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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他刚拿起书架上层的一本书,书房的门被重重打开,脸色发青的唐棣文风一样冲进来,眼底燃起灰青色的火焰,看见岳江远后他停住脚步,冰冷地盯住他,面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因主人神情的严酷而收紧。
这么大的响动把全神贯注的岳江远惊到,手一抖,还没翻的书从手里翻出去,跌在地板上。此刻冥冥之中肯定有谁在他们上方一声冷笑,照片滑出来,飘到岳江远垫步的椅子旁,轻轻的坠地声,他们都听见了。
两个人看了一眼彼此,静了一静,岳江远低下头去看脚边的照片,唐棣文已经反应过来大步跨上前去抢。他抢到了手里,却太晚了,岳江远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并非当年同在这个房间所见到的一张,但差不多,黑衣的妇人挂着珍珠项链,膝上坐着一个,身边依着一个。
“你不该在这里。”唐棣文冷冷地开口,照片死死抓在手里,根本不去看。
“我忽然想明白了,过来确证而已。”
唐棣文听着他的话下颔动了动,还是冷冷地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你拍了什么。”岳江远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个隐隐包含怜悯的笑容来,很快那笑容消失,他目光炯炯地盯住唐棣文,淡淡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的每一部片子里都会有河流。”
如果说之前唐棣文还只是脸色发青,岳江远说到这一步后,他整个人都彷佛成了铅铸的塑像。站得比任何时候都直,双眼一下子亮起来,握着相片的手捏成一团,好像彻底忘记手里还握着东西。
他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岳江远已经轻轻把话说完:“你姐姐是溺死的,是么。”
——在那小溪旁; 有株倾斜的杨柳树;
它的灰白叶子倒映在如镜的水面上。
在那儿; 她用金凤花、荨麻、雏菊、
与紫兰编制了一些绮丽的花圈。
他看见影片里挂在房间的那幅画——
那根摇摇欲坠的枝干就折断了;
使她与花一并落入那正在低泣的小溪中;
她的衣裳漂散在水面上。
有段时间; 她的衣裳使她像人鱼般的漂浮起来;
那时; 她断断续续唱起古老的谣曲……
唐棣文晃了一下,终于挣脱出来,也浮出冷笑,残忍的,不动声色的,也是负隅顽抗的:“啊,难得你有闲心做这样的妄测。”
说出这句话后岳江远反而白了脸,声音透出绝望来,却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我也明白了。不过唐棣文,就算只是你家养的一只狗,养久了,总也不容易分开。没有人教你怎么爱人,你自己也没有学会,你不需要什么人,他们都要离开你。我说过,你只会养狗,其实我错了,你连狗都不会养,生死衰老,你都不能面对。”
他又渐渐地镇定了:“你说要拍这部电影,我时间都空给你,你神经病发作,我就搬出去……如果要分开,你大可开口,这都没关系,这只是私事;但是我今天看了这部片子才知道,你很好,你骗了所有的人,这部片子你可以不需要我,但是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骗我?你之前寝食难安只是为了这个?怎么样要东去却引着所有人朝西边跑?我们都不是人,是一块块积木,只要你乐意,就拆散了再拼起来!你费尽心机,骗所有人,甚至骗你自己?哦,没有,你这次终于对自己诚实了,你说出了你终于要说的话……你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对不起,总是有人知道的。”
唐棣文没有说话,微微垂着头,业已淡忘的耻辱感和无力感甚至负罪感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窜出来,大声地歌唱庆祝,他咬牙,冰冷的目光投在岳江远身上,他知道他在等他生气,他也知道就连自己都在等着发作,比如说肯定应该有怒气开始酝酿,但是,没有。
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在这一刻颠倒过来,岳江远一直在说,唐棣文却在听,他看见岳江远稍微有点皱眉,听见他说:“从头到尾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尤其不需要我。”
他无声地笑了,在岳江远以为他是要沉默思考的时候,只是漫不经心地掏出烟,点好,低声说:“是啊,我是不需要。”
岳江远嘴角抽动了一下,只静了一瞬,往书房外走;唐棣文默默目送他,烟灰落在地板上,一星火光粘到地面,立刻灭了。
他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转身看了眼唐棣文,也和他一样,无声地笑一笑,挑一下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
他记得本意是轻轻掷在脚边,却在最后一刻,用力扔给了唐棣文。
一大串的钥匙砸在唐棣文额头上,他没有闪开,下一秒,血顺着半边脸,往地上滴。
那个时候岳江远已经走了,什么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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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从浴室出来,脸上还贴着面膜,晃荡着准备去冰箱里找点东西填肚子。空荡荡的冰箱只剩下几根蔫得没了精神的芹菜,她也没了精神,无可奈何地合上冰箱,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在闹腾。
她看见号码是岳江远的,接起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活着吗?如果忘记吃晚饭的话我们一起消夜去吧。”
“我忘记带钥匙了,简,麻烦你过来一趟吧。”
“你在门口?”
“嗯。”
简叹口气,说:“我这就来。天底下能像我这么事事包管的经纪人也不多了,连钥匙我都替你备份好了。”
哪里知道赶到岳江远的住处根本不是他在电话里面说的那样。她一见岳江远声音就高八度:“这么冷的天你外套也不穿一件,你是觉得不得上肺炎不甘心吗?”
岳江远冻得脸色发青,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等了好久,你先开门吧。”
简打开房门后发觉灯是开的,电视是开的,暖气也是开的。她愣了一下:“怎么回事……你把自己锁在外面了?”
岳江远进门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关电视,然后抓起外套穿好,重重倒在沙发上:“简,关一盏灯吧。太刺眼了。”
他的口气和平时不太一样,简起初也没有留心,直到走到开光前去关灯才发现拖鞋东一只西一只甩在玄关,她觉得不对,转去看沙发上的岳江远,却是穿着最惯穿的那一双。她就问:“你出门了?”
“嗯。”
很久之后才传来的回音越是让简觉得不对劲,也没关灯,追问:“你的钥匙呢?”
岳江远坐起来,看着简,倒也很平常地回答:“还给唐棣文的时候忘记把自己的钥匙卸下来了,不过没关系,哪天想起来换锁就是。”
因为他的态度过于平静,简一下子还没明白过来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等到明白过来就已经不敢再追问了,闷闷地扫视干净的餐桌,就说:“你今天肯定忘记吃饭了,我正好也没吃,我去点外卖,你要吃什么。”
“你随便点吧,我吃什么都可以。”
岳江远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按理说简应该可以放心一点,但是奇怪的是她的整个心态却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去。她打电话叫外卖,期间不忘偷觑沙发上的岳江远,定好外卖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了另一个沙发上,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可是岳江远一直在出神,完全没有留心她。良久良久简忍不住出声:“岳江远……”
岳江远一颤,怔怔转过脸来,微笑:“我们都累了。”
她不太听得出其中的深意,只看见他依然白着脸,可能还没有从寒冷中恢复过来,也可能是灯光的缘故,照得头发的颜色比往常更深,幽幽的折起一点光来,遮住大半的额头。
鬼使神差的,简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到岳江远身边,手抚过他的脸,带着爱怜和安抚的意味。岳江远不太习惯这样的亲近,却没有即刻避开,还是怔怔的,看着简的脸靠近,她的头发垂下来,若有若无地碰到他的脸。
他猛地伸出手,推开她:“简,可以了,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如果我真的喜欢女人,我不会骗你。”
简的脸一下子红了,又转白,她站起来,瞪大双眼摇头说:“岳江远,别的人你都能周旋敷衍,你对我,却是一句敷衍的话都不肯说。”
她的表情尴尬到极致,彷佛随时就能哭出来,岳江远看着她,也只是苦笑了一下:“那是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啊。”
门铃在响,差不多送外卖的也该到了。
十一
简发现事情比她想象中严重是在几天之后。
那天晚上她陪岳江远吃完东西他就说困了,要睡。那时还早,简也没有多问,就说自己明天还来,得不到岳江远的回答她也不在乎,第二天早早地特意亲自去买菜,大包小包拎到岳江远的住处。她前一天晚上不知怎的没有睡好,折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结果反而起晚了,于是等买好菜又烧好,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
岳江远还没有起来。她心里想的是从昨天睡到现在怎么也够了,就跑去敲门。她敲了好一会儿,房间里一点声音没有。寒意和恐惧瞬间就翻上来,简无心再等回音,扭开房门,直到确认那个安静地趴在床上一脸平静安详的人就是岳江远后,即将冲口而出的惊呼下一刻生生扭成低语:“岳江远,也该起来了。”
他就起来,吃饭,坐了一会儿,继续睡;简守在客厅里看电视,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去做晚饭,又把岳江远叫起来,一起吃饭,其间交谈少到不能再少;她为他冲咖啡,因为不知道他的萎靡困顿有何而来,只比平常冲浓两分,但是岳江远咖啡照喝,坐不到多久,还是说要睡。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岳江远的状态并未见有丝毫改善。睡时固然安静,醒时却沉默如磐石,好像怎么都睡不够,并能这一辈子都能这么睡下去。简终于明白这次两个人的争执并不如她惯知的那样最后总能安然过去,甚至比她所能想象还要严重——或许她在那天晚上岳江远告诉她钥匙留在唐棣文那边时她就当预知一二,只是当时她见他面白如纸,就已失去分寸。
她开始悄悄地打电话,当然不敢直接打给唐棣文,但拐弯抹角之下,还是略略了解到个大概轮廓:是不会再有外人得知那一天的争执,但是几乎所有该知道消息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这场争执的结果。他们带着不同的情绪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结论却是一样。
简无法不担忧,但是这个时候岳江远又诡异地恢复了正常作息,请她去市里最贵的餐厅吃饭,上到甜点时若无其事地对她说:“我放你长假,你去旅游吧,我也要出门了。”
简就问:“你去哪里?片子还没有上映,你签的合同怎么办?”
没日没夜的睡法让岳江远苍白消瘦,乍一眼晃过去和传说中不得见天日的吸血鬼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轻轻一笑,脸上呈现出不健康的红晕:“不关我的事。反正戏都拍完了,我也要去度假。违约什么的,你能处理好就去办,不能,那拉倒,我不在乎。”
简低低叹息,再好的甜食在这一刻也寡然无味:“对不起,那天晚上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么厉害。”
“哦。”岳江远还是漠不关己的模样,把点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却不见他吃,“你没想到没关系,我早就有数了。”
“那唐棣文额头上的伤……”
岳江远扭曲出讽刺的笑容:“我把钥匙扔还给他时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你们……”
岳江远飞快地掐断简的话头:“这件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但是,不要再问下去。”
简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住他半天,终于说:“不管你们为什么会到现在这一步,在涉及到隐私的问题上,你们两个人的态度简直一模一样……不不,你不要急着反驳,反驳也没有用。只要有人走近你们自己圈定的禁区一步,不必走进去,只要是在附近徘徊,你们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猫,目露凶光,竖起全身的毛,以为这样可以把别人吓走……哦,没用的,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该走进去的总要进去,相处得久了,自然就有联系,再怎么想避免了解与被了解,都绝不可能。”
岳江远听到一半已经面色阴霾,但还是隐忍着让简说完。简说到这里暂时停住,看着他又是一声叹息:“你看,这点你比唐棣文好,没有专横到不准人把话说完。”
“简,你承认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着一根线,无论说到什么,你都只能站在那根线外面?”
简仔细想一想:“我承认,但是那根线不是单方面认定的。”
岳江远微微一笑,眼神却冷漠:“你觉得刚才你说的那些,是在线里还是线外?”
简愣住,半晌后缓缓摇头:“我很抱歉。”
“那就到此为止。”
她由是苦笑:“你知不知道,你那样不分日夜颠七倒八睡着的几天,我哪里也没有去,如果是在三十年前,怎么说你也要娶我的。”
岳江远也愣住,半晌后缓缓摇头:“这几天也谢谢你。”
“你也到此为止吧。”
岳江远稍一挑眉:“这算是以牙还牙?”
“我态度很好,没有直接说‘闭嘴’。既然你不可能娶我,我做什么就和你无干。不过岳江远,唐棣文教了你不少东西,你为什么偏偏这一点学得这么好?要不就是我弄错了顺序,在对待隐私这点上,你们根本就是一样的,只是和他在一起,你这种态度愈发变本加厉了?”
“这已经不是隐私的问题了。还有,你还是踩进来了。”岳江远的眉头已经皱起来。
简根本不在乎,摊开双手,声音里玩笑之外更是无穷的叹息,倒似在妥协退让,但说着说着藏不住话的习惯还是占了上风:“好,现在连口气都是十足十的了。如果你现在不想我踏进你的生活,当初什么都说清楚之后,你真的不必为了表示内疚而时不时与我联系,后来又雇我作你经纪人,我不是一粒灰尘,粘在你人生上,然后拍一拍,就掉了。如果人与人相处当真如此简单,那也倒省事了。”
岳江远眉头锁得厉害,就要张口之际简反而拍手笑了:“你看,又是这付一身的毛都竖起来的模样,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你又知道什么。”
简耸肩:“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什么。”
“那就把东西吃了,我们分头去度假。”
“那你又要去哪里?”
“随便去哪里。”
他说的如此坚决,行动也一样坚决,最后却依然未能成行——临出门前一步踏空,踝骨骨裂,除了在家静养,无处可去。
他就借势推掉几个礼拜后的首映。其实在意外受伤之前他就比除了唐棣文之外的任何人都明白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出现在那个首映会上,所以当乔琬通过简提醒岳江远首映会在即时,岳江远趴在床上,唱片和碟片、收拾了一半的行李摊得一地都是。简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若干天后《溯日徊光》就将公映,他就回答她:“好啊,如果那个时候印度也有影院公映的话我会记得买张票。”
当时简也是无可奈何:“你说话越来越不着边,和你往简单里说,你偏要绕几个弯。”
岳江远低声地笑:“我说的是真话。如果你不习惯,那就是你已经不习惯听真话了。”
“那……就是不去了?”
“你可以说我暴病入院,或者奄奄一息,随便你。”
简就骂他,说干嘛好好咒自己;岳江远根本不在乎,空闲的手捞起床下一张碟片,上面的字太小,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来;简的下一句话让他顿住了——“听说,楚莺会回来。”
岳江远忽然闻到那种热带水果特有的浓郁香味。他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虚无的气息驱赶开,语调却还是多少泄露出没来由的紧张:“那你去退飞机票吧,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机会多难得。”
简果真犹豫起来:“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回来……可惜票和旅馆都订好了,不划算啊……”
“这个时候倒节约起来了?”岳江远笑话完她,带着略略的迟疑问,“就她一个人?”
“你以为还有谁?”
岳江远沉默片刻:“她的孩子。她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也应该有好几个月了。”
简大惊:“怎么回事?第二个孩子?”
“我去见过她,不是告诉过你么?”
“可是你没有告诉我她怀孕了!”
“那就是我忘记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忘记?”
“就是忘记了。”岳江远不愿意纠缠下去,“你要问我首映去不去,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要收拾行李,就这样吧。”
他放下电话后重重地砸回床上,深呼吸,然后鼓足精神坐起来,收拾行李。
当时他当然不会知道,几天之后等待他的并不是印度那些古老美丽的雕塑,而是绷带和止痛片。
他从医院回来沮丧地打电话告诉简自己骨裂时,简都要准备登机了。她要回来,岳江远不让,说是连护工都请好了。他固执起来也是够惊人的,说不要别人最后真的只剩下自己,不过好在一切都方便,除了伤处不能沾水,行动慢一点,和平时也无二致,推辞首映会上的出场反倒更加理直气壮。
这个时候两个人的事在朋友之间传开了,首映式上岳江远的缺席更是再确凿没有地证明了两个人闹得有多么僵。他在家静养时不断接到圈内朋友的电话,基本上都是一个套路,先问候病情,说着说着话题无可避免地牵扯上《溯日徊光》和唐棣文,大多数人都在事外,只当是和乔琬脱不了干系,岳江远也不解释,心平气和地接受或直接或委婉的安慰;也有朋友什么也不问二话不说约他出去喝酒,他就欣然答应,喝得醉醺醺的回到住处,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换台,关于《溯日徊光》的消息这段时间内总是占据着娱乐报道的显著位置,他真的看见了楚莺,当初因为怀孕而变形的身材和那些妊娠斑统统消失,瘦了,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地站在唐棣文身边,面对无数镜头的时候得体迷人得如同旧日风光正好之际。有时她很寻常地挽住他,好像时间起了慈悲心,把那两个人的时光沙漏暂时倒回去,还是一双璧人。
新闻里也会出现岳江远的脸,都是从预告片里剪出来的。每每此时电视前的岳江远忙不迭换台,再百无聊赖转一圈,已经忘记看到哪里了。
他猜自己肯定是看太多遍了,看到自己都觉得恶心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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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外传来的响动让小憩中的唐棣文一下子醒过来,返头朝门外看去,只见楚莺解着风衣纽扣笑眯眯走进来:“你以为是谁?这么大的房子,一点脚步声都响得很,亏你这么多年一直住着。”
唐棣文拿起眼镜,再把被风吹乱页码得书翻到睡前正看着的这一页:“这个房子我住得最惯。你从哪里来?一身酒味。”
楚莺拉过椅子坐下,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让唐棣文不悦地皱起了眉,他蓦地没了心思看书,听楚莺说:“这次我本来只是打算回来探望朋友,却被你临时拉到你新片的首映式上,这下好,一张老脸藏不住了。”
唐棣文瞥她一眼,有点好笑地说:“我事先也是问过你的。”
“哦?”楚莺故作惊讶地睁大双眼,“原来你也会和人打商量的,看来我们真的太多年没有见面了。”
见唐棣文不咸不淡地一笑,楚莺环视了一圈只有两个人的书房:“我刚才声音并不大,怎么听见回音了?”
“你没有喝多,不要装酒疯。”唐棣文很快地不耐烦起来。
楚莺笑了:“我猜你也差不多要不耐烦了。不要急。我和明聿一起吃了午饭,再去看了你的《溯日徊光》。老天,会有谁相信,我在首映会露面,也参加了首映后的媒体酒会,却直到今天才看了这部片子?”
听到萧明聿的名字唐棣文不出意外地沉下脸来,他啪地一声合上书,只一刻工夫,脸色愈发阴沉,连声音都转成冷淡的阴森:“难怪喝成这样回来。”
“我没想到他也在。见面之后他才告诉我这几年他每年都回来几个月上课,也演舞台剧……你不要摆出这样的脸色给我看……我们都只喝了一点,就为去看刚才那场电影。唐棣文,你说我现在问是不是太迟了,那张你这部片子里无处不在的面孔,怎么从首映开始,到现在这个空得和鬼屋也差不多得房子里,反而见不到了?”
唐棣文冷哼一声:“你哪里是问晚了,是早就想问了。今天又正好喝了酒,正好说出来。”
楚莺也不否认,无声地笑着,笑完后说:“当年我们看《溯日徊光》,你们就说总有一天要把这部片子拍出来,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把它拍完了。你带岳江远来的那次,我们聊了一个晚上,你说想拍这部片子,我说这个主意不错,就算明聿,你,我都各奔东西,但总归是我们当初的一个梦想。你没打招呼带他来,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专程带那个孩子来让我看看。果然就是他了。明聿开车送我回来,道别前他说,‘这个片子不是我们的,是他的。’他说的一点没错,以前的那些片子,是我们的,直到这部片子之前,明聿和我都在,但是从它开始,就是你一个人了。”
唐棣文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再开口就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在其中:“看来你真的没有喝多少。”
“是啊,而且比你想象中脑子还要好用。”楚莺始终是平心静气的,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埋在情绪最深处的不知留给谁的怜悯和悲伤只有在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时刻才悄悄探出头来,“不过这样也好,你肯定也松了一口气吧,多多少少又摆脱掉两个人。不过……”
唐棣文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她投去示意“就此打住”的凌厉目光,好像他已经能预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然而楚莺丝毫没有理会,继续微笑,继续说:“我们走远了,他怎么办?你看,这房子空荡荡的。”
“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三遍了,还不够么?”唐棣文蹙起眉头的神情已经清楚地在他脸上映出“厌恶”两个大字。
“不够啊。”楚莺从椅子上起来,她还穿着高跟鞋,站起来的时候脚步一滑,她扶着椅子站稳,椅子脚又和地板摩擦,这次的声音更大,她抱歉似的加深笑容,一步步走近还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唐棣文。她想到一个多小时前另一个人坐在她身边,一脸的泪,其实那时自己的眼睛也花了,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每走近一步,时间就乖乖拨回去一点,仿佛只要这么走近,他们就能回到当初。
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俯视的姿势与记忆中相处的惯常方式十分抵触,但楚莺已经多少释然了,她轻声再说一遍:“不够啊。我看完《溯日徊光》,就知道不够啦。你就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谁都离你远远的才最好吗。你就这么恨任何人多知道你一点?其实你也知道,怎么可能呢……你也过了不需要任何人陪伴的年纪了。从一块石坯开始着手,用几年的时间,为的只是现在把他扔到自己看不见的角落里?你总是不能只有一个人的。”
唐棣文的眼底闪过一丛光,但又在瞬间被更顽强的东西冰封住,他用彻骨冰冷的目光打量楚莺:“你新作了母亲,自以为是的母爱泛滥成灾。”
楚莺偏了偏目光,很久没有说话。唐棣文知道这句话伤到她了,却不可能道歉。就在他以为僵局会持续下去的时候,楚莺却又说话了,这下她不掩饰她的悲悯,那种温柔的语调唐棣文从来没有从楚莺的口里听过,但此时确确实实是她的:“因为你生命里就是缺乏这样一个角色。我不是,你就在你的电影里造一个出来。”
她用力压住唐棣文的双肩,不让他站起来;而唐棣文只是全身僵硬地坐在那里,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终于,楚莺弯下腰去拥抱他,耳语一般说:“亲爱的,你不需要我。你可能从来就没有需要过我。现在我告诉你,你母亲离开棣华和你,不是因为她害怕厌恶你们,而是你父亲远在异地,她太寂寞了;棣华因为去追她而溺水,她们是母女,她不用你哭着要她去追,她自己也要去,不是你的错;明聿酗酒,你们当时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不是他酗酒的诱因,他就是天生酗酒;不过你们分开你当然有责任——是你借着这个借口离明聿越远越好。你和任何人处不长久,你千方百计摆脱任何一个和你生命有关联的人,是因为你觉得总会分离,你宁可自己主导一切,就像你习惯的那样,在监视器前面主宰人生,管他是真是假。可是,你看,其实明聿和我都知道了,你也无能为力。”
说完楚莺放开手,直起身子后微微扬起下巴看着怔在当地血色尽失的唐棣文。他面无表情到极点,坐在这里,手指茫然地翻过一页页的书。
这样的镇静传到楚莺脑海的讯息是“接受得不好”,她在心里想如果他恢复过来,不晓得要怎样发作,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唐棣文扶了扶眼镜,露出个让她不寒而栗的微笑来:“你走得太远了。”
“过两天我也就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多少年再不会见面,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我们认识小半辈子,却从来没有拎出你的症结来,你以为是我们不知道,还是仅仅不说?”楚莺稍微有点激动,吸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结婚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主动和我联系一次,你总是迫不及待地割断每一个人和你的联系,你总是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她就要开始抱怨之际却看清唐棣文的表情,所有可能出现的指责统统打住,她只是看着他,浅浅抽了口凉气,要再去拥抱他,却被唐棣文狠狠打开手。楚莺没有管赫然浮出一道红痕的手背,竟就这么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面色不善的唐棣文,像她年轻的时候,席地坐在学校的草坪上,一扭头,就看见风华正茂踌躇满怀的他。那时候她眼底满是欣赏仰慕,可是现在,眼神中只有苍凉和不忍:“明聿不会回来,我也要走了,你当然不会联系我们——唐棣文,唐棣文,你看你现在住的地方,过的日子……其实我又哪里是在乎那个孩子,你总是需要有人陪在身边,他明明不会走,你却非要孤零零地过。”
“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做救世主,原来也不过如此。”唐棣文懒懒地一笑,十足的讽刺。
这样的话已经伤不到楚莺,她背靠着椅子,盯着那暗色的书架说:“我从来也没说我是,你以为我会替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说这些?你看,你的戒心从来没有消失。不过你就像火炬,吸引着好光的飞虫前赴后继地涌上前,一定会有人如忠犬般不弃不离,可那个人肯定不如你的意。”
“照你的话,我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怪物,也不会有人合我的意,你还说这么多干什么?”
“因为我在说这番话前,还存着幻想。”
唐棣文短暂地合起了眼,然后又露出他惯有的那种不动声色的迷人微笑来:“你明天就要走了,晚上我说了为你饯别,不如你现在去睡一下,到时候会有人准时叫你起来,我们再出去?”
他就是这样,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把所有的过去都扔到自己不想看见的地方。
楚莺叹了口气:“这一套你用了这么多年,对我还是很有用。”
她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转回来,从提包里拿出一叠报纸,扔给微笑着目送她离开的唐棣文。他接住后没有看,还是看着楚莺;楚莺偏偏头,说:“其实在这部片子上映之前你都想到了吧,票房惨淡,影评贬褒不一……你就要这个?”
唐棣文收起笑容,却始终没有回答。
从岳江远没有在《溯日徊光》的首映式上露面起,关于唐棣文和岳江远不合的传闻就冒了头,随着时间过去,各种说法喧嚣沸腾无边无际,但岳江远的经纪人陆梅给出的唯一解释只是那段时间岳江远踝骨受伤,无法配合片子的宣传;再和唐棣文的助理所说的一对照,似乎事实真的如此。
然而,几个月后的金像奖颁奖典礼上,凭借《溯日徊光》得到最佳男主角提名的岳江远不但坐在离唐棣文距离甚远的座位上,其间不要说言语交流,就是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典礼后的剧组为拿到最佳摄影最佳改编剧本等一系列技术奖项而举行的庆祝酒会上,岳江远没有出席,唐棣文也只是露面了半个小时就悄悄中途离去。几乎被公众淡忘的流言再度被记起,此时流言再不仅仅是流言,传闻中的两个人,用各自的沉默和冷淡证明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事实上,连他们自己都差不多忘记,他们到底有多久没有好好再看过一眼对方,问候一声。
再到后来《溯日徊光》得到国外电影节的入场券,那时岳江远已经在接手其他导演的新片,好像彻底和那部片子那些人彻底脱了干系。得奖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有记者专程去问他感想,他微微蹙起眉头,想了很久,反问那个记者:“你指望我说什么?”
他变得冷淡,所有熟悉他的记者在这么近半年过后还是没有习惯过来——过去那个始终微笑,永远周旋得得体到已近狡猾不会留下任何把柄下来的岳江远哪里去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影迷越来越多,好像他呈现出的另一面反而更能吸引住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也不妨碍记者们的工作,那个记者只是愣了一下,接着说:“那就说说这部片子好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唐棣文导演是你的伯乐,《溯日徊光》虽然票房不佳,但如今得奖归来,你就没有任何话想说吗?”
岳江远想了想,目光转向他处,轻声说:“这是他一直想拍而终于完成的电影。”
记者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是岳江远这时目光收回来:“就是这样。”
“这……”
“你要我说说这部片子,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他掐掉烟头,大步走开,那个记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被上午的阳光一耀,好像只看见一片阴影。
在不算太长的时间里,岳江远拍完两部片子,票房一路飙红,但在下一部片子的合同已经拟定、就等着他签之际,他忽然收拾行李,谁也没有知会,就在客厅里留下一张纸条,旅行去了。
简费尽力气再次联络到他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电话那头讯号不是很好,她问他在哪里,他说了一个她从没有听过的地名。她又问他去那里干什么,他说他听说印度的某个偏僻小镇的远郊,有一座古老的寺庙遗迹,其中一些彩绘和雕塑历经千年犹在,他要去看一看,拍照,画画。
“你在印度?你一声不响就这么跑去印度?”
“我要上车了,这种巴士坐得我头晕,如果到了那里还有信号,我会打电话和你联络。”
“你要去多……”
电话正好没有了电池,“久”字才冒头,但简那最后一句话中断的十分突兀,刺耳得让岳江远不由自主地把电话放远。
放下电话后他注意到身边同样也是游客模样的年轻女孩子,肤色和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而更似他的同胞。她们盯着他,双眼亮晶晶的,怯生生却抱着无限的期望和热情。
看着她们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燃起她们的勇气来。你推我让一阵,其中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子走上前,不敢看岳江远的眼睛就手忙脚乱地掏背包,一面说:“你是岳江远吧,我们想请你签个名……如果可以的话,再合个影……”
她身边另外一个女孩子很僵硬地笑了,岳江远清楚这是渴望又害怕拒绝的表情。他没有也不会拒绝她们。
签名合影之后两个姑娘不再那么紧张,发觉岳江远也是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最早上来要签名的就问他要去哪里,得知他的目的地后那两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其中一个说:“那里太远了,这段时间正是印度的雨季,公路要穿过丘陵,你……”
岳江远默默地看着她们,说话那个没来由地心慌意乱,再也说不下去什么:“啊呀,其实我也只是昨天吃中饭时听本地人偶尔提到的……也听说那里真的很美,当地人把那里当作圣迹……嗯,谢谢你的签名,一路顺风。”
上了车岳江远就按照历来的习惯挂上墨镜合眼就睡。车上只有他一个外国人,满耳都是腔调古怪的语言,如果不是声音太大的话,倒是很好的催眠曲,可是尽管声音不小,他还是渐渐睡着了。
打在车窗上的雨声让他醒过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什么都看不见,车厢里一阵潮气。他才醒,睡意依然在四周游荡,很容易就又陷入了半睡眠状态。
就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不对——按理来说,傍晚时分也就该到了。
但警惕来得太晚,或是说这个时候警惕毫无用处;车子一震,他差点从座位上滑下来,接着是用陌生语言喊出来的尖利嘶喊呼救,充斥在车内的每一个角落。
他甚至还不敢想车祸二字,又是一阵剧烈的震荡,高处行李架上的行李滚下来,重重磕着他,岳江远眼前一黑,模糊一个想法飘出来后,尚没办法分辨,就是全然的虚空了。
十二
那是他到印度的第一天,按照朋友的推荐专门去了一家能远远看见恒河的餐厅。因为地点多少偏僻,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多,本应是最热闹的晚餐时分店堂里也显出两三分的冷清来。
岳江远挑的是落地窗旁的位置,一扭头就能看见远方一袭锦带似的光芒——那是沿着恒河岸的建筑夜间散出的灯光。这时的恒河水纵然隐在夜色中,却也被清楚地指出了蜿蜒前行的方向。
其实朋友特意推荐他来此处倒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让他亲耳听一听每晚九点之后餐厅的例行娱兴节目——双目失明的老人坐在椅子上,状若无人地用古语吟诵在这个国度里流传千载依然不朽的长诗。
岳江远靠在座位上,一只耳朵里是老者苍老嘶哑的陌生语调,另一只里则充满着临时请的翻译那口音极重的英语。其实在这日复一日的讲述中,故事早已展开到岳江远不可能理情剧情的地步,但是他没有放弃,耐心地等待着每一句的翻译。
其中有一句,翻译说,在这茫茫世间,无人能彻底摈弃所行,但若能摈弃所得,他就被称为摈弃者。
听到这里岳江远一抬头,盯住显然已沉迷到故事中去的讲述者,很快他又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开始找烟。
……
翻译的声音和讲述故事的老人的声音交织着,在他耳边翻覆,可是很多时候疼痛像一只巨大的钳子,足以把任何人从任何状态中拔出来。
因为痛,岳江远渐渐醒来。起初双眼无法适应强烈的光线,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刺目的白光;终于那片白光也消去,但紧跟其后的是更为强烈的疼痛,偏偏又痛不到足以让人神志不清的地步。在多重的折磨下他费力地侧过脸,努力想看清模糊作一团的四周。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看清病房里并不只他一人,而安静穿梭在各个病床间的护士那娇小的背影看上去竟和简有几分相似。
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回忆到来之前,无可抑止的头晕和呕吐感更快,天晕地转之际一双手扶住他,一堆复杂的单词在同时飞快蹦出来。
岳江远哪里有心去听,为了看清楚她都挣出一额的冷汗来;护士见状不妙,忙收住十分紧张急促的语气,推他重新躺回病床上,飞快奔出病房不晓得找什么人去了。
她这一扶一推只让岳江远眼前一黑,半天都没有缓过来;他忍着一阵阵的钝痛,不肯放弃地继续回想他怎么好端端地会在医院里。
终于那暂时背离他的记忆被他收拢一些,好像一直有金属在互相撞击的耳内渐渐响起别的声音,男人女人的叫声,起来得极其突兀,结束得更加突兀……
“岳先生。”
破碎的思绪被短短三个字打断。岳江远听到熟悉的语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地扭过头去,他显然忘记了之前的教训,又一次痛出一身冷汗来;刚才与他打招呼的大夫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脸色也一变,快步来到岳江远的病床前,先测心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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