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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富丽堂皇的夏宅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人人身着黑色服装,脸上挂着悲伤的表情,细语交谈着。
“真惨啊!一场空难竟然夺走夏家三个人的生命。”
“尤其是夏老跟夫人感情那么好,儿子媳妇又孝顺,居然就这么走了。”
“只剩下夏老眼两个孙子,老的老,小的小。夏老六十,鼎昌十岁,婉吟还是个娃儿,正需要人照顾啊!”
一个小小的人影穿梭在人群之间,看来格外孤单,一个女人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安慰。
“婉吟,你难不难过?想哭的话,就靠在堂婶肩膀上哭吧。”
小女孩都还没有动静。旁边一个亲戚就呛哭出来。
“你爷爷好不容易把你爸爸栽培成材,才要享点清福,就……”
“所以,你要做个好孩子,以后要乖乖听你爷爷的话。”
“你要代替你爸爸孝顺爷爷,可别惹他烦心啊。”
小女娃转头看着爷爷,他那严肃的脸皱巴巴的,好像变得更苍老一些。
自从知道爸比、妈咪与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以后,她每晚都抱着小熊哭到人睡。爷爷没有小熊陪伴,一定更难过吧?
为了不使他更难过,她决定接受“建议”。
要乖、要听爷爷的话!
爷爷要她当个小淑女,虽然她比较喜欢爬树、打架、玩弹弓、当孩子王——
但是,要听爷爷的话!
爷爷要她有女孩儿样。从小就把她打扮成童话里的小公主,而且不许她多话。
虽然她不喜欢蕾丝花边、不喜欢蓬蓬裙,更不喜欢闭上嘴巴装文静
但是,还是要听爷爷的话!
总之,一切行为的最高准则,就是——听爷爷的话。
★ ★ ★
小时候莫名的坚持,往往不容易改变,坚持会变习惯,之后就成了常态。
即便过了十二年,长成了标致少女,爷爷的喜恶仍左右婉吟的生活。
她的衣柜里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塞满了华丽的蓬蓬裙、晚礼服。每次出门,都像要去参加英国社交季,不管小学、初中、高中,每个人看到她都会掩嘴偷笑,暗糗她走错了时代——
唉,好想哭……但,就算过了十二年,爷爷的话还是要照听不误!
爷爷还要她到隔壁聂家,跟聂奶奶学习花道、茶道、上流名媛该有的礼仪,以及新娘必修课程……
Well,虽然她觉得这些课有点无聊,不过,对此她都没有怨言。
除了聂奶奶就像她的亲人,给她生命里罕有的女性温柔之外,更重要的是——到聂家去,可以见到聂尔璇!
想到他,坐在床上发呆的婉吟,顿时神采飞扬了起来,芳心暗悸不已。
聂尔璇,比她大六岁,长得又高又帅,举手投足酷劲十足,尤其是他那双眼眸,那双深邃的、倨傲的、像冰冷琉璃般的眼眸,被它们一扫,心底最深层的情绪便会被猛地搅动,一股兴奋的战栗总会贯穿她全身,让她顿时不知所措。
她对他一见钟情,从小暗恋他到大,也从小偷看、偷听、偷探他到大,她对他的喜怒爱恶、所有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只可惜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小孩子。
一个几乎没有实体存在感的小女孩。
他从来都懒得搭理她。即使穿着蓬蓬裙的她像水母一样,老在他身边飘过来飘过去,但他就是从没把她纳入眼里、搁进心里。
婉吟叹了口气,好沮丧!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他才会把她当作女人看呢?
她看看时钟。啊,又到了去聂家学习礼仪的时间。
她离开房间,提着粉色包包——爷爷指定款,穿着蕾丝洋装——爷爷指定款,蹬着细跟凉鞋——爷爷指定款,梳着公主头——爷爷指定款,戴上飘着缎带的淑女帽——爷爷指定款,通过聂、夏两家侧门,走入聂家庭园。
见四下无人,她略嫌不耐地把乱飘的缎带往后塞去。
讨厌死了,这两条烂带子在她脸上飘啊飘的,搔得她鼻尖好痒!
她正想一把扯下帽子,将这些华丽废物丢进垃圾桶里安息,却不期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今晚上哪消磨时间?”夏鼎昌懒懒地问。
“随便。”聂尔璇更懒地答。“反正哪里都不怎么好玩。”
她瞪圆眼睛,迅速找定一棵大树当掩护,动作非常熟练。
她喜欢偷听大哥与聂尔璇的谈话。爷爷不许她跟外人太常来往,所以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只能靠偷听别人——尤其是他们的瞎聊来想像。
她发现,男人私底下讲话,又狠又直。他们批评别人的用语,刻薄又写实得让人想大笑,她总要很小心地咬住下唇,才不会被他们发现附近有个小“壁脚”。
尤其是聂尔璇,刮起人来,往往连皮带油,削肉刮骨,简直毫不留情。
虽然她本人就是常常被人嘲笑的“另类名嫒”,不过听他批评其他自以为优雅高贵的淑女,总会让她忍不住笑得东倒西歪,暗夹在心里。
“对了,我前几天看到你们家婉吟出门去上学。”聂尔璇想起那个像是从十九世纪初期的英国,跑到现代的盛装少女。“我说,她有什么问题?”
他像只贪恋日光的猛狮,侧身横在聂家后院的围墙上,远眺后山青岚。
婉吟心口扑通扑通。
耶,她的心上人在说她呢,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好好奇哦!
“什么‘什么问题’?”夏鼎昌面朝外,也坐在围墙上。
“没有人告诉过你妹妹,打扮成那样很奇怪吗?”
偷听中的她闻言,陡然一僵。
虽然这是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她也早被其他人讥笑了几百万遍,但被心上人一语戳破,心情很难不受伤。
“嘿,客气点,你说的是我妹妹。”夏鼎昌捶了他一拳,抗议归抗议,但也不是很认真。“不过,都那么大的人了,老是穿梦幻系礼服看起来真的很怪,不过我爷爷就是喜欢‘优雅的孙女儿’,婉吟好像也很乐意从其所愿。”
“啊,心智年龄还停留在‘小甜甜’年代的女生。”
“所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能随他们玩儿去。”夏鼎昌耸耸肩。
婉吟的手指抓紧了树皮,粗糙的树皮刺入粉甲下的嫩肤,那疼不比锥心还疼。
大哥乱讲!她什么时候乐意做这种打扮了?
她是为了讨爷爷欢心,不忍违逆他、不想让他难过啊!
“说句实话,同样是孙辈,我也很难决定我比较喜欢婉吟的待遇,还是我的待遇。”
夏鼎昌全然不知墙后有耳,迳自他们的Men’stalk。
“自从我爸死后,我爷爷对我就非常严格,至于婉吟则得到他全部的宠爱。他把我操了个半死,宠婉吟就成了他唯一的乐趣。”
一个被当工具,一个被当玩具,就是他们兄妹俩最好的写照。
聂尔璇悠然吟道:“别讲得那么娘,我无法想像你穿小马甲卖弄风骚的模样。”
两个男子笑到差点滚下墙头。
夏鼎昌边笑边说:“有一次我看到婉吟全副武装——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斜边淑女帽、蕾丝手套、粉红蓬蓬裙晚礼服。全部穿戴在身上,走进书房里,我乍看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家里哪个古董洋娃娃突然会走路了。”
闻言,聂尔璇爆出一阵前所未有的狂笑。
婉吟眸里瞬间滚出泪珠。
连大哥也是这么看她的吗?一个变态的“古董娃娃上身癖”?
她早该知道,她在他们的闲聊里,不可能得到太高的评价。
但是直到这一刻,成了话中主角,才知道,原来被自己最重视的人刮,会这么难受……不只难受,简直是凌迟、是痛苦、是让她耳根热辣辣的羞辱。
“喂,哪有这么好笑?”夏鼎昌见他笑个不停,忍不住替自家妹妹说话了。
“别忘了,这其中也有你奶奶的‘教育’。”
“天底下谁不知道,你爷爷很哈我奶奶。一个是鳏夫,一个是寡妇,他巴不得共结连理。不过,我奶奶可没兴趣谈姊弟恋。”
聂家其实有些家庭问题。聂家中生代都健在,只是一个“忙于工作”,一个“乐在社交”,同时“疏于亲情”。一直以来,聂尔璇只跟奶奶亲近而已。
在他心里,他奶奶是女性楷模,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失意老头把走的。虽然她芳龄已经七十五,但欧巴桑指数绝对是“负一百”,为人风雅得很。
“你最好祈祷我爷爷把得上你奶奶,不然他会把年少初恋的梦想,投射在你跟婉吟身上喔。”夏鼎昌闲闲提点。
他猛然一怔。“什么意思?”
“我爷爷希望你娶婉吟,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聂尔璇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鬼。
“他可是早早就打好算盘。喏,你没看他都叫婉吟去跟你奶奶学东学西?”夏鼎昌拍了拍他的肩头。“先让孙女学习未来婆家的规矩,以后才好谈亲事。”
“亲事?”他愕然。“……我?跟婉吟?”
夏鼎昌郑重地点点头。[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什么跟什么?香蕉跟拔辣啊?”脏话脱口而出。
他才二十二岁,二十二岁耶!玩都没有玩够,就有人在肖想他跟古董洋娃娃拜堂,真是荒唐!
他打了个冷颤,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夏鼎昌没看到他神色有异,逐自说道:“你已经被‘锁定’十几年,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吗?我可是早早就把你当作未来妹婿看待。”所以说,最辣的妞,他总是抢第一,就怕妹妹受委屈,呵呵。
是这样吗?爷爷为她想得真周到!
婉吟抓着树干的力道又松了些,泪痕犹在脸上,两颊已经害羞地红了起来。
今后,她应该更认真向聂奶奶讨教才是,毕竟她已经是聂家内定的孙媳妇。她注定要跟心上人结婚。相守一辈子……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聂尔璇猛然一啸。“我跟夏、婉、吟?”
哇,叫那么大声。聂大哥该不会是兴奋过度了吧?她羞怯傻笑。
聂尔璇转身,俐落翻下墙头,怒气冲冲地踱在自家草皮上。
“你说我跟你妹,那个无聊、无趣、只会傻笑、没有大脑、超级恶烂淑女作风,满身蕾丝花边缎带假花蝴蝶结的活动古董洋娃娃,被指定要、结、婚?”
他知道,男欢女爱可以随意挑,婚姻大事得视利益结盟。
但是,跟婉吟?跟那个夏婉吟?
Oh,MyGod!那绝对会是恶梦一场。
夏鼎昌跟着跳下来,追在他身后。“喂,你嘴巴别那么毒,她好歹是我妹妹,我看婉吟没什么不好,只是夸张了点啊——啊!”
他突然一顿,仿佛在某棵大树后面,看到了很眼熟的蕾丝花边。
聂尔璇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发飙。“我光是想到她睡在我身边就倒尽胃口!告诉你,我从小就不抱洋娃娃睡觉——”
夏鼎昌急着想转移话题。“对对对,你一向都抱无敌铁金刚睡觉——”
两道锐苦倏地盯死他。“你说什么?”
“我们要不要换个话题?”他明示暗示。
“何必?反正我不喜欢洋娃娃,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不喜欢。要我跟她结婚?
门都没……”
“真的,拜托你,不要再说了。”夏鼎昌用力努嘴,示意他看向树后的影子。
聂尔璇顺着他的方向别过头,但从他的角度,什么都没看到。
继续开炮!“我不晓得你爷爷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想法?我家又不要求奶奶三贞九烈,要是你爷爷真的有心来段黄昏之恋也未尝不可,干嘛算计我去‘和番’?”
“不要再——”夏鼎昌使眼色使得快抽筋了。
“都什么时代了。你爷爷居然希望在我身上实现年少梦想?笑话!我今晚要是梦见被莲蓬裙闷死,还是被蕾丝缎带勒毙,一定是你爷爷害的。”
夏鼎昌走到另一边,看到婉吟的确就缩在大树后面。
她在发抖,全身剧烈地颤抖,彷佛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一切。
他以大树为中心,顺时针缓步绕着,婉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被发现,也一步一步小心移动。
她现在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包括她大哥。
她不知道,大哥晓不晓得她暗恋聂尔璇,但被说得那么难听,不只是她,换作任何一个少女都会心碎。
太太太太、太难堪了!她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然而,她只是小心地避开大哥,却忘了分神注意,当她绕着大树走了半圈,一抬头,竟赫然与聂尔璇四目相对。
天哪,她最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他,最不想!
但她受伤的眼神已经对上他错愕的冷眸。
她看到了他,俊美的他、酷劲的他、迷人的他、毒舌的他、毫不留情的他——
刚才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像长鞭一样,再度抽着她伤痕累累的心。
婉吟慌乱倒退,就像做坏事被当场逮住的小孩,不知所措,唯一有感觉的,是眼眶逐渐变得灼热。
不能哭、绝对不能哭,不然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所受的礼仪教育,就是在任何难熬的时候,都能笑咪咪地帮大家圆过去。
“……婉吟?”夏鼎昌不确定地唤她。
“嗯?大哥,聂大哥,你们在这里?”要镇定!她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你还好吧?”夏鼎昌问着,强烈怀疑她已经听到一切。
她看着那双似琉璃一般,错愕之后又恢复冷傲的眼眸,正毫无情绪地探看着她。
她下意识地知道,聂尔璇正等着她的反应。她仓促地别开视线,告诉自己,别哭,不然会被狠狠嘲笑,她已经够难堪了,当然不能再自取其辱。
“我……”声音有点哑,她轻咳一下。“我怎么会不好?”
只不过是像一个活动的古董洋娃娃而已嘛,哪会有什么不好?
夏鼎昌左看右看,总觉得她神色有点怪异,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不过印象中,婉吟被教导成立不摇裙、笑不露齿的标准淑女,该笑的时候才掩嘴轻笑,不笑的时候,唇角也会保持上扬的弧度,很难看清她真正的情绪。
而此刻,她的嘴角的确是微微上扬的,只是有些颤抖。
三个人沉默着,两双男性的眼睛集中在她身上。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难为情的场面了。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她知道自己应该快点离开,但就是使唤不动双腿,她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俏皮话来化解僵局,无奈她就是幽默不起来。
她的思绪全在不该打转的地方打转,唯一做得到的是硬生生地吞下泪水。
原来在心上人眼中,她并不是没分量,只不过她一直是个差劲到家的女孩。
她,没有一样好,
就算她全心全意想讨爷爷的欢心、就算她永远克制自己的情绪、就算她牺牲对自由的渴望、就算她有很多兴趣与梦想是爷爷不准她沾的,但她仍偷偷摸摸坚持学习,就算她讨厌死了这身会让她麻疹狂乱发作的衣服、就算她有满腹苦水无处泼也不代表她暗恋的男人会因而觉得“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我也好喜欢你”。
他甚至觉得她过往所做的一切,都是疯狂的行径,还因而避之唯恐不及。
“婉吟。你刚刚没听见……什么吧?”夏鼎昌见她没说话,不禁小心地问。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回他一个无瑕的微笑。
“我刚走过来。你们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吗?这么怕被我听见?”她稳住发抖的膝盖,完美行礼。“我忘了东西,要回去拿,你们继续聊。”
聊她有多恶心,聊她有多变态、聊她到了叛逆的十六岁,还在装爷爷的小公主、聊她可以去演午夜时分在鬼宅里乱闯吓人的灵异洋娃娃、聊她……
她抬起头。猛然又撞进聂尔璇那双冰眸。
那么犀利的目光,仿佛可以透视到她的内心,他还唇角一勾,笑了,笑得极为残酷,他根本就是以毒舌为乐。
她猛然一震。
这一秒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点点的……不,不可能了。
她旋过身,动作稍急了些,险险摔倒。
夏婉吟,你在期待什么?期待他为失言向你道歉?期待他告诉你。那只是玩笑话、男人间无聊的打屁,他很抱歉竟让你听到如此不堪的评论?
她强迫自己扬着头,优雅地走开。
冷不防地,背后刺来冷冷的一剑——
“不管听到没听到,总之我从不说违心论。”
他的嗓音像Whiskey一样的醇,却也一样的烈。
“我不会娶你,我的老婆可以是丑女,但绝不能没有自主思考的能力。”
对对对,您说的是,小的的确没有自主思考的能力——才怪!你等着瞧!
她身子一颠,但随即稳住,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不顾大哥的呼喊,她愈走愈快、愈走愈快,最后彷佛鬼在追她似的狂奔起来。
这是四岁以来第一次,她在人前跑步。
聂尔璇盘着双臂,倚在树干,冰样的眼眸锁定奔去的梦幻身影。
“她听到了,她一定是听到了。”饶是在外人眼中阳刚的夏鼎昌,一碰上自家妹妹,石头心也会变得绵绵软软。“尔璇,过去道歉。”
“何必?”他冷笑。
“你刚刚的话太伤人了。”
“事实本来就伤人,最不该的是你爷爷,把她当芭巴比娃娃来玩。”他回头往聂宅走去。“我看你妹是不会过来‘学习婆家规矩’了,我代她向奶奶说一声。”
“你!”夏鼎昌为之气结。
即使是一起长大的拜把兄弟,有很多时候,他也摸不透聂尔璇的心思。
很显然的,他也搞不懂自家妹妹的心事。
回家之后,只听管家说,婉吟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怎么唤都不出来。
他心怀愧疚地交代,由着她去,要谁也别去打扰她。
隔天早上,还是没人应声,他们撞门进去,只看到一条打好绳结的被单,垂挂在窗边,房里满胃疮痍。
如果不是有那条跷家用的被单挂在窗边,所有人真会以为这个房间被暴徒袭击过,而梦幻小公主被掳走了。
她的确听到了聂尔璇跟他说的话,完完全全,一字不漏。
夏鼎昌心疼想着,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才一件件剪开那些礼服。
满地散落着破碎的蕾丝、扯坏的雪纺纱,就达延请英国老师傅亲手制的帽子,帽沿的花朵也都被狠狠地扯下来。
当初他不该起那个话头的,婉吟的心,如今比这些衣料更破碎。
三天后,灵巧避开所有追寻、飘然失踪的婉吟终于回来了。
她一身轻便衣裤,长发略削,差点让所有的人认不得她。
但那身装扮确实比过去更适合她。
“你、你、你……”夏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看你那是什么鬼样子?”
她吹了一个大泡泡。“满街都有的鬼样子。”
“还顶嘴?!”夏老拐杖一敲,震得所有人不敢动。
她笑咪咪。“不是顶嘴,只是爱贫嘴。”
所有的人都傻了。以前的夏婉吟,从不顶撞夏老,也不会这样讲话啊。
“你你你、你快去把那身鬼衣服给我换下,我不要看见你这个样儿。”
“我‘不要’这个,我‘要’那个。婉吟你要这样做、婉吟你不能那样做。”
她模仿他的口气。“对不起。我不会再为了让您开心,就当一辈子的哑巴跟傻瓜。”
“你吃错了什么药?”
“如果爷爷不想看到我,大可以送我到寄宿学校,眼不见为净。”
“夏婉吟,你想气死我!”夏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得了,别吼、别吼,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意见。”
被紧急请过来主持大局的聂奶奶,示意管家送上花旗参茶。
“我不要看到她那个鬼样子,我要她像你年轻时一样。风采迷人。”
“谢谢抬举。”聂奶奶给其他人一个安抚的微笑,意她可以摆平夏老的驴脾气。“不过话说回来,当年我也没像婉吟穿成那样,层层叠叠,多不舒服。”
“女孩子就是要这样子才好看。”夏老坚持到底。
“你这是打扮芭比娃娃,还是养孙女儿啊?”聂奶奶笑若春风,揶揄着。
就在这时,聂尔璇走了进来。
眼角余光才瞄到他,她就立刻跳上楼梯。她还不想见到他,暂时不想,也许永远永远都不想!
然而,所有的人都呆滞住了,傻看她三阶一步的轻跃。
以前,没有人知道在蓬蓬裙下,那双腿有多修长、多矫健,也没有人知道原来那双腿可以跨开超过一步之遥,更没有人认识盛装底下那个鲜活蹦跳的少女。
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只停留在“正牌淑女”的阶段。
“脾气闹够了?”聂尔璇不改毒舌本色,开口刺刺她。
她忍不住回头一瞪。该死的他,一定要对她这么刻薄吗?
那双琉璃般的眼神也回视她,眸里没有惊艳,目光依然自傲,彷佛在说:因为你暗恋我,怪不得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会放在心里。
再也不会了!盲目的崇拜、傻气的暗恋,她要统统抛诸脑后!
从今而后,聂尔璇是一个跟她没有关系的名字!
真要嫁给他,那才叫倒楣!
第二章
二载年华悠悠过。
聂尔璇才刚走进“夏城集团”的总部大门,就看到夏鼎昌蹙着浓眉,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他身边跟着个娇小助理,两人脚步急促,跟他闻惯了两年的步调截然不同。
“怎么了吗?”他看起来气急败坏,像被踏到尾巴的狮子。
“婉吟、我爷爷。”夏鼎昌咬着牙进道:“她的学校又来电话了。”
懂了,爷孙两人大斗法,家务事摆不平,怪不得这位商场最新窜起的铁腕总裁,看起来这么想杀人。
“抱歉,没有时间跟你午餐了。”本来打算悠闲吃完午餐,再去主持两场杀气腾腾的会议。
聂尔璇耸耸肩。“没差。你忙。”反正他一个人也晃习惯了。
夏鼎昌坚定的脚步又直往大门口杀去,聂尔璇想了想,叫住他。
“这样吧,我帮你到婉吟的学校去。”他多的是时间。
“可以吗?那真的太谢谢你了。”分身乏术的夏鼎昌松了口气,却也随即蹙紧眉峰。“但你没事做——吗?”
他紧急住口,想起某则商场传言,一个问号停在嘴边,就是问不出口。
“反正我早就被贬为废人一个,时间浪费在哪里都无所谓。”
聂尔璇噙着笑。冰眸里却蓄满阴霾。
对于脱口而出“废人”两个字,连自己都嫌恶了起来……
★ ★ ★
“蔷薇私立女校”校长室里,对峙着两方人马。
以“严厉治学”著称的老校长,身后站了一排捍卫校风的人马,包括训导主任、生活辅导老师、训育组长,以及“问题学生”的班导师。
另一方单枪匹马,力抗群雌的,当然就是“问题学生”,夏婉吟。
她一身红艳艳洋装,不对称的裙摆设计,使那双腿儿更加修长迷人。
她鲜丽的衣着,娇艳的容颜,勃勃待发的生气,让整个原木打造、充满暮气沉沉气氛的尊贵空间,也跟着亮丽起来。
“婉吟,这已经是学校方面,数不清第几次对你警告——我们有穿制服的规定,你应该穿制服来上学。”
老校长揉着额角,见她不当回事的神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难以管教?”
真要追究起这个问题学生的“问题史”,必须要从她刚入学谈起。
“蔷薇私立女校”专属贵族等级。招收七岁到十九岁的女孩,培养她们小学、初中到高中的教育。
严格来说,这是个封闭的小团体,如果有任何与主流派格格不入的女孩前来就学,这十二年的求学生涯会过得很孤单。
夏婉吟就属于其中一例。
然而,论权贵,她在金字塔顶端:论家世,她比得过任何人;论财富,夏家前面十年来的教育献金足以左右校规。
也因此,她从入学起就没有穿过制服,她总是穿着晚礼服来上课,优雅端丽自成格局。
从那一刻起,就注定她是个“问题学生”。
“会不会是我以前太乖了,所以现在一点点的叛逆都会被夸张成使坏?”
没错,的确是这样,不过……“我想谈的是你的服装仪容。”
她原地转了一个圈。“这件洋装的剪裁不好吗?”
不。事实上是太好了,把她的优点都衬托出来。
但……“你应该穿制服来上课。”
“制服?没听说过。”她挑挑眉。“我记得我被允许上学不穿制服。”
“那是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因为“什么”。
“因为我穿那样,可以增加学校营收,增加嗑牙话题,兼具娱乐效果?”
她一直都知道,曾有不少同侪,甚至师长拿她当玩笑,只不过她们说什么,都不会比聂尔璇烙在她心版上的言语更伤人。
一抹轻愁闪过她眉间。
被戳中心思,一排捍卫校风的师长不禁心虚痛喝:“夏婉吟,注意你的态度!”
“请同样注意你们的标准!”
她重炮回击。即便如此,她看来依然优雅,丝毫没有悍妇骂街的泼辣味。
“既然我以前可以穿礼服来上学,现在我当然也能穿我喜欢的衣服进教室。
而且,她有绝对的影响力,足以煽动所有学生跟她一起造反。
自从聂尔璇发表那番令她痛彻心肺的言论后。她就决定做自己。
但如果“做自己”,只是改改外表,换汤不换药,那就逊掉啦。
所以她豁出去,再也不管淑女之道,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放纵自己去发挥。
起初还有人当她人格异变,后来,所有人才体认——这,才是真的夏婉吟。
她也一点一滴在挖掘自己的个性。原来她很敢讲、原来她蛮有思想、原来她很Social、原来她有带头作乱——呃,不是,是“带头争取学生权益”的本事。
她在最短时间内窜红,成了同侪追随的偶像,也成了老师猛吞头痛药的主因。
“你必须注重纪律,本校有非常悠久、非常优良的传统,不容被任意践踏。””
她的浅浅笑脸,凝肃成一本正经。
“我就是不了解。当我爷爷对学校‘有所奉献’时,我就能标新立异,当他不再‘奉献’,我就必须注重纪律?”她诘问的语气中,除了强势,还带点无奈。
上天为证,她爱她的爷爷,她的爷爷也疼她如初,他们的亲情毫无问题。只是爷爷一直不能接受,她已经不再是承欢膝下的乖巧小女孩。
于是他将“战事”扩大。他不再捐钱给学校、他让师长三番两次找她恳谈。不过就是在逼她低头。
但她绝不低头!
“这……”捍卫校风部队被问住了,面面相觑。
“所谓‘纪律’的标准在哪里?是可以用钱来主导,还是——”
门上突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轻敲,扼住了她的长篇大论。
不待校长开口,笨重的橡木门已经被打开。
一道午后的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屋里的人们。包括婉吟,都眯起了眼睛,瞪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
婉吟左右偏着脸,想看清楚那背着光的脸庞,总觉得有种奇特的第六感在脑际嗡嗡作响。通常这个第六感,只在“某人”出现在她周围的时候发作。
但,他怎么可能会来这里?
“我是聂尔璇。”
居然是他!真的是他咀慢,他来做什么?不会也是来讨伐她的吧?
聂尔璇松手,让门自动合上,木门扣上时,发出沉重的低响。
他从容向前,看也没看她一眼,迳自来到校长桌前。
那微微低头打量人的姿态,彷佛全世界的人都该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
长期跟名流社会打交道的老校长,也确实知道他系出何门。
“我受夏鼎昌委托,将婉吟领回去闭门思过。”他的语气是告知,而非征询。
或许是他不怒自威的模样太慑人,老校长竟二话不说,点头放行。
婉吟瞠目结舌。根据经验,她本来预计,至少要在校长室待四个钟头以上。
他转向她,用眼神示意她跟上。“走吧。”
她傻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就会忍不住跟着他,跟着他就会忍不住心慌慌,一颗心上下浮跃,像骤雨打在荷叶上,明明很难顶住,偏要挺身承受。
在走出校长室之前,她的心里、眼里只有他,早已把她的长篇大论抛诸脑后。
而且,也把她绝不再暗恋他的宣言忘得一干二净。
★ ★ ★
走出校舍,走进阳光里,她看着聂尔璇,依然处在呆愕状态。
“你怎么会来?”她顺从他的手势,坐进车里。
这两年来,她总是避开跟他相处的机会,几乎到了王不见王的地步,只有在思念难熬的时候,才会躲在一旁偷偷瞄他。
但是关于他的消息,她可半点都没错过,随时掌握他的最新动向。
“你大哥在忙公事,我正好闲着,顺道过来解决你的事。”
他示意她扣上安全带,婉吟照做。
嫩荑先是拉下安全带,斜过上半身,她微微俯首,将扣环喀一声卡住。
然后,流泉墨发往后一甩,暖暖甜香沁入他心脾。
聂尔璇皱了皱眉。
发香,这麻烦小鬼头有发香?他怪异地横她一眼,发现紧紧扣住的安全带,刚好斜穿过她胸前,从来没被注意到的柔软,瞬时被挤压得鼓胀饱满。
从什么时候起,被绸缎、蕾丝、雪纺纱埋没的古董洋娃娃,变得这么曲线玲珑,深具女人味了?夏婉吟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变成一个美丽小女人了!
“聂大哥?”他在呆滞什么?
“坐稳。”为了宣泄心中奇异的感觉,他猛地倒车,开出停车场。
他不想去看。但总有股吸引力。将他的目光吸向右下方。
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好——靠!她的腿为什么这么漂亮?比曾经勾在他腰间的纤细长腿更细嫩,更让他联想到销魂滋味?
他怀疑自己的男性贺尔蒙。在今天有异常偏高的趋势。
说点正经话,转移目标!“你要跟你爷爷怎么斗都无所谓,但别把其他人拖下水,你大哥有一整个集团要管,工作很忙。”
她心口一蹦。他讲话怎么还是这么绝。也不先问清楚来龙去脉?
“是爷爷斗我,不是我斗爷爷。”她也很抱歉把大哥拉下水。可那不是她的错。告诉校方。她“不服管教”必须优先联络大哥的人,是爷爷啊。
深呼吸!忘了她的迷人之处,她可是你拜把兄弟的妹妹,不是随便能把的妞。
“你顺着你爷爷,他就不会找一堆人的麻烦。”
“可惜我已经不想当爷爷的傀儡。”
他撇嘴笑了。
她紧抓住安全带,瞬间筑起防备之心。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要讨你欢心,更不是为了嫁给你才做的努力。”
话才说完,她差点要咬舌自尽。
天哪,听听,她说了什么笨话!真希望他暂时性耳聋,什么都没听到。
她郑重告诉自己,改变自己是因为她真正的觉醒,改变聂尔璇对她的印象只不过是“副产品”而已。
原来她这么在意他!聂尔璇当下有几分明了。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我还没那么自恋。”
“……喔。”她应道。心里乱糗一把的。
好像只要在他面前,她永远都表现得格外笨拙、格外呆滞。
“再说,你何必讨我欢心?你那么想嫁给我?”他的口气像在开玩笑。
她偷觑他的表情。
两年前的那番话,对她来说,是道很大很大的伤痕,但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他讥嘲别人、当面被撞见的一次意外,没什么大不了。他不在乎。
既然不在乎,他何必感到抱歉?又何必难为情?他敢于对他的言论负责,他就是这副又冷又坏的调调,她又能奈他何?
婉吟沉默下来,唇角不再假仙地甜美上扬,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他瞅一眼,再瞅一眼,不出几分钟,又开口了。
“我跟你有什么不快吗?”他粗着喉咙挑衅。“你摆脸色给我看做什么?”
“哪有?”不笑也不行吗?好怪的男人,她居然会心仪他!
“还说没有?”为了忽视她的美好,将对她的惊艳逐出脑海,他语带嘲讽地说:“或者我该问,我曾经拒绝跟你结婚,算是结下梁子吗?”
深呼吸!夏婉吟。
这个笨蛋不知道你爱他,更不知道你已经爱他很久很久了,所以如果他说出伤害少女芳心的废话,就当他在耍白痴好了,不要理他。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真的这么想嫁给我?”
是!她的心坦承不讳。
不、不是!要有女孩子的矜持啊,夏婉吟!
“我不想回答你的原因是,”她深呼吸。“我不想跟你吵架。”
“怕吵输我?”话题离魅惑、情欲愈远愈好。他发现自己在失控,一直想瞄她的娇躯与艳容。
她终于忍无可忍了。“我怕被流弹波及。”
他握住方向盘的指节紧了又紧,犀利的眼神瞥了过去,她勇敢迎视。
“什么流弹?”
“白痴才看不出来你心情很烂,你像汤锅里的泥鳅,被烫得躁动不安。”
他微微一惊,她是从哪里看出来?
“对于一个要去对校长鞠躬哈腰的人来说,他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他嘴硬,硬是想把心情坏了许久的原因,推到别件事上面去。
“你可以不必来,再说你也没鞠躬哈腰。”她试图戳破某种诡异的气氛。“你不必为我受气,反正我不是你的未婚妻,你不要把我当作情绪不爽的出口。”
他一踩煞车,婉吟整个人往前撞去。
“你在做什么?”她骇然惊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不爽?”他阴惊地问。
“拜托,用眼睛都看得出来。”别忘了她偷偷关注了他多久,她甚至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他双眸眯了一眯。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他身旁的人,包括父母、奶奶。还有现任的床伴,以及拜把兄弟夏鼎昌,都以为他悠游一如从前。
但她,几乎没有交集的她,却看透了他的情绪?
“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找我谈谈。”
“哈哈。”
他的冷笑令她局促不安,但她仍坚持说出自己的意见。
“都过两年了,你留学没成行,进‘聂氏’又不是很顺利,我看你好像不是很喜欢目前的工作……”不然也不会闲到来找她的麻烦。
他阴冷地瞪着她。“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种事,用想就想得通了啊。”
那别人怎么就想不通、看不透?
他眯起眼睛,瞪着她看,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轻轻巧巧戳破他的防护?
她到底对他知道多少?为何让他连否认都措手不及,只能用言语反击?
她是从什么时候,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娃,变成外貌、心思都令人惊艳的小女人?还是,她根本没有“少不更事”过?那双乌亮大眼看似纯真无辜,其实一直都在试探世情?
真要那样,她就不是个可以等闲视之的小女人了。
他的脑中响起警铃,直觉警告他,最好闪她远一点,不然会失去、失去……
总之避开就对了,管他失去什么!
他收回视线,故意不再看她。
“如果我想谈心,你绝对不是我的首选。”
婉吟被他盯得微热的脸颊,霎时血色尽失,只留下错愕与难堪。
★ ★ ★
在聂奶奶一声声的催邀之下,婉吟硬着头皮,再上聂家。
自从两年前的叛逆之举后,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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