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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下面直笑,我升得也太快了,升到了发行部的经理了!
第二个领导讲话时,我到了前面,伊江也在那儿。
轮到我了,我脱下了大衣,给了伊江,我走到了讲话台。台上只有我一个女性,录象的,摄影的全对准了我。
我拿出了稿子,面带微笑,“各位领导……”
我的声音没有传出去,我把麦克风调到了嘴边,说:“各位来宾,读者朋友们,大家好好!”
台下掌声一片。
我的声音激昂、高亢、清晰,前面的基调定下来了,后面的也好顺了。
“首先,我代表出版社发行部向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对本次活动的大力支持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停顿了下来,掌声也响起来了。
我又对出版社的情况做了简要的介绍,对该市的良好的人文环境做了褒奖,在结尾,我说:“我们将以优质的服务,优惠的价格,来回报山城人民的厚爱!”
最后这句,我把嗓门拔到了很高,整个会场气氛也被我带动起来,掌声一直响到我走下讲台。
他们给我的掌声是最多的。
我参加过很多次的演讲比赛,伊江都没有看过,这次,是他第一次看我在台上讲话。见我下来了,他的嘴乐开了。
我问他:“怎么样?”
“好!”
我被众人夸着,赞美着,这种感觉,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了。在自己所熟悉的特长和专业里,才能散发出个人的魅力来。平时,我就是一个摆地摊的,一年四季在外面,脸和手都搞得很黑,很糙。有的时候,还被人看不起。
我们在一个南方城市的郊区办完展后,伊江说要带我们去城里好好地吃一顿。我们穿的是干活的那身衣服,脸上、身上还挂着灰。
服务员见了我们就说:“你们是来吃面条的吧?”
伊江说:“我们不吃面条。”
“不吃面条?那你们换一家吧。”
“我们吃炒菜。”
“你们吃炒菜?”服务员把我们看了个遍,“你们想吃多少钱的?”
伊江火了,“你管我们吃多少钱的呢!我们不差你们钱就行了呗!”
我们进了楼上的包间。
“拿咱们当工地儿的人哪?咱是文化工作者!”
“以为咱们吃不起呀?”
“咱进来就是吃面条的呀?”
“太看不起咱东北人了!”
……
为了能震住服务员,伊江点了几个贵菜。
服务员拿来菜谱时,我故意问丁一坤:“丁科长,你们最近那个案子破了吗?”
丁一坤被我问得一愣,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说:“破了!妈的,这个案子太不好破,破了一个月!省长挺重视这个事,来了两次了。”
等服务员走后,我们全乐得嘎嘎的。
服务员上菜时,我又问丁一坤:“丁科长,你的那把枪是什么时候发的?”
丁一坤没想到我又个他抛来个球,“啊……那个什么……复员时发的。”
服务员下去后,我说:“丁一坤,你扒瞎扒得露馅了,复员了还发啥枪啊?复员了就得把枪交上去了。”
他翻了两下眼珠子,“那咋的,俺们就是复员发的枪。”
伊江说:“咱们的命运比老戴还好点。老戴趁那些钱,干完活也造的没个人样,穿个破军大衣,棉花还在外面露着,两千多块钱的皮鞋也看不出那个价了,他穿着这身,还去了饭店,你们知道服务员咋说的他吗?服务员往外推他,还说,‘去去去!没了没了,没饭了!上别的地方要去吧!’”
正文 一六六
老戴比我们更悲惨!
伊江说:“老戴还跟服务员解释呢,说:‘你别往外推我,我不是要饭的,我有钱。’服务员还推他,老戴把两兜子里的钱掏出来给她看,她才不推了,才让老戴进屋里吃。”
人在外面,能遇着挺多新鲜事儿。
伊江在各地办展,由于战线拉得太长,他就顾不过来了,有些地方交给了亲戚,亲戚卖出了书,也不给伊江打款,而是拿着那钱,消费去了。不开伙了,与那几个人天天下饭店,还给每个人配了新的手机,后来竟单出去租了房子,还养了小姐。
管理不善,不光是伊江这儿的问题,老戴那儿的问题更严重。伊江任人唯亲,亲也不给他长脸;老戴信任朋友,朋友也不给他长脸。
老戴自己家的人少,他就只有任用外人。收款的人多数是朋友,朋友也坑他。有个收款的,帮他干了两年,不干时,人家买了两套大房子,还买了车。那几个收款的,我们眼见着他们往兜里揣钱。给他看书的人呢,责任心也不强,丢不丢书的,没几个人管。还有的人在晚上值班时,与收废品的约好了,把好多的书当做废纸给卖了。给老戴运书的小惠,长得老实巴交的,却把一大汽车的书拉到自己的家里卸了,老戴还不知道。
伊江干了很多个展,赔了很多;老戴也干了很多的展,也赔了很多。书没有个数,钱也没有个数,哪能不亏!不过老戴是家大业大,赔了,他也不在乎,经得起败。伊江向他说了一些他手下人的情况,老戴应该是能察觉到,但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有时,他在几个地方的展同时开,根本就顾不过来。对手下人的贪污行为,他自嘲地说:“钱嘛,谁花不是花!”
当我们从外地赶回北京时,伊江的亲戚、朋友们的变化给了他不小的震动。
首先是邢碟家,她的丈夫和伊江是朋友,是弟弟带他们家进入书圈的。几年的时间,他们迅速积累了资本,买了两套房子,三辆车。第二是伊江的小舅子,他也是弟弟帮起来的,人家两口子不摆谱,不张扬,扎根于北京,不显山不露水的,把钱攒足了,买了一套二十几万元的房子,车也换了几台。还有一个是弟弟的小姨子家,琨儿和何荆两个人也是由弟弟带入这一行的,他们也买了房子。
外地人如果在北京买了房子,安定下来,是一个成功阶段的标志。
伊江这几年,在外面边办展,震动很大,影响也很大,但是没攒下钱,把老本还折里了,陪进去二十多万,买房的钱也没了。弟弟同他们比,干的最早,收益却最差。
伊江说,他走的路线错了,在外地办展的风险大,费用大,不应该再办下去了。他把方向又转向了北京。
老戴仍然坚持老路子,他说,别人都不干了,他干,就他一个人挣钱了。他说他后半辈子就吃干展销会这碗饭了。他有一大库的书,都是从各地淘来的“尾货”,很便宜,有的是沽堆包的,有的是论吨称的,他那些书,怎么卖都行。他在上海,有一回,给顾客也这么卖,论斤称,就像市场上卖菜的,还上了新闻。后来有人制止了,说这也太不尊重文化了,以后,就不让这么卖了。
老戴的三角债很多,别人欠他的,他也欠别人的。他说他不敢回北京,一回来,就有要债的,所以,他的手机常处于关机状态,使债主们找不着他。他还有一部手机,只有几个人知道。伊江还是通过别人要来的那个号。
伊江回到北京,就参加了地坛的书市,包了几个连摊。头两天,卖不出钱来。
丁一乾在主通道上有个摊,他们公司在处理一部分残书——不成套的、有缺损的等等,用行话说是“品相不好”的书,他们卖不动。
伊江去了后说:“你把这点给我吧,我给你们买。”
他们正好要倒出地方,让伊江全拉走了。这批书,他们给伊江的价格很便宜。伊江要我们卖的比市面上的普遍底。这个低价优势也确实吸引了很多的人,不到一天,那些书就全卖光了。
伊江发现了这个商机,与瑾儿从书市上神秘地消失了。等到快收摊时,他们回来了,还拉来了三大卡车残书。亲戚、朋友们,能帮得上忙的,也都过来帮忙。对弟弟的行为,有的人在观看,有的在替他犯愁,这些书可怎么处理?
我们干到了夜里,把能挑出来的成套的书,单拿出来,价格就能卖得高一点,不成套的,就放在一起集中处理。
我们打出了“五元两本”的牌子,伊江站在通道上喊,招揽着生意,他还自编或借鉴了一套嗑:“好书不贵,打折优惠。”“老板不在,给钱就卖!”“走遍东南亚,这里是最低价;跑遍全中国,也没有这价格。”……
顾客挑着书,听着伊江的话,也乐。有的顾客还识破了他,问伊江:“你就是老板吧?”
“我不是。老板在家吃奶呢!”
顾客不爱听了,觉得伊江说话太露了。
伊江说:“老板是我儿子,才两个月。”
伊江有了二胎,伊妹在家给找的人,交了三千块钱罚款,落上了户口。
伊江还真把人给招来了,顾客简直不像买书,而是抢书了。卖到最后那天,负责上书的那两个人,从棚子后面往前倒书,都供不上卖的。
老戴也来了,他一看伊江的书这么好卖,就把弟弟挑好的成套的书全给包了。
一个书市,伊江包来的三大货车的书,卖了两车半,只剩下小半车拉回来了。
这个书市,伊江稳赚。
赚了钱,伊江一家就想好好地过个春节了。
我们从到北京来,每年的春节都赶庙会,三十晚上布展,大年初一就开始卖书了。年年如此,好的电视节目也看不着。再说了,瑾儿已有几年没回娘家过年了,他们该回去看看了。
伊江问我想不想参加庙会?如果不想,就呆着,在北京也好好过个年;如果想,库房里的书可着我买。
我说,我不想呆着,我想卖书。
这倒不是说我不想休息,不想好好地过年,而是我呆不起,如果这一个月我什么也不干,要吃掉多少?花掉多少?
伊江帮我报上了摊位,他们一家三口就回东北了。
这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故障,可能是我常年在外面卖书的缘故,特别是冬天,经常是浑身冻透了,回到家里,手、脚、身上摸不到一块热乎的地方,冰凉冰凉的。晚上睡觉时,即使是屋里有暖气,我也不别人怕冷。我的膝盖疼得更是没法,如果我坐在椅子上,不小心被人碰了,就会疼得我“啊——啊——”地大叫,他们还说我在虚张声势。疼的是我自己,不是他们,所以,一到有人要碰到我的腿时,我的两只胳膊就先伸了出去,嘴上也快快地说:“别碰我!别碰我啊!你们可别碰我的腿!绕着走,绕着走,别过来……”
由于长期着凉,我的腰部也出了问题,搬不动成捆成箱的书,瞅着它们,就像瞅着山。想着能干动,但是已经干不动了,怎么使劲也干不动。
有了这两个病在,我就知道,再想挣钱就难了。
我没有和伊江说我的病情,他也不知道我已病成了这样,我平常都是咬着牙挺着干的。只有妈妈知道我的情况。
正文 一六七
伊江给我提供了车,又给我提供了书,妈妈说她帮着我卖书。
我的妈妈已经六十多岁了,她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了,腿脚也不太利落,但她跟我说:“我的身体好着呢!我能搬书,能当小伙子使!累活你别干了,全交给我,我干!你光卖书就行。”
春节了,也找不着人帮忙,只有让妈妈帮我了。
看着妈妈帮我搬着一箱一箱的书,我真想哭出来,她那么大的年纪,我没有使她安度晚年,却让她跟我遭这样的罪,我咋这么不孝?
妈妈帮我搬完了书,还故意地伸伸腿,摇摇胳膊,“你看,一点儿都没事儿!我的身体好着呢!”
没有妈妈的支持,我也干不下来。妈妈、孩子和我,这三个人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在庙会上,我也用了伊江的那个办法,低价销售,仍以“五元两本”的书招揽顾客,其它的书卖的也比较便宜,每天的利润还不错。我的那个小摊,书都摆满了,只留出一角,够我一个人坐的。妈妈不会卖书,我就让她逛逛庙会,她也不逛,她坐在台阶上,瞅着行人,也瞅着我的这个摊。
我在里面,妈妈在外面,我们这么看着,也没看住,有两套的书(八开,共二十本)被一个年轻人趁乱中拿跑了。等我发现,让妈妈去追。哪还追得上啊,早就不见了!
妈妈在外面急得直跺脚,我说:“妈,你别追了,追不上他,他跑的肯定比你快!丢就丢了吧。”
偷书的人是在我们最忙的时候,来捣乱的。再去追他,那么多的人还等着买书呢,又怕影响了买卖,因此他们得手的机会就多。
我还碰到了一个来倒钱的。他也是在我最忙的时候来的,挑了这套书,又挑那套书,最后定下来了,要一套四十元的书,八开八本。他把一百元钱给了我,我正要给他找钱时,他说:“我好象有零钱,零的够。”他从我的手里把那张一百元的拿回去了。只见他左翻右翻的。这时,又有人不断地问我书的价格,还有买书的。
那个人翻了半天,也没凑够零钱,最后他说:“不够。还是你找给我吧。”
我从我的钱里又给了他六十块钱。
他拎着书走了,等我明白上当了,也见不着他了。他没花一分钱,就从我这里得到了一套书,又倒走了六十块钱。
过了一天,这个人上又我这儿,还想故伎重演,被我识破,我说:“你赶紧给我走!别让我见着你!”
一年以后,我在另一个展销会上,看到了这个人,他没有上我这儿,眼睛这瞅瞅,那看看,像是在踩点。
这种骗子,如果当场不抓住他们,事后就很难取证。他们正是抓住了这个特点,一次次地行骗,一次次地得手。
我的两位亲戚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被人骗过。
一位七十多岁的老顾客买了一百多块钱的书,在他走后,我才看出,他给我的一百元钱是假的。
我开车时,又被警察逮着了,罚了二百块钱。
这个月可挺全乎,这几样事都让我碰上了!人要是倒霉吧,没个治!
妈妈心疼钱,老叨咕那二百块钱。我劝着妈妈:“咱这常年都在违章,警察也没逮咱几回,够意思了,罚二百就罚二百呗,别老是想它。”
妈妈看我想得开,也变得好起来了。
原先的庙会有很多小吃,今年却没有,为了防火。我和妈妈吃饭就成了问题,小商店关门了,小吃部也关门了,只有一些推着车子的流动的烤地瓜及卖大饼的,我和妈妈就对付着吃。
庙会的晚上没有人给看摊,那些书,我们又不能天天往回拉,又怕书丢,妈妈就决定陪着我在那住。如果卖的好,缺的书多,晚上封好了摊,我还得回家拉一趟书。我让淘气儿先在家把饭做好,我去库房装好了书,回家再吃一顿,喝点热乎的,再给妈妈带回来。
淘气儿做菜,是我和妈妈现打电话教的。他还真行,给做出来了。但是也有做得不好的,蒸鸡蛋糕成了鸡蛋水,米饭放水少了,煮得生硬。做的不好的,他的态度却很好,说自己整砸了,问我原因。他的悟性极好,一点就会。
淘气儿还有项任务,就是看家,看好我每天带回去的钱。整钱全放在他那,他也很把这个当作一项任务完成。他怕钱被人抢去,一再问我,有强盗进来怎么办?
由于我平时工作很忙,我常常是早晨上班,孩子还没醒,等我晚上回来了,他已经睡了。经常是连着好几天,他也见不着我。我没有时间照顾他,也觉得挺对不起他的。这次,他肩负着做饭、看家、看钱的任务,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我和他姥姥的态度都很明确:保命要紧,再多的钱,也比不上他的一条命!
我们总希望他能平安。
我还给妈妈带去了一暖瓶开水,想让她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可这个暖瓶在庙会上又丢了。
晚上,我把车停在了摊位的旁边,我和妈妈铺了两层被子,盖了两层被子,我们穿着衣服在车里睡。半夜里,如果被子里透进了风,就会把我们冻精神了。
妈妈和我天天在那住,邻居的几个摊位对我们很信任,他们的货也存放在我们的摊位上,让给看着。大家挣钱也都不容易,我和妈妈就都答应下来了。庙会结束时,他们也赠送给我们礼物作为感谢,有的给野菜,有的给套娃等,他们卖啥,就给我们啥。
伊江他们回来时,他包下来的那些书快让我给卖光了。我与他们结完了帐,除了本钱和各种花销,剩下了四千多块钱。我给妈妈钱,她说啥也不要,就由她自己挑选了一件她喜欢的人造毛的大衣,算作送给她的。
渗透到生活细节中的母爱,让你不得不说其伟大。
有一件事得说说。
大年初一,我和妈妈准备去库房装书。
我们的库房坐落在五环的边上,是那种乍一看,随时可以拆迁的小平房,东西走向,院里共有五栋这类房子,住了二十几家,有几间打通的房子做了锯房。租房子的人共有两类,一类是做木材加工生意的安徽派,一类是从事图书经营的东北帮。安徽派的人,工作、生活都在这里;东北帮呢,只存图书不住人,两大帮派很少往来,互不干涉。平时,这院子里,男人做工,女人做饭,打打毛衣,干些拉杂的活儿;孩子们拿着附首可拾的板条子,打打杀杀。赚得钱了的安徽人,便把“松花江”小面换成了“昌河”。“昌河”挤得愁坏了房东老刘,老刘想把院子里的线路改成单行线。按照他说的,我们不倒着出来,就无路可走,连最基本的单行线的循环条件都没形成。
而今呢?院子里空空的,没有一辆车,孩子们的吵闹声不见了,锯房的电锯声不见了,到处是冷清、萧条和破败,与外面的祥和、喜庆、红红火火的年成了个对比。
挣钱不挣钱,都得回家过个年——安徽人开着私家车回去了。
正文 一六八
地上的障碍物仍然很多,我把车开了过去,车身像个喝潮了的醉汉,一摇一晃的。
“妈,这地上咋这些砖头呢?”我问。
妈妈也拣起了砖头看。
每个小砖头,都用旧塑料布包系上了。这大过年的,谁有闲心给砖头穿“衣服”呢?我们掂量着砖头想,它们是从哪来的呢?它们是经何人之手包装的呢?包装之后的砖头做何用途呢?……
经过一番侦察,我看出了破绽:我们库房隔壁的门玻璃碎了。可地上没有一块碎玻璃,难道玻璃是有人从外面向里面砸进去了?
“爷俩肯定又干仗了。”我说。
妈妈怕人听见,小心地问我:“谁和谁呀?”
“那屋住的老头和他的儿子。爷俩总干,前几天,儿子把他爸的脑袋打破了,还上卫生所了。”
“我去看看。”
我打开了库房,刚刚拎出几捆书,妈妈便向我证实说:“肯定打了!”
当妈妈走近那个窗户时,老头差点把妈妈当成了他的儿子,端个两米多长的木头方子正想往外捅呢!
我们走向了老头,他已放下了手里的方子,眼里的敌视慢慢散去。
门上的四块玻璃全碎了,窗户上也有两块碎的,留下了几小块玻璃茬子,像一把把的冰刀斜刺着。里面有两块木头方子斜插着,一口大锅和直径约一米多长的红色塑料盆吊在了上面,一条破旧的床单如旗子,悬在了上面,被风吹得直响,像是在投降。墙的一角立了几块长短不齐的方子,床的一头堆了几块用塑料布包裹了几层的砖头,他们的作用显而易见,是老人用来自卫的。外面的砖头也一定是他仍出去的了,他又怕这坚硬的砖头真伤了他的儿子,所以,他不惜工夫,左一层右一层地包那砖头。
妈妈拉了拉门,没开。妈妈善意地向他打着招呼,“过年好!过年好哇!”
老人的表情有些麻木,有些落魄,有些凄清。对于他,“过年”和“好”,还是能捆绑在一起的词汇吗?
妈妈把手从窗户中伸了进去,打开了门栓,但门还是开不开,妈妈又把头探了进去,见里面竟然上了一把锁!妈妈劝说着他:“大哥,你把门打开吧,过年了,我们给你拜年!”
老人说了几句。
“妈,他说什么?”对南方口音,我是历来少能听得懂,妈妈年轻时在南方生活过,她能懂点。
“他说他不开。”
“他咋不开门?”
“他说他儿子要杀了他,他不能开门。开了门,他儿子就来杀他了。”
老人为自己建了一座易守难攻的战斗堡垒!
“人间地狱!”妈妈说,这是他的儿子给他造的。
因为我们要赶时间,不能耽误的太长,装完了书,便走了。
在路上,我和妈妈说:“这哪像个年哪!”
“他能不能吃上饭还两说呢!”
“妈,明天来时,我想给他带点瓜子、花生啥的。”
“他吃不了。”
“他能吃,过年了嘛!”
“你没看见他满口没牙呀?”
“……是,我还真没注意。那他能吃啥呀?糖?”
“糖能吃。”
“枣?”
“能吃。”
“还有啥能吃的?柿子?”
“能吃。”
当我们再次去库房时,妈妈将上述几样吃的和我们在超市买的现做现卖的蛋糕包好,想给老人送去。
妈妈到了老人的门口时,发现了老人的门上又上了一把锁——是在门外!
妈妈问他:“是你锁的吗?”
他说不是,是他的儿子锁的。
门里的一把锁是他自己锁的,门外的锁是他的儿子锁的,钥匙在他的儿子手里,如此,老人的房子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监狱了!
妈妈把一包吃的及我和她凑的四十元钱从窗户递了进去。老人不要,妈妈松开了手,使它们落进了屋内的地下。
“你自己多保重身体啊!”妈妈向他挥着手,并把微笑做得近乎完美,那也是妈妈想让他从那个小窗户中所能看到的人间尚存的温暖和爱,有爱才有希望。
“妈,他把东西又拿了出来了!”我看见老人的窗户处伸出了一只胳膊,上面挂着我们给他的吃的和钱。
妈妈向他说:“拿去吃吧!这钱,你想买啥就买点啥吃。”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衰弱,一声比一声凄凉。
妈妈向我说:“咱别管他,他就要了。”
十几分钟后,我们装好了车,老人的胳膊还在那举着,他的手勒出了白印,“我不要”的声音没有断过。
老人说,他不要别人的东西和钱。他有过钱,他的钱有一铁盒子,被他的儿子骗去了,不给他了。
妈妈坳不过他,拿回了它们。妈妈说:“穷人的骨气!一辈子也是个要强的人哪!”
“妈,咱们报警吧!让警察管管那个不孝之子!”
“不能管这事,警察来了,那老头的命运会更不好。”
“咱不能看着不管!”
“老头的儿子会恨,谁管了,他恨谁。他对别人不敢,他敢把气撒在他爸的身上,老头就更完了。别人家的事,咱不能管!”
那个儿子也有儿子,他咋不想想他老了的时候,他的儿子对他会咋样呢?
老人的儿子有着一副尖细的娘娘腔,每每用于与他的父亲的交流上,拔得尤为尖,尤为高。
这不,他来了。
他的一只手拎着一个带嘴的铝壶,一手插进裤兜里,踱着方步,从他自己的家向老人的屋子走来,离着十来米远,就哇啦哇啦地嚷上了,听那语气,像是在说:“你这个老不死的,还不赶快来接我!”行至近前,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外的一把锁,退后两步,做了个“稍息”,脖子用力向后抻了抻,使他的声音传得更远些,向他的父亲实行每日例行的“喊话”政策。无论他喊什么,他老爸守着固若金汤的“城堡”,就是不出来。他被老头的沉默激怒了,操起一根木头方子(这个院子里是不缺这个的,随处即是),狠命地从窗户中捅了进去,上下左右乱捣一气,就如捣蒜,恨不得要捣出泥来,那管致命不致命啊!也许他玩的就是心跳,要的就是致命吧!被逼无奈,老人的方子也捅了出来,两根方子交叉与窗户口,一时竟分不出胜负来。
正文 一六九
他边打边问:“你开不开?!”
老人边阻击边答:“不开!”
他有些低估了他老爸的战斗力,他捅不死他爸,也赢不了他爸,奈何不了。
“我不打你了,你开不开?”
“你不打我了?”老人不大相信儿子的话。
“是,我不打你,你开不开?”
“你不打我了……你先放下方子我看看。”
他把方子撇向了一处,“我放了,你也放!”
老人迟疑再三,也放下了方子,并开了门里的锁。
“开了吗?”他问。
老人答:“开了。”
“开了怎么还打不开?”
他把手从窗户中伸进,拉开门划,用力一耸,将铁门拉开,甩向了墙,发出了“咣当当”的响声,又有两块玻璃被他弄碎。他从地上操起一个木头条子就冲了上去。
老人被他的举动惊吓住,幸好手离方子不远,伸手可抓——老人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那儿子还没有疯狂到失去理智的地步,他略一停顿,做了一番思量:他拿的是“轻型武器”,老人拿的是重型武器,双方交战,他必定要吃亏。于是他说:“你放下!”
“你放下!”
他用木头条子敲砸着吊起的大塑料盆子和铁锅,边敲,边用娘娘腔骂,像在说:“你把它们给我拿下!你看谁家吊着它们过?你自己看看,谁家吊了?……”
他仍下了木条子,老人也仍下了方子。他站在门外,看着他的父亲迟缓地卸下了盆子和锅。床单仍挂着,老人没听他的,因为它多少可以挡点风。
他的一只脚刚进屋,就扭身出来了,站在外面又是一顿骂。像在说:“你把它拿出去!放在屋里干什么?拿出去!拿出去!拿出去!……”
在他的威吓下,老人端出一个盆来,里面有屎和尿。老人的一只手的虎口处还在淌着血。
他狂喊:“你把它倒了!你把它倒了!倒出去——”
老人清理完了盆子,他又嚷了一句。老人拿出一个暖壶,把它放在屋内的门槛上。
他大叫:“把盖子打开!”
老人打开了暖壶盖,他站于门外,往暖壶里倒热水。一父一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有点热度的,恐怕只剩下这烧开了的,却不再发烫的水了。
倒完了水,他又向老人喊了一句话,然后摇着刺耳响声的铝壶走了。
老人靠着门,伸出了头,看着他的背影,足有半晌,才拿出自己的上了渍子的小铝盆及一个歪了把的勺,向他家的方向走去。他也出来了,手里也拿了个盆,两人在路中相遇,老人的盆在下,他的盆举得高高的,向下一倾,噼里啪啦地,连饭带菜,从半空中掉进了老人的盆里。那饭是牙口好的人爱吃的硬米粒,那菜也没有切,足有半尺多长,炒得断生。老人向嘴里扒啦了一口饭菜,用满口牙床“嚼着”,一下,两下,三下……一口饭,要嚼上几分钟,才下咽。
过了初十,院子里的人多了,那儿子也不给他老子上锁了,老人偶尔插着门,偶尔也打开门,但精神却远不如从前了,常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有时,也发出阵阵的怪叫声,手上、脸上、身上的伤不断,肿了,冻得发红,上半身躺在床上,下半身当啷在床下,这个姿势能保持一个上午不动。
老人的儿媳个子不高,梳着短发,肥粗,长了一脸横肉,脸色发红,眼大如牛,厚嘴唇子。老人去打饭去,我们常听到这悍妇的吵骂声。老人的气是少不了受的。
老人的孙子到处乱跑,但是,他们住这儿院里一年多了,我没看见他去他的爷爷房间一次。
妈妈说:“出去要饭吃都比这强!吃儿子那口饭,难哪!”
老人的玻璃已碎了十多天了,还没安上。我遇到了房东老刘,想请他给安上。
老刘说:“不能给安!他儿子说了,他爸有病,精神不好,安了,他还是砸!不用安。”
欺骗!我见证了那一幕幕,事实的真相,我看得最清,可老刘为什么还信那儿子的呢?
那儿子会说普通话,他可以向能听懂普通话的大多数人讲他的父亲,栽赃他的父亲,混淆视听。而他的父亲却不会说,无法和人沟通,任由他的儿子信口雌黄。
只有一天,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老人坐在板凳上,他的儿子站在他的身旁,两人说起了什么事,都在微笑,我看到了老人发自内心的笑,看到了人性中最善、最美的画面,定格了,并成为永恒。我路过他们,并在心里祝福他们和好相处。
没过多久,老人的房间里空了,连床都撤走了。
老人病了?住院了?走了?没了?……
遇到老刘,问他,他说:“他儿子让他回老家,他脑子有病,能在北京呆吗?去他闺女那了,他还不爱走呢,硬劝的!叫我说呀,早该回去了!”
丁一坤说:“对父母不孝,我最看不起这样的人!朋友谁敢和你交?你对你爹妈都不行,谁还能交透你?”
妈妈对丁一坤大好起来,说他是个有良心的人。
说完他们,我又闯祸了!
当我被强令制止再向前开并听到了狗的哀叫声时,我想:坏了,我把狗给轧了!
小狗只有一个月大,黑色,四个爪子带黄毛,它已瘫倒在地,轧伤的腿抖着,它的眼睛看着瘟神似的车,恐惧着。
我,一个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踩的人,却用一台大车轧伤了一只小狗,我是这起事故的罪魁祸首!我用什么办法才能弥补我的罪责?
“小狗,对不起,我让你受伤了……”我的眼泪在转,“小狗,我不是成心的,我真不成心的……”我如一名被囚的战犯,向小狗低头认罪。
小狗的脖子上有一条长链子栓着,在库区的院子里,肯定是有主人的。我问:“这是谁家的狗?”
一位中年男人蹲下身,看着小狗。
我问他:“是你家的吗?”
“啊。”
“对不起,我把它轧了。”
正文 一七0
“不要紧,不要紧。”
他淡化着狗的伤情,试图减轻我内心的负疚感。他反复地抚摩着小狗的头,以给这只遭此横祸的狗以抚慰。
他是一个好人。
我对小狗说:“小狗,你要吃什么?酸奶,面包,还是火腿肠?我给你买。”
这时,一个吊眼的妇女像救火似地来了,“怎么了?!怎么了?!谁把我家的狗给轧了?!”
我说:“是我。”
“哎呀我的小狗哇!这是一个朋友送的,我们家的孩子最疼它了,整天和他玩!”她又冲向了我,“你怎么开的车?!我家的狗好好的,你凭什么给轧?!”
“我不是……”
“你还想抵赖?!”
“是我轧的,我没想抵赖。”
“你还有理了?!”
“我……”
桑林说:“这院子又是车,又是人的,你咋不把狗栓起来?”
“栓了!这不栓了吗?”她理直气壮地把狗链子的这头搂到了那头,栓的那头却早就开了,狗可以带着链子到处跑,这有些让吊眼妇女泄气。
桑林说:“你这叫栓了?栓了,狗咋还跑车底下了呢?”
中年男人加重了语气,用安徽方言说了他老婆几句,又对我说:“没事了没事了,你们走吧。”
桑林说:“正好我们要上班,怕晚了,回来再说吧。”
我对事故原因进行了分析:在动车前,没有认真看;车身高,车头大,看得远处,看不得近处;往前移车时,车里正放着音乐,我把它放到了最大,以至于小狗连叫了几声,我都没听见,还在往前开;地面太乱,到处是他们堆放的木板条子,即使有一条狗在地面上走,也很难辨认;没有把狗栓到安全位置。
出了院后,我向桑林说:“我上小卖部买些吃的吧,给小狗补补。”
“你先别买了。你买了,小狗也吃不着,你没看见他们家的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呢吗?买回去,那女的也得把东西给她的孩子吃。”
也是。
晚上回来时,我找到了他们家。吊眼妇女正在做饭。
“你丈夫在家吗?”
“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
“打酒去了,快了。”
“我和你说吧。狗的事,你们看,怎么处理?”
我的兜里揣了一百块钱,我事先想好的是:如果在一百块钱之内,能把这事解决了,我就自己掏这个钱了,不声张了。平时,我们在外面出事故的钱,伊江都给报。
她犹豫地说:“怎么处理……我老公没来呀,等他来了再说吧。”
旁边的一位很壮实的妇女和吊眼妇女像是老乡,她们操着相同的口音。壮实妇女插了一句,我没听清,请她再说一遍,只听她说:“给一百块钱!”
“给一百块钱行吗?”我征求着吊眼妇女的意见,她是狗的主人嘛。
吊眼妇女说:“二百块钱!你给二百块钱吧!”她说的铿锵有力,字字入耳。
“二百块钱?”这个数超过了我的预想。
“来了,我老公来了!”吊眼妇女说。
我走上前去,和他说:“你媳妇说要二百快钱!”
他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我说:“我兜里的钱不够,我取钱吧。”
我回去就和大伙说了这事。
桑林说:“你去问问她,要不要拳头?讹谁呢?给啥钱?不给!”
伊江说:“一只小狗,又不是什么名犬,值二百块钱吗?”
我说:“要不,我和他们说说,给一百?”
桑林说:“一百块钱也不给!你给她钱,她能给狗花呀?狗本身就有治愈能力,磕磕碰碰的,好得快着呢!”
我想起了派出所在小区贴的通知,详细内容我没看,大概是各家养狗要办狗证,否则就是非法的。一般的宠物狗,要花五百块钱,档次高的还贵。公安局正在查处非法养狗的事。
在我的个人利益将要受到大的损失时,我把我看到的通知向他们说了,我想争取到更多的、能够辅佐我的、对我有利的证据。
瑾儿像抓住了他们的小尾巴,“不给他们钱!你看他们那样,也不像是能舍得花五百块钱给狗办证的人!”
我们正说着,吊眼妇女来了,“给钱吧!”
没等我说,瑾儿接上了,“你们家的狗办证了吗?”
吊眼妇女说话迟钝了,“证……证……正办着呢。”
瑾儿说:“没证,就是非法养狗!你拿证来吧!拿来证,再和你谈钱的事!”
吊眼妇女像挨了一闷棍,“……那……我问问我老公吧。”
她去了又来了,“我老公说了,如果这条狗在几天之内好了,咱们什么也不说了;如果狗死了,你们要给我们买一条,必须是和我们家养的一模一样的!这条狗肯定活不了!它肯定得死!它活不了!”
为了得到另外的狗,她不惜诅咒这条被她的儿子视为宝物的带着伤的狗。她爱的是狗还是别的?
我和他们的争端,全在这条狗的死活上了。
在她的诅咒下,我必须做最差的打算,也就是说,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弄到一条和该狗的外貌完全雷同的狗,弄清狗的来源,我才有地方下手。
于是,我问她:“你们家的狗是从哪弄来的?”
“买的!”
她说话怎么前后不一致?“你不是说是朋友给的吗?”
“谁给呀?是我们买的,花三百块钱呢!”
“……在哪儿买的?”
桑林拉开了我说:“你别问她了,狗市上有的是!”
吊眼妇女走了,我问桑林:“那条狗能死吗?”
“死不了!”
“你咋肯定呢?”
“我看出来了,伤破点皮,骨头没大事儿。狗的生命力强,养几天就好。”
我等了几天,吊眼妇女没再找我。
小狗在哪儿呢?它咋样了呢?它好了吗?
“桑林,咱们看看小狗吧。”
我们在吊眼妇女家的锯房里找到了小狗,它已被栓在了一个角落里。
那只狗见了我,身上先是触电般地一颤,它认出了我,我的愧疚感在加深。
正文 一七一
令我,令桑林,令我们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这只卧着的狗以它顽强的毅力,用它另外的两条好腿,支撑着一侧的两条伤腿,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站起,没挺上两秒钟,又倒了。但是,狗没有放弃,它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如一个巨人一样再次站起,嘴里发出的“嗷嗷”的叫声,似在说:“你们看到了吗?我站起来了!我站起来了!我好了,我站给你们看了!你们不要再为我而吵了,不要再为我而争了……”
狗,你不要站了!不要站了!你每升起一分的高度,就降低了我们十分的高度。
我和小狗的主人,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到了狗的站起,它没有记我的仇,它没有为一己之利而损害他人,它也没有把个人利益的得失放在心上,它比我们高尚。它不会说话,但它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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