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生活 第 4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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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完之后转过头,笑容蓦地显出两三分腼腆来,但是岳江远明显已经走神了,一副心事满怀欲言又止的神色。见状简出言问他:“岳江远,你怎么了?”

    岳江远这时只是笑,把那些纷乱、没有头绪的念头暂时压下去。他带着简走到这栋房子的外墙旁,拨开那些浓郁成深绿色的常春藤,手指抚过墙基处大块石砖上那些隐蔽的花纹:“在这里。”

    为了弄明白那些花纹究竟是什么简反复仔细地研究了许久,终于还是挫败地承认:“我不明白,一点也看不明白。”

    “其实很简单。你看,这是水纹,帆……这个是剑,还有百合花和荆棘……不过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什么图案,我也不知道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可能就是普通的装饰砖,也可能是第一任房主人特意留下的纪念和标记吧。”

    简点点头,收回目光转而在岳江远身上停留。她再次摇头:“嗯,很漂亮……但是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特意扒开常春藤检查墙基是不是有花纹吧?我简直不知道是要夸奖你心思缜密观察入微……”

    “还是干脆说我是个神经兮兮只晓得在琐碎的小事上纠缠的怪胎?”

    “呵……”简意外地笑了,笑容里却又放心的成分。

    这时岳江远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要在十点前赶到剧组去。于是他说:“我十点要去摄影棚,先进屋吧。这些画你可以慢慢看。”

    “你还有事那就去吧……哦,岳江远,我有事想问你。”

    “怎么?”

    “唐导的新剧本你看过没有?”

    岳江远带路的脚步慢了一拍,又很快若无其事地恢复原状:“没有。一个字也没有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

    简盯着他的侧面,忽然叹气:“其实你很上镜,如果在唐棣文的镜头下,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岳江远却不痛不痒地玩笑着:“简,你如果觉得我不够帅大可以直说,不用这么安慰我啊。”

    他话音刚落两个人就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叫,岳江远挑起眉,这个动作让简看了说不出的眼熟,他说:“他回来了,剧本什么的你问他去吧。”

    唐棣文一身是汗,前额上粘着的头发也都湿透,但精神很好,看不出任何睡眠不足带来的困顿委靡。当他看清岳江远身边站的人是简时,才浮现出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岳江远感觉到简的手悄悄扯着他衬衣的后摆——这是十分明显的求救信号。

    岳江远不紧不慢地朝简投去“你记得欠我个人情”这么个含义的眼神,才绽开笑容走向正阴着脸走过来的唐棣文。他接过唐棣文手里牵狗的绳索,凑过去亲了亲唐棣文一边脸颊,轻声说:“这一个多小时她担心得要死,迟到是因为堵车,看在你不堪重负的神经的分上,放过自己也放过她一次吧。”

    小薇亲昵地蹭着岳江远的裤腿,小呆则绕着两个人打转;唐棣文复杂的目光反复在稍远处忐忑的简和近处低下头若无其事逗狗玩的岳江远之间徘徊,就是没有开口。

    时间一长,岳江远也暗自忐忑起来,却还是不做声,只是看着小呆绕着两个人跑来跑去。无意识中他把绳子握得太紧,终于听见小呆一声悲鸣:绕啊绕啊绳子的长度绕尽,它再也不能活动一步。

    反应过来现状的岳江远看见它一付可怜兮兮又犹在奋力自己解困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样笑的还有唐棣文,他不提简的问题,而是问:“不是十点要到吗?”

    “我就要走。”

    岳江远牵着狗回屋子,把唐棣文和简先甩在身后。他听见唐棣文说“先进来吧,客厅里有电话,你先把那些该打的电话打了。”

    唐棣文的电影在一个月后低调开镜,然后剧组的一半人马飞去了位于他处的外景地,岳江远则为自己刚刚起步的工作留在了市内。这场别离在意料之内,唐棣文上飞机那天岳江远也没有去送行,只是忽然接到唐棣文的电话,说“中途放假时过来吧”,他只来得及说一个好字,就听到道具师在另一旁高喊:“江远,孙导说这张桌子风格不对,你过来看一下。”他不得已挂上电话,等再打过去,唐棣文都已经在旅馆住下了。

    孙耀阳的影片素来以场面浩大著称,因此他执导的每部片子背后无一例外地站着庞大的幕后技术人员。这样的场面下道具组每日忙得无不自叹分身乏术,只恨一天没有三十个小时,睡眠更是成了奢侈。这样的日子一久,岳江远也养成了和其他同事同样的习惯,在工作的间隙随便往道具堆里一躺,能睡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

    这样没日没夜过了近一个月的结果是,当假期终于姗然而至岳江远再度见到唐棣文的时候,唐棣文抛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难道孙耀阳把片场改设在卢旺达了吗?”

    外景地选在一个林区,临湖的那个旅馆被剧组整个包下来。岳江远到达那天唐棣文这边的剧组正好也休了个小假。两个人见面后看见彼此现在的模样第一眼就都笑了,听完唐棣文的打趣岳江远毫不犹豫地回击:“我怎么不知道家里除了小薇小呆还偷养了一只熊猫?老头,难道没人能让你睡个好觉吗?”

    几个星期不见,唐棣文也瘦了,混血的一些特征比先前看来更明显,头发长了不少,都要扎到后领里去。他躺在旅馆门廊下的一张长椅上看材料,顺便摘了眼睛,乍一眼看去简直是另外一个人。听见岳江远的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他嘴角勾起个漫不经心的弧度,目光却异常严肃:“你要听真话?”

    岳江远一愣,笑容慢慢褪去,他摇头:“还是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好。你第一次来这里吧,我带你四处看看。”唐棣文点头,把手上一捧东西放在一边,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他扬声喊趴在湖边晒太阳的简,“简,找个人把岳江远的行李送到我房间去。”

    在湖边晒太阳的、不怕冷下水游泳的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听见唐棣文声音之后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往他身边的岳江远身上看。岳江远暗暗叫苦,瞪了一眼全然不在乎的唐棣文,才记起扯出笑容招手向他们问好。然后,连忙拉着唐棣文朝湖边人少的另一侧奔去。

    走了一段路就离玩水的人群远了。岳江远再次开口:“我刚才看到茶几上的药……”

    “里面是糖。”

    岳江远当然不信:“我只听过药片放在糖盒里的,还真没见过有人把糖藏进药盒里,怕人抢不成……你又睡不着?”

    “没时间睡。习惯了,忙过这段时间再说。”

    岳江远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算是彻底白说,就换了个话题:“电话里我也不晓得说什么,你的电话又短……不过既然你肯放假,大家状态又这么好,进展应该顺利。

    “还好。差不多一个月了,新鲜感过去了吧。”

    “远远没有。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这次假期回去我们要搭一个大场景,来之前各种细节都已经开始准备,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妙了!”

    岳江远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唐棣文就静静地燃起一支烟,听他说东说西,如同孩子炫耀自己新到手的玩具。岳江远脸上洋溢出喜悦中的光彩,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已经说了太久了,稍微止住话端,问一路都没怎么作声的唐棣文:“你累了?”

    唐棣文吐出口烟,没有看他,目光投向安静的湖面,声音异常冷静:“电影本身就是假的,再翔实地记录下来还是假的,更不用说里面的人物和道具了。”

    岳江远想了想,就在反驳的话已经组织之后心思蓦地深了一层,他先往唐棣文身边靠近一步,才轻声说:“电影都是虚假的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有反讽效果了。看来还是不怎么顺利,怎么了?”

    “没什么。在等下雨起雾。”

    闻言岳江远抬头去找太阳,然后说:“下雨?雾?你还是等天阴下来靠人工烟雾吧。效果基本上没有区别的。”

    “光线不一样。”唐棣文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嘴,似乎是不愿意理会这个说法,他自顾自说下去,“如果下一场雨,这附近都是丘陵和树,还有这么大一片湖,运气好的话应该有雾。”

    “我记得我来之前天气预报说这一带近期内要特别注意防火防旱。”

    唐棣文无声地笑了,揽住岳江远的肩问他:“看来你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精神不错。后天才回去?”

    肩膀上传来微微的痛感,岳江远转过目光,只见唐棣文的手指捏在他的肩上;岳江远一笑,告诉他:“嗯,后天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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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睡得正好,岳江远听见走廊上人声脚步声乱成一片,他不耐烦地把自己深深包在被子里,想借此抵消一部分噪音。好在那声音只响了一阵,走廊上又静了下去,岳江远又迷迷糊糊再次睡着。

    这点好梦没过多久竟被彻底打散——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把岳江远惊得差点从床上跌下来,相伴而来的是简中气十足的声音:“岳江远!岳江远!你快起来!不要睡了!起来!”

    起先他犹负隅顽抗,后来实在经不起简这么个叫法,混混沌沌地爬起来,裹着被单万分不情愿地挪过去开门,谁知道这个时候简手上正拿着钥匙,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拜托,你既然有钥匙为什么还要吵我……”

    简一付风风火火的神情,门才拉开一缝,整个人已挤进来:“你赶快穿上衣服,跟我来。”

    “去哪里?现在才几点啊……你要找唐棣文……”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这时发觉床完全是空着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你要找他去湖边看看。”

    “你快换衣服。我和唐导说过了,都说好了他答应了你再不快雾就没有了……”简额头上急出了汗,话说下来气都不换。

    岳江远根本不理会她,继续往床边走:“那干嘛干嘛去吧。晚安……你让我睡一下。”

    简看岳江远还是梦游状态,急得自杀的心都有,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岳江远裹着的被单:“你不要睡了!”

    她力气太大,竟把被单扯了下来,凉意终于让岳江远清醒过来,他拉回被单,包住裸露出的上半身,眉头也皱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太多。反正唐导让我找你,你快下来。”

    说完她扭头就跑,留在摸不着边际呆在原地的岳江远。但他也只愣了片刻,就打理整齐尽快下楼找唐棣文去了。

    才推开门水气迎面扑来,不远处湖面上白蒙蒙的,四周的丘陵被烟雾一遮,轮廓已经浅了。岳江远深深吸气,想从忙碌的人群中找到唐棣文的身影,但在他成功之前简先拉住他:“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你说吧。”

    “老天保佑终于起雾了,但是这场戏一定要出现的男配没有回来,昨天放假他和其他人去了附近的市里,现在也联系不到,就算联系得到等他回来雾也散了……岳江远,我和唐棣文说这个镜头让你试……”

    “我不演。”终于明白过来的岳江远脸色一沉,“简,你不要开玩笑。他人呢?”

    他作势要去找唐棣文,却被简死死拖住,语调已经在哀求了:“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导演让你试试,他已经去检查轨道了,柳婧妆都画好了,就等你一个,只要你的背影,我们再找不到和沈约身高差不多的……拜托你,如果什么都准备好人却没有,我真的要被炒的。”

    “我去找唐棣文。”岳江远只犹豫了一刻,还是甩开简抓住他胳膊的手跑去找唐棣文。

    而等他来到场地心凉了半截:铺好的轨道足足有几十米长,斯坦尼康摆在一边,轨道的最尽头似乎还有摄像机已然固定好机位。唐棣文正和几个摄影低声交待注意事项,灯光师问是不是要再给点光,一边是在试音的录音师,场记正在埋头疾书……这已经是全部准备就绪的状态。

    瞄见面色苍白的岳江远后唐棣文暂停了一下,快步走过来,因为紧张声音有点僵硬:“一早起来我看见起雾了。”

    “你听我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简说你要找我……”

    “这场戏的演员不知道去了那里。”说到这里唐棣文脸色发青,这已经是发完一次火后的平缓期,但依然阴沉得可怕,“我不知道下一次雾是什么时候,我也不想用人工烟雾。简说你愿意试一试。你怎么还不去化妆?衣服选了这一套?”

    “我没有……”

    “没有?”唐棣文眉头扭作一团,声音阴霾仿若山雨欲来,“怎么回事?简人呢?”

    没有耐心等到回答,唐棣文大声去喊简的名字。不到半分钟简拼命地跑过来,脸色比纸还白。

    “你搞什么鬼?”

    这时唐棣文的声音反而淡下去,简却已经是要哭出来的凄惨表情,她仓惶四顾,周围一片沉默。

    “我是说我还没有看过剧本,不知道怎么演。”岳江远竭力微笑,压住语调中每一个颤抖。

    唐棣文锐利逼人的目光扫了一圈,很快有人捧上剧本,但岳江远还没有看唐棣文先开了口:“你先去化妆,换好衣服再来。”

    简亲自给岳江远化妆,听声音彷佛惊魂未定:“岳江远,谢谢……谢谢你……真是谢谢你……我……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要担心,柳婧在前面走,你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就好。”

    “他跟踪她?”

    “他暗恋她却不想她知道。”简手有点发抖,粉盒里的粉扑了出来,“你先不要多想,只是这一出而已……你只要会走路就好。”

    “嗯。”

    再被带到唐棣文面前,无论是岳江远还是简都多少镇定下来。助理导演为岳江远说戏,唐棣文在一旁听着,并仔细地打量着岳江远,目光苛刻,像一把精准的尺子。

    这样的目光之下岳江远脊背发凉,只想退缩;但渐渐的,他意识到唐棣文的目光变得恍惚,在看他,又是在看别的什么人,什么场景,他的不安无限地扩大,声音还没出口就哑了一半:“我……我不会演。”

    唐棣文一震,竟然对他笑了,他把自己身上的风衣解下来,披到岳江远身上:“你穿这件试试。记得不要驼背。不过是走路罢了。”

    他的态度这样好,反而让岳江远愈发忐忑:“你……”

    “放心,拍得不好我也不能炒你,我会炒了她。你不要有压力。”

    他指了指简,简的脸明明已经白到不能再白,听到唐棣文的口气还是又白了几分,岳江远苦笑:“你记得给我加班工资就好。”

    因为时间紧急,甚至没太多时间走位,开拍之前柳婧过来,她看见他,笑着说:“如果一开始暗恋我的那个孩子是你,我绝对不选男一号了。”

    她拍了拍他让他镇静,告诉他:“其实真的就是走路,你按平时那样走就好了。不要离我太近,不要被我迷住了哦。”说到最后一句她眨眼,笑容异常妩媚。

    清晨的光线是淡淡的蓝色,从道路两旁的白杨林中渗进来,浮到雾中,和乳白色的水雾交织在一起,缠绵出奇异的颜色。女人那红色的外套被雾过滤一道也再不那么鲜艳,反而忧郁而恬静。

    她走在前面,高跟鞋敲出悦耳的节奏,因为愉悦而笑容满面,柔和的光彩从眉眼蔓延到全身,是这个暧昧清冷天气里唯一的暖调。

    她刚刚从约会地点回来,因为一个消息兴奋得其实已经分不出东南西北,永远不会发现跟在她身后的那个男孩子,裹在风衣里,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远远地看着她。

    她几乎不知道他住在她楼下的公寓里,也不知道他会在阳台上看她光彩照人地出去上小提琴课,和心爱的男朋友约会。但他知道她春天的时候喜欢穿鲜艳的红色短风衣,配很高的黑色长靴,冬天时候喜欢一条白色的披肩,头发散下来,笑得开心了,波西米亚风格的金色耳环从头发丝中滑出一缕光芒。他的房间可以听见她拉琴的声音,也听得见她喜欢的唱片的声音。但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们彼此一无所知,自然也不曾交谈。他默默注视她良久,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悄悄跟在她身后。

    他或许想过她终于有一天会回头,注意到他,但他更宁愿她永远一无所知。天性内向的他只有沉默的爱好:集邮,种花,骑很远的车到郊外录下水流的声音。他似乎错过了一些东西,比如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下一步是什么,比如怎么让自己喜欢的人注意到自己。

    很多时候就是如此:愈是迷恋一个人,愈是把自己藏在深深的角落里,希望永远不见天日,希望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有那么一个距离,只有自己知道。

    空气里的湿度消去他的脚步声,连身影也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镜头在轨道上滑过,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冷静的角度;另一个摄影师架着斯坦尼康,镜头彷佛有了呼吸,满怀感情地记录下她每一丝的喜悦,又怜悯地带过很远处雾气里的他。

    从监视器上唐棣文看见镜头下的岳江远,削瘦的背影,肩膀绷得很紧,他紧张,无论是戏里戏外,他都紧张。和两边的树木相比他显得孤独而渺小,又因为那无法表达的迷恋更加孤独渺小,甚至连远方那一抹红色都要比他鲜活饱满。

    一棵棵白杨树缓慢地被岳江远甩在身后,但是在唐棣文看来,那些树却是在飞快地掠过,飞快,快得像自己身处飞驰的夜车上,看远方人家的灯火流星般闪过。那些光旋转翻腾,变成眼前的树,树木又消失,背影无限地扩大。

    岳江远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他移开目光,注视着一旁另两架监视仪。早定好位置的镜头给的是平视角度,平静地记录着她越走越近,相对的,十米之外的他也被忠实地记录下来。

    唐棣文犹豫了片刻,对简低声吩咐一声,简会意,让另一个助理跑到摄影师身边转述唐棣文的话。就在下一刻,先前还是柳婧特写画面的监视仪上镜头一拉,他们看见岳江远的脸。

    他看见他的目光——演技几乎没有,他正竭力表现出那小心翼翼的爱恋,但藏在眼底的迷恋落不到合适去处,只能纷乱地呈现出来。可是画面上的岳江远的神情刺痛了他,那种没有去处的青涩迷恋,是不求回报的义无反顾。

    所以即便是唐棣文,都有一瞬的被迷惑,好像这个年轻人演技好得真的足以惊倒众生。

    若干年之后岳江远再看到那部电影的几个版本的海报,他从中挑出一张,蒙蒙雾气里,年轻男人的背影孤单萧瑟,远处的那个一袭红衣的女人是他生命里的光。他笑着对同样身为导演的一个后辈说:“其实最初就该是这样的,我只是个不需要露面的替身。这张海报可能离唐棣文的本意更近吧。”

    然而一切还是改变了。最初设想的那个不起眼的背影最终定格成正面的特写,记录下一张脸庞。

    正如所有注定的改变都从最细微处开始。这一次它也不过源自唐棣文对身边副导的一句低语:“剧本要重写。”

    那个长镜头只来得及拍一次,雾散了,阳光异常明媚。

    五

    旅馆的房间里乱成一团,纸张杂物摊满整个套间,惟有那张双人床异常整洁。岳江远靠在床上,用遥控器一遍又一遍百无聊赖地换台。正是夜里的黄金时段,连续剧演得轰轰烈烈,但是没有一部能够让岳江远静下心来看足五分钟。直到已经换了第四遍,他才把遥控器扔开,频道停在音乐台上,声音小到不能再小。

    手机的铃声轻易地盖过电视的微弱声音。岳江远瞥了眼唐棣文留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迟疑了片刻没去理会;但电话固执地响着,终于让浴室里的唐棣文听见:“帮我看看是谁打来的。”

    “哦,是简。”

    “你替我先接好了。”

    岳江远才说一个喂字,简已经听出是他,语气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是你啊。那正好,孙耀阳导演那边我已经处理好了,你放心吧。”

    原先还漫不经心的岳江远听完她的话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处理好什么?怎么回事?”

    “你要留在这边拍片,就不回他那里了啊。对了,孙导对你印象还满深,特别夸你……”

    情急之下岳江远出声抢断她:“怎么回事?我机票都订好了,你这是干什么?”

    简显然是早有准备,何况面对的人是岳江远,答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我把结果告诉你,其他的让我老板向你解释吧。我只晓得计划改变了。还有啊,我另外给你开了一间房间,你象征性搬动一下……”

    “等下。你明明告诉我只替一个镜头,现在又是怎么了?你们……”

    门铃偏偏十分不凑巧地响了。

    岳江远不得已下床去开门。简耐心十足,做好了面对岳江远任何反应的准备:“我好像听到门铃了,你先挂了电话开门去吧……喂,喂?喂喂?岳江远,你怎么了……没事吧……喂……?”

    这个时候岳江远其实已经听不见简正在说什么了——他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忐忑得如同闯了祸的孩子的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他可能才从别处赶来,却又尽力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也好显得不那么慌乱。

    还不等岳江远开口,门口那人脸上浮现的意外的尴尬已然说明一切。他下意识地后退,开始挂起熟练的微笑:“我按错门铃……”

    岳江远点了点头,简忽然的一声大喝提醒他手机还没有挂断,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抓狂:“你人呢!”

    他忙应声:“我在开门。有人找唐棣文,我等下打给你。你我之间的问题还没完。”

    听到最后一句简骇笑一下,语气才转为严肃:“是不是沈约回来了?让他来找我。”

    挂了电话,岳江远抬起头再次注视面前神情极不自然的沈约,各种情绪都在面上,让他的脸色很不好。岳江远轻声问他:“你是沈约?”

    “是。”

    “简请你去见她。”

    沈约脸色发白,犹豫反复一阵,还是问出口:“唐导在不在?”

    “在。不过你可能要等一下。简找你,晚点你再过来吧。”

    “昨天是个意外……”

    “我不知情,你最好还是等他从浴室出来亲口向他解释吧。你可以进来等。”

    沈约反而更退了几步:“不用不用,我先去见简。”

    说完他快步走开,岳江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一朵自嘲的冷笑开在嘴角,摇了摇头,重新关上房门。

    唐棣文披着浴袍踏出浴室,就看见岳江远一声不吭地收拾行李。他暗暗皱眉,找到眼睛戴上:“你不是才把行李打开吗?简在电话里说什么?”

    岳江远的回答与问题完全无关:“沈约刚才来找你,可能是要解释为什么昨天没有回来,但后来被简找去了。”

    唐棣文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简单地嗯了下,又说:“你还没告诉我简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岳江远狠狠拉上行李袋:“你没花钱雇我,我不是你秘书。”

    听出其中的火药味,唐棣文依然不动声色,转身回浴室扯了条毛巾擦干头发,一边说:“你如果不想演那个角色,上午你直接告诉我。既然是你好心到担心我炒她,现在才抱怨,太晚了。”

    “当初她说只是一个背面镜头的替身!”岳江远扬起声音。

    “她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告诉我你可能更适合那个角色。不管她之前说了什么,反正我也已经改变主意了。”

    岳江远冷笑:“所以你要简打电话给孙导?我还以为合同是要双方同意的。”

    “你会演得很好。今晚我就动手改剧本。”

    不耐烦地拨开搭下来的头发,岳江远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在房间里快步地走来走去:“这不关我的事,和我没关系。你要炒她只管炒。我不演!你怎么能什么也不说就指派别人去‘处理好’这一切?”

    一线阴沉在唐棣文脸上掠过,但他很快恢复原状:“我本来打算现在和你谈。”

    “先处理好一切,替我单方面辞工,然后再和我谈?你怎么能替我拿决定!”

    唐棣文本来端了水杯要吃药,听到这里静了静,开口道:“今天下午……”

    他猛地顿住,深深吸气,但一眨眼的工夫,另一只手里的药瓶完全没有预兆地整个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她迟到,你替她说情;她出纰漏,你自告奋勇。是你一再走错道,你也不要试图影响我!”

    他吼完之后房间里彻底静下来,电视里传来女人的歌声,高音部分唱得缠绵婉转,中气十足。唐棣文捏着水杯站在桌子前面一动不动,岳江远则盯着地板上滚来滚去的药瓶,没有人开口。

    电话又响了。

    唐棣文冰冷的目光在手机上逗留了一刻,把岳江远留在桌子上的手机拿了起来,看也不看直接关机。接着他听见岳江远轻轻叹气的声音,也听见走动的声音。唐棣文转过身子,默默看着岳江远弯腰捡起药,听他闷声开口:“你先吃药吧。”

    唐棣文接过药瓶时触到岳江远冰凉的手指,他知道他气得厉害,却没有话想说,只是吃完药,坐到床边,等药效慢慢发上来。

    岳江远见唐棣文吃完药,也沉默地坐到靠墙的沙发上,勾着头,头发差不多遮住整张脸,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颤。

    深深吸了口气,唐棣文觉得自己舒服一点,就站起来,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说:“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岳江远冷淡地说:“不要命令我。”

    “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同样一句话,却因为一两个字音调上的微妙调整而使得整句的语气顿时起了变化。岳江远的肩有了一线几乎无法觉察的颤抖,过了片刻,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可能是灯光的关系,岳江远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他淡淡问:“现在你情绪稳定一点了?”

    “我一直是这个房间里看上去没那么失控的一个。你要说什么?”

    “你发脾气,到底是因为简没有事先和你打招呼就把电话打到孙耀阳那里……”

    岳江远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必把责任推给简。你如果不开口,她怎么可能好好地打个电话过去?我倒是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做这个决定的?”

    “今天下午。”

    “那就是在我游泳的时候。”

    唐棣文点头。

    岳江远腾的站起来,语气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不可思议:“当时我离你们只有不到200米的距离,而且我好歹也是当事人之一,你们居然可以一个字也不……”

    他越说越觉得荒谬,随之而来的更是越烧越旺的怒火。岳江远猛地顿住,他不想让自己太失控,接着一个念头浮现,答案已经有了。他盯着平静的唐棣文,尽力用最平淡的语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是你们。是你。你已经习惯了,在你的剧组里你说一不二,你觉得理所当然,你是这里唯一的神。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看法,反正在你看来我最后还是会点头的。”

    说完他甚至笑了一下,然后把收拾好的旅行包提起来:“简说她给我另外订了房间,明天一早我就走。我要回去弥补这个错误。”

    唐棣文久久不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岳江远。最初岳江远并不习惯这样的凝视,偏开了头,但是后来他觉得他应无所惧,无畏而固执的目光迎了回去。唐棣文终于扭出个笑容,笑意升不到眼中,寒意愈发重,他只是轻轻点头,打开手机拨通简的号码,说:“把孙耀阳的号码找给我,我要把从他那里挖来的道具师还给他。还有,片子不拍了,二十分钟后你过来下,该找的人记得找齐。”说着他转过身去,连眼角的余光也不往岳江远在的方面扫一眼。

    岳江远暂时还只觉得荒谬,他迅速地闭眼又睁开,反复数次——结局来得太快,他暂时无法适应。但是他无权多说,就这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也让他无意挽回。只是双耳内还是嗡嗡地闹,心沉到最深处,如坠云中。然而唐棣文的背影又让他清醒过来,他开始问自己是要说“谢谢”还是“再见”。

    岳江远垂下眼,拼命地想究竟该说什么,视线却无意中捕捉到说电话说到一半忽然倒地的唐棣文——事情开始得毫无征兆,就听到声音猛地掐断,手机顺着地板滑到自己的脚边。

    脑海中短暂的空白过去,等再有知觉的时候,岳江远发觉自己已经到了面色惨白的唐棣文身边:他喘得很费力,前额不断冒上的冷汗打湿他的头发,嘴唇泛上紫青色,脊背抵住床,仿佛可以借此抵消部分突然发作的苦痛。

    岳江远的手徒然地抓着唐棣文的胳膊,脸色也在瞬间白了起来,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是什么,甚至说不完整一句话。

    好在没过多久唐棣文僵硬颤抖的身体舒缓下来,他感到胳膊处传来的疼痛,视线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已能勉强提起声音:“药在外套里。”

    岳江远如梦初醒般甩开手,跌跌撞撞依言找药;等他再回来唐棣文脸色居然好多了,还对心有余悸的岳江远说:“慢一点,这么大的人走路要是再摔跤,那就太难看了。”

    他却没有作声,默默架起唐棣文,扶他躺下,再递去药,然后拖过椅子坐下,开口时声音有点紧:“你不要命了。”

    唐棣文瞥他一眼,语气还是淡淡的:“没睡好,一下子喘不过来。”

    “喘不过来?你看看吃的是什么药!”岳江远整张脸隐隐发青,声音不由自主大起来,“心脏不好,还这样熬夜抽烟煮浓咖啡,你疯了吗?”

    “刚才是一时疏忽,现在没事了。”唐棣文声音里的底气倒是慢慢恢复了,“还有,那个药是降血压的。”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又冷下来,目光转到被抛在房间角落里的行李:“等下我会给孙耀阳打电话。”

    岳江远像看怪物一样盯住唐棣文,半天挤出一句:“麻烦……”

    “你”字都没说,他忍不住扭头就走,走不出两步又恶狠狠地转回来;不料这时唐棣文坐了起来,猛地拉他一把,两个人翻滚着跌回床上。

    “你神经……”

    手臂压在岳江远胸膛上,唐棣文的呼吸不稳,声音再度虚弱下去,但颇具自嘲意味的玩笑口吻在气得差点破口大骂的岳江远耳边响起:“真是肥皂剧情节。我可能真的要心脏病发作才能留你下来。”

    他的手臂缠住岳江远,像攀住什么东西的孩子。岳江远蓦地失语,闷了很久才说:“这是两回事。就算是你,也有看错的一天,一个镜头什么也不能证明,就为一个镜头改写剧本这样的事情偶尔想一想是倒是可以,真的要做还是算了。我不晓得沈约演得如何,你至少要听听他的理由。”

    “这件事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那也不是我,另外找人吧。何况说不定十天之后你又会再有新的主意……”岳江远心平气和,脑中紧绷的弦一旦松懈下来,适才那些愤怒担忧茫然统统褪去了,“临出门前我就在想,其实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我还想走得好看一点。”

    唐棣文抬起手,坐起来找烟。烟盒刚拿到手里就被岳江远抢过去,揉作一团远远扔出去。见状唐棣文只是一笑,问他:“上午拍完的那场戏,你觉得怎么样?”

    被问到这个问题后岳江远没有即刻回答,想了下慢慢说:“没什么感觉,从监视器的屏幕里重看,就像在看陌生人。其实和苏导演那部片子里一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唐棣文没有接话,目光炯炯;岳江远叹了口气,摇头:“不,区别还是有的。不过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不适合站在镜头前面,我觉得不自在。”

    “当初你因为好玩去演苏雅的片,我以为她能教你一点东西,结果却没有;我也原以为她拍你的方法对了,直到今天上午我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改变主意了……算了,现在的你也不会明白……”说到一半唐棣文又下意识地找烟,才想起来整包烟都被岳江远扔了,“你仔细想一想,然后告诉我……”

    岳江远仰面躺在床上,听到这句话立刻打断他说:“你不要再往下说,不要对我洗脑。实话就是,直到站在苏导演的摄影机前,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并不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坦然地不断变化角色,我就做不来。”

    唐棣文短短地笑了下:“你知道演员和道具师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我们能不能不要讨论这个话题。”

    “无论多么优秀的道具,在成为影片的一部分后,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让影片本身更真实丰满,它们提供线索,却不能表达意见。但是演员不同,你去演不同的角色,纵然那些角色以前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但在你演完的那一刻起,角色的经历就扩展到你的人生中,你延展了自己的履历,人生因而更丰富,你可以成为别的人。”

    说到这里唐棣文停下,倾身看着一脸困惑的岳江远。后者别开脸,轻声说:“大多数时候你的话未见得可信,就连对电影的态度也都可以颠倒反复。但是刚才……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再信你。还有,即便你的话让我信服,这也和你能说服我不是一个概念……好了,我去看看简来没来,最好再找个医生什么的。”

    “你哪里学来这样顾左右言他的本事?”

    岳江远没好气地回答:“从门里进去再从烟囱爬出来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我还差得远。”

    说完他要起来,却被唐棣文捞住;唐棣文的手臂环在岳江远的腰上,整个身体靠过去,对他说:“我是教了你一些事,但是接下来的这件事却是我可以教你的最好的一件。它可能是最后一件,但是肯定是最好的。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站在镜头前,你可以。至今为止在两方面上我从来没有出过错,不如你帮我再证明一次。”

    温暖湿润的气息刺得岳江远半边脸颊发麻,恍惚之中他想起差不多一年前的某个早上,唐棣文也是用这样的语调说服了自己。此刻他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再次被同样的语调收买,但是似乎收效甚微;他感觉到微凉的手指扳过他的下巴,接着嘴唇覆上来,亲密地纠缠着。

    亲吻之中岳江远的手搭上唐棣文的肩,或许他本意是要推开,但随着吻的加深那原先就不太坚决的本意随之被抛去九霄云外。分开之后岳江远看见唐棣文眼底的笑,不乏胜券在握的光芒。他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唐棣文,又再一次被唐棣文抓住手臂。岳江远心头蓦地扩开一片绝望,言语中还是在抗拒:“不要来这一套,总是会有更合适,演技更好,更自如的人。”

    “我都不要。”

    唐棣文一放手,岳江远立刻找到房间里一个离他尽可能远的角落站定。他听见唐棣文对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不过如果哪一天我知道了,我会记得告诉你。”

    岳江远往门外走:“我去找简……你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他用劲拉开门,使得门外的简和门里的自己都吓了一跳。看着守在外面的简,岳江远瞠目结舌:“你……你在这里多久了……”

    简扬扬手上的电话,态度倒很轻松,说:“他电话一挂我就赶过来,看到你没走,我心想总是不会有大问题。”

    岳江远苦笑一下,回身望了望房内,压低声音说:“刚才他高血压发作,现在好了一点。”

    简瞪大眼睛,但语调还算镇静:“没关系,我偷偷把血压计带来了,等他心情好点你给他测下。你也晓得他作息没规律不是一两天了,加之不良嗜好无数,如果再没病没灾,人莫不是铁打的?”

    “原来你早知道。”

    “你不知道?”

    岳江远不愿回应,说:“我跟你去拿血压计吧。你声音可以再大一点,最好全楼的人都听见。”

    简笑着摇头:“既然你不走,他暂时还不会炒我。而且你肯定比沈约要好这一点,如果连我都看出来了,唐棣文要是看不出来的话那才是荒唐呢。”

    岳江远斜了她一眼,问:“我觉得你愈发能饶舌了。还没定……你在前个电话里说另外开了房间,在哪里?”

    简指指对面,岳江远无奈地摇头,挥手:“我们走吧。”

    走廊上很静,两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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