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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岳江远和唐棣文身边都是围满了人的,简这短短一段路走得不容易,所以不必多说只消往那两个小孩方向瞄一眼,已经看见她的岳江远轻轻一声“失陪”,已然分开人群向她走来。
虽然酒会上还算热闹,无处不是碰杯声和笑语声,已经是低声交谈的两个人还是刻意再把声音压低。简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有两个小孩?”
“我不知道。”
“总不能就突然冒出来的吧。唐棣文的电影里,有几样东西是绝对不会出现的……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小孩……”
这时有人围上来要签名合影。岳江远不得不暂时中断与简的交谈,签了名照了像后,就拉着简往人更少的地方躲。简甩着手笑说:“别啊,你是无所谓,也不论避嫌不避嫌,但一年前闹过的那几场事,我可不想再来一趟了。这么多相机守着呢,总不能白白往靶子上撞……刚才说到哪里了?”
看她说得这么煞有其事,岳江远报以纵容一笑,接下话:“说到唐棣文的电影里不可能出现的几样东西。”
“那就是了……唐棣文的电影里,从来没有小孩,因为他讨厌小孩子。”
岳江远表面上显得不以为然:“不喜欢归不喜欢,但这部电影并非他原创,很多事也不是他一人定的。”
“这话连我都说服不了。”
“你对他的一切简直是了若指掌,我说服不了你是很正常的。”
“所以依我说,唐棣文挑的这本小说,已非他所好了。”简用手肘轻推岳江远,“哎,你有没有把那本书翻一翻?”
“有。”
“然后呢?”
“就如你说的,从封面翻到封底,没了。”
明白过来岳江远这句话的意思,简笑了起来,笑声引来旁人的注意,她才刻意收敛。笑声中岳江远再去看那两个乖乖坐在角落里的孩子,女孩子年纪大一点,但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怯场,安静得不像同龄的孩子。
更多与惯例有违的事情还在后面。开拍第一天,为了避嫌岳江远先一步到外景地,总以为到了点唐棣文肯定会到场。哪里知道一切就绪后出现的电影的执行副导兼编剧之一的韩少馗。韩少馗与唐棣文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和岳江远自然也熟,撞到岳江远疑惑的目光后马上走过来,解惑道:“他在棚子里,拍两个小鬼的戏。这里都是我。”
岳江远看剧本本就看得心不在焉,听到这里一下子就椅子上站起来。料不到他反应这么大,韩少馗退了几步,却也吃惊了:“这是早就说好的,我以为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岳江远苦笑,还是难以置信地追问,“你是说,他亲自导有孩子的戏?”
韩少馗清咳一声,说出的话在岳江远听来就有替唐棣文辩解的成分在:“他们没有拍戏的经验,唐棣文总要去压一压场,引导引导。我过来时看大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那就开始吧。”
既然唐棣文去导和孩子有关的另一部分,而有韩少馗负责外景一部分,岳江远和他在片场碰面的机会就真是少到不能再少。就岳江远而言,无论是毫无犹豫接下这个档期的当初,还是在外景地之间奔波的现在,都没有想到这部电影竟是这样一个走局。不知不觉这片子就拍了小半个月,一天开工之前,简递给岳江远一份这段时间的行事总结及备忘录,他翻了前几页,疲惫地合上,摇头笑道:“你看,我这些天拍的都是不停地走路,与陌生人吃饭,坐地铁,并作看不出什么意义的交谈……唐棣文之前的片子,是这样的吗?”
简没答话,先把保温杯里的热咖啡先倒一杯给他,说是好歹暖手。天气渐渐转凉,唐棣文又偏爱自然光,演员一早换好衣服坐在室外等的辛苦可想而知。岳江远道了谢,简也给自己倒一杯,拉过椅子坐下,说:“他的片子很多工夫都在后期剪辑上……”
“不对。”岳江远摇摇头,“上次拍他的片子,虽然也是这样不连贯的拍摄,剧本也不完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总能猜出他的几分意思来。大概要个什么样的表演风格,心里多少可以拿捏一下……但是现在……”
说到这里他着意压了压搁在膝上的剧本,接着说下去:“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迷惑起来声音总是有点紧,目光不自觉地往别处看。简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这些小细节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就说:“有空去问问唐棣文吧,他对你想来不至于要防备泄密之类。”
岳江远的食指和拇指在杯把上摩挲,望着不远出风平浪静的海面,说:“问他?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见……”
简那极力压抑震惊的表情已经让岳江远后悔一语不慎了。尤其是把私事告诉旁人的那种尴尬和难堪,让他表情语调一下阴沉:“我去别处走走。”
他扔下杯子朝海的方向走,愈发大的海风吹乱他的头发,足以让造型师气得跳脚;他却不在乎,迎着风从披着的外套里掏出烟,狠狠吸了几口,一下呛到,咳得心肺都要出来。
“我以为你不会抽烟的。”简走到他身边,也朝海平面尽头望去。
“哪里有会不会,只是抽不抽。”
“嗯,幸亏没有让你去代言运动品牌,不然被拍到抽烟的照片可就难看了。”
“无所谓。”岳江远又狠狠地吸了几口,飞快地抽完这支烟,掐了,没处扔只能暂时留在手边。然后他打断简就在嘴边的问话,“不要问,这件事情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简拉过他的手,在手心上写了一个字,定定盯住他,绝不退缩;她才划了两笔岳江远手一颤,往回收,她却不让,拉住,执意一笔一划写完那个字。岳江远面无表情地回视,语气冷淡到极点,甚至让简有一两秒的错觉对她说话的人是不是唐棣文。他简单地说:“不关你的事。”
简还是没有退缩,但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踢着沙滩上的贝壳,说:“一下都好多年了。当年你好像不会这种腔调。”
这句话牵动了岳江远面上的一根很细的线条。他也低下头盯住被简踢得不得安生的贝壳,良久后闷闷道:“对不起。”
“不要道歉啊。”简挂着笑容抬起脸来,“我只是感慨。其实,唐棣文这个人素来如此,做事不愿意与人分享过程,心情好了就给人看个结果,这点,你也是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岳江远忽然有点火大,这段时间来,好像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说到唐棣文的什么事情,最后总能扯到一句诸如“这点你也知道的”、“你不会不知道”之类的话作为结尾,以作为无能为力的另外一种托词。他一向自认自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因为和唐棣文这种性格的人过了这么久,总要有一方脾气要正常一点;但是这天心头那把无名火很轻易就烧起来,简话音方落他就冷冰冰摔回话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下简真的愣住,飞快地四下一扫,果然有人在看着他们。她就挤出个线条很完美的笑容:“时间差不多了,你头发也乱了,去整理下吧。”
而和简不咸不淡顶了几句的结果是接下来的那场戏连拍几条都没有过。本来这种不需要台词只是眼神和动作的场面岳江远素是擅长,但今天开局诸事不顺,连带着连工作也处处与他作怪。岳江远耐心倒是好,拍完一条,导演喊声停,他要是看到导演表情中一点犹豫,自己就说:“没事,还有浪,再重拍一条吧。”
他就一次次站到海水里,徒劳地把被海浪送回来的属于他人的衣物扔回海中。他用力地像海水深处跑,每一步走得跌跌撞撞,在大海的摆布之下,很轻易地跌倒,又不懈地爬起来。那些旧物浮在他身边,无处不在。
“停。”
岳江远抹一把脸上的水,从海水里爬起来,回头看着韩少馗。韩少馗一直在盯另一个角度的俯拍镜头的监视器,一会儿之后再望主监视器上时,岳江远又说:“那就再……”
“不必了,可以了,这条可以用。”韩少馗连忙摆手,提起声音说道,“太阳出来了,风也小了,不好再拍了。先拿去给唐棣文看看再说。”
岳江远执意不肯:“好像有哪里不对,现在还有浪,再拍一条吧。好不容易才等到的阴天,天气预报不是说明天又天晴了么?”
他们之间隔着段不小的距离,岳江远一扬高声音,那种牙齿打颤的语调就谁也瞒不住了。韩少馗一听不妙,赶快要助理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简脸都白了,半天反应过来抓过外套才跟着跑过去。
岳江远被架到韩少馗身边后整个人不停地发抖,简倒咖啡给他,再利落地递纸巾和毛巾。岳江远哆哆嗦嗦地喝着咖啡,打起精神请韩少馗把之前拍的一条条调给他看。看的同时自己的眉毛先皱起来,然后抬头看天:“其实还可以再……”
韩少馗就说:“江远,你状态不好,前面几条都浮在最外面,沉不下去,最后一条好点……还行,已经不错了,唐棣文应该会满意。”
岳江远仔细地看过去,请简再给他倒了杯咖啡,斟酌着说:“我记得小说里的这一段,是他梦见自己慢慢地走到海深处,东西一件件从身边飘过去,他却看也不看,走到很深了,才抓起一件,但也只是看了看又扔掉了,觉得不是自己的。其实我都觉得原著里这样的片断,才像是为唐棣文的电影写的。”
“嗯,当时打初稿的时候,这里我们都讨论过。唐棣文执意要改成这样,我们拗不过他。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去只会唐棣文一声,按原著拍一条……你还撑得住吧?脸色不太好啊。”
岳江远点头:“我没问题。”
道具师布置之际,韩少馗拨通了唐棣文的电话。唐棣文这个时候也忙,电话是乔琬代接的。挂机了几分钟唐棣文过来接电话,听完韩少馗的意见后唐棣文不知道在那头说了句什么,韩少馗接下去就是:“江远也是这个意思,多拍一条作个参考也好,以前我们也是吃过亏的,不能总寄托在补拍上面……”
接下来一句声音大的连一旁的岳江远也听见了——“不要动那个镜头,更不要改我的电影的节奏。”
言尽于此。
韩少馗挂下电话后只是无奈:“这个唐棣文啊,固执起来真是没有办法。”
岳江远听后显出个模糊疲惫的笑:“那就算了。导演总是有导演的用意。”
看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韩少馗让岳江远回去换身衣服,今天接下来的镜头可以缓一缓。岳江远其实昨天一晚没有睡,并没有坚持,就在简的督促下回去了。
他回去冲了个热水澡倒头就睡,硬是从上午十一点睡到晚上十点。起来也是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他下到楼下,偌大的房间已经空荡荡了一段时间,今天也不例外,亮了一楼的灯愈是显出惨淡空旷的意味。因为浑身上下都痛,岳江远有点头重脚轻,摇晃着到餐厅,倒了杯水才喝完,刚才还没有人的房间里变戏法一样出来一群人,默默地替他准备晚餐,连小薇和小呆也不晓得从哪里踱出来,在岳江远身边发疯撒娇。
所有的食物看起来营养都很好,但是不少是岳江远只要有机会就绝对不会碰的。他看着满桌热腾腾的菜,心里清楚得很,动筷子前问:“他回来过?”
“唐先生十来分钟前才走。”
岳江远笑了一下,提起筷子:“这些东西肯定也是他特别叮嘱过的。人不在,还管这些做什么?他回来有多久?”
“下午一直都在书房。”
“一个人?”
管家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岳江远又一笑,端起碗开始吃饭。他吃得很快,一会儿就饱了,不喜欢吃的一筷子也没碰。吃完后对守在旁边的下人说声辛苦,就往书房去了。
杯子里的咖啡还冒着热气,彷佛人没有走,只是离开一刻。岳江远从书架上找了几本书,窝在惯坐的位置上翻书。
他找的几乎是平时不看的,很快没了兴致,困意复起,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手里的书慢慢滑在了地上。似乎没过多久,守在书房的小薇先开始吠,紧接着小呆也闹起来。狗一叫,岳江远就醒了,双眼还没完全睁开,就瞄见面前驻着人影,他彻底醒过来,却不急着站起来,静静地打招呼:“我以为你出去了。”
“我以为你还没醒。”
“太饿,就醒了。”
“我忘记带几本书了,回来拿。”
岳江远坐在椅子上看唐棣文在书架上找书,抿着嘴一言不发。狗还是在叫,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房子里,怎么听怎么疹人,岳江远起先觉得奇怪,转念一想也明白了,招手唤小薇小呆到身边来,一一安抚,也不去看书房外面那道影子,还是静静等唐棣文找完要找的东西。
没多久唐棣文找齐资料,转身看了一眼岳江远,事已如此岳江远反而平静,笑了笑,还是在玩狗:“又来一次。”
他说得极轻,也不管走到门口的唐棣文听见没有,大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传回来之后岳江远倒回椅子里,怔怔看着不知几时起摆在书桌上的相架。照片里的唐棣文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他身边站着楚莺,楚莺身后则是另外一个年轻人,三个人笑得简直没心没肺,好像没有事值得担心,也永远不用担心别离。
尽管从来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他并没有拿起那张照片细看,只是想什么时候又是谁翻出照片。然而答案远在他可能“想”出来的范围之外,困乏交织下,他索性放弃,很快又去睡了。
那场海里的戏过去几天,岳江远接到简的电话。本来这也是每天出门去片场前的例行电话之一,但今天的这个电话里简说话不太自然,是明显要和你说点什么但是又在拖延的风格。岳江远看了看表,说:“你有话就说,不然我要迟到了。”
“唐棣文打电话给我……”简犹豫得更加厉害,好像难以启口。
岳江远本来已经在往外走,听到这里复又停下:“你说。”
“唐棣文打电话给我,说他看了那天海里的一场戏,觉得不能用,今天他说他亲自来拍,要你现在去海边。”
“你说什么?”
简听到那个口气就知道不妙,忙说:“没什么,他跟我说可能是因为正好拨到了我的电话……”
不等他说完岳江远先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眼前看了又看,还是没有扔出去,而是挂通了唐棣文的电话。那边才说个喂字他就冷冷问:“你这是干什么。”
静了一瞬,他听见手盖在手机上的声音,方知道刚才在电话边的并非唐棣文。但很快电话那边声音又起,这回是不折不扣的他:“喂,什么事。”
岳江远懒得废话:“你打给简的电话是什么意思?”
“我顺手就拨给她了,我也没有要别人打这个电话,她通知你也是一样,你出门没有?”唐棣文却是坦然而平静。
“原来我们已经到有什么都不必直接说,交待给其他人转达就可以的地步了。”
唐棣文沉默了片刻,绕开话题:“我告诉简十点之前到,开车要个把小时,你差不多要出门了。”
岳江远跟着也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你不要又来这一套。够了,从片子开机起就是这样,别的我不管,工作归工作,我也不是在你的片子里度假的,你怎么可以连这种事情你也要简‘转达’我??”
唐棣文终于不耐烦起来:“我已经说过了是顺手拨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见鬼去吧,你只有在这种事情上会做错,也只有这段时间会做错,尤其是,只有对我才会错。”
岳江远电话也不关直接扔了手机,手机滚在地板上,因为质量好一点事没有,反而触到了扬声键,唐棣文那句对别人的话轻柔却同样刺耳地回荡开来:“发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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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岳江远还是准时到了海边。开车经过沿海公路时,他已然注意到浪的势头。西边的天空聚满阴云,天色偏暗,海鸟飞得很低,一声声鸣叫长而尖利。
唐棣文身边围了一群人,只听他调遣。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岳江远到了”,他身边的那群人齐刷刷扭头看他,他就点点头,顺手拉过身边最近的一个工作人员问:“简还没有到?”
“到了啊,刚才还看见她……”
“我在这里。”简的声音从岳江远身后传来。
岳江远回头:“啊,你来了正好,唐棣文还说了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简面露尴尬之色:“你们……不,这些他没有提,等你来了要自己和你交代。”
“那陪我过去吧。”
他们一齐走到唐棣文身边,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来,唐棣文正在和几个摄影师讨论撤掉无用的轨道,用一个大摇臂再追拍的方法来拍这个镜头。摄影师先没表态,只是看了眼较之前几日阴沉得多的天气和猛烈得多的浪头,才说:“这个天气,追这个镜头,太险了。只怕真的有大浪要来……”
唐棣文转向岳江远:“可能会有大浪,你怕不怕?”
这个时候他似乎又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对于唐棣文的双重标准岳江远很习惯,仔细地看了云的走向,再去估量着海浪究竟会大到什么程度,然后才勾起笑容看着唐棣文,切换出“导演和演员”模式:“我觉得光暗了一点。”
“哦?”唐棣文环视一圈,摇头,“我宁愿再阴沉一点。”
“我没意见,反正死不了就好。这个场面,总要拍到你满意为止。没什么我就去化妆了。”
天气一阴,风一大,海水就显得比平时要凉。岳江远试探着往海水里趟,一下没适应过来,反而退了两步。他暗暗深吸一口气,往海的深处走,差不多走到海水及腰的位置回头喊:“我可以了。”
一开始的几条他才动就被唐棣文喊停,叫到身边来,细细地说要该怎么走进海里,怎么样把东西扔出去,动作上说得细致,却片语不置表情应当如何掌握。先前几次被从海里叫出来,风吹到身上岳江远还觉得冷,到后来就整个人都麻木了,哆嗦都不哆嗦,安安静静披着大浴巾听唐棣文说戏。唐棣文也不晓得是不是给孩子折腾够了,一改平日点到为止的风格,每一次喊停之后指点的都格外细致,岳江远那冻得麻木的差不多的脑中,忽然浮出过去的某个片断——他已经不是当事者,而回到最初的旁观者的身份,看唐棣文、章逸、柳婧为一个画面共同检查探讨。
“你走神了。”唐棣文轻轻提醒他,“都明白了?”
“嗯,再试一次。天气又阴了,正合你意。”
海浪大得多,海水之中他实在渺小得很,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过来,被牵扯着如同身不由己的傀儡木偶。他绝望又恐惧地把任何一件飘到他身边的东西用力地掷到远方,然而海浪却嘲笑似的把所有东西送回来,离他更近,那些东西,本就是挥之不去的往昔云烟。
海水里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思维飘得更是远。飞溅的海水打湿了脸,连隐形眼镜都在奔跑和摔倒中失去一只。他就在一片朦胧中往前走,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
所以当一个浪迎头过来时岳江远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意识到之后耳边只听见半句简的尖叫,而后眼前一黑,肺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时候终于明白,原来被卷到浪里去了。
好在浪很快退去,他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外,远在沙滩上的简才绷起来的弦这么陡然松懈下去,差点就晕了过去,还是旁人手快一把架住她。
她惊魂不定,冲着唐棣文吼:“你疯了?他根本不会游泳,这么冷的天,一遍遍地拍,眼看他往深处走你也不喊停?你疯了啊!”
唐棣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监视器,一直搁在扶手椅上的手痉挛似的微微往前一推,过了一刻好像才明白简是在对他发脾气,却不理会:“不要叫,这是现场收声。”
“你……”
她原来要说“你不是我老板”,但话还没出口先被刚才架住她的乔琬掩住了口。简气是气,但看到监视器里的岳江远,怒气顿时被油然而上的凄凉取代。
那就不是他了。
镜头的男人没有年龄,也不在乎姓名,茫茫然站在水里,海水没到他的胸口,他望着那所有的东西也累了,迟缓地转动着目光,看它们被送到面前,潮水退去又被推远一点。反复,反复。
他怔怔地伸出手,把刚才拼命要抛弃遗忘的东西拢一拢,围到身边,最后的姿势,停留在拥抱上。
时间给予的纵然不全是善物,却无不在人生的枝干上刻下烙印。
简盯着一方屏幕上那张从容镇定的苍白脸庞,终于泪流满面。
雨不知几时起,落下来了。
唐棣文这时才稍微移开目光,从随身带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黯淡的天气下,这种老式的银质烟盒看上去优雅得体。他点头:“好了。你们谁去把他拉回来,他已经走不动了。”
从海里出来,岳江远就甩来搀扶他的人,径直走到唐棣文面前,眼神近于挑衅,呛过水后嘶哑的声音还是很定:“不行再拍一次。这是现场收音,但我听见简的声音了。”
他说完坐到唐棣文身边的位子上,等着看刚才拍完的那一条。然而最终的效果显然把他自己也震住了,那么的绝望和疲惫,但是不懈。而那个预料之外的浪冲过来之后,他慢慢从水里浮出来,这是近岸,海水的颜色浅,四溅的水沫打在冻得发白的脸上,他只是轻轻咳了咳,涌上解脱的神情。
岳江远嘴唇动了动,有点艰难地把接下来的话说顺畅了:“最后那个把东西拢起来的镜头是我糊涂了……不是你的剧本,我不是要改你的电影……”
他突然什么也说不下去,面无表情地睁大眼睛盯住监视器好半天,才继续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至少让我去换身衣服,就在车里。”
“你可以回去了,今天再没要你在场的镜头,我看着他们再录几个空景也要回片场。明天放假吧。大家都休息几天。”
“好。”
岳江远跌跌撞撞从椅子上起来,僵硬地往停车场走。简不放心他,要跟过去,他也说不要。他脸色这么难看,目光不愿意与任何人对视,简也骇到,竟由他去,呆呆没有跟上去。
他离开后没多久,雨又大了些,唐棣文摘下耳机和眼镜,低声同韩少馗并乔琬交待几句,没有带伞,也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了。
唐棣文没想到岳江远根本没有走,塑像一样呆在自己的车旁,一动不动。他浑身湿透,雨水和残留的海水交织着顺着头发滑到衣领里,也顺着布料滴滴答答打在停车坪的路面上。
唐棣文刻意在他身后站了一下,岳江远没有发觉他在场,但还是不动。他走上前,抓住岳江远握钥匙的手帮他开车门。岳江远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石化状态中恢复,前发贴在额上,水迹满脸,所有的表情都是僵硬而虚弱的,但在看清唐棣文的脸后倔犟立刻从其他神情后挣裂开来。他没有力气,甩不开唐棣文,就别开脸一动不动,哑着嗓子说:“你只会养狗,打一下摸一下,以为这样就够了。”
唐棣文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先看见他湿淋淋的脸上滚落的水珠,心里一动,手移上去,竟然是热的。
他拨开粘在岳江远额头上的头发,要看清那张脸。唐棣文的手指并非有意划过岳江远的眉际眼角,但他还是捧住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水流纵横,一片滚烫。
冰冷的亲吻在很久之后有了温度,吻里有海水的咸苦味,还有不知被什么熨热的暖意。他们都感到雨水滑进交缠的唇舌间,是热的。
最后两个人才拥抱,太用力了,以至于如果这个时候还有别人,肯定以为他们不是永远不能见面,就是再也不会分开。
十
当天晚上岳江远就发起了高烧,送到医院去人都已经烧得糊涂了。医生担心会是转成肺炎,但好在没有,过了几天慢慢退了,但是医嘱留院观察一周。
他这场病真的伤了元气,几天光景,人瘦下来一大圈。简来探他时不住地叹气,也骂,岳江远只是舒舒服服窝在那里,看书,听音乐,心情好了就把成堆寄来的问候卡拆几张,再支使下偶尔拿他没办法的简把各种各样的花处理掉。
唐棣文这么忙,自然是抽不出时间去医院的,更何况医院里人来人往,总有几只镜头等在病房外面。所以当简把以上言语以更委婉的方式告诉岳江远时,岳江远就是笑,拨开挡住他视线的头发,点头说好,你不必说我也晓得。
于是出院之后岳江远也没和唐棣文打招呼,收拾出常用的东西搬到若干年前买下的公寓里,一直住到电影杀青。期间两个人在外景地和片场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绝口不提搬出去或者另一个那些天到底在哪里这样的话题。当一切只剩下工作,哪怕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很多事情就容易很多。拍片过程中两个人不免起争执,唐棣文会发脾气,岳江远依然脾气很好,吵完了也就过去了,只是看在外人眼里有点胆战心惊。
试映会那一天岳江远很早就到了,为了避免和唐棣文碰面,还格外挑了个最僻静最僻静几乎是视觉盲点的角落,以至于同样提早到的简见他藏在那里都笑话他未免太刻意。
他坐在这里,见唐棣文和乔琬一前一后走进来,晚一点投资方也到了,时间一到放映厅里的灯全部熄灭,音乐部分还没全部完成,所有的声效因为单调而较最后的成片更分明一些。
样片大致播了十分钟,放映厅里窃窃私语已经无处不在,就连岳江远身边的简也忍不住轻轻凑过来问他:“我怎么看得云里雾里的?”
岳江远却紧紧抿起嘴没有理会。荧幕上两个小孩正在下棋,他们坐在很高的椅子上,随着阳光从一旁的窗子里一格格爬上光影斑驳的墙壁,男孩子还在那里,女孩子的身影慢慢隐去,换成一个浑身上下被黑布包起来一寸皮肤也看不见的女人,慢慢的男孩子也不见踪影,换成年轻男子,他推倒棋盘,棋子滚了一地,小姑娘再次出现,乖巧地把棋子一枚枚地拣好,归还原位,太阳落山,房间暗了。
这样的效果全是剪辑的功劳。简看得愈发迷惑,岳江远却愈发专注。影片里的男主角不断地做梦,不断地醒,梦里还是梦,相对比梦的奇幻和荒谬,真实的人生似乎更加荒谬无趣。
他和人交谈,絮絮叨叨没有实际意义;约人吃饭,对方总是失约;他走在平直的马路上,两旁是光秃秃的麦田,汽车一辆辆从身边飞驰而过;地铁车厢里,惨白灯光,空空荡荡;他可以轻易地从自己的梦跨进别人的,却很难溶入别人的生活……
镜头又快又短,带着不稳的躁动,这与唐棣文惯常风格简直背道而驰。岳江远其实看得也头晕,好像那些镜头自己都没有拍过,就连梦中在海里的那个画面出现时都没有带给他任何确定感。忽然,他眉头一紧,梦境不知道又怎么回到少年时候,两个孩子继续下棋,旁边搁着整整一罐的糖,五颜六色好不漂亮。
岳江远心里猛地一凉,更重的寒意从脊背处蔓延开。他起初并不知道不祥的预感哪里来,直到他听见片子里的女孩说,谁赢了,就可以先挑一种颜色啊。
男孩子年纪小得多,但是棋下得好,轻而易举胜了,笑着举起透明的玻璃糖罐,扬着头指指点点。
女孩子就笑,眼神却有点紧张,细细把味道告诉他,说到白色的,就轻描淡写,白色的是咸味的哦。
白色的糖粒为数最多,男孩子听到这里犹豫了很久,然后才用那种稚气的悲壮口吻说,那就蓝色的好了。
她笑得眼睛弯成一芽新月,接下那个看起来很沉的罐子,好啊,我们接着来下。
话音未落她再次消失在薄雾似的阳光里,糖罐打在地上,白花花的糖粒撒得一地都是。
镜头再转到棋盘旁的人影时是男人在打电话,约人午餐时候见面。他放下电话后踏着玻璃和糖走过去,视若无睹。
他坐车,半途被放下,走着走着看见那个一身黑的女人一手牵着男孩,一手牵着女孩走他前面,他跑过去追,那三个人又在身后,他放慢脚步,他们反而越来越远。
发觉鞋带松了他弯下腰系好鞋带,再直起身子后又在别的地方,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左手边壁立千仞,右手边崖深千丈,几只乌鸦迎面飞来,擦过他的肩飞往远方。
终于豁然开朗。无边的田野上,人群如潮涌来,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如同将赴盛宴,匆匆前行。
失焦的面孔模糊不清。他拉住其中一个,急问,你们去哪里。
脚步一刻不曾停留,声音冰冷麻木,去死。
另一个声音说,看你身后。
他回头,一个男人,骑着灰马,就在身后。
最后一组镜头,是海里的人绝望的双眼,天空灰蒙蒙的,暗下去,也只不过是梦境。
试映结束后厅里一片沉寂,终于有人鼓掌,掌声很大,但都是犹豫的。简站起来后对岳江远说:“我现在觉得头晕。太晃了,镜头这么晃,怎么会是唐棣文的片子啊……不过那个眼神太恐怖了,太灰暗……你什么时候留下这样的眼神的……”
岳江远想了想,转而说:“简,我想再看一遍这部片子。”
简吓了一跳:“不可能。这是刚剪出来没多久的片子,我去哪里给你找,你对我这么说,还不如直接向唐棣文要来得快。”
岳江远只是好脾气地看着她,没有动摇的意思;简无奈地叹口气,摊手:“那至少等下一次试映吧……”
她压低声音:“我偷偷带DV进来。”
岳江远勾起笑来:“唐棣文知道一定会发脾气。”
“那没办法,现在你支我薪水啊。”简说完,顿了一下,补上,“你看公司的高层,脸色都不好啊,这部片子肯定要改动,唐棣文估计不乐意,有的磨了。”
听到这里岳江远看似不在意地转过身,往脸色平静的唐棣文身上瞥了一眼,轻声应道:“啊,大概吧,我不知道。”
果然几天后简打电话通知他近日要开第二场内部试映会。这时岳江远和唐棣文已经有一段时间除了工作之外没有直接交谈过,但这次为了让简顺利地把样片偷录下来,也是在投资方的要求之下,两个人坐在一起,再看据说是调整过的片子。
果然是调整过了。却并非朝着更好懂的方向。
画面之间的切换更加短促激烈,好像每一个镜头都被打散了,再重新拼凑起来,组成一个全新的画面,顺序也换过了,但还是一样的稍一走神就会错过不该被错过的细节暗示。他们两个人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又怎么近地坐在一起,岳江远总觉得哪里的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并无法控制地时不时瞄一眼身边的人。如是数次之后他终于也发现唐棣文的不自在,他自己或许从来没有注意,可是岳江远早就替他留心,只要唐棣文稍一紧张,就会曲起左手的中指,轻轻敲在自己的膝盖上。
岳江远清了清嗓子,盯着不是唐棣文按惯常节奏进行的影片说:“我记得原著不是这样的。”
唐棣文过了一下冷漠地答腔:“你看的是我的电影。”
“说的一点没错。那你当初何必执意改编剧本,自己写了算了,才算是彻底自己的。顺便说一下,这些镜头,那么多的我,却个个不是当初拍出来的感觉,你能做到这一步,也是亏得你。”
他说得有些讽刺,也并没有哪怕稍加掩饰的意思,但是唐棣文还是心平气和的,慢三拍地回话:“我以为你会说点别的。”
“我以为就现在的状况来看,我们除了这个,已经再没有别的可以说了,你不觉得吗?”
唐棣文闻言,转过脸来,慢条斯理回答他:“说实话,在现在,对于这些,我一点都不在乎。”
“是,你怎么会在乎。”
他们的交谈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冷,这次并不例外。这冷漠乏味又针锋相对的短暂交谈之后,岳江远继续看片,他想从每一个出现自己面孔的镜头里寻找出当时拍摄中的状态,但是它们都消失了,被唐棣文完美地重新组合,融入影片里。影片里没有一个角色是活生生的实体,彷佛只是零件,拆散了,随意组合在唐棣文认为应该出现的地方。
倘若初次试映的样片看完后岳江远犹在茫然,看到第二版,那就全然是第一种情绪了。
试映结束后坐得这么近的两个人没有说话就沉默地走向不同的人。简拎着她的那个大手提袋,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岳江远拍拍她的肩膀:“这次忙完了,你去度假吧,我来买单。”
“哦,这就是贿赂了。”简大笑。
“是啊,这个贿赂很值得吧。”
说笑间余光瞥见神情严峻的唐棣文和环晏的几个老板低声交谈着走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岳江远只要没有活动,就窝在家里翻来覆去看简偷偷摄下来的样片。她的手也不稳,本来就晃的画面就抖的基本上不能看。起初简还说,要不你有空就给我讲讲吧,我基本上没明白,但看见自己拍出来的效果后,径自先退缩了,后来还是岳江远拉住她,邀她一起来分辨那些七零八落的镜头的出处,简坚持着陪看了两遍,就死活不肯再看了,丢下一句“环晏说要再改,唐棣文发了大脾气,我看这说不定就定下来了”,就跑了。
岳江远起先看还觉得头晕,后来习惯了,竟越看心越定,几个片段可以不停地倒过来又倒过去。
那天他看到一半眼睛受不了,本意是要合目养神,不料后来真的睡着了。再醒过来至少播完了一遍,又从头播起,正是半中央,两个小孩坐在房间里下棋。
在岳江远的记忆中这是改动最小的,他看演到这里,眼睛还是痛,就想闭上眼睛听过这一段去,合眼之前,偏偏留神到看了这么多遍都没有留神到的一个细节。
他心里蓦然一沉,按下暂停键,凑到电视前细细核对出现在镜头里的那张画。确定之后他又坐回去,倒退,快进,找每一个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镜头——每一个镜头,都有那幅画。
凉意迅速地从脊背处泛上来,蔓延开。
下一个动作就是离开沙发,抓起车钥匙往门外冲。
他一边开车一边想,住院的时候简来看他,她抱怨唐棣文工作起来会要了人的命,折腾到死却什么都不肯说。说着说着简说起她初给唐棣文作助理时做的第一份工作,竟是要她找一个地址。
但是岳江远自己虽然有点好奇,但很累,奈何正挂着点滴不能睡,就接着她的话问:“是什么人,和他手头的工作有关?”
简摇头:“什么啊,就是普通的一家人。一对夫妻,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家里还有个老母亲,真是天底下最平凡的家庭。不是在本市,但是住的地方不难找。”
听到这里岳江远也就一点兴趣了,问:“那时是试用期吧,你也没事,他就消遣消遣你?”
简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反正他只是要我去做这件事情,过了好久,大概两三个月才随口问起,我告诉他情况后,他就再没说什么,事情也就算是了了。”
他不晓得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但想起之后心底的阴影扩张得越发大了,一走神,还差点闯了红灯。
距他搬出唐棣文住的那个大院子已近两个月,忽然出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唐棣文不在,除了看家的下人也再没有别的人,看到他风风火火的样子又没有人敢去拦,就任他直奔书房。
书房里没有太大变化,岳江远瞥了眼书桌,上面的相架又不见了,他无暇多管,停在书柜前面,心神不定地掠过一本本书。
那已经是太早太早的记忆了,远得足以背叛他。当他取下一本书迅速翻过一无所获又拿起另一本的时候,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他:你觉得他会疏忽两次,轻易地把过去摊给旁人看?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书房里的暖气他匆忙之下没有打开,但这个时候一点也不冷,夕阳的光线已经不足以让他看清楚每一本书的名字,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他刚拿起书架上层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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