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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出这个决定当然不是个别人能有的权力,那是院党委紧急碰头后的一致意见,姜还是老的辣,不光要有本事,关键还得靠得住,否则的话,媳妇儿再漂亮也是给别人预备的。
家事,国事,天下事。老将出马倒是一个顶俩,可那宝贝孙子该怎么办呢,徐枕流这位一屁股能坐死四个歹徒的小爷可是不敢自己在家。“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从小就爱吃素的院长奶奶当然要走一步、看三步,早在提名之前,就已经闭门磋商妥当:反正吴雨最近也是独守空闺,正所谓俩好凑一好,至于永远有多远,就人算不如天算了。
说到“天”,那里虽然没有馅饼,但是看起来,林妹妹还是挺富余的,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呦喂,你心上的人儿她就会掉下来呦喂。这个晴空霹雳很快就演变成了暴雨倾盆,眼看两位“尚能饭否”即将出征,全家人坐到一起共进“最后的晚餐”。
“项叔叔这次什么时候回来啊,您二老不在,‘国有大事可问谁’呀?”枕流完全被当头一棒的幸运冲昏头脑,全然不顾地点场合地得便宜卖乖。
“嗨,”彭教授大概是想不到自己这坛陈年老酒还能到小平同志都没踏上的土地去发光发热,也顾不得儿女情长:“这趟去恐怕短不了,到十几所大学听课,还有好多手续得办。”
“对了,”吴爷爷平时在饭桌上不怎么开口,这是多年养成的洁身自好:“他上次回来时不是说要找个翻译么?小徐(这是他考上研究生后刚刚晋升的称呼)在澳洲待过,正好跟他们一块儿过去呀。”
“我可不行,”枕流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还这么凶险,他当然不愿意节外生枝:“我可是滥竽充数、狗尾续貂、鱼目混珠、不学……”
“是啊,”不知彭奶奶所用的这个副词究竟表示对哪句话的肯定:“我那会儿跟小项提来者,”三代世交衍生出的关心绝对没得说,永远是先斩后奏:“他说都找完了,正办着签证呢,再换怕人家有想法。”
还好,但愿那个“替罪羊”别出什么意外。
“说是叫……反正也是你们这届外文所的,”一辈子惯于当家的主妇给大家部着菜,自己则忙里偷闲地扒拉两口:“叫什么来着?什么爽。”
“顾爽?”看着彭奶奶这么操劳,徐枕流差点儿没把酱爆鸡丁直接吐到她碗里。
“啊,大概是,你认识她?”老人家似乎并没有在很努力地回忆,随即好像又感觉有哪里不妥:“怎么了?”
“我说呢,”枕流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正起身去端汤的吴雨:“这个家伙,也没跟别人说。”
“那是,现在的孩子心眼儿都多着呢。”
前两年曾经见到过一份调查,题目是关于美国普通民众心目中各种信息来源可信度的排名,结果不出意料,主流媒体大幅度领先,政府屈居第二,而廉价报刊和街头传闻的得分都很低。想想倒也不奇怪,曾经得到过中国人民宽恕的尼克松在谋求连任时,竞选顾问只不过在对手的办公室里装了个如今地摊儿上十块钱一对儿的窃听器,便被抓个正着,搞得身败名裂;克林顿仅仅是偶一娱乐,差点儿把三十功名连根儿断送,老婆到现在还闹着要当官儿,说破大天也就是摸了把“宫”里的丫鬟,领导工作那么鞠躬尽瘁,还不许休闲休闲?
也许咱们国家也有类似的统计数字,请恕孤陋寡闻,在下从来没听说过,然而,对于多数人来讲,邻居二大爷他四外甥女婿三表哥的二妹夫听“里头人”带出来的消息很权威却是真的,至少比《新闻联播》靠谱。道理很简单,既然阳关道不让走,也只能往独木桥上凑。早知道好奇总是难免的,你又何必掖着藏着,中国人喜欢到新娘子窗根儿底下偷听,要的就是这刺激。
实事求是地说,就算在研究生院搞个大比武,根红苗正的顾爽也极有可能在这个炙手可热的翻译选拔笑到最后,比如金玉其外的徐枕流便肯定接不住红颜祸水的一招半式。可这事儿一旦变成暗箱操作,本人又三缄其口,就难免会让流言家照单全收。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位踩着湛蓝海水长大的顾姑娘也不是从娘胎里就“心比比干多一窍”的,纯粹是环境使然。这年头,谁说实话谁倒霉,瞎子的国度里独眼为王,面对困境的囚徒们最终选择共赴黄泉看来并非偶然。
得到有关顾爽出国的“猛料”,稍微“心直口快”点儿的八婆肯定要迫不及待地去散布,但徐枕流就没这么笨。两军对垒时,进攻者常常会先派出少数尖兵佯装突袭,诱使对手开火,进而消灭那些暴露的火力点。枕流本来就不愿意四处兜售自己和院里的那些千丝万缕,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儿小风浪就让人家顺藤摸瓜。所以说,千万别觉得别人比自己傻多少。
老外发明了饭局中的AA制,但遇到烦心事儿却喜欢找朋友倾诉;咱们则正好相反,时常见到结帐时的义气千秋,但心里却在打人家老婆主意。这可能就是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区别所在,作物生长毕竟不像产品加工那样看得见、摸得着。枕流虽然没有去揭美女的“阴暗面”,可还是把奶奶托人从香港“千顶山门次第开”来的广味烧腊毫无保留地拿到程毅宿舍和“各有功人员”共产之。
说起来,程毅是那种从来就不愿意占别人哪怕一丁点儿便宜的交友首选,尽管这类宿舍里的晚间加餐本就是为了畅叙幽情,你来我往之间如果过于秋毫无犯也难免会显得生分,但他还是借口下去还书、到门口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脸里尽可能多地运回了各种琳琅满目。幸亏枕流是那种“不必细谨”的粗枝大叶,否则倒要怀疑起主人在“石崇夸富”了。
“哎呦,太夸张了吧,”韵文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没闲着,拿起这袋儿、又瞧瞧那包:“‘乐事’还有这个口味儿啊,我上回吃过海鲜的,还不错,”她挨个比较、评论着,却都没有打开。
“我可不客气了啊,”陆远航顺手抄起一个:“没赶上吃饭,饿死我了,”一整天没看见她,刚才发短信时据说还在车上。
奇怪的是,来自长城内外的枕流、远航反倒是比“共饮长江水”的程毅和韵文对岭南卤味更津津乐道,从地理角度说来,洞庭洪波离苍梧之野不过咫尺之遥,没成想竟如此风马牛不相及。这也许又是否定之否定规律在作祟吧:正因为相近,区别才变得明显;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反弹琵琶,却常常能柳暗花明出别样的风景。
“呵,吃着呐。”屋里的几位刚刚渐入佳境,从天而降的山东普通话推门而入:“也不叫上我。”近代语言系的冯业笑眯眯地审视着满桌的花花绿绿。
枕流从脆皮烧肉间抬起头:“这不怕咱没这么大面子嘛。”
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家长里短的客套,还是无往不胜的调侃,搁到研院这个百年不遇的小环境中,稍不留神,就可能酿成大错。也许是吃得有点儿慌不择路,徐枕流显然是不经意间出现了“路线级”的偏差,还没等他回过神儿来,人家冯学士的脸色已经急转直下、驷马难追:“我这个月的党费。”一枚银晃晃的大洋被扔向程毅、在写字台的狼藉中旋转着。
咣当!枕流真感觉愧对那扇已经饱经沧桑的屋门,不知道哪年哪月便已经开始忠于职守的它,大概对这一切早就司空见惯,并没有听见任何的不满或者呻吟。
“怎么回事?”留下的四个面面相觑着。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冯业第一次发飙了,枕流虽然步步小心,但还是中了大奖:“谁知道啊?我说什么了?”
前些年,可能是十里洋场的“旧恨”与浦东开发的“新仇”所共同作用的结果,那座改革桥头堡似乎成了中国百姓的公敌,无论你怎样从善如流,最高的评价只能是“你真不像上海人”。近来,由于众所不知的原因,河南好像在一夜之间“强劲崛起”,不但取而代之,而且更上层楼。
从纯理论角度看,环境对人的性格养成当然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否则恐怕也没那么多优秀儿女削尖了脑袋去看外国月亮。但任何一种因素也不能被夸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否则等运动再来时当心被扣上“机械论”的帽子。通常来讲,或许是拜梁山好汉在群众中千年不散的威望所赐,山东人被认为是豪爽与义气的代名词,却殊不知,这个由临近中原的“鲁”地与半岛地区的“齐”地所共同构成的省份当中恰恰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源的文化基因。比如冯业所在的曹县(山东省西南角)就与商丘(河南省东北角)一河之隔,如果前面那个水土养人的逻辑果然可以成立的话,那倒真算得上“十里不同天”了。当然,拿这位老兄作为例子可能反而会授人口实。
“甭理他,”组织委员程毅把作为革命火种的党费丢进抽屉,又压上一本《新制度经济学前沿》,似乎怕其中尚未散去的怒火烤干大家难得的兴致:“特意给你拿的,干,”程毅拉开听“喜力”,摆到小徐面前。
大家本来也不是为了果腹,经这么一折腾,更是胃口全无:“哎,你那照片洗出来了么?”还是韵文比较老练,及时把气氛拐上了另辟蹊径。
上周演唱会时,程毅拎着他那专业级的长焦镜头上下腾挪、足足溜达了俩小时,而且一视同仁,也绝不错过任何捉襟见肘。弄得几位德高望重的评委老师很是狼狈,总担心有什么洋相被逮住现行,既不敢左顾右盼,又老感觉芒刺在背。
“有个高中同学明天从长沙上来办事儿,我说带他出去转转,”枕流发现,这已经是程毅第若干次将来北京称作“上来”,不知是指地图的南北走向,还是源自中国人固有的等级观念。在老乡们眼中,程同学大概已经算是个“老北京”了:“我打算这次照完相一块儿给洗出来的,不好意思啊,”他补充着。
无论从多么偏执的角度讲,程毅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感到愧疚,因为这原本就不是他分内的工作。当初,研会干部们将难得的“锻炼机会”恩赐给这个冤大头时,只是交代千万别漏过任何一位VIP,反正大幕已经落下,那帮头疼脑热也知道自己的何等尊容,自然也没人再来催促他把最后的收尾工作“按部就班”了。OK大赛结束后,“公仆”中像苏韵文这个等级的初来乍到都有两箱饮料聊做鼓励,更不用提金字塔的那些高处不胜寒们了;可奇怪的是,程毅这位忙活了半天的阳光少年连点儿洗印成本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核销,真没听说过替人炒菜还白搭佐料的。北京奥运期间,不少“善男信女”有幸参加了志愿活动,没见他们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可每天大包小包的纪念品却从不含糊。看来,跟国际接轨就是好,农村那种帮邻居家操办红白喜事除了吃顿饭以外分文不取的“陋习”再不革除真是不行了。
“别着急,越晚越好,”远航是那种饿起来没着没落,可吃不了几口就饱的“眼大肚子小”,她拿着屡禁不止的一次性筷子,东戳戳,西碰碰:“我照出来肯定丑死了。”女孩儿说这种话时你得格外小心,必须驳斥得既果断又可信,稍作迟疑,一辈子的血海深仇就算是结下了。
“哪能啊,”徐枕流有些后悔不该把所有收入都和盘托出,眼看着满桌美食又不好意思敞开肚皮吃,受罪之余如果再“梅开二度”就太亏了:“他肯定早就洗出来了,藏到被窝里自己欣赏、偷着乐不舍得拿出来。”这话多到位,既活跃了气氛,又喂足了面子。
“得了,”陆远航尽管笑逐言开,但嘴上却接得很快:“人家那是没动力,想照的没照上,不想照的却不照不行。”
“没错没错,”在座的几位都很会心,一时间也忽略了无意中可能造成的误击友军。
那所谓“想照的”,当然是指顾爽,自从程毅百转千回地劝人家出来参赛、表率群伦起,大伙儿便怀疑他动机不纯。其实,这点儿破事儿要是搁在瞬息万变的大学时代,估计根本来不及惊起任何涟漪就已经物是人非了,但同样的火星儿,撂在眼下已经干透的研究生院里,却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热核聚变。毕竟,死水才是最渴望波澜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绯闻,与其说是当事人照顾不周的结果,倒不如说是社会本身的需要,没有靶子我们可以创造靶子嘛,否则你让专司骂人的枪手和他们那并没有助纣为虐的无辜家小吃什么去呀。
不过,程毅对顾爽颇有好感倒是事实,这个女孩儿最大的优势便是几乎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缺点,除了家世以外。当然,待价而沽比起闺中望月的长处之一就是没有人会在意跳蚤市场中商品的生产厂家。其实,如果你真对某位心仪的异性有所企图,制造舆论往往要比正面进攻划算得多,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么多茶余饭后的闲人愿意充当“亲友团”,白白浪费掉实在可惜。同时,一旦猎物有上钩的意向,也更容易就坡下驴,因为她会有种“众望所归”的错觉,面子上的加分因素在我们这个国家的确不能小视。顺便说一句,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就是便于全身而退,比起赤膊上阵,围而不打的最大优势在敌人比想象中强大时会为你保住很多很多。不论程毅到底有无如此精深的算路,至少在这个时期,他还能进退自如。
“没有没有,我同学真是明天过来,要不然回头咱们一块儿玩儿去,”程毅的回答并没有直接挑战大家的调侃。人们有时会采取这样的辩论策略,通过对局部否定而误导对整体的怀疑:“不信我给你看胶卷,确实还没洗呢。”
“哎,”韵文从包里抽出张面巾纸:“顾爽到底干嘛去了,好像一直没再见着她。”
徐枕流倒像是被抓到了什么似的,有点儿心虚地瞟着面前的几位。但这会儿谁也没注意到他,大家都看着程毅,也难怪,从一般意义上讲,这才是“权威人士”。多数情况下,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关键看你有多想知道真相,反过来讲,蒙在鼓里往往是自己骗自己的结果,怪不得别人。
“我也不大清楚,就说是有点儿事情出趟差,”从他不慌不忙的表情看来,程毅也没有去刨根问底:“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最后这句既像是提前回答了可能的追问,但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期待。
“感觉你们都挺神秘的,”苏韵文把劳苦功高的小嘴仔仔细细地反复擦拭着,并偏头在程毅书桌上的小镜子里端详了一眼。
的确,这座不大的研究生院很符合道家理想中那种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几栋岁月斑斑的老楼内外虽然不乏匆匆的脚步依稀其间,但互相却连礼节性的寒暄都难得一见。少问多做,几乎成了这里的潜规则,倒是符合先师“慎言笃行”的圣训。尽管如此,只要你悉心观察,依然不难去挖掘和了解任何一位身边的“同船渡”;比如说,虽然接触时间仍很有限,但枕流已经初步认定程毅的确是个可交之人,男女通用、老少咸宜。他从不会向谁兜售什么,可却很善于发现别人真正的需要并良苦用心之,且尽量少弄出那些不必要的动静。姑娘们,请记住,当你看到有个傻小子捧着鲜花站在窗前时,只能说明他喜欢这样,并不代表对你有丝毫的关心。通常来讲,接受推销的顾客比那些到商场挑来捡去的消费者多少要心肠软一些。咱不能顾此失彼,也同样奉劝蠢蠢欲动的男性朋友,还是远远地去“念兹在兹”显得更真诚些,整天追在屁股后面撑伞摇扇,怎么看怎么像是缠着大人在索要着什么的顽童。不过话还得说回来,现在不少“三围美女”都是标底价而没封顶的拍卖品,如果不幸爱上了这路货色也只好自认倒霉,上面讲的那些一概声明作废。
很多情况下,在所有亲近的人际之间,常常会有一种细想起来十分无理的双重标准,别人对自己的“千般好”都视若无物,而“一日仇”却可能被终生念念不忘,很难说清,如此把享受当作天经地义的倾向究竟意味着人性的自私还是升华的动力。不过,从逻辑上来讲,这种现象之所以能长久地存在于你我身边,意味着一定同时存在相当数量甘心情愿付出而不求回报的肝脑涂地,食物链中任何物种的生存都要以整个系统的稳定为基础。
举个例子,吴雨就是那种“我奉献,我快乐”的一分子。书香人家的孩子可能具备数不胜数的“缺点”,比如伶牙俐齿,再比如满腹经纶,然而,养尊处优却往往与他们无缘,毕竟,学问的耕耘永远信奉“人勤地不懒”的真理。小吴老师虽然是家中的独女,又有母亲这位名门闺秀来耳濡目染,但从小就能独当一面,尽管脱不下弱柳扶风的底子,可操持起衣食住行来却能让那些小家碧玉们沦为反面教材。
枕流这次有幸和佳人共处一室,“乐定思乐”之后倒有几分担心,那个儿时记忆中带着自己走大街串小巷的吴阿姨是否还能一如既往,毕竟,如今不少白领在红男绿女之余更愿意关起门来过清净的小日子。然而,没过几天,徐枕流便发现这种杞人忧天完全是自寻烦恼,吴雨似乎很高兴能有这么个当年的学生可以随时用来耳提面命。中学班主任的作息永远是24小时当值,早出晚归的她其实很少有机会去忙里忙外,但枕流的日常起居却比由彭奶奶“主管”时更加顺风顺水。
“回来啦?”吴雨难得坐在她熟悉的客厅里翻着已经积累了几天的报纸:“明天大风降温,我把羽绒服给你找出来了。”
小徐五分钟前在院里发现那辆熟悉的26女车时便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回来,果然,一进门便看见早晨刚刚换下的衣裤早就在涨杆上“立正站好”。其实,枕流倒是很愿意分担这份责任,最好二人的盥洗工作都由他包办才好呢,可小吴老师当然不舍得把自己“新鲜出炉”的里里外外交给这个一肚子鬼东鬼西的小胖子摆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能先拿衣柜中那尘埃落定的陈列品来隔靴搔痒了,事实再一次雄辩地证明,物是以人作为尺度来显示自身价值的。
枕流屁滚尿流地收拾停当,连厕所都忘了上便满头大汗地摊在沙发上“您,今儿回来挺早的。”
她看他没话找话,便把准备好的一杯咖啡向前推推。可能是正时值换季的缘故,小徐这几天有点儿上火,这种振奋人心的饮品对他有着匪夷所思的通便疗效,连发达的现代医学都不得要领。
也许是静谧的性格使然,任凭寒来暑往,吴雨总喜欢在恒温的居室里仅着一件足够宽大的短袖衫,而让两条温润的长腿尽情地呼吸在空气中。当她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男孩儿时,小徐还在襁褓中忘我地熟睡,事实上,吴老师从未正视过他的性别,既然如此,也便没有了避讳的动机。
古往今来,恐怕一半以上麻烦都与信息不对称有关,俗话中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这个道理。于是乎,童叟无欺演变成了各取所需。看着咫尺之遥的春风化雨,徐枕流似乎回到了自己的花样年华。
那也是个冬天,他刚升上高一。寒假期间,全市组织过一次已经记不清由头的征文大赛,事过境迁,徐枕流才知道,这种令自己不屑一顾的拔苗助长原来也能成全许许多多的真真假假,比如几乎全部与某作文大赛“有染”的80后作家们。整个中学时代,枕流的作文始终是那种既可以庙堂之高又可以乱棍打出的烫手山芋,他自己也明白这尴尬处境,所以遇到那很多有志青年为之摩拳擦掌的“出头之日”时,倒乐得安静地走开。从不愿意与人刺刀见红,在这个年头是种让野心家们喜闻乐见的美德。正所谓是你的想躲也躲不掉,尽管他连报名参赛都省了,但“路痴”的语文课代表还是盛情委托枕流把那几十份沉甸甸的希望亲手送到小吴老师家。看在“同朝为官”的份儿上,大约是过年之前的三两天,徐枕流借看彭奶奶的机会,到吴雨的新居“飞蛾扑火”。其实他本不愿意上人家的爱巢去“眼睁睁”,但又有些期待这种颇具美感的“悲情”。
当睡眼惺忪的小吴老师倚在门边时,枕流才明白了什么叫做“予人玫瑰、指留余香”。大概是难得半日闲,假期里的高枕来得格外恣意,她宽袍大袖地光脚站在雕满天然纹路的深色地板上,冬日午后低低的斜阳透过厚重的窗帘,懒懒地将白皙的凝脂勾出弯暖洋洋的光晕,如在云里雾中的轮廓扑面而来,男孩儿眼前一片水气朦胧。尽管多年已然弹指,但枕流仍旧可以极尽详实地描绘出那一刻的情景,至于后来发生过什么,则都被记忆无情地丢车保帅了。
“看什么呢?”修长的手指在眼前晃动,把徐枕流拉回到同样如梦似幻的现实世界中。
“我去上趟厕所。”
九、咖啡
我一直不大理解,为什么八十年代最吸引人的电视节目竟会是整天打打杀杀的《动物世界》,也许是祖国前途的设计师们希望吃惯了大锅饭的遗老遗少们从那种直观的弱肉强食中学会“不找市长找市场”吧。达尔文这个家伙实在有点儿过分,他自甘堕落说是猴子变的也就罢了,还竟敢拉上全人类来陪绑。不论真假如何,我们身上残留着低等生命或纯真、或野蛮的点点滴滴倒是不容置喙的事实,比如那渐行渐远的母性。
显然,吴雨便不幸天生拥有照顾他人的基因,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中,良善成为厮杀中左支右绌的弱点,常说前世有罪才托生为女人,大概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讲的。没有当家主妇操持柴米油盐的长女往往会养成内外兼修的性格,比如小吴老师就是由于父母常年早出晚归才得以充分享有因祸得福的锻炼机会,从中学时代起,她明年花更好的厨艺已经足以和贯通南北的妈妈分庭抗礼,虽然是自学成才,但那份聪慧与娴熟却不能排除遗传的恩赐。
听说现在很多母亲仅仅为了逃避分娩的痛苦而去选择可能贻害孩子一生的剖腹产,而且还以中高收入人群为主,生男育女和百年好合一样,越来越像是种精打细算的交易,真不知道她们是哪群缺德猴子进化来的。这个社会让人愈发看不懂究竟,城市中整天绞尽脑汁还能有什么姿势比躺着更舒服的红男绿女们死不悔改地“丁克”着,农村里勒紧裤腰带也要多培养几个革命接班人的可怜巴巴们却要被拖去强行绝育。
马克思早就说过,自然与社会规律只能被认识和遵守,而没有随意创造的余地。可人类中那些领一代风骚的佼佼者却偏偏不肯认命,他们总是将主观强加于客观,并以此显示自己万物灵长的所谓非凡。生物学家们曾经指出,人体在青春期以前的形态已经足以完成绝大多数生命行为,之所以还要继续添砖加瓦,在相当程度上是出于创造下一代的终极目标。进化论者在构建他们那划时代的伟大学说时大概没有想到,生存假设中最重要的前提(任何物种都有尽可能多地繁育后代的倾向)在自诩为理性的演进中会被弃之如蔽履。耐人寻味地是,只对今天负责的态度似乎愈发成为一种典范,比如在(哪怕)只生一个(也)好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两个基本国策中慨然选择后者的项尚,就多次被作为年轻干部一心为工作的楷模而妇孺皆知。文化的力量果然伟大,而且来者不拒,听说,万千宠爱的国宝大熊猫就是在被人类圈养之后才学会的少生优生。
毛泽东曾经叮嘱身边的工作人员,等他死时一定要张灯结彩,以此庆祝辩证法的胜利。的确,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计划生育政策也一样,在加速奔小康的同时,它对中国人伦理观念所造成的扭曲恐怕会更加深远,我们成为了世界上最不把堕胎当回事的民族,否则,现如今新生儿中男孩儿的比例也不会高得如此不正常(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报告称,当今中国0-4岁年龄组男女比例已经高达1。3:1左右,主要原因就是父母〈如果他们还配享有这个神圣的称谓的话〉在妊娠初期通过医学手段鉴定胎儿性别后将女胎打掉)。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没有老母鸡下的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缺了张屠户,咱也不吃带毛的猪!这些表现国人智慧的至理名言就是要告诉人们,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虽然我们的低生育水平已经保持了良久,但按时发作的母性仍旧寻找着哪怕是苛刻的机会蓬勃发展着,的确,越是崖壁里那些得不到适宜土壤和环境的种子,就越能缔造出倔强的美丽。
老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与时俱进地发掘其中的合理成分,便是无论做什么都要适可而止。比如吴雨就是一个懂得知足常乐的安分守己,既不羡慕易欣令须眉汗颜的巾帼气概,也不同于项尚那种横流弄潮的越战越勇,她永远能兵不血刃地稳居上游,却并没有独占鳌头的野心。小吴老师从小就渴望过上平凡而生动的日子,但造物弄人,这看似顺流而下的直挂云帆,在喜得乘龙快婿之后,却变得越来越可望而不可及。早已过而立之年的她,看着身边朋友、同事怀中那些含苞吐蕊的金童玉女一个个破茧而出,自己风景如旧的美丽反而变成了一种嘲弄和无奈。吴雨常常为当年懵懵懂懂地报考师范专业暗自庆幸,若不是能每天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真不知道该如何稀释那日渐浓烈的舐犊之情,所谓“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年头平等了,走错哪一步都同样要命。
徐枕流记得,他刚上小学那会儿,一种好像叫做“蛋白肉”的东西在北京街头遍地开花的朝鲜小菜摊位上风靡过,近二十年似水,当初的味道早已辨不分明。据他后来考证,这种岁月遗弃掉的豆制品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初级阶段中那个“工作出现了偏差”的时代中,曾经被当作荤腥的替代品登堂入室,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甚至一度是餐桌上难得的精品。人类有很多奇怪的癖好,比如我们常说的叶公好龙,建议你(如果已满18周岁并有足够自制力的话)可以到“亚当夏娃”成人用品商店去开开眼界,它会琳琅满目地告诉你用虚假取代真实是多么的寓教于乐。
当然,并非所有的“移情”都如此不堪,比如吴雨对学生们格外的关怀就很别开生面。事实上,我们常常对那些和人类肉体或灵魂直接相关的职业有着超越一般的道德诉求,医生、军警、法官、以及教职、神职人员等等便首当其冲。然而,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建立,劳动力作为一种资源,其配置形式也愈发遵从起等价交换原则。如今,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已经不再意味着像从前一样多的信仰,而成为越来越单纯的谋生手段,毕竟,渐渐走高的薪金、福利外加各种灰色、甚至黑色的收益,其吸引力日益使“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的古训成为历史。也许“每个毛孔都充满血污”的阶段无法超越,但正如把黑色火药这个魔鬼带到人间的诺贝尔同时也成为和平的使者一样,即便在如此利欲熏心的时代也依然有无私绽开在争斗的废墟中。
不过,从最苛刻的意义上讲,吴雨对孩子们的青眼有加也并非绝对一视同仁,比如古灵精怪的魏丹就得到她特别的“加量不加价”。如此的偏袒当然不是妙手偶得,说起来,虽谈不上什么世交,但她认识这个女孩儿的父亲已经有小二十年的光景,那会儿,现在叱诧风云的魏一诚还只是彭教授手下初来乍练的毛头小子。对于风华正茂的魏姑娘本人,吴雨更是从她咿呀学语那个时代起便尽收眼底,如此丰厚的历史积淀,没有点儿别具一格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还记得魏老师那个女儿么?”临近年末,吴雨每天回家的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提前,毕竟,随着光天化日的白昼越发变短和寒流那守约的不请自到,人们的作息也在自然而然地随波逐流。尽管如此,枕流仍旧自作多情地认为是二人世界温暖的召唤在冥冥中作祟的功劳,其实他真正需要感恩的却是自己能幸运地出生在四季分明的北温带,所谓“地理是历史之母”,果然不错。
“啊,好像叫什么丹是吧,”话音未落,徐枕流已经意识到这个故意卖出的破绽有多么可笑,人家爸爸姓魏,你说能叫什么丹?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要搞阴谋诡计,真是先见之明。
“老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劲儿,”小吴老师自然是没有那种八面玲珑的心机,若换成易欣,这关怕是没那么好过,所以说,女人不宜把聪明挂在外面。临近期末,她将批改作业的战场挪到了家里,便于更直接地夜以继日。如今的商家真是机关算尽,学生们千年以降的练习本都被鸟枪换炮成了整齐划一的练习册,繁琐的格式倒都由天然工整的铅字取而代之,但越发扎实的份量却使“减负”成为一句彻头彻尾的口号。吴雨正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大开本发呆,精美的装帧与千篇一律的内容构成种奇妙的互补:“也不知道她们家到底怎么回事。”
枕流同学高中时代基本不写、写了还不如不写的作业大约没少让那会儿初出江湖不久的小吴老师挠头,他真后悔当时没有利用好那难得的来来往往,现如今的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经永远不再是个“得天下俊才而教育之”的孩子,想“从头收拾旧山河”怕是也只好“梦里不知身是客”了。‘我愿做一只小绵羊,陪在你身旁;愿你手中细细的皮鞭,轻轻落在我的身上……’隔壁传来如长调般悠扬的古老旋律,时间似乎也嫌贫爱富,在这知识远比钞票富余的院子里总是比别处慢上几拍。
“她妈妈最近正好也出门了,”吴雨可能是一个姿势坐累了,她站起来到茶几那边拿了袋儿果冻,并撕开几个摆到枕流身前:“我想接她到咱们这儿住几天,你看怎么样?”
尽管在沐浴后体香露那淡淡的西柠味道格外清新,而且“咱们”这个物主代词也十分亲切动人,但徐枕流在听到如此“噩耗”时还是险些把“水晶之恋”囫囵个儿地挤到悸动的气管里:“啊?”他实在找不出有足够说服力的借口进行反击,也顾不上其它的什么前因后果。
“至于嘛?”吴雨从刚才的紧张气氛中解脱出来:“魏丹可漂亮着呢,送上门的好机会呀。”
“不是,她…”通常来讲,男女之间能开这种玩笑,要么就是彼此已经无隙到了可以用任何假想敌来消遣的程度,要么就是疏远到了闻不见任何醋意的地步。所以,枕流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沮丧。
“行啦,”小吴老师把果冻的空壳儿收进包装袋,翻开另一本练习册:“我就是说说,何况老魏也未必能让她来。”
母性生而具有怜惜弱者的特质,与“嫌贫爱富”的爸爸不同,让妈妈牵肠挂肚的总是那个最没出息的孩子。不仅如此,在身份差异悬殊的恋情中,往往只有抛弃丫鬟的少爷而很少听说辜负了书童的小姐,大概也出自这个道理吧。
徐枕流原先有个同学的父亲是法医,居室里的各式玻璃容器中用福尔马林浸泡着全套人体器官标本,可谓“业精于勤”之典范,大伙儿都敬畏地望而却步,尤其在发现人家的收藏中好像还缺挂大肠之后。吴泓教授主攻现代汉语,虽然比不上前者的耀武扬威,但家中陈设还是难免会暴露出主人的身份,全世界可能只有知识分子会把客厅按照办公室的模样照葫芦画瓢,比如此刻“孤男寡女”正派上用场的那两张大概是院里淘汰下来的老式写字台就面对面地靠墙摆在书柜的另一侧,便于比翼齐飞的教授伉俪可以二十四小时地举案齐眉。
虽然不够审美,可徐枕流这个“既得利益者”绝对会举前后四腿赞成如此作茧自缚的安排。首先,小胖子尽管有些许传说时代的外族血统,但身材比例设计却完全符合传统的中式规范,反倒是只和某闹着分而治之的少数民族有点儿瓜葛的吴雨拥有炎黄子孙中少见的修长双腿。此消彼长,二人虽然“平起”时的纯海拔只相差十公分上下,但“平坐”后却有几乎一头的距离。几何学创始人欧几里德在二十三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料定,当一肚子坏水的小胖子被树脂镜片如虎添翼后的双眼和美女教师领口的垂直距离达到两人水平距离一半以上时,肢体任何的微小前倾都将是灾难性的,无论她平时的坐姿如何淑女。其次,这种全民所有制时代缺乏个人隐私考虑的办公桌往往前后通透,合二为一时十分便于“地下工作”,其危险系数在居心叵测的徐枕流大冬天里不辞劳苦地换上短裤后直线飙升,这幢老楼连隔音都做不到却居然能保暖,看来那“道路以目”的火红年代也有知冷知热的矛盾另一面。
市场经济讲究等价交换,也就是所谓的以牙还牙或者将心比心,但当落实到人情世故,却未必能这么泾渭分明,以德报怨和恩将仇报都在我们身边时时刻刻地发生着。不用说,吴雨尽管也能看出几分枕流的“险恶用心”,但都权当青春期的“后续报道”,一笑了之。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因为自打小吴老师从爱巢搬回娘家、并与枕流“朝夕与共”之后,她便常常会呆呆地盯住眼前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男孩儿出神,吴雨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一个自己不敢回忆又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的人……
与坏人坏事作斗争尚且能慈悲为怀、既往不咎,同病相怜时当然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虽然没有立刻“登堂入室”,但小吴老师还是把一个学期以来都显得心事重重的魏丹请到家里分享她那日臻成熟的南北料理。徐枕流自然是不打无准备之仗,未经当事者本人首肯的情况下又不好将隐衷明言,只好在事到临头时借故脱逃。正巧陆远航最近在写的一篇不知所云的论文中有些内容需要他“火力支援”,于是便在魏姑娘“驾临”的那个傍晚匆匆离开是非之地,赶奔学生公寓那边避难。
“好久不见,十分想念,”走到女生那个单元门前,刚好碰上正低头按着手机的艾枚:“嗬,您这是准备赴约呀?”小徐四下审视着女孩儿精心的靓妆,看她那酬躇满志的样子不像刚从外面倦鸟知还的架势。
“是啊,”艾枚故作郑重地歪着头,通常,“老夫老妻”见面用不着搞得如此隆重,所以,艾姑娘准备接见的对象大概并非那位再未谋面的杜晓钟:“要不你给我当护花使者去得了。”
“咱可没那福气,”翩翩两骑飘然而至,好像是古代汉语所的男生刚从食堂打饭回来,枕流朝他们笑笑,让到路边。
“你知道丽都饭店那个星巴克在哪儿么?”艾枚朝远处望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其实,就算人家刚好去过这家咖啡厅并能准确说出具体位置,你到了那迷宫般的“店铺一条街”后也得从头找起,所以,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非问之问,目的只是让别人领教自己的生活情调而已。
“不大清楚,”枕流倒是乐得这个顺水人情,甘愿让艾枚修成欲擒故纵的正果:“跟谁浪漫去啊?”最后的炮架子必不可少,送佛送上西嘛。
“嗨,”艾姑娘一脸的无奈,炫耀着当个美女有多难,纵然是打过狠折的:“院里不是来了个宾大(宾西法尼亚大学)的老头儿讲座么?”
男孩儿不知道该做何表示,只好中性地“嗯”了一声。
“今天下午碰到他,”美女已经顾不上见招拆招的套路:“非要请我喝咖啡,你说我去么?”
“多加小心,”徐枕流怎敢让艾枚脸上那少说也铺陈了个把小时的精耕细作付诸流水:“老鬼子大概就住在丽都,可千万别去他屋里坐而论道。”其实,枕流对这素未谋面的洋教授有足够信心,估计犯不上不远万里地来丢人现眼,可惜鬼佬的口味和多数国人有不小出入,这也给了那些内销无望的“残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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