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煮研究生院 第 8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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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虽然锦上添花的吹捧比比皆是,但艾枚显然还没有忘了正题,眼看大限将至,匆匆招来辆的士,其实这段旅程在下班高峰期估计溜达着反而能快些,但在如此重要的“国际场合”中,往往“心理时间”更加唐突不得,外交部之所以要设立礼宾司,大概就是出于这个考虑。左腿刚迈上车,女孩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日理万机,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转向正为她鞍前马后的小胖子:“我上回问你的事儿,怎么样了?”

    枕流这才想起,大约十来天之前,艾枚曾经说起过想帮男朋友换个更能实现自我价值和人生使命的工作岗位,想通过他往易欣她们公司活动活动。徐枕流真后悔不该把自己那“女才郎貌”的底细都透露给苏韵文这个“全球通”,现在麻烦来了吧。男孩儿原本以为艾枚不过是随口说说,也就没当回事,不成想这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交际明星”还真指望着自己呢,深负其望之余只好支吾说正在等那边回信,先对付过眼前去。

    “那就拜托你了,”艾枚拍拍枕流扶着车门的手:“多上点儿心啊,”她专注地看着男孩儿笑笑,转过身一边招呼司机上路,一边平整着玫瑰色的棉质短风衣。

    徐枕流原本还打算为作为中美友谊使者的艾枚尘封这份绝密文件,但见到远航后,他却失落地发现,档案早在载入史册之前就已经解密,进而传谕天下了。或许是因为飙歌时在黎夕茜那里首战失利的阴霾尚未飘散,以陆姑娘为首的“主流舆论”一致对此次“外事活动”大加挞伐,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同窗之谊犯不上为这道小菜伤了和气,故而所有鸡零狗杂都只好由那个来自宾大的越洋老鼠一肩扛下,中美之间莫名其妙的仇恨大概就是如此日积月累的吧。这倒也没什么,大概人家艾枚在主动释出“绯闻”的同时就已经准备用那位社会语言学专家的千夫所指为自己的美名“一将功成万骨枯”了,既然甘做文明的播火者,这点儿名节还会吝惜么?或许,科学史上最糟糕的发现便是物质守恒定律,当人们把从课堂里学来的新知运用于现实生活中后,想当然地认为一切获得都必须以他人的失去为前提,而绝无分享的可能,于是乎,掠夺和伤害成为天经地义,传说中的无私与付出都只是交易时的先赔后赚而已。

    不过,从现已掌握的材料看来,远航倒没有那种把恩怨情仇都一并分拆上市的“商业头脑”,当然也很难排除其准备长线钓大鱼的可能。比如这次,魏一诚交代让她撰写关于“注音识字、提前读写(一种小学语文教学手段,简单来说,就是引导识字不多的幼童利用汉语拼音进行阅读与写作,提前培养和开发孩子的语言能力)”问题的论文,陆姑娘便知无不言地找到枕流来有福同享。一般来讲,在当前僧多粥少与研究生扩招之矛盾日益恶化的大背景下,这类活动往往都是导师和学生单线联系,绝少互通有无,非得万不得已才会偶尔忍痛割爱。从语用系现有的仨瓜俩枣中拔将军,徐枕流的确是汉字学的头把交椅,但这篇文章所需的那点儿零碎,远航也一样能兵来将挡,之所以要拉上个拍档,完全是为了落实党中央构建和谐社会的伟大号召。

    “刚认识那会儿,魏一诚有事儿没事儿老让我帮他写这弄那的,”陆远航在网上数据库中机械地翻检着,不时在本子上记下点儿什么。所谓学术研究,听起来居高临下、神秘兮兮,其实大部分工作和流水线上已经日益被机械手臂所取代的重复性劳动并无本质区别:“现在也没动静了,这回要不是我在他桌上看见那份稿子,肯定又不吭气儿。”枕流明白,她所在意的当然不是那些根本没有什么油水可言的翻来覆去,从现实利益角度看,不离开电视台跑到这座破板楼里抄抄写写的理由肯定比北京奥运会的火炬手还要多得多。

    “这能说明什么,你见谁家两口子天天张嘴闭嘴爱来爱去的,”枕流对陆远航的“触景生情”已经习以为常,没等她抱怨爱情烈火的降温,搜索引擎便条件反射地自动跳出最佳匹配。他昨天刚从图书馆抬回那本令蟑螂闻风丧胆的16开精装《古文字字典》,此时正收敛心神,一笔一画地抄录那些鬼画符般百转千回的“史籀大篆”,看来什么东西都是取道其中、仅得其下,不论他怎样东施效颦,枕流笔下的各式死蚊子就是没有人家书中摘取的原装版本那样端庄有型。

    “可他那会儿为什么就总能有各种理由找我呢?”远航知道,徐枕流肯定会说炙手可热的爱情转变为不温不火的亲情恰恰意味着长相厮守的开始,或者说阶级斗争风暴的经久不息只能酿成文化大革命之类的惨痛浩劫,生命太脆弱,经不起长时间的激情燃烧:“我的要求并不高,待我像从前一样好……”她轻轻哼起胡杨林那幽幽怨怨的《香水有毒》,随即又叹了口气,把本子丢到旁边,走过来看着枕流的一筹莫展。

    不像老外那种在商言商,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就意味着将价值规律贯彻到社会生活的角角落落,人造美女们之所以越来越精于打扮,最直接的解释就是想卖出个好价钱。八五八书房从某种意义上讲,收款台的工作肯定比上门维修更有成就感,但付完钱而忘了提货的马大哈已经是少之又少,没完没了地买单却从不点菜的恩客大概没处儿去找,所以说,“待我像从前一样好”这个“并不高”的“要求”,其实是难于上青天的“危乎高哉”。逝者如斯夫,过分留恋从前只能说明你对前途的茫然。当然,想只收钱不送货也并非绝对没可能,多换几个买家就什么全有了,之所以如今这个市场急待整顿,就是因为打一枪换个地儿的游击队太猖獗。

    “可是有一天你说着同样的话,却把别人拥入怀抱……”《长门赋》般的曲调还在继续。当被振动体的固有频率与声波中的某一组频率相同或成比例时,此频率会在振动中得到充分的加强,这种现象叫做共鸣。其实人类的情感也一样,那些车轱辘话来回捣腾的口水歌之所以能流行得一塌糊涂,就是因为它道出了彼此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俗之又俗:“你说,魏一诚他……”当“爱人”一词的主元音那舒展的口型(‘爱’字在中国传统音韵学体系中属典型的“开口呼”,发音时唇形圆展)已在陆远航唇边初见端倪时,她及时制止了这个令人不快的趋势:“……他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最常引用的先秦文献之一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实这里面有个不大不小的“习非成是”,事实上,《孙子(兵法)•谋功(篇)》中的原文本为:“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这是兵圣对进攻之术的具体总结,打算横刀夺爱的有志青年值得一读。“知己”与“知彼”究竟谁先谁后,乍看上去似乎并不是个原则性出入,可当中国人把从马克思那儿生吞活剥来的所谓“主观能动性”发挥到近乎荒唐的地步时,问题便开始严峻起来。远航之所以落得如此进退维谷的处境,很大程度上就是忽视对手存在的恶果,当然不仅仅是她,火焰中的男男女女往往都有这个毛病,总以为自己圣洁的真爱唯我独尊,却忘了路边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比较而言,随着年龄的增长,成熟女性在这个问题上多少要比豆蔻年华们理智一些,姑且算是对“毕竟东流去”的“青山遮不住”所做的一点点补偿吧。前些天,枕流曾听远航念叨过,说东窗事发之后,魏家两口子对此坦率地交换过意见,那位同为高知阶层的现代女性非但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大度地把皮球踢还给了当事人,自己则坦然地敬候最终判决。其实,面临大敌当前的危局时,镇定远比机谋甚至实力要紧得多,当年若不是有诸葛亮在空城之上焚香调琴的泰然自若,恐怕“活仲达”也没那么容易三过家门而不入。从这个意义上讲,魏师母举重若轻、无为而治,转瞬之间便化被动为主动。

    “感觉她挺不一般的,”陆远航见枕流的照猫画虎迟迟没有进展,索性拿起那本沉淀着厚厚尘土气息的巨型字典推敲起来,顺便自问自答,把刚才的探讨做了个了结:“真不知道魏一诚到底怎么打算的,”她换个了角度,新瓶装旧酒:“你说,他大概就是想找个情人吧,所以……”当话题每每不可避免地进化到这个地步时,女孩儿的神情总是如海啸前的沙滩般黯淡,这次大概也没有例外的理由。

    “我不觉得,”枕流的回答很干脆,但却没有进行任何追加论证,果断得一干二净。经过多次思想政治工作的你来我往,他早已不计较一城一池之得失,但正如田单救齐尚且需要有个根据地一样,如果连这最起码的底线都被赶尽杀绝,那恐怕就真的没戏唱了。

    事实上,虽然平日里一副游戏人间的戏谑模样,但真遇着原则性问题的大是大非时,徐枕流倒不会满嘴跑神舟飞船,基本还算得上知无不言,即便是善意的真假虚实,也要慎之又慎、反复掂量,避免把雪中送炭弄成落井下石。枕流始终认为,说魏一诚拿远航当礼拜天过,从逻辑上不大讲得通。首先,这位草根崛起的研究室主任之所以能有今天,靠的就是如履薄冰般的步步小心,且不用说那些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同事,即便是初来乍到的萍水相逢,也不难一望而知他的城府和谨慎,千年铁树居然也会“红杏枝头春意闹”,实在让人跌破眼镜。其次,退一万步讲,即便这位老油条真有哪根筋搭错了线路,也该及时拿绝缘胶布杀人灭口才对,即便陆姑娘非哭着喊着要把本科证书换成硕士文凭以便将来相夫教子,凭魏教授在圈内的通天手眼,随便找个大学安顿下来绝不是问题,断无千辛万苦地把定时炸弹栽培到自己身边让别人捉贼捉赃的道理。此外,这里面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人之心,就算我们把魏一诚这位金玉其外的学界新锐假想成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花红柳绿,恐怕也没必要非跟陆远航过不去,从成本收益角度讲,她绝对算不上购物首选,一旦跟这种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的追梦少女纠缠开来,不死也得掉层皮,再说如今的劳务市场里,物美价廉的候补二奶汗牛充栋,闭着眼睛随手指上哪个都比被套住强。

    除了仅供夜半无人私语时自娱自乐的“性价比”理论外,其余那些振奋人心的判断,枕流都一一给如饥似渴的远航反复沙盘推演过,陆姑娘也基本认可这救命稻草般的先礼后兵:“你确定他是那么考虑的么?有几成把握?”人往往只有在得不到质的满足时,才会去诉诸量上的安慰。

    “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么想,”徐枕流也是在战争中学会战争,毕竟,既不能突破真实的底线,又得考虑别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拿捏好这个分寸要比想象中微妙很多:“你自己首先得调整好心态,”他看了看远航右侧脸颊上此起彼伏的痘痘,中医理论认为,痤疮长在这个位置上暗示了体内的肺热

    所有读过邓论的莘莘学子都知道,今天的中国之所以敢于“踏踏实实搞建设,一心一意奔小康”,都源于对国际形势的基本判断——世界大战短时间内打不起来,因为爱好和平的力量在增长,因为帝国主义越发不得人心。但这仅仅是从一般逻辑上分析的结果,实际情况却要复杂得多,小平同志就曾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们要警惕霸权主义的疯狂性,也就是说,人家完全可能在条件不很成熟甚至很不成熟的情况下铤而走险。道理都一样,人类并非绝对理性的动物,尤其在面对儿女情长的考验时。举例来说,从远航的话茬中,徐枕流判断出她并不知道魏一诚爱人近期并不在家的“关键动态”,不难想见,如果陆姑娘能第一时间破获如此重要的战略情报,怕是早就有千种揣摩、万般猜测了,既然海誓山盟的卿卿我我都可以留一手好过冬,枕流这个局外人当然也更乐得“观棋不语真君子”了。

    “每次听你分析这些事儿,我都会想起一个人,”远航像是很不情愿地回到电脑旁边继续那东拼西凑的琐碎,当然,她也明白聊胜于无的简单道理:“你们两个真的很像。”

    这已经是枕流第若干次听陆远航提到“那个人”,并反复表达要介绍二位认识的强烈愿望,但每回的热情倡议似乎都在不知不觉间石沉大海。刚开始,他还有兴趣打破砂锅问到底,看看究竟是哪路神圣,可远航总以各种理由推诿搪塞,只说是个特殊的朋友,早晚会露出庐山真面目。久而久之,枕流便也习惯了这种众里寻“他”,权当是个“山在虚无缥缈间”吧,倒也有日渐熟络的久违之感。女孩子口中常常有这样那样的赵钱孙李、贾史王薛,倒不见得全有幸名列新欢旧爱,但大都刀枪剑戟、各怀异能,但若抬起杠来细细推敲,往往真假参半,从三分史实到七分虚构大小不等,其中某些粗制滥造的人物形象甚至能从小说、评书里看出几成究竟。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无非是要让身边的居心叵测或望眼欲穿们知道自己那沧海一粟的处境,强中更有强中手,若想“不畏浮云遮望眼”,除非你“只缘身在最高层”。不过,和这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儿女情状相比,陆远航倒是显得光明磊落许多,更倾向于把大小动作都摆在桌面上,而不屑于用无中生有的泡沫去哄抬身价。可遗憾的是,当尴尬真正袭来时,这种坐看风云起的自信却没能被她善始善终。

    窗外月色渐浓,小胖子开始懒得再亦步亦趋地挤眉弄眼,索性自说自话地“原创”出一个个矫首昂视的“新款”篆书交差:“其实啊,这些例字也都是当时人写出来的,凭什么非得以他那个为标准呢?”枕流欣赏着刚刚一挥而就的历史,并交给远航过目,一边自圆其说地打着气。

    十、痔疮

    多年以前,曾经在大约不出《读者》、《青年文摘》之流的搜奇杂说中读到过某名人轶事,主角是一位妇孺皆知的陕西籍作家,出于为前辈尊者讳之考虑,这里姑且称其为P老师。据消息人士透露,此君的吝啬在文学界是出圈儿地闻名遐尔。话说有一回,某友好赴西安公差,顺便到其府上讨扰,为尽地主之谊,P君只好忍痛在一家街边小铺中设宴,请吃所谓的“葫芦头”,还吹嘘说八百里秦川风味尽在其中。等两碗热乎乎、油汪汪的下水状美食端上桌来,P先生开口了:“您知道什么叫‘葫芦头’么?”友人当然不明就里,只待东道自问自答。“‘葫芦头’,也就是猪痔疮。”接下来当然不消说,客人不远万里而来的筷子在嘴边悬崖勒马,P君将原本就是按照自己饭量订购的两大海碗悉数风卷残云。

    多年来,始终感到疑惑难平,即便市场化的医学院扩招后真有足够的见习外科大夫愿意主刀,恐怕全身是宝的家畜之首也没那么多副产品给他们练手,故而一直想实地考察之。无奈灞桥柳色缘吝一面,也只好向日益敬畏的三秦父老们收集第二手材料,结果,几乎所有人的口径都空前统一,威震江湖的“葫芦头”,其实只是猪大肠而已,所谓“肛门底部粘膜静脉丛曲张”,充其量也不过是以偶尔出现的种概念偷换了属概念。

    其实,勤俭持家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与贫富无关,更像是基因中一脉相承的生活习性。原先,当徐枕流在澳洲读书时,就以到左近的快餐店购买因滞销而做打折处理的凉薯条为乐。其实,那段时间他所需的各项资金绝无亏空或缺口,的确犯不上为这仨瓜俩枣费心,但偶一为之的“忆苦饭”反倒吃起来更香,又何乐而不为呢?同样道理,P老师这位蜚声海内的文坛魁首,当然懂得舌头底下压死人的世事险恶,之所以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多半也是出于本能。反过来讲,那位落荒而逃的不速之客,把这点儿猛料诏告天下的稿费怕是早就弥补了少吃一顿的机会成本,可谓各得其所。平心而论,我们身边货真价实的葛朗台比比皆是,之所以非要拿以偏概全来污人清白,完全是为名所累。其实,甭管出镜率如何高不可攀,谁也逃不出动物界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智人种,从老祖宗那儿继承来的优缺点见者有份,关于这一点,喜欢看明星走光照的“粉丝”们大概都深有体会吧。

    坦率地讲,那位P老师不急不恼的胸襟气度倒很值得钦佩,换成当下很多自以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偶像天王”,怕是又要给勤政为民的法官们添麻烦了。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是所有人活世间逃不掉的一课,三维空间内的芸芸众生都总难免顾此失彼的立体成像,只有孤魂野鬼才会如画皮般捉襟见肘。

    据说,身家过百亿的“小超人”李泽楷,有时在非正式场合只穿一双俗称“白饭鱼”的帆布球鞋,市价不过15港纸,换算成斗志昂扬的人民币当然就更便宜了。显然,这位年轻女性心目中非他莫属的“至尊王老五”,根本犯不上用精雕洗琢的衣着打扮为自己争取微不足道的加分因素。与之相反,那些生怕嘴上吃亏的厉害角色,却正无处不在地逢人便说着其难以掩饰的自卑。

    道理都一样,比如,研究生院这小小的角落中固然鸡犬相闻,但若细细推敲起知名度的高低,语用系那三个女孩子中怕是要以艾枚拔得头筹,在同性相斥当中尤其如此。之所以“官运亨通”的韵文和“色艺双馨”的远航都只能甘居人后,倒不是因为艾姑娘有什么包打天下的不二法门,主要是她那八面玲珑的往来进退实在夺人眼球。别看这帮饱读诗书的女才子们喷薄欲出的雌性激素在脸上此起彼伏地堆砌出大大小小的“欲壑难平”,但倘若谁敢真抓实干出点儿风吹草动,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足够量小的喝上一壶。可艾枚偏偏不信这个邪,任凭敌人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照样成日价地谈笑有鸿儒、闻香识美人。当然,能被艾姑娘“相中”、并有幸在她的交际圈中扮演“对手戏”的男主角们也绝非“扒拉脑袋是一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优良品种”,比如家世不菲的枕流、程毅,当然,还有哪个倒霉的宾大教授。

    徐枕流在澳洲读商科时,曾被一视同仁的老师誉为经济学的优良种子选手,虽然半路夭折,但那点儿供求分析的底子还勉强算得扎实。面对“行情火爆”的艾同学,他虽然也定期进行机械灌溉,但基本属于礼尚往来的范畴,绝不去凑那个可有可无的分母,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所以说,当人家最初把男朋友的远大前程托付给自己时,也权当是广泛撒网、重点捞鱼的一部分,并未格外上心。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回的“狼来了”反而越喊越真,在社交名媛的后有追兵、前有堵截之下,枕流也只好朝易欣那边象征性地摇旗呐喊。

    近一段时间,易姑娘始终在忙活那个看似遥遥无期的新项目开发,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故而两人难得一见,反倒是那辆驾轻就熟的本田在通往开发区的来来往往中足斤足两地度过了磨合期。坦白讲,枕流真是一百个不愿意为这种事情张嘴,好像自己如何四下兜售自己出人头地的野蛮女友似的,虽然他那些有意无意的口若悬河之实际效果虽不中、亦不远矣。

    小胖子原本以为易欣大概会以形形色色的理由对这个不情之请进行抵制,毕竟,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沟通总难免要存在话语系统上的障碍,更何况,始作俑者又是个素未谋面的迷你美眉,尽管最终的目的倒还算为了帮男朋友曲线救国。然而,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正如近二十年来凡此种种的所有棋输一招,这次的枕流还是难逃失算的宿命,易欣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反而在百忙之中分身有术地进行了“专项治理”。

    出于回避原则之考虑,易姑娘把这个“美差”转包给了那位老同学李彬,他所供职的外资软件巨头正处在事业发展的用人之际,刚好一拍即合。但当一切开始进入程序后,问题还是成事在天般地适时出现了,被艾枚满口吹嘘为IT领域十项全能的杜晓钟,其实不过是在某充其量半专业水准的小网站里搞点儿培训班层次的维护与更新,实在和人家的跨国集团化运作格格不入。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本该顺理成章地胎死腹中,但不成想,易欣反而愈挫愈勇,刚巧那边公司主管人事的一个小头目是她去会所跳健美操的搭档,易欣便从幕后跳到台前亲自斡旋,再加上艾枚三天两头到李彬的业余时间里去“公关”,好歹算是在市场部安排了一个跑腿儿的差使。不过,据后来揭密的资料表明,之所以杜晓钟能“吉人自有天相”,女朋友的上窜下跳只不过算作外因,最终接收他的“伯乐”真正看中的还是晓钟身上那种贵州人被“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独特成长环境所磨练出的执着与踏实。

    直到艾枚不忘跑来表达感激之情的时候,枕流才最后一个得知事情已经“落听”,他戏称自己是“有福之人不用忙”,不顾不问也能将一切尽在掌握。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难免有点儿空落落的感觉。

    吃水不忘挖井人,事实上,从眉目刚在地平线尽头若隐若现时起,或许半是出于鞭策之目的,艾枚便开始不计成本地四处传扬着易欣的美德,弄得这位“垂帘听政”比徐枕流本人还家喻户晓。至于完成最后一击的李彬,她倒还算有所保留,枕流好歹逃过一劫,毕竟,从自己女朋友那里“担儿挑”出个阳光少年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体面。不过,艾姑娘倒也没有彻底雪藏这份意外收获,不知是为了投桃报李还是长期合作,得知李彬尚未心有所属,她立刻想起整日怨天尤人的韵文,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之精神,打算顺手牵羊出个移花接木来。苏韵文在获悉“最后一个好男人”自投罗网后,当然也不打算自绝于人民,少一事不如多一事,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初次见面的地点就选定在那个姗姗来迟的圣诞冷餐会上,或许可以同时满足食色性也的双重需求,至少也落得个坐一望二,不看僧面看佛面,跟女孩子打交道,多准备些台阶以待不时之需是明智的。

    外国人办买卖有个重要特点,他们习惯于把无奸不商和以人为本搞成井水不犯河水,不像“北京大爷”们做生意,投标拍卖时敢徇私枉法,吃起饭来反倒正襟危坐。在外企、尤其是欧美企业打工的年轻人大概都有所感触,老外逢年过节经常要组织一些生活气息很浓的聚会,不需要什么烫金请帖,亲戚朋友、故交新知都可以一并出席,进门就是客,点头便相识,没有那么多繁复的礼数,也不谈工作上的恩怨纠葛,就是为了在紧张之余有个轻松愉快的慢板。广东人喜欢吃茶聊天,饭局间的谈笑往来取代了谈判桌边的明枪暗箭,虽然还是逃不出功利的目的性,但多少也算得上与国际接轨的排头兵了。

    这次由易欣她们公司主办的餐会就是个典型例子,名义上是籍此感谢新老朋友的关心爱护,其实就是在圣诞将至之时找个茬儿大伙儿聚一聚,欧美国家的所谓“社交圈”就是由这样一个个分子和细胞所堆建成的蔚为大观。当然,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地球那边的黑白颠倒被舶来到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时,万里之遥的漫长旅途难免会让鲜蔬果品产生或多或少的腐败与变质,为了打击日渐猖獗的蹭吃蹭喝,组织者规定,与会者无论“五福”内外,都必须先行登记以便届时签到入场,流露出土洋结合的五味杂陈。

    “上大虾了!”人群朝长条餐桌的一角汹涌着。

    枕流历来对海鲜不大感冒,总觉得自己那杂货铺般的大腹便便有些唐突这等内陆地区的稀罕物,于是便站在变得空荡荡的原地继续品尝着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远道而来的蓝莓味香槟。不远处,几位大致符合希特勒那套雅利安优越种姓特征的金发碧眼微笑着朝小胖子扬扬酒杯,而后转向那群正在大虾旁“打土豪分田地”的人多势众,坦率讲,他们的笑容颇为善意,大约是感到尽心准备的暴殄天物物超所值,但枕流却无可救药地想到了罗马角斗场包厢内皇帝的拇指(根据角斗规则,大会主席将拇指向上意味着给拼杀勇猛但最终失败的角斗士以生还机会,向下则意味着死亡),要知道,这些高鼻深目的原本曾是供人取乐的血统。

    不出意料,艾枚的这次debut(指在社交场合初次亮相)相当成功,至少人家自己大约是这么期待和认为的。进门伊始,她便跟着李彬左右开弓、往来酬唱,枕流也是到今天才知道这位深藏不露而又见缝插针的艾姑娘原来还是贵州省内某少数民族自治县的旅游文化形象大使,艾枚尽职尽责地向每个中外友人介绍着大山深处那似乎比传说中神秘的香格里拉更加摄人心魄的所在,并言传身教般地用她火辣的微笑传递着民族共荣的热切向往。

    当然,每个成功背后都必将有人或主动或被迫地做出牺牲,当艾枚不厌其烦地满场飞奔时,韵文和杜晓钟也就只好绿叶相扶,一边罚站、一边面面相觑。比较而言,苏韵文还算乐天,不时和过来打招呼的正宗美音们演练着专业八级口语。好在枕流倒是甘愿奉陪到底,反正他也懒得和那帮食客们“哽咽”着互致问候,而且是在家吃完吴雨拿手的松鼠鱼才有备而来的。更何况,易欣早就百般叮咛,事成之后老莫、新侨随便点,千万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同事们早就对她这位重量级男友拭目以待了。

    “怎么样,吃得还习惯么?”一个很有些发福的大肚子向男孩儿走来,几步开外便故作热情地伸出右手,全然当年尼克松在首都机场刚走下舷梯时的那副赎罪模样。

    枕流知道,这位显然已经逼近上限的“中年男子”乃是易欣她们公司的所谓高级副董事长——梁湃。想当初,人家经历完老三届那广阔天地严峻考验又闯过千军万马一哄而上的高考独木桥后,时值党和国家新老交替而青黄不接的用人之际,主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他便兵不血刃地坐上了某大型国有企业党委会的一席之地。那会儿,正赶上尘封了半个世纪的国门刚含羞带臊般地缓缓洞开,闻到血腥的资本巨头们虽纷至沓来却又担心朝令夕改,故而也学咱们摸着石头过河。重打鼓另开张显然周期太长且投资较大,不如借尸还魂来得划算,也就是找家现成的国企结成“合作伙伴”;刚好,梁副书记择木而栖的那家工厂效益不好、积重难返,这位善于体察改革决策良苦用心的弄潮儿便识时务地力主接受南京政府汪先生之改编、决心曲线救国,这个圈子便一直兜到今天。至于公有资产的作价问题嘛,咱们这么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哪能跟国际友人斤斤计较呢?当然,皇军也不会亏待为日中亲善做出过历史贡献的“时代骄子”,多年来,梁总稳居公司高层,一夜上三十回厕所,摇身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起夜)家。

    “很丰盛,谢谢您”,苏韵文见这位“梁老师”的双眼朝自己上下晃动,赶忙兵来将挡,却本能地向后挪了半步。趁此机会,枕流朝梁总那被智慧蚕食殆尽的地中海脑壳瞟了一眼,几缕南水北调的硕果仅存从左向右架设,简直就是张浅酌低唱着主人光辉历程的古筝,或者准确地说,更像是古琴,因为前者发展到今日已经通常得有二十一根弦左右。

    “那就好,那就好,”梁总揉搓着韵文富有质感的肩膀,手上高高低低的坑坑洞洞闪出昏黄的油光。其实,这种餐会所以要采用一字排开的长桌,就是为了避免主客之分,更谈不上谁请谁。俗话说,三代打造一个贵族,看起来,洗干净中国化的泥腿子也必将经历漫长、曲折、反复的里程。

    “Excuseme,”高挑帅气的服务生从枕流身边悄声掠过,男孩儿瞧了瞧被他那副一尘不染白手套稳稳托住的瓷盘,狼烟散尽,只有条残垣断壁的龙虾钳腿孤零零地张在那里,摆出个桀骜不驯的“V”字造型。

    随着一声声贪得无厌的饱嗝,食客们渐渐满载而归地稀疏起来,宴会开始树倒猢狲散:“还有几个客人得招呼一下,稍等几分钟,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去,”李彬倒是没显出丝毫的疲惫,公司拨给他专用的那辆巡洋舰也完全不必有人满为患之虞。

    “不用了吧,”韵文朝他鼓励地笑着。汉语是一种典型的分析语(简单说,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一般属综合语,而虚词、语序等要素具有比较重要的语法功能则是分析语之基本特征),句中虚词起着至关重要的构意作用,比如这个“吧”字就很有学问,《新华字典》对它所作的权威解释为:“助词,用在句末,表示赞同、推测、命令、请求等语气。”

    枕流明白,这是考验“仗义”的关键时刻,他刚要抽刀断水,连溜之大吉的理由都枕戈待旦了,不想,一旁的艾枚却抢先唱起了对台戏:“没关系,我们几个还要商量点儿院里的事儿、就先回去了,你忙吧。”综观艾姑娘今晚的蹊跷表现,这位“媒婆”的用心相当可疑,她好像并非真的想要“成全”韵文和李彬,否则也不会一再剥夺二人本就十分有限的独处机会。

    “那行,”徐枕流连膝跳反射都没来得及做出,易欣便把话题接了过去,几乎整个晚上,她都在那位事必躬亲的梁总身边充当着翻译,虽然有一丝略带不快的严肃时常僵持在脸颊,但高雅的对策与从容的浅笑却始终不折不扣:“我们这边儿总有类似活动,可以常来坐坐,没关系。”

    枕流不大明白,所谓的“我们”究竟都包括谁,因为连已经同在一顶屋檐下的杜晓钟也陪着韵文和艾枚齐刷刷地点头致谢。直到此时此刻,徐枕流才有些明白易欣对八杆子打不着又白搭人情的杜晓钟跳槽一事为何如此推心置腹,看着女孩儿那高人一等的线条上如量身定做般得体的毛料晚装拖地长裙,尽管类乎施舍的目光始终小心地避开那位大概并不太令她颜面扫地、否则也不会坦然地出双入对的研究生情侣,但枕流还是觉得正站在宴会厅大门外的自己活像个身先士卒的丐帮帮主。

    “她到底有没有事儿要跟咱们说啊,怎么一出来就自己颠儿了,”刚离开那幢夜幕下显得深不可测的全玻璃外墙写字楼,艾枚便借故要帮晓钟挑衣服而“黄鹤一去不复返”,害得剩下的二位只得在归心似箭的晚班公车上被摇来晃去。其实,枕流早就隐约猜出了几分究竟,但还是愤愤不平地不吐不快。

    “人家男朋友的事儿更重要呗,你吃啥醋啊?”显然,女孩子之间更是心知肚明,不去点破反而多了几分大度,可能也正因为能如此“打二还一”,苏韵文刚才有些向左侧运动的下唇又恢复了灯火辉煌下的酬躇满志:“这不为了给咱俩创造私人空间么?”她精心选择的深蓝色隐形镜片被向后退去的路灯挑逗着。

    “你也太水性杨花了,这刚相完亲,还‘尸骨未寒’呢,你就连‘野男人’都开始忙着准备了?”枕流今晚积怨不少,此时开起玩笑来便有气无力地“棍扫一大片”。

    “啥相亲啊,”韵文撇撇头,看着使用IC卡后日渐“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售票员,似乎是个眉眼疏朗的半大小子,估计刚从比高等教育收费都高的职业技校毕业不久。为实践绿色奥运之理念,出站后,新型环保公交车上本就十分昏暗的节能灯也被识趣地关闭了,邻座那个勤耕不辍的学生模样无可奈何地把刚刚摊开在掌中的一本盗版畅销小说塞进背包,换成大半时间合眼默念的单词手册:“也就是认识一下吧,”女孩儿嘴角现出一丝大约源自回味的微笑。

    事实上,类似今晚的各类社交活动本就是欧美年轻人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的重要场合,但彼此间究竟将向着怎样的路径继往开来,却往往没有任何心理甚至口头上的打算或承诺,即便真能找到值得与子偕老的终身依靠,也是历经初识、相知、密友等等一系列历史阶段后自然而然的顺理成章,即便大龄单身聚会也没听说过专为配种乘兴而来的。可当“七岁不同席”的文明古国发掘了这一“男女杂坐”的异域风情时,便不失时机地与土生土长的媒婆勾当进行杂交,结果却合二为一地丢失了西洋文化的返璞归真与中华诗教的礼义廉耻,反而更像是拉皮条之现代化版本。

    “别介呀,回头人家那边认了真,您倒欲擒故纵起来了,现在可正打击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呢,”枕流朝车窗外望去,纶巾羽扇的餐厅酒楼已经接近打烊,而街边的小摊却正生意红火,城管干部们辛劳了一天,此刻大概正与周公推手,各路夜行客则摩拳擦掌,准备把白天的损失加倍讨回公道。事情往往是这样,巨擘大纛难以高擎的角落,恰恰是魑魅魍魉盛行的乐园,想当初天柱折、地维缺那会儿,横行无物的史前巨兽们毁于一旦,但机动灵活的哺乳动物却得以苟延残喘、进而繁衍生息,人类之所以能统治今天的地球,就是占了这个便宜。

    “什么呀,”韵文也注意到了路边排档的热火朝天:“人家能看上我?”她虚怀若谷的嘴唇翕动着,不知是出于风华绝代的踌躇满志,还是因为刚才那些冷切甜点不足以对上她大江东去的口味。能看得出来,苏韵文并不甚习惯这种闪烁着餐具光环的社交场合,大概和她所谙熟的中国式官场地形有点儿龃龉错落,毕竟,比起中山装,燕尾服显然多了一层磊落和审美情调。不过,年轻就是资本,相信这尚未沾满颜料的画布一定会在可预见的将来流溢得愈发琳琅满目。

    缕缕冷风从玻璃窗把手留下的圆洞中飘入,让暖醺醺的车厢里添了丝冬日里反倒难得的清爽。刚刚的话题化作一道暗河,流进有些潮漉漉的思绪中,枕流想到了李彬,掐指一算,和这位易欣初中时代的同学相识也有十来年了。毫不夸张地说,作为女生眼里的大众情人,李彬长期以来很难与男孩子们打成一片,举个近在咫尺的例子,虽然易欣始终断然否认自己和李同学那暗暗生天际的风闻言事有任何内心依据,但枕流仍不难感受到她之所以坚持禁而不绝的险恶居心。尽管如此,任何了解李彬的人都不得不公正地承认,这是一个把各种好运照单全收的天之骄子。

    李彬的父母二人在同一所三甲医院的心脑外科主刀,这对“神雕侠侣”曾是火红年代的青梅竹马,当年插队时被一起分到某饲养场“大有作为”,所得上不幸中的万幸,配种、保胎、接生、体检、治疗、绝育、屠宰、加工、改刀、烹制,得到了“从摇篮到坟墓”的一条龙式锻炼,为日后保送医学院打下了别人望尘莫及的坚实基础。其实,在风起云涌的峥嵘岁月里,大夫本是个提心吊胆的职业,当年那莫须有的“克里姆林宫医生间谍案”即可为明证。但到了如今这个“左”比“右”更加人人喊打的新时期,事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首先,革命群众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比那些血脉贲张的口号值钱,该投资时一定不能含糊;其次,供大于求的鸡鸭鱼肉,加上你争我夺的丛林法则,让那些已经先富起来或打算快点儿富起来的男女老少们越发气短胸闷,心脑外科生意兴隆;再次,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日益完善,价值法则被变本加厉地贯彻到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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