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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江远斜了她一眼,问:“我觉得你愈发能饶舌了。还没定……你在前个电话里说另外开了房间,在哪里?”
简指指对面,岳江远无奈地摇头,挥手:“我们走吧。”
走廊上很静,两个人一路上说话的声音自然地压低。岳江远问简这几个礼拜来唐棣文血压的问题是不是老犯,简说她不知道;他又问她为什么没有按唐棣文所说的找齐相关人员,简从钥匙孔里抽出钥匙,推开门后朝他又笑又叹,她的牙齿雪白,不甚明亮的廊灯下都还闪着光——你都在房间里,我怎么可能真的去找人。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进了简那乱得一塌糊涂的房间,简并没有表示出太大的窘迫,还很自在地示意岳江远随意坐。她反问正在努力找出合适的立足点的岳江远:“你以为在他的剧组里,他决心要做而做不成的事情,真的会有很多?”
“你为什么问我?”
“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明天你要和柳婧一起开始补拍镜头,时间表我现在找给你。”
看着简从她那个偌大的手提包里掏出厚厚的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岳江远脸色又沉了下来。简见怪不怪地对他笑笑:“你再等一下,血压计我不记得放在哪个箱子里了。”
等待的过程中岳江远的目光被摊在地上的碟片吸引,他问:“你还有时间看片?”
“啊……是啊,自己喜欢的,还有唐棣文以前拍过的,特别是后者,无论到哪里都带着。”
“你还真是滴水不漏。”
简从两口大箱子里抬起头来:“你不必特别讽刺我。任何人只要和唐棣文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嘴巴就越坏,这条似乎已经成了公理了。但奇怪的是唐棣文在人前说的话并不多。你看,这多神奇。”
“任何人,那么你自然也包括其中了?”岳江远眉毛一挑,却在得到答案前转移话题,“我房间里没有碟机,你把片子和机器借我几个晚上吧。”
简犹豫片刻,一时没有答他,站起来递给他血压计:“晚点我还要去你房间,和你说下明天开始拍片的一些事项,到时候再说吧。”
岳江远点点头,说:“没关系,等下我再过来一趟好了,免得你再跑。”
他拎着血压计回到唐棣文的房间,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电视已经关掉了。唐棣文罩了外套坐在书桌前写东西,听到岳江远回来他没有抬头,但是招呼了一句:“见到简了?”
“她一直在门口等着,你要她办的事情她一样也没有办。”
“嗯。我知道了。”
岳江远把血压计放在唐棣文手边,唐棣文往那边瞄了一眼,就别开头:“刚才你就是同她去拿这个?”
“我一直不知道你血压不稳。”
“嗯。”
唐棣文在改剧本,话特别少,回答也格外心不在焉。岳江远盯着他半晌,忽然叹息:“一个下午,你连明天的计划都排好了。”
“嗯。”
他又应了一句,很久之后才想到什么停下笔,摘了眼镜微微一笑,问岳江远:“你是不是还想吵?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
岳江远摇头:“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这个乖戾霸道自私自利的混蛋。”
口气却是平淡甚至疲惫的,没有一点波澜。被以这样平静态度指责的唐棣文只是耸了耸肩,又点了点头:“你说得一点不错。”
他埋头改稿,不管搁在一边的血压计,但是写了几行还是停手:“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明天开始补拍镜头,可以不要太早起。”
对完时间,岳江远也说:“你早点睡。不要熬夜了,血压计这种东西我不会用,等下我把简找来……对了,我在对面房间,有事打电话给我吧。”
唐棣文一愣:“好。”
结果开门的时候岳江远再次被守在门外的简吓到。他无可奈何地先把简怀里抱着的碟片和影碟机接过来,才说:“你习惯这样的吗,一声不响守在外面?”
“我才到。他没睡吧?”
“快12点了,对他来说还早呢。我忽然想起来我根本不会用血压计,麻烦你了。”
“哦,这是房间的钥匙,等下我再过去找你。”简把单人间的钥匙交到岳江远手里。
“不要给他烟。”进房间前岳江远格外提醒一句。
……
简从唐棣文房间里出来已经差不多一点了。她小心地合上房门,来到另外一扇门前,试探着敲了几下门,发觉门只是虚掩的。岳江远的声音恰好传来:“简吗?进来吧。”
灯都关了,房间里很暗,只有电视屏幕发出微弱的白光。才从唐棣文房间出来,简一下子适应不了这样的光线,进门后也没往里走,在门口停了停,等能看清房间里一切物品大致的轮廓后才开口:“看的是什么?”
说话间她走近,看清屏幕上的影像:“呵,《故园梦》。”
“嗯,你上次忘了把碟取出来,我就顺便看了。”岳江远扭开台灯,“他血压怎么样?”
“没问题了。刚才我走的时候他据说是要睡了,不过按以往的惯例还有得等。”
“我看了这么久,在想一件事……”
“什么?”
“他早期的电影长镜头和仰角镜头特别多,节奏也不快,不像最新的几部……”
简坐下,接过话:“不像现在几年花样这么多是吗?这是他第三部片子。他第一部长片是和楚莺还有萧明聿合作的,他们三个认识好多年,所以有影评说当年那个组合天衣无缝也不是没道理。其实最早几年他的片子所有的幕后基本上是几个朋友一起弄出来的,哪里像现在这么大班底。早期的那些片子,也包括这部,都是他自己剪的。”
岳江远顺口说:“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说了我靠这个吃饭啊……啊,我最喜欢的地方到了,你看楚莺这里演的多好。我觉得她对我而言最不可思议的一点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整个穿着打扮,似乎都永远不会过时。其实不瞒你说,当初我之所以愿意接唐棣文整个工作,居然是因为抱着有一天能再见见她的念头,真是单纯啊。现在才晓得这种迷恋不能带到现实里,不然哭都没去处哭,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岳江远盯着屏幕,年轻的女人掣着烛台从长长的台阶上走下来,烛光映亮她的脸庞,眉目间隐隐浮现出凛然的坚毅。
他淡淡说:“你干嘛和我说这个。”
“因为我对你还没有完全死心啊,你知道我多一点,说不定哪天发现我的好处。”
她嘻嘻哈哈,一听就知道不是真心话。岳江远最初还是一笑置之,但看着电影,想起某日简对他说起的话,他就说:“那个时候,你在剪片室外告诉我,我们之与唐棣文,就如飞蛾之与火焰……”
“当时我说的是气话,你……”
岳江远低下头,笑容隐在阴影里:“过了这么几个月我才觉得,你说的不错。”
简哑口无言,复杂的神情包含太多情绪,她清了清嗓子,踌躇许久,才说:“那天我的话是有私心的,就连今天早上……总之,我现在想说的只是,我很高兴你留下来。我相信我没有错,唐棣文更不会错。”
岳江远仅仅看了下手表,简会意地起身:“时候不早了,明天一早我会打电话叫你起来。那些杂事早点起来说也是一样的。今天这么多事情,你也累了,我先走。”
他送她到门口,开门之后因为对门的状况呆了一下。岳江远没有去看走廊下猛地收住交谈的唐棣文和沈约,转开目光的动作甚至很自然,他拍拍简的肩膀,向她道谢,道晚安,然后轻声合上门。
六
“试片都开始了,你到哪里去了?”
电影公司内小放映厅的外面,简叫住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岳江远。岳江远朝她点头:“临时有个电话,不知不觉就过了时间了。开始很久了?”
“还好。算了,我们也快进去吧。我带你到唐棣文旁边的位子上去。”
简推开放映厅的门,只见柳婧如花笑靥。两个人由是短促地交换了下目光,看清对方脸上含义各不相通的笑容,却都没有加以评论,只是轻轻带上门,向剧组主创人员和投资方所在的放映厅中排走去。
唐棣文身边的好几个位子都是空着的,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江远已经挑了距唐棣文两三个座位远的位子坐下。但是刚刚坐定,另一头的唐棣文朝他招手,低声说:“你坐过来。”
再次落座之后唐棣文说:“你迟到了。”
“嗯,我临时接到个电话,说着就忘记时间了。我在门口遇见简,她说才开始。”
一如往日,唐棣文没有问电话是谁打的,更不会关心电话的内容,只是压低声音说:“五六分钟而已。你仔细看,觉得哪里有问题稍后告诉我。”说完他再不说一句话,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看两天前才剪出来的片子。
放映厅里格外静,除了影片本身的声音再听不到旁人的窃窃私语声,刻意维持的安静直到岳江远的第一个特写镜头的出现才忽然中止。忽然而起的低低讶异让身在其中的岳江远没来由的紧张,这时坐在他后面一排的柳婧扯住他的外衣,他会意地往后靠,柳婧凑到他耳边轻语,经过几个月的合作,他也习惯她漫不经心的调笑口吻:“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长了两张脸?”
岳江远看一眼大屏幕上的脸,只是低低笑了下:“这张脸也未必就是我的。”
柳婧跟着他笑笑放开手坐好。岳江远偏了偏目光,唐棣文还是专心致志不假他顾,他却再无心看片,过去几个月的种种煎熬在杀青这么多天之后才姗姗然浮上心头——原来在外景地的那些顺利的补拍镜头不过是短暂的蜜月期,真正的人生都在回到摄影棚之后……
他摇了摇头,决定还是不要再想下去,但是这时再去看电影发觉自己已经错过不少。那还是典型的唐棣文的故事,小小的背景,不多的角色,所有的感情都隐藏在暧昧的温情之下,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是对情节最好的提示和说明。
他有点目瞪口呆的正视影片中的自己,这种事不关己的茫然感直到影片结束,灯光骤亮,掌声响起,唐棣文不动声色问他“我那天说的对不对”时才稍加镇定。岳江远盯住忽然绽开平静笑容的唐棣文,慢慢摇头:“对不起,我看片的时候走神得厉害……有点……不对,是很没有真实感。”
“多看几遍就好了。你回头看。”
他迷迷懵懵转身,不大的放映厅里笑容和掌声都是朝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来的,那些笑容看得岳江远有些头晕,下意识地侧身,好像如此就能避开这些笑容掌声中包含的赞誉,使之全部归于身边的唐棣文。然而唐棣文却在对他微笑,这一个瞬间岳江远终于明了,言语再次成了最无意义的表达方式,只是岳江远还是要说,竭力镇定地说:“哦,留在你身边的每一个都是如此吗?”
“是啊,只要我愿意。”唐棣文耸耸肩,答得理所当然。
试映会结束后是简单的茶歇,接下来的高层会议岳江远没份参加,先一步回去,还顺路带上要去取文件的简。
车发动之后岳江远看似满不在乎地问:“觉得如何?”
简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有一部典型的唐棣文的电影……我看的时候一直在想,他年轻时肯定失恋过无数次,才能把这么简单一个暗恋的故事讲的这么……”
她忽地停下,面对岳江远投来的诧异的询问目光只是微微一笑,顿了片刻才说:“非常好。我都被感动了。”
“什么叫‘你都被感动了’?”岳江远不以为然地追问。
简呵呵地笑:“试映时我坐在你后面两派,看你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看来是先看过了?这次剪片你也在旁边?”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样片。‘非请勿入’的牌子我还是认得的。而且,我刚才走神得厉害,根本不记得了,所以才问你。”
“哦?”简惊讶地一挑眉,尔后点了点头,收住笑容回答他,“看刚才的反映我估计不要再改动什么了,大后天是稍大规模的试映会,到时候收到的反馈会更多一点……岳江远,他这是集众人之力成全你,而且,假若我眼光不错的话,一定成效卓然。”
岳江远握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然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这最细微的波澜却被简尽收眼底,她只是一笑,平静地说:“作家会在自己作品里留下情人的身影,作曲家则谱曲,画家与摄影家更直接一些,用画笔和相机来记录,这都是寻常事。”
岳江远却答:“很多时候这也是厌倦之后的收场,或者平白无聊时不痛不痒的回忆。”
简瞥他一眼,笑说:“这叫什么话?我是往好处说。岳江远,你前途无量。”
岳江远没答话,方向盘一转,拐到唐棣文住处所在的路上,车速慢下来之后,他才说:“我只希望有一天,能在他的电影里台词多一点。不过照我目前的水平来看,还是奢求了。”
简拍了拍岳江远的肩膀:“路总是能走出来的。而且,你根本不需要什么台词,只这一双眼睛,就够了。”
说完她笑起来,笑声中三分玩笑七分喟叹。岳江远倒也不深究,绕到其他话题上:“对了,听说萧明聿回来了。”
简的笑容消失了一瞬,继而又若无其事起来:“哦?回来了?他远走他乡这么多年,倒也想得到回来。难得你会留心他的消息。”
此时车已经驶入院子里,岳江远心无芥蒂地答道:“这几个月我看了不少他和楚莺当年合作的片子,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也就特别留意了。好像应邀回学校参加校庆的,可能还做个演讲什么的吧。我倒是对他演的那些舞台剧很感兴趣,可惜在这边没处看。”
“萧明聿,萧明聿……”
简碎碎念了两声萧明聿的名字,惹得岳江远问:“怎么,难道你也迷过他?紧张了?”
简短促地笑笑,略加夸张地抚住胸口,摇头,装若沉重地说道:“啊呀,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这就明摆不是真话了。
岳江远也不再问,停好车和她并肩进了屋子。早就接到唐棣文电话的管家把简要取走的文件都准备好,和茶水一起送来。
离散会还有一些时间,简也不急着回去,接过文件后决心喝口茶再走。喝茶时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到娱乐版后忽然摇头:“老多了。时光不等人啊。”
知道她指的是萧明聿,岳江远眼皮也不掀接话:“瘦得厉害,所以显老。”
“不是瘦,是因为他酗酒的缘故,酒精让人看起来苍老……”
她的话因为岳江远惊讶的目光而中断,简合起报纸:“我以为你知道……他曾经有段时间酗酒到不可自拔的地步,后来没多久就出国了。听说是去戒酒,一去这么多年,现在看来还是收效甚微啊。”
岳江远摇头:“我不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谁又没有秘密呢。秘密的大小,和知道的人的多少成反比,不过如此。”她低头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过去。后天试映会见吧。”
……
唐棣文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之后,客厅里素来是没有人的,在书房里找不到岳江远的人后他直奔二楼的起居室,听到房间里传来的音响声后忍不住笑了一下,脚步倒是快了。
起居室没亮灯,电视屏幕的白光投到窝在沙发上看片的岳江远的身上,有点像曝光失败的黑白照片,但是整个身体的轮廓清楚异常。
察觉门口传来的声音岳江远转过目光,朝唐棣文点头:“你回来了啊。我觉得还早啊。”
“嗯,九点。”
“确实还早。”岳江远挪出沙发的一半,“我一直在看片。这张刚刚开始。你要是不忙就一起看吧,还奉送评论音轨。”
唐棣文瞄了眼屏幕,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良久,终于慢慢走到沙发边上,说的却和正在播的这部电影毫无干系:“片子还要继续再剪。”
“嗯。”岳江远偏一偏头,对坐在身旁的唐棣文露出笑容,“其实如果可以,后天的试映会我不想去。今天我坐在放映厅里,只觉得不自在。”
“不自在在荧幕上看到自己的脸?”
“一点不错。觉得很空,假,而且滑稽。”
唐棣文低低一笑,听岳江远继续说:“我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乐而不疲地反复看自己当年演过的片子。我才拍完就不想再看一眼了。”
“二十年后你会想的。胶片记录了你风华正茂的时候。”
“以一种欠缺诚实的方式。”
“以一种更优美的方式。”
岳江远不置可否地低笑,指着正好出现在屏幕上的萧明聿的脸对唐棣文说:“他回来了。假设我是他,就不会再看年轻时候拍过的片子,愈发显得自己衰老不堪,又有什么意思。”
再次的沉默之后,唐棣文的声音似乎有点勉强:“那是因为你还没到我们这个年纪。”
“你再看当年自己拍过的片子,就比如这部,作何感想?”
这次唐棣文没有作声,一直没有作声,仅仅盯着屏幕。岳江远最初以为他这是用心以致什么都听不见,很久之后才发觉他不过是走神。和影片中明媚大好的气氛不同,房间里的温度像被某种无形的物质笼罩,变得压抑寒冷。
岳江远靠过去,碰了碰唐棣文的胳膊:“喂……”
唐棣文只是避了避,片刻之后意识到身边的人不过是岳江远,才以不免迟钝的动作靠到沙发上。如是一来双方都没有了动作,靠得很近,却沉默地看着背投彩电里正在上演的好戏。
唐棣文的手抚上岳江远脊背的那一刻强迫自己专心致志的岳江远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在他发觉停在他背上的不过是唐棣文的手后他蓦地挺起的脊背又放松下来。扭头看了眼唐棣文那,倒也没有多说话。渐渐的,唐棣文的手顺着脊柱抚到岳江远的肩,手背在他的颈上流连一阵,才扳过他的脸,开始亲吻。
最初只是轻吻,岳江远忍不住笑了,吻回去,然后想推开他把已到尾声的片子看完。但是这时无论是吻的力量,还是抚摸的力气都没有预兆地加大,唐棣文几乎是捏住岳江远的手臂,压住他的肩膀,用力的亲吻;每一下的抚摸都带来几乎可以用“疼痛”来形容的触感。岳江远并不习惯这样的力气,下意识地要躲开,却被抓得很紧,唐棣文没有留指甲,手指还是透过睡衣嵌进手臂上的肌肉里。
亲吻之际压到遥控器,屏幕上顿时只剩下一片幽幽的蓝光。当唐棣文的手顺着睡衣的领子往背上滑时,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岳江远忍无可忍地用力推开他,这一下他咬到自己的下唇,痛得条件发射之下眼睛立刻酸了,只是此刻顾不得这么多,他皱眉问大失常态的唐棣文:“你晚上没有喝酒,不要认错人了。”
唐棣文身子往后一仰,就像被人重重敲了一棒。光线这么暗,岳江远还是看见他发白的脸色。他不由得担心:“喂,你没事吧。血压不对?”
唐棣文只是反复地打量他,摇头,抓住岳江远手臂的手慢慢松开。两相对峙许久,唐棣文哑声说:“我这是在自己家里,没有认错人。”
“没有认错,那就是找错了。”
冰冷的目光在同样面无表情的岳江远身上一扫,唐棣文站起来,要往门外走。岳江远看着他的背影,就这么被无形的无名力量驱动着,跟着站起来,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扯。
他们一齐摔到地上,好在地毯铺得厚,这样用力地摔下去,竟然也没有摔伤。摔倒后唐棣文甩开手,脸色平和,并没有怒气,只是要起来回自己的房间;岳江远看他坐起来,忽然地叹气,气势顿时弱下去,坐起来,手绕住唐棣文的脖子,又叹了口气,额头抵在他肩上,静了一阵,送上一个吻,终于,两个人拥抱纠缠在一起。
最初心照不宣的妥协和退让很快被更激烈的情感和动作取代,唐棣文的吻刷过岳江远的脊背,自颈子逐步蜿蜒向下;他的每一下抚摸依然用力,好像一定要留下印记。幽暗之下岳江远自然看不清什么,在痛楚所带来的脑海中短暂空白的间隙,有些念头偏偏不由他不去想,然后那些刚刚成型的念头再被肉体的疼痛打断,如此反复再三,当唐棣文的唇找到他的嘴唇时,岳江远舒展开眉头,睁开眼,看见唐棣文粘着汗的头发,裸露的肩背彷佛光滑柔韧的藤条,再向上,天花板一片黑暗。
他忽然听见一个名字,很模糊,但总归是别人的。肢体纠缠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僵住,目光相接,却没有更多言语。岳江远掐住唐棣文的手臂,低声说,混蛋,却去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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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到有东西正吹拂过脸颊,岳江远挣扎了一下,却还是没有从睡眠女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不耐烦地翻过身继续睡。
忽然闹钟响起来。
声音近在耳边,岳江远只是重重翻了几个身,不愿理会,指望着它闹完一阵安静下来。然而唐棣文房间里的闹钟也是特别顽固,响得不依不饶。无奈之下岳江远从被子里伸出手,朝床头柜一扫,这下没按下闹钟,到把闹钟整个扫到了地板上。
铃声戛然而止。岳江远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不耐烦地把地板上的钟捡起来,看清上面的时间后正要推醒在另一侧的唐棣文,但看他睡得很好,手上动作慢下来的同时,瞥见开了一夜的窗子——风吹开窗帘,秋日的冷风一阵阵把凉意和晨光一并递进屋来。
想到唐棣文有心无心的笑语“你这个人天生没有睡回笼觉的命”,他不由得一笑,扯过搭在一边的睡袍,下床关窗。站在窗口,先借着清晨冷冽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再清楚一点,再动手系窗帘,然后才是窗子。老房子连窗子都做得用心,一层雕花木窗,一层玻璃窗,木窗再这么多年后居然还保持得不错,上面的花纹都还很清晰。岳江远探出刚身子合拢半边玻璃窗,围墙外刺眼的白光一闪,接下来的快速远去的奔跑中的脚步声在这样宁静的清晨,更是分外清楚。
与面色苍白在房间里消停不下来的岳江远相比,刚被吵醒的唐棣文有点心不在焉,即便是岳江远告诉他有人守在围墙外偷拍并成功后也没有引起他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看上去倒是很想回到温暖的床上继续睡的样子。但岳江远过于不安忐忑的表现多少还是打消了唐棣文这个念头,他轻轻一笑,挥手道:“没事,晚一点打个电话给简,她会处理的。”
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唐棣文都表现得轻描淡写,然而这样的轻松反而让岳江远心理愈发没有底,他试探着问:“你确定……”
“不会有事的。”
岳江远只是继续狐疑地盯着他,反问:“你也不问一问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人守在自家房子外面?”
唐棣文一摊手:“我是不在乎。我会叮嘱她处理这件事情,你不要担心。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说完他起床朝浴室走去,岳江远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既然如此那就不说吧”,静静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间给简打电话。
简在电话里面也是平静得不得了,一付“没什么了不起一定能摆平”的架势,以致岳江远放下电话后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但是他还来不及深想,电话铃声又响起来,简问他:“你有没有看见那个记者的脸?”
“我近视,你觉得我看得清楚吗?”
简哦了一声,就匆匆放下电话,自此整整一天再没有消息。而稍后唐棣文独身一人去工作室和剪辑师再商量着片子的改动,一直忙到很晚,留下岳江远一个人在家坐立不安足足一日。
听到玄关处传来的声音岳江远立刻从书房里探出头来,唐棣文面有倦色,经过岳江远身边时脚步虽然停下来,却似乎对他一脸的担忧疑问没有回应的打算。岳江远就这么盯着他,良久之后唐棣文终于忍不住浮出恶作剧般的笑意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抢得还挺好,可以挂起来。”
岳江远悬了整天的心总算落了回去,追问一句是否还有后患,得到笃定的答案后才低头去看捏在自己手里的相片。这一看忍不住也笑了——正如唐棣文所说,无论是从角度,光线,清晰度而言,这样抢拍的照片水准的确不错。照片里的岳江远披着睡袍,探出半边身子在窗外,一只手撑住窗台,另一只手则去合开着的那一扇窗,虽然身在不甚明亮的晨光中,他的轮廓反而又被锐化的趋势。如果给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看见,定会以为是电影的剧照之类。
岳江远摇摇头,顺手把照片递还;不料唐棣文却笑着反问:“怎么,还真要配相框挂起来?”
岳江远手一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缩回手,一面朝书房走一面说:“这次真是辛苦简了,明天我要好好谢谢她。幸亏这件事情顺利解决,下次我会小心一点,免得再给你惹麻烦。”
唐棣文低低笑出声来,拉住岳江远的手,告诉他:“他们要找的就是你。而且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光芒聚焦在你身上,不是我。”
他面上掠过一线愕然;唐棣文的口气还是一例的漫不经心又笃定异常,好像不是在预言,只不过是陈述事实。岳江远不太自然地清咳了下:“怎么会是我……”
唐棣文这时微笑着轻轻松松转开话题:“刚才在书房里干什么呢?”
“看书,画画,等这件事情收场。”
“那好,这件事就此尘埃落定,你可以继续看书,画画。我稍后就来。”
他要叫他,声音还是堵在嗓子里,就这么看他走远了,然后知道他总是要回来。
稍大规模的那场试映会反应上佳,电影如期上档,立刻好评如潮。忙碌地穿梭在各地的首映会上,无数闪光灯的照耀之下,岳江远不只一次看见最初那场试映会结束后唐棣文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但是此刻不容他多想,按唐棣文教他的应付媒体,亦是进退自如,竟看不出初出茅庐的青涩。简说的对,他实在不需要什么言语,只要一双眼睛,就够了。
七
一直乖巧趴在门边的小薇小呆警觉地竖起身子时,唐棣文就知道岳江远回来了。
他习惯性地看一眼书桌上的钟,摘下眼睛后转过头去。他闻到浓重的酒味,就对正推门进来的岳江远说:“你说和朋友出去吃饭,我还以为你今天就不回来了。”
双眼发亮脸颊绯红的岳江远笑着摇头,弯下腰拍了拍拥上来的两只狗的脑袋,才走进书房:“我们都喝多了,不能开车,只能一个个等人送回来。”可能忽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说完就显出愉快的神色来。然后明显脚步虚浮地走到窗台下常坐的位置,坐下后靠着墙壁闭目片刻,方去寻放在角落里的素描本。他翻开一页,眉心很别扭地皱起来,嘴撇了撇,类似孩子气的不满意表情让一直看着他的唐棣文笑了起来。唐棣文从座位上起来,与岳江远肩并肩地坐在地板上,还没问什么,岳江远却忽然有点狼狈又竭力自然瞄一眼身边的唐棣文,把素描本换到另一只手上,再装若自如地一点点挪到离两个人都尽可能远的地方,装作看不见唐棣文探询的目光。
见状唐棣文笑容加深,手若有若无地触到岳江远搁在地板上空闲的那只手,也很无害地问:“晚上喝了什么?”
“嗯……”酒精使岳江远的大脑回路暂时短路,也无从分辨这个问题下面可能隐含的深一步的意思;而就在他老实地努力回忆之际,温暖的唇凑了过来。突如其来的吻出乎意料地热情激烈,不仅把岳江远即将出口的话堵了个干净,较之平日迟缓的大脑这下更是彻底罢工,啪,一片空白。
“嗯,威士忌,你们真行,到底是年轻人,几种牌子混在一起当水喝,还能站着回来。”唐棣文露出狡猾的笑容,注视着喘得有点费力的岳江远,“还喝了香槟?”
“临走前倒是开了几瓶……”他的瞳孔蓦地收缩——在看见笑得依然狡猾的唐棣文握着他的素描本之后。
一惊之下岳江远急忙深受去抢,身体内过于充分的酒精在使思维迟钝之外,也限制了动作。唐棣文轻轻松松避开,还顺带托住重心不稳差点栽倒的岳江远,声音里的愉快淡了一点:“你喝太多了。”
“我可能……是醉了……”靠在唐棣文身边,岳江远喃喃道,“不过你今天心情比我这个喝醉的人还要好……”
“那是因为你喝醉了才这么觉得。坐一下,然后去睡。”
说完唐棣文瞥到素描本上翻到的那一页,笑容在下一秒消失得无影无踪;侧过头盯住醉态十足得岳江远,他默默把本子递还给他。酒力闹得正凶,天晕地转中岳江远好像忘记是谁在他身边,接过后看都不看扔到一旁,嘀咕着抱怨:“总是停不下来,画不好……”
他顺着光滑的墙壁往地板滑,唐棣文眼疾手快要捞住他,他却干脆枕着唐棣文的腿,继续抱怨:“手生了,退步了。”
张开手掌,眼角余光却怎么也避不开摊在一旁的素描本上的那只手,唐棣文定定神,去端详自己的手。但是这只手诡异地背离了主人的意志,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
他收紧手指,低头去看脸红得不像话的岳江远:“不能睡在这里,先醒一醒……”
岳江远的回答只是不耐烦的翻身。唐棣文看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再推他一下,并把素描本收在手里。刚才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岳江远忽然来了精神气力,竟一把抓住唐棣文的手,迷离的目光在画上那只手和原型和手之间反复逗留,表情十分困惑,迟迟做不来决定;但又在唐棣文要缩回手的那一刻,拉着唐棣文的手把素描本送到面前,轻轻亲吻。
然后他的力气陡然松懈下去,含糊地说:“喂……”
“嗯?”
“我们今天比酒,说最喜欢和最讨厌的东西……你最讨厌什么,恨什么……”
长久的沉寂。唐棣文缓慢而低沉地给出一个词:“归属。”
闷声笑了出来,岳江远说:“你不是讨厌归属,是讨厌不能掌握一切,你要拥有别人,却不允许别人踏入你的领地半分。养只猫养只狗,找个人,不过是要个随时可以分开的伴。”
这段话他说得出奇的顺当,但接下来的话又没边没际起来。唐棣文让他说了一通基本上没人能听懂的话,才拉他起来:“明天你不是也约了别人出门吗?”
“他们都醉死了。”
然而唐棣文已经决心让他去睡,拉起来之后搀着步履如铅的岳江远往楼上的睡房去。收拾好一切关门离去前,唐棣文听见岳江远说了一句话。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但还是问:“什么?”
“我的答案是谎言。”他半边脸被头发遮住,漆黑的眉在眉心处蹙得紧紧。
唐棣文关上灯:“晚安。”
“还有……简提议我另找,另找一套公寓……”
“我知道。什么都可以天亮后说。”
第二天午饭时分,岳江远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前,半天也没有吃掉面前的一半食物。餐桌另一头的唐棣文看在眼里,也只是淡淡地说:“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第二天活受罪。”
岳江远一粒粒数着米往嘴里放,每一口食物都只能提醒他酒精的味道,对于唐棣文的话他与其说是反驳不来,不如说没有这个力气。
看他这样有气无力,连头发尖都苍白的可怜样子,唐棣文没多在这个话题下纠缠下去,放下碗,捡起昨天晚上的话题:“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你说简提议你另找一套公寓。”
岳江远的动作一僵,抬起头来,有一瞬的迷惑。他看着唐棣文平静的神情,头皮顿时发麻:“我昨天回来说了这个?”
“提到了。不过你那个时候醉了,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酒话。”
岳江远叹口气放下碗:“我不知道。我觉得哪怕找一套公寓空着也是。一个多月前照片那件事,还有最近乱七八糟这些鬼事,采访什么的……我不想给你添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含义模糊的笑浮现在唐棣文脸上:“我把得力的助理让给你作经纪人,她着手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策反?哦,这个词用得不对,我应该找个更恰当的……”
宿醉的后遗症之一头痛此刻发作得更厉害。岳江远按着太阳穴,正要打断他,唐棣文自己却没有说那个“更合适”的词,很干脆地点点头:“如果你拿定主意,随便你,我没意见,需要我找个房产中介吗?”
“我没有说要搬……”
“我说了随便你。”
岳江远皱眉:“第一,这件事情没有定论;第二,昨天我喝醉了;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无论是我自己还是简,都没定主意,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如果你问室内装潢,我倒可以给你点意见。”唐棣文扯过手旁的报纸。
岳江远忽然觉得自己没耐心拐弯抹角不着边际的交谈方式,也可能身体里残余的酒精的威力犹在,他声音高起来:“昨天还好好的。你又怎么回事?”
“我不能替你拿主意,我的意见是随便你。”
岳江远反唇相讥:“你也有不能替人拿主意的时候?既然如此,这次拍电影的整件事也就没有了。电影上映也一个多月了,你的脾气反而越来越坏,我还以为你的焦虑期应该早过去了。”
唐棣文索性放下才拿起来的报纸,神情冷淡:“我很好,现在是你开始发脾气。”
“你也可以了!公映至今你都在发神经病,忽冷忽热的,不管我问什么都是这样。唐棣文,更何况你从来都不会因为缺了谁不舒服。”
“你酒还没有醒?”
“我不酗酒,也没酒精中毒前科。”
唐棣文直视岳江远:“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向你要意见,你什么也没有说。”
“我没意见。”
岳江远有三秒钟的沉默,然后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他扔下唐棣文独自离去,唐棣文没有看他,拿起报纸,继续翻。
几乎是在赌气,岳江远很快选定房子,约好在第二天上午看房。出门前经过已经被低气压笼罩一天的厅堂时他瞥见唐棣文坐在沙发上,面前摊了一茶几的钥匙。
他不由得慢下脚步,唐棣文也看见了他,对他轻轻点了下头,神情很平静,甚至有点笑意。岳江远彻底停下来,迷惑地看着他,又很快明白过来,从口袋里找钥匙,往茶几上扔去,也很平静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钥匙在这里。”
唐棣文却说:“你先坐。”
他依言坐在唐棣文对面,木然对着一排钥匙。唐棣文看了他一眼,拿起岳江远扔给他的钥匙串,开始往上面加钥匙。
岳江远呆了一呆,更是震惊:“你……”
唐棣文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直到昨天管家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个房子和院子有这么多门。进院子就有四个,屋子的后门钥匙我记得你也没有……”
这时唐棣文已经把之前岳江远没有的那些侧门后门偏门的钥匙统统串好,又扔给他。岳江远掂了掂,忽而叹气:“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所知道的脾气最不可预测的人。时冷时热,你觉得很好玩吗?”
“你的脾气也发完了?”
岳江远目光一闪,摇头:“还少了一把。”
“什么?”
“你卧室里,那个地下室的钥匙……就是装漂亮男孩木头箱子的那个……”话没说完,笑意已经先一步背叛没有感情的言语,把面具裂出无数条缝隙。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不可预测?”
“为什么?”
“因为我不可预测。”
岳江远更浓的笑意被手机铃声稍稍中断。他看了眼唐棣文,才去接简的电话。听了几句后,说:“随便吧,只是一套房子,随便摆点什么都好,我反正不去住。”
再说了几句他挂了电话,坐回沙发上:“不可预测?这句话太轻了,至少是喜怒乖戾。”
唐棣文耸肩,一副“随便你什么说”的神情;他忽然又变得这么好,岳江远反而有点手足无措,但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再度以两人之间所熟知的妥协方式结束了这场为期数日的冷战。
他说,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所以现在我要多留住你。
——你的不可预测又开始发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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