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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好,请不要担心。[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你自己也要保重,别忙过头了。”她还是温婉贴心,只不过,又是她先收线,不多留恋。
耿于介对着电话发呆,根本来不及多说什么,她就挂断了。偏偏,态度语气又那么温婉,让人想发脾气都没办法。
他不甘心,重新拨通了她的手机。
办公室里,秘书小姐刚把病例、公文等等整理好送过来,亲眼看见耿医师对着电话发呆,又拿起话筒重新拨打的过程。
那英俊脸上流露的表情,该怎么说呢?有点无奈,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以前的耿医师虽然帅,但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眼中只有工作的疏离感,直到婚后,大家才慢慢看出了他的转变。
变得有人味了,也有了困扰,有了焦急,有了愉悦,不再是那个表情淡淡的、反应淡淡的世外高人。而这一切,应该都是因为电话那端的人。
小姐看得痴了,当下没有移动,只崇拜地看着越来越迷人的耿于介。
“……先别急着挂,我只是想问问……嗯,钱够不够用?需不需要什么……附卡有没有带着?”
他静听了半晌,又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就先不问了。不过周末要回家吃饭,我总要去接你。让我去,好吗?”
天啊,这么温柔的口气,别说是来接送,就算是要她上刀山下油锅、作牛作马一辈子,小姐也绝对欣然同意。
她花痴了半天,回过神,才发现耿医师已经挂电话了,一双漂亮的俊眸正看着她,有点困惑。“刘小姐,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刘小姐赶快撇清,收回爱慕的眼光。“我拿病例过来给你,等一下巡病房要用的。还有公文,还有你这个礼拜的行事历。”
“谢谢。麻烦你了。”耿于介道谢,低头翻阅文件,又回复了一贯温和疏离的模样。
刘小姐在心里叹息,知道自己该去工作了。准备离开时,突然又被叫住。“刘小姐,请等一下。这个周末的刀,我要重新排过。”
他的话换来刘小姐的瞠目结舌。耿于介从来不曾迟到早退不说,临时调班这种事更是听都没听过,也难怪刘小姐要一脸震惊了。
“我有点私事。”耿于介有点尴尬地解释。“如果调不成,大概就要麻烦马医师了。请你帮我确认马医师的schedule,谢谢。”
走出光亮整洁到吓人的办公室,刘小姐简直像在梦游,脚步浮浮的,不敢相信刚刚门后面发生的事情。
真的,男人结婚后都会变,连耿医师这种稳如磐石的人都变了,真的变了!
结婚一年多之后分居,这是耿于介作梦也没想过的事情,却扎扎实实地发生在他身上了。
说实话,一开始耿于介还没觉得太奇怪;不用心里一直记挂着娇妻在家、盘算着何时该回去,勉强从满满的行程中挤压出几个小时赶回家吃饭,可以专心工作,他还偷偷松了一口气。
就当涂茹去朋友家玩几天吧,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大约两三天。之后,事情渐渐不对劲了。
开始觉得喝水有怪味,匆忙吃惯的便当油腻到受不了,称不上坐立难安,但晨会的时候,有人迟到两分钟,他便皱眉;文献研读会由他指定的期刊,底下医师们没读完、报告写得简单了些,他也皱眉;甚至回诊教学时,迟到的是他自己的大伯,也就是院长,他还是露出不悦的神色,让所有人都很惊吓。
耿医师,从来不曾发过脾气、温文儒雅到不像真人的耿医师,居然会这样大失常态!
而且最诡异的是,耿医师自己显然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对于情绪的起伏,他实在不拿手,常常一阵不愉快之后,自己也很困惑。
“耿医师,你心情不好吗?”科里的刘秘书算是和他贴身接触的人之一,当然看出了情况不对劲,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耿于介皱了皱眉,苦思片刻,然后老实承认:“我也不知道。”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么认真,刘秘书大概已经破口笑出来了。哪有人这样的!自己不对劲,还不知道为什么,他可是外科名医哪。
“那,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面对这位少年老成又稳重优秀的医师,刘秘书忍着笑,尽量用恭敬的语气问。
办公桌后,耿于介还是蹙眉思考着,简直比去开临床联合讨论会之前还慎重。
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就像最麻烦的病人,来跟医师说不舒服,但哪里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法,却又说不上来。
“是家里有事吗?”刘秘书察言观色,深知在公事上耿于介几乎无懈可击,所以由私事问起。“夫人最近……身体都还好吧?”
涂茹流产的事情,医院里当然大家都知道;耿于介一听到这件事,想起涂茹在病床上苍白如纸的脸色,当场心头又是一阵尖锐疼痛刺进去。
刺得他根本坐不住,焦躁地从办公椅起身。看了看表,想也没多想地便往办公室外走。
五点半!耿医师居然五点半就走出办公室!
“咦?可是,晚上院长要请吃饭……”
通常院里应酬场合,耿于介是铁定被指定出席的;他是院里的大红人,太过显眼,一消失,从上到下都会马上发现,频频追问。
耿于介却连头都没回。“我有点事。”
想必是私事吧。看看耿医师有多疼老婆,一讲到就坐不住了,非得回去好好温存体贴一番。真是恩爱。
哎唷,这真是……光想就令人脸红啊!刘秘书都四十岁了,还是少女般扇扇自己发烫的脸颊。
飞车回到台北,他来到涂茹目前暂住的小公寓楼下。这地址得来不易,问涂茹不得要领,问曹文仪,更是得到冷冰冰的拒绝。耿于介最后还是从曹妈妈口中探听出来的。
手机打了,没回应。楼上也没开灯,显然是不在。他在小小巷子里枯等。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医院那边来了N通电话催促,他都不为所动。
就像是接神经一样,这种手术需要熟练精准的技巧,以及一点点偏执──要不然,谁能专注在那么精细的事情上好几个小时,还保持稳定如山?
等到华灯初上,终于等到了他的老婆。
涂茹长发已经披肩,还是一身素净清爽打扮,让耿于介一看,眼光就移不开。他知道很多男人喜欢亮丽抢眼的艳女,或是走艺术家路线、飘逸脱俗的才女,但他始终最喜欢涂茹这样的──温婉端庄,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棱角,连闪眼的颜色都没有,让人很舒服、很自在。
在他高压、忙碌到不可思议的生活中,她是一股带着淡淡甜味的微风;他忍不住想捕捉她。
待涂茹慢慢走近,坐在车里的耿于介才发现,她不是一个人,身旁,又是那惹人厌烦的曹文仪,阴魂不散。
两个女生正一人一边,提着大大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枕头、被单、衣架等日用品,显然是刚去大卖场采买回来。她们边走边说笑着,神色愉悦。
日用品?这代表……涂茹打算继续住在这儿?没有回家的意思?
耿于介再也忍不住,他打开车门下车。
修长身影矗立在小巷中央,挡住了去路。曹文仪抬头看见他,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戒备,她闪身挡在涂茹前面。“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是她合法的配偶,来看自己老婆,居然还被质问!耿于介脾气再好,都被她给逼出了火气。
“我来找我老婆。”耿于介冷冷地说,他目光直盯着涂茹,根本不想理会莫名其妙的闲杂人等。
“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不打电话?”涂茹反问着,声调柔柔的。她还按住曹文仪的手,制止她一直想插嘴的意图。
小小动作看在耿于介眼里简直是火上加油。她们未免太亲近了,他这个正牌的老公倒像是外人!
“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因为怒气,也因为亟欲接近她的渴望所致,耿于介的语气失去了平日的温缓儒雅。“难道打算继续住这里吗?为什么不回家?”
涂茹睁大眼,秀气脸蛋上闪过复杂的表情。她张开口想解释,却又颓然停住,一时之间,竟答不上来。
曹文仪可就不客气了,快嘴劈哩啪啦开骂:“你管那么多干嘛?平常怎么不见你来管?她爱住哪就住哪,反正你也不住在家里。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
“曹小姐,夫妻之间没有那么简单,是有义务要履行的。”耿于介无法掩饰对曹文仪的不耐,冷声说:“何况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我和涂茹有话要说。请你先离开,可以吗?”
说着,长腿往前跨了一大步,准备去拉涂茹的手。
涂茹的脸色渐渐白了。她往后退,闪避着他。
“义务?你还敢说义务?!你当人家老公,除了拿钱砸人之外,还尽了哪些义务?笑死入口!”曹文仪的嗓门尖了,像刀一样刮耳。[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你──”
三人在小巷里对峙,气氛极为紧绷,几乎一触即发。
一切都乱了,再也回不去那单纯宁静的日子。
可是,到底哪里出错了呢?涂茹还是完全没有头绪。她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涂茹出声制止,坚决中带着一股凛然,让另外两人暂时忘了要以眼光言语砍杀对方。
“小茹……”“涂茹……”
“我不需要你们这样仇视对方。如果每次见面都要这样,那,以后都不要见面好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容反驳地:“我只是要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一些事情,可以吗?你们能不能尊重我呢?”
“你要思考,可以在家思考,不用跑到这里来,更不用被这种人左右、摆布。”耿于介尽量耐着性子劝说着。对着涂茹,语气便放软了。
“这种人?什么意思?”涂茹蹙眉反问。“她是我的朋友。”
曹文仪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示威似地宣告:“没错,我们是超级好朋友,她有我照顾就好了,你不用──”
“文仪,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涂茹打断了曹文仪的话,刺破她得意洋洋的泡泡。
两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盯着那变了身的涂茹。
外表没变,但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越来越不像印象中的小女入口。
最后,她会变成怎样呢?目前还没人能预测,甚至连涂茹自己都没有概念。但她知道,她一点都不想站在这儿,看自己最亲近的两人互相攻击、仇视。
“我要上楼了。不,不用帮我。”她制止了曹文仪,也对耿于介摇了摇头。“让我静一静吧,谢谢。你们也都早点回去休息。”
说完,纤细的她一个人提起重重的购物袋进门去了。没多久,曹文仪也悻悻然离开。临去,还恨恨地瞪了耿于介一眼。
好久好久之后,耿于介还坐在车里,守在楼下。
望着小小窗格亮起晕黄的灯光,他怎样也没办法移开视线。
也许再等一下,她就会到窗口望一望他;也许她会下来,温柔地叮咛几句,像以前一样,要他小心开车、早点休息;也许、也许……
可是,他等到夜深,却始终没有等到她出现。
事隔多日,耿于介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夜里,他的妻子会决然丢下他,转身上楼,没有再回头。
他也无法想像,平淡无趣如他,居然要面对这一些混乱。结婚之后,不就是大事底定了吗?他爸爸说的,成家立业,齐家之后才能专心去治国平天下。可是,目前看来,他不但不能全力冲刺事业,反而心思都不由自主绕到涂茹的身上。
再这样下去,要如何专心工作?一向专注读书、考试、开刀、钻研专科或新知、乃至于处理医院各项大小行政事务……耿于介的思绪从来没有迷路过。而现在,不但迷路,还鬼打墙般绕了一圈又一圈,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乖巧安静、让人觉得很稳定老成的涂茹,会给他出这么大的难题。
一定是那些小说害的。他老婆看太多书,心思又太细腻,这种最难处理了。就像是那种最复杂纤细的接神经手术,不能烦躁,只能耐着性子去解决。
比较麻烦的是,怎么面对其他人的关心呢?
耿家固定的聚餐日又到了。有鉴于上次聊到兴起,老婆到半夜还不想回家的教训,耿家老二提议这周末到外面吃饭。吃完就走,不可能久留,这,总保险多了吧。
耿于介其实很不想去。他已经不习惯一个人出席这样的场合了。涂茹不在身边,已经够难受的了,万一父亲或弟弟们问起,他又该怎么解释涂茹的缺席?
但是,若连他都不出现,想必会引起更多的关心和询问;所以,耿于介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一到饭店,泊车小弟立刻迎上来接管耿于介的房车。有专人在大厅等候,帮忙带位到高贵华丽的VIP包厢,餐饮部的经理还特别过来招呼。
这种排场当然不是轻易就能得到,只因为饭店高层曾经是耿于介的病人。那次手术非常成功。之后耿家每次来吃饭,都会得到最顶级的招待。
果不其然,才落座,笑吟吟的经理就带着香槟、红酒来了。“耿医师,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应该是令弟的喜宴,是吧?”
光是这么简单的招呼语,就让耿于介有些闪神。想到弟弟不久之前的婚礼,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似乎一切都很光明、很顺利。工作虽忙,却忙得有意义;娇妻怀孕,两人要准备一起迎接小宝宝;两个弟弟都顺利结婚稳定下来,父亲一向严肃的表情,也渐渐有放松的趋势。
结果,一夕之间,天地变色。宝宝没了,涂茹开始疏离,终至分开……
这教人怎么接受?即使是温和认命的耿于介,都忍不住要不服。
“呃,耿医师,你还好吗?”察觉他的脸色不对,精明的经理立刻询问:“是不是包厢不满意?还是有什么缺失我们需要改进?请耿医师直说,不要客气。”
“不,不是。”耿于介苦笑,挥了挥手,示意没事。
“咦,老哥,你居然比我先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他二弟耿于怀走进包厢。
两兄弟一样英挺出众,但气质却如此迥异。相比之下,儒雅沉稳的耿于介当然给人比较容易亲近的感觉,但他此刻的脸色并不太好,所以经理也不敢多聊。招呼两位耿医师入座、奉上茶点之后,便体贴地离去。
耿于怀喝了口热茶,一面偷眼观察着哥哥。
真的比较憔悴一点,不过,多了一种颓废美。他老哥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是一般毛躁男人无法相比的。
“最近很忙?你好久没回家了,脸色也不太好。”耿于怀随口问。
奇怪了,全世界都看得出他状态不佳?耿于介苦笑。
“听说大嫂有点状况?”耿于怀面对哥哥突然投过来的询问视线,耸了耸肩。“医院里都在乱传。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传得最快,也最荒谬,你又是众人注目的焦点,想要大家不八卦,那是不可能的。最近甚至传到老爸耳里了。”
“没什么,请爸不用太担心。”
“他担不担心我看不出来,不过,今晚训话大概少不了。”耿于怀漂亮的眉毛一挑。“真是因为工作太忙,大嫂觉得你忽略她?感觉上她不是会无理取闹的人。你是忙过头了吧?”
耿于介本来不想多说,但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
这段时间来的烦心根本无人可诉说,压抑到后来,他都快爆炸了。面对跟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弟弟,耿于介也忍不住想诉苦。
“我是很忙,但医生都忙,就像你,你的刀排得也不比我少,还要管自己的诊所,为什么舒渝就不会因为这样跟你闹脾气呢?”
结果,耿于怀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不会?你为什么觉得不会?”
“舒渝也会?”耿于介诧异极了。
“当然会啊!拜托,她老大可不是好惹的。”讲到他那看似乖巧、实则并不的另一半,耿于怀一点都不以为忤,眉梢眼角流露的都是笑意。“她自己也忙,我们每个月初都要坐下来交换行事历,排定一定要在一起的日子跟活动,要不然,就等着她发飙、拿了字尺打我吧。”
耿于介眨了眨眼,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现在每周固定去上她教的素描课。”身为整形外科名医的耿于怀简直是洋洋得意了。“对我的病人也有帮助。我多画一点石膏像素描,好好训练美感,做出来的鼻子更漂亮。”
面对弟弟的开诚布公,耿于介除了无言,还是无言。他实在无法想像,一向潇洒率性的二弟会这么甘愿地去配合谁,还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
想当年,光为了他坚持要选整型外科而不是神外、心外,家族发出了千军万马的追杀令,轮番上阵劝说开导,他们老爸的脸黑了一整个月,二弟依然丝毫不为所动。
既然如此,耿于介决定虚心请教弟弟。“可是,如果真的很忙,忙到没有时间或临时有手术,怎么办?”
“那就要补偿啊。”耿于怀大发慈悲地教导着,一面开始吃桌上已经准备好的精致小点心,一副大师的模样。“当然不是买皮包、钻石之类的送她,我老婆不是那个路线。只是要特别拨出别的时间补偿,不然越欠越多,还都还不清,后果不堪设想。”
是这样吗?耿于介又出神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累积到让温婉的涂茹都受不了了?结婚一年多,他欠了她多少共度的时光?
眼看大哥的脸色不佳,耿于怀当然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趁机赶快进言:“大哥,忙是一回事,不过结婚之后,多少还是要调整。你看老三他们──”
“老三怎么了?项名海的工作时间很规律,有什么问题?”耿于介瞄了弟弟一眼。
“是啊,不过他老婆怎么说也是民意代表,忙得要死,所以老三每天早起送她去服务处,风雨无阻。他老婆迁就项名海的到校时间,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开门的。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要争取相处的机会啊。”
没想到……他的两个弟弟在经营婚姻上面,都比他这个大哥要来得拿手多了,耿于介忍不住感到汗颜。
“你就是像到老爸,一切以工作为重,完全忽略掉妈……”
“谁说的!一派胡言。”洪钟般的威严嗓音突然自门口传来。耿老医师到了,后面跟着司机舒渝,正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偷讲父亲坏话被抓到的老公耿于怀。
两个儿子都立刻噤声,恭敬起身,让父亲上座。
“我跟你们的妈妈,晚上睡前一定要谈天。就算我人在医院值班,也会打电话。当年我在当住院医师的时候,一个礼拜只睡十四小时,医院公共电话还要排队,我还是照样要跟你妈讲到话。”果不其然,耿老医师一坐下,连茶都还没喝,就开始训话。“时间不够是庸才说的话。有本事当到外科医生,就要有本事应付。像你这样,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
“这晅是《朱子治家格言》里出来的吗?啊,不对,是刘蓉的《习惯说》才对。”耿于怀忍不住要加注解,被众人瞪了一眼。
“结婚娶了太太,就要好好对人家负责、好好照顾。耿于介,今天这机会刚好,我要跟你们夫妻俩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会搞到外面传言乱七八糟,你们一定要给我解释清楚。”
压力排山倒海般地往耿于介身上堆来,他张开口,想要解释今晚涂茹并不会出现,当然也没办法跟父亲谈一谈,却是嘴张了半天,说不出完整句子。“爸,小茹……她……不会……”
门口再度响起的招呼声又打断了他们。耿家老三项名海到了,旁边跟着他一身天蓝色改良式旗袍上衣配牛仔裤、青春洋溢的新婚妻子。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项名海有着跟两个哥哥一模一样的嗓音,内叙低沉地道歉。
耿于介庆幸他弟弟适时出现,解救了他的窘境;转头正要以眼神表达谢意时,却是一望就成了石像,两眼发直,动都不能动。
因为,跟在老三项名海夫妻身后的,正是涂茹。
多日不见,她还是一贯低调素色的打扮,一样温婉动人,微微低着头,很快溜了耿于介一眼之后,便过去向公公打招呼。
“咦?你们怎么会碰在一起?”耿于怀率先提问。
“大嫂有点学校、教育界的事情问我,所以约了在学校碰面,之后就顺便一起过来了。”项名海流利的解释着。
涂茹微笑颔首,柔声附和。耿于介则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因为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讶异得无法运作。
突然见到她的狂喜、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怨、想要亲近她的渴望、想知道她近况的冲动……全都混成了一大缸乱七八糟的调味料,五味杂陈,有酸有涩,有苦有甜,个中滋味,根本无以名状。
那一餐高级到吓人、菜色服务都是第一流的餐点,耿于介根本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旁人聊了哪些话题,他也完全没有参与。从头到尾,都在以目光追逐那张素净而温婉的脸蛋、那双乌黑的眼眸,以及那眼角欲坠的泪痣。
他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回到他身边、怀里?为什么连结婚都无法完全的、永久的拥有她?除却工作,他就是个极度平凡无趣的男人。弟弟们会的,他都不会,他该怎么办?
三十余年的生命中,耿于介第一次尝到了束手无策的恐慌。
第八章
从富丽堂皇的大饭店出来;满眼的繁华热闹,与涂茹的低落心情,恰好是强烈的对比。
她知道会很困难,但,没有想到是这么困难。
搬出来之后,当然要尝试找工作养活自己。前一阵子还在筛选、应征的时候,天外飞来一通三弟媳何岱岚的电话。
“大嫂,听说你在找工作?要不要考虑去项名海的学校?”爽朗的何岱岚清楚直率地说出来意。“你本来就是老师,回学校是最适合的。如果没有代课,至少也有临时的人员缺,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去吧。”
原来因为身为民意代表的何岱岚,人面广不说,耳目也众多;涂茹应征的某书店,老板正是何岱岚的熟人。几番曲折之后,消息传到了何岱岚耳中。
经过来回多次的婉拒与劝进,最后,涂茹被说服了。就这样,她去了半山腰上的贵族男校正理高中。
因为怕引来不必要的注目,她请求项名海给她一个离训导处最远、最不重要的工作。而对于耿家那边,她也重重拜托项名海要尽量低调以对,不要主动说起,也不要透露太多细节。
项名海当时不发一语,皱着眉,似乎有些不同意,也有些困惑。这个性与小动作跟耿于介如此相像,涂茹记得当时她看在眼里,心中隐约觉得刺痛。
“如果大哥问起呢?”思考许久,项名海终于问了。
“那就照实说。只是他不问,也不用提。”涂茹简单地回答,语气中的落寞大概没藏好,项名海看了,又微微皱眉。
他会问吗?问过之后,会关心多久?他的时间,一直都不是他自己的,更遑论要分给她。
而因为工作的关系,她与项名海夫妻不时会有接触;有时,也一起吃饭。这天就是这样,约在学校会合,她本以为是到附近吃个晚餐,没想到车子一开,就开到了市区的大饭店,无法临阵脱逃。
于是,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丈夫。
尴尬、不自在就算了,公公的严厉训话也罢,都不是最令她难受的。令她最难受的,是耿于介无言的注视,以及贯穿整个晚餐时光的冷淡。
是的,冷淡。认识至今,耿于介不曾给过她一秒钟脸色看,总是温柔有耐心。
但……今晚一见,他却是冷淡无表情到极点。坐在她身边,也没有惯常的轻触或握她的手,两人就像陌生人一样,比初相识的相亲饭还疏远。
他应该是在生气。涂茹可以清楚感觉到。
难堪的是,她也清楚感受到自己压抑的渴望;那些在生活、工作中被刻意冲淡的,想依偎在他怀里的深刻渴望,在见到他时突然鲜活尖锐了起来;但之后的失落与空虚,又巨大到让她几乎无法忍受。
婉拒了其他人要送她的提议,涂茹自己搭公车慢慢晃回住处。曹文仪已经不请自来,在房间里等她了。
“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一进门,曹文仪便不太高兴地冲着她问。“我七点多就来了,本想找你去吃饭,结果饿到现在。”
“抱歉,我有点事。”涂茹无法直说,只好回避。她躲过曹文仪的视线,走到迷你的厨房水槽边。“要不要吃面?我帮你煮好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曹文仪的心思并不像外表那么大剌剌,敏锐看出了涂茹的异状,她跟了过来。“是不是回去耿家了?还是跟你老公见了面?”
涂茹还是不回答,开始烧水准备煮面。曹文仪知道这就是默认了。
“喂,你有没有在听哪……”曹文仪久久得不到反应,本来叉腰质问着的,此刻伸手,很不客气的戳戳她的肩。“干嘛?一见了你老公,回来就失魂落魄?这么想他、这么旧情难忘,你就回去啊。”
涂茹的秀眉一蹙,有些着恼,忍耐着不出声。
见她一直不开口,曹文仪真正光火了。
“毕竟是个公主,养在皇宫里,出来没多久就累了?也难怪,毕竟耿于介是真的用了金屋在藏你这个娇。享受惯的人,哪有可能过我们这种苦日子。老公不管你你就闹脾气离家出走,反正累了还可以躲回老公怀里,床头吵床尾和,又是一对恩爱夫妻,谁知道这恩爱只是表象,你晚上还不夜夜哭着睡觉?我现在终于相信,家暴的受害者真的会一次又一次原谅老公了。”
劈哩啪啦,越说越夸张,没完没了。听在耳里,涂茹的怒气却慢慢的淡了,因为,她听出了刺耳言语下,直率爽朗的曹文仪还保有的小女生式别扭。
只要跟耿于介有关的事,曹文仪就会闹脾气。
她转过身,清澈的眼眸望着曹文仪,就那样静静望着,让曹文仪无法继续吐出伤人的字句。
“文仪,你是怕我回去吗?”所以,才老是拿话激她?
“才不是!”曹文仪先是一愣,然后赌气地转过身,冷背对着她。
涂茹伸手,轻按着曹文仪的肩,摇了摇,温柔轻问:“要不然,为什么你要一直攻击耿于介呢?”
曹文仪继续嘴硬。“我只是觉得,你要回去就回去,要分手就快点把离婚办一办嘛,像这样不上不下的,半调子最讨厌了。”
离婚?这两个字刺入心中,涂茹打了个机伶伶的冷颤。
她真的从没有想过离婚。事实上,她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想太远,努力先过好每一天,目标小小的,能达成才最重要。
可是……这说出去,没人会相信吧。毕竟是她执意要暂时搬离耿家,在别人眼中,就已经是很明显的讯息了。
耿于介呢?他也以为她要离婚吗?虽然她试图解释过,澄清她需要一个人疗伤的想法和做法;但闻言时安静到一如湖泊,根本没有一丝涟漪的耿于介,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又在想什么?涂茹完全不知道。
而今晚,他冰冷疏离的态度……陌生人般的互动……不发一语的分别,离去时头也不回的背影……这,就是她要的吗?
“我没、没有离婚的打算。”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
“那不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曹文仪又转身,锐利眼眸紧紧盯着涂茹。
“我只想独自生活一阵子、想清楚一些事,就这么简单。”如果娘家可以,她会回娘家住;世人对于“回娘家”这件事的接受程度毕竟比“分居”来得宽容许多。但……
涂茹低头,避开了审视的锐利眼神,信手抚过摊放旁边小桌上,这几天空闲时在做的女红。她拆了一件旧衬衫来重新裁剪缝合,忙了好几个晚上,做出简单大方的装饰、系带,方块的碎布包起一个小玻璃杯,当场就成了小花瓶。
“我以为你是想清楚了才搬出来的。”曹文仪很不以为然,也伸手来抢她手上玩弄着的碎布。
涂茹任她抢去,像个大姐姐一样,拿闹别扭的小妹没办法。
不,她真的只是需要空间。一个没有耿于介的空间,才能冷静下来想一想,否则,有他在,她太容易不顾一切地妥协、忍耐。
只是啊……如果连曹文仪都不懂了,她又怎能期待耿于介会懂呢?
耿于介是真的不懂,他只知道自己该死的想念老婆。但是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出现面前,嘴巴却像是被缝线缝住了,根本张不开;内在更像是哪个器官发了炎似的,火辣辣,怎么坐都不舒眼。
而涂茹也没打算跟他多说什么的样子,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他气闷地等了一整个晚上,都没等到她主动开口。最后,他掉头离去。
赌气。这大概就是赌气吧。
把车从泊车小弟手上接过来,耿于介操控着方向盘,油门一踩,融入了台北五光十色的夜哩。
饭店前面的交通有些雍塞,应是有婚宴刚散,人潮跟车潮都汹涌,卡在车阵中的耿于介,烦躁的情绪更是破天荒的加重。
他从来没有因为繁琐细微到颠毫的手术而焦躁过,也没有因为塞车失去过耐性,但今夜,他的心情真是糟到极点,毫无出口,恨不得面前的车子全都在瞬间消失,别再这样塞,让他油门一踩到底,飞驰前进,才能稍微抒解胸口的闷气。
不耐地调开视线,本来是漫不经心,却突然不由自主地被旁边红砖人行道上独行的娇弱背影给吸引住。
他差一点就开口喊她了。上车回家吧,别再撑了。
可是他没有。涂茹还能表现得更明显吗?她不想跟他相处,也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既然这样,何必勉强?
赌气地看回前面,前车移动了约二十公分,他也忿忿的跟上。
然后,又忍不住瞄过去人行道。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终于出了饭店前区,进入大马路,交通开始顺畅时,他没有猛力加速,反而靠了慢车道,保持平稳的低速,在夜色的掩盖下,看着她等公车、上公车,一路跟着那辆公车,晃啊晃的,晃过整个繁华的台北城。
然后她下车,继续走着;他继续跟着,直到她走进小巷;他在路口停车,默默看着她孤单的背影开门,没入门后消失。
明明那么不悦,却还是不放心,一路护送回家。耿于介坐在寂静的车里,忍不住苦笑着自我解嘲:反正回去也是睡不着,何必赶着回医院呢?
确认她上楼之后,耿于介还开着车,在附近绕了绕,观察一下环境。之后,才开车回医院。当然是睡得极糟,但没关系,反正他的睡眠时间从来不是重点。
隔没几天,他又去了涂茹现今暂住的社区。没为什么,他“刚好”晚上想吃那附近一家小店做的面包。当然,等他开完会离开医院时,大部分店都关门了,所以面包也没吃到。
又过了一个礼拜,医院里行政部门应酬,他代表自己的科出席,散席时主动说要“顺路”送同事回家。
“你不用陪老婆?不是听说夫人为了你不回家已经在闹脾气了?”马医师和他从大学时就是同班同学,至今又是同事,自然熟上加熟。闻言,诧异地问:“何况,顺什么路?你顺路去哪里?”
耿于介没回答,带着被识破的淡淡尴尬,他还是当司机送了两位同事回去。之后,绕到涂茹住处那边。这一绕,就是四十分钟。根本没顺路。
再下一次,他没什么借口,只是想开车晃晃。刚完成一台刀,累得身心俱疲,但,他知道太累的时候反而睡不着,索性又来已经被他摸熟的社区附近逛逛。
巷口的卤味摊老板都认识这辆车了,不注意也不行,过没几天就出现,闪亮亮的德国名车,驾驶又帅又有气质,老板超爱跟他攀谈。
“少年仔,追女生哦?”老板笑呵呵问。“看你常常来,又都是一个人。是怎样,追不到吗?你这么缘投,车又这么水,怎么可能追不到?”
已经下车、斜靠在车门上的耿于介只是苦笑。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时间已晚,老板已经在收摊了。只见他收拾着路边摆放着的几张椅子、桌子,动作俐落迅速。而摊位上,一名貌不惊人、肤色略黑的中年女子正在低头清理锅碗。夫妻俩也没怎么交谈,但举手投足间,却尽是相伴多年的默契。
“喂!我牵手的说,这不要请你吃啦。”老板收拾好了折叠式桌椅,锁在摊子后面之后,提着一小袋香气四溢的卤味过来。
耿于介连忙推辞:“这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反正收摊了,你就帮忙销一点吧。”老板摸摸肚子,笑开了。“我牵手的说你很痴情,给你加加油。”
痴情?耿于介哭笑不得。
老板娘在一旁还是不停手地收拾,低着头,也偷偷在笑。老板送了东西过来又闲聊两句,眼角一瞄到老婆需要帮手,立刻就回头去帮忙了。
不知道为什么,耿于介颇有感触。
这么一个小摊,在这安静的社区附近,生意普通,卖的东西也很普通,赚的是辛苦钱,可是,人家夫妻却如此相属,可以朝夕相伴。
抬头正若有所思望着老板夫妇俩时,突然,眼角余光扫到有人从巷子那边走了过来,一转头,看见是涂茹和曹文仪。
他立刻闪身到车的另一边。其实夜色中,路边停了不少车,应该不会被注意到才是,但他下意识地就是躲开了。
她们边走边聊着,很快地经过。耿于介的目光像是被磁铁吸住似的,直黏在那素净温婉的身影上,根本移不开。
她微微低头的弧度,她扎起来的发,她窈窕的身形……他贪婪地尽收眼底,在心里温习着那柔美的形貌,直到她们都进去、上楼开灯了,他还紧盯着那亮起晕黄灯光的小小窗户。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调开视线,回到……现实世界里。
面前,老板和老板娘都一脸兴味地望着他,不知道观察多久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哪一个?”老板笑咪咪地问。“我跟我老婆都猜是左边那个,头发比较长的。对不对?”
“呃……”耿于介耳根子开始热辣起来,罕见地手足无措了一下。“我……她……”
眼看英俊的年轻男人顿失冷静的模样,老板当然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也不再追问,只是笑笑地说:“加油啦,你们有夫妻脸,看起来很配。”
直到上车驶离了小巷好久了之后,耿于介的耳根子还是热辣辣的。
在外人眼中,他跟涂茹有夫妻脸呢。
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许只是人家老板随口说说的,耿于介却反覆思量,咀嚼再三,偷偷地开心。
然而看到曹文仪可以堂而皇之陪在涂茹身边,他的开心便被稀释了,被酸酸辣辣的嫉妒给稀释。
有朋友在她身边,不是很好吗?至少有人照顾,她看起来也比以前开朗了一些,应该要为她开心的呀。
可是,他还是很介意,介意那个陪在她身边、让她开朗的人,不是他自己。
这些情绪是全新的体验,耿于介从来没有像这样患得患失过。
回到宿舍,都已经过十二点了。不过不管是在台北本院还是中坜新院,他都住在单身宿舍里,根本不用顾忌谁。而自己的家,已经不知道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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