜了三分,虽然远远比不上许寅涵的俊美,但这个男子从魂魄里散发出来摄人的魔力,令我懂得为何许寅涵会为他着迷。
看到最后一页,他的笑忽然僵在脸上,“淳泽是谁?”
我莫名其妙,“我就是,怎么了。”
他将那戏本甩到我面前,脸色骤变,“你胡说!怎么会是你!”
我拾起戏本,见最后一页的下角,写着三个不起眼的小字,“给淳泽。”
心中霎时雪亮,原来寅涵坚持着写完的这个戏本,原本是为了送给我,可是他知道我是女子以后,最终没有拿出来。这件事如此复杂,一时我跟季苑笙解释不清,只好道:“想是我给寅涵少爷的这出戏出了些主意,他才这样写的。”
季苑笙冷冷一笑,强自按下了怒气,“寅涵啊,就是这样爱招惹人家,也不知道个分寸,他第一次来捧我场子的时候,送的花篮从金羽楼二楼一直排到了大街上,我去顾横波的迷楼玩儿了一下,还生我的气呢,怎么一生气,一年多了也不来金羽楼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搂住一个年轻男子,同他耳鬓厮磨的,好不亲热,眼睛却盯住我道,“你回去同他说,我已许久不唱戏了,叫他找别的角儿去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对不住,季公子,恐怕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季苑笙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那便算了,反正,你看我现下也忙得很。”
“寅涵少爷他……去年秋天在京城外病故了。”
房内有三秒钟的空气凝固,季苑笙用发了霉一般的天鹅绒的声调问道,“你说什么?”
“寅涵少爷,去年秋天去京城的时候,遇着了瘟疫,他死了。”
“他死了?他死了?”季苑笙脸色灰白,喃喃的念着这句话,就像念着一句摧毁心智的魔咒。
一瞬间,房内的旖旎就化成了腐烂的黄水,妩媚、风韵、摄人的魔力这些东西从季苑笙身上滚落了下来,他猛地从塌上跳下来,双手颤抖着将房内所有戏袍都撕下来,变了调的尖叫反反复复回响在屋内,“他死了?他死了?”
我们三人都被吓住,他狠狠将妆台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像一个疯子那样甩着长发,宽大的袍角被他踩在脚底,撕裂了一半,忽然他转过头将软塌上的绫罗绸缎往空中一抛,尖叫道:“滚!都给我滚!”
两个刚才还娇柔万千的年轻男子顿时脸色仓惶的狼狈而出,他又抓住我,用可怖的神情对住我,“他死了?”
我轻轻将他的长袍系拢在胸前,轻声道,“季公子,不要这样。”
他颓然瘫在地上,眼泪才缓缓流了出来,蒙蒙的烟雾里,阳光洒在他已不年轻的脸上,好像从他身上一下子夺走了十年的青春。
“他……说了什么没有?”烧成灰的天鹅绒声音无力问道。
“他最后说……要把这个戏本交给你,只有你,才能演他的戏。”我略略迟疑,撒了一个谎。
季苑笙泪水汹涌,嘴角浮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他将那本禁色簿抱在怀里,神情温柔的沉浸到回忆中去。
“他十六岁,第一次看我的戏,便为我着迷。我那个时候正当红,身边追求者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宠爱。”
“我嗓子不适,第二天却要唱一出大戏,他彻夜为我敲开全金陵的药堂门,将所有治嗓子的药材送到了我的床前。”
“我得罪了同行,同行设计让我赌输了金羽楼,他出银子替我赎回来,我赌得欠了顾横波几千两银子,也是他……去给我把借据赎了回来。”
“这几年,我枕边换了无数过客,我还是太寂寞,太寂寞,我在迷楼里胡闹的时候,他进来给了我一巴掌,我从没这么生气过,从来,从来没人打过我。”
季苑笙抱着那本书,就像抱着寅涵一样柔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觉得,季苑笙是个比寅涵还可怜的人。
走出金羽楼,想将这段经历抛在脑后,季苑笙寂寞绝望的容颜却萦绕在眼前。寅涵,你是被爱着的。我在回许府的路上,心中默默念着这句话。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听见夜的各种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远处打更的声音,近处的虫鸣,左边的丫头翻了个身,打起呼噜,墙边的木头橱里吱吱的老鼠叫,深井里噗的一声闷响,像掉进了一个沉重的东西。都是些奇特的,我从来没有仔细听过的声音。
凌晨,一个凄厉的尖叫将许府上的天空撕出一条裂缝,这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
灯影从四处亮起来,我们摸黑下了床,清凉的院子外,月亮收起最后的一丝光。
青苔丛生的井边,蜷着一个黑影。
二少爷披着衣服来了,七少爷披着衣服来了,最后一个来的,是六少爷。
几个小厮用了很久的功夫,才把井下的那个东西打捞上来。
第一缕朝霞升起来,照耀着许悠浸过水的,浮肿的脸。她湿透的中衣,裹着一个单薄的身子。
风过阵阵,我们一圈圈的人,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
这个曾经的美人,现在眼球外凸,湿发与水草纠缠在一起,嘴唇泛紫,变成了丑陋的,冰凉的尸体。
“抬走。”二少爷只说了两个字。
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悠的样子。
这一天,许府有着不同寻常的气氛。我一路看见下人们欲言又止的嘴唇,仿佛在交流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又仿佛一切都湮没在了空气中。
即将和温侠成亲的九小姐投井了,她衣衫不整,就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哭泣着义无反顾的跳入了井里。能让一个女子只身在月夜赴死的,只有为了守护贞节的决心。许老爷的家法再可怕,也不能堵住人们的嘴,阻止人们的联想。
而那个许悠绝望心碎的瞬间,许府外的温侠公子,也许还沉浸在即将得偿所愿的美梦之中。幸福,就在瞬间化成泡影。
许悠死的很不明白,连许老爷都震怒了,誓要查出真相。还以为总有人的爱情可以获得圆满结局,寅涵不可以,寅初不可以,结果连许悠也不可以。
两日后,许府张灯结彩贴满喜字的高堂上,钉棺材的声音有节奏的敲着。许老爷出来了,二少爷出来了,六少爷出来了,七少爷出来了,寅初出来了,江姨娘出来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温侠。[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踉跄着,跑出来扑倒在地,恸哭声穿过一层层茂密灿烂的花丛,刺进我的耳膜。
我转过头去,寅初走过来,他伸手想拭去我脸上的眼泪,自己却也泪光闪动。
我们在树下站了很久,相对无言,死神在逐渐剥夺着我们身边最亲的人,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承受。
忽然一阵难听的怒骂盖过了温侠,六少奶奶拖着半边假髻,钗环耷拉着,肥胖的身子气喘吁吁,她呲牙咧嘴的将一只精巧绣花鞋扔在六少爷脸上,往地上一坐,就大哭大嚷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背着我偷娘们!还把情人的鞋子藏在书房里头!老娘也不想活了!让你许家只有办丧事的份!”那只大红底的三寸元宝鞋上绣着一对鸳鸯,小巧可爱,显而易见六少奶奶这庞大的身子穿不了这样的鞋。
六少爷先是惊恐,又是难堪,忽然江姨娘又冲了上来,哭叫道:“这是悠悠的鞋!悠悠的鞋啊!我给她绣的鸳鸯鞋面!”她状如鬼魅,恶狠狠的盯住六少爷,“原来是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禽兽!”
许老爷立即走上来甩了江姨娘一个巴掌,怒喝道:“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回院子去!”
江姨娘嘴角淌下一丝血,冲着许老爷叫道:“是你的儿子,你许尧彻的儿子害死我女儿!我做鬼也不放过他!畜牲!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你们许家会得到报应!会有报应!”许老爷一个巴掌将江姨娘掀倒在地,命下人堵住她的嘴,将她拖走,又转身盯住六少奶奶,将六少奶奶看的一寒,吓得忘记了哭闹。
许老爷也不理六少奶奶,对六少爷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六少爷吓得浑身一软,颤抖着道:“爹,我没有……”他眼光望人群里一望,额头渗出汗来,衣襟竟已全湿,跟在许老爷身后,脚步虚浮,最后回头的时候,祈求的目光落在了二少爷身上。
“少爷,七少爷命我扶您回院子。”一把娇嫩的声音响在我和寅初旁边,这个明眸皓齿的丫头关切的看着寅初。我想起来,这是以前在大夫人房里见过的,七少爷的丫头紫晴,听说她被七少爷调进了寅初的院子,就住在从前饼儿的屋子。
寅初脚步不动,我皱了眉,悄悄摆摆手,我也该去做自己的活了,许家的丑事看得太多,未必是好事。目光一收,先转身离开,却遥遥看见远处的树下站了一个穿着青白色素服的女子,脸色苍白着,眼眶内盈盈两点泪光。我心中一动,这不是寅涵的寡妻婵娟么?
萧条的夏初时节,知了的叫声一阵阵从树上落到我头上,望着婵娟幽怨的神情,寅涵的那句话在心里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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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焚心以火
这天晚上,竟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有刺客!”第一个叫声从东南面传来,接着急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往东南面而去。
混乱的局面里,许府上下都从睡梦中被惊醒。我们披衣出去,跟随着人群一起往东南面跑去,见着几个家丁携着木棍迎面而来,嚷道:“刺客往这边跑了!”
丫头们一阵惊恐,忙打听情况,一个家丁道:“从六少爷院子里跑出来的,往这边去了!”我看见前边一片黑暗中,一点剑光一闪,映出一张悲绝的脸来。他人影一闪,随即消失在夜的深处。
啊!我心内惊呼,温侠!
七少爷也奔来,高声喊道:“别让刺客跑了!杀死刺客的有赏!”
二少爷带着一群人从斜里冲来,也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温侠杀了六少爷!我在人流里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是好,情况天天变化太快,突然想到这个府里头唯一跟温侠交好的只有许寅初,他会不会往那边逃去?
趁着乱,终于摸到了未名居门口,啪啪的敲着门,过了许久,听见里面慵懒的脚步声踱过来开门,灯笼照在脸上,原来是紫晴。她冷淡的看了我一下,问:“可有什么事?”
我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嗫嚅着,“寅初……少爷他,他还好吧?”
“少爷已经睡下了。”紫晴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寅初,是不会被这府里的事情吵醒的,我想了想,看紫晴并没有放我进去的意思,只得讪讪的立在门口,紫晴已经二话不说,把门关上了。
未名居还是像从前那样吗?心里头一丝失落,像今夜的云彩一样,遮住了天空。
温侠并没有抓到,六少爷却真的死了。许悠的棺木还停在堂上,旁边已经迅速添上了一口新棺材。六少奶奶趴在那口棺材上干嚎,她一口一个“死鬼”,像诅咒多过像哭丧,前俯后仰猛力甩头,发上的钗珠噼噼啪啪掉了一地,旁边的丫头正捏了一方手帕,蹲在地上拾珠子。
喜事一下子变成丧事,府内上下的双喜字看在我眼内,比旁人尤其多了一份凄凉。
我和众人忙着挂白灯笼,设灵堂,就看见众小厮在二少爷的指挥下,将那蒙了白布的重浑浑的尸体抬了过来。白布外露了一截黑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六少奶奶连看都没看那尸体一眼,只兀自抱着棺材哭。
二少爷铁青着脸,叫小厮把六少奶奶架开,六少奶奶一眼瞥见六少爷的尸体放入棺木,忽然凄厉叫起来:“他俩个不能放在一起!不能放在一起!做出这等没人良的事情来!哎哟喂!奴家的命好苦!”
二少爷怒极,走过来一巴掌把六少奶奶掀翻在地,命令道:“把这疯婆子给我关起来!她再胡说八道就掌烂她的嘴!”
骄横的六少奶奶插着腰,刚想说一句“你敢!”,那个“敢”字还没出口,人已经被反拖着往院子去了,只剩下一双金莲滑过地面的撕拉声。
二少爷森森然站在灵堂之上,目光透着一股嗜杀的浓烈戾气,想他这短短一年之内竟然死了两个胞弟,犹如斩断左膀右臂,心中的那股郁闷恐怕正想找人发泄。大家都提心吊胆,低了头默默的做事,害怕被二少爷抓出什么纰漏来。
“你!”二少爷的眼光朝一个丫头身上一转,那小丫头吓得立即扑倒在地,“你说,九小姐和六少爷是怎么死的?”
小丫头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跳井、刺客……”
二少爷冷声道:“拉出去给我打死。”
小丫头连哭都没有机会,已经悄无声息的被拖出去了。堂上的众人心上如披了一层厚霜,好似这里不止两个死人,已经是死了十七八个。
他又将头转向一个小厮,那小厮被看得手一软,几只做祭品的水果滚了一地。
“你来说。”
小厮哆嗦着,“九、九、九小姐不是跳井,六、六、六少爷不是被刺客杀……九、九和六没有关系……”
我暗叹一声,可惜他已经吓傻,居然说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果然二少爷面无表情,只说了三个字,“拖下去。”这小厮也没得活命了,如果二少爷只是想封住许府上下的口,一条人命已经足够,他现在的举动,正在演变成一场泄愤的杀残。
正想着,二少爷突然走到我跟前,一双盯住我的眼睛内黑云密布,“沈淳泽,你来说。”
为什么是我?我缓缓停下手里的事,望进二少爷的瞳孔中去,我望见了三分悲痛、七分恨意,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二少爷迂回着,目标不过是我。
我跪在地上,低下头,“九小姐是起夜不小心脚滑掉进井内的,眼看大婚在即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六少爷悲伤过度,突染恶疾,不幸过世。”
二少爷没有说话,盯着我望了很久,我看着被擦拭到一尘不染的地面,心情平静的接受着即将到来的厄运。
正在这个时候,在丫头小厮的问安声里,七少爷走了进来,眼睛红肿着,跪在二少爷跟前哭道:“二哥,淳泽她说的对,九妹福薄命薄,眼见就能嫁得如意郎君却发生了这种意外,六哥更是走得急,从前身体很好,哪知道恶疾夺命,竟这般英年早逝,撇下六嫂和芝侄女孤儿寡母两个,许家发生了这许多不幸,爹他老人家年事已高,经不得悲痛,我二人要好好守住这个家,恪尽孝道,为今之际只能节哀顺变,好好照顾江姨娘和六嫂、芝侄女才是。”
七少爷已经如此说,二少爷自然不能将我怎样,他一言不发,转身而去,连伸手扶他的七弟起来都嫌费力气。二少爷的不耐太明显,我觉得,并不是好事。如果七少爷没有出现,或许现在我已经被打死,二少爷清除障碍的手段并不比许老爷更温柔,寅初对我明目张胆的宠爱,已经令全府皆知他的弱点,而他的弱点,当然也就是七少爷的弱点。一下子,感觉自己已经被推到风头浪尖,心中只有苦笑。
许悠头七的那一日,按礼当家族上下都来拜祭。许老爷率领着夫人、妾室以及许家的少爷们、少奶奶们,在灵堂内守着,迎接许氏一族的远亲近邻、生意伙伴来凭吊,本当由温侠站的主位却空着,他如今人不知所踪。
许老爷虽然是个可怕的人,可是这几日我发现,他的可怕在于对常规伦理的誓死维护,食古不化,所有他认为违背程朱礼教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都该死。由此便知道,为何他一定要遵守温侠和许悠的婚约,又为何对男风深恶痛绝。
如今的许老爷,穿着黑麻丧服,脸上的悲痛之色,比几个儿子都更真切一些。
客人陆续来,陆续走,忽然寅初从七少爷身边站起来,大家不知他要干什么,都愣在那里,只见他径直走到门外头,将廊柱上贴的一个个红双喜,都撕了下来。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我听见自己的心急速跳着,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
“寅初!回来!”连七少爷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许寅初慢悠悠的转过头,不解的看着七少爷,他指着红双喜,目光悲痛的摇了摇头。
横里窜出一个丫头,按住寅初的手,“少爷!这双喜字不能撕!你怎么忘了,九小姐的婚事虽然办不成了,但你的婚事还要按时办啊!这是皇上的赐婚,许家上下都很荣光,不能视同等闲!”
这个最令我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许寅初正神情疑惑着,小鱼跑上来,将那说话的丫头往后一推,怒道:“紫晴,七少爷要和十一少爷讲话,哪有你插话的地方!”
寅初恍恍惚惚的向后退了两步,忽然转过身又接着撕了两张红喜字,七少爷已经冲过来,一把抢下他手中的喜字,沉着脸,“寅初,还不快回去,不要在这里胡闹。”
寅初盯住七少爷,他不能说话,他所有的疑问都不知该如何找人解答。本来堂上的一丧一喜已经构成尴尬奇观,而许寅初竟然亲手撕了自己的喜字,这样不吉利的兆头,一时令客人们交头接耳。
七少爷一定没有料到这样的状况,谢婉一到许家,虽住进壁影园却再也没有抛头露面过,这是大家闺秀待嫁的礼仪,而如今许家又横生丧事,她在成亲之前是不能来祭拜的,以免没进门就沾了霉气。而府内一直喜气洋洋的筹办婚事,有许悠与温侠的这一桩挡在前面,寅初自然更加察觉不出异状来,可一下子,纸破了,真相被摆在了寅初的面前。
“寅初,回去,回去我会和你解释。”七少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祈求。
“怎么回事?”许老爷阴沉沉的声音从堂内传来,跟着,他的人便走到了日光下。
许寅初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层层叠叠的面孔之中寻觅着,那些面孔漠然的看着他,看着他一个人的迷茫。
许老爷语重心长道:“寅初,我知道你痛心悠儿和寅翰的死,但是你和谢家小姐这亲事既然是皇上的赐婚,恐怕……还是改期不得。”
完了,我手心里的冷汗都流尽了,果然,许寅初脸色大变,他身子一晃,急急的转头,终于目光钉在我脸上。
我看见一颗颗晶莹的汗珠从他额头淌下来,幽黑的眸子好像浸在冰凉的清水里,一触就会碎。他朝我伸出手来,整个人素白素白的,绝望一层一层洒在他周围的光晕里面。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要冷静下来一想,他该明白,他现在除了伤心,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可站在那里朝我伸出手的那个人是许寅初,他是许寅初……哪怕他伸过来的是一把剑呢,我鼻子一酸,眼睛湿湿的,无论他做什么,我都无法拒绝他。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这样也许太不明智,可在这个时候,如果淳泽不能陪着寅初,我想我在离开之后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曾经怯懦过,曾经无视寅初的求助过。
许老爷的目光落在我们相牵的手上,还没有弄明白情况,七少爷一个箭步冲上来,啪的清脆一声,我别过头去,紧皱着眉,良久,才发现自己的脸没有痛,而心却渐渐开始痛起来。
“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七少爷一字一字的道。
寅初苍白着脸,他呆呆的看着他的七哥,疼他爱他的七哥,在他脸上留下了五个惨红的指印。
“寅初!”我急急握住他的手,想温暖他冰凉的心,“快跟七少爷回去吧。”
他的眼神飘过我的脸,我轻启嘴唇,想说的话只停留在口形上,“信我。”我想他看得懂。
七少爷的下手虽狠,可眼睛里尽是疼惜乞求,许老爷忽然轻飘飘的道:“我当为了什么,只不过为了个丫头,寅仕,你何至于下这么狠的手打你弟弟,带寅初回去休息一下,给他上上药。”
我和七少爷,齐齐站在寅初面前,怀着同样的焦急担心。他看着我们两个,终于垂下了头。
第二日办流水宴,流水宴一连办了五天,我竟都没见到寅初。七少爷好像故意躲着我似的,来去匆匆,没有给我打听的机会。
心里十分不安,思前想后,不知不觉走到未名居墙下,仅一墙之隔,怎么就像咫尺天涯。却看见门口守了两个家丁,竟是原先帮着老爷办事的人。不安更甚,我走上前去,其中一个把手一横,“老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紧蹙眉头。
正在这时,门开了,走出来的是小鱼,她看到我一愣,立即和门口的家丁道:“这位大哥通融一下,我去给十一少爷抓药去。”说着亮了个药方,还塞了两只金镯子到两个家丁手里。那家丁拿了好处不再说话,小鱼拉着我走到拐角处,悄悄道:“你怎么来了?还不知道么,老爷说要把少爷关到大婚那日呢。”
“啊……少爷、他还好么?”
“少爷他……他不好,他写了封信,叫我拿去给老爷,哪知道老爷看了以后大怒,说少爷是混账东西,就把少爷给关起来了。后来我听七少爷来跟十一少爷说,若是少爷抗旨拒婚,那许家便是欺君,那是要满门抄斩诛九族的,这时候才知道少爷那信写的是拒婚。”小鱼眉间略有隐忧,瞧着我又道:“少爷那个样子,我看了难过得紧,这几天旧病复发,又咳的厉害,淳泽,这可怎么办好?你告诉我,如今我也没了主意。”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寅初,未语泪先流,想和他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惘然,只拣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话,对小鱼道:“把这话转告少爷,就说……是淳泽跟他说的。”
小鱼念了两遍,不觉流下泪来,凄凄道:“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和少爷说。”
小鱼和我静默了一会儿,她忽然道:“淳泽,有件事,有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头,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心中有不祥预感,握住她的手。
她压低了声音道:“那日……六少爷被刺了以后,温公子躲到我们院子里来过。”
果然如此,我赶紧问:“少爷知道么?”
小鱼摇了摇头,“少爷听不见,我们……也都没有吵醒他。”
“那……”
“是紫晴发现的他。他身上受了伤,他说,六少爷身手很不错,他虽然偷袭刺了六少爷一剑,但却没伤到他要害,还被六少爷伤了,他看情势不妙,赶紧伺机逃了,他那时候还说等过阵子还要回来报仇。”
我心头一紧,“这些话紫晴也听到了?”
小鱼道,“那时候外面有人敲门,紫晴便出去挡了一下。”
“小鱼,这件事太重大,千万不要和别人说,紫晴也不行。”看来紫晴给我开门的那个时候,温侠正是在未名居内。
小鱼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道:“这我晓得。紫晴这个丫头,虽然平时和我不太说话,心倒是不坏。”
紫晴居然肯帮素未谋面的温侠,让我另眼相看。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错话,让寅初和大家都措手不及,性格还是太莽撞,让人不放心。
过了十多天,许府把灵堂移到西园,其他的地方又开始张灯结彩,才停过灵的传思堂又结着大红色的绒花,四段巨大的五彩纹腊摆在高堂上,皇帝的贺礼也从京城运达了,下人们不敢高高兴兴的笑,也不能摆出愁苦的样子,于是表情都木木然的。这喜气很是妖异,离七月初九只不过五天了。
我在杂院里洗衣服,忽然一个丫头跑来喊我,说是七少爷要见我。我洗了洗手,就着裙摆擦干,就被那丫头带到了七少爷的院子。
七少爷的院子种了些奇怪的花草,我从没见过,他一个人立在书房里等我,样子很憔悴。
“七少爷。”我不安的低着头。
七少爷看见我,从桌上拿起一卷长轴甩到我身上,冷冷道:“是不是你写给寅初的东西?”
我将那卷画轴展开,看见上面画着一段病竹,半片水仙,点点湿迹,墨韵染染,旁边题了阙残词: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是。”我没有别的话可说。
“你是想害死他是不是?”七少爷一掌打在桌子上,震得一只青瓷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寅初……他怎么了?”
“他,他说他会成亲。”七少爷走到我面前,眼中涌起泪意,他不过三十多岁,鬓边已生白发,,“但是他不吃饭,不喝水,日日只写这几句话,他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便会死。”
“七少爷,我,我没有办法,我不是故意要这样。”我脑中一阵昏眩。
“他若死了,你,我,还有整个许家,全解决了,这就是他的解决之道。但是淳泽,你和我,恐怕这余下的半辈子,都会活着等于死。”
人生在世,为什么这么沉重,活着的时候,连选择死的权力都没有。
七少爷在我面前,缓缓跪下,双膝着地。
“我求你,救救寅初。”
我哭着跪在他面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他……”
“只要你答应我,便有办法。”
“我答应!我怎么会不答应。七少爷,你救救寅初,不管你要我做什么,只要能让他活着,我都答应。”
七少爷轻轻一拭眼角的泪,站起来道,“你去见他一次。”
“好。”
“你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从七少爷的院子里出来,空气中飘着温暖的香,我摇摇晃晃穿过花园,走了很久很久的路,走到我住的小屋里,换上碧绿的蝶花罗裙,系上鲜艳的桃红芙蓉缎带,理了理头发,挤出一丝微笑,杂院外,七少爷在等我。
他带着我去寅初的院子,我看着他的后袍边随着脚步的起落而飘浮着,一会儿带起一片尘土,一会儿又垂在地面。
夏天,真是一个令人出汗的时节,天色将晚,暮色凄凉也不减暑意,土黄色的天边响雷一声轰鸣,闪电一阵抽搐,暗红尘霎时雪亮,照亮了我脚下的路。
“七少爷。”我停下步履。
七少爷转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喝一口酒。”
转过那道山重水复的屏风,双足踩在满地的纸墨里面,忽明忽暗的萤烛之光映在寅初的面容上。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眉间藏玉,双颊如雪。
“寅初。”我轻轻叫唤着,感觉自己像一个碧绿的影子。
他缓缓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像两盏冥火。
“你不要怨我。”
寅初清醒的望着我。
“他来了。他要带我离开这儿。”
一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飞来的蛾子,停在了寅初的黑头发上。
“我从前骗了你,你不要难过。”
蛾子飞走了,两片薄薄的翼贴在白纱罩灯上。
“我和他一早便认识,在比你更早的时候。”
寅初的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像琥珀里的标本一样,栩栩如生。
“我等了他五年,他才给了我我最想要的那样东西。”
这间屋子,就像墓穴那样寂静无声。
“我把自己献给了他。就在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一声惊雷,夺走了一切听觉,掩盖了所有的秘密,没有声音,没有声音。
“我想找个机会和你谈一谈,但没有机会。发生了那么多事,让我没有机会。”
一粒灰从天花板掉下来,掉在寅初的睫毛上,他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寅初,你不要难过。十年以后,我会回来看你。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就像灰尘那么小。”
黄昏,夕阳,晚霞。一切动情的字眼都被大雨冲走了,雨滴落在寅初的眼睛里,他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流眼泪吗?肯定不是为我。我也是。你这么聪明,你肯定能想明白。”
闪电只有一刹那。有一朵血红色的蔷薇从他唇边一直开到雪白的颈项上。
“时间不多了。他就在门外等我。我穿上了最美丽的衣裳等他来接我。”
美丽的闪电只有一刹那,然后就死去。
我爱你。“再见。”
我无知无觉的走出去,穿过大雨,开始呕吐。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过了很久以后,你就会发现,你的眼泪不止为了我流,也会为别人而流。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冷酷的时间会将一支花变淡,真正得到了又有什么好,你迟早发现我不过是清水,没有什么好。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谁来就碰着谁,恋爱不过是本能,不需要当成独有的荣幸,最后那个名字只会化成耀眼的疤痕,比怀念更深。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若这份厚爱没法消受,就当它是命犯不起的桃花,因为谈情不过是为了享受。
我们那里的情歌说,那件不值一提的疯狂小事,叫爱情。
这些话,都是真理。我来到这里不过六年,就是再过十年,有你,或者没你,我信,我还是全部都信。
七月初七,乞巧节。我在杂院里洗衣服,忽然听见丫头们兴奋的笑叫声。
我转头望去,见夜空里开出了好大一朵焰火。比我所见过的所有焰火都大,都更加金灿灿,焰火的形状,是一朵莲花。
“好漂亮呀。”我擦了擦手,站在人群里面观望。
“听说是十一少爷院子里放的呢。”旁边一个丫头笑着瞅我。
“乞巧节的烟花,那都是传情之物,像十一少爷这样的人物,俊模样儿又温柔细致,普通人哪真是想都不敢想呢。”另一个丫头一副闺怨的口气,嘟着粉唇。
“那可也不一定。等十一少爷和谢姑娘成亲之后肯定需要使唤丫头,改明儿你运气好,进了十一少爷的院子,可不就能像某些人似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第三个丫头加入进来。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玩出些十一少爷喜欢的花样,瞧你们那些愣头愣脑的呆样子,十一少爷这种神仙一样的人怎么会看上眼。”这是第四个丫头的话。
“哼!咱们是不如谢姑娘那样的高贵出身,精通诗书,有才又有貌,可咱们比某些不明不白的人也不差啊,这十一少爷啊,我说也是鬼迷了心窍,哪儿值得为了个丫头就要死要活的。”第五个丫头说完就盯着我看。
“别说了,你们别看人家今日遭难,说不准儿明日就被十一少爷收成了偏房,怎么着也是你们的主子了,小心人家忌恨着,咱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第六个丫头站在五丫头身后,轻声道。
“是啊,勾引少爷的天份没有,名正言顺的嫁个老实男人,也总比不明不白让人始乱终弃了好,女人的名节啊,那到底是要紧的。”
“话说回来,还指不定是十一少爷呢,先前不是说,十二少爷也……”
“嘘……乖乖啊,这样说下去还叫不叫人活了,园子里统共也就这么两位柔和着点的少爷,你可别忘了饼儿那事了。”
“今儿乞巧节呢,我说啊,跟老天爷乞巧还不如跟人家乞个巧呢,人家那功夫呀,才真叫一个巧……”
我的目光在这些丫头身上缓缓扫了一遍,冷冷道:“不想被老爷杖毙的,就闭上你们的嘴。”
丫头们怒形于色,不着痕迹的将我包围在圈内,“臭丫头,还敢这么得意,你看那十一少爷院子里的烟花,你当是放给你看的么?那是朝着壁影园放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没人要的贱东西,放在我们院子里真是污了我们的清白,丫头就是个丫头,别装着一副小姐脾气。”
烟花只有一个方向,她的方向是天空。听说人言可畏,无知的人们发疯的时候,就会用世界上最脏的污水来淹没你。可她们只不过是一群做着卑贱的活、动不动就会遭到主人打骂、可能一辈子不能嫁人也可能明天就被卖给了一个穷汉子的奴婢。
“是啊。丫头不过就是丫头。庆幸的是我再低贱,却没有入奴籍。”
我的话触怒到了这群丫头最耿耿于怀的事情上,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可笑,明明是自轻自贱,却又容不得别人来揭露真相。
“不要脸的东西!”丫头们真的生气了,她们朝我涌来,伸出尖尖的手指。
旧衣裙蒙住了烟花的色彩,手和脚从四面八方生长出来,用尽最怨毒的力气打在我身上。女人们的厮打是最可怕的,一张张嫉恨的脸像幻灯片似的,从我眼前晃过,我使力推开几个女人的身体,奋力冲出包围圈。
“叫你跑!”我转头看见一个丫头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高举着我那条碧绿色的轻纱罗裙,桃红色的缎带飘在黑夜里,闪着霓虹色的光芒。
我立定,她一咬牙,双手狠狠一扯,纱帛裂开的声音就像响尾鞭那么响亮。她不停的撕,将我的绿罗裙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布片,最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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