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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世界上的事情是决定于偶然的。'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那个时候,桃红非常偶然地认识了章万川。
章万川来八仙楼吃饭,他是一个个子中等的中年人,所有的小说里喜欢将这类事业有成的男士美化,把他们描述成非常有气质的那种,两鬓斑白美言为浪漫灰。
其实桃红第一眼看见章万川的时候,就觉得他在看自己。
她对于自己的美丽是自觉的,但是她可以感觉到章万川的眼神的异样。
桃红的打扮有点俗气,她的早期教育多少是不成功的,没有培养高尚的审美观和简约雅致的趣味,不过她骨子里就不喜欢素淡的颜色——这样彰显不了她的特色。在所有的女人里头,你可以清楚地发现桃红。
她的所有的色彩搭配都很俗艳,大开大阖、喜气洋洋的招摇,但是或者有些女人必须这样打扮自己,比如作咨客小姐就得这样往俗艳里打扮,穿着茜红的旗袍,大冷天的露着到大腿根的旗袍,身上一朵朵硕大的牡丹妖娆得紧,刺激感官的颜色冲杀在一处较着劲。还有嘴和眼睛,都是湿润的感性的。
吃饭的时候也是需要启动一切感官的。
章万川就跟酒楼的杜经理说,你们的咨客小姐很漂亮,是不是。
他很有涵养地跟她笑,但并不掩饰当众调情的意图,他作的不算猥亵。桃红的眼睛挑了一下,跟着懒洋洋地一笑算是回应。
杜经理就叫她到包房里,“八仙楼”的每个包间的名字特别俗气,全是按着帝王宫殿起名字,让每个客人有胜者为王的虚荣感。桃红还记得她进的那间叫“阿房宫”,历史书上写那是秦始皇的陵墓。
桃红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心里想笑,你以为自己是谁?秦始皇,秦始皇是个历史上最大最出名的暴君。不过这种念头一闪而过,她马上笑着给章万川递筷子。
因为章万川是八仙楼的常客一年到头都在这里吃喝,杜经理的意思是务必不要得罪了。桃红对于当天这一桌子人谈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她还得陪着喝酒。她想,这和三陪差不多。
三陪呢,陪着睡觉,自己除了不陪睡觉,陪吃陪喝还要陪唱陪笑脸陪听黄段子。
她记得以前去作保险,那个答应买保险的男的来到他家楼下,问她上不上去坐坐,桃红很明白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觉得折堕,心想不就是一笔保单么。
心里都是恨意,脸上还得假笑说不早了明天再联系。那个微秃的男人将脸凑过来说,你作保险多少钱,如果你……桃红的喉头发紧差一点点就上去了,但是她还是控制住自己,马上打断他说自己还有些事,风一样走了。
走到街道拐角处眼泪还是流了一脸,她恨恨地想,所谓鸟为食亡也不过如此吧,她用最恶毒的言语骂了半天。但是她想在这里所有的单身女子都是有这样的际遇的,无依无靠的没有根基的,所以就会有这样的际遇。
桃红记得章万川很自然的在喝酒的时候就用手搭在她的背上,她可以感觉得到的热,她没有看他,这是一个面貌平常的男人,如果说有所不同的,不过是他的钱比一般的人多一些,在数量上的绝对值多一些。但是他对她还没有太多狎昵的成分,她知道有些男人的限度不止于此。
吃完这餐饭,她准备回前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八仙楼十二点打烊。
杜经理说,今天你累了,提前一点下班,桃红觉着奇怪。
她便收拾了衣服走出来。在门口看见章万川。他坐在车子里,隔着车窗看她。
在这种注视下桃红觉得自己穿的不是很体面,一条牛仔裤,还有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只是脸洗干净了显得明澈一些,洗脱了风尘气和一股子狐媚的味道,桃红的晚餐不过是一碟子炒面,她吃的时候带有一种凶恶的形状,一点也不优雅漂亮。桃红肚子饿的时候脚底发软。
她心底里嘲笑自己其实在本质上已经和卖笑没什么两样。每天笑足十个钟,虽然她们的工资比其他餐饮业的小姐略高一些但是笑的持续性也要长一些。
章万川看着她说:“今天你下班得早。”
桃红冲着他微微露了一下牙齿,笑:“这么晚车都没了。”
章万川就打开车门很自然地应道:“我送你一程吧。”
桃红坐进车里的时候还没有太多的感觉,她们这里的小姐也有被人家送过,就是顺脚送一下,虽然其中一个后来嫁给了送他的人,不过后来很快又离婚而已。
桃红心里马上浮现出一个有意思的词“饮食男女”,她想,两性关系都是先从饮食开始的,饮食是一个媒介与过渡,然后是什么,“男女”,男女的限度也不过是一夜情。她觉得自己已经沧桑到不想再搞这些东西,她伸伸自己的脚疲倦地笑着。
每天回家,桃红的脚背都是肿的,卸下高跟鞋,觉得好象遭受了一番酷刑。
章万川问她:“你笑什么。”
桃红说:“我在笑我每天都打扮的象个戏子,笑得不知道真还是假。”
桃红倒是说的真话,人的困惑不过就是不满于环境又没有办法摆脱环境的桎梏而已。她的优点是诚实,诚实得和她的长相不相吻合。说话的时候她看着章万川,有点惆怅的样子。穿着一件普通黑色T恤的桃红还是美丽的,象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有点疲倦而脆弱的笑着。
桃红听见他的车里播着一首老歌,是歌颂垦荒的知识青年的,调子很是愉悦。她想起杜经理说当年的章万川是声势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中的一员,在北大荒呆了好几年,他曾经说过下乡的时候他只有十五岁。报纸上还有他的一篇文章谈老三届的故事,写的很有些伤痕文学的味道,不脱诉苦申冤外带歌颂的意味。故事里写他为了保卫集体的粮食差点冻死在暴风雪夜,写得激情澎湃桃红觉得写文章的人和眼前的人有些距离。
桃红觉得有意思,所有献身的事业都需要年轻与热情,盲目冲动才会有热情。好象革命、恋爱、战争,都是这样的,因为没有太多的世故与算计而已,所以不计一切地投入,具有强大的摧毁性。桃红不觉得自己和章万川会产生什么,章万川的年龄显然已经超过为了理想主义的思想而殒身不顾的范畴,他是踏实而稳健的。没有什么可以羁绊与妨碍他的。桃红告诉他自己住的地点,就闭上眼睛了。
在经过第五个红灯的时候,章万川回头看见她密密匝匝的睫毛盖住的眼睛流着眼泪,它们缓缓地落下来,在她干净的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
桃红在睡着的片刻觉得温暖而惆怅。只有在睡着的时刻才会如此,醒着的时候她感到世界的冰冷。
章万川记得自己最后和她说:“改天,请你吃饭。”
桃红下车时,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犹似彩云蔽月,阴晴不定。
这个改天他自己很快就忘记了。
有一天,章万川的手机上浮现出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想不起来是谁。
那一头,是一个清晰的声音,我是桃红,找章总。
章万川想起那个穿黑T恤的女孩,脸非常干净的那个,想起来的时候是一个昏黄的下午,她年轻的脸和微笑以及眼泪,她和某个女子相似。
后来章万川很自然地给她打过电话问什么事。
桃红客气地说,章总好象答应过请我吃饭哪。
她是很客套地说着这样的话,敷衍着,没有什么企图的,可是她的声音倒是使章万川想起了很多。
桃红说,因为刚好翻到他留的手机,她便打过去。
她说,章总,你忙么?
接着很快章万川的车就停在八仙楼的门口。
他给杜经理打了电话顺便帮她请假。
坐在章万川的车上,他问她要去什么地方吃饭,她说了个地方,川菜做的不错。
章万川说,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喜欢吃辣,吃辣的人都很坦白直率。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桃红和他说起自己,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他是个酗酒、苍白、不负责任的人,会拉小提琴,但是没有让浪漫主义的因子在下一代身上承袭。桃红的早期印象里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性别代码。她的母亲文化不多在地方歌舞团跳舞后来年纪大了再婚,嫁给一个水泥厂的工人,她常常是遇人不淑后来的日子过的更不好。
桃红没有刻意编造一个自己家境贫寒本人纯真大专学历的故事,据说不少南下寻找机会的欢场女子很擅长编这个故事,讲完了往恩客面前很逼真地一哭,就等着被良人救风尘,实际上她们的文化水平一般介于小学-高中,而且基本上也不象她们所说的为世所逼误堕风尘,对于人而言选择完全是自主性的成分占主导。
桃红自己是有大专文凭的,家境也不好,还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妹妹,但是她觉得没有哭诉的必要,真的哭诉了就显得虚假,尤其是在章万川这种阅人无数的男子面前,这种小伎俩显得拙劣可笑的。
她心平气和地说着这些,没有什么自卑和尴尬地说着自己的事情,就象在说别人的事情。
然后菜上来了,他们就开始默默地吃起来。章万川注意到她的牙齿很整齐,而且白。还有她的手指,非常的细软无辜地平伸着,让人有握住它的冲动。
他们就好象认识了很久,存着默契,在生活的某一个侧面有着这样的熟悉与相知。
桃红没有化妆的脸显得洁净清纯,也没有生活不规律的痕迹。她的身材承袭了在地区歌舞团跳舞的母亲的遗传:腰是腰腿是腿,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给她扎一根皮带说女人不可以没有腰,桃红母亲的腰很细,生了姊妹俩以后还是一尺七。桃红的母亲以前腰更细,有着蛇一样蜿蜒的身段和含吐自如的眼光,站在幽暗的地方。据说腰臀比例低的女子比偏瘦的女子更引人注意。
不过后来她自己说,自己一直这样瘦是因为生孩子的时候没有任何的进补,她看着隔壁一个吃得脸都肿胀起来的女人觉得自己的命真苦。她的清瘦是一个男人不负责任的后果。如果一个女人是幸福的,她就会对自己的身材失去自律性。
一直到二十四岁,桃红的腰还是挺拔而纤细的,而从比例上看桃红的腿也很长颇有些漫画里九头身美少女的味道,裹在紧紧的牛仔裤里纤毫毕露。相形之下她的妹妹桑青显得有点怏怏不乐的营养不良。
章万川点了一根烟,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子实在而早熟,就象一个不愿意招惹大人生气所以执意不要糖果的孩子。
吃完了他就带上她在城市里兜一圈,总的说来,他们的互动模式进行的很成功。
城市很美丽,不过桃红觉得种种美丽和自己是没有关联的,不过今天她总算是看见了这个城市美仑美奂的一面,以前也许是太匆忙没有时间,总是错过了驻足欣赏的机会。
她想起有一天看凤凰卫视的一部日剧,一个年老的建筑师带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坐直升飞机俯瞰东京的情景,女孩纯洁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惊喜得直接、赤裸裸。那种被物质激活的表情既美丽又可怕。
还有《漂亮女人》里的朱丽亚。罗伯茨,坐在里查。基尔的银色莲花里非常享受的姿态,放松惬意地一笑,虽然她穿着廉价的粉红色背心和裹着一双美腿的长统皮靴但受到鼓励整个人奕奕生辉……
桃红将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没有说话。
有没有人拒绝过私人直升飞机或者银色“莲花”的诱惑。相对说来在《美国舞男》里全裸的理查。基尔也没有饰演千万富翁来得迷人。他身上的迷人之处,首先是财富,其次是作为雄性动物的性魅力。
雨果倒是说过“对物质过度热情,这是我们时代的罪恶,由此便产生某种堕落。”不过桃红想,假如贫穷假如一无所有我将无法升华只有沉沦。雨果的假说只是一种文艺的诠释,桃红的想法更符合现实主义的法则。
那个晚上,桑青一直打电话给桃红,她电话的留言说“我是桃红,现在不在家,有事请留言。”桑青不知道桃红在做什么。她一直不知道,那时候桑青觉得寂寞。挂了电话她想,桃红也和自己一样寂寞,是因为害怕寂寞,所以彻夜不归。
桑青去看桃红的时候,桃红已经住进了“碧涛小筑”,四室两厅的房子,装修的美仑美幻。24小时保安和电子监控设备,加上物业管理费、房产税若干。
这样的一套房子,保守的估价远超过桑青的想象能力。
坐在她宽大的客厅里,桑青问她:“姐,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买房子。”
桃红就说买股票赚的,那时候桃红已经换到证券交易所工作,桃红是个实际的人,做一辈子的咨客小姐也没什么前途,尽管社会主义制度为劳动者创造了不少就业机会,但是劳动力的总的供求失衡的状况在我国还是严重存在,劳动就业的压力还是很沉重,经济增长提供的就业机会本来就是有限的,所以她要趁任何的可能性改变自己的命运。
桃红的股票学习是半路出家,但是她却很用心。
桃红也绝不是一个认为一栋房子就可以满足自己愿望的简单女人。没有受过系统化的教育是她先天的不足,但是所有的不足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修正。对于这一点,桑青觉得自己的姐姐确实是个不一般的人,把购物、煲汤、美容的时间用在学习更新上,比空怀惆怅等男人夜归剔银灯栏杆拍遍肝肠寸断要有效的多。
桃红也是很清楚自己的价值的,当初她所认识的女孩子不少转作其他的行业,有些甚至下海当了小姐,不过最终没有什么好收场,染上性病的、吸毒的、养小白脸、赌博……生活空虚又没有更多的寄托,然后错误地相信感情错误地相信男人,最后只能得到错误的结局。
桃红觉得自己所作的每一步都是具有绝对效益的。同时也通过证券交易所扩大自己的社交范围和信息范围。而且她还问章万川是否可以让她晚上去上一个MBA课程。
章万川的感觉是,桃红和自己所认识的所有女人是有一些不同的。不过他认为,以桃红的智力而言,是否真的上得完这个MBA班倒是值得商榷。不管怎样,这样花出去的钱,比起买珠宝、衣服以及各种不切实际的消费来得合算,那种消费来得无止尽,而且象吸毒一样容易上瘾,不到床头金尽不罢手。上课这种消费虽然附庸风雅,多少可以增长知识。
章万川也不得不承认桃红妩媚温柔的外表下,有着坚定清醒的一颗心。
章万川想起以前相处的另外一个女孩子,因为长期无所事事最后就在屋子里服毒自杀了,她一直很爱他,希望他和妻子离婚重新组织生活。不过她所忽略的事情是她所持有的爱情是一种幼稚的东西,和人类童年的情况相仿:轻率、冒失、放荡、逞着性子哭哭笑笑。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这种情绪状态显然是不够健康的。
尽管章万川喜欢她不顾一切的疯狂以及种种床第之欢,对他而言这延续了他青春的体验和绝对的控制欲,但是另一方面,在她不顾一切的疯狂情绪之后是一种精神上的无法自控。
无法自控的人、情绪化的人,都无法靠近幸福——在章万川那里,幸福是一种理性的产物。
所以他喜欢倾向于理性化的女子,比如桃红。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同一类人,他们相信爱情只是为了防止人类自杀而衍生的产物。他们也相信物质交换原则。笃信交换所带来的意义。
章万川坐在碧涛小筑的房间里喝着桃红给他煲的汤,此汤有一个狎邪的名字“二奶靓汤”,专司壮阳补肾之功效,对于疲于奔命的中年男人有回春之效。桃红跟着电视里的方太学,作的已经有八分火候。一般说来,所有的餐馆所煲的汤,都是加了色素、味精,调动食欲的不健康食品,欺骗的是自己的味蕾。所以大概只有自己的老婆可以照顾老公的健康,不惜工本精心烹制,不过章万川的老婆是陕西人,面食作的极好,但到了粤地多年不谙煲汤之道。她不知道章万川的胃早就过了适应粗放的面条烙饼和馍的时期,现在他需要的是更精致、贴心的食物,其中有更多的不可告人的私人成分。
看着桃红妩媚的身影在眼前掠过,章万川觉得轻松。
桃红喜欢在不公开的场合穿的露一点紧身一点,低胸的黑色开司米外套。还是有若有若无的诱惑感。
章万川突然问她,你爱我么?
这其实是个肤浅的问题,不过每个人都想知道,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本身具有吸引力而获得爱慕的。在这一点上即便是章万川也不例外。
每个人都喜欢强化所谓的个人魅力,但是没有极其肤浅的外物,比如金钱、权力,所谓的个人魅力是不存在的。
桃红坐在那里剥一个橙子,她的动作很轻,低眉细目的,使章万川想起一首艳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锦幄初暖,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相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年行。
《少年游》据说词人周邦彦恋上名妓李师师,那时宋徽宗要夜宿李师师处,几乎与他碰头,此词为他藏于床下其后乃作。香艳绮靡比肩于纵游秦楼楚馆的柳永。
少年游,章乃川觉得实在是讽刺。少年听歌红绡帐,中年听雨客舟中,风流总是雨打风吹去。对于他来说,真是暂欢如梦。
桃红和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很喜欢打扮,在那个时代就是奇装异服,喜欢穿一件紧身上衣一条大摆的裙子,头发束起来盘成一个发髻,现出峭丽的下颌和修长的颈项。不过她中了文艺青年的毒,充满激情和期待地嫁给了团里的小提琴手,最后小提琴手却在有一天夜晚不辞而别。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在时光的煎熬里逐渐衰老的。
桃红想,如果她现在见到我的生活,该是又嫉妒又羡慕,因为青春是不应该浪费的,尤其是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激情这种东西,是没有自制力的表现。
所以,她转过头对章万川说,我喜欢细水长流的情感,比如对你,就是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日久渐深。
说着她很自然的靠过来依偎在他身边摩挲着他的手掌。
这种摩挲与依偎含有所有的温情在里面。
章万川有时在想,那么他们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组合在一起,如果不是激情的话,那么所谓的细水长流日久渐深的情感是什么?
他看着桃红的侧影,和翦翦一样。
她们都和某个女人神似。翦翦的身上有她的放浪热情,桃红的身上则有她的阴沉和脆弱。他不过是在延续青春期的一种缅怀,在复制一段过去时的记忆而已。这样的缅怀看上去真象古典主义小说里描绘的那样“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不过是隔了 时光来探看自己的旧梦罢了,这是比较可悲的现实主义的说法。他记得自己说过他喜欢桃红的黑发,一路逶迤而下垂在胸际的长发,象所有的记忆在提醒他。
去上课时,桃红穿的很朴素,现在的时尚有一点偏颇,就是所有的良家妇女打扮的非常邪门,而正宗的坏女人开始收敛。
桃红开着自己的车,一辆“别克”,蓝色的,象海洋的颜色。所有的小说里坏女人开着红色宝马呼啸而过,然后一脸得色地跃下车的情景在桃红这里都不存在。她不过是要重新开始,每个人都希望自我改变。
上课的时候,她认识了很多的同学,其中不少已经是在相关企业里作了很长时间积累了经验的人。桃红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下课了看见一堆人在一起聊天,她就静静听着。
牟少庭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她的。
他注意她是因为她比较漂亮、年轻,然后是有一点沉默,收敛。但在本质上,她是一个艳异的女人,热的女人。她的衣服都是合理地伸张她的曲线,但是并不暴露。
桃红不再是穿的似乎入了邪宗的桃红。
人总是被影响与被改变的,即使这种影响也许是情非得以的。桃红从看人的眼神到发型步态、从首饰到内衣都发生了变化。萧伯纳有一出戏剧《卖花女》,讲的就是从内至外的包装可以彻底改变一个成年人。在戏里面奥德丽。赫本小姐饰演的粗野的卖花女最终脱胎换骨为窈窕淑女,跑到上流社会骗人。就跟咨客出身的桃红也可以修炼得雍容华贵气质不凡。
桃红问他借笔记,他的字体粗大笨拙,象小孩似的,大头大脑的字,她微微地笑,就是因为那样无声息的笑意,牟少庭记下了她的名字和电话。
他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桃红听他说话,总是善解人意地笑,她喜欢用一种淡淡的香水,象青草的味道,下了雨后的青草地,潮湿而清新。她始终听他说话。
然后他们开车去湖边,但是这个城市唯一的湖仅仅是人工湖,一池死水没有波澜,无处可去的情侣在这里聊天、散步、恋爱……牟少庭想他们很象情侣,但不是。
她绝口不提自己。
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总是笑,声音细碎,妩媚如狐。
她的名字那么热艳,桃红,但是穿得越来约淡,灰、黑、白的调子……显得和她不相衬。
他有一次甚至就要触摸到她的唇了,就在那一刻她的眼神黯淡下来,月亮照在她的脸上阴晴不定,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虚恍,看的得他心惊便没有吻下去。
她没有说过爱他,他却相信是有的。
他留过她的手机,但是常常关机,他急切地想知道她身在何处时永远找不到。'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或者是忙音,或者是留言。
桃红小姐永远不在。
牟少庭最后没有再见到她。牟少庭很颓唐,她在空气里消失了。象那种香水的味道,下了雨后的青草地,潮湿而清新。
张浅是一个个子中等的小女孩,有一张怯生生的脸,削肩、单薄的身材好象成长中的少女,刻意露着一双修长的腿,脚踝上圈着细细的脚链。白皙的脸上露着招人喜爱的表情,非常不自觉地皱起下巴。张浅只在“八仙楼”作过很短的时间,她不喜欢做咨客带位。她喜欢跳舞。
张浅后来在一家夜总会跳舞。
桃红一直不知道这种跳舞和她母亲在舞台上跳的那种舞有什么区别,她的母亲化着浓艳的妆却是正气凛然地跟从着以集体和革命为命名的节奏起舞。
张浅跳的是艳舞。只有艳,没有舞。
后来桃红偶尔去那家夜总会,看见张浅穿着黑色的三点式,外面披着薄纱,头发扎成一根朝天辫,在激烈的摇滚乐里跳着,观众们只看她裸露的大腿和胸。
张浅学的是民族舞,四肢柔韧并不适合这样激烈的节奏。而且她的舞伴把她在拖来托去,使得这种舞蹈本身就很滑稽,有点象催情的蛊。
张浅后来喜欢了一个男孩,桃红见过他们在街上走,是一个英俊而沉郁的男孩,有自恋的倾向,身上洒着古龙水,象雨后的草地的味道。
张浅介绍他时用力地往他身上靠,象在寻找一种所谓的支持与依靠,但是男孩竭力躲开。
桃红想,张浅的结局会幸福么?
后来证明张浅的感觉出了一些问题,男孩后来娶了一个长的非常一般的女孩,家里有一些钱有地位。爱情往往是虚弱的,敌不过现实的生存法则。
张浅后来和一个台湾人交往,说是他的女朋友。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很少不结婚的,假如不结婚,就会有自恋、或者同性恋的倾向,总之注意力一定偏谬了。张浅后来被这个人的太太毁容,漂亮的脸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眼角拉到嘴角,很可怖的伤害。
张浅只好去磨皮,再后来听说张浅作了妓女。
桃红后来在街上看见张浅,她很愉快的样子,拉着她去喝茶。
桃红问她过得怎么样?这样问固然唐突,但是还是问了。
张浅抽了一支烟,笑意很淡。
被伤了脸之后她倒是上去那个台湾人的家。
他坐在沙发里,力不从心地衰老的脸,微微凸起的小腹,坐在那里听音乐——音箱里放着卡拉斯唱的茶花女选段,气若游丝的23岁欢场女子的繁华与寂寥,令人泪下的声音。
张浅说,你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屈辱。
他非常疲倦地说,请你离开我。
为什么?
我得了病,是绝症,癌。你看我这样的憔悴、衰老,你放过我吧。
张浅自他的家里出来,看着天空,觉得非常虚空,令人目眩的虚空。她想起歌剧《茶花女》原来的采用的意大利名为《放荡堕落有待救赎的人》,觉得反讽之至也可笑之至。
那是在说我呐。她笑。
所以所谓的救赎,是没有的。自己救自己罢了。
张浅的表情那样波澜不惊,是哀莫过于心死。
张浅现在作什么,桃红没有问她,张浅有一张轻俏窄小的脸,据说很多跳舞的女孩都有这样一张模式化的脸,上起妆来容易。张浅的脸上布满阴霾,在暗哑的灯光下显得杀机四伏。
桃红买单的时候,没有看张浅的脸,那是一张曾经十分妩媚的脸。现在,桃红不敢看。
桃红回到家里,看见章万川坐在屋子里。他没有告诉她要来。他正坐在屋子的一角喝酒,脸色阴沉。
他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桃红觉得疲倦,所以她也不说话。
他们一直不说话,因此这种沉寂显得可怕,好像是一种寂寞的对峙。桃红想到了张浅,还有她肃杀的脸,有过疤痕,即使是磨去了,心里也还是留有那深深的阴影。这张脸一直藏在她内心的深处再也没有淡出过。
桑青不知道桃红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她觉得她应该还在这个城市。
桃红留给她一笔钱。桑青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钱。
桑青坐在偌大的客厅里,收拾她的东西。她发现桃红喜欢那些小而无用的东西。包括她那些华而不实的餐具:开着糜烂的花朵的盘子,绘着硕大果实的汤碗,还有粉红色的咖啡杯。
桃红买的十块桌布,是那种细细密密的麻纱。上面的花象是憔悴了,不舒展。
她把它们放在一口大箱子里,从来没有动过。
桑青觉得她一定是疯了。
她们之间从来不是亲密的。有时就如陌生人。
桑青对着桃红卧室里的大镜子揣想,她看见自己的脸在镜子里一点点地淡下去,好像很多年前在桃红眼睛里的自己。
她想自己再也见不到桃红了。应该是这样吧。
想到这样,她哭了,眼泪热热地覆盖下来,天色那时变成灰蓝。
四喜
四喜在乡下的时候,已经念到高中。四喜并不念书的料子,但是四喜写的一手好看的钢笔字,因为喜欢上语文课的于老师所以尽了心练一手好字,那是个皮肤白皙眼睛细长近乎病态的男子,说话文绉绉,有很多忸怩的小趣味。因为在师专毕了业究竟是留不下来,分到地方上教书,所以总是怀才不遇的样子。
四喜不懂,错会了那是忧郁的意思,和感情牵上了干系。
于老师一般人是看不上的,大约是四喜长的并不难看,所以上课时常常叫了她起来念书,四喜的口音不重,念起来颇有些戏剧的味道,这样的语言修为完全是于老师的教诲。
四喜她爸的意思是,女子原本是不需要念那么多书的,地方上念书念的最多的是李一牙的小女儿,人家已经去了美国,读到博士,书念的那么好,自然是有过人的地方。
四喜的爸说,没有用的,李一牙的姑娘都长的丑,最丑是这个老幺,个子都不过1。54,瘦,还略驼背,近视。四喜没有去过美国,知道是有钱人聚居的地方,那比城里又不知强去多少,他们村上的许潇潇是到了北京回来时据说是阔了,长的美了很多不说,带了的东西也是成箱成萝。
四喜她爸很久都闷闷不乐,说是许潇潇不外是在那里被个台湾人包,充其量是个二奶,立不上名目的姘头,可你看她当然是自己把自己正经当人了,那两个骚眼睛现在都是立起来的看人。
四喜她爸看了四喜一眼,说,将来的前途你是要自己奔。
四喜在家也是有些娇养的,暑假便上城里去投奔她哥。经年不见,哥哥三多显的黑瘦而老,倒是她嫂子越加白嫩,两人在城里租了小门面开个火锅店。
哥哥见了四喜,先叫嫂子弄些吃的,四喜因为饿,多吃了一碗,洗碗的时候,听见嫂子低声嘀咕:“我们家哪里禁得住这样吃,你那妹子细皮白肉是个娇养惯的,倒说说能作啥?”四喜原不过是来看看,听得这样说,心里就难过起来。
她哥哥是个镇不住老婆的人,虽然是发了脾气,赖不过老婆三下五说的,也是没有办法。四喜帮着在小店里洗菜、传菜,倒是伶俐,偏生她嫂子冷眼瞅不惯,隔三岔五说些风凉话抢白她。
终有一天,哥哥问四喜,愿不愿出去做事,四喜听出弦外之音,便问上哪里,三多说你嫂子给你在个发廊找了个洗头的差事,也是托了人的,你要去了便好好作,不要挑三拣四怕苦了,出来便是这样子都是要吃苦受累的,若是捱得下来又是不一样。
四喜听了爽快答应了,吃饭的时候用一双眼睛瞪牢了她嫂子,她嫂子看的不自然,问:“你看个什么。”
三多方知道妹妹是个倔强硬性的人,那样的眼神任谁也受不住。
四喜去的发廊叫“娜娜”,听起来倒象是法国妓女的名字,透着轻佻、不正经。老板于娜娜说是正经上广州学了美容美发的,还有毕业证书,以及和一个二毛子的老师的合影,于娜娜说是法国人。虽说法国是胜产华服、香水以及美女的圣地,但是那个导师实在是没有气质,倒象是前来淘金的俄罗斯人,以前流亡中国的落魄白俄就是那种怏怏不乐的眼色。
不过有一次于娜娜把个客人的脸作到过敏,几乎毁容,她也就不再吹,但是好歹里头的小姑娘个个有红似白颜色鲜艳,来洗头、作脸的女人看着也指望自己人老珠黄却可以这般起死回生。其实完全是个年龄的问题,于娜娜招的洗头小妹没有一个超过20的,另外作脸的几个年纪略长又另有一番风情。
每天给客人按摩头手肩膀外加脖子,四喜直觉得自己力大无比,碰上客人不老实用言语撩拨的“妹妹,这里,哎哟,哎摇。”叫的淫荡的很,四喜只当听不见,若是着了恼,自管在他肩膀上狠狠摁两下,搓揉的骨头“咯咯”脆响,耍个伶俐的眼风,那个喜欢白日宣淫的爷就自然收声不叫了。
于娜娜有一次仔细看了四喜说,四喜倒是有点象我,泼辣的很,看这些人还喜欢她的泼耍劲。
四喜仰了脸看老板娘,听说于娜娜以前是锦绣歌舞厅的领班,红也红过的,因为不忍心钱白白流了去,所以不限什么客人都是接的,日以继夜不辞劳苦,必要的检查、治疗都不作,落下一身的病,迅速的衰老、没落。
四喜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倒是口角春风杏脸桃腮,鲜艳的很,对于娜娜的比拟很不以为然,心下说,你怎么跟我比。你看起来简直就象我妈。
其实于娜娜只比四喜大10岁,就算想,也是有心无力的。
四喜日日摩挲人头无数,洗了又揉,想着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心里觉得焦躁。
直至一日,四喜在街上碰见李媚色。
李媚色原是也在“娜娜”里头作的,不过来得时间长一些,已经开始替客人洗脸,是个体贴小心的女子,所以回头客不少。于娜娜的美容原是男女不拘的,不过后来和她要好的一个男的喜欢让李媚色洗脸,渐渐有些上瘾了,每天直接下班便过来,他又言语风趣善于讨好,媚色多少是喜欢他了,直教于娜娜看不过眼,马上扫地出门。
李媚色看见四喜,便问她近况,还请她吃饭,以前四喜对人都是不错的,尤其是媚色,更是小心奉承,大家之间有惺惺相惜的味道。
四喜便将自己的情况说了,问媚姐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关照自己去作,自己是不怕吃苦的。
李媚色看着四喜笑,你这张嘴真是讨人喜欢的,伸过手来摸摸她的脸说年轻就是本钱之类的话。
四喜眼见李媚色的行头都是时新流行的,就知道她另有门路,不过李媚色那喑哑的口红到底不配她的皮肤,全部亚洲人都不配的暗紫色,在脸上显得肃杀诡异,象是聊斋里的狐魅。
李媚色工作的地方叫“金云阁”,听起来象个庙,其实是间金碧辉煌的歌舞厅,小姐们美若天仙,四喜引进去的时候,周围的人都讪笑,领班的吴雁行说:“改个名吧,叫斯琦怎么样,会写吗?”
看了四喜的字,她说,“字不错,跟人一样秀气。”周围的小姐抱牢了手,个个递眼风偷笑,不怀好意得紧。
四喜突然想起了于老师苍白的脸和他郁郁不得志的表情,觉得作什么都要作到出类拔萃才行,满管是什么行业。
到了现在四喜也明白自己作的什么,不管拘不拘,都是要做事挣钱,不过人的行为也不是全部可以告人的,就跟政府决策是一回事。要想将欲望变成现实,就得交换、妥协、退让、屈服。人生是不是令人震惊、令人失望的,这并不重要,就算反感,还是要接受。
四喜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回于娜娜那里洗头,一想到另外兑了的洗发水的味道,她就想吐,还有那些交唤的声音以及那些几乎让她错手扭折的脖子。
四喜想,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但是四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第一次,四喜和一个老男人做,那个老男人大概是吃了药,一个晚上办了三次,四喜疼的第二天走不了路。听口音,是个北京人,只有北京人是这样专横的说话的,权利给予他放纵的机会,尽管他是老了,某些机能需要药物来助长催发,但是他的胆色绝对是在无数的斗争中很好地培养起来的。
不过四喜数钱的时候就知道,这样的折辱比起于娜娜的剥削,原是算不了什么的,她一个晚上的劳动抵得上一个月的劳动。
四喜有点麻痹的时候多半是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开始数钱,她是个明白人。数钱的时候她的心很冷很安静,她知道这些钱全部是自己的,她有安置它们的地方。
她抚摸着,脸上有了安心的表情。
屋子里有一种迅速腐朽的味道,四喜不知道是房子烂了还是房子里别的什么东西烂了的味道,烂醉如酒的味沁人心脾。
作到后来,四喜转去桑拿,一天接过15个客,最多的时候接了20个,到了后来四个月,四喜就已经陪吃饭了,在这样的行业里,意味着档次上升。况且有文化多少是好一点,除了会看眼色,太没有文化显得没有趣味和愚蠢,虽然是色情业,但是对于一般的嫖客来说,他们还是需要有仪式感和交流互动的。四喜学会了“上位”这个词,聪明的人上位快,晓得占领制高点。
四喜碰上余卫城的时候,还不到22岁,还漂亮的,显得清纯秀气,当然也会打扮了,抹着本色口红,细溜的身材穿着旗袍,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在余卫城的身边,余卫城就想起大学里一个一直死追,到底鹿死他手的女同学。余卫城一向认为好的女人更重要的是态,懂得迎合应对,而不仅仅是脸。
他们一干人正在谈最近放的《人间四月天》,然后问,林徽音该嫁梁思成还是徐志摩?
其中一个小姐说,我喜欢徐志摩,黄磊演的多好,自己老婆都肯离掉去追,最后想见一面还飞机失事死了。
余卫城就转过脸问她。
四喜对于这几个人关系是弄不太清的,只不过看这片子讲的是恋爱,就追下去。
她说,徐志摩是个诗人,文学什么的都算不上正经专业,诗人更是都是靠不住的,心眼花,爱情又多,自己二婚不说,他后来还不是追有了老公的陆小曼,他不爱女人,女人也是追着他爱的,和他,苦恼比快乐多;梁思成有专业,学建筑的,有专业就是有饭吃,还留了洋,有前途,而且世家出身,对女人专一。当然是嫁梁思成。
其实四喜的审美观还是倾向于黄磊这一类的,但是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有点粗,但是尽在道理。关键是余卫城的大学女友是被中文系的伪文学青年追去的,他心里一直对这样的男人是相当瞧不上的,就觉得不少女人容易犯傻不懂得去芜存菁认真识别。
最后余卫城的朋友看了旁边一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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