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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愚她!”栩如的眼睛雪亮。
“别愚她了,她不是挺好的吗?”我说。
妮可说:“她好?你瞅瞅她说话那个贱样!大姐,你是没看着哇!她现在变的……往男生的大腿上坐!”
“怎么会呢?”
“我亲眼看见的,在忆声的宿舍里!”
“她咋那样了呢?她原来多好哇!”
“她可不是原来的她了!”
“快想想,咋愚她?”栩如急不可待。
“哎——她不是做梦都想找个对象吗?咱给她写封情书怎么样?”妮可说。
“冒充谁呀?”栩如问。
妮可说:“绝对不能写真名!她找去了咋办?编个名吧。咱们的字体她能认出来,咱不能写。得找一个烦她的、不总上这屋来的、还不能出卖咱们的人写。”
妮可把宫未辞推向了“前线”。
一封言简意赅的情书片刻草成。
黛眉:
魂牵梦绕的是你!
余音绕梁的是你!
如有意,请于明晚六点半在紫竹院门前会面。
想念你的人:天楚
三月三十一日
妮可说:“明儿一早,在她没起床之前,咱把这封信放在门口,她醒了,肯定能看见。互相提个醒儿啊,可别睡过去了。”
黛眉赴约了。
星月交辉之时,她才回转,身上被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
黛眉病倒了。
黛眉不在时,我说:“妮可,这件事对她造成了伤害,咱们告诉她真相吧。”
“当时没说,现在更不能说了!她恨写信的人,正挨着个儿屋搞调查呢。谁写字,她都凑上去看,对对笔体。兴亏宫未辞回天津上班了,这要是捅出来,黛眉不得恨死咱们哪?咱敢承认吗?统一口径,谁也不能说!”在她的威胁下,我们订立了攻守同盟。
黛眉没查出“真凶”,她搬走了。
一年以后,我在路上遇见了她,她的头发染成了黄色,穿了一条超短裙,胸部也“长”了起来——应该不会是天然的,是放了海棉的纹胸的功效?手术的功效?还是其它?她与我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地坐上了出租车,疾驶而过——她使用的交通工具升级了!
妮可领回个人。
柴之野,女,未婚,中等个儿,腿比妮可的腰还粗,身上挎了一把吉它。
妮可买回好多的食品及啤酒。她举着装了酒的碗说:“今天,请大家在此一聚,主要有几层意思,我一个一个地说。这位,柴之野,我新认识的朋友,是个非常有才情的人,用一把吉它就能把人弹醉!”
“你会弹吉它?真了不起!”
“我最崇拜搞音乐的人了!”
“给我们弹一个吧!”
……
几位女性张牙舞爪地说。
柴之野礼貌地制止了我们:“现在弹不了,我没有进入状态。我是个夜猫子,我最好的感觉是在深夜。”
妮可打了圆场:“行了,你慢慢酝酿吧,我接着说……”挨个介绍完了,她问柴之野,“喂,你的艺术灵感该来了吧?”
“好吧,我献丑了。给大家唱一首我自己写的歌,歌的名字叫《女孩》。”
“哇——你会写歌?!”我们惊呼。
“你以为呢!”妮可说,“我早说过了,能够让我看上的人不多,能够成为我的朋友的人,也肯定不是一般人!柴之野,给她们亮一手!”
“这是我专门为一个女孩写的歌,我给很多女孩唱过。”
柴之野自弹自唱,她那极富感染力的嗓音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女孩的幽怨的内心世界……
“再唱!再唱一个!我们爱听!”
“好,我唱我唱!唱什么呢?唱个欢快一点儿的吧!”
几首歌曲下来,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妮可肆无忌惮地疯叫着:“柴之野,我快爱上你了!不,我已经爱上你了!天天跟着你,天天听你唱歌,可美死了!柴之野,我爱你!”
“我也爱你!”柴之野眉飞色舞地回应着。
她们两人的喊声、飞吻声在我们的头顶上传来传去。
柴之野成了主角。
正文 十二
东方吐白,方才尽兴。
柴之野说,她不在这儿住,她和一个女孩住在另外的地方,她一定要回去。临走,她甩着她的男式短发,老练地弹着烟灰,用食指勾了勾妮可的下巴,对我们几个女生说:“你们这儿的女的可真多,玩得高兴!以后我会常来。”她又像自家的主人一样说道:“把吉它放在这儿吧,我不拿了。”
午后四点多钟,我和妮可在宿舍,柴之野敲开了门。
她向我们提起了她的生活和她的梦,“我家里的条件非常好,我的父母和哥哥们是做生意的,我不缺钱花,但我不想依赖他们。我的理想生活是我自己能挣到一间房子,我在那里唱歌,弹吉它,我有好多好多的女伴,她们愿意来,就陪我住一宿,不愿意呢,就走。
“我和那个女孩租了一间房子,我们的感情非常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你们想象不到。我和她相互拥抱着,能坐到天亮。我给她唱歌,我们一起流泪,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这个女孩呀,哪样都好,就是有点儿缠人!成天让我守着她,哪儿也不许去。只要我在家,什么也不干,她都高兴;我一出来,她拽着我,又哭又闹的,说我拈花惹草,说我移情别恋,说我花心!邻居看见我们这样,出去传,说我们是同性恋!”
“我听说过同性恋……”我说。
柴之野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她一步靠了过来,紧贴着我坐下,顺势把手搭在了我的腰上。
正文 十三
我不习惯于两个女人之间近距离的亲密接触,当然,也不是说我习惯于男女之间的亲密接触——这话咋越说越不对劲儿呢?
我很不适应,并且,我有一点点的担忧。
借着与妮可谈话的引子,我一闪身,把柴之野的手甩掉了。
柴之野更进一步地贴近了我,用只有我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七岁时,被人**过。我长大了,我见过那个男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扒了他的皮,我能认得他的骨头!我恨男人!我讨厌他们!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睛里有团火,她更加大胆地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只手从后部撩起了我的衣服,几个手指肚不安分地在我的肌肤上弹动着,她又以纯熟的动作摘掉了我的胸罩上的挂钩。
有一种强大的欲望在我的体内燃烧着……
我“呼”地站了起来,“我要出去!”
“干什么?”妮可问。
“我……我……妹妹要我去她家!”
“明天去呗。”
“说好了,必须今天去!”
我逃了出来。
妮可,你等着,我饶不了你!
我在外面逛荡了很晚才回宿舍。
“妮可,不许你再领她来了!”我暴跳如雷。
“怎么了?”妮可若无其事地看着书。
“她是同性恋!”
“谁呀?”
“柴之野!”
“不能吧?”
“不能?她摸我这儿,捏我那儿的,你没看见哪?”
“她什么时候动你了?”
“就今天,在这儿!谁女的那样啊?怪不得那个女孩说她……我告诉你,我可不想沾上这种事儿!你再领她来,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柴之野又来了一次,见我和妮可都冷冰冰的,便拿走了吉它,不再来了。
竹青也是我们宿舍的,她的外貌使我想起了家乡的树挂:在塑风裂骨的天气里,流动着的飘漫的雾为沿河两岸的枯眠的枝条裁剪出雪色的蓑衣,银装素裹,玉树临风,清冷中透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远观近瞧,都会澄清你的视觉上的尘垢。
“你说,我这个人也不知怎么,”细弱柔声的竹青幽幽地说,“我看上的人吧,人家看不上我;看上我的人呢,我又看不上人家。”
妮可问:“你……是不是爱上谁了?你们酒店的吧?”
竹青欲言又止,只一个“唉”字了结。
竹青又上了两天的班,便不去了。
她拉上了帘子,躺在床上,整天不与人说话。我在她的斜上铺,从遮挡不严的缝隙中,看见她半闭着眼睛,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对于女人,这样不良的嗜好,她做起来,举手之间都渗射出高贵、典雅和娴静的美来!
她想安静,又怎能静得下来?想和她套近乎的男性排成了排。
“竹青,电话!”
“竹青,有人找!”
“竹青,有人请你吃饭!”
“竹青……”
她气急败坏地说:“吃饭吃饭!吃什么饭!以后再有男的找我,说我不在!”
竹青躺了几个月,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掉,粗整的眉毛没剩下几根了。钱花没了,她就靠借钱度日,她所熟稔的人相继成了她的新老债主。直到没人再敢借给她钱了,她才决定找工作。
她从没为找工作犯过愁,只要她往招聘会的会场上一站,就会有人主动找上来。
正文 十四
“大姐,我后悔死了!”竹青倒在床上,哭丧着脸说。
“怎么了你?”我问。
“有一个外企的老总让我去他们公司上班。”
“好事呀!你悔啥呀!”
“他领我去了,他们那儿的条件可好了!每个人的办公桌前都有一台电脑。他们递给他的文件,我看了一眼,全是英文的;他们向他汇报工作,也说英语。秘书是个女的,外国人,挺年轻的,会五国外语呢!我一到他的办公室,他就用英语跟我说话。大姐,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只好对他说:对不起。他特别想留住我,他说,可以把我安排在财务室,对那儿的人,语言要求不怎么严格,一个月的工资两三千块钱。”
“你去呗,多好的事呀!别人想找还找不着呢!”
“我咋有脸在那儿呆下去呀!你想想,公司的人都会说英语,只有我……我没好好念书,没好好学英语呀……”
最终,她舍去了这份工作。
与她认识的叶丹串笼她去当坐台小姐,叶丹说:“凭你的姿色,肯定能挣大钱!有个女孩让人包了,别的客人来了,还专点她。老板对那些人点头哈腰的赔不是,说他们惹不起包她的那人,那人发话了,谁都不许碰她。一个客人打赌说,他能让她喝下一杯酒去!别人不信。他对老板说:‘你去把她叫来,我们保证不碰她。’女孩过来了,那个客人对她说:‘你把这杯酒喝了,三千块钱就是你的了!’他掏出一叠钱搁桌子上。女孩二话没说,一抑脖,把酒喝了,拿着钱就走人了。你看人家这钱挣的!”
竹青说:“你以为好事儿都让你碰上啊?什么样的客人都有!”
“咱陪吃,陪喝,不陪睡呗。”
“你不陪住,别人就高看你了?我当领卫时,有一个客人喝多了,非要一个女孩陪他,她不去,那个人上去就打了她,血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客人骂骂咧咧地说,‘贱货!婊子养了的!你他妈的就是干这个的!’”
“……咱不常在那儿干,咱找着大款了,就不干了!”
“找大款?中国有几个大款哪!被大款甩的有多少?你见过吗?”
竹青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风月场上的事儿,她见得多了!
竹青找了几个工作,都没干长。间或地有了些收入,她会花上七十多块钱烫个“翻翘”的发式,买上二百多块钱的衣服和一百多块钱的鞋,尔后,她会耸耸肩,对她的债主们说:“欠你们的钱还没还呢!”债主们的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借给她的钱别指望她能主动还,只有向她讨债,她才能认真对待。
逼急了,竹青就有了她的办法,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了。
竹青领回个广东口音的男人,他约她蹦迪去。
竹青说要换衣服,把他支出了门外。
竹青让我和妮可陪她去。
妮可说:“大姐去,我就去。”
我说:“他约的是竹青,我们跟着掺和啥呀?”
“我不愿意跟他单独去。”竹青说。
“不想去,你跟他直说呗!”
“不行啊!我从他那借了五百块钱。”
“我不去,我多大岁数了!再说了,我也不会蹦啊!”
“瞎蹦呗!没人看你,自己蹦自己的。”
“去还得花钱……”
“不用咱花钱,他有钱,不花白不花!”
“我和他不认不识的,花人家的钱干啥?”
“大姐,我让你去,是给我壮胆儿!是帮我的忙!他、他老想那样……男人我早看透了,一撅尾巴,我就知道拉什么屎!大姐,去吧,我求你了!”
我被她和妮可生拉硬扯,进了迪吧。
旋转、闪烁的霓红灯,震聋发聩的音乐,随意跳动的舞步及人体发出的汗味和咀嚼的口香糖味交织在一起……频繁更换的领舞者为人们带来了瑰异的视觉冲击。最后亮相的是两个被装在徐徐升起的铁笼子里的身着三点式的女郎,头戴金色假发,妆扮成风情万种的异国女性。随着疯狂的舞曲,她们做着各种大胆的煽动性和诱惑性的动作,把舞会推向了高潮……
走出舞场,竹青叫住了我和妮可,“他说,意犹未尽,不想回去,要请咱们吃饭。”
“回去吧!六十块钱一张门票,没少宰人家!让他省着点儿吧。”我的上下眼皮直打架。
“他非让咱们去,说花钱也高兴。”
“是给你花钱,他高兴吧?”
“怎么说,你们都不能走!你们得陪我!”
被她讹上了!
我们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饭店,吃了一顿涮羊肉。
一个星期以后,竹青说,那个广东人回老家了。
我问她:“你欠他的钱还了吗?”
她悠闲地说:“不用还了!”
交易已经成功!
正文 十五
竹青不再找工作了,她有她的活法。
她和地下室里的男生们打成了一片,尽管他们一拔儿比一拔儿的年龄小,有的小她好几岁了,但还是抵不住她的一招一式。她和他们谈天,说地,讲黄色小段子。她同他们说,她在家时,是个女流氓,吃喝淫赌抽,五毒俱全,她在公安局是早挂了号的。
男生们说:“你真是女流氓?你真是呀?”
她放纵地笑着。她说,这些个小男生们,嫩着呢!
竹青和他们泡着,一天的三顿饭有了着落,啤酒和烟没断过。他们为她取了个诨号:阿蹭——蹭吃,蹭喝,蹭感情。
“呸!什么东西呢!喝的烂醉如泥!”刚进门的妮可疾言厉色地说。
“你说谁呢?”我问。
“咱们屋里还能有谁!”
“竹青?”
“除了她,没别人!”
“她咋了?”
“躺在走廊里,有个男生架着她,在她的胸上乱摸,她的腿都不好使了!”
“你快把她弄回来呀!”
“我能弄回来她?又跟人喝去了!丢人现眼!”
妮可搬到公司去住了,只剩下我和竹青。
“大姐……”
“嗯?”
“我……怀孕了。”
“啊?”她怎么搞成了这样?“谁的?”我明知故问。
“红山的。”
“噗——”我嘴里的一口饭喷了一地,我如泥塑木雕,目瞪口呆,“你……你不是和弓政吗?”近日里,她和弓政耳鬓厮磨、两情相悦,是有目共睹的呀!怎么……
竹青看着我,吃吃地笑。
“你还笑?咋回事?说!”
“我和弓政是闹着玩的,他小,又没有钱,我能跟他吗?”
“红山呢?”
“他有钱,但他不能娶我,他说我太能花钱了!说我只能与他同富贵,不能同甘苦。他给我交了半年的房租,又给了我几千块钱,让我把孩子打掉。”
“他得和你去呀!”
“他出差了,不在北京,他让我自己去做。”
“你行吗?”
“我去医院问了,大夫说,孩子小,做药流就行了。”
她拿出了一张照片给我看,“这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帅吧?”
妈呀!竹青是啥眼神儿呀!照片上的人留着八字胡,尖嘴猴腮的,跟电影里的汗奸一个模子出来的!
她说:“那时候,我在北京,他在老家,他天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说他想结婚。作为女孩子,我一直憧憬着自己披上婚纱的那一天。于是,我什么都不做了,我辞掉了工作,退了房子,我和我的朋友们说,我要结婚了,我要做新娘子了!我告别了北京,回到了家乡。
“……他的新娘子却不是我!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她的爸爸能把他调到镇上。他一心想离开农村,他是个官迷,他作梦都想当官!
“他说,他对不起我,给我一些补偿,他给了我两千块钱。我把钱撕了,砸在了他的脸上,我对他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金钱买来的,也不是什么东西用钱都能补偿的!’
“我从我和他住的地方拿走了我的东西,到了北京,我倒下了,我什么也干不了,干不下去,我躺了多长时间!
“他找了那样的一个女人,整天面着对她,与她厮守一辈子……我是什么?我是不是连她也不如?别人怎么看我?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有什么用啊?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他们结婚了,孩子也快有了……我现在这个样子,跟他有直接的关系……”
他是她心中褪不去的疤!
正文 十六
竹青吃了打胎药,偷偷地从医院跑回宿舍了,她说,她住不惯医院,还是自己的窝儿好。我将她的床单、被罩和换下来的衣服全洗了。
“竹青,我妈打来了电话,说我们单位的领导要让我回去一趟,办些工作上的手续。我这一走,宿舍里也没啥人了,怪冷清的,你也别在这儿住了。去医院吧,有什么情况,大夫能及时处理。医院里能有食堂,你上那儿打饭吃吧;要是不方便,让他们给你送过去。尽量别沾凉水,别抻着,别累着,你自己要当心。”
竹青泪眼盈盈的。
我不能再说了,我见不得别人的泪。
我再回来时,竹青已经走了,不知去向。
妮可来宿舍看我时,我们聊起了竹青。
她说:“她?一瓶啤酒都能哄上床!”
“你咋说她呢?”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贝诺夫说的。”
“懦夫?”
“对,是‘诺夫’,长的像俄罗斯人的那个,在地下室,你记着不?”
“没印象。”
“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在公共汽车上,我碰见过他,他说他认识我,我们聊了聊。他还说,咱们和竹青住在一个屋,他以为咱们也像她呢!他从来不正眼儿看咱们。谈开了,他才知道,咱们和她不是一类人。”
竹青和妮可又联系上了。竹青说,她找了一个既爱她又有经济实力的男人,她和他共同经营着建材生意,买卖挺火,订单不断。张口闭口就是她老公,说他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疼她,如何如何爱她,“我可喜欢小孩了!我和他正准备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呢!”幸福得要命。
妮可说,竹青的老公又矮又瘦,丑死了!
竹青的丈夫说,他们家的钱不能归竹青管,她花钱没有节制,有用的,没用的,乱买一气。她说,她的丈夫是看到她的骨子里了,她是这样的人。为了家庭的长远利益,她同意他的这一决定。她想用什么,想吃什么,跟她的婆婆说,钱放在婆婆那儿,该买不该买的,由婆婆裁定。
婚姻改变了竹青。
再说说我吧。
我来北京的这一年,也是我的心情最糟的一年。
我和宿舍里的人年龄差距太大,她们正是朝阳的年龄,她们也不可能更多地懂我,我的内心深处的东西得不到疏通。想想,我就会哭一阵子。
竹青还在时,弓政的母亲来过我们地下室,她看弓政,竹青和她说了我的情况,她便也来看我。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哭着和我讲了她的故事。
弓政很小的时候,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和她离婚了。她是老师,自己带着弓政生活了很多年。她说:“我不和外界接触,我一接触,别人就要怀疑。所以,我干脆就不接触了。”弓政在高中快毕业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个死了媳妇的公安局局长,局长不让她带孩子,她把孩子留在了家里,自己嫁了过去。局长不要她的工资,她给了她的儿子弓政。
弓政恨她,不和她说话。为了躲开她,他没有告诉她,书也不念了,自己来到北京打工。她几经辗转,才打听到了他,给他寄衣服,寄被子,都被他以“查无此人”退了回去。她就亲自来了。
她在讲起她的第二次婚姻时,说:“新到一个家,我和他的生活习惯有很多不一样的。给他送礼的多了,米呀,面呀,水果呀,烟哪,酒哇……都不用自己买,我们吃不过来,也供着他的弟弟妹妹家。家里的东西,他不喜欢了,不爱吃了,就扔。就那豆油,吃不了了,嫌占地方,刚做了两顿菜,就把大半桶油仍垃圾堆里了。他扔,我就往回拣。我这些年带着孩子生活,节省惯了,我看不惯浪费。因为这些事,我们经常吵。他骂我,说我是受穷的命。咱的生活定式形成了,人家的也形成了,都不想改,也不容易改。我丈夫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单身那些年,是为了孩子,现在,孩子又这样……你可别走我的路。要想找,就趁早,趁孩子小,他还不懂,你嫁就嫁了。等他大了,像弓政,他不原谅我。我们虽然是说话了,但他不听我的了,我让他回去,我丈夫能给他安排个好活,弓政就是不回去,说他谁也不靠。孩子不和我亲,丈夫也不得意我……”
她哭了两个多小时,我也哭了两个多小时。
找,我上哪儿去找?在我的身边,连一个对我感兴趣的异性都没有。
正文 十七
我们屋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了,伊水给我的钱,也只剩下五块了。我的肚子里面很饿,我的晚饭没有吃,我不敢花这最后的五块钱。五块钱对我,是不可再生的,花完了,就没了。在屋里,只能使我更想着饿的事,我出了地下室,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秧歌扭得挺红火,老大妈们的脸乐得像蒸开的馒头。她们一定是吃得很饱的,她们是来消化的。
秧歌没有散,我便往回走了。我想睡觉,睡过去了,就是明天了。明天怎么过呢?不去想它了。
“哎——哎——,叫你呢!”一个人眼睛有点往外突出的人拽了我的袖子,问我。
“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坐车不?我带你去兜风!”他拍了拍正骑着的摩托车的后座。
“不坐!你别拽我,我回家!”
他带我兜什么风呢?我没有闲情和他兜风,我饿。
饿和兜风能有什么联系吗?
他……能给我饭吃吗?
我刚才怎么不和他去兜呢?也许,我还能吃一顿饱饭呢!
那人还在吗?我回头看,他也正看我。
我把头又转了过来,心跳着。
摩托车声响了,到了我的近前,“怎么样?跟我走吧,我给你钱!”
给我钱?他能给我钱?钱!钱!钱能救了我,我最需要的也是钱!
我看了他,停下了脚步,犹豫着。
他说:“上来吧!你陪的好了,我还可以多给你钱!”
多给我钱!他能多给我钱!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他把我拉上了车,问我:“上哪儿?你有地方吗?”
“没有。”我是不能把他带到地下室的。
“走吧,咱们找个地方。”
“你是北京人吗?”
“是。”
“你不是。北京人说‘地儿’,不是‘地方’。”
他没否认。
他带我去了一个很窄的胡同,我们下来了。他推着车,我在后面跟着。他停下来了,压低声音说:“如果有人问你,特别是公安局的,你就说……你是我刚找的保姆。”
“我不是保姆。”
“就得这么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那说什么,说别的,该露了。就说是保姆!说刚找的,听着了?”
“听着了。”
“在这儿吧?……往里点……往里……”他正要弯腰,又猛地直起了身子,“有人!”
我们听见了脚步声。
他说:“别出声……别说话……别说话……公安局的!碰上他们了!往前走,咱俩装不认识……不是!他妈的兽医!这地方不能呆了,老是过人。咱再找个地方,找个没人的地方。”
他骑着车,带着我,找了好几个地方,也不放心。
他又带我去了一片刚收过庄稼的农田地里,我们走到了地的中间。他说:“这行了,这安全了。”
他打开了后备箱,取出了一大块塑料布,铺在了地上,又取出了一卷卫生纸——他是有备而来的。
他又在自问:“这没事吧?应该没事。来吧,做好了,多给你钱!”
我明白他要我做什么了。女人在没有路的时候,能出卖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他不专一,眼睛像探照灯,四处地搜着……
“来人了!”
他这一喊,我们两个吓得全站起来了。
正文 十八
“啊……没人,是只猫!”
我被他叫得毛骨悚然,头脑也清醒了。我的呼机响了,伊江呼我。
我对突眼人说:“我不做了!我回家!你送我回家!”
“别的!别的!还没做完呢,咱换个地方……”
“我回去!快送我回去!”
“做好了,我给你钱的!”
“我不要钱了,我走!我要回家!”
“你别急,咱再找个好地方。”
“回家!我要回家!!”
他并没有带我回家,而是找了一个靠河边的废弃的房子后面。
“这个地方行!这没人,”他说,“我得记住,以后带人来这儿。”
他是个惯犯!
我不想在外面了,但是我不做,他是不会带我回去的。我屈服了,我们像牲口一样做了那事。
他把我带到一条大马路上,说:“你走吧!”
“你不送我回去吗?”
“到这儿了,你还找不着家呀?”
“这是哪儿呀?我根本就没来过这儿!这么晚了,又没有车,我怎么回去?你带我回去!”更主要的,他还没给我钱呢!
他沉吟了半晌,说:“上来吧,还给你送到扭秧歌那儿,在那儿能找着家了吧?”
“能。”
伊江又在呼我。这没有电话,我没给他回。
在车上,突眼人要我搂着他的腰。
他能给我多少钱?五十?一百?更多的,我不敢想了,我不敢想因做得好而多得钱了,我们做得不怎么样,让他连惊带吓的,哪还谈得上好?
“到了,下车吧。”
我下了车。
他骑着车要走,我一把拽住了摩托车,我说:“你……忘了?”
“忘了什么?”
“……钱。”我说的声音很小,我和人是羞于谈钱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向伊水张口借,向伊江借。
“什么钱?”
“你说的,要给我钱的。”
“你还要钱?!”
“我没钱了,才这样的。”
“我也没钱!”
流氓!我碰着流氓了!!
假如我不是面临着绝境,我会把自己给卖了吗?我会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吗?我做了我最不想做的事,我为我自己恶心,我也为他恶心!既然撕破脸皮了,索性都别要脸了吧!
他发动了车,要走,我拽住了车的后面,不撒手。我说:“不给钱,你就别想走!”
“你松开!”
“不松!”
“松开!”
“不松!”
他熄了火,“我没带钱,我就翻给你看。”
他翻着他的兜,还把整个兜掏出来,“没有吧?这个……有几块,这几块,你要吗?”
“拿来!”现在对我,一分钱也是钱了。
“这儿……这是驾驶本,这是……”
“拿来!我看!”狗急了,也有跳墙的时候了。
“你看吧,没钱。”
他给了我几个本子。里面有他的工作证,还有他的工资条。
我向他一摇工作证,“有了这个,我可以去你单位告你,让你声名扫地!你走吧,我不要钱了!”
这一招,把他吓坏了,“你给我……”
正文 十九
“不给!”
“给我吧,我管你叫姐姐,叫奶奶!”
“叫太奶也不行!”
“我给你掏,我掏出多少钱,都给你!这儿……这儿有十快,给,行了吧?给我吧?”
“掏!还有!”
他又掏出了四块,“这四块也给你了,我没钱了。”
“再掏!还有!”
又掏出个两块二,“他说,这两毛你也要哇?”
“拿来!再给我掏!”
他把他的里面、外面的都掏遍了,一共掏出了二十多块钱。他说:“你看见了吧,我真没钱了。把证还给我吧?”
我把证件撇在了他的车筐里,“给你!我告诉你,我哥是这一片的地痞,下次,你别让我逮着你!逮着了你,我让我哥整死你!滚吧!”我想把他吓跑,使他永远也别来这个地方。
他像逃命一样地逃了。
我数了数,二十三块四,够我活一个星期的了。
伊江在宿舍的外面等我,“姐,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看秧歌去了。”
“秧歌早散了吧,这都十一点多了!”
“我在外面走了走……”我怕他再问,我说,“你找我有啥事儿呀?”
“咱妈的信,给你的。”
“进屋呆会儿吧。”
“不的了,太晚了,我得回去了。”
我拆开了信。
妈妈说,淘气儿从托儿所回到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咬咬(‘姥姥’的音他还发不准),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为啥没有?我爸爸呢?他在哪儿?他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爸爸走了,他不来了,我们见不着他了。”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你让我妈妈给我找个新爸爸吧!”
妈妈抱着他,强忍着泪说:“宝宝,不哭啊,你还有妈妈,还有姥姥哪!”
“我妈妈啥时回来?”
“……下雪吧,天上飘雪花了,你妈妈就回来了。”
妈妈的描述打动了淘气儿,他不哭了。
冬天来了。
淘气儿从电视上看到了武松、黄飞鸿、方世玉、小李飞刀等侠肝义胆的人物,他们是他崇拜的偶像。他从妈妈的柴禾堆里挑拣出各种带尖的木棒,削成他中意的兵器,在院子里“嗨”、“嗨”地舞来舞去,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在冉冉落落的雪天中,他玩着玩着,好像想起了什么,跟头把式地跑进来,后脖埂那斜插了两把“大刀”。只见他,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对我的妈妈说:“报告大王,外边儿下雪了!请问,我妈妈哪天回来?”
“你妈妈可能忘了,明年才能回来。”妈妈说。
“哇——”淘气儿又是一顿大哭,“说好了回来回来的,又不回来了……”
打破了生活的常规,淘气儿和我同样都适应不了。生离和死别,我全占上了!
孩子的喜怒哀乐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给他打了电话,“淘气儿,你听妈妈说啊,不只是你一个人没有爸爸,孟子、欧阳修、岳飞、萧乾、赵忠祥、大仲马、克林顿、韩红……他们都是从小失去了爸爸。虽然没有了爸爸,但是,有很多很多的人爱你,姥姥、姥爷、妈妈、叔叔、姨、舅舅……遇到了什么事情,我们想办法克服它,战胜它!你是坚强的,你摔倒了都不哭,你永远是妈妈最棒的儿子!你看见哪个男子汉咧个大嘴,整天哇哇大哭的了?”淘气儿破涕为笑。
我的学习期快满了,在准备参加考试时,上边又下来一个文,说从本年度起,在北京参加导游取证考试的(限中文),必须有北京市户口。我的前方又是“此路不通”。
伊水说,接二连三地下了这类文件,是因为北京下岗的人太多了,安排不过来,有上访的,闹事的,迫于压力,上边就采取了这个办法,力求先保北京人的饭碗,外地人就得己找出路吧。
有人在追我。
他们是男人?是女人?还是男人、女人都有?
喊声连成了一片,辩不清个个数来。
他们的手里挥舞着各种各样的器械,那是专门用来打人的,确切地说,是专门用来打我的。
狗也随着他们追了上来。
狗哇,我这两条腿可跑不过你那四条腿,你可别咬我呀!人家不是说你忠诚吗?忠诚,你咋好赖人不分呢?啊,你看我心慈面软的,你也专拣软柿子捏呀?
不好!狗追上来了!人也追上来了!狗要咬我!人也要抓我!我的腿咋迈不开了呢?“妈!妈!妈——”
我从噩梦中惊醒。
正文 二十
我在哪儿?这咋不是我家了呢?我的家有炕,我的家没有床,我咋睡在了床上了呢?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啊,这是地下室,是北京。我的家在东北……我得想想俺家的大事了,家里的大事,我很少想。现在,我得想了。
我有孩子,他是单亲家庭中的孩子,我能给予他的,我都给他。我不想再亏欠他什么了,他的教育、工作、婚姻,只要我活着,我就得管。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妈,该我负的责任,我得负责到底。
我离开那个旱捞保收的单位了,没有人劝我离开,是我自己要离开的,我得到的那些奖状,那些荣誉,离我很远很远了,它们只代表我的过去。这里的人,谁知道这些呢?不是有人说过吗?拿着文凭、荣誉证书打出租车,都没人拉你!北京是啥地方?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我算老几呀!谁认识我是谁呀?我认识谁是谁呀?我是个盲流子,没有暂住证,照样挨逮,照样罚钱!没钱吗?把你送到偏远的地方筛沙子去!
我的将来是什么?
是个未知数。
过的不好,我还能回去吗?
又要往回缩!伊水说我,啥时候无路可退了,才敢往前走。是,我保守,我懦弱,我消极,我被动,这些负面的东西常常左右着我。
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是一匹好马,我想孩子,想妈妈,想家,想那个大锅饭,我想回去。
整天想着挣钱,可真烦!
外面的灯光被摇摆的枝条撕成了碎片,弃在了我的床上、地下,长长的夜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了我。我的心在疼,我用力揪着胸前的衣襟,似乎这样,可以减轻些疼痛。
我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我不能等死,我得自救!
伊水建议我搞推销,我没干过这一行。我找了几本成功学和推销方面的书,在宿舍里读了起来。
伊水是个急性子,见我几天没有动静,过来说:“你还看书呢?书上写的是别人的经验,看的再多,也不如亲自走出去,卖出一件商品。等你什么都学好学透了,钱也让别人挣去了,哪有那些准备时间哪!”
“我可能不适合干这个……”
“啥适合不适合的!你的脑筋得换换了。给,这是凉垫,明天你拿出去卖吧,本钱我掏,卖出的钱归你。”
伊水在北京做了几年的销售工作,有不少实战经验。
我问她:“上哪儿卖呀?”
“市场不有的是呀?有人的地方,就有市场!这大热的天,哪儿的人热,你上哪儿去卖。燕京哪儿老堵车,你向司机们推销推销;你再跑跑图书市场,那里是平房,没有空调,扇子不能离手……”
伊水把我推向了市场。
这种凉垫获得过专利,我把需要重点向人介绍的部分背了下来。继尔,是对商品功效的体验。一到夏天,我的手和脚燥热难耐,我管这叫“血热”。晚上,经常热得睡不着觉,要么冲个凉水澡,要么把手举过头部,整个人像锅贴似的,附着凉凉的墙,以降低身上的热度。这个凉垫能不能管用呢?我把双手和双脚都放在了上面,舒适感顿时通彻全身。没错,这是个好产品!
伊水让我去复印社印几份产品说明书。
我要不要向那里的人推销呢?
我咋开头哇?
正文 二十一
“你好!我是××厂的……”
“你好!我是推销员……”
“你好!我是卖凉垫的……”
“这个凉垫贼好,你要不要……”
不不,东北口音太重,得把“贼”换成“很”、“非常”等副词。东北话说溜了,再换词儿,嘴都瓢了,不会说话了。难整!
他们能要吗?他们不要可咋办?他们能不能撵我?那可丢脸了!
不卖了?
呆着?
呆着好看,呆着体面。呆着,吃啥?喝啥?穿啥?用啥?
放下那尊貴的架子吧!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再怎么着,我是他们的顾客,谁会把顾客往出推呀?我拿出垫子吧。
哟——万一碰上个脾气不好的呢?万一他们是凶人呢?万一……
不,别拿了。
下一次吧,进下一个门,我再拿出来。这次,我只是复印材料,不干别的了。
推销太可怕了!
我的“精神恐惧症”犯了,心里发毛,腿肚子转筋,脸上的毛细血管要涨破了,我把垫子从兜子里抽出来,推进去,又抽出来,再推进去。我的反常动作引起了复印人员的好奇,“你拿的是什么呀?”她问。
“凉垫。”我惶恐地取出单子,“你自己看吧。”
她粗略地看了看,婉言地说:“我们这里不需要,你到其它的地方去吧,问问别人要不要……”
我从那里出来,惊出了一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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